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丹术的文化误读
作者：邱鸿钟
单位：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 广州 510405
关键词：内丹术；无意识；荣格分析心理学
医学与哲学000703摘要：中国的内丹术并不神秘，本质上，它是一种把意识集中在“天心”(即两目之间的位置)，自我观察和自我调节的心理训练方法。荣格认为，中国的内丹术是一种有助于意识与无意识对话，消除冲突的艺术，这仿佛是一个意识或人格重生的过程。一些人把内丹术解释为“气功”，把心理调节的技能解释为物理的疗法，把自我的调节或内隐的行为解释为向外发送的疗法是一种文化性的错误路线。
中图分类号：R24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772(2000)07-0009-03
The Cultural Misunderstandings of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 http://www.100md.com
QIU Hong-zhong
(Guangzhou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Guangzhou 510405,China)
Abstract：The Chinese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isn't mysterious.In essence,this training method is a self-observation,self-regulate and focus one's attention on “Tian-Xin”(i.e.between two eyes).C.G.Jung think the Chinese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is a art of helpful to dialogue between conscious with unconscious,and dispel its conflict,as if it is a course of conscious or personality reincarnation.Somebody explain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as “the qigong”,explain psychic skill as physical therapy,explain self-regulate or covert behavior as external therapy is a cultural erroneous line.
, 百拇医药
Key Words：internal elixir training;unconscious;Roing analytical psychology
1 内丹术的原义究竟是什么
《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中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从这段话里不难理解，所谓“内丹术”就是一种从精神调养入手的修身养性的方法。
“内丹术”又是怎样使人达到“恬淡虚无”、“精神内守”的境界呢?它并不是采用理性说教的方法，而是一种以隐喻引导人“内观”的独特的方式。据道家《太乙金华秘旨》的介绍，这种方法的根本法则就是“回光守中”，即以“金华”(即光的色彩，比喻所谓的金丹)作为意识的象征，将意念集中到“天心”(即两目之间)的位置，想象“光”就是天心这个住宅内的主人。如果你能回光足够的时间，易动不居的光就会凝结成为自然的法身，也即人的真性就会自然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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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两眼可以外观世上万物，而练功时则要闭目使目光反向转内，观看“天心”，所以老子的学生关尹子最先把这个过程叫做“回光”，意即与常态下外观相反的逆行的方法。道典《阴符经》上说：“机在目”(意即一切玄机都在眼睛)，《黄帝内经》上也说：“人身精华，皆上注于空窍。”于是，儒释道三教都以“目”的训练作为炼内丹，超升出世的秘诀。
然而，先人一再告诫练习者：内丹术是一种双刃剑，它既可以使人解脱，也可以使人疯狂，这是一个会遇到许多岔路，充满意识分裂危险的历程。这就是“堕入顽空”和“堕入魔境”的状况(后人也称走火入魔)。前者指用意太过，执着诸事万缘；后者指无法制止随之涌来的许多杂念，随其杂念反觉舒服，即反主为奴。如静坐时看到闪光和各种颜色，或看到菩萨天神降临，这诸种幻觉都属“魔境”。如果这些假象和幻觉被固定下来，就会成为心理障碍，并摧毁人格的完整性，即精神分裂症的过程。为了能使练习者很好地“回光守中”，避免练功偏差，先人发明了“两目谛观鼻端”，和“寄心于息”两种入静的方法。
, 百拇医药
由上可见，传统的内丹术本来并不神秘，是一种中国本土化的心理调节之术。可是，近几十年来，由于多种原因，“内丹术”被误读为“气功”，对其本质的释义从心理朝物理的方向演变，意识的“金丹”(一种关于心灵状况的概念)被置换成肉体发出的离子、电子或红外线等现代时髦的概念。
2 荣格分析心理学与内丹术
也许是历史的偶然，在本世纪初，一本专言道教内丹养生功法的书《太乙金华秘旨》(现发现《金华密旨》有四个版本，其中由清代道士蒋元庭辑，闵一得于1831年订证并付印的版本，据书中序文说，此书出于1688年，久传失真)经由当时来华传教的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的翻译并被介绍给他远在德国的朋友，即荣格(Ronge)心理学博士(德文版首次刊印于1929年，后重版5次)。荣格当时正处在研究集体无意识问题而倍感迷茫的时候。他反复研读了这本来自中国的古代文献后，终于弄明白了书中介绍的内丹术的价值并为之惊讶不已。他高度评价了中国文化没有像近现代西方世界那样把理智与精神混为一谈，中国人对于生命体内与生俱来的自我矛盾和两极性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惊叹中国内丹术中描述的许多精神现象与他在病人心理发展过程中所看到的事情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他的病人中没有一个是中国人)，而他潜心钻研的与无意识对话的心理技术，东方贤哲早已捷足先登达几个世纪之久了。他认为，内丹术的所谓“反观”就是指从平日的知觉之心返回到个体形神没有显露分离的初始状况，这便是从意识到无意识的过程。他从中国的内丹术与印度的瑜珈、西方的炼金术的文化比较中推论，“正如人体的解剖结构有着超越所有种族差异的共性一样，人的心灵也拥有一个超越所有文化和意识的共同基底。这个基底就是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的心理结构对于全人类来说都是毫无二致的，他不仅仅包括那些能够变成意识的内容，而且也包括由某些全同反应引起的潜在的心理行为”。(《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75～78页)从这种意义上说，一方面，用荣格自己的话说，中国人的思想给了他打开理解无意识这扇大门的钥匙，而另一方面荣格的工作证明了中国的内丹术是一种具有超越种族差异意义的心理训练技术，荣格称它为人类文化史上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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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针对人们对内丹术的种种误解，无不感叹地说：如果我们把内丹功法一切玄学味道的东西坦露在心理学的阳光之下，则不仅能理解它们，而且能从中获得益处(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121页)。在他看来，内丹术的直接目的就是要解除或放松意识思维的钳制作用(即意识钳，cramp of consciousness)，从而建立起一种新的心态，这种心态能够对非理性的以及无法解释的东西表示宽容并予以接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理性排斥或完全放弃。
不过他进一步认为，意识分裂的倾向根植于人类的心灵深处，否则永远不会有因为练内丹而意识顷刻分崩离析的事情发生。这是因为意识和以集体的方式存在的无意识是人类精神的基本结构，而我们长期缺乏对无意识心灵的了解，并把意识和理性的迷信推崇到排斥一切的程度，我们以为批判和否认无意识自主系统的一切表现，就会使这种作用失去效力。其实，“我们所挣破的仅仅是词语上的幽灵，而不是那些对应于鬼神出现的心灵事件。我们仍然被我们自主的心灵内容死死地纠缠，似乎它们就是鬼神了。如今，这些鬼神被称为恐惧症、压抑症，不一而足。简而言之，就是神经官能症。众神摇身一变，成为病魔。”(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104页)。荣格认为，精神错乱就是被某种无意识内容攫住，因而使人着魔的精神状况，当然这种无意识是尚未被也不可能被意识所吸收的，因为意识思维一直否认这种内容的存在。所以，可以说，“意识的固步自封，一直是通向精神病院的最短途径”。或者换而言之，“哪里的神灵(即无意识的象征)得不到承认，哪里的自我躁狂就会抬头，疾病也就接踵而来”。(同上，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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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认为，按照内丹术描述的“功德圆满”的心灵状况，可以理解为“意识从现世中的隐退，以至超越。这时，意识既是空，又是非空，它不再对种种物的影像忧心忡忡，而只是映射着它们。迄今为止一直压在意识头上的大千世界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丰富绚丽，只是它不再能主宰意识了”。“如果一个练功者达到了这种心灵状况，那么意识就不再为原来那些种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殚思极虑，全部人格的中心就将从意识之中心的自我(ego)移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位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假想点，即斯我(self)。”(荣格与佛洛伊德的看法有所不同，认为，self不同于ego，前者包括调和了无意识和意识在内的现实人格部分，而后者只是意识的主体部分)这时候，便可以称之为人格发展了，这种高级人格的创造或提升，也就是内丹术中所说的“圣胎”或“金刚体”的诞生。
由上可见，荣格是第一个用分析心理学阐释中国内丹术原旨、心理机制和效果的西方人，他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对我们进一步认清内丹术的本质和揭露“伪气功”都是极有启示的。
, 百拇医药 3 内丹术是怎样被误读的
内丹术在中国历史上屡屡被人误读，如以光的金华象征意识，以“天心”、“灵台”隐喻意识存在的住宅，以精水、神火、意土练丹之道的三要素喻本能、理性和直觉的相互作用，把修炼的过程比作为炼金丹和孕育胚胎，以“圣胎”象征新人格的诞生……如此等等，荣格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特点，他感叹地称东方贤哲为“象征主义的心理学家”。他认为，意象性语言和符号象征正是无意识独特的风格和语言。可见内丹术不过是一种以意象性语言(或隐喻)的方式来引导意识和无意识的融合，达到人格转换的心理训练或自我精神治疗目的的方法。可是有一些人却根本不了解内丹术言说隐喻的特点，把心理体验当作人的特异功能，把心灵的东西当作物质的东西。明末道人伍首阳(号冲虚真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在《仙佛合宗语录》中说，如果用“内观照之法”修炼到有阴神出现时，人便会有“神境通”、“宿命通”、“他心通”、“天耳通”、“天眼通”等“慧光发现”的特异功能。
如《金华密旨》中说，如果一个人能沉思静坐调息，使意念集中于“天心”的位置，目光反转向内，那么就能在方寸之间“看到”如玉城帝宅一般辉煌壮丽的景色，这实为一种心理体验的隐喻。可是“法轮功”却把“天心”说成是两眼之外还有一个在脑袋里面的“天目”实体，胡说“在两眉之间给打出一条通道来，使松果体直接向外看，这就叫开天目”，把内观时的心理体验说成是“天目”具有的穿透、遥视和宿命能力的特异功能，这显然是伍首阳观点的现代版。
, 百拇医药
可见内丹术的误读与中国文化“以象立意”，“不喻则不言”的特点无不具有较大的关系。“隐喻”作为古代人特有的语言特征也充分地表现在内丹术的言说方式中。《太乙金华秘旨》中开篇就说：“金华即光也。光是何色，取象于金华，亦秘一光字在内。是先天太乙之真气。……故仙人教人抱元守一者，即回光守中，守此真气则可以延年也。然后用法锻炼，则造成不死之躯矣。”很清楚，“回光守中”就是《黄帝内经》中“精神内守”原旨的延伸或隐喻的说法。为什么要用光来隐喻人的精神或认识呢?其实我们只要回顾一下那些关于表述人精神和认识的名词，就会发现它们常常是借用了一些关于感觉，尤其是视觉名词的比喻，如“见识”、“见解”、“洞察”、“观点”、“看法”、“启蒙”等等，换而言之，人从愚昧的无知变得明白和聪明，就好比从黑暗的洞穴走进了光明之处，人认识了某物就好比从混沌的世界中已经“看见了”它，而要看就必须首先“要有光”!是光才产生了世界的可见性!这正如存在主义哲学所认为的那样，人的意识就好比是一束光，它照在什么地方，我们就看见了什么。因此，“‘光’是一种极为普及和原始的原型性象征，是精神的一个原始隐喻符号。”(耿占春.隐喻.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正是通过这种词语的隐喻，完成了从光的可见活动，到对存在的召唤，世界的呈现，到心灵的启蒙和觉醒的语义场的转换，使那种不可见的缄默的内心世界变成可感的和可述说的状况。否则，创造内丹术的大师们就没有可能把自己个人内心的体验告诉别人了。
, 百拇医药
内丹术言说隐喻的特点被误读还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名教”的社会心理有一定的关系。把心理体验的东西说成是物理本体的东西，把主观精神世界的东西说成是客观世界的东西，正是“法轮功”和所有伪气功的愚昧无知和骗人伎俩；而把心理暗示、心理放松、注意力转移所带来的身体效应和体验的变化当成是气功的魔力，正是不少信徒误入迷途，上当受骗的认识论原因。荣格说，“通过言词获得力量的神秘目标与我们的极度无知正相呼应”(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第120页)，“法轮功”事件再一次证明了荣格的先见之明。
先人很早就告诫那些练内丹术的人们，“所谓内者，自性法身，本来具足，不假于外。”[(明)赵宜真语)]；“人人本有长生药，自是迷途相抛弃。”“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源是药王。”[(宋)张紫阳语)]；荣格也说，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隐藏着一切未来发展的种子。心理疗法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这颗种子发展、成熟，发挥她最大充分的潜能。这都是说，每一个人自己才是拯救自己灵魂的主人，幸福与苦难全取决我们自己的内心。而那些一切想把“内丹”变成“外丹”，把“真气”变成“外气”的人或功法，其核心在于剥夺人人可自为的“佛”(指觉者)的权利，并把这个权利移交到一个能够控制众苍生心身的贪婪的“神祗”身上!
其实无论是内丹术和瑜珈，还是精神分析，从本质上说，任何道路都相当于意识的根本转化。即存在模式从肉体到精神的一种象征性的死亡与再生(用荣格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即是自我为自性净而作的牺牲)(同上第78页)。“我们的任务是赎回自性、精神的完整性、发掘天青石，发掘被自我窒息了的、化身成佛陀、金刚瑜伽女和睡美人，发掘隐藏在无意识的洞穴中的珍贵财富”(同上，第100页)。
作者简介：邱鸿钟(1957～)，男，广州中医药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广东高校心理咨询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委员。
收稿日期：2000-03-22, 百拇医药
单位：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 广州 510405
关键词：内丹术；无意识；荣格分析心理学
医学与哲学000703摘要：中国的内丹术并不神秘，本质上，它是一种把意识集中在“天心”(即两目之间的位置)，自我观察和自我调节的心理训练方法。荣格认为，中国的内丹术是一种有助于意识与无意识对话，消除冲突的艺术，这仿佛是一个意识或人格重生的过程。一些人把内丹术解释为“气功”，把心理调节的技能解释为物理的疗法，把自我的调节或内隐的行为解释为向外发送的疗法是一种文化性的错误路线。
中图分类号：R24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772(2000)07-0009-03
The Cultural Misunderstandings of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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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U Hong-zhong
(Guangzhou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Guangzhou 510405,China)
Abstract：The Chinese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isn't mysterious.In essence,this training method is a self-observation,self-regulate and focus one's attention on “Tian-Xin”(i.e.between two eyes).C.G.Jung think the Chinese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is a art of helpful to dialogue between conscious with unconscious,and dispel its conflict,as if it is a course of conscious or personality reincarnation.Somebody explain internal elixir training as “the qigong”,explain psychic skill as physical therapy,explain self-regulate or covert behavior as external therapy is a cultural erroneous 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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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 Words：internal elixir training;unconscious;Roing analytical psychology
1 内丹术的原义究竟是什么
《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中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从这段话里不难理解，所谓“内丹术”就是一种从精神调养入手的修身养性的方法。
“内丹术”又是怎样使人达到“恬淡虚无”、“精神内守”的境界呢?它并不是采用理性说教的方法，而是一种以隐喻引导人“内观”的独特的方式。据道家《太乙金华秘旨》的介绍，这种方法的根本法则就是“回光守中”，即以“金华”(即光的色彩，比喻所谓的金丹)作为意识的象征，将意念集中到“天心”(即两目之间)的位置，想象“光”就是天心这个住宅内的主人。如果你能回光足够的时间，易动不居的光就会凝结成为自然的法身，也即人的真性就会自然显现出来。
, http://www.100md.com
人有两眼可以外观世上万物，而练功时则要闭目使目光反向转内，观看“天心”，所以老子的学生关尹子最先把这个过程叫做“回光”，意即与常态下外观相反的逆行的方法。道典《阴符经》上说：“机在目”(意即一切玄机都在眼睛)，《黄帝内经》上也说：“人身精华，皆上注于空窍。”于是，儒释道三教都以“目”的训练作为炼内丹，超升出世的秘诀。
然而，先人一再告诫练习者：内丹术是一种双刃剑，它既可以使人解脱，也可以使人疯狂，这是一个会遇到许多岔路，充满意识分裂危险的历程。这就是“堕入顽空”和“堕入魔境”的状况(后人也称走火入魔)。前者指用意太过，执着诸事万缘；后者指无法制止随之涌来的许多杂念，随其杂念反觉舒服，即反主为奴。如静坐时看到闪光和各种颜色，或看到菩萨天神降临，这诸种幻觉都属“魔境”。如果这些假象和幻觉被固定下来，就会成为心理障碍，并摧毁人格的完整性，即精神分裂症的过程。为了能使练习者很好地“回光守中”，避免练功偏差，先人发明了“两目谛观鼻端”，和“寄心于息”两种入静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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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可见，传统的内丹术本来并不神秘，是一种中国本土化的心理调节之术。可是，近几十年来，由于多种原因，“内丹术”被误读为“气功”，对其本质的释义从心理朝物理的方向演变，意识的“金丹”(一种关于心灵状况的概念)被置换成肉体发出的离子、电子或红外线等现代时髦的概念。
2 荣格分析心理学与内丹术
也许是历史的偶然，在本世纪初，一本专言道教内丹养生功法的书《太乙金华秘旨》(现发现《金华密旨》有四个版本，其中由清代道士蒋元庭辑，闵一得于1831年订证并付印的版本，据书中序文说，此书出于1688年，久传失真)经由当时来华传教的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的翻译并被介绍给他远在德国的朋友，即荣格(Ronge)心理学博士(德文版首次刊印于1929年，后重版5次)。荣格当时正处在研究集体无意识问题而倍感迷茫的时候。他反复研读了这本来自中国的古代文献后，终于弄明白了书中介绍的内丹术的价值并为之惊讶不已。他高度评价了中国文化没有像近现代西方世界那样把理智与精神混为一谈，中国人对于生命体内与生俱来的自我矛盾和两极性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惊叹中国内丹术中描述的许多精神现象与他在病人心理发展过程中所看到的事情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他的病人中没有一个是中国人)，而他潜心钻研的与无意识对话的心理技术，东方贤哲早已捷足先登达几个世纪之久了。他认为，内丹术的所谓“反观”就是指从平日的知觉之心返回到个体形神没有显露分离的初始状况，这便是从意识到无意识的过程。他从中国的内丹术与印度的瑜珈、西方的炼金术的文化比较中推论，“正如人体的解剖结构有着超越所有种族差异的共性一样，人的心灵也拥有一个超越所有文化和意识的共同基底。这个基底就是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的心理结构对于全人类来说都是毫无二致的，他不仅仅包括那些能够变成意识的内容，而且也包括由某些全同反应引起的潜在的心理行为”。(《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75～78页)从这种意义上说，一方面，用荣格自己的话说，中国人的思想给了他打开理解无意识这扇大门的钥匙，而另一方面荣格的工作证明了中国的内丹术是一种具有超越种族差异意义的心理训练技术，荣格称它为人类文化史上的珍品。
, http://www.100md.com
荣格针对人们对内丹术的种种误解，无不感叹地说：如果我们把内丹功法一切玄学味道的东西坦露在心理学的阳光之下，则不仅能理解它们，而且能从中获得益处(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121页)。在他看来，内丹术的直接目的就是要解除或放松意识思维的钳制作用(即意识钳，cramp of consciousness)，从而建立起一种新的心态，这种心态能够对非理性的以及无法解释的东西表示宽容并予以接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理性排斥或完全放弃。
不过他进一步认为，意识分裂的倾向根植于人类的心灵深处，否则永远不会有因为练内丹而意识顷刻分崩离析的事情发生。这是因为意识和以集体的方式存在的无意识是人类精神的基本结构，而我们长期缺乏对无意识心灵的了解，并把意识和理性的迷信推崇到排斥一切的程度，我们以为批判和否认无意识自主系统的一切表现，就会使这种作用失去效力。其实，“我们所挣破的仅仅是词语上的幽灵，而不是那些对应于鬼神出现的心灵事件。我们仍然被我们自主的心灵内容死死地纠缠，似乎它们就是鬼神了。如今，这些鬼神被称为恐惧症、压抑症，不一而足。简而言之，就是神经官能症。众神摇身一变，成为病魔。”(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104页)。荣格认为，精神错乱就是被某种无意识内容攫住，因而使人着魔的精神状况，当然这种无意识是尚未被也不可能被意识所吸收的，因为意识思维一直否认这种内容的存在。所以，可以说，“意识的固步自封，一直是通向精神病院的最短途径”。或者换而言之，“哪里的神灵(即无意识的象征)得不到承认，哪里的自我躁狂就会抬头，疾病也就接踵而来”。(同上，第106页)。
, http://www.100md.com
荣格认为，按照内丹术描述的“功德圆满”的心灵状况，可以理解为“意识从现世中的隐退，以至超越。这时，意识既是空，又是非空，它不再对种种物的影像忧心忡忡，而只是映射着它们。迄今为止一直压在意识头上的大千世界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丰富绚丽，只是它不再能主宰意识了”。“如果一个练功者达到了这种心灵状况，那么意识就不再为原来那些种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殚思极虑，全部人格的中心就将从意识之中心的自我(ego)移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位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假想点，即斯我(self)。”(荣格与佛洛伊德的看法有所不同，认为，self不同于ego，前者包括调和了无意识和意识在内的现实人格部分，而后者只是意识的主体部分)这时候，便可以称之为人格发展了，这种高级人格的创造或提升，也就是内丹术中所说的“圣胎”或“金刚体”的诞生。
由上可见，荣格是第一个用分析心理学阐释中国内丹术原旨、心理机制和效果的西方人，他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对我们进一步认清内丹术的本质和揭露“伪气功”都是极有启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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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丹术在中国历史上屡屡被人误读，如以光的金华象征意识，以“天心”、“灵台”隐喻意识存在的住宅，以精水、神火、意土练丹之道的三要素喻本能、理性和直觉的相互作用，把修炼的过程比作为炼金丹和孕育胚胎，以“圣胎”象征新人格的诞生……如此等等，荣格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特点，他感叹地称东方贤哲为“象征主义的心理学家”。他认为，意象性语言和符号象征正是无意识独特的风格和语言。可见内丹术不过是一种以意象性语言(或隐喻)的方式来引导意识和无意识的融合，达到人格转换的心理训练或自我精神治疗目的的方法。可是有一些人却根本不了解内丹术言说隐喻的特点，把心理体验当作人的特异功能，把心灵的东西当作物质的东西。明末道人伍首阳(号冲虚真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在《仙佛合宗语录》中说，如果用“内观照之法”修炼到有阴神出现时，人便会有“神境通”、“宿命通”、“他心通”、“天耳通”、“天眼通”等“慧光发现”的特异功能。
如《金华密旨》中说，如果一个人能沉思静坐调息，使意念集中于“天心”的位置，目光反转向内，那么就能在方寸之间“看到”如玉城帝宅一般辉煌壮丽的景色，这实为一种心理体验的隐喻。可是“法轮功”却把“天心”说成是两眼之外还有一个在脑袋里面的“天目”实体，胡说“在两眉之间给打出一条通道来，使松果体直接向外看，这就叫开天目”，把内观时的心理体验说成是“天目”具有的穿透、遥视和宿命能力的特异功能，这显然是伍首阳观点的现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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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内丹术的误读与中国文化“以象立意”，“不喻则不言”的特点无不具有较大的关系。“隐喻”作为古代人特有的语言特征也充分地表现在内丹术的言说方式中。《太乙金华秘旨》中开篇就说：“金华即光也。光是何色，取象于金华，亦秘一光字在内。是先天太乙之真气。……故仙人教人抱元守一者，即回光守中，守此真气则可以延年也。然后用法锻炼，则造成不死之躯矣。”很清楚，“回光守中”就是《黄帝内经》中“精神内守”原旨的延伸或隐喻的说法。为什么要用光来隐喻人的精神或认识呢?其实我们只要回顾一下那些关于表述人精神和认识的名词，就会发现它们常常是借用了一些关于感觉，尤其是视觉名词的比喻，如“见识”、“见解”、“洞察”、“观点”、“看法”、“启蒙”等等，换而言之，人从愚昧的无知变得明白和聪明，就好比从黑暗的洞穴走进了光明之处，人认识了某物就好比从混沌的世界中已经“看见了”它，而要看就必须首先“要有光”!是光才产生了世界的可见性!这正如存在主义哲学所认为的那样，人的意识就好比是一束光，它照在什么地方，我们就看见了什么。因此，“‘光’是一种极为普及和原始的原型性象征，是精神的一个原始隐喻符号。”(耿占春.隐喻.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正是通过这种词语的隐喻，完成了从光的可见活动，到对存在的召唤，世界的呈现，到心灵的启蒙和觉醒的语义场的转换，使那种不可见的缄默的内心世界变成可感的和可述说的状况。否则，创造内丹术的大师们就没有可能把自己个人内心的体验告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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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丹术言说隐喻的特点被误读还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名教”的社会心理有一定的关系。把心理体验的东西说成是物理本体的东西，把主观精神世界的东西说成是客观世界的东西，正是“法轮功”和所有伪气功的愚昧无知和骗人伎俩；而把心理暗示、心理放松、注意力转移所带来的身体效应和体验的变化当成是气功的魔力，正是不少信徒误入迷途，上当受骗的认识论原因。荣格说，“通过言词获得力量的神秘目标与我们的极度无知正相呼应”(金华养生密旨与分析心理学,第120页)，“法轮功”事件再一次证明了荣格的先见之明。
先人很早就告诫那些练内丹术的人们，“所谓内者，自性法身，本来具足，不假于外。”[(明)赵宜真语)]；“人人本有长生药，自是迷途相抛弃。”“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源是药王。”[(宋)张紫阳语)]；荣格也说，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隐藏着一切未来发展的种子。心理疗法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这颗种子发展、成熟，发挥她最大充分的潜能。这都是说，每一个人自己才是拯救自己灵魂的主人，幸福与苦难全取决我们自己的内心。而那些一切想把“内丹”变成“外丹”，把“真气”变成“外气”的人或功法，其核心在于剥夺人人可自为的“佛”(指觉者)的权利，并把这个权利移交到一个能够控制众苍生心身的贪婪的“神祗”身上!
其实无论是内丹术和瑜珈，还是精神分析，从本质上说，任何道路都相当于意识的根本转化。即存在模式从肉体到精神的一种象征性的死亡与再生(用荣格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即是自我为自性净而作的牺牲)(同上第78页)。“我们的任务是赎回自性、精神的完整性、发掘天青石，发掘被自我窒息了的、化身成佛陀、金刚瑜伽女和睡美人，发掘隐藏在无意识的洞穴中的珍贵财富”(同上，第100页)。
作者简介：邱鸿钟(1957～)，男，广州中医药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广东高校心理咨询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委员。
收稿日期：2000-03-22, 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