渊明永远忘不了跟小雪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天晚上,他跟一大帮朋友在他“漂亮的狗窝”里又喝酒又唱歌,玩得忘乎所以。突然传来急急的敲门声,渊明有点恼火地打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一个女孩正气势汹汹地指着他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渊明瞄了自己的手表,老天,已经凌晨3点了,刚想说声“对不起”,女孩已经“嘭”的一声重重地着关死了铁门。那个女孩就是小雪,她疲倦的眼睛给愤怒撑得大大的,一点也不可爱,渊明心里想。

    一个多月后,渊明去他供职的杂志社交稿回来,一下车,雨就劈里啪啦地下起来,渊明正准备夺路狂奔,一把伞飘到他的头顶,抬头一看,那个凶巴巴的女孩正对着他微笑。

    后来渊明知道这个凶巴巴的女孩叫小雪。两个人慢慢熟识后,渊明发现小雪一点也不凶,很随和、爽朗,还喜欢跟他开开玩笑:

    “渊明,渊明,你像足了你的陶前辈,攸哉游哉。”

    “不同,不同,他是悠然见南山,我呢,只能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永远下不停的雨。”

    两人哈哈大笑。

    小雪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每天早出晚归,连周末也不例外,一个星期只有半天假。渊明星期一不出去的话,就会看到她忙碌地跑来跑去,洗衣服、晒棉被,清洗楼梯,那一瞬间渊明突然有了对家的向往,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在家里忙碌地走来走去,而他则在厨房里老老实实地研究菜谱。

    这份感觉从未有过,即使跟绮文在一起。

    绮文是他的女朋友,在一家外企当公关经理,年轻、漂亮、时尚。她喜欢穿戴名牌拖着渊明的手周旋于各种大大小的Party之间,骄傲地收获所有羡慕和惊叹的目光。渊明总会回想起四年前他们相识时,她是那么清纯的一个女孩,跟他一起看场电影都会开心得一直傻笑。但转眼间激情蜕变为现实的利器,渊明的结婚欲望也跌入谷底,尽管绮文三番四次地暗示,父母老是催促。

    这天晚上,渊明跟绮文在一个老朋友家打牌,激战正酣之时,门铃响了,朋友皱着眉头去看门,大声地吆喝:“告诉你不买就不买,你还纠缠不休。”渊明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解释什么,好像是小雪,刚想跑过去,朋友已经重重地把门关上,气嘟嘟地骂,这些推销保险的人个个都像口香糖似的,非粘紧你不可,真是可恶。渊明一看手表,已经夜里11点,便不顾绮文狐疑的眼光,称要回去赶稿草草收兵。

    夜深了,小雪还没有回来。渊明企图用尼古丁麻醉自己的焦虑,但焦虑还是如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没过他的头顶。直至那疲倦的脚步声从远而近地传入他那竖立已久的耳朵里。

    小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笑得很疲倦,眼里掠过一丝惊讶,深更半夜渊明呆在她门口干嘛?但还来不及问,身体已经轻飘飘地坠下去了。

    渊明紧紧握着小雪的手,在他的温暖之下,那双手已不再冰凉。小雪已经昏睡两天两夜,渊明一直衣带不解,寸步不离地照料她。昨天绮文几乎CALL爆他的拷机,他都不回。任何力量都无法让他离开她半步,他必须看着她,紧紧地看着她,这个时候毫无商量地闯入他内心深处的小女孩。

    一颗泪珠在小雪的眼角慢慢渗出来,她是为他而感动,在昨晚小雪朦朦胧胧的自语中,他听出她的一些故事。

    她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外出打工帮补家用。渊明可以想象这些年一个弱女子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挣扎的苦处,但六年过去,她不但把家里照顾得妥妥贴贴,自己还自学拿到大学文凭。“她就是像沙漠里的千岁兰,耐干旱,千年不老”,渊明心里想。

    千岁兰的天空里注定风沙狂飙。她的父亲肝病复发了,需要一笔天文数字的费用,于是她白天上班,晚上做保险,搞推销,几个月的劳碌奔波,她终于倒下了。渊明也终于可以看到千岁兰埋藏在沙土之下的东西,有点干,正渴望着水。他多么希望她早点醒过来,他要告诉她:“他非常愿意成为她生命中的水,直到永远。”

    但小雪没有给他表白的机会,她一醒过来就急着出院,他看到她眼睛里有过瞬间的火焰,很快就熄灭了。千岁兰还有多少东西是埋藏着不为他所知呢?他有点困惑。

    绮文没有为他的不复机而兴师问罪,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俩人之间有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薄纱,渊明总想找机会告诉她,他们不过是两个对望的山头,根本不可能拥抱在一起。那天,绮文又过来接渊明参加一个Party。一见到渊明一身牛仔T恤,脸色就沉了下去。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帮渊明找出了一套名牌西装。渊明一动也不动,他太厌烦了这种生活。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吵起来,最后渊明终于把话说出来:“我们各自过我们喜欢的生活吧!”绮文愣了一下,忍着泪水走了。

    两个人正式分手是一个星期后。绮文告诉渊明她将调往新加坡总部,渊明没有搭腔,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这倒是一个完美的句号,如果绮文也这么认为的话。绮文在电话里等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断。现代女性已经没有拖泥带水的权利,连问隔在他们中间那个人是谁都是多余,为一点最后的尊严,她只有把伤口严严密密地遮盖起来。

    小雪还是没日没夜地四处奔跑,她眼睛深处的倔强令渊明只好把那笔封好的现金紧紧地锁在抽屉里。她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距离,但眼睛又不时泄露她的柔情,真是令人摸不透的千岁兰!渊明觉得自己如掉在悬崖之下,刚好抓住一小树枝,生死依然未卜。

    这晚,小雪难得地早早回来,拎一瓶红酒和一些零食向渊明这边走来。以前的小雪回来了,她听着渊明半真半假的“醉话”会哈哈大笑,两人从前一直滔滔不绝谈到来世,她沉醉在那幸福的想象之中,眼睛晶莹。渊明靠过来,他想看看她是否哭了。她不再躲避渊明温柔的眼光,她卷缩在他那男性的体香之中,她不停地祈祷,让时光在这里凝固,他与她就定格在彼此的拥抱里,不再分开,永远,永远。她哭了,她的泪水穿过他的手掌,流入他的体内、他的心田,如不断涌出的泉眼,汩汩而流。渊明有点慌了神,他伤害了她,还是她积累了太多的委屈?他还没问个清楚,她已经在他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渊明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小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渊明甜蜜蜜地准备着晚餐,可是怎么等也不见小雪回来。焦急的渊明好不容易逮住她的一个室友,对方淡淡地说,她今天一大早搬走了,连工作也辞掉了,去哪里她没说。渊明每天疯了似地穿走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烈日炎炎,拷打着渊明失控的灵魂,小雪就像在人间蒸发一样,再也不见踪影。

    一个多月后,渊明收到了一封发自北方的信,小雪的信,渊明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百感交集,他终于看到了千岁兰埋藏在心底的故事:

    渊明: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该知道,这段日子我所受的痛苦应不亚于你,相爱却不能相守,这完全是我的错,渊明,我不配你的厚爱。

    我不是耐贫脊、耐干旱的千岁兰,虽然我多么希望我就是。这么多年我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头,我从不在人前流下一滴眼泪,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为家人撑起一片蓝天。但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那么弱小的一双手怎么可能撑起一片天呢?父亲不幸患上了严重的肝病,一下子就粉碎我的天真的梦想,最后我委身于一个港商,他的钱救了我父亲的命。失去尊严的日子是苦不堪言的,一年后我终于逃脱他的“魔掌”,来到南方这座大城市,我只想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与家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想到遇到了你,拒绝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我今生最大的痛苦,但为了你今后幸福,我无可选择,我只能当一个逃兵。

    你可以说,你无所谓,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呢?你出生书香门第,从小到大阳光灿烂。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何苦把自已的“灰暗”强加到你的头上。你知道吧,千岁兰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她一生只能守住沙漠之地,如果有谁把她挪到别的地方,哪怕绿洲,她马上就会香消魂散。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也不要再找我,这封信是我委托一个朋友寄的,我不会让你找到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让过去的一切成为我们彼此的记忆。对于我,它已经是一份最美丽不过的礼物,我已经知足了。

    小雪

    这封薄薄的信在渊明的手里慢慢滑落,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停地追问,小雪,你怎么可能替我作出选择,你怎么那么傻,竟然不晓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永远的千岁兰。

    (完)
(作者:韩韩)(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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