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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与“意”
http://www.100md.com 2003年5月12日 中国中药材GAP网
     作者:费振钟

    “医者,意也”。这句代表古典中医思想的话,受到后世许多人的责难与否定。但若是少了这句话,不仅历代名医失去他们医学上自由创意的愉悦,所有那些精妙的医术都会变得黯然失色,便连今天对中医的叙说,亦复没有多少趣味了。

    中医受到怀疑最多、责难最重的一个观点,是“医者意也”。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医有这个观点,没有作过考证,不好随便定论。我见到的最早的说法,不在医药著作中,而在宋代人的笔记里,不是出于医家之口,而是出于文人之间的闲谈。《东坡志林》卷三,苏轼记当年与他的老师欧阳修谈医药问题,欧阳先生讲,有一个人得了惊悸症,医师问患者得病的原因,病人说,乘船遇风浪受了惊吓,于是医师对症下药,取多年船舵木把,自被舵工手汗浸渍过的地方刮下木末,加上丹砂、茯苓等药煎服,一饮而愈。欧阳先生因此议论道,医以意用药这样的情况很多,初看有一点如同儿戏,但有时候也有效验,不能轻易怀疑。从欧阳修的话里,不仅可以了解当时“医者意也”的观点已颇为流行,而且还知道人们对这个观点也有微词。长年在风浪中行船的舵工,自然练就了一副胆量,由此他们手掌中出的汗,也就能够治胆小的毛病。宋朝中医的以意用药,看来确实非常熟练,进入到了很高的境界,但其中的主观想像太大,大得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如果木舵上的汗渍真有这样神妙的效果,那么下面一系列医药奇迹是否真实呢:用笔墨烧成灰,让学者吃下去就可治他们昏惰不会写文章的毛病;喝下古贤伯夷的洗脸水,就可治世上的贪心之人;吃正直的比干吃过的干面饼,就可治那些谄媚佞幸之徒,舔两口勇士樊哙的盾牌,就可治世人的怯懦;甚至嗅一下美人西施的玉耳环,也就可治好人身上狐臭一类的恶疾了。这是苏东坡的问题,欧阳先生不能回答,于是放声大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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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欧阳修讲过“医以意用药”以后,我在另外好几种笔记里都曾看到引述过这句话,并补充新的例子,证明这句话的实践意义,可见文人一直对“医者意也”津津乐道喋喋不休。但给我印象最深也最感到传奇性强的,是在明清之际的吴江文人钮琇的说部《觚賸 》续编中读过一篇“以意用药”的故事。故事写明万历年间一个叫林茂的读书人,因沉溺赌博花尽家产,不得已离家去广东依靠做生意的表兄,谁知没有遇上人,最后衣食无着、流落他乡。一日在街上闲游,看见当地一大官因儿于得了怪病张榜求医,林茂心想自己穷困已极,何不冒充医师先混一顿饱饭,于是揭下榜文,随差人入官府面见大官。大官命人扶出生病的儿子,只见病人面黄如金、腹大于瓠,林茂少不得张势作乔,略作把脉状,随口说道,此病不难治也。大官问用什么药治疗,林茂又道,此病不是平常的药能够治的,需要我亲自去采的草药才有神效。大官命人赏林茂酒食,吃过后,派手下随林茂速去采草药。可怜林茂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今天鱼肉不免吃得多了些,路上肚子一阵阵疼痛,熬不住要遗矢,诈言此间有草药,一头钻到路边草丛里。也是巧,他抬头看到前面粪土中长着一朵色白肥大的蘑菇,灵机一动,便连根拔起,藏于夹袋之中,整整衣冠对从人说,仙草已得,咱们回去。蘑菇能不能治病,林茂并不晓得,且拿它来搪塞,赚一顿晚餐再说。晚上,蘑菇煎成一碗汤,让病人喝了,林茂自己却也紧张得一夜没有合眼。天还没亮,里面急叫林先生,吓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硬着头皮去看,怪哉,那大官的病儿子正在那儿喝稀饭呢。问周围服侍的人,说白药汤喝下去,才过了一更,病人便大吐浓痰,有三团红色的物事随痰吐出,是血裹人发纠缠成团,吐完后腹也空了,饭也想吃了。也许这小子有异物癖,常爱吃头发,几年下来,头发吃多了,就生了怪毛病。可是蘑菇汤怎么能治这种病呢?林茂也不明白,偷偷跑到遗失的地方,仔细查看,原来这白蘑菇是从一把抛在荒野里腐败了的木梳子上长出来的,梳能理发,所以这碗蘑菇汤就把肚子里的头发病给驱除掉了。医者,意也,不由你不信服。林茂不仅得到一大笔银子,而且还由此悟出了深刻的医理。回到家乡,林茂便潜心学歧黄之术,估计他用不了多久完全有可能修炼成一个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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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不似宋人的纪实风格,但我看它是一个很好的寓言,这个由文人虚拟出来的故事,非常实在地回答了我自己长久关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文人那么好言医?为什么文人谈起医来常常显得比医人还要高明?关键之点就在于,“医者意也”为文人提供了充分发挥想像力的天地。反过来,我甚至假想,“医者意也”这句话的始作俑者就是文人,是他们为满足自己谈医论药的爱好而发明出来的观点。多少年来,它能在社会流行,甚至在医界流行,正是文人们不停地进行传奇式的渲染的结果。看文人笔底下关于“以意用药”的故事,无一不是想像力的产物,它既使古典中医在这句话上有陷入虚妄的危险,同时又使中医增添了种种迷人的魅力。

    坦率地说,“医者意也”是缺乏现代科学性的,它很容易暴露出种种破绽,甚至流于荒诞不经,然而回到中医的源流上来理解,又会感到它不仅仅是文人用来说故事的题目,而且代表了古典中医的一种思想方法。古典中医来源于中国人的自然论思想。来源于古时学者对于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直觉观感,从其形成之初的基本理论框架比类取象看,可以说古典中医实际上是一种意象医学,因而它总是表现出感觉性、想像性、模糊性和不可知性的思维待征。这样的特征,给中医的理论解说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却为中医的实践提供了创造性的空间,尤其它能够在感觉的自由状态下充分发挥医者的个性和智慧,从而在中医史上留下众多的奇迹。也许,正是古典中医作为意象医学的思维定势,决定了“医者意也”在中医思想方法上的潜在作用。历代医家未必不能觉察到它的局限和弊端,但他们从心底里却又非常相信它,依赖它。事实上一些出人意料的医疗效果,给他们带来创意的愉悦的同时,不用说也加固了他们“以意用药”的理路。因此,对“医者意也”怀疑也好,责难也好,它仍然作为一种经典表述,成为中医的思想传统。时至今日,随着中医现代化进程的加剧,在越来越精细严密的医学科学分析和技术要求面前,中医的思想传统已经失去了存身的基础,经典表述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如果有谁还对你说“医者意也”,那么他一定就是最后的中医。反对中医现代化,绝对是不切实际的愚蠢念头,谁敢与科学较劲呢?也许我只能十分留恋地说,没有“医者意也”的中医,是不会再有它的神韵和魅力了,至少是不会再有文人为它去写我们喜欢读的传奇了。

    作者简介:

    费振钟,男,1958年出生,江苏兴化人。江苏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曾任乡村民办教师及师范学校中文教师,文学杂志编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研究员。主要著作有《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堕落时代》、《黑白江南》、《悬壶外谈》等。, http://www.100m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