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加缪如何“翻跟斗”——加缪的荒谬反抗与医师职业精神的建构
王一方 1958年生,医学硕士,资深医学编辑,医学人文研究者。王一方还兼任北京大学医学部医学史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王一方曾在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读书时间》、《科学历程》、《视觉》,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文化大视野》等媒体讲述医学人文普及话题,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大学医学部、北京科技周讲授医学人文研究课题。专著有《敬畏生命》、《医学人文十五讲》等。
对于现代医学人来说,从钟情于“职业技能”到关注“职业精神”,不只是话题与语境的转换,还标志着医学内在品质的理性提升和医师主体意识的宝贵觉醒。但是,如果依旧以“仪表盘”与“操作手册”思路去寻求指标刻度的“职业精神”,而刻意回避职业母题的叩问与价值归依的哲思,那就仅仅只前进了一小步。“精神”是灵魂张力的别称,是生活与生命的原动力(第一推动力),是一次次人文主义(理想人格、优雅人生)的价值求索,因此,只有在人文关怀的高度思考“职业精神”,才算迈出了一大步。
执业精神之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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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将“职业精神”比喻是职业生活的“镜”与“灯”。在世俗化职业操持的劳碌之际,医者(职业生活的主体)的确需要有一面心灵的“镜子”,是因为需要不断地从价值上判辨自我,确认自我,发现自我,省思自我,而不至于自甘迷失。这里的自我不仅是知识、技能高下的自我,还有灵魂、人格高下的自我。同样,在医者的精神世界里需要高悬一盏灯,是因为我们常常在黑暗和荒谬中前行,有太多的迷茫与困惑,他们需要灯火来寻找职业的价值隧道口。
“镜”与“灯”仅仅是通往职业精神高地的向导,不能代替思想潜行的姿态和心态。从以往的道德革命的经验看,常常一个“跟斗”翻过去,又陷入一片新的精神沼泽:从一个“堕落(愤怒)时代”(沉沦、无耻、揭露、声讨、诅咒、漫骂)出发,穿过“革命(理想主义)时代”(批判、审判、集权、管制,),归于后革命时代(无奈、叹息、沉没),大多表现为虚无主义,拟或相对主义思潮盛行。而虚无主义、相对主义是新一轮堕落的温床。其实,这是一个喧闹、无益的历史怪圈,从人类精神成长与心灵发育史的角度看,它是一次次历史的“空翻”。因为,每一个环节都缺乏有理性深度的思考,也不会有富于品质的精神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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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补课”,各路导师很多,但是,笔者选择了法国作家加缪,不是因为他曾于1957年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而是他的作品与思想十分贴近医学职业精神“蜕变”的问题,可以把我们带入一个绕开时代的心灵“空转”,开启充满思想厚度的职业精神发育史。
对于加缪,国人十分眼熟,他是一位哲人作家,他独树一帜的是现象学的写作风格,以寓言式的象征手法,现实主义的关怀,来表达深刻的哲理。今天,我们通过解读他的文学作品来探寻我们时代医学职业精神迷失与重建的“模型”。
关于加缪的思想,《纽约时报》书评专栏评论家斯蒂芬·斯潘德在评论《鼠疫》时的评论富有穿透力:“它是一则寓言,甚至是在说教,如果用批评其他小说的标准来批评此书,无异要冒指责他泛道德化的危险,而道德化正是他要透露的强烈信息。”诚然,他的作品既是苦难遭际与道德危机的文学寓言,也是人文主义语境中道德思辨的哲学沉思。纵观加缪一生的创作(小说、散文之外还有戏剧和哲学文集),可以归纳为荒谬、反抗、自由三大母题(恰好也构成一个加缪式的“跟斗”)。这些命题所展示的理性与良知,对于医师职业精神的培育,是重要的思想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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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化生存思想
我们都是“面对荒谬的赤裸裸的人”——这是加缪关于“荒谬化”生存与解脱的名言。
1935-1944年间,加缪通过一系列作品对荒谬性生存进行了深刻的哲学省思,揭示了客观世界和人生存现实的荒谬状态。代表作品包括创作于1935-1937年间的《反与正》(散文),也译为《阳光与阴霾》,是荒谬思想的第一次展示,是日后《局外人》的思想源泉和灵感。创作于1937-1939年间的《婚礼》(散文),成熟的荒谬思想出现,预言尘世的、当下的幸福终将消逝,结果注定是悲剧性的。创作于1940年的《局外人》(小说),探讨荒谬问题。上演于1944年的《卡利古拉》(戏剧),主题是荒谬和自由的探讨。发表于1943年的《西西弗神话》(哲学论文),重点探讨荒谬问题。
加缪认为,荒谬是处于一种理性与非理性对峙的特殊状态,无法用理性来解读,却也不是非理性的。本质上是一种对世界的重新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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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加缪的提问也很哲学:是什么力量赋予人所遭遇的环境如此荒谬?真正属于人自身(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在这个荒谬的时代,人可以相信什么?不可以相信什么?人们能对自身所遭遇而又参与其中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指望什么?在荒谬的人生中,人们继续生活的勇气从何而来?笛卡儿说过:“我思故我在”。人类精神的敌人既来自时代和环境,世风与诱惑,也来自内心,来自人类对自身信念的怀疑,自我价值与意义的迷失。加缪的荒谬化生存的思想不在展览堕落,意在唤起一种英雄精神,去战胜无意义带来的沮丧和绝望,寻找新的意义,重新确认存在的价值。
荒谬的医疗环境
环顾我们的医学社区(医疗、医院、医生),无不弥漫着荒谬化生存的气味。其基本特征不是单纯的失陷迷乱,而是复杂的“二律背反”,如同一碗“坚硬的稀粥”。一方面市场化不足,卫生资源的配置与运营被缺乏公正与效率的体制、机制所困,无法实现优化运作;另一方面又过度市场化,放任各种利益集团按照赤裸裸的商业逐利规则盘剥作为社会弱势人群的贫病者。一方面社会医疗资源极度短缺,2/3的国民缺乏初级医疗保健呵护,另一方面医疗资源配置使用无理,浪费惊人,高档设备重复投资,大范围使用,疑病大诊,小病大治,奢侈医疗、炫耀性医疗盛行。社会意识迷信大医院、名大夫、高技术、洋设备、贵药品,品牌医院车水马龙,超负荷运转,医生病人都不堪其苦,而社区医院却门庭冷落,运营不济。上医院,看医生,医生是价值主体,而智力投入与产出比严重扭曲,人的服务价格被严重低估,需要通过机器与药品的价差来补偿。人们极度迷信机器,崇拜技术,一方面技术相对落后,一方面技术至上,否定医学服务中的人文价值。伴随世风日下,职业伦理水准滑落,道德空洞很大,而道德偶像依旧坐在云端,不近人情。将医生当圣徒,过分褒扬职业清贫,医者作为“经济人”的世俗财富诉求得不到合法渠道、合理方式的尊重和满足,而挟职业身份地位图非份收益的腐败与掠夺行为(索取药品回扣与红包)虽然大受责备,却被当作“潜规则”来恪守。个别抗拒“潜规则”,良知唤起,揭穿黑幕、拒受红包的人不仅被同行斥为异类,也令病家不安,误解为嫌少或拒绝负责,必须以“先受后退”的策略来应对。不少医疗责任事故被同行评价所掩盖,而医疗探索的风险与失误却被放大成“人命官司”,奋不顾身救助反被刁民诬陷,使得医家谨小慎微,不敢创新。病家心态矛盾,或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甘受盘剥,或是霸道寻衅,铤而走险,伤医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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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我们这个荒谬的医学世界的原因十分复杂,消费主义、技术主义、道德沦丧都纠缠在一起,绝不是一声“缺德”所能直指本质,这一切都不是简单的道德训诫所能改变的。这是一场双输的博弈,构成社会的医疗恐慌与敌视,也构成我们深深的职业焦虑。问题是我们还缺乏破解困局的良方妙策,荒谬化生存的“医疗列车”还在继续前行,离价值毁灭(虚无主义)的“卡桑德拉大桥”已经不远了。虚无主义就是将个体生命的荒谬等同于职业理想、价值和意义的否定。但愿职业精神的重建为这辆失控的列车安装一副新的刹车。
应当指出,如同“虚不受补”的病体,理想主义无法拯救当下失落的职业精神,因为大凡理想的职业精神是道德英雄或道德偶像精神的集合,所谓的“纯净水”模式,但是我们不是一个每时每刻都饮用“纯净水”的时代。持“道德白板”思维的人是天真的,要知道,道德拓荒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道德理想(奢侈)主义行之不远。因为绝对的理想主义最终会与绝对的虚无主义走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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