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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诊所(下)
http://www.100md.com 2004年11月1日 《中国中医药报》 第2235期
     三、老先生

    记得跟祖父回来的那天,傍晚我们来到一条大河边等候渡船。我依着祖父,坐在河沿,面对平静流淌的河水,落日在我们身后。祖父从怀里掏出一瓶酒,仰头喝了一口,余辉照着他晚风中飘动的白头发白胡子,也许这时候我已经能够知道祖父是一位老人。仔细算起来,祖父那年六十五岁,做乡村中医已有四十多个年头。

    祖父是个很平常的中医,像他这样名不经传的医师,过去乡村与城镇里很多。但不论怎样,祖父在全镇受到相当的尊敬。到诊所看病的病人叫他老先生,走在街上,大家也同样要尊一声老先生。祖父的医道,究竟有多高明,这我不清楚,但是乡村里的风俗,原是相信“医师要老才高明”这种古久的说法的。虽然不大知书识礼的乡下老百姓未必晓得什么“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的旧训,然而凭他们自己的体会,相信姜还是老的辣,医师自然也是老的会治病。而且那时节乡村里三四十岁以上年纪的人还是比较固执地信赖中医,他们世世代代都吃中药,心理上对中医亲近,因而大部分人对西医有点敬而远之。所以,在诊所里祖父一天下来处方总是最多,有时候忙,照顾不过来,但来诊病的人宁肯在那儿等上很长时间也不想把自己的病交到西医手里看。每在这时候,听到病人叫祖父“老先生”,从他们恭敬的口气中,我能觉察到其中的信任度有多高,心里居然也会添几分欣喜,几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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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的确是值得信任的,说他是一个好医师,我想凡经他的手看过病的人,肯定没有谁会反对。祖父也许不具备名医们那么大的名头,他的医术也不见得有多高明,但他有一点却是我知道的,那就是对于治病的用心。“用心”两个字,可以当作一种传统的医德看,然而在我祖父身上却体现了他的心地善良和对于别人生命的爱护和尊重。他是那类受中国儒学的“仁”、“爱”信念影响的乡村知识分子,他选择行医,一方面是职业,另方面也包含了一种“爱人”的意识。遥想祖父坐在诊案前面对病人时的形象,其色也平,其言也温,蔼蔼然确乎有醇儒的品格。我从来没有看到祖父对病人疾言厉色过,多少年来,他用不变的平和对待他的病人,不用说,这是一种修为,一种中国医人最典型也最容易体现中医本色的精神风度。而这样的精神风度,则是仁爱之心长期培养出来的。有了它,为人治病也才可以真正做到“用心”。在我的眼里,祖父的“用心”集中地表现在给病人诊脉上。望,闻、问、切四法中,“切”最重要,切脉能反映出医者那种极为精细的感知能力。祖父切脉时,两眼微瞑,敛神静气,他用两根手指,细致探测着人体经络运行时气息的微小变化,当真达到了一种神游物外的境界。周围不管病人是多是少,祖父诊脉的过程中,都静悄悄地无有声息,直到祖父长长嘘出一口气,病人才会问自己得了哪样毛病,然后听祖父轻声慢语徐徐道来。病人每每说,老先生脉性好,这便是对祖父诊脉断病准确性的惟祟了。我并不懂脉性和其中的奥妙,曾问过祖父为什么两根手指就能够诊断疾病,记得祖父这样回答,不是用手,是要用心,若不用心,为自欺,为欺人。后来我逐渐明白,不敢欺人,也就是爱人。良医之道,不单单靠所谓的“术”,首要的是存心之真、用心之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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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处,亦能看出祖父为医的“用心”。闲暇时跟祖父上街,祖父看到街上有药渣,总要停下来,习惯地用脚尖拨拨,甚至还会弯身细加分辨。祖父说,这是从前的风俗,病家把药渣倒在当路,意思就是希望得到高明人指点正误,做医师的人,不论到什么地方,也都把察看药渣当成自己的一份义务。祖父说的不错,我读过一些名医传奇,也偶然翻查过几部名医医案,常常见到名医出于他们高度的责任心,从街头药渣中发现问题,因而主动出手,起人沉疴,救人性命。这些故事,我并不认为是他们的夸名或炫技,它最大限度地表明了中医关爱人类的人道传统。那么祖父对于药渣的认真态度,是否也出于这种传统中的人道情怀呢?现在已无从去询问他了,我只能在心里作肯定。其实,在那个小镇上,大多数药渣原药都是从祖父手里抓出来的,他察看药渣的目的有两条,一条是知道病人是不是按他的方子和方法煎药服药,一条是再想想自己用药上有没有不足或过分之处。也有病人到别处求医的,那么祖父对别的医师怎样处方,就更加留心。他虽然不敢比照从前那些名医,也不想创造什么奇迹,但从药渣中可以看出别人用药的特点,也好给自己做个借鉴。良医除了自家临证施治时能够独出心意外,尤须博采众长,汲取别人的长处和经验,我想祖父是懂得这一层道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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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因为祖父为医用心,他在处方用药上一生都极其谨慎。我跟随祖父在小镇诊所的十年间,从来没有一个病家由于用药之误或别的医疗事故来找祖父,这也是他在方圆百里的乡村颇有声誉的原因。中医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朴实保守,谨遵古道,大抵用药温和平安;一类敢于从医理中自出创见,用药喜欢走奇诡极端一路。谁优谁劣,很难定论。但后一类人往往容易出奇制胜,所谓走红的名医,常常是这一类人。这就带来一些弊端,有些医师并不想钻研医学,也不具备良医的根柢,但为了出名走红,不惜大用狠、毒药物以邀其功,这样一来便不是以药治人,而是以药试人,他们的出名走红,是拿病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这显然有违医家仁义之心,所以我祖父不取此道,亦不敢取此道。他晚年罢医在家,常对我说起的一句话就是:五十年间执此医术,然知学问能力之限,只求尽心,而不求显名,聊可自慰者,余未尝有一日妄作而使病人身遭不测。我不知道有多少医人能够说出这样让自己一生放心的话。曾经读到过古人论医的一段话,记不得是否出自傅青主的口中:“医术仅能医病人,不能医医人,惟医书则能医医人,医人不解书,不谨于医道,其为医,死于病者十仅一二,死于医者十有七八。”这段话是很让我感到触目惊心的。医能活人,亦能杀人,宁不慎乎?从这儿想回去,我祖父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医中贤人,虽然他这样的平常,平常得仅仅是一个小诊所里的老先生。

    祖父去世前,我陪着他度过了阴郁的晚年生活。去世后,我也不曾继承他的医术,而是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谋生去了。听说,祖父去世后的好几年里,还有人从远乡一回回跑来寻老先生诊脉,再以后,祖父坟头上的草木都可以牧牛放羊了,这类让我感动的事也就不再发生了。别人是不必记住小镇上的诊所,记住诊所里的老先生的,只有我,增添了越扯越多的思绪。我很想作一个中医,静静地坐在自己家的诊所里。, 百拇医药(费振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