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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出来的“大家”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月2日 《祝你幸福·最家长》
     民国晚期,老舍在美国讲学,王世襄在美国考察博物馆,一个场合两人遇上了。老舍以写北京城著称,也是位侃爷,少有对手,聊来聊去就说起京郊的野蘑菇和诸多动植物,结果发现这个年轻人比他还熟络,知道得极为精专,让他大为惊异。而让美国人惊异的是,他们从中国内地买了一座古亭子,一砖一瓦地拆散了,拍好照片编了号,运回美国要在博物馆里复建。可是拆的时候好像挺明白,要装回去了,却怎么也做不到。有人指点说:这事得找王世襄。这位年轻的国手果然不凡,指指点点,就把亭子重新插起来。

    王世襄有句话很有道理:玩都玩不好,能干好什么呀?

    孩子不像成人,还没有那些功利的选择,大多对未来的指向也不明确,自己的优长还有待开发,连自己都不清楚,一切都是凭兴趣。兴趣带给孩子的是持久的专注力和永不止息的好奇。千万别小看这一点,孩子专注的东西多是些游戏,在成人看来可能不值一提,将来孩子也不可能以此为生,但是这种能力和习惯却可以伴随他一生,老人们都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其实看的就是这种性格和格局。怕的是玩什么都玩不好,玩什么都没专注力,玩不出名堂来。如果兴趣都不能激发出一个个的最大能量,估计他将来干什么事情都一事无成。

    其实孩子小时候该学什么?除了基本的素养之外,更重要的是学习探究问题的方法,是要保持对外界事物的敏感和好奇,要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和永不服输的性格。人都争强好胜,孩子尤甚,斗蛐蛐无疑是最直接的游戏。

    蛐蛐从逮、收、养、识别优劣、排兵布阵,一整套全活,想玩精不容易,得识虫性。王世襄养过獾狗,深得狗性,晚年出去参观,一笼一笼的藏獒都和小牛犊子似的,叫声之大让人腿软,都说是震得地皮动。王世襄拉开门就跑进去了,吓傻了一圈的人。结果他进去,狗也不叫了,趴在地上任他揉搓,和他还挺亲,为什么?深得狗性啊!

    养蛐蛐也一样,不过这个要在斗场上较量。有一年还是中学生的王世襄居然赢了“金针李”,一时议论纷纷。“金针李”是京城名医,名叫李桐华。当日京城虫坛有谚语:“前秋不斗山、爽、义,后秋不斗叨、力。”说的是上斗局的字号,这些家特别难斗。李桐华“山”字号,是晚清京城著名蛩家南帅的弟子。有一年著名须生余叔岩在京城摆下擂台,挑战全北京的蛐蛐玩家,北京城八旗子弟带起来的风气极盛,藏龙卧虎、高手很多,余叔岩守擂多日,竟无人能敌。惟有李桐华携虫攻擂,将余叔岩的顶尖好虫(称为棚顶)挑于马下,余叔岩竟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后来还是经人撮合才算讲了和。“金针李”每到秋季总要辞却每月几百大洋的酬金,回家养虫,可知瘾头之大。这回败给了一个中学生,感觉大失颜面,他到底是淘换了一条山东宁阳的好蛐蛐,打败了王世襄的大翅子,才算罢休。不过两人也就此订交,结成了终生的朋友,直到晚年,每逢秋季王世襄还是抽空去李桐华家看看虫,过过眼瘾。

    其实一个孩子只要靠自己能玩好一个玩意儿,就说明他具备着某种能力。随着他的成长,当他选定一个方向的时候,这种能力就会显现出来,将他推送到应达的境界。可惜大多数家长不容孩子有这些纵情的爱好,视这些为不务正业。

    其实问题多出在家长这儿,王世襄的父母采取的是不教而教,家庭的氛围、来往的朋友、处事的格局,都是对孩子的教导。

    王世襄可谓是树大自直的典型,读研究院的时候母亲去世,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机,忽然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了,一事无成,实在愧对母亲,就此收了心,一心做学问。

    别觉着王世襄就是个富家子弟,一辈子不缺钱,其实就是小时候家境好。他父亲在北洋时期还任职,到了国民政府时期就不再出仕,赋闲在家,一家开支全靠出租房产维持。待等王世襄开展自己事业时,经济上已是非常拮据,一切全靠他自己。

    当年朱启钤在日本发现了一部孤本《髹饰录》,是明代漆工写漆器工艺的书,他看不懂,想办法复印了一本带回国,委托给王世襄,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解读。朱启钤曾经做过北洋时期的交通总长、财政总长,故宫博物院就是他和马衡倡议兴办的。朱启钤跟王世襄的父亲是朋友,在王世襄则属于世伯,他称之为朱桂老。得了这个嘱托,拿来一读,果然读不懂,一切全无头绪。这会儿王世襄当年的劲头就来了,不弄明白誓不罢休,从此天天逛北京城的挂货摊,搜寻明清漆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王世襄被开除了公职,没多少收入,好的都是由陈梦家买,陈梦家在北大当教授,又有著作行世,收入高。他自己买小件、买残器,也正因为买了些破的、残的,对漆器内部的机理也有了初步的认识,要不然谁舍得把完整器破坏了看里面?如今永乐的漆器价值都过千万,在当时也不便宜。

    后来王世襄又找到了曾在故宫工作过的漆工,拜了匠师,给人家打下手,学手艺,和匠人交朋友,探讨学问。匠人们也没见过这部《髹饰录》,那些术语有些早已不用了,南北漆工之间,术语、称呼亦有差异,王世襄走访了很多年事已高、见闻广博的老人,终于算是参透了《髹饰录》里的那些术语和专有名词,历经十数年终于完成了《髹饰录解说》。可是稿子成了,他自己却成了右派,出版是不可能了。他自己刻钢版,油印了一百部,分赠福州、北京等地的漆器厂,希望好不容易挖掘出来的古人著述不会再度失传,结果大受欢迎,解决了漆器工艺的好多疑难问题。好多匠人上门求书,弄得看大门的老头直嘀咕:都是些什么人?来找这右派?直到晚年,此书才正式出版,大放异彩。没有他的劳作和付出,这部漆器工艺的绝学是一定会失传的。这可是绝学啊!

    王世襄晚年被称为国宝、大收藏家。王世襄经历的时代,老一辈人人都经历过,东西就在那儿,又有谁真正心疼过那些凝结着古人心智的器物呢?王世襄是一个出身世家而玩在草根的人,是个玩得透彻的人。能玩透彻这很重要,他知道任何一个行当能成为顶尖高手的不易,那些玩意、那些器物无不饱含着当年那些手艺人、匠人一生的经验和心血,无一不是我们民族世世代代传承有序的技艺,收集这些“废物”,是他对文化、美好怀着信念,对技艺怀有深深敬意。

    这是“玩”带给他的认识和境界。, http://www.100md.com(白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