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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春秋--这些历史与中药有关 9
http://www.100md.com 2007年7月14日 网易博客
     9.草根天子(完整稿)

    有些中药也是像人一样有姓有名的,比如姓徐名长卿、姓何号首乌、姓杜排行老二叫仲等等。但这作为药名原型的徐某人何某人杜某人一般都是传说中的角色,当不得真。可也有那么一味药,它的名号居然入了正史,而且赫然还是本纪——帝王的身份。更不简单的是,这本纪还是开卷第一篇——开国皇帝!

    刘寄奴。

    作为草药,这是一种活血祛瘀药,菊科植物,叶似菊,茎似艾蒿,野生于山坡林下,各地都有,江南为多;作为人名,寄奴是刘裕的小名。

    南朝宋武帝刘裕。

    药名得来也有一则传说。据说刘裕未发迹时,有次上山砍柴被巨蛇挡住去路,他便用柴刀把蛇剁得带伤而逃。次日,他在密林中发现有几名青衣童子正在捣药,询问下回答说他家大人昨天被一个叫寄奴的砍伤,命他们采药疗伤呢。刘裕闻言大喝一声,说他便是寄奴,童子吓得抛下家伙立时逃散。刘裕于是取过药臼认得此药,日后带到军中用之疗伤,确有奇效。人们原本不知此药名字,便以刘裕小名称之曰:“刘寄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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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刘寄奴确实有破血通经、敛疮消肿的功用,被称作“金疮要药”,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经不起推敲:很简单,且不说蛇妖荒诞,谁不要命敢喊主帅的小名呢?然而,这传说却也有些深意在,把刘裕描述成一位斩挡道巨蛇的好汉,明显是要将他与那个赫赫有名的典故拉上关系——西汉开国天子刘邦,不也是斩蛇起家的吗?

    《宋书·武帝本纪》记载刘裕是刘邦之弟楚元王交的后代,还十分详尽地列了世系。但国人好为尊者贴金,可信度如何实在该打个大大的问号。倒是刘裕的小名寄奴,多少透漏了一些真相。

    无论如何,寄奴都不是一个响亮的好名字。虽然历来也有取贱名好养活的风俗,但刘裕的这个小名却是名副其实——他真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小东西。也许是皇帝命太硬,这小子刚出生便克死了母亲,其时刘家穷困潦倒,实在养不起人,老爹便想干脆弃了随他自生自灭,还好一个善心的姨母救下了他,断了未满周岁的亲儿子的奶,救活了刘裕——还不是别人寄养长大的吗?

, http://www.100md.com     刘邦的时代实在太遥远,不管刘裕的脉管中是否真的流着皇族的血,事实是到他爹这一代,家境已经十分不堪了。长大后,为了糊口,他不得不做些小买卖,贩些草鞋什么的,也打些杂干点力气活,素为乡人瞧不起:“为乡闾所贱”。所以传说中他上山砍柴的说法也不是无中生有。这位寄奴还有个毛病,好赌,但时运没到手气向来很背,有次他与一个大户子弟赌博输了一大笔,还不上,竟被缚在马桩上,受尽了耻辱。

    就是这样一个寄奴,最终居然开了国,坐上了龙庭。

    照后人的看法,能打天下的,原本就应该是这些来自草莽的好汉,贫寒的出身、好赌的天性,正是成大事的重要原因。英雄不问出处嘛!

    与刘裕同时代的魏主拓跋嗣一次问大臣崔浩,刘裕与建了后燕的慕容垂相比谁更厉害,崔浩脱口而出:“当然是刘裕。” 拓跋嗣问为何,崔浩答:“慕容本是贵族,在故国有根基,稍微号召一下,族人便像飞蛾投火一般而来,很快就能纠集起一支队伍。而刘裕奋起寒微,赤手空拳干出了这番事业,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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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浩的话蕴涵着多少的感慨啊:

    在那个时代,以刘裕这样地痞混混出身的人要想攀上南方朝廷的颠峰,简直是痴人说梦、不可思议的。

    东晋的天下,是门阀世族的天下,可以说,东晋的半壁江山就是门阀世族支撑起来的。刘裕正生在门阀势力的鼎盛时期。

    所谓“门阀”,“门”,指门第,“阀”,则通“伐”,义为功劳,原本是有功勋的家族的意思。功勋一物,在非常时期确实得用真刀真枪拼来,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但太平时代,一般有高位便有功勋,无过便有功,没功劳也有苦劳嘛。而汉选官所用的察举征辟制度,看起来公平,其实已经暗暗划了个圈子,把候选人限定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之内——当官自然要有学问,经学是基本条件,可纸张不普及印刷术没发明之前,有限的学校以外,学问多被少数私家垄断,平民求学是项奢侈的投资。况且人总是讲情义的,这次蒙你抬举选我,过几年你退休该我上台选人,只要你家小子不是个出名的混蛋,我当然得涌泉相报选上——当然,等我老了,你小子也不能忘了我那犬子啊,反正什么孝廉节行云云,还不是一个空头标准,说好便好,说坏便坏······如此几代下来,绣球在世家之间抛来抛去,我送你一程,你拉我一把,彼此“累世公卿”,相互提携着把自己家族拔离了泥泞的地面,踩上了云头——门槛越来越高,气派越来越大,门阀由是渐渐形成,似乎血液也在一代代传承中退尽了泥土气,成了神圣高贵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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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汉后期萌芽的门阀,后来又有九品中正制的推波助澜,发展到东晋已经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连皇帝常常都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晋室渡江能站稳脚跟,便是凭借了世族王家的大力,当时有句话叫:“王与马,共天下”,王姓居然还放在皇姓司马之前;元帝登基时,竟想请王导一起坐御座;成帝十几岁时见了王导还要下拜,给王导发诏书,还得战战兢兢地写上“惶恐”、“顿首”之类的词。

    连年战乱,处于众矢之的的皇权被一刀刀削皮砍肉,骨瘦如柴,而世家大族却在兵火中暗暗壮大实力,膘肥力壮了。很简单,兵燹之中,可怜的小户人家即使逃得性命,兵役徭役更是泰山般要把他们压成齑粉。想活下去,除了逃逸山林做野人或者横下一条心揭竿而起干上一票外,最好的办法便是卖身投靠大族,充当部曲佃户,而这些部曲,随时可以组建一支只效忠于私家的军队。

    这股力量一时谁也压制不了,所以东晋的军政大权,始终被大族轮番把持。先是王氏、后是庾氏、再是桓氏、谢氏。这些大族连皇权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还能指望他们垂怜,从龌龊的市井、肮脏的泥地里提拔一些寒门子弟,赏赐机会让他们出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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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手掌严严实实遮住了微弱的阳光。官职的授受明言只看出身,德、才已经忽略不计,前生积德投了好胎,这辈子就该你享福当官,高门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凡厥衣冠(高门华胄),莫非二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士庶间界限森严,“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世族与庶人通婚被视作玷污,要遭人弹劾。这般“以贵承贵、以贱承贱”,如一块块巨石,重重镇住东晋朝廷的同时,也把亿万草民压得动弹不得。

    可就在这皇帝都无可奈何的重压之下,一介匹夫、破落户刘裕硬是从世族的指缝间挤出身来,掀翻了那一块块长满苔藓的巨石,把他们统统踩在了脚下。

    刘裕是以军功发迹的。参军后,先是在镇压孙恩卢循起义中屡立奇功,捞得了第一块垫脚的砖头。这个赌徒确有本事,属于那种得了一包颜料就能开出一个染坊、给他一把梯子就能上天的角色,战功越来越显赫,渐渐成为朝廷军事重臣。之后连接干了几件了不起的大事,如平定桓玄之乱、北伐南燕生擒燕主慕容超、攻入长安擒姚泓灭后秦。这一连串东晋立国以来少有的辉煌,使刘裕威望日增、权势日大,一步步走去,终于离皇帝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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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熙十三年(417年)九月,刘裕整军入长安——须知长安自316年落入异族手中,已经有一百多年了。父老见到汉家旌旗,不禁热泪盈眶。刘裕谒汉高祖陵,大会文武于未央殿,百姓欢欣鼓舞——谁都相信,此时只要刘裕乘势挥军,不难平定陇右,重开西晋疆域。可是就在这大好形势下,他却不顾痛哭流涕的长安父老挽留,留下十二岁的儿子镇守长安,自己匆匆返回了建康。

    他原本就没有久留关中之意,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要去摘一个在他的功勋上生长起来的果实。他知道现在那个果实已经熟透了、摇摇欲坠,只要再吹口气就能落入他怀里。

    次年,刘裕受封为相国、宋公;年底,刘裕缢死晋安帝司马德宗,改立司马德文为帝;一年半后,刘裕迫使司马德文禅位于己。

    晋元熙二年(420)六月,刘裕正式称帝,国号为宋,改元永初,定都建康,史称宋武帝。拉开了南朝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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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479年,萧道成受宋禅,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齐。

    公元502年,萧衍据前代禅让故事,代齐即皇帝位,定国号为梁。

    公元557年,陈霸先代粱称帝,定国号为陈。

    有趣的是,刘裕之后,南朝的每一个新天子,出身都不怎么高贵、不是门阀中人,都是靠军功起的家。

    萧道成自称“寒族”,临崩遗诏曰:“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则与他同族;陈霸先最为寒微,他本人最初当的是小小的里长,也做过管油库的小吏。

    一句话,从刘裕起门阀开始走了霉运,一次又一次被卑微的草根天子跃过头顶。

    寒门皇帝上台,自然要把矛头对准昔日趾高气扬的大族。且不说其中有多年憋屈一朝扬眉吐气的报复,打击豪族原本便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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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裕在东晋掌权时就已经开始裁抑门阀。

    刘裕打击门第的一大措施是禁止豪族隐藏户口。他做事向来是心狠手辣的,大族虞亮被发现藏匿亡命千余人,刘裕立时下令诛杀——这颗血淋淋的高贵人头一时镇得门阀大族哆哆嗦嗦做声不得:“豪强肃然、远近知禁”。

    同时,刘裕恢复了秀才、孝廉策试的制度,无论是谁,门第再高也要考了再任用,在那些不学无术的门阀子弟迎头来了重重一棍。登基后,他还下诏要选备儒官办学校,多少让天下庶人看到了一丝也许能出头的希望。

    另外他还下令禁止门阀豪强封固山泽——东晋的山湖川泽到了那时已经大部落入了大族手里,可怜百姓要砍点柴打几条鱼都得向他们纳税。

    更重要的是,刘裕开始提拔一些寒门庶人、低级士族行使政权,尽管通常不授予高位却给予实权。踩到门阀大族头上来的泥腿越来越多。刘宋之后,这种政策在南朝代代相传,南朝的政治格局,可以一言概之:一步步走向“寒人掌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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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又一支利箭呼啸着射向高高的云端,风光了几百年的门阀,正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来自脚下一轮又一轮的冲击。

    打击门阀特权无论如何说都是一种进步的政策,按理,刘宋朝政应该蒸蒸日上,国力应该日渐强盛。但现实却是几十年便改换一次皇庭,小朝廷充斥着阴谋与厮杀,那张龙床始终拭不干鲜血。残酷的争斗中,南朝国土日削,一蟹不如一蟹,到了陈,已经瘦得连当初三分天下的孙吴都不如。

    皇权时代,一个王朝的堕落,根子先得从皇帝身上找。这些来自寒族的天子,坐上龙床后,一般第一代还能兢兢业业,毕竟夺位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最有体会;但传不了多久,皇宫深处便响起了刺耳的磨砺声,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盘旋而出,笼罩在烟雨江南上空,锐啸着扑向了一个个被拉长的脖颈。

    以刘裕的家族为例,不过只有九任皇帝,却有六个是不折不扣的暴君。有弑父的;有杀叔祖一家并支解四肢开肠剖肚、挖出眼睛浸在蜂蜜中号称“鬼目粽”的;有杀姑夫夺姑母的;有身边不离钉锥一日不杀人便不痛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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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宋王朝有个最出名的特点,别人是杀外人,而他们最擅长骨肉残杀,诛夷唯恐不尽。刘裕九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十之七八。

    萧道成代宋后为刘氏把这项自我芟除的事业做圆满了,他帮忙把刘裕仅存的后代杀了个干干净净。

    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正好形容萧齐。屠刀上刘氏血痕还没擦干净,便掉转刀锋砍向了自家宗族。萧鸾是萧道成哥哥的儿子,夺位后把萧道成的子孙也杀了个寸草不留——也不知他是什么心态,每次大规模杀人之前都要焚香祷告、涕泗横流。他儿子萧宝卷可就修炼得铁石心肠了,发扬光大了杀人事业。他沉默寡言,却始终记住老爹的话:“行动要快,不要落在人后”,所以他杀人比他爹更狠更快。

    一个残酷成性的皇族,能怀柔百姓、治理好江山吗?

    何况再怎么看,这些披着龙袍的家伙都不像是些正经人,做事荒唐得要命。有人喜欢松松垮垮套着汗衫短裤东游西荡偷鸡摸狗,累了在大街上倒头便睡;也有皇帝喜欢通宵达旦趴在地上逮耗子;忤逆时能用草编成死鬼老爹的模样斩首示众,还有打算毒死老娘的,但孝顺起来却能做出为老娘置男侍几十人的妙事;甚至还能与几十名无赖日夜相处,纵使妃子与其中漂亮些的交欢,给自己大戴绿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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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室的不堪造就,有两件小事能透露一二原因。刘裕一生简朴,睡床挂布帐,用粗布灯笼,墙上悬着麻绳绑的拂尘扫把,他孙子孝武帝看了却很瞧不起老爷子的寒酸,说:“一个庄稼汉混到这个地位,也有些过分了吧。”异曲同工之妙的有齐废帝萧昭业。这小子登基后见了钱便咬牙切齿:“老子从前想你一个也得不到,今天能用你了吗?” 于是大肆赏赐大笔花钱,把祖宗积下的巨款:“上库五亿万,斋库三亿万,金银布帛不可胜计”不到一年就把国库挥霍得见了底。

    很明显,接过刘裕萧道成拼了命打下的基业的,就是这些暴发户。草根出身,没有受过多少文化的熏陶,一旦大权在手,学恶容易学好难,便学着昔日仰慕的大族放浪起来——但有文化的才可以叫风流,没文化只能是胡闹。

    残杀、荒唐、胡闹,便是南朝皇族,尤其是宋、齐两代最主要的基调。

    皇室如此不成器,那么那些被提拔上来掌权的的寒士在这场劫数中又表现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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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有个结论:“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

    前文已经说过,在当时的条件下,学问大多被掌握在世家手中,加之连年兵荒马乱,学校形同虚设,一般庶人、甚至低级士族,要想得到书籍拜师学经,是很困难的。这必然导致寒人文化素质低劣,他们要出头只能凭吏干、军功。这些人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只磨练了倾轧、诡计等权术,却不再有从前士人儒学仁义忠孝的教化与约束,更谈不上兼济天下的胸怀。得权后变得贪贿残忍、胡作非为是意料中事——他们最多只有奔走做吏的才能,不配治国。

    于是也有不少人偏激地想:还不如门阀世族掌权呢!粱武帝萧衍就是其中一个。他眼看着前两朝君臣闹得不像样,便想试着让门阀重新参与政事。

    但萧衍没有掉转思路想想,如果门阀还有能力参政,刘裕萧道成,还有你自己上得了台吗?

    刚开始镇压孙恩卢循时,刘裕不过是一个下级武将,主帅是大族领袖谢安的儿子谢琰。这个高干子弟狂得狠,不听属下良言进谏,夸口:“苻坚百万之众尚且送死淮南,这些区区毛贼如果还敢卷土重来,正是自寻死路!”孙恩倒不信邪,偏要重整旗鼓再起风云。谢琰手忙脚乱,一败再败,最终在一次大败后死于部下手里。刘裕这才有机会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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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琰是门第中的佼佼者,在淝水之战中立下过战功。他的失败,标志着世家大族的手腕已经无力控制形势。门阀的下坡路开始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么大的块头,就是烂起来也得费些日子。刘宋之后,尽管他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掌控军政大权,但政治地位依然很高,家底也依然很厚实。何况在很多不长进的子弟心目中,这种不用干活而又享有高官厚禄的生活实在是太爽了——几代做名士谈玄虚下来,他们似乎连人间烟火都闻不惯了,管你这些俗事干吗?他们只安心关起门来过他们的贵族生活。这倒也好,脱身事外,躲过了朝廷里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残杀争斗。他们捏着廛尾,宽袍大袖倚在胡床上,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宫墙上几次三番地变幻着皇旗——

    南朝四代,世族没出过功臣,更没有为皇帝殉节的。

    刘裕等人倒也满意世族的识趣,或者心里倒也还自卑,或者一时还无力铲除,于是也就把这些被削了权的活神仙高高供起。其实也不用多理他们,这些大人先生再传几代就不劳别人费心,自个也会连根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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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这些五谷不分节气不明的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扭捏作态,连走路也走不动了,挪一步都要人扶侍,天气稍有变化便气喘吁吁,甚至有人被一匹马吓得够呛,还纳闷:“这分明是老虎啊,为什么要说是马呀?”

    如此皇室、如此寒人权臣、加上如此门阀膏粱子弟,真是苦了苍生!

    可这些活宝却依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瞧一下门槛低的家伙,甚至气焰越来越高,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寒人王宏仗着宋文帝宠幸想提拔一下自己做士人,皇帝给他支了一招,说去见王姓士族头领王球,就说我让你来的,能坐到他身边去就有希望。不料他一进门刚想坐下,王球便慢悠悠举起了手里的扇子挡住了他:“你坐不得。”王宏恼羞,回去报告,文帝却回答:“我也没办法。”

    连皇帝也习惯了他们摆谱。有次侯景打报告想做士族王家或谢家的女婿,厚待门阀的梁武帝一口回绝:“王、谢门第太高,不是你配得上的;你还是在朱、张以下挑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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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景是谁?一个暴戾的胡人,手握军队叛降而来,岂是好欺负的主?

    “我终有一日让这些门第做我的家奴!”

    他做到了,他只率八千人马渡江,居然攻入了健康。侯景之乱,江南门第遭受了一次最致命的打击。“(侯景)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粱世士大夫)及侯景之乱,肤肥骨柔,不能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卒者,往往而然”。王谢两家更是几乎被灭了族。

    从此,门阀一蹶不振。

    受到重创的不仅是门阀豪族,经此一乱,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如此残破局面,陈霸先粉墨登场了。这也是条好汉,出身比刘裕还低——刘裕好歹还能与刘邦牵上点关系,而这位陈武帝干脆是个纯粹的平头百姓,祖上最有脸面的不过是个县令。他一生奔走劳碌,终于稳定了局势,粱末浩劫之后,江南居然很快恢复了些元气,甚至有史书称为能维持小康,陈霸先不容易啊。但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再无力进一步整理江山,在位三年便溘然长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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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皇位传到了陈叔宝手里,这是一个几千年间昏君的典型。但他最出名的弊政除了好色豪奢外,便是不理朝政日夜与一班文人狎客饮酒吟诗唱和——能沉溺其中,是不是说明这位叔宝的文艺造诣已经有了相当的高度,与宋齐捕鼠偷狗的皇帝相比如何?

    联系前朝萧衍尽管后半生颟顸却也是极出众的儒雅博学,再想想陈朝诸帝尽管昏庸,但起码没出过宋齐两朝那样的暴君,这已经能说明,儒学熏陶已经在发生作用,帝王素质已经在慢慢提升,尽管到陈叔宝这里升歪了路。

    与此同时,寒人的参政能力也在不断进步。萧衍想扶持门阀一把,可他也不得不哀叹光靠那些高族大夫是办不了什么事的。用门阀不顺手,他便设五经博士开馆招生,招纳“寒门俊才”,鼓励寒人钻研经学提高文化素养。寒人毕竟是来自底层的力量,具有两脚离地的门阀所远不可比拟的强大生命力,有此机会,便顺风扶摇直上。不用传承几代,他们就具备了真正做大臣的能力。一个职位的变迁能很清楚说明这个现象:御史原本是整顿朝纲的官员,宋齐两朝,世族目无王室自是不屑自行约束,也没有多少寒人敢行使监督权:“宋世以来不复有严明中丞(御史官名)”;但粱陈以下,此位渐渐称职——这些胆子越来越大,引经据典弹劾门阀越来越严厉的中丞,多是昔日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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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难的苍生实在太想结束这场漫长的劫难了,他们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等待陈叔宝转性子、等待下一位可能的明君。

    乱世中的天子并不是独生子,老天在北方也有儿子。

    陈叔宝叩着节拍凝神聆听着《玉树后庭花》柔肠百转的吟唱时,北方的天子动手了。隋文帝杨坚派出了杨广、杨素等率大军五十二万,从巴蜀到沧海,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分兵浩荡伐陈。

    隋将贺若弼渡过长江这天,陈叔宝正在昏睡——昨晚他喝了一夜酒,太累了。

    他不是不知道隋军已经南下,他只是很有自信:“王气在建康,来犯者都要失败,他杨坚怎么不吸取教训呢?”

    苻坚留下几十万尸首黯然北归之时,确实所有人都相信,江南气运未绝。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陈叔宝不知道,或者不愿不敢去知道,气运的天平已经不知不觉在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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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气运也随着门阀而演变。这场注定的浩劫中,谁都知道北方将承当更无情的蹂躏,谁都想挣扎着避开。所以当初无奈被留在沦陷的国土上的,都是实力较弱、无力难渡的次等门第——他们的腐败原本就比南方大族浅,未入膏肓。心惊胆战地敞开大门迎接异族入主后,为了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他们势必牢牢抱成一团,竭尽全力与残暴的胡人周旋,哪有心情像南人那样去谈什么老庄周易?所以北方门第一直没有丢弃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经术。为求生存与异族的隐忍合作中,这种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很快便在刚从马背上下来的胡人中脱颖而出,渐渐引起统治者的重视,于是这些汉人大族慢慢从被征服者成为了参政者。

    站稳身子后的北方士族在这几百年间并没有消沉,反而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血液中被注入了游牧民族的剽悍矫健——这岂是南方那些为保持血统纯正反复近亲通婚产下的退化品种所能比拟万一的?

    如此一步步走下去、一点点掌握权力,终于,这些留守的士族熬出了头,重新从那些被岁月和享受腐蚀得骨软筋柔的胡人手中夺回了北方的政治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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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血泊里、马蹄下、刀刃间苦苦承受慢慢等待着,就像在河洛关陕间架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用几百年不灭的熊熊战火默默地熔炼着不堪回首的苦难。

    终一日,一声龙吟虎啸,熔炉轰然炸开,一粒扭转气运的金丹放出万丈光芒。

    而南方寒人君臣的气运却转得太慢了,远没有圆满······

    于是很快隋军在枯井中找到了抱着两个妃子瑟瑟发抖的陈叔宝——

    分裂几百年的南北终于重新一统。

    从此金陵不复有王气、也不复有旧时王谢大族高傲的贵族气。

    而那粒金丹已经在北方沃土中发芽抽枝,长成了一株参天的大树。根须牢牢扎入厚土深处,蜿蜒伸展,直到严严实实地攫持住整个华夏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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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寄奴这种中药的原植物其实有好几种。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柔弱的草本,最高不过四五尺,哪种也谈不上有多粗壮,更不用说长成大树。

    已经无法探究这种草为何会因刘裕而得名、为何会在刘裕身上附会出那个传说。这也许就是神秘的谶言,把小名给了一种草药的刘裕,和他之后的萧道成、萧衍、陈霸先,谁都无法让各自的王朝摆脱草根的命运,柔嫩的苗杆始终无力成为能承担整个中国世运的栋梁。南方高低不平盘踞着门第的土壤,不具备生长大树的条件,巨石垒积下,能发出苗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

    每到寒冬来临,这一株株可怜的小草便得枯萎于冰雪之中。

    但这些春风吹又生的寄奴们,却在不知不觉中铲平了坎坷的南土、整出了一块可供耕耘的平地;最后连他们自身,也与腐烂的门第一起,在战火中化成了草木灰,成为绝佳的肥料。

    矜持的南方,现在已经能够为那株在北方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大树提供丰富的营养和足够的扩展空间。不久后开掘的大运河便是源源不断为大树输送着养料的大脉管。

    这株大树的树冠在迅速一轮轮扩大,枝干一天比一天遒劲有力,直至变成一条条夭矫的巨龙腾身云霄,稳稳撑起这个完整的中华江山。

    慢慢荡尽腥膻与血腥的华夏大地,正酝酿着一个辉煌的盛世。, 百拇医药(phyn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