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响二十五下,沉雄浑厚。
神父转向我,神情肃穆得让我惊惧。“Helen小姐,你愿意嫁给Ame并与他终生为伴吗?”
“我愿意。”我低头诚惶诚恐地说。
“很好。”神父转过身,“Ame先生,你愿意……”他忽然停住了,紧接着席间嘘声四起,静谧的教堂瞬间扰乱了。
我慌忙抬起头,不由地呆住了:对面,Ame不知何时已离我而去。
“Ame——”我大惊失色,举步拖着耀目的婚纱追了出去……
“嘀嘀嘀”,闹钟不急不徐地响了。我忽地坐起,心剧烈地跳。低头看,枕头,棉被,呆娃熊,全在地上,连闹钟都是仰面朝天。对面镜子里,一个女人蓬乱的脸,神色呆滞,目光空洞。
第几次了?这样的情景丝毫不变的出现在我梦里?我心惊不已,在这种时刻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样的梦,究竟意味如何呢?
屈指算来,离我和Ame结婚的日子还有18天。
科学说常常不吃早点会导致身体发胖就精力不足体力下降,同时科学也说在情绪不佳时吃东西会诱发胃炎胃溃疡食道癌等等。
总之这已是第七天没吃早点了——就是说Ame已回去整整一周了。
走进办公楼的那一刻绝对是精神抖擞的。众目睽睽之下的萎靡会让同事们以为你力不从心,这样的马脚露出来迟早会被揪辫子。虽然即将作上董事长太太,但我决不愿因此而被人明敬暗鄙。
何况是要结婚的人了,就算不张扬幸福也没理由满脸愁苦。
坐到桌前,缓了口气就打电话给楼上的Jane。
“Hello。”
“Jane,中午老地方吃饭呵。”
“又没吃早点啊你?——距董事长回来还有,三天,保重噢,亲爱的。”Jane笑得纯真。
我笑笑,抬眼看人事部的同事又勤勤恳恳的抱了一大叠资料进来,就冲他点点头,指指桌上唯一一块空地。一面对着话筒说:“亲爱的,请务必保持情绪和食欲。”
收了线,转头看来人仍立在身边,似有话说。
“有何要嘱咐的?”我问。
“这些是应征你部门的人手的档案,请在明天之前选出五位留用。还有,你的传真。”
“谢谢。”我接过传真,是Ame传来的一份婚前协议。嫁外国人真麻烦,我暗想,一面浏览上面的文字:一条条的都是明确划分财产的款目,细致的让人危机感顿生,以为结婚就是为了以后分开,立即想在所有的家具大衣洗头水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张纸切实地阐明着三条真理:婚姻是物质的;人是自私的;在未转化为物质之前,感情分文不值。
一定是地球那边两位可敬的公婆的主意。也难怪,家财万贯么,娶儿媳怎可不慎重,何况能赚到家财万贯的人必是绝顶聪明,而绝顶聪明的人又怎肯冒没有必要的风险。
我回手把协议扔进了垃圾筒,想着Ame回来后告诉他中国人不习惯签这些东西。
一个上午过得浑浑噩噩,做事都心不在焉,所以提早半小时就去隔壁的餐厅等Jane了。
却没想到刚一坐下Jane就到了。
“怎么也这么早?”我颇觉意外。
“就知道你会很早来。”
“为什么?”
“知道你心烦么。”
“我有说过心烦么?”
“等你说了才知道我就不是Jane了。”
我歪头饶有兴趣的看着对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人,这个看似精巧单纯的家伙有着不相称的缜密心思,常常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忽地想起连日来那个梦,可否让Jane圆解一下呢,记得她是懂一些周易八卦的。
于是我一边嚼着清香的鲜菇,一边没头没脑地给她讲那个让我惊慌的梦。
“这证明其实你并不爱他。”Jane微笑着,半真半假的说。
“哦?”我有些意外,但并未当真,只觉得她奇特的口音和腔调很惹人喜爱。
“神父的严肃令你恐惧么——那是说当你被迫认真的面对接受Ame时,你不敢面对,你 想逃避和退缩,而客观上你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所以潜意识里你就希望逃避的是他,所以他就在你梦里跑掉了。可是你很矛盾,即不是很想得到又怕失去他,毕竟那是你最最满意的选择——这样的梦触及你的神经,提醒你某种现实,所以你为之忧心忡忡。”
我的筷子插在米饭里停住了。就象迷雾忽散眼前的林木根根清晰得让人措不及防。忽然之间被洞穿了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心思,我有些尴尬,本能的防守:“我以为——是我太爱他,所以怕……”
“梦若都解的那么直白,阿炳就没有活路了。我是不是太残酷了,不过,有必要考虑是否真爱他,到可以嫁他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我该放弃Ame ?”
“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提醒你要想清楚。”
Ame提前一天回来了。
机场。堆砌的人流中,一眼便认出他了:一顶鳄嘴帽,一件醒目的白灰条毛衣,白白净净的脸干净得让人赏心悦目——多庆幸他不象其他外国人那样胸毛浓密连鼻子上都是胡渣。
怎么看都是个好男人:即体贴女友,又孝敬老父老母,做事干净漂亮,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招招手,Ame微笑着走过来,放下皮包,张开双臂抱住我,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走吧,”我说,“今晚好好庆祝一下。”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么?”Ame的普通话说得不太流利,但很标准。
“有,也没有——我九天没吃早点算么?”
他笑,我也笑,然后两人一起钻到车里,开着回去。
柔缓的音乐在室内轻轻飘动,茶色壁灯透出的光亮浪漫且从容。Ame拥着我坐在沙发上,一种坦然的宁静在我心里荡漾开来。
“我就快嫁给你了。”
“你高兴吗?”
“高兴。你呢?”我仰面望他。
“当然。”他平和地说,低头轻吻我的唇。
没有激情,没有迸发,一直都是这样,蜻蜓点水式浅尝辄止的吻。就连别后重逢又是这样暧昧的氛围都没有改变。
除了这样轻轻的吻,我们之间就再无更象情人的举动了
本已习以为常,然而Jane的提醒却被Ame这个近乎敷衍的吻唤了出来:我真的爱他么?或者,他真的爱我么?
事到如今还想着这些似乎有些不该。然而这个问题着实令我惶惑,却无论如何找不到答案。
我轻叹。
“怎么了?”Ame如此的体贴和细心。
“没什么。”我淡淡一笑,“你累了么?我们睡吧。”
我故意加重了“我们”的口气,他若不傻,就该懂我的意思吧。我们之间,也该有点什么了。虽然此刻我并无跟他上床的欲望,可在这样顺理成章的情况下,若再没有什么发生,就显得太不合情理了,我需要掌握一些我们相爱的证据——起码是我们不是不相爱的证据。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我慵懒的走回我的房间,抱起被子进了Ame的卧室,简单整理了一下两条被子,然后盘腿坐在床上等他。
Ame围了一条大浴巾,擦着头发走了进来。看见我和床上两条并列的被子,他显然犹豫了一下。
他的迟疑让我的心倏地紧缩。我立即意识到小巫婆Jane的话不无道理。任何一个男人,我确信,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拒绝和一个相爱的女人共枕而眠。
事实上Ame也并未拒绝。他很自然的走过来,对我说了一句很地道的双关语:“你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了。”我说。
我宽衣解带在Ame身边躺下,没有任何初夜的脸红心跳与战栗不安——我只是想用我们的进展来证明感情,而非因感情诱发进展。本质的不同。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之间依然什么都没发生。在同一张大床上,他睡他那边,我睡我这边。
这样的结果带给女人的沮丧是无法言喻的。这一夜几乎未睡。
Ame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遇到我冷冷的目光,他立即清醒了,眼里很快的闪过一丝歉疚和惊慌。
荒唐。我用眼神对他说。
还有十五天我们结婚。
Ame出门回来的第一天从来都是不上班的。今天我们说好了去买婚礼的喜品。
“我们几点去买?”临出门前我问Ame。
“下午三点吧。”
“那我两点钟回来。”我淡淡的说,转身离去。
十点钟。我刚刚全身心的投入工作,传呼响了。
Helen,速回来。Ame。
怎么回事?我有些奇怪,Ame从不轻易打搅我工作的。难道有要紧的事么?我收拾了一下,火速赶回。
客厅里没有人。
天知道我为什么一反常规的没有在门口喊Ame,而是直接推开了他卧室的门。这个举动让我一辈子都后悔也一辈子都庆幸。
视线随着门的打开投入室内,一幅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强烈的冲击了我的视觉神经:
两个赤裸的男人重叠在床上,全身扭动,四肢交缠,神色陶醉。一场畸形的宣泄进行的如火如荼。
压在下面的,就是Ame。
我一向自诩是个冷静克制的人,但这幅画面还是让我失声的叫了起来,随之,十天来第一次吃的早点涌出胃,穿过食道,呼啦啦的喷了出来。
我想我崩溃了。
开着车满无目的的乱闯乱逛,我拼命地想摆脱那幅情景的纠缠,然而它却如影随形随时随地的在我眼前出现,愈逃愈逃不掉,似乎非要至我与死地。
十分恶心。百分屈辱。万分恼火。
脑海里还保留着摔门而去时Ame忽然抬起的惊愕的眼。
这就是我千挑万选的男人,我的白马王子。多么可笑!在昨晚我们睡过的床上,几小时后取代我的,居然是个男人!
一个自以为笼罩在幸福的光环里,成功、精明、骄傲的愚蠢女人,我,Helen。
我在世界上消失了三天。
在一家星级宾馆里,我断了所有的联络方式,持续用越来越多的安眠药驱赶时间。
最后一个晚上,我趴在床上握着大半瓶的安眠药,想,若现在把它们通通转移到胃里,那么我的痛苦将浓缩在两小时,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这一辈子就算了结。若不这么做,我就得面对现实,面对生活,面对所有我想见和不想见的人。
事实上我全无勇气。
就没有一种药是只推移某一段时间的么?——下次一觉醒来已是十年以后,象在电影或电视里,我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有能干的老公和可爱的女儿。
当然不行。早上醒来时我知道自己依然躺在一个陌生、冷漠、满是商业气味的房间里,没人照顾,没人理会,没有活下去的信心,没有去死的勇气,更没有与世隔绝的可能。
而且,我知道身上带的钱只够花到今天了。
钥匙掉了两次,我捡起来继续往锁孔里插。这时候门开了,Ame一脸倦怠的站在我面前。
我张张嘴,忍不住又想吐,胃却空空的叫的很响。
收拾好属于我的东西,我坐在床上微喘着粗气,身上渗着汗却忍不住发抖。Ame就站在门口看着我。
“请原谅我。”他说。
我白了他一眼,无话。我想此时一旦开口我一定会哭出来,绝望的怒火一刻甚似一刻的在心底汹涌,我必须赶在彻底决堤之前离开。
一旦爱情被证明是假象,那么过去的一切温存关爱就显得荒唐至极。
提着最后一包行李走出门口的时候,我无法抑制的想放一把火烧了这间房子,烧了这屋子里的人和让我耻辱的过去。
无论如何还要去上班,得把余下的工作做完。
办公桌上的文件已堆积如山,我还没坐下头就大了。
手机突然响了,是Jane。
“可找到你了,天,你去哪里了?”
“出了点事,我想冷静一下。”我声音沙哑。
“怎么?”
“中午老地方面谈,如何?”
“好。”
刚放下手机,传呼又响了:恭喜你上班,祝你早日解脱。
我一愣,这是谁?
恍然一瞬,我忽然想到这定是几日前呼我回去那位——断然不是Ame!连日来思维混乱,全忘了追究事情的始作俑者,那人为何要告诉我Ame的内情?又怎会如此了解我们的行踪?她意欲何为?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是唯一了解我的人,Jane。
“说实话,你早就知道Ame是,同性恋?”没有开场白,我单刀直入。
Jane脸色一变,“我就知道是这件事。”她没有做惊愕状,话语相当平稳。
“Jane!”猜测一旦被证实,心中波澜顿起。
“你看到他们在一起了?”
“既然你知道,为何不早讲,看我一天天错下去么?你怎会——”
“Sorry,我怕……我不晓得——”
“行了,我领情。”我声嘶力竭的吼,拂袖而去。
情人和朋友同时背弃,我一下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苦不堪言。
孰是孰非,愈想愈想不清楚。
开始自省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我在冷静中心态渐渐平和,理智复苏。——也不能全怪Jane,毕竟,最终拉我出来的,还是她。
明天是原定我和Ame结婚的日子。我没办法不想它,心绪不宁。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我很想见Jane。
于是,中午去了餐厅。
果然,Jane就在。
四目相对,似有很多话讲,却一时不知该从何提起。
“请原谅,那时侯我很冲动。”我说。
“不怪你。”Jane笑笑,“现在想通了?”
“好些了吧。”
“Ame明天还是要结婚的,知道么?”
“是么?”我吃惊不小。
“嗯。是Ame的助手,Susan。”
我看着Jane,再一次被强烈的震撼,“怎么回事?”
“Ame只是要娶一个女人回父母命,退而求其次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两相情愿的事。”
“Susan她……”
“她什么都知道。也正是因为刚开始她就对Ame坦白,说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两人才一拍即合。否则,Ame怕还看不上她。”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
“不要太在乎。”Jane低着头幽幽的说。
我的传呼突然响了。
“明天我们结婚,希望你不会介怀。当初提醒你的是我,但做出选择的是你。我很想改变Ame,也许你会觉得可笑,可是我爱他,很久了。还是要说谢谢你。祝你幸福。Susan。”
看完这段话我第一反应是抬眼看Jane,可是她看着我的盲目眼神更是让我一头雾水。我真的懵了,抬手把呼机给了Jane。
“Susan提醒过你?”Jane睁圆了眼睛问我。
“前几次打我传呼的不是你?”我反问。
“什么传呼,我为何呼你?”
“真的不是?”
“当然不是。”Jane轻轻一叹,“Susan,用心良苦。”
原来如此。
第三天,我和Jane对坐在一家咖啡馆。
“那时侯我很爱Ame,自以为她也爱我。只是跟他在一起有些不踏实,就日复一日的做同一个梦——那让我很慌张,”Jane拨弄着手里的杯子,平静地说,“直到有一天Susan告诉我Ame的事。我的反应比你还激烈,割腕,喝药,撞车,却没死掉,很苦。因为在离开他以后,我发现自己依然,无可救要的爱着他。我甚至很后悔,想我或许可以改变他,让他喜欢女人——我一个就够了。可回去找他时,我发现你们已经在一起了,那时侯我多矛盾,Ame对你比我好,我不知道他演的是真戏假戏。……我只能试着提醒你,希望你可以自己判别。若你们相爱,是最好,否则,不爱就离开,也不至于太痛太苦。”
“我明白,你没有错。”我由衷的说,声音有些走调。
“谁错了呢?你?Susan?——连Ame都是情不得已。世界错了吧。”
“那么,为世界祈祷吧,”我木然点头,“说起来所有人都很无辜。”
Jane看着我,很单纯的笑了。
(完)
(作者:李月亮)(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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