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新闻 > 信息荟萃
编号:2572
一间自己的房间.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5日
第1页
第23页
第263页

    参见附件(5719KB,290页)。

     一间自己的房间是作家弗吉尼亚·吴尔夫写的长篇小说,主要是作者根据女性与小说为主题发表的两次演讲的合集,论述了人这一生成为自己有多么的重要。

    一间自己的房间内容介绍

    《一间自己的房间:本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及其他》是基于两篇讲稿。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日和二十六日,吴尔夫自伦敦两次来剑桥大学,分别在纽纳姆女子学院手戈廷女子学院,就女性与小说一题发表演讲。此后,一九二九年三月,她将两次演讲合为一文,以《女性与小说》为题,发表在美国杂志《论坛》上。而此时,她的小说《奥兰多》出版,为自己造成了一座小楼,并在这里,将《女性与小说》大加修改和扩充,写出了《房间》一书。

    一间自己的房间作者信息

    弗吉尼亚·吴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英国女作家,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是伦敦文学界的核心人物,是布卢姆茨伯里派的成员之一。最知名的小说包括《达洛维太太》、《到灯塔去》、《雅各的房间》等。

    一间自己的房间作品评价

    要发现伍尔芙是怎么最终得出“五百英镑加一间自己的屋子”的结论,那当然要跟着这个天才作家的思路一页页读下去。我惊叹于她那无拘无束散漫思维的能力,更臣服于那些零散段乱间始终聚焦的诗意,是的,诗意,诗意的跳跃、呐喊与诗意的提升。在一些相关与不太相关的意象中,伍尔芙就像个轻盈的舞者,从思维的琴弦跳跃到另一根琴弦,那些引用、描述、评论常常炫目得令人失语,然而华丽的舞步下踏出的却始终是铿锵有力的节奏,是沉稳严整的旋律。她的文章不能叫做论文,也不能称为散文,因为那只是形式上的俗称罢了。她归根结底是个诗人,无论她以何种文体写作,她都终将文字升华为永恒的诗情。

    一间自己的房间截图

    导读 房间之内 房间之外

    几乎所有现当代女性主义作家、女性题材的创作都绕不开一句名言:“女人想要写小说,她

    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出自伍尔夫的长散文《一间自己的房间》。)二十

    一世纪再回首这一论点,我们还会有新的触动吗?或者,我们真正该问的是:这篇长文问世已

    近百年,文中探讨的问题在新时代中得到答案了吗?

    杰作需要流芳百世的名言,但也可能因一言而蔽,后世的读者反而会因此疏忽文中的多重思

    想—《一间自己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典型,太多人自认为了解了中心思想,却忘记了从头到尾

    慢慢品读。

    这篇长散文是两篇讲稿的合集,容量堪比小长篇,也动用了小说笔法,涉及女性在经济、教

    育、职业、生育等许多领域面临的困境,用历史的眼光探讨了女性被剥夺的多项权益。1928

    年10月20日和10月26日,伍尔夫去剑桥大学,分别在纽纳姆女子学院和戈廷女子学院就“女性与

    小说”一题发表了演讲;1929年3月,她将两份讲稿合为一文,最初是以《女性与小说》为题发

    表于美国杂志《论坛》,并于同年在她和丈夫开创的霍加斯出版社以《一间自己的房间》为书

    名出版了单行本。

    本书根据企鹅出版社2004年的版本再译,所吸取借鉴的老版本很多,早至1989年的三联版

    (译者:王还),新至2003年人民文学版(译者:贾辉丰)、2014年雅众版(译者:吴晓雷)

    等版本,主要修正了一些拗口的长句,订正了一些人名、地名及注脚,力求从语感到语义等多

    方面呼应二十一世纪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更重要的是,在本文面世将近百年之际,唤起更多

    年轻读者对这部女性主义开山之作的再度重视,从文学、社会学、性别主义等多重角度重审这

    部杰作,甚而意识到—文中所指出的那些问题正在,但并未得到彻底的解决,伍尔夫所期待的

    女性写作的漫漫长路仍在复杂的现实状况中缓慢拓展,革命尚未成功。

    假如说,了解名言背后的全景是此次阅读的第一个任务,那么,第二个任务显然就是了解这

    篇文章背后的维吉尼亚·伍尔夫(Adeline Virginia Woolf),了解她为何要这样写?又为何比别人更早写出这篇长文?

    伍尔夫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意识流小说家之一、女权运动先驱,1882年1月25日出生于伦敦

    南肯辛顿海德公园门。父母双方都曾丧偶,所以她从小就与异母异父的七个兄弟姐妹住在一

    起。她的父亲莱斯利·史蒂芬爵士(Sir Leslie Stephen)是一位很有名的编辑,也是文学评论家

    及传记作者,第一任妻子哈利特(Harriet Thackeray)是大作家萨克雷的幼女,第二任妻子茱莉

    亚(Julia Duckworth)长得很美,曾为前拉斐尔派的画家爱德华·波恩-琼斯(Edward Burne-

    Jones)担任模特,维吉尼亚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正如伍尔夫在本书中所写道的,“若是身为女

    人,我们只能通过母亲去回溯过去”,茱莉亚对伍尔夫的女性观有很大的影响。虽然在那个年

    代,男孩才有机会去正规学校读书,但茱莉亚坚持在家里教育孩子,我们可以在1894年的一张

    照片中看到她如何教导五个孩子。后来,在伍尔夫很多散文和小说中,都能窥见母亲茱莉亚的

    形象。

    维吉尼亚出生在这样的文艺世家,显然比同时代的大部分女性更开明。因为父亲与很多文学

    名士都有往来,包括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及托马斯·哈代

    (Thomas Hardy),她从小就对文学情有独钟。1891年,九岁的维吉尼亚就在父亲的鼓励下开

    始写作,自创了名为《海德公园门新闻》的小周报,用词语代替玩具,倾情于自己的游戏。

    在1897到1901年间,她在伦敦国王学院接受了古希腊语、拉丁语、德语及历史教育。

    可惜好景不长,维吉尼亚十三岁时,母亲茱莉亚因病去世,她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精神崩

    溃;两年后,同父异母的姐姐、代替母亲照顾家人的特斯拉也去世了;紧接着,1904年,她的

    父亲莱斯利也去世了,她只能随兄弟姐妹搬到了布卢姆斯伯里(Bloomsbury)的戈登广场。双

    亲相继辞世的这段时期里,她常常遭到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性侵。

    维吉尼亚从1905年开始职业写作生涯,最初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撰稿。后来,她和姐姐

    万妮萨、哥哥索比、弟弟艾德里安以及几位朋友创立了布卢姆斯伯里派文人团体,在伦敦文艺

    界相当活跃。在他们的诸多事迹里,有一件事特别值得一说:1910年,维吉尼亚女扮男装,和

    弟弟艾德里安等四人登上了当时英国皇家舰船“无畏战舰”,谎称是非洲某个国家的外交团,在

    舰船上受到了高规格的待遇。此事被媒体披露后,英国海军感觉颜面尽失。而经历这事的人都

    称赞维吉尼亚的扮相和演技—这显然会让我们联想到她出版于1928年的惊世骇俗的小说《奥兰

    多》。当时,布卢姆斯伯里派有很多拥趸,其创办理念时常与上流社会的迂腐风气冲突,但从回忆录来看,团体内部始终有矛盾,包括姐妹间的情感龃龉,所以,不妨说是因为万妮萨的干

    预和推动,维吉尼亚才成为了伍尔夫。

    1912年,维吉尼亚和公务员兼政治理论家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结婚,出乎了所

    有人的意料,但世人最终会说,嫁给伦纳德是她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他一直仰慕她,婚后也

    一直抚慰她、理解她,无论是分房睡还是创办出版社,他都没有怨言地配合她。

    1917年4月24日,他们买到一架手动印刷机,霍加斯出版社就此成立,它最主要的业绩莫过

    于出版了伍尔夫所有的作品。从某种角度看,伍尔夫所言“写小说的女人……有一间属于自己的

    房间”尚不足以囊括当时女性写作的困境,真该再加上一句“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出版社”。 最

    初这项只限于会客厅的出版事业很快就占据了他们的餐厅,最后占据了他们生活中的大部分时

    空,既能以体力活儿让她消解紧张情绪,又能让伍尔夫夫妇不受其他出版社限制,通过自己的

    文学创作和圈内人脉赚到钱,带来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满足。但经营独立出版社是很辛苦的,他

    们不得不从商业角度考虑选择出版物,因此,也拒绝了同样是当时最前卫的意识流作家—詹姆

    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新作《尤利西斯》。

    无论如何,霍加斯出版社确保了伍尔夫的文学生涯顺畅展开。1917年,伍尔夫出版了《墙上

    的斑点》;1919年,出版《丘园》和《夜与昼》;1922年,出版《雅各布的房间》;1925年,出版《普通读者》与《达洛卫夫人》;1927年,出版《到灯塔去》;1928年,出版《奥兰

    多》;1929年,出版《一间自己的房间》;1931年,《海浪》问世;1937年,几经重写和修改

    的《岁月》问世。在伍尔夫1941年3月28日投河自尽后,霍加斯出版社在伦纳德的努力下继续经

    营到1946年,在29年间共出版了527部作品。半个多世纪后,霍加斯于2012年重新成立,成为了

    出版业巨头企鹅兰登旗下的一个品牌。

    《一间自己的房间》是一篇随意识流动,且不乏庞杂论据的演讲文,分为六个章节。

    第一章开宗明义,点出独特的论点,但叙述重点完全放在伍尔夫在名校中的经历,确切地

    说,是极其不悦的游览体验,矛头直指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平待遇,但她没有放任自己在怨

    怼中失去思考,而将思路从学府转到经济层面,有如神来之笔,将文学议题转化为经济基础问

    题,很可能令二十一世纪的读者惊讶得合不拢嘴—原来,女性拥有财富是如此“新鲜”的事!

    第二章的场景转入大英博物馆,想从以往经典作品中寻找答案的伍尔夫铩羽而归,唯一的收

    获仍是问题:为什么男性作者那么爱谈论女性,甚而在史诗中歌颂,却又同时贬低女性群体的智力、体力和各方面的能力?由此,她成为历史上第一位侦探到男性之愤怒本质的女作家,揭

    开了男性权威的真相。这时,神来之笔再次出现,钱包中的一两张钞票将议论再次拉回经济命

    脉。

    第三章的精妙构想发生在夜晚的私人书房,从历史学家的叙述出发,向读者展示了“长着鹰

    翅的蠕虫”般的女性形象。女性在历史上的严重缺席,令伍尔夫执著于一个疑问:十八世纪前的

    女性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本章的神来之笔落在“莎士比亚的妹妹”身上。伍尔夫虚构了一位才

    华横溢的年轻女子,合理推断了她的悲惨命运。接着,她提出一个更引人深思的问题:才华,究竟该怎样量度?写作,需要怎样的条件?

    第四章以无法辩驳的实例取胜。从温切尔西夫人、纽卡斯尔公爵夫人到玛格丽特·卡文迪

    什,她先罗列了几位十七、十八世纪出身贵族世家的女诗人、女作家,再强调了同时代的班恩

    夫人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靠写作谋生的女性,继而展开一幅全景画面:“到十八世纪即将结束时,转变已发生,若由我来重写历史,我要充分描写这一转变,并且明确表态:其意义比十字军东

    征或玫瑰战争更重大。中产阶级女性开始写作了。”历史进展到十九世纪后,简·奥斯汀和勃朗

    特姐妹成为她分析的主要对象,但她分析的并不是文本本身的高低良莠,而是作家的心境—换

    言之,这并不只是文学评论,而更像是心理分析。在此,伍尔夫引申出了就当时而言非常前卫

    的女性创作观点:“女小说家的性别怎么能妨碍她的真诚,亦即我所以为的作家的脊骨?”女作

    家不仅要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还要有属于自己的思想、视角、态度、句法和修辞……

    第五章,伍尔夫将目光投向当代作家。值得一提的是,在做这次演讲前,她已写下了《奥兰

    多》,在本章节中出现的莫须有的“玛丽·卡米克尔”的处女作,显然和她自己的创作有关系。在

    此,伍尔夫提醒大家注意:文学世界里尚未有过描写女性友谊的作品。“在简·奥斯汀的时代之

    前,小说中所有的重要女性都是从异性的视角来看的,而且,只有在与异性发生关联的情况

    下,她们的形象才得以显现。”如此推断下去便可知,女作家的创作天地何其广博!她可能也是

    第一位提及“女性力”的作家。

    第六章是总结性的,也比前几章更令人鼓舞。很多人引用过的名言“伟大的头脑是雌雄同体

    的”其实是柯勒律治说的,但确实是由伍尔夫在此深入阐释的。她以男性作家在行文时无意识表

    露的倾向为例,继而,将矛头转向正在法西斯国家如火如荼展开的文学运动,并以“早产儿”这

    一精准的类比对其进行了批判,这充分证明了伍尔夫拥有客观、专业且具有历史批判性的文学观。最后,她鼓励年轻的女大学生们勇敢地走上文学之路,并且再次强调了物质对于创作力的

    重要性:归根结底,不是物质本身在起作用,而是物质能给予的一定程度的“心智自由”。

    “任何人,写作时总想着自己的性别,都会犯下毁灭性的错误。”作为女权主义的先驱之一,伍尔夫并没有偏袒女性写作时应强调女性意识,这恰恰是真正的平权运动所期待的结果。如果

    女性也成为愤怒的男权家长式的人物,或许,那并不该被认为是女权运动的最终胜利,也绝对

    不是雌雄同体的心智的表现。

    本书采取“外一篇”的结构,附加了原本收录于《普通读者》中的一篇演讲文:《应该怎样读

    一本书?》。虽有一个看似指导性很强、酷似手册文案的标题,但这篇文章实为一位资深读者

    的经验漫谈,从传记到诗歌,伍尔夫用读者特有的跨时空思维脉络,向我们展现了一部微缩的

    英国文坛景象。本次重译将文中所提及的诸多人物反复加以确认,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注脚中

    窥见各位名留青史的英国文学家们在贵族世家和社交圈的互动关系。

    如上所述,维吉尼亚·伍尔夫首先是个饱读诗文的资深读者,再是一位笔耕不辍的天才作

    家,还是一位对经济、历史、性别等社会问题有深刻思考的知识分子。她的文学遗产值得后人

    不断重读,她超越时代的思想更值得一代又一代女性深思。

    于是

    2019年3月 一间自己的房间 1

    你们或许要说,我们请你来谈谈女性与小说—但是,这与自己的房

    间有何关联?

    请容我慢慢细说。

    你们邀请我来讲“女性与小说”这个主题后,我就在河边坐下,开始

    深思这两个词的涵义。要说这个主题,我也许可以点评一下范妮·伯尼注1

    的小说,就简·奥斯汀注2

    多说几句,再把勃朗特姐妹注3

    夸赞一番,并简略

    形容一下冰雪覆盖下的海沃斯牧师家;如有可能,再用几句俏皮话评一

    评米特福德小姐注4

    ,再用几句恭维的摘引,让人想到乔治·艾略特注5

    ,再

    提一下盖斯凯尔夫人注6

    ,如此罢了,大致就能算讲完了。但三思过后,又觉得这几个字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女性与小说,这个议题的意思可能是关于女性的,或许,你们的本

    意是要我谈谈女性应该是怎样的人?也有可能是关于女性作家及其所写

    的小说;又有可能是关于女性和那些以女性为题的小说;当然,也可能

    这三者兼而有之,成为无法区隔的大议题,你们是想请我从这个角度加

    以考虑。

    但当我开始用这个思路,也似乎是最有趣的一个思路去思考时,却

    很快发现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将永远无法得出结论。我也无法尽到

    一个讲演者的首要责任—我认为,那就是在讲完一小时后能给出一些金

    玉良言,足以让你们的笔记本熠熠生辉,被永远地供奉在壁炉台上。

    而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却只是就一个微小的问题给出一个观点:

    注1 范妮·伯尼,Fanny Burney,(1752-1840),英国女作家,代表作:长篇小说《伊夫莱娜》(Evelina)、《卡米

    拉》(Camilla)。

    注2 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国女作家,代表作:小说《理智与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傲慢

    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爱玛》(Emma)。

    注3 勃朗特三姐妹,The Bront?s,即:夏洛蒂、艾米莉和安妮,代表作分别是《简爱》(Jane Eyre)、《呼啸山庄》

    (Wuthering Heights)和《艾格尼丝·格雷》(Agnes Grey)。她们的父亲是英国北部约克郡海沃斯地区的牧师,所以

    她们的家宅就叫海沃斯牧师家(Haworth Parsonage),现为勃朗特故居博物馆。

    注4 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Miss Mitford(1787-1855),全名Mary Russell Mitford,英国女剧作家、诗人、散文作家,代表作:散文集《我们的村庄》(Our Village)。

    注5 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本名Mary Anne Evans,英国女作家,代表作:《米德尔马契》

    (Middlemarch)、《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等。

    注6 伊丽莎白·盖斯凯尔,Mrs Gaskell(1810-1865),全名Elizabeth Cleghorn Gaskell,英国小说家,代表作:《玛丽·巴

    顿》(Mary Barton)等。 如此一来,你们肯定会发现,诸如女性的天性、小说的真谛之类的

    大问题都将悬而未解。我推脱了责任,不去给这两个问题下结论—就我

    而言,女性、小说,都仍是未解的疑难。

    不过,为了加以弥补,我将尽力向你们说明:我是如何形成“房间

    和钱”这个观点的。我将在诸位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阐述自己一

    连串的思绪是如何归结到这个想法的。如果我能把这种论调背后的种种

    想法或者说是种种偏见解释清楚,你们也许就会发现,其中有涉及女性

    的部分,也有涉及小说的部分。

    无论如何,谁都不能指望在某个备受争议—任何牵涉到性别的问题

    都是如此—的议题上说出唯一的真相。我们只能如实展现自己何以得到

    并持有某种观点,且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观点。对于听众,我们只能给出

    一种可能性:在了解讲演的种种局限、成见和个人偏好之后,让听众们

    得出自己的结论。

    在这种语境下,小说所涵盖的真相远胜于事实。因此,我要充分利

    用身为小说家的所有自由和特权,先对你们讲一讲我来这里前的两天里

    发生的事情—肩负着你们施加于我的沉重话题,我苦思冥想,任其在我

    的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引发思考。无需赘言,我接下去描述的场景纯属

    虚构:牛桥注7

    是杜撰的,芬汉姆学院也一样;所谓的“我”只是为了叙述

    方便而使用的人称代词,并非特指真实的某人。

    我会信口开河,但也许会有部分真相混杂其中,要由你们把真相寻

    觅出来,再由你们决定其中是否有值得记取的真理。如果没有,你们当

    然可以把这些话统统扔进废纸篓,忘个一干二净。

    好,那就来说说一两个星期前的我(可以称我为玛丽·伯顿,玛丽·

    西顿,玛丽·卡米克尔,或是任何你们中意的名字—这无关紧要)。

    那是十月里的一个好天气,我坐在河边,沉迷于思考。刚才提到的

    重负,也就是“女性与小说”这个激发出各种偏见和强烈情绪、亟待得出

    结论的主题,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就连我左右两边一丛丛不知名的灌木都闪耀着金黄与深红的色彩,宛如在高热的火焰中炽燃。对岸,柳树垂杨低拂,似要哀泣到永远。河

    水随心所欲地倒映天空、小桥和河畔色泽火亮的树叶,每当有大学生划

    船而过,倒影碎而复合,完好如初,好像那人从未来过。坐在那儿,简直可以从早到晚地沉迷于思索。

    注7 原文Oxbridge,这显然是牛津(Oxford)与剑桥(Cambridge)的合并,是伍尔夫对当时高等院校的戏谑称呼。 思索—这么说算是抬举吧—已将其钓线沉入涓涓溪流中了。一分钟

    又一分钟,它在此处的倒影、彼处的水草间晃动,随水浮升又沉降,直

    到钓线那头突然沉了一下—你们知道,就那么轻轻一提。小心翼翼地收

    线,把凝聚上钩的念头钓上来,再小心翼翼地展开,铺陈在草地上;哎

    呀,我的这个小念头,看上去是那么微小,那么无足轻重,俨如一条小

    鱼,小到老练的渔夫会把它丢回河里,让它再长大一点,有朝一日再钓

    来下锅,才好大快朵颐。我不想现在就让你们因这个念头而伤脑筋,但

    如果你们留心,就能在我接下来的讲说中发现它的蛛丝马迹。

    然而,不管它是何等渺小,却终究有其神秘性—只要被放回脑海,它就立刻变得令人兴奋,并且意义重大;它时而飞游,时而沉潜,从这

    儿那儿闪过,激荡出一波波思绪的骚动,让人实在没办法安静地坐下

    去。

    于是,我快步走起来,不知不觉间踏进了一块草坪。就在那一瞬

    间,有个男人的身影挺立而出,拦住了我的去路。一开始我都没反应过

    来,那个身穿圆摆外套、内衬正装衬衣、怪模怪样的家伙是在冲我做手

    势呢。他的表情又惊恐又愤慨。

    与其说是理性帮到了我,不如说是本能让我幡然醒悟:

    他是学监,而我是个女人。

    这儿是草坪,人行道在那边呢。

    只有研究员和学者们可以走这里的草坪,而我该走的是碎石小路。

    这些想法是在一瞬间发生的。等我重新走上石子路了,学监的手臂

    才放下来,神色也平和下来,一如往常了;虽说草坪是比石子路好走,但石子路也不至于造成多大的损害。但是,不管那些研究员和学者们是

    哪所学院的,我只有一件事要投诉:就为了保护他们这块三百年来始终

    被养护平整的草皮,却把我的小鱼吓跑了,踪影全无。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思绪让我肆无忌惮地

    擅闯“禁地”?祥和的精神如天堂降下的祥云,如果能驻留于某时某地,那就必然是在美好十月的清晨,降落在牛桥的校园和四方庭院之中。穿

    过一条条古老的长廊,徜徉于学院之间,现实的粗粝感似乎被磨灭了;

    身体仿佛置于一樽神奇的玻璃柜里,没有声音能传进来,心神也远离各种现实中的纷扰(只要别再踏入草坪),尽可自由遐想,沉溺于任何与

    此时此地相宜相契的深思。

    不经意间,我偶然想起一篇提及长假时重游牛桥的古老散文,继而

    又想起那位散文作家查尔斯·兰姆注8

    —萨克雷注9

    曾把兰姆的一封信高举齐

    额,尊称他为“圣查尔斯”。确实,在过世的前辈作家中(我想到哪儿就

    说到哪儿),兰姆算是最可亲可近的一位,你会愿意问他“请告诉我,您是如何写好散文的?”之类的话。我觉得他的散文在很多方面甚至超

    越了马克斯·比尔博姆注10

    的杰作,尽善尽美,因为他有狂野的想象力,那

    种天赋灵光迸发于字里行间,有如闪电霹雳,固然会给文章带去瑕疵和

    不足,却还有诗意星光般闪耀。

    兰姆来到牛桥,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确实写了那篇散文—

    标题我记不得了—文中提到他在这里看到了弥尔顿注11

    的手写诗稿。那首

    诗应该是《黎西达斯》吧。兰姆写道,一想到《黎西达斯》中的每一个

    字词都可能不是现在这样,他不禁深受震动。在兰姆想来,即便只是想

    一想弥尔顿改换了这首诗中的字词,都像是一种亵渎。这又让我尽力去

    回忆《黎西达斯》,猜一猜弥尔顿改动的是哪个字词,为什么要那样

    改,那应该会让我乐在其中吧。

    继而,我又蓦然想到:兰姆看过的那份手稿近在眼前,不过几百码

    远;也就是说,我完全可以追随兰姆的足迹,径直穿过四方庭院,去亲

    眼看看那座珍藏宝物的举世闻名的图书馆。

    说去就去,就在我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的时候还想到一件事:萨克

    雷的《艾斯芒德》手稿也保存在这座著名的图书馆里。评论家们常把

    《艾斯芒德》誉为萨克雷最完美的小说。但在我的记忆里,这本书的文

    体矫揉造作,刻意效仿了十八世纪的写作风格,对作家而言更像是一种

    阻碍,除非,十八世纪的风格对萨克雷来说反而是自然而然的—若能看

    到手稿,细查这种刻意的改变是为了精致的风格,还是为了充实意蕴,或许能证实这一点。

    但若想去证实,还必须先敲定何为风格、何为意蕴,这个问题—刚

    想到这儿,我已经走到直通图书馆的大门口了。

    我准是把门推开了,因为,立刻出现了一个守护天使般的人影挡在

    入口处,但他没有天使般的纯白羽翼,而是披着一袭纯黑色的长袍;这

    位银发苍苍、面目和善的绅士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把我挡在门外,略有歉意地低声告知:只有在本学院研究员的陪同之下,或持有介绍信的女

    士,才得入内。

    举世闻名的图书馆被一个女人咒骂,丝毫无碍于它依然是座举世闻

    名的图书馆。庄严肃穆,备受仰慕,带着安全无虞、深锁于心扉的所有

    珍宝,它志满意得地酣睡着,对我来说,它将如此沉睡到永远。我恼怒

    地走下台阶时默默发誓:我决不会惊扰它的清梦,决不会再来请求它的

    优待。

    距离午餐还有一个小时,我还能做什么呢?在草地上散散步?到河

    边坐坐?那天上午真是秋高气爽,落叶缤纷,满地飘红,散步或闲坐都

    不算难事。

    但有乐声飘荡耳际。应当是有人在做礼拜,或在举行什么庆典。当

    我经过小教堂时,门内的管风琴奏出了如怨如诉的壮丽旋律。在那宁谧

    的氛围中,甚至连基督门徒的悲郁听来都更像是对悲哀的怀缅,而非悲

    哀本身;甚至连古老的管风琴的哀诉都被那份宁谧层层裹住了。

    即使有权入内,我也不愿进去了,这一次,教堂执事恐怕也会拦下

    我,要我出示受洗证明或是本区主教开具的介绍信。反正,这些宏伟建

    筑的外观之美一如其内部。更何况,看看信众聚集、进进出出、像一群

    蜜蜂在蜂房口忙忙碌碌,也挺有乐趣。他们大多披袍、戴帽,有人披着

    毛皮披肩,还有人坐在轮椅里被推行,还有些人,虽未届中年,却已显

    沧桑憔悴,形貌怪异,让人想起在水族馆的沙滩上费力爬行的巨蟹和鳌

    虾。我斜倚在墙上,顿觉眼前的大学活像一个庇护所,稀有物种尽被收

    容,要是让他们在斯特兰德注12

    一带自求生路,恐怕很快都会被淘汰。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老学究们的陈年故事,但还没来得

    及鼓起勇气吹口哨—据说,有位老教授一听到口哨声就会狂奔—那些可

    敬的信众都已进了教堂。只剩下小教堂的外墙可供观瞻了。如你们所

    知,可以看到高高的穹顶和尖塔,像一艘永在航行却永不能抵达的船,点亮暗夜,远隔山头仍遥遥可见。

    不妨设想一下,曾几何时,涵盖齐整的草坪、恢宏的建筑和这座小

    教堂在内的这个四方形大庭院,也不过是片沼泽,荒草飘摇,猪猡刨

    食。我猜想,必定曾有一群群牛马从遥远的乡村拉来一车车石头,然后

    工人们费尽千辛万苦,自下而上一块块地垒砌灰色巨石,我才得以站在

    它们的荫庇之下;继而,画师带来彩色玻璃窗,装嵌入框,泥瓦匠带着泥刀铁铲,几百年来忙于在穹顶上涂抹油灰水泥。每逢周六,必定有人

    从皮革钱袋里倒出些金币、银币,落在那些久远年代的工匠们的掌心

    里,好让他们能去换酒水,在九柱戏中消遣一夜。

    我料想,必定要有流水般的金币银币源源不断地送到这庭院来,好

    让石头一车车运来,泥瓦工一天天劳作,整地、挖沟、掘地,还要凿

    渠。而且,那是虔于信仰的年代,挥掷金银打下深厚的根基,垒起巨石

    建筑后,还要从国王、王后、王公贵族的金库里筹措到更多金银,以不

    吝之姿投入建设,确保圣歌能在此唱诵,学识能在此传授。土地一块块

    被赏赐,赋税一笔笔被缴清。而当信仰时代过去,理性时代到来后,金

    银钱财仍要如此滚滚而来—设立研究生的奖学金,资助讲师们的职位,只不过,现在流入的金银不是来自王公贵族的金库了,而是商贾的钱

    柜,还有那些靠制造业赚了大钱的工厂主们的腰包,他们要回馈教给他

    们一技之长的大学院校,便在遗嘱中拨出巨资,让大学添置更多桌椅,请来更多讲师,培养更多研究生。

    由此,几百年前荒草飘摇、猪猡刨食之地,如今便有了图书馆和实

    验室,有了天文台,玻璃架上还有昂贵的设备、精密的仪器。绕着庭院

    信步而行时,我深觉金银夯实的地基着实深厚,毋庸置疑,人行小道坚

    实地铺在野草之上。头顶盘子的男人们步履匆忙,在楼梯间穿梭。花朵

    在挂于窗台外的花篮里炫丽盛放。留声机放出响亮的旋律,从房间里传

    出来。

    不去反思都不可能啊—但不管想到了什么,也只能点到为止。钟声

    响了。是该去吃午饭的时间了。

    有一件事很耐人寻味:小说家们总有办法让我们相信,一席午餐之

    所以令人回味,必定是因为有人妙语连珠,或有人举止高明。但对于吃

    食本身,他们往往惜字如金。小说家们谨遵的俗套之一便是避而不谈

    汤、鲑鱼和鸭肉,好像汤、鲑鱼和鸭肉根本就无关紧要,好像根本没人

    吸过一口雪茄或喝过一杯红酒。

    不过,我要在此冒昧地违背这种俗套,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这顿

    午餐一上来就是盛在深盘里的龙利鱼,学院的厨师在上头浇覆了一层雪

    白的奶油,零星露出些鱼身的褐色,宛如雌鹿两侧的斑点。随后的一道

    菜是鹧鸪,但你们千万别以为那只是一对儿毫无装饰的棕褐色小鸡。这

    道鹧鸪肉非常丰盛,搭配了各种蘸酱和沙拉,有辛辣的,有香甜的,各

    自井然排列;配菜里的土豆片薄如钱币,但没那么硬;嫩嫩的小菜心像玫瑰花苞,但要更多汁、更美味。烤鹧鸪和配菜刚刚用完,静候一旁的

    侍者—也许就是刚才那位学监,只不过换上了和颜悦色的姿态—就端上

    了甜品:用白餐巾围绕着的糕点,糖霜如海浪翻卷。若称其为布丁,会

    让人误以为它只是米和薯粉的混合物,那就未免委屈它了。

    这一餐当中,酒杯时而泛起金黄色,时而泛出酒红色;时而被添

    满,时而被饮空。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我们的灵魂所在之地—脊背的

    中央—燃起了一团火焰,不是那种生硬刺眼的电光,那只是我们谈吐时

    的唇舌间闪现的智慧灵光,而是在理性交汇时闪现的更深邃、更微妙、更幽明的浓金色光辉。

    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溅。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自己。

    我们都会升入天堂,凡·戴克注13

    也会与我们为伴—换句话说,只要现

    在点上一支好烟,靠在窗边的软垫上,生活就会看似美好,回报何其甘

    甜,所抱怨的这个、哀怨的那个是多么微不足道,坐拥志同道合的伙伴

    又是多么值得赞美。

    要是运气好,手边正巧搁着烟灰缸,就不必把烟灰弹出窗外;要是

    事实与此稍有不同,我大概就不会看到窗外的物事,譬如说:一只没有

    尾巴的猫。

    这只闯进我的视野、短了一截的小东西轻柔地穿过四方庭院,这景

    象无意间触动了潜意识里的认知,瞬间改变了我的心境。感觉像是有人

    放下了遮光帘。也许,让人心醉神迷的酒力正在慢慢消解。显然,那是

    若有所失的感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看着那只曼岛猫停在草坪的中

    央,好像它也在质问天地。但缺失的是什么?不一样的又是什么?我一

    边听着旁人的交谈,一边默默自问。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假想自己出离这个房间,回到过去,确切地说是回到战前,假想自己置身于另一场在距此不远的几间屋子里

    进行的、与此不同的午餐宴会,所有细节都与当下的不同。

    我在想象时,宾客们正谈得尽兴,大部分人都很年轻,有女士,也

    有男士;他们谈得很畅快,很投机,轻松又风趣。

    我继续假想,把这场聊天置于过去那场午餐闲聊的背景,彼此对

    照,我便毫不怀疑:这场就是那场的延续,堪称其合法的继承人。没有改变,没有不同,只不过我在这里竖起耳朵,听到的不只是他们在说什

    么,还能听出交谈之外的低语,或者说是气韵。没错,就是这个—不同

    之处。

    战前,人们在这样的午餐会上聊的话题和当下的毫无二致,但听起

    来会有所不同,因为在那时候,人们的谈话会伴随着一种低沉的韵律,不太清晰,但乐音起伏,令人激动,因此改变了言谈本身的价值。

    注8 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9-1848),英国随笔作家、诗人,代表作:《伊利亚随笔》(Essays of Elia)。这

    里提及的散文指的是兰姆发表于1820年的《假日中的牛津》(Oxford in Vacation)。

    注9 威廉·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英国作家,代表作:《名利场》(Vanity Fair)等。

    注10 马克斯·比尔博姆,Max Beerbohm(1872-1956),英国漫画家、散文作家、诗人。

    注11 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政论家。代表作:长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复乐园》(Paradise Regained)、《力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等。下文中的《黎西达斯》

    (Lycidas)是弥尔顿悼念亡友所著的哀歌,手稿现存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注12 Strand,伦敦西敏城的一条街道,自十二世纪以来就很繁华,聚集了很多老派餐厅、豪华酒店、私人银行、歌剧院

    等地标性场所。

    注13 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画家,师从鲁本斯,被誉为“佛兰德斯巴洛克艺术三杰”之一,英王查理一世时任宫廷首席画家。 能为那些低吟般的语调配上文词吗?也许要有诗人助力。在我身旁

    放着一本书,我信手翻开就是丁尼生注14

    的诗。我觉得他就是在吟唱:

    一滴璀璨的泪珠落下

    自门前怒放的西番莲。

    她来了,我的亲爱,我的爱人;

    她来了,我的生命,我的命定;

    红玫瑰在高喊,“她来了,她来了”;

    白玫瑰在啜泣,“她来迟了”;

    飞燕草在倾听,“我听到了,听到了”;

    而百合在低语,“我等。”

    这是男士们在战前的午餐宴席上所吟唱的吗?女士们呢?

    我的心如歌唱的鸟儿

    巢栖溪畔的枝头;

    我的心如苹果树

    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

    我的心如七彩的贝壳

    浮沉在平静的海水中;

    我心中的喜悦胜过这所有一切

    因为我的爱人正走近我的身边。

    这是女士们在战前的午餐宴席上所吟唱的吗?

    想到人们沉吟着这样的字句,甚至是在战前的午餐席间压低了声音

    念诵,实在觉得很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还不得不指向草坪上的曼

    岛猫,假装是被它逗乐的;那可怜的小东西没有尾巴,看起来确实有点

    荒诞。它是天生如此,还是在意外中失去了尾巴?虽然,据说曼岛上是

    有天生无尾的猫,但为数甚少,远不如大家以为的那么多。那是一种奇

    特的动物,与其说它美,倒不如说是古怪。

    就一条尾巴,有和没有感觉截然不同,真是好奇怪啊—你们也知

    道,这类闲话通常是午餐曲终人散、大家取衣戴帽时会说的。多谢东道主的盛情款待,这顿午餐一直吃到将近黄昏才散。美艳的

    十月天已西沉渐暮,我走在林荫道上,秋叶纷纷落下。一扇又一扇大门

    似乎带着温柔的决绝在我身后关闭。数不清的学监将数不清的钥匙塞进

    油润的锁眼里,宝库又将妥善无虞地安度一夜。

    林荫道尽头有一条街—我忘记街名了—只要你没有转错方向,沿着

    此路就能直通芬汉姆学院。不过,时间尚早。七点半后才会开始晚餐。

    其实,享用过那样一顿午餐后,不吃晚餐也没问题。

    奇怪的是,那几句诗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腿脚也随其韵律而律动—

    一滴璀璨的泪珠落下

    自门前怒放的西番莲。

    她来了,我的亲爱,我的爱人。

    诗句在我的血脉中歌唱着,我快步朝着海丁利走。就在水花激溅在

    堤堰的地方,我的步履又换了另一种节奏:

    我的心如歌唱的鸟儿

    巢栖溪畔的枝头;

    我的心如苹果树……

    伟大的诗人!我放声呼喊,就像人们会在暮色中呼喊。他们是多么

    伟大的诗人啊!

    把我们这个时代和过去对照比较,未免是有点荒谬、愚蠢的比法,但相形之下,我还是陡生某种妒羡之情;继而又开始思忖,平心而论,谁能说出两位在世诗人堪比当年那样卓越的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

    蒂注15?

    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凝望着泛着泡沫的河水,想到无人能与他们媲

    美。那时的诗歌可以让人心悦诚服,原因就在于它歌颂了那时的人们曾

    有的情感(也许就是在战前的午餐宴席上),所以,人们才能轻而易举

    地产生共鸣,感同身受,不必费神去揣度那种情绪,也不用与我们当下

    会有的任何情绪相对照。而如今的诗人们表达的是由我们在当下生发、又被我们当下剥离的情感。人们很难一眼就认清,还时常出于某些原因害怕面对这种情感的真

    相;人们会热切地关注,嫉妒而犹疑地将其与自己熟悉的往日情怀相对

    照。所以,现代诗难懂,也因为这种难懂,不管是哪位优秀的现代诗人

    的杰作,人们也顶多只能记住两行。也是因为这一点—我也记不住更多

    诗句—我的观点因为缺乏实例而显得乏善可陈。

    我继续朝海丁利走去,却依然在自问:为什么我们的午餐宴席中不

    再有人低吟浅颂呢?为什么阿尔弗雷德不再吟唱:

    她来了,我的亲爱,我的爱人;

    为什么克里斯蒂娜不再应和:

    我心中的喜悦胜过这所有一切

    因为我的爱人正走近我的身边。

    我们该把这归咎于战争吗?1914年8月的枪声响起时,在男人和女

    人的眼中,彼此的面容是否明明白白地写着:浪漫已被扼杀?在炮火中

    看到统治者们的嘴脸,确实令人震惊(女人们尤其是,因为她们对接受

    教育及其他始终保有幻想)。那些嘴脸太丑恶了—德国人、英国人、法

    国人—愚蠢至极。

    但是,无论归咎于何时何地何人,那曾燃起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

    罗塞蒂的激情,为爱人的到来忘情歌唱的美妙遐想,现已所剩无几,和

    过去相比少太多了。我们只能去阅读,去观察,去倾听,去回忆。

    那么,为什么要说“归咎”呢?如果那遐想本是幻觉,为何不索性去

    赞许那场浩劫—且不管该给它定什么名称—破灭了幻象,取而代之以真

    相?因为真相……这些省略号标注的是某个位置,我就是在那儿因探寻

    真相而错过了通往芬汉姆的岔道。

    是的,没错,我不断自问:究竟何为真相,何为幻象?譬如说,这

    些人家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呢?是此刻暮色中红彤彤的窗扉,泛着朦胧

    又喜庆的光晕?还是清晨九点钟散了一地的糖果和鞋带,在鲜红的朝阳

    中透露出的粗糙和邋遢?还有那一排排柳树、河流和河畔的花园,此刻

    隐现在夜雾的笼罩中,但若艳阳普照,又将是一片金红灿烂。那该如何

    界定它们的真相和幻象?

    我就此略过纠结辗转的千头万绪,省得让你们伤脑筋。反正,在走到海丁利的那一路上,我并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只想请各位假想一下:

    我很快发现自己走错路了,这才掉头,重新走上通向芬汉姆的道路。

    恰如之前所说,那是十月里的一天,我可不敢贸然更改时节,去描

    绘悬垂在花园墙头的丁香花、番红花、郁金香及其它春天才有的花卉,以免辱没了你们对我的尊敬,以及小说的好名声。小说必须忠于现实,越是真实,小说就越好—我们听到的都是这种说法。

    因此,此时仍是秋天,树叶也仍然枯黄飘落,要说有什么不同,那

    只能是比先前凋落得更快了,因为现在已入夜(确切地说是7点23

    分),还起了微风(确切地说是西南风)。但总还有些不平凡的事情在

    进行中:

    我的心如歌唱的鸟儿

    巢栖溪畔的枝头;

    我的心如苹果树

    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

    这种虚妄的幻景宛如浮现在眼前,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可能要

    为此负一部分责任;这显然是彻底的幻象—丁香在花园的墙头摇曳,黄

    粉蝶翩翩然地飞来飞去,花粉飘扬在空中。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吹拂

    嫩叶,银灰色闪动。那是日光与夜色交接的时刻,各种颜色兀自沉郁,玻璃窗上的深紫和赤金浓墨重彩,像一颗难抑雀跃的心兴奋跳动。

    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尘世之美尽然显现,却又倏忽幻灭(此

    时我推开花园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就因为有人粗心大意,没有关门,而学监也不在附近);即将幻灭的尘世之美好比双刃,一边是笑声,另

    一边是悲苦,利刃划过,心碎无数。

    在我眼前,芬汉姆学院的花园沐浴在春天的暮光里,野趣横生,空

    旷开阔,高高的芒草间点缀着自由自在生发的黄水仙和蓝铃花,也许,即便在最美的花期里它们也是纷乱无序的,更何况现在秋风四起,它们

    拽着根茎肆意摇曳。学院大楼上的窗子错落有致,宛如船窗,浮沉在起

    起伏伏的红砖间,春天的云朵轻快地掠过,在窗上投下时而鲜黄娇嫩、时而银光闪闪的光影。

    注14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代表作:《悼念》(In

    Memoriam)等。

    注15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 (1830-1894),英国女诗人,代表作:《妖精市集》(Goblin

    Market)等。 有人躺在吊床里,还有人在草丛中飞奔—没有人去拦下她吗?如此

    的光影中,她们也如幻影,像是凭空猜想的,也像亲眼见到的;还有人

    在露台上,像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探出身子俯瞰花园,那身影倾身向

    前,令人敬畏却也谦卑,她有着饱满的前额,穿着破旧的衣裙—会是那

    位鼎鼎大名的学者吗?会是J·H注16

    本人吗?

    一切都很黯淡,却又那么强烈,好像黄昏为花园笼上的薄纱已被星

    光或利剑划成了碎片—可怕的现实从春天的心窝里一跃而出,闪出一道

    寒光,因为青春—

    我的汤来了。晚餐设在宽敞的大餐厅里。其实,还是十月的夜晚,根本不是春天。大家集聚在大餐厅里。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汤端上来了。普普通通的肉汤。汤里没有任何撩动遐想的东西,清

    可见底,盘底若有花纹,多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但盘子里并没有花

    纹。盘子是素色的。接着端上来的是牛肉配青菜土豆—最家常的老三

    样,让人联想到泥泞的菜场,牛的后臀肉,菜心的枯黄色蔫叶边儿,提

    着编织袋的女人们在周一的大清早和摊主讨价还价。我没有理由抱怨饮

    食,因为三餐不愁,分量充足,再说了,煤矿工人吃的远不如这些。

    梅干和蛋奶糕也上来了。若是有人抱怨,哪怕有蛋奶糕来润软,梅

    子也还是拿不出手的菜(甚至算不上水果):纤维太多,像守财奴干巴

    巴的心,汁液却太少,像流淌在一辈子都舍不得吃饱、喝足、穿暖,更

    舍不得去施舍穷人的守财奴身体里的血,那么,这个人也该想到,还有

    些人慈悲为怀,哪怕只是梅干,也能笑纳。接着端上来的是饼干和奶

    酪,这时候,大家频繁地把水罐传来传去,因为饼干本来就很干,而这

    些饼干是干硬到骨子里去了。

    餐点全部上完了。晚餐到此结束。每个人都把椅子吱吱嘎嘎地从桌

    旁推开,弹簧门砰砰地开开关关,大餐厅被收拾一空,一丁点儿吃食的

    影子都没有了,毫无疑问已准备就绪—就等着明天的早餐了。

    楼下的走廊里、楼上的楼梯上,到处都能看到英国青年们打打闹

    闹,随兴歌唱。而一位客人,一个外人(我在芬汉姆学院也好,在三一

    学院、萨默维尔、格顿、纽汉姆或是基督堂学院也好,都没有学生的资

    格)难道可以直言“晚餐不够好”或是问一句“我们不能在这里单独用餐

    吗?”(我和玛丽·西顿已回到了她的客厅里),其实在外人看来,这儿

    明明是欢声笑语,生机勃勃,要是我说出那种话,岂不像是在暗中猜度这儿的家底?不行,这样的话是说不出口的。

    坦白说,一时间连交谈都有点意兴阑珊了。人体结构天生如此,身、心、脑浑然一体,无法分装于分割明晰的部位,毫无疑问,再过百

    万年也依然如此,所以,美餐对交谈至关重要。人只要吃不好,就不能

    好好思考、好好恋爱、好好睡觉;若是吃不好,决然办不到。心胸深处

    的那盏明灯不是靠牛肉和梅干点亮的。我们或许都能升上天堂,也希望

    凡·戴克就在下个街角等候我们—这就是一日辛劳后,牛肉和梅干滋养

    出来的有所限制的、没有把握的心智状态。

    幸好,我这位教科学的朋友在橱柜里搁了一小樽酒和几只小酒杯

    (但本该有龙利鱼和鹧鸪相配才好啊),我们才得以围坐炉火,弥补这

    一天下来的些许折损。不到两分钟,我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独自一人

    时,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遇到久别重逢的朋友,自然会尽情闲聊那些

    感兴趣的事—怎么有人结了婚,另一个却还没;有人这么想,还有人那

    么想;有人见多识广,飞黄腾达,还有人却每况愈下,令人咋舌;凡此

    种种,一旦开聊,就难免议论人性,评说我们所处的世道。

    就在如此闲聊时,我暗自羞愧地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任由话题自生

    自灭。别人可能在谈西班牙或葡萄牙、书籍或赛马,但真正的趣味并不

    在这些话题本身,而落在五百年前的泥瓦匠们在高耸的屋顶上忙碌的画

    面上。王公贵族带来大袋大袋的钱财,倾倒在土地上;这情景总会生动

    地浮现在我心头,而与之并列的是:皮包骨头的母牛、泥泞的菜场、枯

    黄的青菜、干巴巴的老人心脏。这两幅画面,既不相关也无联系,看似

    荒诞得毫无意义,却总是同时出现,竞相对照,令我无可奈何,只得听

    之任之。除非彻底扭转话锋,否则,最好的做法莫过于直抒胸臆,要是

    运气好,我披露的想法就会像先王的头骨,在温莎古堡的皇家棺墓被打

    开时,瞬间褪色并粉碎。

    于是,我三言两语地对西顿小姐描述了泥瓦匠们多年来在小教堂的

    屋顶劳作,国王、王后和王公贵族们将整袋整袋的金币银币扛在肩上,铲翻泥地,倾倒入土;继而,根据我的猜想,我们这个时代的金融大亨

    再把支票和债券投进了前人曾经藏金埋银的地方。

    我说,那些财富都在那几所学院的地底下;不过,我们所在的这所

    学院呢?在华丽的红砖墙下、花园中未经修刈的野草下,又埋藏着什么

    呢?在我们餐桌上那些素朴至极的瓷盘背后,还有(没等我住嘴,就已

    脱口而出了)那些牛肉、蛋奶糕、梅干的背后,又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呢?

    喔,玛丽·西顿说,那是在1860年前后吧—噢!这事儿你也是知道

    的,她有点厌倦地说道。我猜想,是因为讲了太多次了。

    但她又对我讲了一遍—房间最早是用租的,委员会召开了,写好地

    址的几封信发出去了,公告起草好了;会议一场接一场,一封封信被宣

    读,某某人承诺了捐赠数目;相反,也有某位先生一个子儿都不肯出;

    《星期六评论》出言不逊。我们去哪儿筹笔钱来租办公室?要不要搞场

    义卖?不能找个漂亮姑娘来撑门面吗?让我们看看约翰·斯图尔特·密尔注

    17

    对这事儿有何高见。有没有人能说服某报的编辑刊出我们的公开信?

    能不能找到某夫人,为这封信签个名?某夫人恰好出城了。六十年前,事情就是这样办成的,千辛万苦,耗费了不少时间。经过了长期努力,费尽周折,才最终筹到了三万英镑注18。

    显而易见,她说,我们供不起美酒和鹧鸪,雇不起头顶托盘的男

    仆,也没有沙发和单独的房间。“安逸舒适,”她引述了某本书上的一句

    话,“只能等日后再说了。”注19

    我想到那些女人年复一年辛勤劳作,要凑齐两千英镑都很难,最终

    却竭尽所能地筹来了三万镑,实在忍不住蔑视我们女性群体的贫困,这

    是理应被谴责的状况。我们的母亲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没给我们留下

    一笔钱?忙着涂脂抹粉吗?盯着商店的橱窗吗?在蒙特卡罗的艳阳下招

    摇摆阔?

    壁炉台上摆着几张照片,玛丽的妈妈—假定照片中的人就是她—或

    许会在闲暇时挥霍享乐(她为教会牧师生了十三个孩子),倘若真是这

    样,那些享乐的日子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骄奢欢愉的痕迹。她看上

    去平淡无奇,只是个披着格子披肩、别着雕花大胸针的老太太。她坐在

    藤椅里,逗着一条长耳猎犬看向镜头,表情喜悦,也有点紧张,因为她

    知道,快门按下去的时候,猎犬肯定会动成模糊的一团。

    如果她当初投身实业,开办人造丝工厂,或是从商,成为玩转证券

    市场的富豪;如果她能为芬汉姆学院留下二三十万镑,我们今晚就会何

    等安逸啊,话题也将是考古学、植物学、人类学、物理学,探讨原子、数学、天文、相对论或地理学的奥妙。

    要是西顿夫人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都学会赚钱这门伟大的艺术,并像她们的父亲与祖父们先前做的那样,把她们的财富留下

    来,专为女同胞们设立研究员和讲师职位、设立奖金和奖学金,那该多

    好啊!我们就可以在这儿单独享用一顿像样的珍禽和美酒,也可以用算

    不上奢望的自信,去憧憬愉快而体面的一生,在某个慷慨捐赠的职位里

    尽享荫庇。我们可以去探险,也可以写作,在古迹和胜地信步游荡,坐

    在帕台农神庙的阶梯上沉思,也可以早上十点准时去办公室,下午四点

    半悠闲地回家,写一首小诗。

    只不过—麻烦就在这里—如果西顿太太们从十五岁起就经商或从事

    实业,那就不会有玛丽了。我问玛丽对此有何看法。

    窗帘的缝隙间,透露出十月的夜色,静谧而美妙。渐渐枯黄的树木

    间,隐约闪现一两颗星星。为了让某人大笔一挥,遂令芬汉姆学院赢得

    大约五万英镑的捐赠,她会甘愿舍弃眼前的良辰美景吗?甘愿抹去她的

    丰饶回忆(虽然人数众多,但那是非常幸福的一大家人)—少时在苏格

    兰的嬉戏和吵闹,以及让她赞不绝口的苏格兰的清新空气、美味糕点

    吗?因为,要给一所学院捐资,就势必无法组建大家庭了。

    既要赚大钱,又要生养十三个孩子—没有任何人能兼顾这二者。

    我们要说的是,应该好好思索一些事实。首先,十月怀胎才能生下

    孩子。其次,孩子出世后,需要三到四个月的哺乳。哺乳期过后,又要

    花上大约五年的时间陪伴孩子。总不见得放任孩子们满街乱跑。有人在

    俄国见过孩子们四处乱奔,回来就跟我们说,那场面一点儿都不招人

    爱。

    人们还说,人的心性是在一岁到五岁之间养成的。我问道,如果西

    顿太太一直忙于赚钱,你记忆中的嬉戏和吵闹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所知

    的苏格兰又会是什么样的?还会有清新的空气、美味的糕点和别的美妙

    之处吗?

    不过,问了也白问,因为在那样假设的前提下,你根本不可能被生

    下来。更何况,就算西顿太太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积攒了大

    量财富,全部投入学院和图书馆的地基之下,我们这样追问也仍是白

    问,因为,首先,她们不可能赚到钱,其次,即便她们赚到了钱,法律

    也不承认她们有权利把自己赚来的钱归为己有。只是在最近的四十八年

    里,西顿太太才能保有属于自己的一便士。在此之前的千百年里,那始

    终是属于她丈夫的财产—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西顿夫人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直都在证券交易所门外裹足不前;她们可能会

    说,我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被拿走,任由丈夫处置,钱怎么花,全凭他们

    见仁见智,搞不好就拿去给贝利奥尔学院或国王学院设了个奖学金,或

    是添个研究员的职位;所以,就算我可以去赚钱,我也没什么兴趣;还

    是让我的丈夫去赚吧。

    无论如何,不管该不该归咎于那位盯着猎犬看的老太太,也不管出

    于何种原因,我们的母辈都无疑把自己的事情搞砸了。没有一个子儿可

    挪用于“安逸舒适”:用在鹧鸪和美酒、学监、草坪、书籍、雪茄、图书

    馆和闲暇项目。

    能在这片荒芜之地建起徒有四壁的院墙,她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

    力。

    我们倚在窗边交谈,和千千万万人在夜里一样,俯瞰这座名城里的

    穹顶和塔楼。在深秋的月色下,那是非常美丽又极其神秘的景象。年代

    久远的老石墙洁白而庄严。

    人们会想到收藏在其中的万卷书籍;悬挂在雕花饰板房间里的老主

    教和名人们的画像;在走道上投下或满圆或新月形奇妙斑影的彩色玻璃

    窗;喷泉和青草;能望见四方庭院的安静的房间。

    我还想到了(请原谅我),宜人的轻烟、美酒、深深的扶手椅和悦

    人眼目的地毯;想到了斯文、从容、尊严,皆源自奢华、清净、有余裕

    的空间。

    注16 简·哈里森,Jane Harrison(1850-1928),英国著名女学者,涉猎古典学、考古学、人类学等多种领域,是剑桥学

    派“神话-仪式”学说的创立者,也是现代女权主义学术奠基人之一。

    注17 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代表作:《论自由》(On

    Liberty)。

    注18 “我们听说,应该至少要有三万英镑……这根本算不上大数目,一来考虑到整个大不列颠、爱尔兰以及各殖民地只

    有一所这样的院校,二来要想到,任何一所男子学校都能轻而易举地筹到巨款。但再考虑到只有极少数人真心希望女

    性接受教育,这个数目其实算很大了。”—史蒂芬夫人,《艾米莉·戴维斯小姐生平与格顿学院》(Emily Davis and

    Girton College)。—原著注。

    注19 “能刮来的每一个子儿都拿去盖楼了,安逸舒适,只能等日后再说了。”—R·斯特里奇,《事业》(The Cause)。

    —原著注。 当然,母亲们没有为我们提供任何与之媲美的安逸选项,毕竟,她

    们连三万英镑都要辛苦筹措,她们是为圣安德鲁斯教会的教士们生十三

    个孩子的母亲们。

    我就此告辞,返回下榻的小旅店。

    走过幽暗的街巷时,我像忙碌工作了一整天的人那样,左思右想。

    我在想,为什么西顿夫人没钱留给我们?我想到贫穷会给心智带来什么

    影响?还想到上午见到的那些裹着毛皮披肩的古怪老先生;又想起某位

    老先生一听到有人吹口哨就会拔腿飞奔;再想起小教堂里响起的管风琴

    声,以及,图书馆紧闭的大门,再想起被拒之门外是何等不悦;但转念

    一想,说不定,被关在那扇门内会更难愉悦起来;我想到一种性别群体

    享有的安逸与富饶,以及,另一种性别群体忍受的贫穷和不安全感;再

    想到,有没有传统观念对一名作家的心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想到最后,我觉得是时候把这一天里的种种思辨、印象、愤怒与欢

    笑统统清空了,就像扔掉一只揉皱的纸团,一股脑儿地丢到篱笆墙里

    去。

    寂寥的深蓝夜空中,群星闪耀。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世界时,似乎

    只能是孤寂一人。所有人都在沉睡—俯卧的,仰卧的,无声无息的。

    牛桥的街巷里空无人影。就连旅店的门扉也悄然开启,如同被一只

    看不见的手推开了;没有一个杂役为了等我而起身点灯,照亮我回房的

    路,真的太晚了。

    2

    请继续随我来,现在已经换了新场景。

    依然是落叶时节,但已在伦敦,不再是牛桥了;我请求你们务必发

    挥想象力,想象出一个和千万个房间类似的房间。

    屋里有窗,掠过行人的帽子、货车与小汽车,可以望到对面房屋的

    窗户;屋里有桌子,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女性与小

    说,但没有下文。

    遗憾的是,经历过牛桥的午宴和晚餐后,似乎不可避免地要去一趟

    大英博物馆了。只有滤除这些印象中的个人情绪和偶然几率,才能得到

    纯粹的真相,就像提炼精油那样。因为,牛桥之旅连同午宴和晚餐引生

    出了许多疑问。

    为什么男性饮酒,女性喝水?

    为什么一个性别群体享尽荣华富贵,另一个群体却如此贫穷?

    贫穷对于小说有何影响?从事艺术创作必需哪些条件?

    成百上千的问题涌现出来。但我们需要的是答案,而非问题。

    要想得到答案,只能去请教不带偏见的饱学之士:他们早就不逞口

    舌之争、不为肉身所扰,并将自己研究、演绎得出的论断著述成籍,最

    终被收藏在大英博物馆里。

    倘若大英博物馆的书架上也找不到真理,我不禁要问:那还能去哪

    儿找呢?

    我这样想着,带上了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就这样,我准备就绪,带着自信和好奇,踏上了探求真理的道路。天虽没下雨,但很阴沉,博物馆附近的街巷中随处可见堆煤的地下

    室洞口大开,一麻袋一麻袋的煤被倾倒下去;四轮马车驶来,停在人行

    道边,卸下一只只捆好的箱子,里面应该是某些瑞士人或意大利人一大

    家子的衣装,指望这个冬天能在布卢姆斯伯里区的寄宿公寓里栖身,找

    到糊口之策,求到财运,或是觅到别的有利可图的差事。一如往常,嗓

    音粗哑的卖花郎推着小车,沿街叫卖花草盆栽。有人大声吆喝,有人唱

    腔十足。 伦敦就像一个大工厂。伦敦就像一架织车,我们都像来来回回的梭

    子,在空白的底色上织出某些图案。大英博物馆就像工厂里的另一个车

    间。推开几扇弹簧门,就能站在那恢宏穹顶之下;俨如一个念头,置身

    于宽广饱满的前额,圈住这额头的发带上还辉显着诸多显赫的姓氏。

    走向借阅台,拿起一张卡片,打开一册书目,然后……这五个点分

    别代表了我发呆、迷茫、慌张的那五分钟。

    你们知不知道,一年之中,有多少关于女性的书被写出来?你们又

    知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出自男性的手笔?你们知道吗,自己很可能

    是全宇宙被人谈论最多的生物?

    我自备纸笔来到这里,本以为读个一上午,就能把真理转录到笔记

    本上了。但现在我想的是:我得有一群大象和一窝蜘蛛的本领,才能完

    成这件事,因为众所周知,大象活得够久,蜘蛛的眼目够多。另外,我

    还需要铁爪和钢牙,才能凿开这厚厚的坚壳。卷帙浩繁,堆积如山,我

    怎么可能找到深埋其中的真理之核?

    在默默的自问中,我开始绝望地上下浏览那长长的书名列表。单单

    是书名,就给了我思索的动力。性别及其本质,想必会引发医生和生物

    学家的兴趣;但令人吃惊且无法解释的是,性别—确切地说,就是女性

    —也吸引了好些讨人喜欢的散文家、妙笔生花的小说家、拿到文学硕士

    学位的年轻人,还有一些不学无术的男人:除了不是女人外,别无过人

    之处。

    乍看之下,有几本实在让人觉得轻佻浮夸,故作幽默;也有一些书

    态度严谨,有先见之明,寓意深远,有劝勉谏诫之意。光是看看书名,就能联想到数不清的男性教师、男性教士,登上他们的讲台或讲坛,口

    若悬河地就此话题做长篇大论,远远超出为这个主题通常预设的规定时

    间。

    这种现象最为古怪,很显然—这时候,我已在检阅字母M那一栏下

    的书目—也仅限于男性。

    女人不写有关男人的书—这实在让我长舒一口气,如果要我在动笔

    前先把所有男人写女人的书读上一遍,再通读女人写男人的书,那一百

    年开一次花的龙舌兰恐怕都得花开二度了。所以,我随便选了十来本书,把写好书名的借阅卡放进了铁丝盘

    里,如同其他来此寻求纯粹真理的人一样,回到我的座位等待图书馆职

    员把书送来。

    我真觉得纳闷,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有如此奇特的悬殊?我

    思忖着,同时在英国纳税人提供、本该用作他途的借阅卡纸上随手画起

    了圆圈。

    从这份书单上来看,为何男人对女人的兴趣远大于女人对男人的?

    这好像是个非常古怪、引人深思的事实。我开始浮想联翩,想象那

    些花了不少时间著书论述女性的男人们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是年

    事已高,还是年少轻狂?已婚还是未婚?有酒糟鼻还是驼背?—不管怎

    样,能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多少都会让人飘飘然,只要关注自己的人

    别都是老弱病残就好—我就这样沉浸在可笑的胡思乱想中,直到一大摞

    书如雪崩般倾倒在我面前的书桌上。

    好了,麻烦来了。

    在牛桥受过训练、习得研究方法的学生无疑懂得理顺头绪,就像把

    羊只全部轰进羊圈那样,厘清问题,直奔答案。就像我身旁那位埋头抄

    录科学手册的学生,我敢肯定,他每隔十几分钟就能从字海文矿中淘出

    真金。他不时发出满意的咕哝声,无疑就是明证。

    然而,若不幸未曾在大学里受过这等训练,那问题的答案恐怕就不

    会像羊群乖乖入圈,而如同被一群猎犬追逐,东奔西跑,四散而逃。教

    授、教师、社会学家、牧师、小说家、散文家、新闻记者,还有那些除

    了不是女人外就别无过人之处的男作者们蜂拥而上,狂追不舍,活生生

    把我那唯一又单纯的问题—女人为何贫穷?—分散成了五十个小问题;

    继而,五十个问题如羊群在惊惶中一齐狂坠激流,不知被冲向何处。

    笔记本上的每一页都有我匆匆写下的笔记。为了展现当时的所思所

    想,我会择选一些读给你们听,这一页的标题用寥寥几个大写的字写

    着:女性与贫穷。

    但标题下的字句大致如下:

    中世纪女性的状况

    斐济群岛的女性习俗

    作为女神被膜拜的女性

    女性的道德意识较为薄弱

    女性的理想主义

    女性更有尽责尽力的自觉意识

    南太平洋诸岛,女性的青春期

    女性的魅力

    被当作献祭品的女性

    女性的脑容量小

    女性的潜意识更深奥

    女性的体毛更少

    女性的心智、道德和体能逊于男性

    女性对儿童的爱

    女性更长寿

    女性的肌肉有欠发达

    女性的情感力量

    女性的虚荣

    女性的高等教育

    莎士比亚论女性

    伯肯赫德爵士注20

    论女性

    英奇教长注21

    论女性

    拉布吕耶尔注22

    论女性

    约翰逊博士注23

    论女性

    奥斯卡·勃朗宁注24

    先生论女性……

    当时,我写到这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还在空白的页缘添了一笔:为什么塞缪尔·巴特勒注25

    说“聪明的男人绝口不提对女人的看法”?但聪明

    的男人显然也不谈别的话题。

    我继续思索,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仰望恢宏的穹顶,一个念头已

    扩张为一团乱绪;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在女人这一点上,聪明的男人

    们历来都没有一致的观点。蒲柏注26

    这样说:

    女人大都没有个性。

    拉布吕耶尔却这样说:

    女人爱走极端,不是比男人好,就是比男人坏。

    两个同时代的明眼人却得出针锋相对的结论。

    女人有没有能力接受教育?拿破仑认为她们没有;约翰逊博士正好

    相反注27。

    她们有没有灵魂?有些野蛮人说她们没有;另一些人正好相反,还

    认为女人的一半是神,因此膜拜她们注28。

    有些哲人认为她们头脑浅薄,另一些却认为她们的感知力更深奥。

    歌德称颂她们,墨索里尼鄙视她们。

    但凡读到男人谈及女人之处,他们的想法都各不相同。

    我想明白了,要从中理出头绪来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无妒羡地瞥一

    眼近旁的读者,他的笔记摘录井井有条,还时常以A、B、C为顺序标

    示,而我的笔记本上呢,东一句西一句,涂鸦般凌乱记下的尽是些相互

    矛盾的论点。这实在让人懊恼,让人心烦意乱,让人汗颜。真理从我的

    指缝间溜走了,一点一滴都没剩。想来想去,我总不见得就这样回家去,以为煞有介事地添上一笔—

    诸如:女人的体毛比男人的少;或是南太平洋诸岛上的女性青春期始于

    九岁,还是九十岁?连笔迹都潦草到难以辨认了—就算为“女性与小

    说”这项研究添砖加瓦了。忙了整整一上午,要是拿不出什么更有分

    量、让人钦佩的成绩,岂不是很丢人。

    如果我无法把握W(以下我将以此简称“女性”)的真相,那何必自

    找麻烦去担忧W的未来?现在看来,向那些绅士们求教纯粹是浪费时

    间,哪怕他们专门研究女性及女性带给政治、儿童、工资或道德等各种

    方面的影响。还不如不翻开他们的书。

    不过,我一边沉思,一边在无精打采、沮丧到绝望的情绪中,下意

    识地画了一张小画,就画在本该像我的邻桌那样写下结论的地方。

    我画出了一张脸,然后是一个身形。

    画的是倾心倾力撰写传世之作《论女性心智、道德及体能之低劣》

    的冯·X教授的脸孔和身形。

    在我的画面里,他对女性而言可以说是毫无魅力。

    体格壮硕,下颌宽大,反衬出一双极小的眼睛,似乎是为了平衡大

    下巴;他的脸涨得很红,从其表情来看,他显然是在激愤的情绪中奋笔

    疾书,下笔有如刺刀,一笔一笔刺在纸上,俨如在刺杀害虫,哪怕虫子

    被刺死了,他仍然意犹未尽,还要继续屠戮,即便如此,他仍有余怒未

    消、气恼不平的动机。

    我看着自己的画,不禁暗自发问: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她是不是

    爱上了某位骑兵军官?那位军官是不是玉树临风,身穿俄国羊羔皮外

    套,风度翩翩?还是套用弗洛伊德的说法,他在摇篮里就被某个漂亮姑

    娘嘲笑过?因为,在我想来,恐怕在摇篮里,这位教授就算不上是讨人

    喜欢的孩子。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我的画笔下,这位教授在撰

    写大作,论述女性心智、道德和体能如何低劣时看起来非常愤怒、非常

    丑陋。

    随手画幅小画,权当是百无聊赖的解闷方法,为一上午的徒劳无功

    画上句号。然而,深藏不露的真理常常就在我们的百无聊赖、我们的白

    日梦中浮现出来。心理学的基础知识—根本不必动用精神分析的堂皇名号—告诉我:

    只需看看自己的笔记本就能明白,怒容满面的教授画像正是被愤怒画就

    的。就在我空想时,愤怒夺走了我的画笔。

    那我的愤怒又从何而来呢?好奇、困惑、喜悦、厌烦—它们在这一

    上午接踵而至,我不仅辨认得出每一种情绪,还能说出其原委。愤怒,这条黑蛇,是不是一直潜藏其间?

    是的,由这幅画来看,愤怒的确潜藏其间。它明白无误地向我指

    出:就是那本书、那句话激起了魔鬼般的愤怒,就是那位教授说女性的

    心智、道德和体能低劣的那种论调。我的心剧烈跳动,面颊滚烫,怒火

    中烧。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尽管是有点傻。可谁都不乐意被别人说成天

    生就比某个小男人还要低劣—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学生,他呼吸很重,系着简便式的领带,看上去有两星期没刮胡子了。

    人人都有某种愚蠢的虚荣心。这只是人的天性吧,我一边想着,一

    边画起了圆圈,一圈圈环绕教授的怒容,直到那张脸看似着火的灌木

    丛,或是一颗拖着巨焰的彗星—不管像什么,反正已不成人样,没有人

    类特征了。这位教授现在只是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注29

    里一把点燃的柴火

    了。

    我的怒气很快就找到根源,发作完了也就消气了,但好奇还在。该

    如何解释那些教授的愤怒呢?他们因何而怒?

    只要对这些书留给人的印象稍作分析,就必然能觉察到书中涌动着

    一种激烈的情绪。这种激烈,假借或讽刺,或伤感,或好奇,或斥责等

    方式表露出来。

    不过,常常涌现出的还有另一种情绪,而且很难被一眼看出来。我

    称其为:愤怒。但愤怒是暗中涌动的,混杂、隐没在其他各种情绪之

    中。从它引发的反常效果来看,这种愤怒得到了伪装,错综复杂,决非

    简单外露的直白怒气。

    我审视着桌上的一大堆书,心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对我想要达

    成的目标而言,这些书全都没有价值。虽然这些书极尽人情,不乏训

    诲、趣味和无聊,甚至还附有斐济岛民的怪诞风俗,但就科学的意蕴而

    言,它们毫无价值。它们写出的都是红色的情绪,而非皓光般的真理。

    所以,必须把它们归还到屋子中间的大桌上去,回到巨大蜂巢里的小隔间里去。

    那一上午,我辛苦得到的唯一收获就是有关愤怒的真相。

    那些教授们—我把他们统称为教授了—很愤怒。但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了书,站在廊柱下,站在成群的鸽子和史前的独木舟之间,我再次

    发问: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愤怒呢?这个问题盘桓在脑海中,我信

    步而行,想要找个地方吃午餐。被我暂时称之为愤怒的情绪,其本质到

    底是什么呢?我问自己。

    这是个甩不掉的难题,需要我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小餐馆落座,搭

    配食物继续思考。之前用餐的客人把晚报的午间副刊落在椅子上了,等

    菜上桌时,我便漫不经心地浏览大标题。

    一行大字母如缎带横跨整版:有人在南非旗开得胜。

    小一号的缎带宣称:奥斯汀·张伯伦爵士注30

    在日内瓦。地下室惊现粘

    有人类毛发的斩肉刀。某位大法官在离婚法庭上对妇女的伤风败俗大发

    议论。

    其他的小新闻见缝插针地散布在报纸各个角落:某女影星被人从加

    利福尼亚山顶用绳索垂挂,悬于半空。天气将起雾。

    我猜想,只要拾起这份报纸,哪怕是匆匆光临本星球的外星人,哪

    怕只是瞄几眼零星片段,就不可能看不出英国处于男性统治之下。任何

    理智健全的人都不可能感觉不到那位教授的绝对优势。

    注20 伯肯赫德爵士,1st Earl of Birkenhead (1872-1930), 本名Frederick Edwin Smith, 英国律师、政客、著名演说家。

    注21 威廉·拉尔夫·英奇,Dean Inge(1860-1954),全名William Ralph Inge,作家,英国国教牧师,剑桥大学神学教

    授,圣保罗大教堂教长,曾获三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注22 拉布吕耶尔,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法国作家、哲学家,代表作:《品格论》(Les caractères)。

    注23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 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诗人、辞书编纂者,编著过莎士比亚选

    集。代表作:长诗《伦敦》(London)、小说《阿比西尼亚王子》(Rasselas, Prince of Abyssinia)等。

    注24 奥斯卡·勃朗宁,Oscar Browning(1837-1923),英国作家、历史学家,教育改革者。

    注25 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作家,代表作:讽刺体乌托邦小说《乌有之乡》

    (Erewhon),半自传体小说《众生之路》(The Way of All Flesh)。

    注26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十八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启蒙主义者,推动了英国新

    古典主义文学发展。代表作:《愚人志》(The Dunciad)、《夺发记》(The Rape of the Lock)。注27 “‘男人知道女人比自己更胜一筹,所以,他们才总是选择最弱小或最无知的女人。要是他们打心眼里不这样想,就决不可能害怕让她们和他们懂的一样多。’……对另一种性别的人应该保持公允,我觉得应该开诚布公地承认,他

    在随后的谈话中对我说,他那样说,是因为真心那样想。”—鲍斯威尔,《赫布里底群岛旅行日记》(The Journal of a

    Tour to the Hebrides)。—原著注。

    注28 “古代日耳曼人相信女人身上有神圣之处,也因此将她们当作大祭司,凡事请教。”—弗雷泽,《金枝》(Golden

    Bough)。—原著注。

    注29 Hampstead Heath,位于伦敦西北部约有800公顷的自然保护区。

    注30 奥斯汀·张伯伦,Sir Austen Chamberlain(1863-1937),英国政治家,1925年获诺贝尔和平奖。 他的优势,就是权力、金钱和影响力。他拥有报业,及其总编和副

    总编。他是外交部长,也是法官。他是板球运动员,拥有几匹赛马和几

    艘游艇。他是大公司的总裁,能让股东赚足百分之二百。他给自己名下

    的慈善机构和大学院校留下百万英镑。他把女影星悬在半空。只有他才

    能决断那把斩肉刀上的毛发是不是属于人类;只有他才能宣判凶手有罪

    无罪,是该施以绞刑,还是当庭释放。除了起雾这件事,一切尽在他的

    掌握之中。

    他却很愤怒。而且,我知道他很愤怒。阅读他写女性的那些高谈阔

    论时,我思忖的并非论点,而是他本人。

    当论述者不动私情、冷静地据理力争时,只会专注于论点,读者也

    会一心不二,关注论点本身。如果他谈论女性时心平气和,并且举证出

    一些不争的事实作为论据,让人看不出他有刻意坚持某种结论,读者也

    不会为此动怒。人们会欣然接受事实,就像承认豌豆是绿的、金丝雀是

    黄的那样。那样的话,我恐怕只能承认那是真的。但正是因为他有怒

    气,所以我也变得恼怒。

    我随手翻着晚报,想到如此大权在握的男人竟然还要动怒,未免太

    荒谬了。我开始思忖,也可能,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怒气就是权势的

    附属品,好比鬼怪附体?譬如说,有钱人时常动怒,因为总在担心穷人

    要夺走他们的财富。

    但那群教授,或者更确切地说,那群男权主义者,他们之所以有怒

    气,除去这个原因外,还有另一种不那么明显的深层原因。

    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动怒”,实际上,他们在与女性的私人生活中

    常常不吝美词,充满博爱,堪称楷模。也许,他有点过分地强调女性之

    低劣时,他在意的并非她们之低劣,而是自己的优越。那才是他急于强

    调、过分捍卫的东西,因为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

    我望着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心想,生活对于男女两性来说都

    不容易,一样是艰辛、苦难、无尽的奋斗。那需要我们付出无比的勇气

    与力量。或许,对于我们这些耽于幻想的人而言,更重要的是要有自

    信。没有自信,我们就好像摇篮中的婴儿。

    那么,我们如何能尽快培养出这种无法衡量却弥足珍贵的品质呢?

    认定别人不如自己。假定自己生来就比别人优越—或是富有,或是高贵,或是有挺拔的高鼻梁,或是藏有罗姆尼注31

    为祖父画的一幅肖像—人

    类这种可悲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

    因此,对这个不得不去征服、去统治的男权者来说,极其重要的一

    点就是:自觉生来就高人一等,觉得大部分人,确切地说就是另一半人

    类天生就比他低劣。这必然是他的权威的主要来源之一。

    不过,请让我将这种观察所得应验于现实生活,看看这种论点对于

    理解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疑团是否有帮助,是否能解释Z先生带给我的惊

    愕?

    那天,这位一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拿起丽贝卡·韦斯特注32

    的某本

    书,读了其中一段就大呼小叫起来:“十足恶劣的女权主义者!她把男

    人说成了势利小人!”这句怒吼让我大吃一惊,因为,韦斯特小姐关于

    男性所说的话固然不中听,但也可能完全属实,何以就成了十足恶劣的

    女权主义者?这句怒吼不仅是因为虚荣心受到了伤害而发出的哀嚎,也

    是他的自信力受到侵犯时所发出的抗议。

    千百年来,女人都要担当魔镜的职责:拥有令人满足的魔法,可以

    将镜中的男人放大两倍。如果没有这种魔法,这个世界恐怕至今仍是洪

    荒泥沼、密林草莽,根本无人能得知所有争战带来的荣耀。我们大概还

    在羊骨残骸上刻画鹿的形状,还在用火石换羊皮,或是任何能满足我们

    原始品味的朴素饰品。超人也好,命运的魔爪也好,都不可能存在于

    世。沙皇和凯撒也不可能先戴上王冠,再丢掉王冠。纵观各大文明社

    会,不管怎样使用这魔镜,对一切暴力和英雄壮举而言,魔镜都必不可

    少。所以,拿破仑和墨索里尼都特别强调女性低劣卑下,否则,他们就

    没办法膨胀为伟人。

    在一定程度上,这也能解释男人为什么常常需要女人,也能解释他

    们受到女人批评时是何其不安。说这本书写得多差,或那幅画是多么缺

    乏力度,诸如此类的评头论足若出自女人之口,而非男人之口,怎么可

    能不带来更多痛苦、激起更强烈的愤恨?因为,如果她开始讲实话,魔

    镜映照出的形象就会开始缩小,他契合生活的程度就必然降低。

    假设他不能在早餐和晚餐时段,一天起码两次看到自己加倍膨胀

    的身影,那他还怎能继续。宣布判决、教化民智、制定法律、著书立

    说、又怎能盛装打扮,在宴会上高谈阔论?我如此思忖着,边把面包捏碎,边搅动咖啡,间或看看街上往来的

    行人。镜中的映像超级重要,就因为它令男人活力充沛、神经活跃。拿

    走魔镜的话,男人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就像被夺走可卡因的瘾君子。

    望着窗外的人流,我不禁想到,竟有半数行人是被这种幻象驱使

    着,大步流星去工作的啊。每天清晨,他们就在魔镜散发出的宜人光辉

    里穿好衣,戴好帽。他们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地开始每一天,坚信自己

    在史密斯小姐的茶会上是大受欢迎的嘉宾;踱步进屋时还不忘对自己

    说,我比这儿的半数人更高贵,因此说起话来洋洋自得,言之凿凿,给

    公共生活带去深远的影响,也在个人意念的边缘处留下了令人费解的注

    脚。

    男性心理是个危险又有趣的话题,我希望,等你们每年都有属于自

    己的五百英镑收入后,再去深究这个话题;但因为要付账单,我对这个

    问题的思索被打断了。

    总共五先令九便士。我给了侍者一张十先令的钞票,他去找零钱。

    我的钱包里还有一张十先令的钞票,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这个事

    实让我至今仍激动不已—我的钱包会自动生出十先令的钞票。我打开钱

    包,里面就会有钞票。社会为我提供了鸡肉和咖啡、床榻和寓所,以回

    报我付出去的那些钞票。

    钱是一位姑姑留给我的,只因为我们同宗,而且我是用她的名字命

    名的。

    我一定要告诉你们,我的姑姑玛丽·伯顿是在孟买骑马兜风时坠马

    而亡的。我得知获赠遗产的那天晚上,国会刚好通过了女性选举权法

    案。一封律师信落在了我的信箱里,打开后,我发现自己从此往后有了

    五百英镑的年金,那就是她留给我的遗产。两相比较—选举权和钱—属

    于我的那笔钱似乎重要得多。

    在此之前,我靠给报社打零工来养活自己,报道这儿的驴戏、那儿

    的婚礼。我还靠帮人写信封、为老妇人读书诵报、扎些纸花、在幼儿园

    教小孩子识字赚个几英镑。1918年前,向女性开放的主要职业无外乎就

    是这些。

    我认为,我不需要详细描述这些工作有多辛苦,因为你们大概也认识做过这些工作的女人;也不用告诉你们赚钱糊口有多艰辛,因为你们

    想必也经历过。然而,比上述两种辛酸更痛苦,至今仍让我无法忘记的

    是那些日子所孕育的恐惧和酸楚。

    首先,总是要做自己不想做的工作,还只能像奴隶那样去工作,去

    阿谀,去逢迎,虽说也许不必整日如此,但似乎确实有这种必要,因为

    冒险、任性的代价太高了;其次,会想到天赋的消亡,哪怕只是微不足

    道的小天赋,对拥有者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才华被埋没就无异于死

    亡,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的自我,我的灵魂,一切的一切就仿佛锈

    病蚕食树心,从骨子里毁了盛放的春花绿叶。

    当然,如我所说,姑姑去世了,每兑现一张十先令的钞票,那锈斑

    和腐迹便剥去了一层,不再恐惧与酸楚。

    我把找回来的零钱滑进钱包,想起往日的艰苦,不禁想到:一笔固

    定收入竟能让人的脾性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真是值得说道的事,千真

    万确。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从我这儿抢走那五百英镑。衣食寓所,永

    远都是属于我的。消失的不仅仅是辛苦与操劳,还有愤恨与怨怒。我不

    需要憎恨任何男人,男人伤害不到我。我不需要取悦任何男人,男人什

    么都给不了我。

    于是,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对另一半人类持有一种新态度了。

    笼统地指责任何一个阶层或是一种性别都是很荒谬的。群体历来不

    为其所作所为负责。驱动他们的,是他们无法自控的本能。那些男权家

    长们、教授们,也要应付无穷尽的难处、可怕的难关。从某些方面说,他们所受的教育有其缺陷,我所受的也一样。这造成了他们有种种缺

    点。

    没错,他们有钱有权,但付出的代价是要让鹰鹫住进他们的胸膛,永无休止地撕啄他们的心肝肺腑—占有的本性、攫取的狂热,永远驱动

    他们觊觎别人的土地与货物,去拓宽疆土,抢占领地,建造战舰,研发

    毒气,甚至牺牲自己和子孙后代的生命。

    行走在海军总部拱门(我已经走到纪念碑)之下,或任何一条陈列

    战利品和大炮的林荫道上,都会让人记起那些被纪念过的辉煌战绩。我

    看着股票经纪人和大律师在春天的阳光里走进楼宇,去赚钱,赚更多、更多的钱,但其实一年五百镑就足以让人在阳光下享受生活了。我想,心里装着这样的本能冲动,应该是很不舒服的。它们是某种

    生活状况、文明的匮乏所孕育出的产物。我这样想着,同时望着剑桥公

    爵的雕像,确切地说,是在凝视插在他那顶三角帽上的几根羽毛,它们

    大概从未被人这样目不转睛地看过。

    当我意识到这些缺憾后,心中的恐惧与酸楚也一点一点淡化为了怜

    悯和宽容;不出一两年,怜悯与宽容也会化为乌有;再然后就是全然释

    怀,超脱一切,见山是山,能就事物的本质去思考了。就说那栋楼吧,我喜欢吗?那幅画,好看吗?那本书,我觉得写得好吗?

    说真的,是姑姑的遗产助我拨云见日,我看到的,不再是弥尔顿要

    我永世瞻仰的那位威风的大人物,而是一方广阔的天空。

    左思右想间,我顺着河边走回家去。万家灯火渐渐点亮,和晨曦时

    分相比,伦敦的景色已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仿佛一台巨大的织机,在整日运行之后,在我们的协助下,织出了

    几码令人惊叹的美丽布匹—火红的缎面上闪现着无数红彤彤的眼睛,黄

    褐色的怪物咆哮着,喷吐炽热的气息。就连晚风也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

    帜,拂过房屋,振动篱墙。

    不过,我居住的那条小街是充满居家氛围的。粉刷匠正从梯子上下

    来;保姆小心地推着婴儿车进进出出,回来准备茶点了;运煤的工人把

    空麻袋一个叠一个码放整齐;戴着红手套的菜店老板娘正在清点当日账

    目。但我依然全神贯注于你们交托给我的这个难题,以至于眼前的寻常

    光景也被我纳入了思考。

    我想,和一个世纪前相比,如今更难说清楚这些工作究竟哪个高人

    一等,哪个更有必要。是做运煤工好,还是做保姆好?跟赚了上万英镑

    的高级律师相比,把八个孩子拉扯大的清洁女工对这个世界而言就更没

    有价值吗?

    注31 乔治·罗姆尼,George Romney(1734-1802),英国肖像画家,为诸多社政名流绘制肖像。

    注32 丽贝卡·韦斯特,Rebecca West(1892-1983),英国小说家、评论家、散文作家,以其女权主义著称。代表作:

    《黑羊与灰鹰》(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火药列车》(A Train of Powder)。 这样发问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没人能够回答。

    清洁女工和律师的价值高低,在不同年代里各有起落,即使是现

    在,我们也没有尺度去衡量他们。要那位教授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以证实他对女性的论断,反倒像是我在犯傻。就算现在有人可以说出某

    一种天赋才华的价值,价值本身也会变化,很可能在一个世纪之后就彻

    底变样了。

    走到自家门阶时,我心想,更何况,再过一百年,女性就将不再是

    被保护的性别了。她们理应可以参与本来将她们拒之门外的一切活动和

    劳动。保姆会去送煤。老板娘会去开车。当女性不再被认为是被保护的

    性别群体,在此前提下所体察到的事实—诸如(这时,一队士兵从这条

    街上列队走过), 女性、教士和园丁要比其他人长寿—所建立的一切

    假设都将不攻而破。不再保护她们之后,让她们和男性一样面对同样的

    劳动与活动,让她们当兵、当水手,让她们去开车,做码头工,难道女

    人们不会死得更早,比男人们死得更快吗?那时候,他们会说“今天我

    看到了一个女人”,俨如以前人们说“我看到了一架飞机”那样稀罕。

    一旦女性不再是被保护的一方,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啊,我这么想

    着,打开了房门。可这些与我的主题—女性与小说—有何相关呢?进屋

    的时候,我这样问自己。

    3

    晚上回家时两手空空,什么有分量的说法、可靠的事实都没带回

    来,实在让人失望。

    女人比男人贫穷,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

    也许,现在最好先放弃探寻真理,不要任由岩浆般滚烫,或洗碗水

    般浑浊的观点如雪崩般坍塌在头脑中。最好把窗帘拉紧,将分心的物事

    拒之窗外,点亮灯盏,缩小探寻的范围,请教记载史实而非阐述见解的

    历史学家,看他们如何描述女性的生存境况,也不用论古至今,只着眼

    于英国女性,且限于伊丽莎白时代。

    这是因为我长久以来始终有一种困惑:为什么那时的男人好像两三

    人之中必有一个会写歌谣或十四行诗,却没有一位女性在那非凡的文学

    时代里留下只字片语?我问自己:那时的女性生活在什么样的境况中?

    因为小说虽是一种想象力的杰作,可能不太像科学那样俨如石子从

    天而降,但小说如同蛛网,哪怕只是轻微勾连,却始终用边边角角勾连

    于生活。

    这种关联通常是很难被察觉到的,譬如说,莎士比亚的剧作看似凭

    空而就,自成一体,但只要拉歪蛛网,钩住边角,扯破中央的网线,我

    们就会想起来,这些蛛网并非是看不见的精灵铺就于半空的,而是出于

    受苦受难的人类之手,并且和相当具象的物质息息相关:诸如健康、财

    富和我们栖身的房屋。

    于是,我走到摆放历史书籍的书架前,取下了最新出版的那一本:

    特里维廉教授1

    所著的《英国史》。我又在索引中搜寻“女性”二字,继而

    找到了“地位”这两个字,便翻到相应的页码。

    我读道:“殴打老婆是被公认的男人的权利,不管地位高下,男人

    都能面无愧色地下手……同样,”这位历史学家继续写道,“女儿若拒不

    嫁给父母选择的女婿,就可能被关进屋里,饱受拳脚,公众对此保持漠

    然。婚姻无关个人情感,而是家族敛财之道,尤其在崇尚‘骑士精神’的上流社会中……往往一方或双方尚在摇篮中,婚约便已定下,刚能离开

    保姆就要完婚。”那是1470年前后,乔叟的时代结束不久。

    再次提到女性的地位已是二百年后的斯图亚特王朝时期。“即使在

    中上流社会,女人为自己选择夫婿也属罕事,但只要许配给了某位先

    生,至少法律和习俗便默认丈夫是一家之主。但即便如此,”特里维廉

    教授总结道,“不管是莎士比亚剧中的女性,还是一些可靠的十七世纪

    回忆录—譬如弗尼夫妇和哈钦森夫妇回忆录—中的女性似乎都不乏个性

    和品格。”

    我们不妨斟酌一下:克莉奥佩特拉注33

    显然有其特立独行之处;也能

    料想麦克白夫人注34

    有自己的意志;或许还能断定罗莎琳是位动人的姑

    娘。说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的女性不乏个性和品格,特里维廉教授显然

    道出了实情。

    就算我们不是历史学家,也可以再钩沉一下,得到一个结论:自古

    以来,女性在所有诗人的所有作品中都如灯塔般光芒四射—剧作家的笔

    下,就有克吕泰涅斯特拉注35

    、安提戈涅注36

    、克莉奥佩特拉、麦克白夫

    人、菲德拉注37

    、克瑞西达注38

    、罗莎琳注39

    、苔丝狄蒙娜注40

    、马尔菲公爵夫人 注41;还有文学作家笔下的米拉芒特注42

    、克拉丽莎注43

    、蓓佳·夏泼注44

    、安娜·

    卡列琳娜注45

    、爱玛·包法利注46

    、盖芒特夫人注47

    —这些名字涌现脑海,全都

    不会让人想起女性“缺乏个性和品格”之说。

    注33 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的女主人公。

    注34 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Macbeth)的女主人公。

    注35 古希腊悲剧,埃斯库罗斯所著《阿伽门农》(Agamemnon)的女主人公。

    注36 古希腊悲剧,索福克勒斯所著《安提戈涅》(Antigone)的女主人公。

    注37 拉辛的悲剧《菲德拉》(Phaedra)的女主人公。

    注38 莎士比亚的悲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Troilus and Cressida)的女主人公。

    注39 莎士比亚的喜剧《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的女主人公。

    注40 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Othello)的女主人公。

    注41 英国剧作家约翰·韦伯斯特的悲剧《马尔菲公爵夫人》(The Duchess of Malfi)的女主人公。

    注42 英国喜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的《如是世道》(The Way of the World)的女主人公。

    注43 英国小说家塞缪尔·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Clarissa)的女主人公。

    注44 英国小说家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Vanity Fair)的女主人公。

    注45 俄国小说家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的女主人公。

    注46 法国小说家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的女主人公。

    注47 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的女主人公。 的确,如果女性只存在于男人所著的小说中,必然会被认为是举足

    轻重的人物:千姿百态,有的高尚,有的卑鄙,有的华丽,有的丑恶,有天姿国色,也有丑陋至极的,有的和男人一样优秀,也有的让人觉得

    比男人更优异注48。

    但这都是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现实却如特里维廉教授指出的那样:

    女性被关进屋里,饱受拳脚,被推搡得东倒西歪。

    于是,出现了一种杂糅出来的、异常奇特的造物。在想象中,她无

    比尊贵;在现实中,她根本无足轻重。

    她充斥于诗集的字里行间;却在历史中无迹可寻。她主宰小说中的

    帝王和征服者的人生,却像奴隶般听命于现实中的未成年男子,只要那

    男孩的父母能强使她套上婚戒。文学作品中,多少富于灵感的动人词

    句、最隽永深刻的思想都由她说出,而真实生活中,她认不得几个字,更别提读写,只能算是丈夫的私有财产。

    如果先读历史,再读诗章,那我们会看到一个何其奇特的怪物啊

    —长着鹰翅的蠕虫,象征生命与美的精灵在厨房里剁板油。

    然而,这些在想象中貌似有趣的怪物其实根本不存在。若要让她变

    得活灵活现,我们就必须充满诗意、同时平淡无奇地去想象,才不至于

    脱离事实—譬如说,她就是马丁太太,36岁,身穿蓝衣,戴着黑帽,穿

    棕色鞋;但也不能没有虚构能力—她包容了各种各样、流转不息、闪光

    不止的精神和力量。可是,当我把这种手法套用在伊丽莎白时代的女性

    身上时,光芒就减弱,如坠迷雾,因为缺乏事实佐证而一筹莫展。无法

    了解她的详情,没有任何细节,没有确切或详实的信息。历史书里根本

    没提到她。

    于是,我回过头来翻看特里维廉教授的著作,看看历史对他来说意

    味着什么。浏览诸章标题后,我发现,历史对他而言就是—

    “采邑与敞田耕种法……西多会教团与牧羊业……十字军东征……

    大学……下议院……百年战争……玫瑰战争……文艺复兴时期的学

    者……修道院式微……农业及宗教冲突……英国海上霸权的由来……西

    班牙无敌舰队……”等等。间或会提到某位女性,某位伊丽莎白,或某

    位玛丽,某位女王或是某位贵妇。可是,任何除了头脑和个性外便一无所有的中产阶级女性,都没办

    法投身于任何大事件,而正是这些前仆后继的事件构成了历史学家的历

    史观。我们也无法在轶事野史中找到她的踪影。奥布里注49

    几乎不会提到

    她。她也不曾记录自己的生平故事,几乎从来不写日记,只留下了几封

    书信。她没有留下任何剧作或诗歌,能让我们对她加以评定。

    我想,人们需要大量的资料—为什么就没有哪个纽汉姆学院或格顿

    学院的才华横溢的学生能提供这些素材呢?—她几岁结婚的?通常会有

    几个子女?她的住宅是什么样的?她有自己的房间吗?她亲自下厨吗?

    她有仆佣吗?

    所有这些细节必定藏在某处,也许是教区的记事本或账簿中。伊丽

    莎白时代普通女性生活的资料必定散见各处,但愿能有人去搜集,编纂

    成书。

    我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想找到那些并不存在的书,心中默想:虽

    然我自己真的认为目前的历史书都有点古怪,失真,偏颇,却只怕我没

    胆量、也没野心去建议知名学府的学生们重写历史;但他们为什么不能

    为历史增缺补遗呢?

    当然,增补的这部分无需招摇的标题,以便让女性恰如其分地登

    场。

    因为我们时常在大人物的生活中瞥见她们的存在,匆匆隐没于背

    景,有时我会想,她们把自己的一个眼神、一阵笑声,或是一滴泪隐藏

    起来了。毕竟,我们看够了简·奥斯汀的生平故事,似乎也没必要再去

    思量乔安娜·贝利注50

    的悲剧对埃德加·爱伦·坡注51

    诗歌的影响。就我而言,我真的不在乎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的故居和游园向公众关闭一百年或

    更长时间。

    然而,再次仰望书架时,令我深觉可悲的是:我们对十八世纪前的

    女性竟然一无所知。我在脑海中搜寻不出一个典范可供我左思右想。

    现在,我口口声声追问为什么伊丽莎白时代的女性不写诗,却连她

    们受过怎样的教育都无法确证:她们是否学过写字?有没有自己的起居

    室?有多少女性在21岁前就已生儿育女?简而言之,她们从早八点到晚

    八点,这整整一天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很明显,她们没有钱,按照特

    里维廉教授注52

    的说法,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她们未等成年就得嫁人,甚至很可能不满十五六岁。

    哪怕这些事都弄清楚了,我也敢说,要是她们中有人冷不丁突然写

    出了莎士比亚的剧作,那才是咄咄怪事吧。

    我还想到了一位已离世的老先生,我记得他曾是主教。他宣称:不

    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有莎士比亚那样的

    才华。关于这点,他曾在报纸上撰文论述过。他还跟一位来向他请教的

    夫人说,猫是上不了天堂的,虽然,他补充道,它们也有某种灵魂。

    为了拯救一个凡人,这些老先生是多么殚精竭虑!他们每进一步,无知的边界便向后退缩了多少啊!

    猫进不了天堂。女人写不出莎士比亚的剧作。

    话虽如此,我看着书架上的莎士比亚著作时,却不能不承认,那位

    主教至少在这一点上说对了—在莎士比亚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位女性能

    写出莎士比亚那样的剧作,完完全全没有可能。

    既然史实难寻,不妨让我想象一下,假如莎士比亚有个天资聪颖的

    妹妹,假设就叫朱迪丝吧,那么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考虑到莎士比亚的母亲继承了一笔遗产,莎士比亚本人很可能进了

    文法学校,很可能学了拉丁文—奥维德、维吉尔还有贺拉斯—还有基础

    文法和逻辑学。

    众所周知,他是个顽劣的孩子,偷猎别人地界里的野兔,可能还猎

    杀了一头鹿,还不到结婚的年纪就仓促地娶了邻家女子,婚后不到十个

    月,她就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风流荒唐之后,他只能背井离乡躲开纷扰,去伦敦自谋生路。他似

    乎对剧院情有独钟,先是在后台门口为人牵马,很快就加入剧团,成为

    一名颇有建树的演员,生活在堪称当时的世界中心的大都会里,交游甚

    广,无人不识,在舞台上实践他的艺术,在街头巷尾磨炼自己的才智,甚至能到女王的宫殿里表演。

    注48 “始终有这样一个古怪的不解之谜:雅典娜之城的女性备受压迫,几乎与东方妇女一样,要么做宫婢,要么做苦工;然而,在其戏剧舞台上却诞生了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卡桑德拉、阿托莎和安提戈涅、菲德拉、美狄亚以及那位“厌

    女者”欧里庇得斯笔下统领一出又一出剧目的女性主人公们,这究竟是为什么?现实生活中,尊贵的女士是不可以独

    自外出抛头露面的,但在舞台上,女人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甚或更胜一筹,这种矛盾至今也不曾得到圆满的解释。

    这种舞台上的女性优势在现代悲剧中依然存在。无论如何,粗略翻阅一遍莎士比亚的作品(韦伯的作品与其相似,马

    洛或约翰逊的剧作则不同)便足以看出:从罗莎琳到麦克白夫人的那些女性都拥有这种优势和主动权。拉辛的剧作也

    是如此。他的六部悲剧都以女主人公命名。而且,在他的笔下,有哪位男性角色可以跟埃尔米奥娜和安德洛玛刻、蓓

    蕾尼丝和罗克珊、费德尔和阿达莉相媲美?易卜生也不例外,哪位男性角色又可以与索尔维格和娜拉、海达和希尔达

    ·旺格尔还有丽贝卡·韦斯特相提并论?”—F.L.卢卡斯,《论悲剧》(Tragedy, pp),第114-115页。—原著注。

    注49 约翰·奥布里,John Aubrey(1626-1697),英国文物专家、博物学家、作家,出版过一本杰出人物传记集。代表

    作:《不列颠历史遗迹》(Monumenta Britannica)、《名人小传》(Brief Lives)。

    注50 乔安娜·贝利,Joanna Baillie(1762-1851),苏格兰剧作家、女诗人。代表作:《激情剧作》(Plays on the

    Passions)、《逃亡诗篇》(Fugitive Verses)。

    注51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代表作小说《黑猫》(The

    Black Cat)、《厄舍府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诗《乌鸦》(The Raven)、《安娜贝尔·丽》

    (Annabel Lee)。

    注52 乔治·特里维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 (1876-1962),英国史学家,著名学者,代表作:《英国史》(A

    History of England)。 与此同时,我们不妨合理推断,他那位天资聪颖的妹妹留在了家

    里。她和莎士比亚一样,喜欢冒险,富于想象,渴望去外面见世面。

    但是,父母没送她去读书。她没有机会学习文法或逻辑,更别提通

    读贺拉斯或维吉尔了。她偶尔会拿起一本书翻几页,书大概是她哥哥

    的。

    可是,没看几页,父母就会进屋来,吩咐她去补袜子,或是去看着

    炉子上的饭菜,总之不许她在书本纸笔上浪费时间。他们的语气会很严

    厉,但态度是和蔼的,因为他们毕竟是殷实人家,很清楚女人的生活状

    况是怎样的,也很疼爱自己的女儿—事实上,她很可能是父亲的掌上明

    珠。

    说不定,她曾在储存苹果的阁楼上偷偷写过几页纸,但要小心藏

    好,或是烧掉。可惜,要不了多久,只不过十多岁的她就会被许给邻家

    羊毛商的儿子。她又哭又闹,说自己讨厌这门亲事,为此被父亲痛打一

    顿。

    后来,父亲不再责骂她,而是苦苦哀求女儿不要让他丢脸,不要因

    婚事让他难堪。他说会给女儿一条珠链,或是一条上好的衬裙;说着说

    着,声泪俱下。这让做女儿的怎么能不顺从呢?她怎么会让父亲伤心

    呢?

    唯有与生俱来的才华让她硬下了心肠。

    她把自己的物品收拾成一个小包袱,在夏夜里,顺着绳子爬下了

    窗,直奔伦敦。她还不到十七岁。

    树篱间鸟儿的鸣唱都不如她的歌声欢快。她和哥哥一样,对于文词

    音韵有最敏捷的想象力。她也和哥哥一样钟情于剧院。

    她站在后台门旁,说她想演戏。男人们当面嘲笑她。剧院经理是个

    口无遮拦的胖男人,更是一阵狂笑,嚷嚷着什么小狗跳舞、女人演戏之

    类的蠢话—他说的是: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演戏。他还暗示—你们一定猜

    得到他暗示了什么。

    她找不到地方训练才艺。难道她还能去小饭馆就餐,或是在深夜的

    街头徘徊?不过,她真正的才华是在写小说这件事上,渴望从男人女人的生活,以及对他们性情的研究中汲取充足的素材。

    最后—其实她还很年轻,长得和诗人莎士比亚非常相像,都有灰眼

    睛,弯眉毛—演员经理尼克·格林对她心生怜悯,却也让她出乎意料地

    怀上了这位绅士的骨肉,所以—当诗人的心禁锢于、纠缠于女人之躯,谁又能揣度出那是何等的炽热和狂暴?—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她自杀

    了,死后被葬于某个十字路口,也就是如今大象城堡酒店门外停靠公共

    汽车的那个地点。

    我认为,如果有哪位女性在莎士比亚时代拥有与其比肩的才华,她

    的人生走向必然大致如此。

    但我想,我终究会同意那位已故的主教,假如他确实做过主教的话

    —也就是说,根本无从想象莎士比亚时代的任何女性能拥有莎士比亚那

    样的才华。因为这样的才华不可能源自日夜操劳、目不识丁、卑躬屈膝

    的人群中,不可能诞生于英国的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当中,也不可能出

    现在如今的工人阶级中。

    那么,按照特里维廉教授的观点,在那些尚且年幼便被父母逼去干

    活、在法律和习俗的束缚下又不得脱身的女性中,又怎会跳脱出这样的

    天才呢?

    然而,女性群体中必有某方面的天才,工人阶级中也必然如此。时

    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位艾米莉·勃朗特或罗伯特·彭斯注53

    大放异彩,证明

    天才的存在。

    但史书显然不会记载这种天才的存在。

    不过,每当读到某个女巫被溺毙,某个女人被魔鬼附身,某个聪明

    的女人叫卖草药,甚至某位杰出男士有位贤母,我都会意识到:沿着这

    些线索寻觅下去,我们就能追踪到某位被埋没的小说家,某位怀才不遇

    的诗人,某位默默无闻、不为人知的简·奥斯汀,某位因才华被压抑而

    被折磨得在荒野上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或在路边迷离游荡、蓬头垢

    面、紧锁眉头的艾米莉·勃朗特。

    其实,我甚至敢说那位写下如许多诗作,却从不曾署名的“无名

    氏”,多半是女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爱德华·菲兹杰拉德注54

    曾暗示

    说,是女人创造了民谣和民歌,因为她要边纺线,边低声哼唱哄孩子,也要以此度过漫漫冬夜。

    这究竟是真是假,谁能断定呢?但若反思我杜撰的莎士比亚妹妹的

    故事,我觉得,那终究蕴含了部分真相:任何一位天赋过人的十六世纪

    才女都注定会发疯,会饮弹自尽,或在某个远离村庄的荒舍离群索居,孤独终老,半是女巫,半是术士,被人取笑,也让人畏惧。

    这位天赋过人的才女一旦将其才华用于诗歌,除了旁人的百般阻

    挠,她与之对抗的本能也会折磨她、撕扯她,无需动用心理学的大道理

    就能断定,她的健康和精神必然大受其害,身心俱残。没有哪个女人走

    到伦敦、从剧院后台径直冲到演员经理面前而不会经受侮辱、遭受痛

    苦,也许这毫无道理可言—或许是因为贞洁观,但这很可能只是一些社

    会群体出于不可知的理由而臆造出来,并且疯狂崇拜的概念—但却无可

    避免。

    所谓贞洁,在当时,乃至现在,在女人的一生中都具有重要的宗教

    意义,裹挟在每一根神经、每一种本能的纠缠之中,若要剥去束缚,将

    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需要不同寻常的莫大勇气。

    对女诗人、女剧作家而言,在十六世纪的伦敦无拘无束的生活就意

    味着精神上的压力、生活上的困窘,可能足以将她逼上绝路。就算她可

    以侥幸地存活下来,过度紧张、趋向病态的想象力也会导致她写下的文

    字扭曲、畸变。

    我看着书架,上面没有一部女性创作的戏剧作品,我心想,毫无疑

    问,她是不会在作品上署名的。她必然会寻求隐身保命的办法。这是贞

    洁观对女性的要求,哪怕到了十九世纪晚期依然遗风犹劲。从柯勒·贝

    尔注55

    、乔治·艾略特、乔治·桑注56

    等女作家的作品中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内心斗争的牺牲品,她们用男人的名字做笔名,却只

    是徒劳地掩匿自己的真面目。

    这样做,只是向约定俗成的惯例低下了头;就算惯例不尽然是由男

    人们树立的,却无疑是他们大力鼓吹的(伯利克里注57

    曾说过,女人最大

    的荣耀不在于被人津津乐道,虽然他自己常为人所议论)。

    基于这种传统观念,女性抛头露面才被认定是为人所不齿的。她们

    骨子里就有隐姓埋名的倾向;深藏不露的渴望依然掌控着她们。即便到了当代,她们也不像男人那样在意自己的声誉是否名副其

    实,经过墓碑或路牌时,通常也没有想把自己的名字铭刻其上的强烈渴

    望;完全不像阿尔夫、伯特或查斯之流,必定会听从本能,他们看到了

    漂亮女人,或哪怕看到一条狗,都会喃喃自语:这狗是我的注58。

    当然,未必是狗,我想到了议会广场、胜利大道和其他林荫大道,所以,也可以是一块土地,或一个黑色卷发的男人。

    身为女人的一大好处就是,就算看到一个极其漂亮的黑人女子,也

    可以径直走过,不去奢望把她改造成英式女子。

    所以,那个拥有诗情天赋的十六世纪女子必定是不幸的,必定是个

    自己和自己较劲儿的女人。不管她的胸中有何诗文机杼,都得有合适的

    心境才能得以抒发,可是,她的人生况景、天性本能却尽与之作对。

    但我要问:什么样的心境最有益于创作呢?对于催生写作这种奇怪

    的活动,并使之可能完成的心境,有人能以一言蔽之吗?

    此刻,我翻开一卷莎士比亚的悲剧。譬如说,在他写下《李尔王》

    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时,会有怎样的心境呢?

    那绝对是自古以来最适宜写诗的心境了。但莎士比亚本尊对此只字

    未提。我们只能在不经意间、偶然得知他“从未涂改过一行字”。

    或许,十八世纪以前,确实没有哪位艺术家谈过自己的创作心境。

    首开先河的人大概是卢梭。不管怎样,自我意识到了十九世纪已发展到

    了一定程度,文人们大都喜欢在忏悔录或自传中描述他们内心的所思所

    想。也有人为他们著书立传,他们的书信在死后也有人出版。

    由是,尽管我们不知道莎士比亚在创作《李尔王》时的心境如何,却能知道卡莱尔注59

    在写下《法国大革命》时所经历的境况,也知道福楼

    拜在书写《包法利夫人》时所经历的一切,还有济慈试图以诗歌来抵制

    死之将至和冷漠世间时的感受。

    从卷帙浩繁的忏悔录和自我分析式的现代文学中,我们会很自然地

    得出一个结论:写出任何一部天才之作都堪称历经磨难的壮举。事事都

    在妨碍作家将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无缺地写下来。总的来说,这件事会受到物质条件的各种阻挠。狗会吵闹,人来干

    扰,钱必须去赚,身体也会衰弱。

    何况,还有显而易见的世人的冷漠,让这件事越加艰难,越加难以

    忍受。这个世界并不要求人们去写诗、写小说,甚至写历史,世界根本

    不需要这些。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福楼拜是否找到了恰当的字词,卡莱尔

    是否谨慎查证了此一事或彼一事。

    显然,这个世界也不会对它不需要的东西给予报酬。所以,诸如济

    慈、福楼拜、卡莱尔的那些作家无一不受苦,尤其是在创作力最旺盛的

    年轻时代,他们要经受各式各样的干扰与挫败。那些忏悔录和自述文本

    中传递出的是一种诅咒,一些怆痛的呼号。“伟大的诗人死于悲惨”—他

    们的咏叹往往承载着这样的主题注60。

    但凡能熬过这一切而幸存下来的,都算奇迹;很有可能,没有任何

    一本书能圆满实现作者最初的构思,完整又完美地面世。

    看着书架上的空当,我心想,这些千辛万苦对女性来说岂不是更让

    人生畏?

    首先,哪怕是在十九世纪初,女人也根本不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

    的房间,更别说是安静,甚而隔音的屋子了,除非她的父母极其富有,甚而是贵族。

    如果仅能置办衣装的零花钱都得仰仗父亲的慈悲,她就根本没有余

    裕去找些慰藉,像济慈、丁尼生或卡莱尔那些穷诗人,起码还能去徒步

    旅行、去法国散散心、找间独立的寓所栖身,哪怕条件再简陋,最起码

    能躲开家人的唠叨与专横。

    这些物质上的困难固然可怕,但更糟糕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层面的痛苦。

    世人的无动于衷曾让济慈、福楼拜和其他才子难以忍受,但若换作

    是她,世情的冷漠就将变为敌意。对他们,世人会说:想写就写呗,反

    正我是无所谓的。但对她,世人不会这样说,只会冷嘲热讽:写作?你

    写出来的东西有什么用?

    我再次看向书架上的空处,想到纽汉姆学院和格顿学院的心理学家们或许可以帮上我们的忙了。因为,现在是时候测量一下挫折对艺术家

    的心智到底有多少影响了,就好像我曾见过乳制品公司使用普通牛奶和

    优质牛奶喂养老鼠,再根据老鼠的体型做出量化结论。他们把两只老鼠

    关进并列摆放的两只笼子,一只畏畏缩缩的,胆子小,个头也小;另一

    只毛色光亮,胆子大,体型肥硕。

    那么,我们喂给女艺术家们的营养又是什么呢?问到这里,我不禁

    想起了晚餐桌上的梅干和蛋奶糕。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消打开晚报,读一下伯肯赫德爵士的高

    见……不过,我真心不想费神去抄录这位爵士对女性写作的见解。也暂

    且不援引英奇教长的话吧。哈莱街的专家们尽可叫嚣,激起整条哈莱街

    的回声共鸣,但丝毫不能令我有所动。

    我要摘引的,却是奥斯卡·勃朗宁先生的话,因为勃朗宁先生在剑

    桥大学曾显赫一时,还给格顿学院和纽汉姆学院的学生们出过考题。奥

    斯卡·勃朗宁先生宣称“阅完任何一份试卷都会产生这种想法:不管他打

    的分数高低,就智力而言,最优秀的女人比最差的男人更低下”—他就

    是靠这种结论才受人敬重,被推举为一言九鼎的权威人士—说罢,勃朗

    宁先生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一个小马倌躺在沙发上,“瘦得皮包

    骨头,双颊凹陷,脸色蜡黄,牙齿发黑,看起来四肢瘫软无力……‘那

    是阿瑟’,(勃朗宁说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品性相当高尚。’”

    在我看来,这两幅画面是互补的。令人欣慰的是,在如今这个传记

    盛行的年代里,幸好有这样两幅画面能够互相补全,才让我们既听其

    言,又观其行,完整地去诠释大人物们的高见。

    现在的人可能不能接受这种论断,但哪怕只是五十年前,这种话从

    大人物嘴里说出来肯定让人难以反驳。

    我们不妨假设,有位父亲出于最善良的动机而不愿让女儿离家去当

    作家、画家或学者,他准会说:“听听奥斯卡·勃朗宁先生是怎么说

    的。”何况,远不止奥斯卡·勃朗宁先生这么说,还有《星期六评论》,还有格雷格先生断然指出:“妇女存在之本质,在于为男人所供养,并

    侍候男人。”……不胜枚举的大男子主义观点都在强调:对女性的才

    智,不要有任何期待。

    就算那位姑娘的父亲没有大肆说教,她自己也可以读到这些观点;就算是在十九世纪读到,这类文辞也会让人心灰意冷,对她的作品产生

    深刻的影响。总有人会斩钉截铁地对你说—你不能做这件事,你也做不

    成那件事—而那恰恰是我们该去抗争、去克服的。

    也许对小说家来说,这种菌害已不再有效,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杰出

    的女性小说家们。但对画家们来说,其流毒仍在。根据我的想象,哪怕

    是当下,这种毒害对音乐家们来说仍很活跃,毒性尤强。女作曲家们的

    地位,仍和莎士比亚时代的女演员的地位相同。

    我想起了自己杜撰的莎士比亚妹妹的故事,尼克·格林曾说,女人

    演戏让他想到小狗跳舞。两百年后,约翰逊用同样的言语讽刺了传教的

    女人。在此,我翻开一本有关音乐的书,就在1928年,又有人用同样的

    字眼描述了试图作曲的女人们:“关于热尔梅娜·塔耶芙尔注61

    小姐,我只

    能重复约翰逊博士论及女传教士时所说的至理名言,只不过要换成音乐

    的说法:‘先生,女人作曲,就像小狗要用后腿走路一样。它自然是走

    不好的,但让人吃惊的是它竟然会想去这样做。’”注62

    历史竟能这般精准地重复上演。

    就这样,我合上了奥斯卡·勃朗宁先生的传记,也推开了其他人

    的,我的心中已有定论:很明显,乃至十九世纪,女性要从事艺术都必

    不会得到鼓励和支持。恰好相反,女人得到的只会是斥责、侮辱、训诫

    和规劝。她们又要抵制这个,又要反对那个,势必神经紧张,筋疲力

    尽。

    在此,我们还是没能绕出那个非常有趣且隐蔽,但对女性运动极具

    影响力的男权情结;那种根深蒂固的愿望—与其认定她该低人一等,不

    如认定他该高人一筹—使得他不管在什么领域都要招摇自己的伟大形

    象,不仅横在艺术之路上,还要阻断政治之路,哪怕被其阻挠的前景只

    会带给他微乎其微的风险,哪怕哀求他放行的人谦卑又恭敬。

    我记得,就连对政治满腔热情的贝斯伯勒夫人也必是屈身低头地给

    格兰维尔·莱韦森-高尔夫人写信:“……尽管我对政治极有热忱,也发表

    了不少意见,但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女人不应干涉政治或其他严肃的

    事务,顶多(在别人问起她时)说说自己的见解。”如此表态之后,她

    才将一腔热情毫无阻碍地投入更重要的话题,也就是格兰维尔勋爵在下

    议院的首次演说。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现象。男人反对女性解放的历史,也

    许比女性解放本身更有意思。要是格顿学院或纽汉姆学院的年轻学子去

    搜集例证,演绎出一套理论来,准能写出一本有趣的书—不过,她得备

    好厚手套,还要有金块打造的栅栏,以便保护自己。

    不过,暂且抛开贝斯伯勒夫人,我又想到,如今看来有趣的笑谈,也曾被极为严肃地认为非同小可。

    我敢说,如今被标以“奇谈”,当作儿戏般在夏夜读给少数人听的闲

    谈逸事,也曾一度催人泪下。你们的祖母以及曾祖母辈中,有好多女人

    曾为这些故事哽咽、拭泪。弗洛伦丝·南丁格尔更是放声痛哭注63。

    何况,对你们来说,一切都挺好,可以读大学,有自己的起居室—

    也许该称作卧室兼起居室?—你们大可以说,天才对这些看法是不屑一

    顾的,天才应当超然于旁人的议论。

    不幸的是,恰恰是天才男女最在意众人的议论。想想济慈吧,想想

    他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的铭文。再想想丁尼生吧,想想—不过,我似乎

    不必再举出更多无可否认的事实,虽然是令人遗憾的,但事实就是:艺

    术家的天性决定了他们会过分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说。文学世界里尸骸

    遍地,尽是对世人的评价过于介意,乃至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的男人

    们。

    在我看来,这种敏感加倍递增了他们的不幸。回到我最初提出的问

    题:何种心境才有益于创作?创作是一种非凡奇妙的努力,要直抒胸

    臆,把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地写下来,就需要艺术家心境明净。看着

    我眼前摊开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我猜想,那就是莎士比亚的

    心境。必定没有阻滞,也没有未被消融的杂质。

    尽管我们说自己对于莎士比亚的心境一无所知,但既然有此一说,我们就已经论及莎士比亚的心境了。

    相比较于多恩注64

    或本·琼生注65

    ,又或是弥尔顿,我们对莎士比亚知之

    甚少,这或许是因为我们无从得知他的所有忿恨、怨气和憎恶。没什

    么“秘闻”能让我们联想到这位作家。抗议、劝诫、诉冤、报复、让全世

    界见证艰辛与不公,诸如此类的一切渴求都由他内心喷薄而出,燃烧殆

    尽,烟消云散。因此,他的诗歌从他心中自由自在地倾泻而出,无挂无

    碍。若曾有谁圆满呈现自己的创作,那就是莎士比亚了。我再次转向书

    架,心想,若有谁的心境澄明清净,那就是莎士比亚了。

    注53 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苏格兰浪漫主义运动先驱,著名的农民诗人,一生贫困。

    注54 爱德华·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英国诗人、作家。代表作:从波斯文译的《鲁拜集》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注55 柯勒·贝尔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笔名。她和妹妹艾米莉和安妮于1846年出版诗集《科勒·贝尔、埃利斯·贝尔、阿克顿·

    贝尔诗集》(Poems by Currer,Ellis,and Acton Bell),1847年再以此为笔名将《简·爱》投稿出版社。

    注56 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原名Amantine Lucile Aurore Dupin,法国著名小说家,在巴尔扎克时代独树

    一帜,一生写了244部作品,100卷以上的文艺作品、20卷的回忆录《我的一生》(Histoire de ma Vie)以及大量书简

    和政论文章。代表作:《安蒂亚娜》(lndiana)、《魔沼》(La mare au diable)等。

    注57 伯利克里,Pericles(公元前495-前429),古雅典政治家,雅典黄金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领导人,在希波战争后的

    废墟中重建雅典,扶植文化艺术。

    注58 原文为法语。

    注59 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法国大革命》

    (The French Revolution)、《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On Heroes and Hero Worship,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等。

    注60 语出华兹华斯的诗《革命与独立》(Revolution and Independent)。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咏水仙》(Daffodils)。

    注61 热尔梅娜·塔耶芙尔,Germaine Tailleferre(1892-1983),法国女作曲家。

    注62 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论述当代音乐》(A Survey of Contemporary Music, p)—原著注。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 (1895-1951),苏格兰音乐评论家、作家、作曲家。

    注63 见弗洛伦丝·南丁格尔《卡珊德拉》(Cassandra),载于R·斯特雷奇著,《事业》。—原著注。南丁格

    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出身于上流社会,1860年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非修道院形式的护

    士学校,现为伦敦国王学院的一部分,奠定了基础护理学专业。她的生日(5月12日)被定为国际护士节日。—译者

    注。

    注64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诗人。代表作:《歌与十四行诗》(Songs and Sonnets)。

    注65 本·琼生,Ben Jonson(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代表作:《福尔蓬奈》(Volpone)、《炼金术士》

    (The Alchemist)。 我认为,如果有哪位女性在莎士比亚时代拥有与其比肩的才华,她

    的人生走向必然大致如此。

    但我想,我终究会同意那位已故的主教,假如他确实做过主教的话

    —也就是说,根本无从想象莎士比亚时代的任何女性能拥有莎士比亚那

    样的才华。因为这样的才华不可能源自日夜操劳、目不识丁、卑躬屈膝

    的人群中,不可能诞生于英国的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当中,也不可能出

    现在如今的工人阶级中。

    那么,按照特里维廉教授的观点,在那些尚且年幼便被父母逼去干

    活、在法律和习俗的束缚下又不得脱身的女性中,又怎会跳脱出这样的

    天才呢?

    然而,女性群体中必有某方面的天才,工人阶级中也必然如此。时

    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位艾米莉·勃朗特或罗伯特·彭斯注53

    大放异彩,证明

    天才的存在。

    但史书显然不会记载这种天才的存在。

    不过,每当读到某个女巫被溺毙,某个女人被魔鬼附身,某个聪明

    的女人叫卖草药,甚至某位杰出男士有位贤母,我都会意识到:沿着这

    些线索寻觅下去,我们就能追踪到某位被埋没的小说家,某位怀才不遇

    的诗人,某位默默无闻、不为人知的简·奥斯汀,某位因才华被压抑而

    被折磨得在荒野上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或在路边迷离游荡、蓬头垢

    面、紧锁眉头的艾米莉·勃朗特。

    其实,我甚至敢说那位写下如许多诗作,却从不曾署名的“无名

    氏”,多半是女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爱德华·菲兹杰拉德注54

    曾暗示

    说,是女人创造了民谣和民歌,因为她要边纺线,边低声哼唱哄孩子,也要以此度过漫漫冬夜。

    这究竟是真是假,谁能断定呢?但若反思我杜撰的莎士比亚妹妹的

    故事,我觉得,那终究蕴含了部分真相:任何一位天赋过人的十六世纪

    才女都注定会发疯,会饮弹自尽,或在某个远离村庄的荒舍离群索居,孤独终老,半是女巫,半是术士,被人取笑,也让人畏惧。

    这位天赋过人的才女一旦将其才华用于诗歌,除了旁人的百般阻

    挠,她与之对抗的本能也会折磨她、撕扯她,无需动用心理学的大道理就能断定,她的健康和精神必然大受其害,身心俱残。没有哪个女人走

    到伦敦、从剧院后台径直冲到演员经理面前而不会经受侮辱、遭受痛

    苦,也许这毫无道理可言—或许是因为贞洁观,但这很可能只是一些社

    会群体出于不可知的理由而臆造出来,并且疯狂崇拜的概念—但却无可

    避免。

    注53 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苏格兰浪漫主义运动先驱,著名的农民诗人,一生贫困。

    注54 爱德华·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英国诗人、作家。代表作:从波斯文译的《鲁拜集》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所谓贞洁,在当时,乃至现在,在女人的一生中都具有重要的宗教

    意义,裹挟在每一根神经、每一种本能的纠缠之中,若要剥去束缚,将

    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需要不同寻常的莫大勇气。

    对女诗人、女剧作家而言,在十六世纪的伦敦无拘无束的生活就意

    味着精神上的压力、生活上的困窘,可能足以将她逼上绝路。就算她可

    以侥幸地存活下来,过度紧张、趋向病态的想象力也会导致她写下的文

    字扭曲、畸变。

    我看着书架,上面没有一部女性创作的戏剧作品,我心想,毫无疑

    问,她是不会在作品上署名的。她必然会寻求隐身保命的办法。这是贞

    洁观对女性的要求,哪怕到了十九世纪晚期依然遗风犹劲。从柯勒·贝

    尔注55

    、乔治·艾略特、乔治·桑注56

    等女作家的作品中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内心斗争的牺牲品,她们用男人的名字做笔名,却只

    是徒劳地掩匿自己的真面目。

    这样做,只是向约定俗成的惯例低下了头;就算惯例不尽然是由男

    人们树立的,却无疑是他们大力鼓吹的(伯利克里注57

    曾说过,女人最大

    的荣耀不在于被人津津乐道,虽然他自己常为人所议论)。

    基于这种传统观念,女性抛头露面才被认定是为人所不齿的。她们

    骨子里就有隐姓埋名的倾向;深藏不露的渴望依然掌控着她们。

    即便到了当代,她们也不像男人那样在意自己的声誉是否名副其

    实,经过墓碑或路牌时,通常也没有想把自己的名字铭刻其上的强烈渴

    望;完全不像阿尔夫、伯特或查斯之流,必定会听从本能,他们看到了

    漂亮女人,或哪怕看到一条狗,都会喃喃自语:这狗是我的注58。

    当然,未必是狗,我想到了议会广场、胜利大道和其他林荫大道,所以,也可以是一块土地,或一个黑色卷发的男人。

    身为女人的一大好处就是,就算看到一个极其漂亮的黑人女子,也

    可以径直走过,不去奢望把她改造成英式女子。

    所以,那个拥有诗情天赋的十六世纪女子必定是不幸的,必定是个

    自己和自己较劲儿的女人。不管她的胸中有何诗文机杼,都得有合适的

    心境才能得以抒发,可是,她的人生况景、天性本能却尽与之作对。但我要问:什么样的心境最有益于创作呢?对于催生写作这种奇怪

    的活动,并使之可能完成的心境,有人能以一言蔽之吗?

    此刻,我翻开一卷莎士比亚的悲剧。譬如说,在他写下《李尔王》

    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时,会有怎样的心境呢?

    那绝对是自古以来最适宜写诗的心境了。但莎士比亚本尊对此只字

    未提。我们只能在不经意间、偶然得知他“从未涂改过一行字”。

    或许,十八世纪以前,确实没有哪位艺术家谈过自己的创作心境。

    首开先河的人大概是卢梭。不管怎样,自我意识到了十九世纪已发展到

    了一定程度,文人们大都喜欢在忏悔录或自传中描述他们内心的所思所

    想。也有人为他们著书立传,他们的书信在死后也有人出版。

    由是,尽管我们不知道莎士比亚在创作《李尔王》时的心境如何,却能知道卡莱尔注59

    在写下《法国大革命》时所经历的境况,也知道福楼

    拜在书写《包法利夫人》时所经历的一切,还有济慈试图以诗歌来抵制

    死之将至和冷漠世间时的感受。

    从卷帙浩繁的忏悔录和自我分析式的现代文学中,我们会很自然地

    得出一个结论:写出任何一部天才之作都堪称历经磨难的壮举。事事都

    在妨碍作家将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无缺地写下来。

    总的来说,这件事会受到物质条件的各种阻挠。狗会吵闹,人来干

    扰,钱必须去赚,身体也会衰弱。

    何况,还有显而易见的世人的冷漠,让这件事越加艰难,越加难以

    忍受。这个世界并不要求人们去写诗、写小说,甚至写历史,世界根本

    不需要这些。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福楼拜是否找到了恰当的字词,卡莱尔

    是否谨慎查证了此一事或彼一事。

    显然,这个世界也不会对它不需要的东西给予报酬。所以,诸如济

    慈、福楼拜、卡莱尔的那些作家无一不受苦,尤其是在创作力最旺盛的

    年轻时代,他们要经受各式各样的干扰与挫败。那些忏悔录和自述文本

    中传递出的是一种诅咒,一些怆痛的呼号。“伟大的诗人死于悲惨”—他

    们的咏叹往往承载着这样的主题注60。

    但凡能熬过这一切而幸存下来的,都算奇迹;很有可能,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圆满实现作者最初的构思,完整又完美地面世。

    看着书架上的空当,我心想,这些千辛万苦对女性来说岂不是更让

    人生畏?

    首先,哪怕是在十九世纪初,女人也根本不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

    的房间,更别说是安静,甚而隔音的屋子了,除非她的父母极其富有,甚而是贵族。

    如果仅能置办衣装的零花钱都得仰仗父亲的慈悲,她就根本没有余

    裕去找些慰藉,像济慈、丁尼生或卡莱尔那些穷诗人,起码还能去徒步

    旅行、去法国散散心、找间独立的寓所栖身,哪怕条件再简陋,最起码

    能躲开家人的唠叨与专横。

    这些物质上的困难固然可怕,但更糟糕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层面的痛苦。

    世人的无动于衷曾让济慈、福楼拜和其他才子难以忍受,但若换作

    是她,世情的冷漠就将变为敌意。对他们,世人会说:想写就写呗,反

    正我是无所谓的。但对她,世人不会这样说,只会冷嘲热讽:写作?你

    写出来的东西有什么用?

    我再次看向书架上的空处,想到纽汉姆学院和格顿学院的心理学家

    们或许可以帮上我们的忙了。因为,现在是时候测量一下挫折对艺术家

    的心智到底有多少影响了,就好像我曾见过乳制品公司使用普通牛奶和

    优质牛奶喂养老鼠,再根据老鼠的体型做出量化结论。他们把两只老鼠

    关进并列摆放的两只笼子,一只畏畏缩缩的,胆子小,个头也小;另一

    只毛色光亮,胆子大,体型肥硕。

    那么,我们喂给女艺术家们的营养又是什么呢?问到这里,我不禁

    想起了晚餐桌上的梅干和蛋奶糕。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消打开晚报,读一下伯肯赫德爵士的高

    见……不过,我真心不想费神去抄录这位爵士对女性写作的见解。也暂

    且不援引英奇教长的话吧。哈莱街的专家们尽可叫嚣,激起整条哈莱街

    的回声共鸣,但丝毫不能令我有所动。

    我要摘引的,却是奥斯卡·勃朗宁先生的话,因为勃朗宁先生在剑桥大学曾显赫一时,还给格顿学院和纽汉姆学院的学生们出过考题。奥

    斯卡·勃朗宁先生宣称“阅完任何一份试卷都会产生这种想法:不管他打

    的分数高低,就智力而言,最优秀的女人比最差的男人更低下”—他就

    是靠这种结论才受人敬重,被推举为一言九鼎的权威人士—说罢,勃朗

    宁先生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一个小马倌躺在沙发上,“瘦得皮包

    骨头,双颊凹陷,脸色蜡黄,牙齿发黑,看起来四肢瘫软无力……‘那

    是阿瑟’,(勃朗宁说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品性相当高尚。’”

    在我看来,这两幅画面是互补的。令人欣慰的是,在如今这个传记

    盛行的年代里,幸好有这样两幅画面能够互相补全,才让我们既听其

    言,又观其行,完整地去诠释大人物们的高见。

    现在的人可能不能接受这种论断,但哪怕只是五十年前,这种话从

    大人物嘴里说出来肯定让人难以反驳。

    我们不妨假设,有位父亲出于最善良的动机而不愿让女儿离家去当

    作家、画家或学者,他准会说:“听听奥斯卡·勃朗宁先生是怎么说

    的。”何况,远不止奥斯卡·勃朗宁先生这么说,还有《星期六评论》,还有格雷格先生断然指出:“妇女存在之本质,在于为男人所供养,并

    侍候男人。”……不胜枚举的大男子主义观点都在强调:对女性的才

    智,不要有任何期待。

    就算那位姑娘的父亲没有大肆说教,她自己也可以读到这些观点;

    就算是在十九世纪读到,这类文辞也会让人心灰意冷,对她的作品产生

    深刻的影响。总有人会斩钉截铁地对你说—你不能做这件事,你也做不

    成那件事—而那恰恰是我们该去抗争、去克服的。

    也许对小说家来说,这种菌害已不再有效,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杰出

    的女性小说家们。但对画家们来说,其流毒仍在。根据我的想象,哪怕

    是当下,这种毒害对音乐家们来说仍很活跃,毒性尤强。女作曲家们的

    地位,仍和莎士比亚时代的女演员的地位相同。

    我想起了自己杜撰的莎士比亚妹妹的故事,尼克·格林曾说,女人

    演戏让他想到小狗跳舞。两百年后,约翰逊用同样的言语讽刺了传教的

    女人。在此,我翻开一本有关音乐的书,就在1928年,又有人用同样的

    字眼描述了试图作曲的女人们:“关于热尔梅娜·塔耶芙尔注61

    小姐,我只

    能重复约翰逊博士论及女传教士时所说的至理名言,只不过要换成音乐

    的说法:‘先生,女人作曲,就像小狗要用后腿走路一样。它自然是走不好的,但让人吃惊的是它竟然会想去这样做。’”注62

    历史竟能这般精准地重复上演。

    就这样,我合上了奥斯卡·勃朗宁先生的传记,也推开了其他人

    的,我的心中已有定论:很明显,乃至十九世纪,女性要从事艺术都必

    不会得到鼓励和支持。恰好相反,女人得到的只会是斥责、侮辱、训诫

    和规劝。她们又要抵制这个,又要反对那个,势必神经紧张,筋疲力

    尽。

    在此,我们还是没能绕出那个非常有趣且隐蔽,但对女性运动极具

    影响力的男权情结;那种根深蒂固的愿望—与其认定她该低人一等,不

    如认定他该高人一筹—使得他不管在什么领域都要招摇自己的伟大形

    象,不仅横在艺术之路上,还要阻断政治之路,哪怕被其阻挠的前景只

    会带给他微乎其微的风险,哪怕哀求他放行的人谦卑又恭敬。

    我记得,就连对政治满腔热情的贝斯伯勒夫人也必是屈身低头地给

    格兰维尔·莱韦森-高尔夫人写信:“……尽管我对政治极有热忱,也发表

    了不少意见,但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女人不应干涉政治或其他严肃的

    事务,顶多(在别人问起她时)说说自己的见解。”如此表态之后,她

    才将一腔热情毫无阻碍地投入更重要的话题,也就是格兰维尔勋爵在下

    议院的首次演说。

    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现象。男人反对女性解放的历史,也

    许比女性解放本身更有意思。要是格顿学院或纽汉姆学院的年轻学子去

    搜集例证,演绎出一套理论来,准能写出一本有趣的书—不过,她得备

    好厚手套,还要有金块打造的栅栏,以便保护自己。

    不过,暂且抛开贝斯伯勒夫人,我又想到,如今看来有趣的笑谈,也曾被极为严肃地认为非同小可。

    我敢说,如今被标以“奇谈”,当作儿戏般在夏夜读给少数人听的闲

    谈逸事,也曾一度催人泪下。你们的祖母以及曾祖母辈中,有好多女人

    曾为这些故事哽咽、拭泪。弗洛伦丝·南丁格尔更是放声痛哭注63。

    何况,对你们来说,一切都挺好,可以读大学,有自己的起居室—

    也许该称作卧室兼起居室?—你们大可以说,天才对这些看法是不屑一

    顾的,天才应当超然于旁人的议论。不幸的是,恰恰是天才男女最在意众人的议论。想想济慈吧,想想

    他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的铭文。再想想丁尼生吧,想想—不过,我似乎

    不必再举出更多无可否认的事实,虽然是令人遗憾的,但事实就是:艺

    术家的天性决定了他们会过分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说。文学世界里尸骸

    遍地,尽是对世人的评价过于介意,乃至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的男人

    们。

    在我看来,这种敏感加倍递增了他们的不幸。回到我最初提出的问

    题:何种心境才有益于创作?创作是一种非凡奇妙的努力,要直抒胸

    臆,把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地写下来,就需要艺术家心境明净。看着

    我眼前摊开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我猜想,那就是莎士比亚的

    心境。必定没有阻滞,也没有未被消融的杂质。

    尽管我们说自己对于莎士比亚的心境一无所知,但既然有此一说,我们就已经论及莎士比亚的心境了。

    相比较于多恩注64

    或本·琼生注65

    ,又或是弥尔顿,我们对莎士比亚知之

    甚少,这或许是因为我们无从得知他的所有忿恨、怨气和憎恶。没什

    么“秘闻”能让我们联想到这位作家。抗议、劝诫、诉冤、报复、让全世

    界见证艰辛与不公,诸如此类的一切渴求都由他内心喷薄而出,燃烧殆

    尽,烟消云散。因此,他的诗歌从他心中自由自在地倾泻而出,无挂无

    碍。

    若曾有谁圆满呈现自己的创作,那就是莎士比亚了。我再次转向书

    架,心想,若有谁的心境澄明清净,那就是莎士比亚了。

    注55 柯勒·贝尔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笔名。她和妹妹艾米莉和安妮于1846年出版诗集《科勒·贝尔、埃利斯·贝尔、阿克顿·

    贝尔诗集》(Poems by Currer,Ellis,and Acton Bell),1847年再以此为笔名将《简·爱》投稿出版社。

    注56 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原名Amantine Lucile Aurore Dupin,法国著名小说家,在巴尔扎克时代独树

    一帜,一生写了244部作品,100卷以上的文艺作品、20卷的回忆录《我的一生》(Histoire de ma Vie)以及大量书简

    和政论文章。代表作:《安蒂亚娜》(lndiana)、《魔沼》(La mare au diable)等。

    注57 伯利克里,Pericles(公元前495-前429),古雅典政治家,雅典黄金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领导人,在希波战争后的

    废墟中重建雅典,扶植文化艺术。

    注58 原文为法语。

    注59 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法国大革命》

    (The French Revolution)、《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On Heroes and Hero Worship,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等。

    注60 语出华兹华斯的诗《革命与独立》(Revolution and Independent)。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咏水仙》(Daffodils)。

    注61 热尔梅娜·塔耶芙尔,Germaine Tailleferre(1892-1983),法国女作曲家。

    注62 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论述当代音乐》(A Survey of Contemporary Music, p)—原著注。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 (1895-1951),苏格兰音乐评论家、作家、作曲家。

    注63 见弗洛伦丝·南丁格尔《卡珊德拉》(Cassandra),载于R·斯特雷奇著,《事业》。—原著注。南丁格

    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出身于上流社会,1860年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非修道院形式的护

    士学校,现为伦敦国王学院的一部分,奠定了基础护理学专业。她的生日(5月12日)被定为国际护士节日。—译者

    注。

    注64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诗人。代表作:《歌与十四行诗》(Songs and Sonnets)。

    注65 本·琼生,Ben Jonson(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代表作:《福尔蓬奈》(Volpone)、《炼金术士》

    (The Alchemist)。

    4

    你不可能在十六世纪找到任何一位女性能有这种心境。

    只要想想伊丽莎白时代的墓碑雕像上的孩童合掌跪地,想想孩子们

    的早夭,再看看他们家中阴暗、逼仄的小房间,你就能明白:那时候的

    女人没可能吟诗作歌。你只能指望晚近年代里兴许有位富贵人家的淑

    女,倚仗着相对而言的自由和闲适,将自己的作品署名出版,情愿冒着

    被人视作怪物的风险。

    当然,男人不都是势利眼—我要很谨慎地说下去,以免和丽贝卡·

    韦斯特一样成了“十足恶劣的女权主义者”—但他们多半是带着同情心去

    嘉许某位伯爵夫人在诗歌创作上的不懈努力。

    你极有可能发现一位有头衔的女士得到更多鼓励与赞扬,远远超过

    某位不为人知的奥斯汀小姐或勃朗特小姐在那个时代可能得到的所有美

    言。但你也很可能发现,她的心境被诸如恐惧、愤恨等外界情绪干扰,而这在她的诗作的字里行间都有迹可循。

    就拿温切尔西夫人注66

    来说吧,想到这儿,我从书架上取出她的诗

    集。她生于1661年;出身于贵族世家,继而嫁入贵族名门;她没有子

    女;她写诗,但一翻开她的诗卷就能听到她在女性地位的问题上所宣泄

    的呐喊:

    我们沉沦到何等地步!沉沦于错误笃信的陈规,是教养令人愚昧,而非天生如此;

    被阻挡在一切令心智发展的进步之外,就这样变得呆滞无知,如人所愿,听任摆布;

    若有人想脱颖而出,心怀更热切的梦想,张扬勃勃野心,必会遭到一派强烈阻挠,渴望发展的希望,终不能敌过恐惧。

    显然,她的心境绝不能算“尽除杂念,澄明清净”,而是彻底相反:

    怨恨不平令她恼怒,令她分心。在她心中,人类分为两派。男人是“强

    烈阻挠”的那一派;男人可恶又可怕,因为他们有权力阻挠她奔向心之

    所向—也就是,写作。

    啊!一个尝试握笔书写的女人,被认定是肆意妄为的怪物,无论什么美德都救赎不了这种过错。

    他们说,我们错用性别,有失仪态;

    优美的礼仪、时尚、舞蹈、装扮和游乐,才是我们理应追求的成就;

    写作、阅读、思考,或是探索,会令我们的美貌失色,年华耗尽,让追求我们青春的人望而却步,但呆板地打理无趣的家务事

    却被认为是我们最高的艺术、最大的用处。

    注66 温切尔西夫人,Countess of Winchilsea(1661-1720),本名Anne Finch,英国女诗人,早年是查尔斯二世王宫里的

    命妇,后因拒绝效忠威廉王而离开宫廷,之后在乡间居住二十余年,安妮女王在位时期,她与家人才回到伦敦,发表

    诗集。 其实,她不得不假定自己的作品永远不会出版,才能自勉于创作。

    再以哀伤的吟咏来抚慰自己:

    对着寥寥数友与自己,吟出哀歌,因你从未觊觎月桂成林;

    隐于幽暗树影下,你该心满意足。

    但显而易见的是,假如她能够令心境从愤恨和畏惧中解脱出来,别

    再令心灵充满痛苦和怨怼,她的心就仍像炽燃的火焰,字里行间就会流

    露出纯粹的诗意:

    褪色的丝线永织不出,无可仿效的朦胧玫瑰。

    她的诗句得到了默里先生注67

    的赞许,这是很公允的。据说还有蒲

    柏,他不仅记住了这些诗,还曾在自己的诗中仿效了这几句:

    此时的黄水仙战胜了虚弱的头脑;

    我们昏沉在芬芳的痛楚中。

    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句,与自然和谐、与思想同步的女人,却被逼到

    发怒发恨,这实在令人遗憾。可她又能怎么办呢?想到旁人的冷嘲热

    讽、谄媚者的奉承、职业诗人的疑忌,我不禁如此自问。

    想必,她是把自己关在乡间小屋里写作的,哪怕她的丈夫对她体贴

    入微,婚姻尽善尽美,恐怕还是会因顾虑和苦涩而心碎。我说“想必”,是因为但凡有人想探寻温切尔西夫人的史料,照例会发现,我们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

    她饱受忧郁之苦,关于这一点,我们倒是有几分把握,因为她的诗

    句分明在告诉我们,陷入忧郁时她有怎样的想象:

    我的诗句备受诋毁,我的努力任人非议

    是愚蠢的徒劳,或放肆的过错。

    然而,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所谓遭人非议的努力,不过是无伤大

    雅的田间漫步和遐想:

    我的手乐于追索非凡物事,远离司空见惯的套路,褪色的丝线永织不出,无可仿效的朦胧玫瑰。

    如果这是她的乐趣所在、习惯使然,那理所当然会被人嘲笑;据说

    蒲柏或盖伊注68

    就曾讽刺她是“忍不住乱写一通的女才子”。还是据说,她

    也曾嘲笑过盖伊,因此得罪了他。她说他的诗作《琐事》表明“他更适

    合抬轿子,而不是坐在轿子里”。不过,这都是“不可轻信的流言蜚

    语”,默里先生这样说,而且“很无趣”。

    但在这件事上,我不敢苟同于他,反倒认为哪怕是“不可轻信的流

    言蜚语”也是多多益善,以便我能找出,甚或拼凑出这位忧郁夫人的模

    样;她喜欢在田间漫步,喜欢对非凡物事产生奇思妙想,还会犀利、轻

    率地鄙视“无趣的家务事”。但默里先生说她渐失章法。她任才华散漫芜

    杂,如同杂草遍长,荆棘束绕;再也没有机会展露出早先那种才华横溢

    的诗情。于是,我把她的诗集放回书架,转而去看另一位贵妇人:被兰姆爱

    恋的纽卡斯尔公爵夫人,没有心机、耽于幻梦的的玛格丽特注69

    ,她比温

    切尔西夫人年长,不过也算同时代人。她们两人非常不同,虽然同为贵

    族,都没有子嗣,也都嫁给了最好的丈夫。两人都对诗歌有满腔热忱,也一样为此形容憔悴,身心俱伤。

    翻开公爵夫人的书,也一样能看到怒火喷发:“女人像蝙蝠或猫头

    鹰般生活,像牲畜般劳作,像虫子般死去……”玛格丽特也一样,本可

    以成为诗人;若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像她那样勤勉的人总可以推动某个

    领域的发展。

    但在那个年代,有什么能束缚、驯服或教养那般狂野、充沛而又未

    经雕琢的智慧,令其为人所用呢?那般才智竟只能兀自喷薄,肆意流

    淌,杂乱无章地汇流于韵文和散文、诗歌与哲学的激流中,凝固在无人

    问津的四开本或对开本里。本该有人把显微镜递到她手中。本该有人教

    她仰望星空,并以科学的方法去思考。

    她的才智是在孤独与自由中发展的,没有人指正,也没有人教导,只有学者们的逢迎,宫廷里的奚落。埃杰顿·布里奇斯爵士注70

    抱怨她的粗

    鄙—“竟来自一位出身名门、又在宫廷中得到教养的贵妇”。她就将自己

    幽禁在韦尔贝克了。

    这位玛格丽特·卡文迪什会让人想到何其孤独、又何其混乱的画

    面!似有一株巨大的黄瓜在花园里猛长,压覆了玫瑰和康乃馨,令它们

    窒息而亡。

    这个曾写出“最有教养的女人莫过于心智最开明的女人”的女人却把

    时间虚掷于涂写废话,甚而在昏聩荒唐中愈陷愈深,以至于她出行时会

    有人围堵她的马车,蜂拥窥视,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珍。显然,这位疯狂

    的公爵夫人已被视为老妖婆,足以吓唬那些聪明的姑娘。

    这时,我想起多萝西·奥斯本注71

    曾在写给坦普尔的信中提及公爵夫人

    的新作,便放下公爵夫人的书,打开了多萝西的书信集。“这个可怜的

    女人果真有点错乱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荒唐,竟大胆地去写书,写

    的竟然是诗集,就算我两个礼拜不睡觉,也决不会做出这种事。”

    既然神志清醒的端庄淑女不能写书,所以,多萝西,这位敏感又忧

    郁,性情和公爵夫人大相径庭的女人就什么都不曾写过。写信并不算写作。女人尽可以安坐在父亲的病榻旁写信,也尽可以在炉火旁写信,不

    去打扰男人们的交谈。

    但奇怪的是,我一边翻看多萝西的信件,一边赞叹这位无师自通、籍籍无名的姑娘在遣词造句、描摹场景的方面颇有天资。且听听她所写

    的:

    “吃过饭,我们坐着闲聊,直到他们说到B先生我才离开。一天里最

    热的时段就在读读书、做做活儿中打发了,大约六七点钟,我走出家

    门,到了附近的公地,好多年轻的乡下姑娘在那儿放羊、放牛,她们都

    坐在树荫下唱民谣。我走过去,将她们的嗓音和美貌比照我在书上读到

    的古代牧女,我发现二者大不相同,但请相信我,她们的天真无邪和古

    代牧女完全一样。我和她们聊起来,发现她们无欲无求,只想让自己成

    为世上最快乐的人。我们聊天的时候,常有一位姑娘东张西望,发现她

    家的牛跑进了田里,不一会儿她们就都跑光了,好像脚后跟长了翅膀。

    而我呢,没那么身手矫捷,只有待在那儿,等我看到她们把牛羊都赶回

    家时,我想我也该回家了。吃过晚饭,我去了花园,走到小河边就坐了

    下来,但愿你就在我身边……”

    你可以指天发誓:她确实有写作的潜质。可惜,“就算我两个礼拜

    不睡觉,也决不会做出这种事”—就连极具写作才能的女人都能说服自

    己相信写书是荒唐事,甚至会暴露自己的错乱,你就能明白:反对女性

    写作的声音是何等不绝于耳。

    所以,我又把多萝西·奥斯本那本薄薄的信札放回书架,换成了班

    恩夫人注72

    的书。

    班恩夫人的出现,意味着我们来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我们

    把那些幽居的贵妇留在身后吧,把她们的对开本留在花园里吧,她们写

    书不过是自娱自乐,既没有读者,也得不到评论。我们要来到城里,和

    街上的普通百姓摩肩接踵。

    班恩夫人是中产阶级女性,普通百姓的种种美德她都有:风趣、活

    泼、勇敢。因为丈夫身故、自己的生意失败,她不得不靠才华来谋生

    路。她不得不和男人们一样,在同等条件下谋生。她非常勤奋地挣钱,因而生活无忧。

    这一点极其重要,甚而比她写出的作品本身更重要—甚至包括杰出的诗作《千次殉道》和《爱在奇妙的胜利中》—因为就是从这一点出

    发,心智终获自由;也不妨这样说:从这一点出发,假以时日,被解放

    的心智就有可能随心所愿,写出真心想写的诗句。

    既然阿芙拉·班恩做出了榜样,姑娘们就能去跟父母说,你们不用

    再给我零花钱了,我可以靠笔杆子养活自己。但事实上呢?班恩夫人过

    后的很多年里,姑娘们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好啊,像阿芙拉·班恩那样

    过日子!那还不如死了好!”话音未落,门也被迅速甩上,快得前所未

    有。

    在此,似乎有必要讨论一个意义深远的有趣话题,即:男人如此看

    重女性的贞操守节,甚而影响了对女性的教育,若有格顿学院或纽汉姆

    学院的学生愿意深入研究一下,兴许会写出一本妙趣横生的书来。

    书的卷首插图可以用这幅画:达德利夫人珠光宝气地坐在蚊虫纷飞

    的苏格兰荒野中。达德利夫人辞世的那天,《泰晤士报》撰文写道:达

    德利勋爵是“一位品味高雅,多才多艺的先生,心地慈悲,乐善好施,却专横得离奇。他坚持要夫人盛装打扮,哪怕去苏格兰高地狩猎,在最

    偏僻的木屋里也要如此。他为她戴上数不清的高贵耀目的珠宝”诸如此

    类,“他给了她一切,却从不让她担负哪怕一点责任”。后来,达德利勋

    爵中风,她便一直服侍他,自此之后,以过人才干打理他的庄园。时值

    十九世纪,那种离奇的专横依然存在。

    回到正题。阿芙拉·班恩证明了一点:牺牲一些令人赞许的美德,或许就可以靠写作赚到钱;如此一来,写作也就渐渐不再被视为愚钝或

    心智错乱的标志,而具有了切实可用的价值。

    丈夫可能先死,家里可能遭到天灾人祸。自十八世纪伊始,数以百

    计的女性为了给自己挣点零花钱或补贴家用开始做翻译,也写了很多蹩

    脚的小说;那些书,在如今的教科书中是不被记载的,但在查令十字

    街“四便士一本”的旧书摊上还能找到。

    到了十八世纪末期,女性的思想极度活跃—她们做演讲、组织集

    会,撰文评论莎士比亚,翻译经典著作—都基于一个颠扑不破的事实:

    女人可以靠写作来赚钱。没人付钱,物事就显得轻薄;有人付钱,同样

    的物事就有了身价。人们依然大可嘲笑她们是“忍不住乱写一通的女才

    子”,但谁也不能否认,她们可以把钱放进自己的钱包了。于是,到十八世纪即将结束时,转变已发生,若由我来重写历史,我要充分描写这一转变,并且明确表态:其意义比十字军东征或玫瑰战

    争更重大。

    中产阶级女性开始写作了。

    如果说《傲慢与偏见》很重要,《米德尔马契》《维莱特》和《呼

    啸山庄》也都不可忽视,那么,女性写作的意义就远远不是我在这一小

    时讲演中所能证明的,因为其意义在于:不仅仅是那些幽闭乡野、在自

    己的对开本和外人的逢迎中孤芳自赏的贵妇们,而是从整体上而言,女

    性群体开始写作了。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5719KB,2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