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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周 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5)
http://www.100md.com 2006年8月11日 《和生命约会40周:孕妇周记》
     圆型拱顶

    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个建筑物会有这么大的魅力。那个时候,我躺在病床上,不能移动,只能看到窗外。《窗外》,是琼瑶阿姨的旧作。而现在,我的窗外,是一个巨大的圆型拱顶。顶端,是一弯小小的新月。

    这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这种建筑散见于我所生活的城市——乌鲁木齐。5月底,我生完了孩子后,每天所能看到的窗外,就是这个并不发光的新月。它点缀着我目光所及的天空,让我生出些许感动,以至于过了许久,我都不能忘怀那绿色琉璃瓦装饰着的、有着小小新月的圆形拱顶。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纸是他们赖以传达思想和情绪的载体。是因了纸,作者浑浊的思想才得以梳理清澈,最终如汩汩小溪,流淌而出。而建筑,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无非是一些水泥、混凝土、钢筋构成的四方盒子。建筑最重要的功能是提供给我们温暖而安全的居住地。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于欣赏纸上文字的人来说,第一次对一个建筑物给予了长久的关注,并在与它对视的当儿,获得了激动人心的体验,我不能不说,那是因为漂亮的建筑物所具有的独立精神。而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是从角斗场上走下来的滴血战士。我和这个建筑物之间,就这样有了一次看与被看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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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病房,人群在黑夜来临之后终于散去。他们两个也渐渐睡去——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爸爸,而我还睁着眼睛。我总是不能和大多数人同步干点什么。对不起。越是大家要睡眠的时候,越是我无比清醒的时候。一个头脑清醒但身体却被捆绑在病床上的产妇,她所能干的,又是些什么呢。我抬头,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窗户左侧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像一个巨人的脑袋,探了过来。突然瞥见这样一个巨物,我的心抖了一下。

    记得有一次阅读到这样一则消息:在一次国际建筑竞赛的方案中,出现了这样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孕妇即将临盆的腹部。说明文字是:人类最初的居所!后来,这个方案得了奖。说是因为他这个最简洁的方案表达了建筑最深层的含义。似乎,设计者的设计已经超出了传统建筑的范畴,而带给人们更多的是关于建筑的多重提示。

    然而现在,突然与这样一个巨大的黑影对视,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仔细辨认,发现它的上半身是一个半圆,下半身是一个方形,方形的上半部是连接在一起的一些窗户,窗户是竖立起来的椭圆型,垂挂着白色纱制窗帘。还能看到里面有巨大的厨房,带着白色高顶帽子的男人们走来走去。只是在我的目光中,他们都变小了。小得像一颗移动的小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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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坐公交车从这个建筑物面前路过多次。事实上,它只是乌鲁木齐大街上一个普通的餐厅而已。不过,那圆形拱顶上的新月则显示了这个建筑物的全部美学来源于伊斯兰文化。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建筑物,或者,更简单一点,是这个建筑物那普通的圆型拱顶,让我在那一段特殊的日子里陡然增强了许多信心。而对生命的宏大,对宽容,对爱,似乎也有了新的感悟。

    当孩子从孕妇的腹部诞生而出后,女人结束了作为孕妇的使命。这个时候,女人虽然卸下去揣了40周的包袱,但却陡然生出了些许不适。空当!空洞!空缺!怎一个空字了得。用手抚摸下去,那已经平坦下去的腹部几乎令女人落泪:就这样结束了——和孩子的浑然一体。她甚至有一些惋惜。所以她如此地不适应。脾气开始暴躁了起来。对自己的丈夫。甚至迁怒于那哭闹的孩子,希望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是的,女人常常会感觉到虚无。而当她的腹部揣着一个胎儿的时候,她能从胎儿那里获得一种力量来对抗虚无。几乎所有的英雄都是男人。但那些男人是女人给了他们生命。就是因为这个,人们才会觉得当一个女人那么令人着迷。而怀孕,是女人的特权,却并非是做母亲的一种义务。女人结束了孕期之后,身体里云集的孕激素陡然下降,会产生一些难以控制的情绪波动。所以,很多女人都得了“产后忧郁症”。而我,似乎也有了一些忧郁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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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没有奶。后来奶来了,却很少。丁丁总是用半夜哭叫将我唤醒。我忍耐着疼痛,抱他喂他,几近崩溃。那一次半夜,他哭闹不已,看宋宋手忙脚乱,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踢踏着拖鞋走到对面,帮宋宋提起丁丁的双脚,又躬身垫好尿不湿。丁丁是好了,可我的左脚因为用力,脚后跟一直疼痛不止。此后的每一天,这个脚后跟就像一个魔鬼那样,时时刻刻向我发难。就这么灵!就这么神!

    男人怎么能理解这些。他说你好好的呀。我懒得与他多说话。一张嘴,我们就是吵架。啊——我已经憋了40周,实在没有什么耐心再轻言细语了。吵架之后,他们两个大小男人睡去,而我,睁着双眼,久久不能入睡。

    我再次看到窗外——那个圆型拱顶。一个生命已经降临到了世界上。虽然我在黑暗中,可我却能看到对面的建筑物里有活动的人群。那圆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孕妇的腹部。那里面的人似乎都是那孕妇的孩子。那圆是具有包容性的,用一种开阔和广大接纳下了种种可能。仿佛一颗子弹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当我再次抬头看那圆型拱顶之时,无限惊奇便在我的心里涌起。我躺在河流的一边,对面,是流淌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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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头再看那小床中的婴儿。那么小,却发出粗壮的喘气声。这声音和他父亲的呼噜交相辉映,组成了一个男声小合唱。这样一个婴儿。我害怕他突然醒来。突然问我: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有什么权利?

    在我黑暗的腹部,他忙碌地生长着,已经知道了生命的秘密。甚至知道的比我还多。他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秘密。他不告诉我,而只是孤独地发狠地生长。现在,他打破了僵局,从我的肚子里跳了出来,从我的亲人成了我的陌生人。

    是的,我们的确成了这个世界上陌生的一对。他和我。他的一切都依赖于我。同样,我的一切也依赖于他:如果他感觉到厌恶,我也会感到恶心;如果我死,他也不能活。但我却不能与他交流。尽管他看起来似乎有无穷的智慧。然而,我们终于成了具有同一命运的陌生人。是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生命。相距遥远,彼此互不相知。

    我被这生命的困惑所缠绕,睡得很糟。整夜里,那些荒诞无比的梦都在纠缠我。待醒来之时,发现天空已经泛白,晨光已经披撒在了那个圆型拱顶上。在夜晚,它那么浓黑,点点街灯只是增加了些许鬼魅;而清晨,它却如出浴的少女,干净安恬。绿色的琉璃瓦反射着点点光泽,那一根直戳入云霄的钢针上,一弯小小的新月好似一滴露水。灵动着,透亮着,像一声生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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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头再看丁丁,突然发现,婴儿的脑袋就是那个圆型拱顶状。那拱顶上重复出现的白昼与夜晚,好像发生在婴儿身体里的情形一样:一样潮起潮落,一样错落有致。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波动中得以扩散繁衍。

    终于看得更清楚了。那拱顶,悬浮于蓝天的背景之下。那举着新月的拱顶,似乎要用力地呼喊着一句话。是的。那一根戳进天空中的钢针,像是一根延长的生命线。或者,更像是一段脐带。生命那么辽远。通过延伸,生命抵达到了那遥远的时空。最终,它——圆型拱顶——释放出了自己的孩子;而我——丁丁的妈咪——也释放出了自己的孩子。

    我低下了头。忍住了即将要流出的泪水。孩子醒了,哭喊着找奶吃。终于,我们两个又成了一个臭团团。他开始了他的“吃奶工程”,而我宫缩阵阵,疼痛无比。吃了睡,睡了吃。我的怀里多了一个人。虽然极度困乏,却一直不敢闭眼,害怕自己稍有闪失伤了他。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你身上的一团肉,有一天落到了这个世界上,他自己会吃会走,但他还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有一点疼,你就会更疼;他有一点冷,你就会更冷;他不见了,你就会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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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第七天,终于要出院了。早晨9点半,护士让我去楼下称体重。一个人,第一次,往4楼走。已经七天了,我没有走出这个病房的门。下楼拐弯之时,明显地感觉到楼梯口有风,嗖嗖地。两只眼睛不够用。那楼梯上悬挂的电子表格外鲜艳,楼道中人来人往,女孩子们都穿上了裙子。下了楼梯再拐弯,又下楼梯,终于走到了护士办公室。往秤上一站,轻了10公斤。

    拆线很简单,躺着,看医生拿出剪刀,一连剪了三次,又用力拽了六次,将线全部拔去——这是最后的疼痛,简直是我所经历的全部疼痛中的小儿科。几乎可以说根本不痛,而只是感觉腹部被拽了几下。往刀口上重新涂药,有一些被蛰的感觉。又贴了胶布。医生说我的皮肤愈合能力很强,刀口长得很好,没有任何渗出物。

    终于可以回家了。我穿衣带帽,等待着往外走。正是正午好时光——孩子已经包裹好了,宋宋下楼去看车,我突然得以空闲。一抬头,看到了对面。啊——我走到了窗户前,拉开窗帘,看对面的餐厅。它伫立在一条喧闹的大街旁。那街道现在已经开始鼎沸起来,川流不息的人和车抖动在阳光里,格外热闹。我可以看到一些卖杏子的人提着的筐里,是一片金黄;而卖桑梓的,是一片紫红。

    阳光无比浓烈,像饱蘸了颜色的油画笔,一笔一笔地涂抹在了那圆型拱顶上。它金壁辉煌。那一弯新月,看不清楚形状,只能感觉到一个灼烫的亮点。闪烁,再闪烁。像我的泪花。像我的婴孩的眼眸。像世界上一切怀着愉悦感的生灵。, 百拇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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