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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姥爷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月2日 《祝你幸福·知心》
     发脾气的人一旦脾气发出来了,就可能口不择言。听的人如果不理会不在意,全当是放了个炮也罢,最怕的是亲近的人,如果在意,就没有办法不在意她生气时的妄语。尤其是人老了的时候,需要依傍着子女了,好好的日子过着,都不免用言语去试探,是不是招人嫌了呢。脾气一出来,字字都是钢针,扎得都是对方的七寸。

    这几年心理学特热(米国人已经热过去一个世纪了) ,在说到为什么有人会去讨好别人时,总是责怪:“你心里就不能强大一点儿?”“为什么要去讨好呢?”我听了总是无语。说的人必定是不腰疼的。

    老了,花了的眼认不上一根针;手脚不灵便了,拿什么都不稳,吃个饭,筷子都不能把菜准确地塞到嘴巴里,掉得到处都是;东西掉到桌子下面,真的是没有气力蹲下去趴到下面去找,随它去吧,心力不足了。这是血气方刚的中年人不能想象的事情。他们嘴上不说,眼神里又能保得住密么?一点点的不耐烦,一点点的呵斥,对于那些永远不可能返老还童的爹妈来说,心里都是一抖。

    你让他们如何内心强大呢?

    你不老的时候,如果善良,或许会去孝敬,等你老了,力不从心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要去孝顺。

    本来真理在自己手上,为啥还要顺应别人呢?

    因为生活不是哲学课。

    我爸还在的时候,大热天的我去小市场采购,挥汗如雨地在厨房炸炒,端到桌子上,想他多吃呀。后来,爸只是动动筷子,我气得要命,气得哭。那是好东西,是营养啊!

    爸一声不吭地陪我坐着,看着最小的女儿发飙。

    我会放狠话:“再也不回来啦!”“再也不做啦!”“活该你缺营养!”

    妈过来轻轻抓起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说,“你爸老了,消化不了。”

    “可是已经炖得很烂了。”

    “好好,我再吃点。”爸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重新开吃。这下皆大欢喜了。可是夜里,妈说爸胀得睡不着,又不让跟我说。

    我姐姐有一次定定地看着我说:“小妹是疼爸的,但是疼得霸道。”

    我曾经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思考,为什么我爸我妈不跟着我住。到我也要看着孩子的眼色时才明白,他们要过自在的生活。就像我妈当初要从老家出来奔自由一样。

    妈当年如何冲姥爷发过脾气、使过脸色、放过狠话,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姥爷流过眼泪,在他带着我看火车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黄昏,风从华北大平原的青纱帐上吹过,倦鸟儿忙着飞回到它们的巢里,西里村看火车的老汉站起身,拍一拍衣服上的尘土,嘴里唠叨着:天晚了,回家吃饭喽,老婆子烫好酒喽。我看到了姥爷的泪水。

    4

    我们家住二楼。

    每天放学回来,一开始上楼梯我就大声喊:“姥爷——开门!”

    等我爬到二楼,门已经大开。后来阿姨在家里,无论如何喊,也要等上一会儿。

    姥爷的腿有点儿瘸,年轻时赶大车落下的老寒腿,他是飞到门口的么?后来哥哥告诉我,快到下学的时候,姥爷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等我。

    姥爷是不会飞的。

    我还能记起来的是,有的时候菜咸了或淡了,我妈拉着个脸,那时候我好怕,姥爷似乎在他的屋里抽烟袋。

    我悄悄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小声叫一声“姥爷”。

    有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出5分钱一小袋的彩色糖球给我吃。

    我妈一听到我拆糖球的玻璃纸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就怒了。

    “你就惯着她吧!就等着看她没出息吧!”

    我和姥爷都不敢作声。

    妈妈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顿饭的工夫,脾气走了。又从床底下摸出个大西瓜,抱到厨房切了,给姥爷送去。

    姥爷不吃。姥爷不喜甜。

    妈又去厨房给姥爷炸个鸡蛋花生米,烫一壶小酒。

    她放到桌子上时,动作很轻,轻声说:“爹,喝吧。”

    姥爷不让开灯,他在黑地里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满屋子酒香。他用筷子沾一点酒送到我嘴里,我便夸张地大声说“辣”!

    姥爷很高兴。我就是要让姥爷高兴。

    5

    妈苦劝也留不住姥爷。我们都去送,我哥哥送姥爷上火车,我到大院门口,哭,不让他走。

    姥爷在我们家的时候,我爸在陕西搞基建,姥爷帮了妈妈大忙。后来我们家去了陕西,三线。

    孩子总是容易适应的,我们家搬到了大山里。备战备荒,年年说着要打仗,又着急又有点儿期待。很快就把姥爷给忘了。

    美蒋可能会从海上来,苏修是从北边来,无论从哪儿,打到我们山沟都不太可能,早就让人消灭了。一想到捞不到参战,心里就着急起来。

    我的两个哥哥去了内蒙兵团,走的时候一个15岁,一个16岁。家里是舍不得的,架不住他们的一腔热血满口豪言壮语志气冲天,又不敢拦着。那时候还没去三线。

    一下子,城里就跟空了一样。

    我们院里的男人去了三线,大孩子去了兵团。

    我姐她们早不跳皮筋了。她们学红色娘子军,踮着脚尖跳舞,每天下腰、劈叉、贴饼子,跟真事儿一样,都不带着我玩儿。她们在将官宿舍门前的小草皮上跳土芭蕾。我在一边儿巴巴地看着,用巴结的眼神儿。

    有一天晚上,露天电影演《地道战》,日本鬼子抓了老百姓,让他们说八路的去向,百姓宁死不屈,让日本鬼子活活烧死,在大火中的一个大爷跟我姥爷长得真像。我心里挖肉一样地一疼,大哭起来。我妈以为我中了邪,赶忙拽我回家。

    那时候电影只有那么几部。院里每个周末放的片子也就是来回转,我从不看放火那一段,快演到那里的时候,我就起身上厕所或买冰棍去。冰糕房就在露天影院旁边。

    老家消息并不多。有信来的时候,我妈就在晚上的台灯下写回信。有时写着写着,她会回过头来对我说一句:“你姥爷高血压了。”

    我的心便一沉。, http://www.100md.com(王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