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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微时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月2日 《祝你幸福·知心》
     特别放松的时候,他会讲讲自己的故事:父亲去世特别早,寡母拉扯着他。他母亲后来我见过,非常能干也非常严厉的人,30岁守寡,又长寿,寿则多辱。30岁以后的人生就是“寡妇熬儿”。我不记得她有单位,房子似乎是租来的,家里的东西没拆包,马上就要搬家的样子,似乎也没有搬。所有的能干,她都具备。所有的屈辱,她都吞下了。底层生存的艰难,在她的脸上没留下什么痕,年过半百,依然可以看到,美,生动地写在她脸上。她的泪水可以收放自如,放下来泪雨滂沱,收回来不动声色,对外人有讨好的微笑和好性子,对孩子只有抱怨和愤怒。这一切千变万化,碰到一个字,便冷酷无情。

    那个字叫作“钱”!她对人的判断是:没有经历过家无隔夜粮的日子不足以道人生。

    这么强势的母亲令他有点懦弱,自卑也一定有吧。这样,他和从事他那个职业的人比起来,便有一些些柔软。

    他的少年在马鞍山砸石子,可以换来微薄的钱。他的手特别大,砸石子把手都震出了血。听的人大半是衣食无忧长大的,虽然并不富贵,完全听不懂,血从哪儿出来呢?

    “虎口,”他说,“从虎口。”听的人低头看看自己的巴掌,从哪儿出来呢,完全不懂。但是并不耽误听他的故事。父亲是留苏的专家,文革给斗死了,胃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这时候鸭血炒辣子上来了,没人肯动筷子。他的故事兜兜转转地又回到现实,说到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什么案子的细节。

    他讲得活灵活现,用济南土话,把大家又逗乐了,一盆鸭血不知不觉就吃光了。

    无论用什么口气说起自己的故事,他都会绕开那个“钱”字。活下去的一切都离不开那个字,挣扎着,受着辱,但是他都能绕开。心里是那么渴望,却不能真正接纳与面对,这是个不小的问题。

    D他很神勇,办案子的时候。有一次脑袋让人砍了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为此,作为英雄,领导去慰问。因为吃过苦,在底层打过滚,他洞彻人性,办案子出奇制胜,不是浪得虚名。

    这也让他带上了一点职业病,吃一顿饭,他拿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别人身上脸上扫来扫去,识别谁善,谁微坏。

    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他从来选一个背靠墙,视线可以看得到全局,特别是大门人进出的地方坐。我不记得他在任何时候坐过背着大门的椅子。

    有几年他似乎有点儿抑郁。人生找不到方向的感觉,对职业有了一点点疲倦。

    “和黑暗打了太多的交道,身上也带了黑色。”他这样评价自己,他还说:“我怕这样干下去,再也不相信人了。”他说得不错,在他眼里没有好人了。他总能挖出一个人的阴暗面并因此而自得。抓人的时候下手特别重。一肚子戾气。那时候还没演《无间道》,全凭着一股子热情办案,不懂心理学,不知道“一个人当痰盂的时候久了,也得倒一倒脏水,洗一洗心,坏人是传染的”,他沮丧地说,“我怕把我染黑了。”

    没几年他下海了。

    这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预见到的,人们都明白那个办公室盛不下他。

    他跑到北京,去拍电视。

    他自己挑本子,每个月到报刊亭买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收获十月等等一大堆讲故事的书,自己回家看,从里面找故事,凭着一个善讲故事人的直觉。还琢磨舆情,用他的话就是:“现在的人喜欢看什么?”其余的看好莱坞大片琢磨,完全自学成才。压根儿不管什么布莱希特、斯坦尼斯拉夫、后现代,一边玩儿去吧!

    我常可以见到他。有时一块儿看看电影,他突然会问:“这个镜头是怎么拍的?”有时候他给我说说小说里的故事,突飞猛进地成长和好学。

    有几年我们各自忙,不常见面,他拍的电视开始在各地方台放,有时也上央视的某个频道。有一年他弄了个谈情说爱的本子,从台湾找了个导演来拍,拍了一段后,请我带着外甥给看看。

    外甥正好放暑假回来,我问他愿意去吗?他想了想问,拍电视的?成!

    他已经在北京买了大房子,还没开奥运,房子不贵,好位置,不到五百万。

    他亲自开车来接了我和外甥。一个人活到他那个份儿上,对相识于微时的朋友这样,让我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一屋子的主创人员等着我们。

    他刚见到我外甥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一通,十分高兴,扭过头来对我说:“好!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观众,就是拍给他们看的。”笑了一下又说,“你先别说话啊,不是给你这种人看的。”我问为什么?“嘴太毒!”

    我去!我马上转身。

    “哎哎哎!”他抓住我的一个胳膊,连哄带骗的上了车。

    整部戏都是郭小四风格的,拜金、装、矫情、没有底气的华丽。

    我冷眼看着外甥,他那个年纪正跟着字幕组追剧。外甥的话不太多,很有立场。

    主创人员大为失望。令我没想到的是,片子播出大火。

    他给我打电话,简直乐翻。

    从贷款拍片子到投资几千万,前后不到五年。他回到济南时,俨然衣锦还乡。成了那个系统最鲜活的励志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到处是空手套白狼的励志故事,到处是底层人生的逆袭,出去不挣个几千万都不敢回来见故人。

    他开始出席各种电影节,也到国外卖片子。不知哪根筋让人拨了一下的时候,也打电话拜托给他写影评。我知道只因他是个念旧的人,以他的红包,到哪儿砸不到个吹喇叭的。

    我母亲病着的时候,他开车去看过。母亲跟我说:“他真是个厚道的人。”厚么?我低头问自己,算是吧。

    岁末,各公司打牙祭,他会招呼大家去吃饭,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把酒言欢。他衣冠楚楚,八面玲珑。只是吃面的时候,依然会用手背擦鼻子,擦汗。他翘着个二郎腿,点散点散的抖来抖去,还是从前的模样。

    E四十岁吧,他迎来了生命的一个高潮,开始拍电影。他的演员阵容已经是各种年龄的“角”了,本子来自畅销书作家。那几年我母亲病重,我们联系少了。

    偶尔他会打个电话,问我看他拍的片子没有?大半是没有看的,他就寄来个光盘,说想听听我的看法。我不记得表扬过他的什么作品,到处有关于那些作品的评价,不需要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锦上添花。我投过去的都是匕首和吐沫,并因此而自得,他咬着嘴唇听,努力忍耐着听下去,最后我总会说:“嗨,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别太当回事儿。反正我也不是你的目标观众。”, http://www.100md.com(王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