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玲的梦
2002年8月12日 文学之路

     屈指算来,梦玲到广东打工已进入第四个年头了,她和梁经理的关系也维持了一年多。

    梦玲是湖北郧县人,一九九八年出来打工的时候,她高二还未读完。她读的是非重点中学,升学率很低,而且上大学的费用对她家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既然希望渺茫,那还不如早点出来见见世面挣点钱。家里也不希望她念下去,她父亲打算买辆车搞长途运输,所以鼓励她去打工。春节过后她便和同班的若冰、洁尘结伴南下了。

    在广东,女孩子找工相对容易一些,她们很快就进了一家港资电子厂。电子厂规模挺大的,有三千多人。她们三个被分在不同的部门,若冰在塑胶部,洁尘在装配部,梦玲在包装部,还好都住同一间宿舍。

    电子产品看上去很复杂,但分拆开来却很简单。若冰开注塑机,只是定时从机器中取出产品,修一下毛边,然后摆整齐;洁尘做流水线,烧焊锡、粘胶水、打螺丝,把零部件组装为成品;梦玲的包装部就更简单了,封胶袋、入彩盒、装外箱。工作虽然简单,但她们都有相同的感受:工作单调——一天到晚就重复那几个简单的动作;上班时间长——通常是十二小时;没有自由——连上洗手间的次数和时间都规定的很死;工资很低——一个钟一块钱,加班一块五,一个月加满班也只有四百来块钱。不过她们本不是千金小姐,都是从穷山沟里出来的,这些苦还吃得起。

    但跟着麻烦又来了。才来不到半个月,梦玲就收到第一封情书,此后只要不加班,肯定有男孩子请她们去看电影溜冰什么的。这也难怪,她们都算得上“靓妹”。郧县位于武当山下,汉江之滨,兼山之秀美,水之灵气;且她们都是刚从学校出来,自然有一股清纯的气质。尤其是梦玲,已经被列为“四朵厂花”之一了。但她们认为年纪还小,都不想那么早交男朋友,便结成了“防守同盟”,相约一年之内不得交男朋友。

    然而这个同盟太脆弱了,或者说“敌人”太强大了。第三个月,若冰便给她的顶头上司,四川的阿辉追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乖乖地缴械“投降”,成了爱情的俘虏;紧接着洁尘也和一个在酒店做保安的老乡好上了,而且很快便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同盟”无形中瓦解了。只有梦玲,还在固守最后一道防线,她有自己的目标,不甘于做一个普通的员工。工余时间,她会买几本打工杂志回宿舍慢慢地看。《黄金时代》、《外来工》、《打工》是她最喜欢的三本杂志,从中她了解了打工世界,她为那些微不足道的打工者的坎坷命运而哭泣;为那些自强不息的成功者而欢欣鼓舞。她也悄悄的写过几篇打工的感受去投稿,居然有一篇在《黄金时代》上发表了——这事让所有的同事和上司对她刮目相看。总之,没有男朋友她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充实。

    一九九八年九月的一个下午,梦玲被叫到生产部办公室。生产部梁经理是香港人,三十多岁,英文名叫“REX”。他平时对员工挺和气的;但对主管领班则一点不给面子,常常在车间公然骂得他们狗血淋头。工人们对他既敬又畏,梦玲更是不敢正眼瞧他。但今天经理满脸和蔼可亲,叫梦玲坐下,然后问:“听说你的文笔不错,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能给我看一看吗?”梦玲红着脸说没带来。经理有点失望:“哦!那也不要紧,你现在就写一份简历给我。”梦玲意识到有什么喜事来了,很快就忘记了畏惧。写简历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七八分钟写完了交给经理。他看着频频点头,颇为满意,然后抬起头说:“移印部有个文员辞工了,我看你代他的位置挺合适的。”梦玲心头鹿撞,尽管天天巴望着升职,可也想不到说来就来,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梁经理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好的干,别担心,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梦玲第二天便到移印部上班了。她感激经理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她得加倍努力,以出色的成绩来报答经理的知遇之恩。事实上文员是车间最轻松的一个,只须把进出车间的货品分类记录清楚,累计数量,下班时上报生产总部就行了。至于产品数量达不达标,质量合不合格,全与她无关。她的工作一天只要花三个小时就可做完。剩下的时间尽可去聊天溜达。但她没有那样做,她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多学点实用的知识。学电脑,学白话,学英语。在实现社会价值的同时实现自我价值,这是她最欣赏的一句话。她觉得美好的人生正在她的面前无限地展开。

    REX很是关心她,不但关心她的工作,也关心她的生活,还义务教她说白话。梦玲对这位香港上司怀着三分尊敬、七分感激。虽然她偶尔也发现梁的眼神露出异样的表情,但她仍然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在赶完一单迪斯尼的货之后,老板请全厂所有的管理人员去明月大酒店吃自助餐。REX是当然的主角,不是别人敬他就是他敬别人。散席后,他已是醉得东倒西歪了,梦玲义不容辞地扶他回到他的住所——四个香港经理居住的别墅。刚进门,REX便一把抱住她,结结巴巴地说:“梦玲,你——你太美了,我喜欢你。”梦玲顿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待到他的手不规矩地在她身体上下游走时,她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打开门夺路而出。

    回到宿舍,她仍然忐忑不安。这是不是他醉后的胡言乱语呢?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她能接受吗?如果不接受,她又该怎么办呢?是留下还是辞工?留下,他会怎么对待她?辞工,她又该去哪里?梦玲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一夜没睡着。

    从那以后,梦玲尽量避免单独和REX在一起,而他也对她冷漠了许多。在一次盘点工作会议上,他很不客气地点名批评梦玲数字上的疏漏,让她感到极大的压力。然而在一九九九年四月公司年度加薪的时候,REX却给她加了二百块钱。这是同级别中最高的。她很纳闷,也很矛盾。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一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年夏天,梦玲的父亲驾车长途贩运,因劳累过度,连人带车翻到小河里,如今正在医院抢救。当母亲在长途电话的那一端咽哽着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时,这里的梦玲也已经泣不成声了。当晚她就找REX请假回家。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热情,马上批了半个月的假,还说如果有什么困难他一定会帮助她。

    当梦玲日夜兼程赶回家时,她父亲还躺在医院里,下肢瘫痪已是既成事实,然而还不止这些。医生告诉她病人的脑部还有一块大面积的淤血,若不及早动手术治疗的话很可能会危及生命,而手术费起码要五万。梦玲看着仍然昏迷的父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已经出嫁的姐姐,还在读书的弟弟,她清楚地知道家庭的重担已经压在她的肩上了。把汽车卖了,再加上保险公司的赔付以及家里的一点积蓄,加起来总共不到三万元,而且已经用掉了一部分。剩下的两万多哪里来呢?她的那些穷亲戚是不能指望的,她想起了梁经理的话,也许,这是唯一的路子。虽然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梦玲没等假期结束就回到公司,当晚她就去找REX,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了,并请他借三万元给她。

    “借三万,你拿什么来还呢?你的几百块钱的工资?”REX冷笑几声。

    “那么,你要我做——做什么我都愿意。”梦玲垂着头低低地说。

    “好吧,我尽量帮助你,但我可没强迫你做什么啊。”REX等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

    当晚,梦玲便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她不敢去想其中的细节,但她也不会后悔,为了父亲,为了家庭,她只有这么做。可几天后REX只给了她两万,他解释说他正在供楼,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金,而且他也要养家。梦玲默默地接过钱,她还能说什么呢?

    在他们关系的初期,REX待她极好,他喜欢用英文的昵称来叫她, Dalin(亲爱的) Sweet heart(甜心)Angel(天使)。这些甜言蜜语常常令她陶醉;他为她过生日,送了她许多礼物;为了方便联系,他给她配了一部CALL机;不久又把她调到写字楼,真正成了“白领”。梦玲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她甚至幻想着有一天她能够去香港,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可几个月后她就冷静下来。她看出他其实是极其自私的人。在做爱时,他从来就不理会她的感受,有时一个晚上要来两三次,不管她愿不愿意。这跟强奸有什么区别?有段时间她下身一直疼痛不已,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患了阴道炎,害得她请假休养了一个星期。而且她还发现他和别的女人也有暧昧关系。她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和品质部的一个女孩进出别墅。也许,她甚至不算他的“二奶”,只能是“三奶”、“四奶”。

    梦玲心绪低沉,现在只剩她一个在厂里。若冰和阿辉拍拖不久就怀孕了,把孩子打掉后,她就辞工回家了,他们的关系也理所当然结束了;洁尘也经她的男朋友介绍,在酒店做客房部服务员。但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后来洁尘连酒店的工作也辞了,她们偶尔还会通通消息,但梦玲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只告诉梦玲“爱情=性欲+金钱”。想当初她们怀着美好的心愿来到广东。可短短的两三年,理想在哪里呢?早就蜕化萎缩了;爱情在哪里昵?已经发霉变质了。梦玲无限感慨。她就在经理的阴影下茫茫然地活着,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

    二00一初春的一个夜里,十一点多了,梁经理又CALL她过去,她满心不愿意,还是去了,但推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做那事。REX不理她,继续撕剥她的衣服。这次梦玲不再顺从,奋力反抗。REX怒气冲天,随手就给了她一巴掌,然后骂道:“死八婆,你以为你是谁?我花钱买来的婊子,装什么清高,什么贞洁?你不愿意就给我滚,外面等着上我这儿来的靓女还排队呢。”

    梦玲记不起是怎么从别墅出来的。第二天她就提着行李出厂了,连工资都没要。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希望有一个新的开始。虽然理想萎缩了,但还得生活呀;虽然爱情变质了,但也不至于就等于“性欲+金钱”吧。也许,找一个诚实的乡下人,相亲相守,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那也是不错的选择呀。

    (完)zengyiyuan611@21cn.com
(作者:古义)(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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