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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学友情深11一17
http://www.100md.com 2009年11月10日 医道三部曲
     (11)

    过了国庆节,连刮了几天大风,白杨树叶落了满地,花草已是一片枯黄。时令变化这么快,萧瑟秋风,换了人间。

    刚开了几天课,还没坐热板凳,又投入秋忙劳动中,尽管我身子单薄,但对劳动并不打怵。经过在婺州二中三年的勤工俭学,经历了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火红岁月,再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了。

    听说今年蔬菜歉收,供应紧张,各单位和市郊农村联系挂勾,抢购秋菜。学校临时停课,组织学生下郊区农村帮助抢收抢运。割白菜、刨土豆、拨萝卜,尔后装运回校。

    北大荒土黑肥足,蔬菜茂盛,大白菜十几斤一颗,颗颗实心,沉甸甸的。土豆比南方的洋芋大的多,有的比拳头还大;萝卜是红皮白心的,圆圆的像个足球。听说这是东北的三大主菜。要贮够足量,吃到明春。,南方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菜,从没听说过还要挖窖贮菜,想像不出这漫长的冬季会是什么样子。

    阳历十月,南方正是秋高气爽,桂花飘香的季节。而在北疆,秋风似刀,刮得脸热辣辣的,像刷了一层浆糊似的难受;两手皲裂出许多小口子,殷殷渗血,一浸入冷水,钻心般疼痛。想当年:在南方寒假参加劳动,下冰冷的塘底挑塘泥肥田,赤脚穿草鞋,浑身泥巴,冻得口唇发紫的滋味不也体验过嘛。北方的风硬,对我正是一种锻炼。

    那天,风特别大,要把人刮倒似的。我们乘车到一个叫“三合屯”的郊区,学校买下了一大片地里的白菜。男同学们每人把一垅砍菜,女同学负责搬运。我的双手都是血口子,把刀把都染红了。我正埋头苦干,有人递给我一双线手套,我直腰抬头一看,是个女同学,包着头巾,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是她,我认出,是杨婕。“你自己用吧,我不喜欢戴手套。”“骗人,你们南方人,都不戴手套?”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把手套往我跟前一扔,扭头就抱菜去了。我稍一犹豫,捡起手套,笨拙的戴上。我忽然发现那双大眼睛正瞄着我呢,心里不由的一动。感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暖意,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愫。

    为了赶在“大冻”前把秋菜入窖,学校雇请了十几个农工,但还是忙不过来。成堆的白菜堆在操场上,还没翻晒清理,菜窖也不够用,只能再启用“学生”这个廉价劳力了。

    天空正飘着雪花,日子一天天的变冷。菜窖已挖了三天,为了赶进度,现场拉上了电灯,日夜三班倒,连续作战。这情景和当年“大办钢铁”有些相似,只是没那么红火罢了。

    在南方用惯了锄头,我没用过铁锹,也没有臂力掼土.挑担还行,那还是勤工俭学时挑沙子、挑石灰锻炼出来的,挑百十来斤没问题。我毫不惜力,像个车轱辘似的上下跳板,挑的挺欢。

    有人踩了我一脚,我没在意,又踩了我一脚,一看又是她,那双大眼睛忽闪了几下,小声说:“悠着点。”她给我往土筐里装土时,故意慢吞吞的,只装了一多半,就佯嗔着说:“挑走吧!”“装满。”我说。她有些生气:“不知好歹!”真的给我装的满满的,冒了尖。还用锹拍了几下。我刚挑上肩,她又拽了我一下,我险些摔倒,箩筐的土全撒了出来。这一切都没逃过贾岱正的眼睛,他带头起哄,气的杨婕追着打他。贾岱正嗲声嗲气告饶说:“好妹妹,小生这边陪礼了。”引来一阵哄笑。

    收工后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我把前后梳理了一遍,那双大眼睛总在眼前晃动。我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对异性的接触还是挺谨慎的,尤其我目前的处境,更不能放纵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让那美好的情结留在心底吧。

    挖菜窖,相当于修一个地下仓库。要深挖3—4米,挖到2米多深时,发现了许多人的尸骨。胆小的女生,吓得扔下铁锹,就跑了上来。几个胆大的男生,拨拉着骨架。包德禄还捡起一个骷髅,发现颅骨上还有一个洞。想到这曾是日本鬼子的军营,这尸骨一定是中国人的牺牲品。解剖教研室的老师们闻讯而至。像挖掘文物似的小心翼翼清理。一具具骨架被分装在纸箱中。还特别关照同学们,学校正缺少实物教具,解剖课离不开尸骨标本,要求同学们好好挖掘,清理上交。

    见到这么多摞在一起的尸骨,不由的心惊肉跳,触动我想起一件尘封的往事。那是五二年底一个凄冷的清晨,月弯星稀,天色朦胧,我跟着两位从乡下请来的亲戚,出西门,走山路,经过一片小松林,到了一个山凹里,猫头鹰的怪鸣,撕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按长者的吩咐,我从挎篮里取出四碟干果,在一座没有墓碑的长满荒草的坟前,烧纸跪拜。尔后,长者口中念念有词,小心掘开坟墓,见棺木已经腐朽。长者用白酒净手之后,用筷子一边拨拉,一边捡起尸骨,边拣连查数。从上到下,逐块的放入一个木匣中。我定定地站在墓边,眼睛一眨也没眨。悲戚中有几分害怕。嗓子像给堵了棉花,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收拣好后,又祭礼跪拜了一番。长者用红布包好木匣,拖长声音呼唤:“方先生,上路喽!”沿着弯弯的山道南行,经过南寺塔。天刚露出鱼肚白色,一群乌鸦鼓噪而起,令人心惊肉跳。绕过古塔,顺着山间小路,翻过南午岭,奔向槐堂村…。这是我九岁时,为亡父迁坟的一幕,深深的烙在我的心里。

    (12)

    “我叫唐程,”他撒眸一眼同学们;“由我教授解剖学,并兼你们班的辅导员。人体解剖学是研究人体结构的一门学科,是医学基础中的基础。”他顿了一下,向后理了理平头短发,忽然问:“谁是课代表?”没人应声。“谁是学习委员?”我站了起来,“你叫?”“方昊”。“怎么没选课代表?”“还没来得及选。”“那就你先兼着吧。”唐老师接着说:“任何学科只要有兴趣才能学好,解剖学有几千个枯燥的名词,需要死记硬背,并且要和尸体尸骨打交道。初学者往往对神圣的尸体心怀恐惧,因而学好它有一定难度。但是解剖学是解开人体奥妙的唯一钥匙,每个医生必须学好它”。唐老师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轻松的语调:“其实学好解剖学并不难;体表部分,人皆有之,可以互相观察。至于内部结构,骨骼、肌肉、神经、血管、内脏,除了模型,还可以通过尸体解剖获得感性认识。这对外科医生尤为重要。”他接着说:“第一堂课,我们要端正学习态度,过好心理关。现在由方昊负责分组参观解剖室。”

    同学们又兴奋又紧张,那栋隐蔽在大榆树下,总锁着一把大锁头的神秘房子,早已引起同学们的好奇和种种猜测。我跟在唐老师后面,一进门,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门边像是欢迎似的列着五、六具人体骨架,那么吓人倒相。我不禁后退了几步,背后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同学,捂着手绢,当了逃兵。包德禄故意摸了摸骷髅,大声说:“人人骨子里都这样,怕什么!”

    唐老师如同进入了他的珍藏馆,逐一介绍解剖室的陈设:解剖床、手术器械、甲醛溶液,最醒目的是几十个大小不等的磨口大玻璃瓶。里面装着内脏标本,心、脑、肝、脾、肺、肾。

    解剖室挂着厚厚的窗帘,在强烈的日光灯下,显得分外恐怖、阴森。唐老师如数家珍般的一一讲解。我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往后一摸,是一只冰冷的小手抓住了我的后襟。我没有声张,也没有回头。室内还有几个水泥大池子,里面浸泡着几十具*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死前的各种狰狞表情,依稀可辩。我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听到背后传来了急促的喘气声。唐老师强调;按教学大纲,每6-8个医学生消耗一个尸体,希望同学们,今后实体解剖时,要十分珍惜。听得大家毛骨耸然。

    我在哪本书里见到过冥府地狱的图像,魔鬼们手拿刀叉,分享美味人肉的残酷情景。这种虚幻的联想,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突然觉得身后一沉,我一回头,见牵着我后襟的文鹃,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摇摇晃晃的,我忙扶住她,唐老师见状摸了摸她的脉“不要紧,虚脱了。让她先回宿舍休息吧。”文鹃一直没有松开抓住我后襟的手,我只好就势扶着她出了解剖室的门。

    好在宿舍不远,见到阳光,吸到新鲜空气,她的气色缓了过来。女生宿舍在东头,是六人一间的上下辅,文鹃是下辅,被褥都是军用品。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的。我扶她躺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怎么样,好些了吗?”文鹃微露羞涩,两颊飞起了红云:“刚才真不好意思。”我淡然一笑,“没关系。第一次进解剖室,我也挺紧张的。”“我现在还心跳呢,你陪我坐一会吧。”文鹃见我面有难色,就说:“那你先回去吧,等参观完了你再过来。”她张了张丹凤眼,不禁涌出了几滴眼泪,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匆匆回到解剖室,。见同学们都在门口起堆,包德禄吵吵巴火,“这方昊真是的,也不快回来。”贾岱正见我从女生宿舍出来,调侃着说:“你是学习委员,又是课代表,不能只顾她,撇下我们不管哪。”

    对于同学们的起哄,我没在意,安排完最后一组参观之后,从唐老师手里接过锁头,锁上解剖室的大门。唐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第一次进解剖室,难免紧张,习惯就好了。我出个题:‘进解剖室有感’, 让同学们谈谈心得。”我会意的点点头。唐老师突然想起什么,“文鹃怎么样了?”我正愁兑现不了下课后看她的诺言,就势说“请唐老师一起去看看。”

    (13)

    进入十一月,气温逐渐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已是冰天雪地的时节。我把所有的棉装全穿上了,成了一个大熊包,但仍禁不住瑟瑟然。

    除了教学楼有暖气之外,都是靠炉子取暖的。走廊的火炉连着火墙,屋子里还搭有炉子,几节洋铁皮烟筒通过小窗户接出室外,炉子烧的是煤,有专门烧炉子的校工。

    本地产煤,燃料充足。炉火烧的熊熊的,经久不息,连炉盖都烧的通红通红。人若站在炉边,热气灼人,浑身冒汗。一捅炉子,满屋炉灰飞扬。入冬以来,我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疼痛,鼻塞流涕,就像感冒似的吃了也不管用。时间长了,才知道是空气干燥的缘故。

    最打怵的是如厕,尤其是在夜间。厕所是一间独立的平房,没有取暖设备,冰窖似的。一式的蹲坑。又脏又滑,倒是闻不到异味。便池成了冻地,粪便按其原始形状冻成了“橛子”冰坨。大便时间稍长,屁股就麻木的失去了知觉,只能速战速决。晚上我不敢吃稀的更不敢喝水,怕起夜。临睡前,先到厕所处理干净。有人杜撰,一边尿,一边就冻成了冰棍。虽然言过其实,有几分夸张,但尿一落地热气腾腾的尿液就成了冰渣,倒是事实。我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滴水成冰了。

    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宿舍里,宿舍大门有厚厚的棉帘。这里所有的门窗都是双层的,外面还糊纸溜缝。房间里门窗紧闭,空气污浊。炉火熊熊,但冷热不均。同学们在炉火上小炊,烧开水,冲“炒面”,烤馒头。室内交叉着几条绳子,挂满了衣物。炉筒上晾满了臭袜子、湿鞋垫。室内充满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若有人再抽上几口关东烟,就更是烟雾弥漫了。

    身处异乡,我常望着窗户玻璃上的霜花出神:思绪常常会把我带回江南故园:1956年,13岁那年,我考入婺州二中,和大多数八婺子弟一样,挑着行李,带着霉干菜,离开东阳县城,到婺州求学。乍离家时,离开亲人,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禁不住的思乡念亲之情。课余,我常一个人趴在上层铺的被子上,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淅沥的秋雨,飘零的落叶,摇拽的修竹。雨中的残花,乡愁就会涌上心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开始懵懂的领悟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警语,不能蹉跎岁月啊。当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时,却遇到了政治上的株连,只好远走关东。命运又一次青睐,让我走上悬壶匡世的道路。我应珍惜机会来之不易,逆境正是磨练人意志的试金石。我告诫自己,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人生苦短,男儿当自强,别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14)

    文鹃当选为班团书支部书记,名正言顺的开始找我谈心。她开门见山的问:“方昊,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怎么没入团?”我苦笑着说,“不够入团条件。”她眯细了眼,瞅了瞅我,正色道:“怕是背着家庭出身的包袱吧?周总理说过:家庭出身不由已,革命道路可选择嘛。”我对冠冕堂皇的说教,素来反感。心里想,哪有你说的那么轻巧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文鹃现身说法,倒使我有几分吃惊。她说:“我爷爷是川东最大的官僚地主,我父亲原是国民党军官,但他背叛家庭,参加了地下党,策动了部队起义,成了解放军。抗美援朝还立了功,现在还当着农场场长。这不正说明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

    说到她父亲,我想起了在火车上邂逅她父亲的情景。谈话一下轻松起来,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来东北的?”“一年多了。我爸转业后,为了表示屯恳戌边的决心,带头把我们娘俩接到北大荒。”“你也想家吗?”我脱口问。“家都搬来了,还想啥。但我挺思念巴山蜀水的。可惜回不去了。”说起她父亲,还有几分自豪:“父亲对祖国对事业很有责任心,对母亲他是好丈夫,对我是个好爸爸。”我也说:“你爸爸是个好人。”我忽然问她:“那你喜欢四川还是北大荒?”“都喜欢。”“真会说话。”“我说的是实话,北大荒虽然条件艰苦,但是变化挺大。有机会我带你去农场看看。那辽阔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真是神奇的黑土地啊。”文鹃有几分兴奋,丹凤眼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两排细密小白牙。“国庆晚会上,你听到我唱的‘雁南飞’了吗?”“听了,唱的挺动情的。”文鹃情不自禁的轻轻的哼了起来,“……飞呀,转呀,看不清家乡在何方……追随春风千万里,北大荒永远是春天……”“唱的真好!”“还是我爸填的词呢。”她的双颊飞起了红云,显出少女特有的羞涩、矜持和妩媚。我不由的想起文鹃在解剖室晕倒在自己身上的情景,一股暖流涌进全身。我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故做姿态的跺跺脚,言不由衷的说:“天真冷,还冻脚呢。”文鹃也意识到什么,站起来说:“快熄灯了,我们就谈到这吧。”

    走出教室,凄冷的夜光,透过白杨树的枝桠,在雪地上留下了斑驳的图案。风一动,就有积雪簌簌而下。我们走在雪地上听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谁也没有吱声。路过解剖室时,她又不由的抓住了我的衣襟,拐向女生宿舍的小路时,文鹃忽然问我,“你的生日是八月吧?”,“不,是十月。”“是阴历?阳历?”“是阳历十月初十。”“我是元旦,比你小两个月。”“你不说比我大两个月吗?”“你真傻!”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挽住了我的胳膊。分手时,她又重复强调,“别忘了写入团申请书。”这句话使我心头又蒙上一个阴影。

    打开灵魂的一隅,回顾自己十六年的人生经历;十年前的那个春雨潇潇的日子,一夜枪炮声后,古城东阳解放了。父亲正沉浸在‘保护工商业’ 的喜悦中,一张潜网悄悄袭来。,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我们全家搬出大楼,住进偏厦。平静的生活从此掀起了阵阵涟漪。从我记事起;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们还不及休养生息,五七年又策划了一场称之为“阳谋”的反右运动。我清晰的记得,那个酷热的暑期,校园里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和漫画,许多受尊敬的老师,被冠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更没想到的是;我的大哥,一个早年背叛家庭投身革命,出生入死的知识分子。也因敢于直言而被清除出党,下放劳动改造。一条阶级路线把我也打入了另册。政治已在我心里落下可怕的印痕。在人生的历程中,都有阴影伴我同行,更不敢奢望什么政治生命。文鹃的一席话,更使我有了警觉。

    (15)

    上课铃响过好久,还没见老师的身影,这是新开设的“药理学”。我这个“学委”焦急地走出教室迎候。楼梯上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我快步迎了上去,差点和上楼的人撞个满怀。他一把抓住我:“59(1)班教室在哪?”“您是药理学老师吧。”“是的,是的。”“请随我来。”他一进教室,先向同学们鞠了一躬,“对不住,我来晚了,真对不住。”然后,掏出一块怀表放在讲台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大串外文。回转身说,“我叫诸葛骥,和大家讨论药理学方面的知识。”这位诸葛老师中等个,瘦瘦的,着一身中山装,戴一幅深度眼镜,看不出有多大年纪。那谦恭的动作和语言,倒像个“小老头”。“你们学过拉丁文没有?没有,我想一定没有。那么学过English没有?大多数同学一定学过俄语。学药理学,要先学拉丁文。拉丁语是西语的基础,有了西语的基础,反过来学拉丁文就容易了。……”他像绕口令似的滔滔不绝,夹带有浓厚的南音语调,虽有抑扬顿挫,但难以全然听懂。他边讲边写,写在黑板上的拉丁文和中文都很工整。他在讲台上挥洒自如,全然不顾同学们的反应。那神态到了忘我的境界。几乎没有停顿,一口气讲到下课铃响,夹起书匆匆就走了。

    同学们议论纷纷,包德禄说:“我一句也没听懂。”高煤海也说:“他讲的太快,听的挺费劲。”正说着,只见诸葛老师又匆匆回来了,“你们谁是课代表?”“还没选呢。”包德禄把我推了出去,“他是学习委员。”诸葛老师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我说,“物色一位英语好的同学,当课代表。你叫什么?”“方昊。”“浩还是昊?”“天上日。”“好,天上有个太阳,这名字寓意好。”他把一张纸片交给我,“这是我写的复习题和预习题,都有答案,请你抄在黑板上吧。”我听着他生涩的普通话,不由地问:“老师,是南方哪的人?”“台湾的。不、不,是浙江。”他有些慌乱地说:“听你的口音也不像东北人?”“我也是浙江人。”“那可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呵!”他忽然定定的瞅着我,张了张嘴,似乎要问什么,又咽了下去。

    我照样画葫芦的把复习题写在黑板上,同学们围上来看,不住的摇头。贾岱正阴阳怪气的说,这简直是天书。文鹃扯扯我的衣袖,“你看懂了吗?”我如实的答道:“没看懂,怕是我的外文底子太差。”“你学过英语?”“学过,除了字母,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包德禄郑重的对我说:“向教务处反映反映。”同学们都走了,我还站在黑板前发呆。

    好一会,有个女声在身后问,“琢磨透了吗?”回头一看,是杨婕,“你没走啊,吓了我一跳。”“这么小胆啊,我看你太入神了。”她走到黑板前,拿起教鞭,一边念,一边给我讲解,不时的还纠正的我抄错的字母。我十分惊讶:“你学过拉丁?”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正式学过,父亲教过我许多拉丁药名。”“你父亲是医生?”她点点头:“其实诸葛老师讲的挺好的。”我如释重负:“正愁没人来当药理课代表,有你这个明白人,就好了。”“我可不行。”她连连推辞。我有几分武断地说“就这么定了。”她顿时拉下了脸,扭身就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好一阵没缓过劲来。

    转眼间,快到年底了,在教学楼的门口,有一溜黑板报,谓杏林园地。各班级都在这亮相,争强斗胜。这宣传的事,归文鹃管,她主编的板报,政治内容挺浓的,但缺少一点艺术气味。又是周六,几个同学正在忙活出板报,我不禁技痒,凑上前去。当年在婺州求学时,我也是个写板报的骨干。文鹃有几分得意,“你看怎么样,还不错吧?”我不置可否,她有些不悦地说:“不好?”“上面空的太多了,板面安排的太松散。”我赶紧补上一句:“内容倒是挺好的,字也写的很工整。”她转嗔为喜,“你还挺能挑毛病的呢,要不你来试试。”我毫不犹豫的拿起彩色粉笔,在刊头写下一行隶书“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并在刊首报尾的空档处画上了‘松柏梅竹’岁寒四友。文鹃高兴的说:“你还有这手。现在我就正式吸收你参加宣传小组。”我连连摆手,文鹃眯细眼,“为了班级的荣誉,你该不会推辞吧?!”我真后悔,不该这样好表现自己。也许正应了毛主席说的那句话: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总要不时的表现出来。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得意忘形,玩火*。

    (16)

    天气预报:今日零下三十五度,这着实让我这个初到北方的南方娃子不寒而慄。我把所有的冬装都武装上了。衣服穿的多,一近火炉,一来暖气,就热的要命,热的全身被箍住了似的窘迫;一出门,又冻得够呛。有的同学笑话我:“南方人真矫性。”其实,最难耐的还是干燥,尤其是闷在屋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的空气和环境。

    又是周六,下午没课。市区的同学,尤其是那些有家的“调干生”,不等吃完中饭,就匆匆的打道回府了。团委贴出海报,为纪念刘少奇接见掏粪工人时传详,号召团员青年参加义务积肥活动。学校和附近郊区的生产队挂勾。秋忙一完,农民就赶着马车,带着锹镐,来学校掏粪。准确说,是刨粪。所谓的“积肥活动”,具体地说就是刨粪。尔后,装上马车,送到地里。

    文鹃特地和我打了招呼,我明白,她是为培养我入团创造条件。记得在婺州读书时参加勤工俭学劳动,其中一项主要活动就是在校园里种菜,施的肥料就是公共厕所现成的粪尿。用长把木杓把粪尿舀进肥桶里,挑到菜地,浇到菜畦中。南方视‘人肥’为最好的肥料,信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祖训。有一笑话,说的是:一个人憋尿猴急,跑回家如厕,在途中尿湿了裤子。可见‘人肥’的金贵。

    参加积肥活动的人来了不少,厕所粪池的边上一溜站满了男女同学。但看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大多数人拢着袖口,拄着锹把,好像欣赏什么“西洋镜” 似的。同学们说着荤话,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有五、六个男生,在粪池中。高煤海也在下面,他只穿一件秋衣,没戴帽子,光着头,还直冒热气。抡着镐头,像劈柴似的。粪块粘着各色擦屁股纸,还有沾血的月经纸,不堪入目,令我一阵阵恶心。

    换班时,我还是自告奋勇的跳进了粪池。我从没用过镐头,高高的抡起来,一下一下的砸下去,只见粪块丝毫未动,就像刨在石头上一样。站在粪池边的同学,笑的前仰后合。我又狼狈又尴尬。

    文鹃亮大嗓门喊了一下,“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说着,跳下来,抢过我手中的镐头,熟练的刨了起来,一刨一大块,一会就刨了一大堆。我暗暗钦佩,又觉得惭愧。七尺须眉,不如巾帼。这川妹子,看去文弱,倒也厉害。

    劳动结束后,文鹃还特意关照我,先拍打拍打衣裤再进屋,要不粪尿一化,就惨了。果然,一进暖屋,热气一烘,身上脸上就出现了水珠,闻到一种变味的臭气。

    吃完晚饭,我觉得身上有些冷,早早的钻进了被窝。夜半被尿憋醒,觉得头疼,隐隐作痛,可能是感冒了。第二天是礼拜天,同学们大都睡懒觉,谁也没有理会我。

    我觉得全身难受,一阵阵发冷,禁不住的打抖起来,咬的牙咯吱咯吱直响。可能是床动,惊醒了下铺的高煤海,他披着衣服,趴在床沿上问我:“咋的了?”见我浑身发抖,就摸了摸我的额头。“烫手,准是发烧感冒了。”我好不容易说出一句,“没事。”高煤海朝我一瞪眼,“准是昨天刨粪冻的,你这小身板,逞啥能呀。”说着,从被窝里拽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递给我:“喝两口就好。”我接过水壶,一股酒气冲鼻而来,我没犹豫,啁了几口,呛的连连咳嗽起来,高煤海敲着我的背:“躺下吧,我去校医室看看,给你弄点药。”

    人在病中,身不由已。我想爬起来,但觉得浑身乏力,脑海混混沌沌的,恍惚间像是做梦;一幕幕情景,一幅幅特写,意识流似的在脑际闪回。

    “方昊。”不知什么时候,我被高煤海唤醒,“你都昏睡一天了。”他的话使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了?”“黑天了。”我想撑着爬起来,但怎么也动不了身。高煤海给我吃了两片,就出了宿舍。服了药,我觉的轻快了许多。过一会,高煤海和文鹃一块进了屋。文鹃打开用毛巾捂着的一个饭盒,是一碗氽着两个鸡蛋的面条。“吃点东西吧。”我毫无食欲的摇摇头,文鹃劝慰说:“你都一天没吃饭了,不吃哪行啊。”高煤海也帮腔,“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的慌。这碗面条还是文鹃说了不少好话,求食堂师傅给你做的病号饭。”我实在难拂好意,接过饭盒,夹住面条往嘴里送,就送嚼蜡似的。文鹃见状,拿过饭盒,一口一口的喂起我来,我噙着眼泪,一口一口的往下咽。想起小时有病,母亲就是这样喂我的。在泪眼模糊中,文鹃姣好的脸庞和母亲慈祥的面容重叠在一起,禁不住的一阵阵激动。

    (17)

    转眼又是岁尾年末,五九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也下的特别大,当地人都这么说。这也许对我这个初到北国的南方人的一种考验。我总算挺了下来,坚持住了。

    临近期末考试,学校放出风来,要根据考试成绩,重新调整大、中专分班。复习备考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这个学习委员也感到有些压力。尽管,我不担心自己的成绩会落后。

    这些天,贾岱正常跟我套近乎,还给我三斤大米饭票,声称自己不爱吃大米饭,我收之有愧,但又推辞不掉,心中不安。没过几天,我终于弄清了他的用意。原来是要借我的课堂笔记补抄落下的课。这在情理之中,何必用大米饭票收买我呢。我慨然应允,毫不保留的将各科笔记借给了他。听说他着实用功,开了好几天夜车,还连连夸我的笔记细致、全面,字也写的工整。

    煤海也要借我的笔记对照,他对我的笔记啧啧称善,“图文并茂,方昊的笔记堪称第一。”他这一吵吵,系里一传开,我的笔记竟成了标准答案,炙手可热的抢手货。文鹃提醒我,“你的笔记成了传抄本了。”也不知是褒是贬,我也没往心里去。我想这正是我这个学习委员应尽的义务。但问题还是来了,上课复习时,我竟拿不到自己的笔记,干着急,也不知传抄在谁的手里。还是高煤海仗义,从贾岱正手里硬给我要了回来,并成了我笔记本的“专职保管员”。除了我,谁也拿不走。我方明白文鹃提醒我的良苦用心。她是怕我成全别人,耽误了自己。

    包德禄有一天找我谈话,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言下之意,笔记本交他保管最合适。我正纳闷,这是什么意思?就摸棱两可的说,“在高煤海那,你要看自己去要。”他高兴的掏出一大把饭票,“全给你了。”我不想要,他硬塞进我的兜里,大咧咧地说:“咱们谁跟谁呀,今后学习上你可要多帮我。”当晚,高煤海就蹬着我的床板,在下铺发火;“包德禄以势压人,算什么玩意儿呢。”,我懊恼不已,但也想不出两全之策。还是文鹃有办法,“笔记本我保菅,等我整理好后分别给老包和煤海。”

    附属医院被评上了全国红旗医院,不断有兄弟医院来参观取经,这迎来送往的工作,就落到了学生们的头上。常作为仪仗队,手持小红旗,嘴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在寒风中装潢门面,想不到北疆的边城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当年,叶圣陶部长参观婺州二中时也不过是登上办公楼的阳台,做了五分钟的演讲。在北疆,仅仅是参观,就如此兴师动众,这也许是地域习俗不同吧。但同学们对此活动并不反感。因为一来参观团,就要杀猪宰羊,同学们也能打打牙祭,解解馋。

    到了年末,还要迎接上级部门的检查。学校和医院围绕这一中心任务,办展览、排练文艺节目,搞什么报捷演出。这对期末考试是个冲击。因为这些文艺骨干大多来自学校。校党委作出‘一切为政治任务让路’的决定,这不但搅乱了教学秩序,而且焕散了人心。文艺骨干成了宠儿,考试前为她们补课吃小灶,甚至透露考试重点,这引起学生们一片哗然。校方只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考试成绩一揭晓,我高居榜首,我班没有一个不及格的。文鹃戏言说:“这要归功于你的笔记了。”其实并非如此,是文艺骨干多,校方有意降低了考试标准。

    一学期下来已分出经纬;有好几个同学辍学,有的嫌学习环境风气不好另觅高枝去了;也有的是跳槽,改学了别的专业;还有几位女同学和附属医院大夫有了绯闻,就干脆结婚嫁人了。

    我忽然觉得,北方人比南方人更大方,更开放,更大度,更浪漫。我对自己的处境却十分满意,且不说吃喝不愁,有东西可学,而且没多少精神压力。我坚信,一切全靠自己,条件再差,也能学而致用。但我也清醒的意识到,自我奋斗是一条危险的路,充满荆棘的路,我要小心的踩着石头过河,不能摔倒。想得容易,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团委发出:争当又红又专三好学生的口号,作为学习尖子,稍一偏就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这正是我最担忧的,但我想不出晦韬之策。

    我最打怵的是异性的目光,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我也难以自禁,时而陷入想入非非中,时而又笑靥如梦来。我时时告诫自己,学会冷处理,决不能越雷池一步。尽管学校女性较多,同系同学中,除了文鹃和我同岁,女生都比我大,因而投桃报李,尊称一声大姐,也就滑了过去。就是对杨婕的称呼有些暧昧,听起来杨婕是杨姐谐音,我清楚的意识到,没有条件谈情说爱,更不敢有非份之想。我要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 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