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大水
九月,开学的日子到了,听说宝成铁路当年无法通车,滞留在家的大学生开始议论要不要试一试走出去,走到宝鸡坐火车。
走
开车到宝鸡近一天。如果坐火车,要先坐四小时汽车到县上,再坐三小时火车。到九月,还没有听说有人走出去。但是我打算走出去。
所里的领导、孩子的家长,仔细论证了方案,最后决定,与其艰难地苦熬救援,不如冒险徒步去宝鸡。
出发前的夜里,雨依然在下,虽然是九月初,一天比一天清寒了,我们都已经穿上了毛衣,晚上已经穿上棉衣了。爸爸难得地从指挥部回到家里,沉默地坐着看我妈给我收拾东西。两个哥哥都在昏黄的蜡烛下,趴在一张地图上一遍遍地研究行走的路线。
我的心是恐慌的,亦是决绝的。前路不可测,充满了风险,妈给我收拾东西的一双手常常就抖了起来,东西就落到了地上。爸只是坐在那里抽烟。
我躺到床上的时候,爸问睡了吗?我没敢吭声,咬着牙,一松口眼泪就会流下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大水,不知娜一天夜里大水会把他们冲跑,爸妈是否能逃过那一劫。
早晨,在老虎口集结。我们打算走北线,沿着河往上游走,这条道近,而且上游的水量要小一些。每一个学生都有一个家人护送。
我实在无法忍受坐在家里枯等出发时的压抑、紧张和内疚,先到了老虎口,远远地见到一个老乡拎着一个柳条筐过来,我跑过去看是卖鱼的,立马掏出钱买下了鱼,飞奔回家给我妈送去。一想到这几天他们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不安的心就得到一点儿安慰。
在路上,遇到了来送行的妈和邻居,妈接过鱼对邻居说,这孩子心真重。
半个所的人来送我们出征。一大半的家长都在抹眼泪。
我特别感谢妈没有掉泪。邻居的阿姨都在流泪,用胳膊捅捅我妈:“老周,你真行啊!”我知道妈不是不担心,是怕哭了不吉利。按我们的方案,大哥送到唐藏,二哥送到宝鸡。
我们挥手和家人告别,几十人出发。走出去很远了,回头还能看到苍黄的天底下,妈向我挥手。
累极
我们沿着冲断了的公路走,嘉陵江横七竖八地形成了许多支流,要不断地涉水而行。每次都是二哥先游过去,拿出背包里的绳子,一头拴在一棵牢固的大树上,另一头栓在腰上,游回到我们这一边找个树拴上。我们一个一个下河,抓住绳子奋力游到对岸。这时二哥再解了绳子游过来,二哥一直是所里、大学的游泳好手。
大哥为我背着包,里面是雨衣和工具,极少的食物。他身体弱,半天到了唐藏,体力已不支。二哥接过大哥背的帆布包,我们继续走。大哥回所里。
晚上到一个三线厂里,有我们所胡新华的丈夫徐叔叔,见到我们大惊,给我和二哥做了晚饭,这是我们一路上吃的唯一一次热饭。在他家,休息了一夜。
我们的队伍有的投亲靠友,有的在没冲垮的厂房里借宿。
这是一路上唯一在干净的床单上睡的一夜。我的头一沾上枕头就黑睡过去。
第二天,沿着去红花铺的路行走。有的人没有跟上队,太累了,走不动了,渐渐地,人就少了。有的人从这里返回所里了,他们放弃了,有女同学也有男同学。
在路上,不知何人在石头、大树上划出了一个个的箭头,我们沿着箭头走,省了不少力气。
我记得草都疯长到一人高了,许多地方根本没路了,但是水里,草里,甚至树上有那么多的蛇,好在它们自顾不暇,也不招惹我们。二哥带了把小砍刀,在前面砍树枝和草,杀出一条路来。后面跟着的人每一个与前面一个拉出五米的距离,以防被拨开的树枝划伤,但又可以互相提醒和照应,不能太远掉了队。
时不时地下起雨来,穿上军用雨衣,简直沉到不能承受。中午休息的时候吃徐叔叔给烙的饼,坐下去根本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二哥一把把我拽起来,粗暴地吆喝大家开路开路!
不停地走哇,蚊子咬得浑身是包,还要提防草里的蛇,天气冷得像冬天一样,心里是荒凉的,真后悔没有带上棉衣。衣服始终是湿的,到处都是湿的,没有一寸干的地方。
没有标志的时候,二哥用指南针和地图判断我们的位置和方向。
到了隘口,终于见到了个采药的山里人,他说从隘口左侧翻庙儿岭到黄牛铺有一条近路,这样可以不绕红花铺,两铺相距七公里。但是山水已经把路冲得很难辨认了,而且地势险峻。
我真的是一点不想走了,走不动了,后悔出来了,累死了。有同学开始发烧了,家长决定不走了,可是在大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过夜呢,山里是有狼的,还有狗熊,只得求山里人,跟他去他住的窑洞歇一歇,还有的人怕走错道,二哥和他们争执起来。
那时已经四点了,二哥坚持抄近路,务必天黑前赶到黄牛铺,坚决不走夜路,一是地形不熟,二是没有月亮,单靠手电极不安全,万一掉下山去小命就没了,更何况深山气势变化无法掌握,雨下大了有可能滑坡,总之不宜久留。原本就不多的人,在隘口分手了。
二哥和政治部副主任于文翰的儿子于建敏一块儿商量,让女同学走在中间,杨新和几个男生开路,建敏和二哥殿后。山高林密,路滑难行,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在天黑前赶到黄牛铺。
队伍里开始有女生的哭声。我心里怕得要命,天黑前如果赶不到黄牛铺,在山上过夜简直不能想象,危险重重。拼了老命地走,害怕掉队。
这一片有狗熊出没伤过所里采橡子的人。
两个小时后,翻过庙儿岭,在天黑前赶到了黄牛铺。那是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在这里,发现了第一个商店,二哥买了一个肉罐头和一只大饼,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二哥一直控制着我,害怕把我撑死。我们住在生产队闲置的房子里,睡在潮湿的茅草上。有无数的虫子在茅草里出没。
能够躺下,那就是天堂啊!
离宝鸡只有一天的路了。
哥哥没有告诉我,他哭了
第二天从黄牛铺出发,沿着铁路线走。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二哥不知从哪个树上摸了个青苹果,塞到我嘴里,冲我吼:“吃!吃苹果!”我睁开眼时简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苹果太酸了,二哥用铁钳子一样的手捏我的两个腮帮子,让我吃!吃!一边把我架起来,我机械地吃着酸苹果,渐渐地清醒过来,又可以跟在人们后面走了。
傍晚,终于见到一列火车,是秦岭站抢修工程的车,工人们很好,让我们上车,把我们拉到宝鸡。我们终见到了光,灯火通明的城市,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宝鸡的一夜,二哥找到军区的领导,拿出介绍信,说明了所里的情况,马上有吃有喝,安排了食宿。
第四天,二哥把我送上兰州到青岛的火车,给我买了身新衣服,出门穿的衣服已经让树杈挂烂了。还有路上吃的点心水果,我激动得要命,终于可以回校上课了。二哥没告诉我,他下车的时候眼里都是泪,是心疼最小的妹妹,这一路的艰辛、危险,还有不舍。
在军区,二哥得知,我们是县里三线第一批走出来的人,有杨新、贾连群、张小红、于建敏、二哥和我。
当天夜里,爸从指挥部回到家里告诉妈:“他们走出去了,到宝鸡了。”电台发来电报。此前,我们一同出来的人陆续有回去的。三天三夜,没有一点我们的消息,不知生死。我们走出去的消息没有声张,因为还有的人在路上,家里全是牵挂。
两天后我回到山大。系里知道宝成线断了,大吃一惊。
821大水的直接后果是,三线军工受到重创,导致了在三线的撤离中,加快了回城的步伐。
九月中旬,雨停了,空军开始空投大米、压缩饼干、罐头。十月二十日宝成线通车。
我从来没有对二哥说一句谢谢!
那一年,我十七岁。, 百拇医药(王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