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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的太阳
http://www.100md.com 2016年7月31日 《文苑·经典美文》
     朝德踏上索伦河的土地时,只能喝粥了,路日洁急得跟什么似的,因为冬季在雪地里宿营,吃饭就是个问题,生冷的食物朝德根本咽不进去。

    看着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路日洁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赶到家里,另外,路日洁又怕见到丈夫的家人,不知他们能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外乡人。自打和朝德过上日子,对他的家人,她是如数家珍,他的儿女,侄女什么的,天天听他唠叨。为了不拖累朝德,她流着泪将两个孩子留到了表妹家。

    朝德强打精神,扛上猎枪朝坡下走去。

    一个时辰后,朝德拎着一只肥肥的兔子回来了。

    路日洁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她并不是因为有肉吃而高兴,而是看到丈夫恢复了往日的雄风而喜悦,她心中点燃了希望之火,她从山下干涸的河槽里捡来一捆干柴回到崖下。

    朝德打猎是个好手,可从来不愿放牧和做家务活儿,他觉得那是女人干的活计,但今天,他为了让路日洁宽心,拢着了火,开始剥兔子皮。两人在火堆旁并肩坐下,路日洁依偎在朝德的怀里啜泣起来。

    朝德用手抚摸着路日洁冰凉的脸颊,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就像哄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火上的小吊锅咕咕地喷出香气,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索伦河发生大瘟疫的事儿,朝德早就听说了,虽然详情还不太了解,但也知道个大概,反正是死伤惨重。哎,索伦人就是这个命!雍正爷时三千多人迁到岭北,“满洲国”成立初,据官方统计的人数是岭北有三四千人,仅索伦河一带就有两千多人。朝德不识字,这些事儿,都是听识文断字的老滑头木哈力讲的。

    满嘎那个愣小子不会惹是生非吧。

    朝德深信鄂温克民族不会灭亡。他真正担心的是鄂温克的人口,听说这次索伦河的大瘟疫,死去四百多人。暂且不说失去亲人的悲痛,那是没办法的事,可鄂温克民族怎么办?丧失这么多人口,今后的生存就成了问题,周边有许多人正在蚕食鄂温克人的土地,好猎手越来越少,牲畜也无人看管……

    朝德摇了摇梦中的路日洁,路日洁睁开了红肿的眼睛,她是哭着睡着的。

    路日洁把小锅里的兔肉盛到两个木碗里,再从一个小皮口袋里摸出一把高粱米,用嘴吹吹里面的浮土,小心地撒进锅里。朝德真饿了,用猎刀扎出一条兔腿,放进路日洁的碗里,又急急拿起另一条兔腿,牙是不行啦。他放下猎刀,两手一撕,带着血丝的一大块瘦肉被扯了下来。肉很嫩,放进口里用牙床咬咬,好香呀!他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真切地感觉到那块肉在向下滑动,啊!它走到食道的下端,在那个鬼地方又卡住了。

    最让朝德难受的,倒不是那块卡在食道里的兔肉,而是眼前的情景,是路日洁那双期待的眼睛,她一副懵懂的神态,霎时间从失望变成愁苦,两行热泪流到了嘴边。

    “亲爱的,”朝德忍着食管堵着的痛苦,满脸笑容地说,“兔子肉真香啊!”他又捞出一条兔子腿,夸张地扯下一块肉,笑呵呵地扔进嘴里,大嚼起来。朝德趁路日洁一转身,将嘴里的兔肉轻轻吐到雪堆里。他又盛了一碗兔肉粥,不等粥凉,就喝了起来。

    出殡的队伍像一条长蛇。

    男人都牵着马,女人们全跟着勒勒车。

    人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向前挪着步子,朝德的遗体用一块红绸子严严实实地裹着,放在第三辆勒勒车上,白白的雪原上留下了杂乱的印迹。远处山包上的狼群冲天嗥叫几声,白额头的狼王,率领着家眷玩命向北面的山包逃去。

    朝德是在儿子满嘎的怀里咽的气。

    当满嘎见到像麻风病人那样披头散发的路日洁时,几个月没见的爸爸已经奄奄一息。满嘎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躺在铺着干草的爬犁上,除了眼珠儿哪里都动弹不得,心里非常难受。

    父亲是被活活饿死的。

    只剩一口气的朝德,见到儿子时竟然站了起来,在铺着狍子皮的包里来回走了几趟。路日洁急忙高兴地煮了一锅手把羊,既是招待客人,又让丈夫补补身子。朝德还真喝了一小碗肥羊肉汤。

    大萨满先布大叔也来了。

    一切布置妥当后,先布大叔在地中央跳起神来,他随着鼓点儿越跳越快,接着开始低声哭叫着,更加用力地击打着挎在身上的神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

    先布大叔将耳朵贴近鼓面,仔细地听着什么。他猛地又举起神槌,奋力敲击着神鼓,他疯狂地跳着,鼓声震耳欲聋,在场的人无不心惊肉跳,全部跪伏在地上。

    大萨满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一头栽到地上不动了。大伙七手八脚将他抬到木板床上,过了半个多时辰,先布大叔苏醒了。他把满嘎叫到包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上那轮皎洁的满月,沉痛地告诉满嘎,你父亲过不去今天了,这是天意,准备后事吧。

    午夜时分,朝德呼吸急促起来。

    满嘎慌忙俯在父亲身上,朝德嘴动了几下,但发不出声。路日洁抽泣着告诉满嘎,你父亲问布呼为什么没来,满嘎怔了一下,把头扭向一旁。朝德的目光暗了下来,他倒了几口气,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依靠你的人失望。

    这就是朝德留给儿子的遗言。

    先布大萨满骑着匹白马在不远处的山包上瞭望着,他在寻找神示意给他的下葬地点,满嘎和乌丽拉陪着路日洁。先布的马朝这里奔来,满嘎赶忙迎了上去,老萨满下了马,用手一指前面的低洼地:“满嘎,就在这里了,朝德兄弟的灵魂,就从这里升天!”

    满嘎向前迈了十几步,发现这个山包的东面非常辽阔,可以延伸到几里地外,天边的地平线上,隐隐现出黑黑的不高的山体。他首先担心夏季这里会不会积水,可看到先布大叔那坚定的目光后,没有再吱声。

    天空上一只金雕在盘旋。

    大家将遗体高高举起,先布老爷子再一次检查了坑里后,一招手,奔布太递过一块大红绸子。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将绸子平铺在坑里,奔布太把那包花花绿绿的日本糖块儿精心地撒在红绸子上。他回头看看老爷子,老爷子一点头,全体出殡的人拥了上来,慢慢地将遗体放进坑里。

    大家围在坑边静静地坐着。先布老爷子提起一桶奶酒,往脚下黑色的新土上匀匀地洒着。奔布太一摆手,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取出木碗,把酒分给大家,人们无声地喝着酒。

    满嘎恭恭敬敬地将刚才铺在地上的白色条毡献给了先布大叔。

    没有人哭泣,也没人说话。

    满嘎看着那平整整的,浇上了奶酒的新土发呆,他知道,这是片洼地,一到雨季肯定会被水淹,另外那块盖在坑上的木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掉,到那时,谁还能找到这里。

    他看着天上那只正在俯冲的金雕,心里很愁苦。父亲死了,今后连他的埋葬地点也找不到。不过听父亲说过,鄂温克人为朝廷征战,随时都可能死在异乡,埋到哪里谁能知道。他心里也暗暗庆幸,不管怎么说,父亲还给自己留下了遗言:不能让依靠你的人失望。, 百拇医药(涂克冬·庆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