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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2926
2666.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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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2917KB,680页)。

     2666是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写的短篇小说的合集,主要讲述了文学评论家,阿玛尔菲塔诺,法特,罪行,阿琴波尔迪五篇小说,每篇的故事都相互呼应。

    2666内容简介

    2666的五部分讲述了五个独立又彼此呼应的故事。第一部分《文学评论家》讲述四个来自欧洲不同地区(英法西意)的文学评论家,因为共同喜欢及研究一位德国作家阿琴波尔迪而成为朋友进而成为情人的故事。几人得知阿琴波尔迪曾在墨西哥现身时,便共同前往。这个部分的基调很平静,甚至有轻喜 剧般的轻松可人。但进入尾声时,气氛开始诡异起来,有很强的梦幻色彩。

    第二部分《阿玛尔菲塔诺》是举家迁居到墨西哥的智利教授的故事。在第一部分里他曾是几位评论家的向导,因为他宣称曾与阿琴波尔迪有一面之缘。这一部分里,几位评论家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这位日渐迷幻的教授,他不只能听到死人对自己说话,更是在某天效法杜尚,把一本偶然发现的几何学着作挂在自家的晾衣绳上,看风吹动书页。这部分也交待了教授的妻子迷恋上一位疯诗人抛家弃女的情节。这部分的情绪相对来说超现实,很迷幻。气氛压抑诡谲。甚至配有一些另人费解的图示。

    第三部分《法特》,一位纽约《黑色黎明》杂志的黑人记者,因同刊的拳击口记者遇害身亡,接替那人来到墨西哥报道一场拳击赛。在这里,他结识了一批各地媒体同僚,还遇到阿玛尔菲塔诺的女儿。他逐渐地了解到在这个墨西哥北方城市圣特莱莎发生了多起杀害妇女的案件,手段残忍,抛尸荒野,他想进行报道,但困难重重。这部分写法上非常写实,叙述简洁有力。特别之处在于(也贯穿于2666全书),线性叙事之间,穿插有非常多的“离题”之言,比如法特乘飞机时听乘客讲的一段海上求生故事,寻访某人时在教堂听到的大段个人独白,某个美国导演的八卦等等。再如前文那晒书的杜尚,也特书了一段。这部分的结尾交待法特在某人帮助下到监狱找一个这些连环杀人案的嫌犯采访,可在见到那人时,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

    第四部分《罪行》可说是全书的高潮部分。这部分看似警方档案,因为按时间顺序记录了自1993年1月到1997年12月,每月甚至每周发生的一起或多起杀害妇女案件,简明扼要,某时某地某人被谁谁发现,死状如何,衣物怎样,周遭环境,死者有否确认身份,法医学检测死因是何,有否嫌犯,警方又是怎样处理的。当然其间穿插了警方故事,贩毒集团背景,政治人物干预,来自FBI的侦探,亵渎教堂的“忏悔者”,能预言未来的女巫师,监狱中呼风唤雨的嫌犯(此嫌犯与第三部分结尾那位巨人嫌犯联系起来),等等。这部分“警方报告”的罗列,让人震惊愤怒,继而失望无奈,直到只能接受这现实的残酷。对读者而言,阅读这部分将会是一次极为震撼的心理过程。

    第五部分《阿琴波尔迪》回归开篇引入的悬念人物,他出场了。这个部分甚至可作为独立的历史小说阅读,讲述了阿琴波尔迪的一生,他的出生,成长,贵族家的用人生活,参军,二战,与家人失散,目睹酷刑,成为战俘,耳闻屠犹亲历,开始写作,一家汉堡出版社社长的高度认可关注甚至是资助,传闻其极有可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隐姓埋名混迹于欧洲各地,再到遇见家人,直到决定去圣特莱莎那个充满死亡的墨西哥北方小城。这部分的情绪悠然回荡着一首哀伤的歌曲,尽管一些细节的震撼力并不比第四部分弱,然而这更是一种尽在不言中让人既恐惧又哀伤无奈的调子。

    2666作者简介

    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o,1953—2003)出生于智利,父亲是卡车司机和业余拳击手,母亲在学校教授数学和统计学。1968年全家移居墨西哥。1973年波拉尼奥再次回到智利投身社会主义革命却遭到逮捕,差点被杀害。逃回墨西哥后他和好友推动了融合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以及街头剧场的“现实以下主义”(Infrarrealism)运动,意图激发拉丁美洲年轻人对生活与文学的热爱。1977年他前往欧洲,最后在西班牙波拉瓦海岸结婚定居。2003年因为肝脏功能损坏,等不到器官移植而在巴塞罗那去世,年仅五十岁。 波拉尼奥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作品数量却十分惊人,身后留下十部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以及三部诗集。1998年出版的《荒野侦探》在拉美文坛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三十年前《百年孤独》出版时的盛况。而其身后出版的《2666》更是引发欧美舆论压倒性好评,均致以杰作、伟大、里程碑、天才等等赞誉。苏珊?桑塔格、约翰?班维尔、科尔姆?托宾、斯蒂芬?金等众多作家对波拉尼奥赞赏有加,更有评论认为此书的出版自此将作者带至塞万提斯,斯特恩,梅尔维尔,普鲁斯特,穆齐尔与品钦的同一队列。

    2666章节预览

    第一部分 文学评论家

    第二部分 阿玛尔菲塔诺

    第三部分 法特

    第四部分 罪行

    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

    2666精彩内容

    让-克劳德·贝耶迪1961年出生,到1986年已经是巴黎的德语教授了。皮埃罗·莫里尼1956年出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小镇上,虽然他第一次阅读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着作是在1976年,也就是说,比让-克劳德早四年,但是翻译阿琴波尔迪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分叉的分叉》是1988年了,而且送到意大利各家书店时遗憾多于快乐。

    2666截图

    目 录

    本书作者遗产继承人说明

    第一部分 文学评论家

    第二部分 阿玛尔菲塔诺

    第三部分 法特

    第四部分 罪行

    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

    初版附言

    译后记

    附录 《2666》初探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2666(智)波拉尼奥著;赵德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ISBN 978-7-208-10201-9

    I.①2… II.①波… ②赵… III.①长篇小说-智利-现代

    IV.①I784.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1)第176198号

    策划编辑 李恒嘉

    责任编辑 王 玲 李恒嘉

    营销编辑 邓 宇

    装帧设计 陆智昌

    2666

    [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

    赵德明 译

    出 版 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

    (200001 上海福建中路193号 www.ewen.cc)

    出 品 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

    司

    (100027 北京朝阳区幸福一村甲55号4层)

    发 行 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发行中心

    印 刷 北京华联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 680×980毫米 116印 张 54.5

    插 页 2

    字 数 706,000

    版 次 2012年1月第1版

    印 次 2012年1月第1次印刷

    ISBN 978-7-208-10201-9I·929

    定 价 98.00元2666 by Roberto

    Copyright ? 2004, The Heirs of Roberto

    All rights reserved

    Chinese Simplified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2 by Horizon Media Co., Ltd.

    A division of Shanghai Century Publishing Co., Ltd.

    through the Wylie Agency (UK) Ltd.

    and Bardon Chinese-Media Agency

    ALL RIGHTS RESERVED留给亚历山德拉·波拉尼奥和劳塔罗·波拉尼奥[1][1] 指作者的女儿和儿子。——中译注,下同在令人厌倦的沙漠里有一片恐怖的绿洲。

    ——波德莱尔本书作者遗产继承人说明

    罗贝托·波拉尼奥生前留下这样的指示:他的长篇小说《2666》分

    为五部书出版,即这部巨著的五个组成部分。他特别规定了五部书的出

    版顺序和时间(一年一部),甚至包括与出版商谈判的价格。这一决定

    由罗贝托本人亲自告知出版人霍尔赫·埃拉尔德。罗贝托认为这样就解

    决了子女未来的经济问题。

    罗贝托逝世后,伊格纳西奥·埃切维里亚(罗贝托生前好友和指定

    咨询文学问题的最佳人选)经过研读罗贝托这一巨著及其工作资料,提

    出一个不讲功利的出版顺序,即尊重《2666》本身的文学价值,与出版

    人霍尔赫一道改变罗贝托的原来决定:用一卷本出版全书。这就是说,如果作者的病情没有恶化,那么也会同意这样的做法。第一部分 文学评论家让-克劳德·贝耶迪第一次阅读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著作是在1980

    年圣诞节,在巴黎,他正在大学攻读德国文学,时年十九岁。读的是本

    诺·冯·阿琴波尔迪的《达松法尔》。那时年轻的让-克劳德·贝耶迪还不

    知道《达松法尔》是三部曲之一(另外一部是英国题材的《花园》,还

    有波兰题材的《皮面具》,《达松法尔》则是法国题材)。但是,这一

    无知,或曰知识空白,或者阅读疏漏,可以归咎于年少,可这并未丝毫

    减弱《达松法尔》在他心中产生的惊奇与敬佩。

    让-克劳德·贝耶迪从1980年圣诞节那天起(或者说从阅读完《达

    松法尔》那天深夜起),就变成了一位热情的本诺迷并且开始了寻找本

    诺其他著作的朝圣之旅。这任务可不容易完成。在20世纪80年代,即使

    是在巴黎,要设法弄到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著作也绝非易事。困难是

    各种各样的。在他念书的大学德国文学教研室图书室里,关于阿琴波尔

    迪其人,没有任何资料。让-克劳德的老师们从未听说过什么本诺。有

    个老师告诉让-克劳德:他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十分钟后,让-克劳

    德才愤怒地(或者吃惊地)发现:老师耳闻的这个人是意大利画家,而

    对这位画家,这位老师也无知到了傲慢的程度。

    让-克劳德给出版《达松法尔》的德国汉堡出版社写信,却一直没

    有回音。与此同时,他也跑遍了在巴黎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德语书店。

    阿琴波尔迪的名字在德国文学辞典里出现过;还在一本介绍普鲁士文学

    (比利时出版)的杂志上提到过阿琴波尔迪的名字,但让-克劳德始终

    不知道那提法是玩笑,还是认真。1981年,让-克劳德随同系里三位朋

    友前往德国巴维尔旅行,在那里,在慕尼黑乌拉姆斯大街的一家小书店

    买到了两本阿琴波尔迪的著作,一本是不到一百页的《米慈的宝物》和

    前面提到过的英国题材的《花园》。

    阅读这两本书愈发加强了让-克劳德对阿琴波尔迪的看法。1983

    年,二十二岁的让-克劳德开始翻译《达松法尔》。谁也没要求他翻

    译。那时没有任何一家法国出版社对这个奇怪的德国名字感兴趣。让-

    克劳德开始翻译这本书的基本原因是他喜欢,因为他翻译《达松法尔》

    的时候感到愉快,虽说他也盘算着在研究阿琴波尔迪创作之前,提交一

    份成果作为论文,而且谁知道呢,将来也能作为他攻读博士学位时的基

    础吧。

    1984年,他完成了《达松法尔》的翻译定稿。一家巴黎出版社经过

    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百般矛盾地审读之后,接受了译稿,出版了阿琴

    波尔迪的这部作品;出版社准备最多印刷不超过一千册。经过两次互相

    矛盾但态度积极,甚至过分积极的宣传介绍之后,三千册《达松法尔》一销而空,从此打开了第二、三、四次印刷的道路。

    到了那个时候的让-克劳德·贝耶迪早已经读了本诺·冯·阿琴波尔迪

    十五部著作,翻译了其中两部;几乎被文学界一致看成是整个法国研究

    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头号专家了。

    于是,让-克劳德才回忆起第一次阅读阿琴波尔迪著作的情景,才

    想起自己那时年轻、贫穷,居住在小房间,与十五个人共用刷牙、洗脸

    的盥洗室;那十五个人挤在黑暗的阁楼居住。让-克劳德大便的地方不

    是什么卫生间,是与那十五个人共用的臭茅坑。如今,那十五个人里有

    的已经拿着大学毕业文凭回各省去了,有的已迁居到巴黎某个较为舒适

    的地方去了;只有少数几个依然留在原地混日子,或者慢慢臭死。

    同样,他还回想起自己节衣缩食的样子,埋头查阅德语辞典的样

    子:伴着一盏孤灯,消瘦,顽强,好像他整个是由骨头和肌肉组成的意

    志,没有脂肪,狂热地工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句话,是首都大学

    生的正常形象,但他心里有一种上瘾的东西、一种兴奋剂,让他想哭

    泣,如同19世纪一位荷兰拽文诗人说的,像一种打开激情和看上去像是

    自我怜悯,但又不是(那么是什么?是愤怒?或许吧)自我怜悯闸门的

    兴奋剂;这上瘾的东西让他想了又想,但不是用话语,而是通过痛苦的

    形象,回想他的青年学生时期;经过整整一夜,也许是无用的一夜,心

    里得出两个结论:一是,第一次独立生活的时期总算结束了;二是,光

    明的前途已经展现在眼前,为了保证前途光明,他应该继续意志顽强,这是他对阁楼生活的惟一纪念。他觉得坚持顽强的意志继续工作是很困

    难的。

    让-克劳德·贝耶迪1961年出生,到1986年已经是巴黎的德语教授

    了。皮埃罗·莫里尼1956年出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小镇上,虽

    然他第一次阅读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著作是在1976年,也就是说,比

    让-克劳德早四年,但是翻译阿琴波尔迪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分叉的分

    叉》是1988年了,而且送到意大利各家书店时遗憾多于快乐。

    应该强调指出的是,阿琴波尔迪的著作在意大利的处境,与在法国

    大不相同。实际上,皮埃罗·莫里尼并非意大利第一个翻译阿琴波尔迪

    著作的人。另外,落到莫里尼手中的第一部阿琴波尔迪长篇小说是《皮

    面具》的意大利译本,译者是个什么克罗西莫,出版时间是1969年。继

    《皮面具》在意大利落户之后,1971年出版了《欧洲的河流》,1973年

    出版了《遗产》,1975年是《铁路之美》。但是,此前,1964年罗马一

    家出版社出版过阿琴波尔迪的短篇小说集,其中不乏战争故事,书名是

    《柏林渣滓》。因此或许可以说阿琴波尔迪在意大利并非完全鲜为人知,尽管也不能说他是成功作家、半成功作家、不大成功作家,而是成

    绩为零的作家,因为他的作品躺在书店发霉的书架上无人问津,或者降

    价处理,或者被遗忘在出版社的仓库里等候切纸机裁处后化为纸浆。

    莫里尼当然没有被阿琴波尔迪作品在意大利读者中的暗淡前景所吓

    退,译完《分叉的分叉》,他分别给米兰和巴勒莫的两家杂志撰写了两

    篇关于阿琴波尔迪的论文,一篇是研究《铁路之美》的命运问题,一篇

    是研究《忘川女》和《比特丘司》中的意识和过错的种种伪装。《忘川

    女》表面上看像情色小说。《比特丘司》篇幅不到一百页,在某种程度

    上像让-克劳德在慕尼黑小书店购买的《米慈的宝物》,主要情节是介

    绍阿尔贝特·比特丘司的生平遭遇,这个人物居住在贝尔纳州,是路策

    尔富鲁地区的牧师,写过布道文章,使用笔名“耶雷米亚·戈特黑尔

    夫”。两篇文章都发表了,莫里尼介绍阿琴波尔迪其人的说服力或者文

    章魅力清除了许多障碍,因此1991年莫里尼的第二部译著——《圣托马

    斯》,得以在意大利问世。那个时期,莫里尼在都灵大学讲授德国文

    学,此前医生们诊断出他患有多发性硬化症,经历了这种奇怪而严重的

    意外,造成他此后终身坐着轮椅。

    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是通过别的渠道接触阿琴波尔迪作品的。他

    比莫里尼和让-克劳德都年轻,在大学前几年没学德国文学,而是攻读

    西班牙语文学,在诸多伤心的原因中,有一条就是想当作家。关于德国

    文学,他只了解(皮毛而已)三位经典作家:荷尔德林,因为他十六岁

    时以为命运安排他写诗,于是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诗歌作品统统阅读了

    一遍;歌德,因为在中学最后一年,一位幽默的老师建议他阅读《少年

    维特之烦恼》,认为他有可能找到知音;席勒,因为阅读过席勒一个剧

    本。后来,他常常阅读一位现代作家的作品——荣格尔[1],主要原因是

    怕落伍,因为马德里的作家们(他表面上敬佩,骨子里十分仇恨)喋喋

    不休地总说荣格尔。因此可以这样说:曼努埃尔只了解一位德国作家,那就是荣格尔。起初,他觉得荣格尔的作品很出色,由于大部分荣格尔

    的作品已经翻译成了西班牙语,所以轻而易举找到了这些书并且一一读

    完。假如不这样轻而易举,或许他更高兴些。另外,他交往的人不单单

    是荣格尔的崇拜者,而且其中有些人是荣格尔的译者,这对曼努埃尔来

    说无关紧要,因为他渴望见到的光辉是原作者的,而不是翻译家的。

    岁月的流逝常常是悄悄的和残酷的,这带给曼努埃尔的是某些不

    幸:迫使他改变自己的看法。比如,他很快发现迷恋荣格尔的圈子不像

    他想像的那样坚定地追随荣格尔,而是像一切文学圈子一样,随着一年

    四季的变化而变化:不错,秋天是荣格尔派,但是到了冬天就突然变成

    了巴罗哈[2]派;到了春天成了奥尔特加[3]派;而到了夏天,则离开聚会的酒吧,上街高唱田园诗,纪念卡米洛·何塞·塞拉[4],如果在上街活动

    中多些青春和狂欢的气氛,他或许还准备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一套,因为

    骨子里他还是爱国的嘛,但绝对不会像那些冒牌的荣格尔迷做严肃认真

    状。

    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叙事学论文在圈子里的看法,意见之

    坏,让他有时,比如一次烛光晚会上,认真思考:那些人是否言谈话语

    之间并没请他参加活动的意思,而是要求他少来打搅,以后别再露面

    了。

    还有更为严重的是,当荣格尔本人来到马德里时,小圈子为他安排

    参观埃斯科里亚尔建筑群[5],这是文学大师突发奇想,非要看看这建筑

    群的景观,曼努埃尔打算加入陪同之列,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行,但这

    个要求被拒绝了,好像这些冒牌的荣格尔迷认为他没有足够的成就可以

    做大师的陪同,或者好像他们担心曼努埃尔用年轻好胜的妙语连珠会让

    大家出丑;但正式给他的说法(可能一时出于怜悯)却是:他不会德

    语,因为凡是陪同荣格尔一道郊游的人们都会德语。

    到此为止,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与西班牙荣格尔迷们的故事算是

    结束了。于是,开始了孤独的季节,雨季,有种种打算,有时互相矛

    盾,有时则不可能实现。那个季节的夜晚既不舒服,更不愉快;但是曼

    努埃尔发现有两件事在开始几天帮了他大忙:绝对不当小说家,一定按

    照自己的方式做青年勇士。

    他还发现自己年轻气盛,怨天尤人,浑身充满了忧愤,只要可以减

    轻马德里这孤独、多雨和寒冷的分量,哪怕杀人都在所不惜。但是,他

    宁可把这一发现留在暗处,聚精会神地接受永远不当作家、给他刚发掘

    的价值观捞取种种好处。

    于是,他就在大学继续攻读西班牙语文学,但是同时又选修了德语

    系的课程。每天睡上四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全部投入到读书中去。在

    完成德语文学学位之前,他撰写了一篇论文,有二十页,论述维特与音

    乐之间的关系,先后发表在马德里一家文学杂志和德国哥廷根大学学报

    上。二十五岁,他已经拿到了这两种语言的学位。1990年,他获得德国

    文学博士,论文就是研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1991年巴塞罗那一家

    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博士论文。到那时,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已经是关

    于德国文学的国际大会和圆桌会上的常客了。他掌握德语的水平,不能

    说出色,但过关绰绰有余。他还能讲英语和法语。如同莫里尼和让-克

    劳德一样,曼努埃尔也有一份好工作和相当可观的收入,他的学生和同

    事都非常尊敬他(凡是能尊敬他的地方)。他没翻译过阿琴波尔迪以及

    任何德国作家的作品。莫里尼、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三人除去都喜欢阿琴波尔迪的作品

    外,还有一个共同点。三人都有钢铁意志,百折不挠。实际上,三人还

    有一个共同点,但是这要等到后面再说。

    丽兹·诺顿则相反,她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女强人,也就是说,她

    不制订什么中长期计划,也不发挥自己的能量去完成计划。她缺乏毅

    力。有痛苦就哭,有快乐就笑。她不能确定明确目标,不能坚持不懈地

    把行动贯彻始终。再说,也没什么目标足以让她动心或者喜欢到保证全

    面完成的地步。“达到目的”用到个人问题上时,她觉得这说法太小气

    了。她常常在“达到目的”中间加上“生活”二字,个别时候,再加上“幸

    福”。假如毅力与一项社会要求联系在一起,就像威廉·詹姆斯[6]认为的

    那样,那么去打仗比戒烟容易;而对丽兹而言,那她是个戒烟比去打仗

    容易的女性。

    一次,在大学里,有人说“你是个戒烟比去打仗容易的女人”,她听

    了很高兴,但并没有因此就去阅读威廉·詹姆斯的著作,无论此前还是

    此后,总是始终不读罢了。她认为,读书直接与快感联系,而不是直接

    联系知识,或者费解的事情,或者话语的结构和迷宫。莫里尼、让-克

    劳德和曼努埃尔则主张后者。

    她发现阿琴波尔迪的过程是四人里最没有心理创伤或诗意的。1988

    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在柏林生活了三个月,其间,一位德国朋友借给

    她一部长篇小说,作者她不熟悉。作者的名字让她感到奇怪,她问那位

    德国朋友: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德国作家却带着意大利的姓氏,而且带

    着一个“冯”的贵族头衔在前面!那位朋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可

    能是笔名吧。为了奇上加奇,他还补充说,在德国,男人名字用元音字

    母结尾也不寻常。女性名字是有的,但男性的确没有。那部长篇小说就

    是《女盲人》,她喜欢,但是还没到立刻跑到书店去购买本诺·冯·阿琴

    波尔迪其他作品的程度。

    五个月后,丽兹·诺顿已经回到英国,收到了那位德国朋友寄来的

    礼物。她一下子就猜中了是阿琴波尔迪别的长篇小说。她读了,很喜

    欢,在学院图书馆寻找这位有意大利姓氏的德国作家的作品。她找到了

    两部:一部是在柏林读过的《女盲人》;另外一部是《比特丘司》。读

    完《比特丘司》之后,她真的跑出门去了。在方格庭院里,天上在下

    雨,方形的天空像机器人苦笑的脸,或者像按照我们人类模样制造的上

    帝;在公园的草坪上,雨丝斜斜地落下,但是这同样也可以意味着雨丝

    斜斜地通天啊,随后斜线(雨滴)变成了圆圈(雨滴),被长着绿草的

    土地吞噬;绿草和土地似乎在说话,不,不是说话,而是争论,它们难懂的话语像是晶体化的蜘蛛网,或者像是晶体化的小小呕吐物,像是几

    乎听不见的吱吱声,好像那天下午丽兹喝的不是茶,而是仙人掌汁。

    但真实情况是,丽兹仅仅喝了一杯茶,她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有声

    音在耳边重复一句话、可怕的话,随着她离开学院越远,雨丝打湿她灰

    色裙子、细腿和漂亮的脚踝和不多的地方,那句话变得越来越模糊,之

    所以打湿的地方不多,因为丽兹跑向公园之前并没有忘记拿雨伞。

    第一次让-克劳德、莫里尼、曼努埃尔和丽兹·诺顿四人相见,是

    在1994年德国不来梅举行的当代德国文学国际大会上。此前,让-克劳

    德和莫里尼在1989年莱比锡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上相识,那时正是德

    意志民主共和国处于弥留之际;后来二人再次相会是在同年12月在德国

    曼海姆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上(那真是一次灾难,旅馆糟糕,饮食糟

    糕,组织工作糟糕)。1990年在瑞士苏黎士举行的现代德国文学研讨会

    上,让-克劳德、莫里尼与曼努埃尔邂逅相识。曼努埃尔再度见到让-

    克劳德是在20世纪欧洲文学总结会上,是1991年在荷兰的马斯特里赫特

    (让-克劳德提交的论文是《海涅与阿琴波尔迪:趋同之路》;曼努埃

    尔提交的是《恩斯特·荣格尔与阿琴波尔迪:趋异之路》,可以说仅一

    字之差),从那以后,二人不仅从专业杂志上互相阅读对方的文章,而

    且成为朋友,或者说二人之间萌生了友情。1992年,在德国奥格斯堡举

    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上,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和莫里尼再次相遇。三

    人都提交了关于阿琴波尔迪的论文。早在几个月之前,人们就在谈论本

    诺·冯·阿琴波尔迪本人打算出席这次盛会,除去以往的德语文化研究学

    者,还有一大批德国作家和诗人要与会。但是,到了开会前两天,大会

    收到为阿琴波尔迪出书的汉堡出版社发来的电报,为阿琴波尔迪不能出

    席会议而致歉。后来,会议开得很糟糕。按照让-克劳德的看法,会议

    惟一有意思的是一位柏林老教授的报告,是关于阿尔诺·施密特[7]的创

    作的,其他有意思的就不多了。曼努埃尔赞成这个看法。莫里尼也赞

    成,但不起劲。

    会下,三人空闲的时间很多,于是,遵照让-克劳德的意见,准备

    把奥格斯堡有趣的所有小地方都逛上一遍。曼努埃尔也认为这座城市太

    小。莫里尼觉得稍微有点小,总而言之,就是小啦。莫里尼的轮椅时而

    由让-克劳德推着,时而由曼努埃尔接替。那时,这位意大利朋友的健

    康不大好,或者说健康的地方很少吧。因此,两位同行和伙伴认为来点

    新鲜空气对莫里尼一定不坏,总不会完全相反吧。

    1992年1月,在巴黎举行了又一次德国文学大会,只有让-克劳德

    和曼努埃尔参加了会议。莫里尼也收到了邀请函,但是那几天的健康状

    况比往常差,为此,医生们劝阻他不要出门旅行,哪怕是短途的,等等。大会开得不赖。虽然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的日程表安排得很满,却找到了一个空当,在加朗特大街一家餐厅共进晚餐,地点是圣-儒略

    -勒-波维莱附近。除去谈各自的论文和爱好,两人在吃饭后点心时,揣测了那位忧郁的意大利朋友的健康状况,健康糟糕,身体虚弱,状况

    恶劣,但是并没影响他动笔写研究阿琴波尔迪的专著,据说,在电话那

    头,意大利人告诉让-克劳德(他不知对方是严肃还是认真),那专著

    可能是研究阿琴波尔迪的大作、是今后在较长时间内在阿琴波尔迪创作

    (这条黑巨鲨)身边游泳的领头鱼。两人尊重莫里尼的研究,但是让-

    克劳德的话语(声音好像出自一座旧城堡内部,或者是旧城堡墓穴的渣

    土上),在加朗特大街安静的餐厅里听起来像是某种威胁,于是他们提

    前结束了聚会——本来开始的气氛是彬彬有礼和心满意足的。

    此事丝毫没有恶化让-克劳德、曼努埃尔与莫里尼之间的关系。三

    人在1993年于意大利博洛尼亚举行的德语文学大会上见面了。三人都在

    柏林《文学研究》杂志第46期阿琴波尔迪创作研究专号上发表了文章。

    三人与这家柏林杂志的合作并非首次。在第44期上,有一篇曼努埃尔的

    文章,是关于阿琴波尔迪和乌纳穆诺[8]作品中的上帝思想。在第38期

    上,莫里尼发表了一篇关于意大利德国文学教育现状的文章。在第37期

    上,让-克劳德发表了一篇关于20世纪最重要的德国作家在法国和欧洲

    的展望的报告,顺便说一下,它引起了几个人的抗议,甚至出言不逊。

    但是,第46期却对我们很重要,不仅在研究阿琴波尔迪问题形成的

    对立两派立此存照(一派由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和莫里尼组成,另一

    派由施瓦茨、博希迈尔和波尔组成),而且还因为在这一期上发表了丽

    兹·诺顿的一篇文章;让-克劳德认为这篇文章精彩之极,曼努埃尔认

    为说理充分,莫里尼认为非常有趣;此外,在三人并未要求的情况下,她坚决支持三人的学术观点,多次引用三人的文章,表明她非常熟悉三

    人在专业杂志或者出版社出版的文章和专著。

    让-克劳德本想给她写信,但是最终也没写。曼努埃尔打电话给让

    -克劳德,问他与她联系有无不妥。二人拿不定主意,决定问莫里尼。

    莫里尼什么也不说。关于丽兹,三人仅仅知道她在伦敦一所大学开授德

    国文学课。不像三人,她不是教授。

    在德国不来梅举行的德国文学大会,开得激动人心。出乎德国研究

    阿琴波尔迪的学者意料,让-克劳德在曼努埃尔和莫里尼支持下,像拿

    破仑在德国耶拿一样,突然发起进攻,很快在不来梅的咖啡馆和酒馆里

    把施瓦茨、博希迈尔和波尔打得丢盔卸甲、旗帜倒地。参加会议的这三

    位年轻德国教授,起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尽管对问题有保留,还是决定支持让-克劳德和他的朋友。听众中的绝大部分人是从哥廷根坐火车

    或者乘家庭旅行车来旅游的大学生,他们也支持让-克劳德热情和碑文

    式的阐释,无条件地热情赞成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为之辩护的这种看

    法:对最后的狂欢节(或者倒数第一个狂欢节)的诠释应该从古希腊酒

    神节、欢乐的角度出发。两天后,施瓦茨和他的亲信开始反击了。他们

    把阿琴波尔迪的形象与海因里希·伯尔[9]的形象对立起来。他们说到了

    责任。他们把阿琴波尔迪的形象与乌韦·约翰逊[10]的形象对立起来。他

    们说到了苦难。把阿琴波尔迪的形象与君特·格拉斯[11]的形象对立起

    来。他们谈到了公民承诺。博希迈尔甚至把阿琴波尔迪的形象与弗里德

    里希·迪伦马特[12]对立起来。他还说到了幽默。这让莫里尼觉得此人真

    是“无耻之尤”。于是,神助般地丽兹·诺顿登场了。她像德赛[13],又像

    拉纳[14]一样,一个说着一口地道德语的金发女战士挫败了对方的反攻;

    她说话飞快,论述了格里默斯豪森[15],格吕菲乌斯[16]等等作家,甚至

    谈到了特奥菲拉斯图斯·彭巴斯图斯·冯·霍尔海姆[17],也就是人们所熟知

    的帕拉塞尔苏斯医生。

    当天夜里,四人在一起共进晚餐,地点在河边的一家又窄又长的酒

    馆里,街道两侧是商业行会的旧楼,其中有些建筑像是纳粹统治时期丢

    弃的办公大楼。四人踩着湿漉漉的台阶走进酒馆。

    丽兹·诺顿望着酒馆,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但是,聚会时间虽然很

    长,但很愉快;三位男士的态度一点也不傲慢,这让丽兹感到没有拘

    束。当然,她熟悉三人的大部分著作;但是让她感到惊喜的是三人也了

    解她的一些论文。谈话分四个阶段展开:首先,四人笑了一通丽兹对博

    希迈尔的怒斥,笑了一通博希迈尔面对丽兹越来越猛烈的攻击火力的惊

    慌表现。接着,说到了将来的会议,尤其是即将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举

    行的一次奇怪的大会,据说,将有五百多位教授、翻译家和德国文学专

    家参加。对此,莫里尼有充分理由怀疑:这是谣言。接着,四人谈到阿

    琴波尔迪及其生平,大家都知之甚少。四人,首先从让-克劳德开始,到莫里尼结束(平时最为少语,那天夜里特别多话),四人讲了许多趣

    闻和流言蜚语,把已知的模糊信息比较分析了十几次,如同把喜欢的影

    片来回放映一样,四人针对阿琴波尔迪这位伟大作家的生平和落脚点的

    秘密进行了推测。最后一个阶段是,四人一面走在湿漉漉、光亮的街道

    上(的确光明不断,仿佛不来梅是架机器,时不时地总在放电),一面

    谈论自己。

    四人都是独身,这让大家深受鼓舞。四人都单独生活,不过丽兹有

    时与一个喜欢冒险的哥哥分享伦敦的一个单元。她哥哥在一个非政府组

    织里工作,一年会有两次回到英国居住。四人都从事专业研究工作,但三位男士已经是博士,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还是各自教研室的领导,而丽兹刚刚准备做博士论文,不指望当大学教研室主任。

    那天夜里,让-克劳德入睡前,没有回想大会上的争执,而是想他

    自己走在河边路上与丽兹同行的情景,曼努埃尔推着莫里尼的轮椅与他

    和她并排走路;一面走,四人一面笑不来梅的小动物们,它们和谐地、纯真地骑在各自对象的脊背上,注视着四人,或者望着四人投在沥青路

    上的影子。

    从那天起、从那个黑夜开始,没过一周的时间,四人就经常互通电

    话了,不考虑话费,不考虑通话的最佳时机。

    有时是丽兹打电话给曼努埃尔,向他打听莫里尼的情况,前一天她

    跟莫里尼通过话,发现他情绪低落。曼努埃尔立刻在当日给让-克劳德

    打电话,告诉让-克劳德:据丽兹说,莫里尼健康状况在恶化。让-克

    劳德立刻给莫里尼打电话,直言不讳地问这个意大利人:健康状况如

    何?二人一起大笑(因为莫里尼总是不认真谈这个话题),然后,交换

    研究工作中不重要的细节。随后,在通话和简单、可口的晚饭延长的愉

    快心情后,让-克劳德再给丽兹打电话,比如,在夜里十二点之后,他

    用肯定的口气告诉丽兹:在可预期的时间里,莫里尼身体不错,正常,情绪稳定;丽兹以为的“情绪低落”是这位意大利人的自然状态,他对气

    候变化过敏(也许都灵天气不好,也许莫里尼那天夜里做了天晓得的什

    么噩梦)。于是,结束了一次通话循环,到了次日,或者两天后,又一

    次循环开始了:莫里尼打给曼努埃尔,没任何借口,就是问候,很简

    单,聊上几句,必不可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说对气候的看法

    (好像莫里尼和曼努埃尔正在把某些英国式的对话习惯变成自己的习

    惯),互相推荐影片,冷静地评论一些新书,总之是比较令人生厌的电

    话聊天,或者说,不十分懒洋洋的谈话;但是,曼努埃尔以少见的热情

    在倾听,或者说假装热情,或者说友好地倾听,一句话,用有教养的态

    度在听,倾听莫里尼一大串话,好像那些话就是他的生命、活下去的生

    命;两天后,或者几小时后,曼努埃尔用差不多一样的话语打电话给丽

    兹;丽兹打电话给让-克劳德;让-克劳德打给莫里尼;然后,再次循

    环;几天后,这样的循环电话就变成了一种在阿琴波尔迪问题、文本、次文本和准文本能指和所指、高度专业方面的代码,变成了在《比特丘

    司》最后几页对身体和话语权的再次征服,而就此事而言,谈电影或者

    议论德语教研室的问题或者说说从早到晚各自城市上空飘过的云彩反正

    都是一样的。

    四人再度相会是在1994年底于法国阿维尼翁举行的战后欧洲文学座谈会上。丽兹和莫里尼以观众身份与会,但旅费由各自大学报销;让-

    克劳德和曼努埃尔提交了关于阿琴波尔迪作品重要性的论文。让-克劳

    德的论文集中研究阿琴波尔迪全部作品中的孤绝状态,研究这位德国作

    家全部作品似乎都有与德国传统决裂的点缀样子,而不是与某些欧洲传

    统决裂。曼努埃尔的论文(从来没写得如此妙趣横生),围绕着阿琴波

    尔迪这个人物遮盖的神秘面纱展开:关于这个人,实际上差不多任何

    人,包括他的出版人,对其都一无所知;他的著作,无论在勒口还是扉

    页,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照片;他的生平资料仅限于“德国作家,1920

    年出生于普鲁士”;他的住址是个秘密,虽然有一次他的出版人一时疏

    忽,对一位《镜报》女记者说从意大利西西里岛收到了一部手稿,然而

    那些还活着的同代作家也没人见过他;没有任何用德语写的阿琴波尔迪

    生平介绍,尽管他的作品销售直线上升,无论在德国本土、欧洲其余国

    家,还是美国;美国喜欢失踪(或者百万富翁)作家的作品,喜欢失踪

    作家的传说,因此阿琴波尔迪作品的大量流传,远远超出了各个大学的

    德语专业人群的范围,更是流布到大学内外,在广大喜欢口头或者视觉

    文学的城市里传播开来。

    晚上,四人一起去吃晚饭,偶尔也有一两个德语老师陪同;这样的

    老师早就是熟人,通常吃完饭德语老师就早早回旅馆去了,或者待到聚

    会结束,但始终处于谨慎的次要地位,好像明白这四位研究阿琴波尔迪

    的专家所组成的四角关系是不容渗透的,而且在这夜晚时刻很容易变得

    强烈排外。最后,总是剩下四人走在阿维尼翁的街道上,怀着与此前走

    在不来梅脏兮兮的公务员大街上同样满不在乎的幸福感,就像他们能一

    直走向未来等着他们走去的众多道路。丽兹推着莫里尼,左边走着让-

    克劳德,右边走着曼努埃尔;或者让-克劳德推着莫里尼的轮椅,曼努

    埃尔走在左边,而丽兹走在三人的前面,但倒退着走,一面满怀她二十

    六岁的青春活力地笑着,保持一副灿烂的笑容,三位男士马上效仿,虽

    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更愿意不笑而是欣赏她;或者四人站成一排停在一

    条古河(意思就是不再桀骜不逊)的围墙外,述说着他们对德语文化不

    断的痴迷追求,一面运用和品味着别人的聪明智慧,间或沉默好大工

    夫,连细雨也不能改变。

    1994年底,让-克劳德从阿维尼翁回到巴黎的住所,放下行李,打

    开单元门,进去,关门,喝了一杯威士忌,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

    老景色:布列特乌小广场一角,远处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楼。他脱下

    西装,把酒杯放到厨房,听听电话上的留言,感到有些困倦,眼皮沉

    重,但是没上床睡觉,而是脱光衣服淋浴,随后揭开电脑上长及脚踝的白色布罩,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想念丽兹·诺顿,才

    明白可以献出一切去换取与她共处的片刻时光,不单单说话,而且上

    床,对她说我爱你,还要听她亲口说我也爱你。

    曼努埃尔也有相似的同感,与让-克劳德仅有两处些微区别。一处

    是,他没等回到马德里单元房就感觉有必要与丽兹在一起。早在飞机上

    他就明白丽兹是他理想中的女人,是他一直寻寻觅觅的女人,也是他开

    始为之痛苦的女人。第二处是,在他乘坐时速约七百公里的飞机飞往西

    班牙的航线上,他脑海里也飞快地回顾了丽兹美妙的身影,有一些性爱

    场面,不多,但比让-克劳德想像的多一点。

    莫里尼则相反,他乘坐火车,从阿维尼翁到都灵,利用旅途中的时

    间阅读《宣言报》的文化副刊;后来一觉睡到两位查票员通知他已经到

    站并且帮助他把轮椅放到站台上。

    至于丽兹脑袋里想些什么,还是不说为好。

    但是,四位研究阿琴波尔迪的学者仍然披着以往的外衣,让友谊不

    改色,服从命运更大的安排,虽然这意味着个人欲望要置于次要地位

    了。

    1995年四人相会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举行的当代德国文学研讨会上,这场研讨会与在同一座大楼(不同房间)举行的法国文学、英国文学和

    意大利文学研讨会均被包含在一个更大的研讨框架中。

    无庸赘言,出席如此奇特的研讨的大部分听众偏爱讨论当代英国文

    学的会议室,它的隔壁是德国文学会议室,分开两个会议室的仅仅是一

    堵单砖抹石膏的薄墙,而不是过去的石墙,结果讨论英国文学引发的喝

    彩声,尤其是掌声,在德国文学会议室里听得一清二楚,仿佛两个会议

    或者讨论合二为一了,仿佛英国人如果不是在连续抵制德国人,也是在

    嘲笑,就更不要说听众了,参加英国文学研讨会的人数远远压倒数量不

    多、神情严肃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从最后收获看,德国文学效果最好,因为众所周知,几个人的交谈,人人都倾听,个个都思考,无人叫喊,常常收获颇丰,即使开坏了,也是比较放松的;而人数众多的座谈会常

    常有变成群众大会的危险,或者由于发言简短,会变成一串空洞的口

    号,结果提出得迅速,消失得也快。

    但是,在进入问题或者讨论的高峰前,根据结果看,有个并非无关

    紧要的事应该明确一下。会议的组织者,也就是将当代西班牙文学、波

    兰文学、瑞典文学排除在外的人们,说是没钱、没时间,却在倒数第二

    天别出心裁,用大部分经费邀请全体王室成员接见英国文学的明星,用

    剩下的钱拉来三位法国小说家、一位诗人和一位意大利短篇小说家,还

    有三位德国作家,其中两位分别是东、西柏林小说家,如今东、西柏林统一了,两位的声望鲜为人知(乘火车到达阿姆斯特丹,下榻在三星旅

    馆,没有抗议),第三位则更加默默无闻,没人知道他的情况,包括莫

    里尼在内,但是他很了解当代德国文学,无论是否为发言者。

    当这位默默无闻的作家,施瓦本人,在发言中,开始说他当记者、当文化版编辑、当采访各种反对采访的作家的采访员时的事情,后来又

    开始回忆曾经在郊区政府(彻底忘了何谓文化,但它们的确对文化还有

    兴趣)当文化宣传员的日子,忽然,在并不合适的情况下,他提到了阿

    琴波尔迪的名字(也许是受此前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主持的议题影

    响)。他认识阿琴波尔迪的时候,恰恰是在荷兰弗里斯兰地区政府做文

    化宣传员,威廉港北部,面对北海海岸和东弗里斯兰群岛,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而更厉害的是潮湿,是一种深入骨髓含盐的潮湿。在这

    里,只有两种方式过冬:一、喝酒,喝到肝硬化为止。二、在政府的议

    事厅里听音乐(通常是业余爱好者演出的四重奏);或者与来自外地的

    作家座谈,给作家的酬金很少,让他们免费居住在镇上惟一的小旅店

    里,支付往返火车票钱。那里的火车与现在的德国火车大不相同;但

    是,那里的人也许比较健谈,比较有教养,比较关心别人。总之,扣除

    了旅费之后,作家离开那里,身上只有一些钱,可能是卖了哪本书的收

    入,回到自己住地(有时只是法兰克福或者科隆的一个小房间),具体

    到那些作家或诗人,特别是诗人,朗读完几页诗歌、回答完那个地方市

    民的问题之后,就摆出书摊,额外赚上几个马克;那时人们非常看好这

    种活动,因为如果大家喜欢作家朗读的内容,或者如果作品的内容打动

    了听众或者让大家开心或者让人们思考,那么,有人就买上一本,有时

    是为了当纪念品:表示参加过那令人愉快的朗诵会;与此同时,寒风呼

    啸着吹过弗里斯兰小镇的街道,切割着寒冷的肉体,有时就是为了阅读

    或者重读什么诗歌或小说,那时已经是在自己家中了,活动结束已经过

    去几周了,有时是在煤油灯下,因为不常有电;大家已经知道,战争不

    久前结束了,社会和经济的伤口被撕开了;总而言之,差不多与现在阅

    读文学作品的方式相同,除了书摊上的书籍是自费出版的,而现在摆书

    摊的是出版社罢了;一天,有个那样的作家来到了施瓦本人当文化宣传

    员的小镇,他就是本诺·冯·阿琴波尔迪,是个古斯塔夫·荷勒或者莱讷·

    库尔或者威廉·夫拉因(后来莫里尼在《德国作家百科全书》里搜索,无结果)那样的高水平作家;阿琴波尔迪没带书来,他朗诵了正在进行

    中的一部长篇小说的两章,是他的第二部小说;那个施瓦本人回忆说,第一部是那年在汉堡出版的,可第一部他一点没看;施瓦本人说,尽管

    如此,那第一部至今还在;阿琴波尔迪事先知道人们会有疑问,随身带

    了一本,那是一部小长篇,一百多页,也许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五页,这本书他装在外衣口袋里;这是怪事,施瓦本人清楚地回忆出阿琴波尔迪外衣装着书的样子:小长篇塞满了外衣口袋,书皮肮脏、有皱褶,原

    来的颜色应该是白大理石色,或者麦黄色,或者轻微镀金色;但这时它

    已经没有任何颜色了,只有书名、作者名、出版社标志;但是,那件外

    衣却令人难忘:黑皮夹克,高领,能有效抵御寒冷和风雪,肥大到可以

    在里面容下厚毛衣或者两件毛衣而让人察觉不出来,两边各有一个横向

    口袋,中间有一排纽扣,好像是用钓鱼线缝起的,纽扣不大不小;不知

    为什么,那黑色皮衣让人想起盖世太保穿的制服,虽说那个时期,黑色

    皮衣正时髦,凡是有钱能买黑色皮衣的人,或者从前辈继承下来黑色皮

    衣的人们,根本不管会令人联想起来什么,穿上就是了;那位来到弗里

    斯兰小镇的作家就是本诺·冯·阿琴波尔迪,是年轻的阿琴波尔迪,二十

    九岁,或者三十岁;就是他这个施瓦本人去火车站迎接,并把阿琴波尔

    迪送到小旅馆的,路上,二人谈到了恶劣的天气;后来,他还陪阿琴波

    尔迪去政府议事厅,在那里,阿琴波尔迪没摆什么书摊,朗读了一部还

    没写完的长篇小说中的两章,后来他跟阿琴波尔迪在镇上小酒馆吃晚

    饭,在座的有位女老师,还有一位喜欢音乐或者美术多于文学的寡妇,可由于她既没情绪听音乐,也没心思看美术,就丝毫没对一次文学聚会

    表示过反感,而恰恰是这位寡妇在晚餐(香肠加土豆片,啤酒,施瓦本

    人回忆,无论是那个时期还是政府开支都不允许挥霍)中,担任了谈话

    的主角,也许说主角不准确,那么就是谈话的指挥棒,或者方向吧;餐

    桌周围还有几位男士:市长秘书——一位出售咸鱼的先生,一位老教师

    ——总是在打盹,甚至手持刀叉的时候依然,还有一位政府职员,一个

    和蔼可亲的小伙子,是施瓦本人的好朋友,名叫弗里慈,大家都纷纷点

    头,或者小心不让寡妇生气;那位可怕的寡妇,艺术知识远在众人之

    上,包括施瓦本人在内,寡妇有过意大利和法国之旅,甚至在一次旅

    行,一次难忘的远渡重洋时,她到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在1927或

    者1928年,那时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大型肉类市场,大批冷藏船装满肉类

    离开港口,真是值得一看的景观啊,成百上千艘空船进港,再满载肉类

    离去,驶向全球;那时她夜间来到甲板上,可能因为困倦、晕船或者疼

    痛,只要一靠在船舷上,只要眼睛一习惯黑夜,那么港口的景象就让她

    感到震撼,把困倦、晕船、疼痛一扫而光,只给神经系统留下了无条件

    拜倒在那景象面前的空间:移民们排成长队把成千上万条死牛运进船

    舱,装载着成千吨小牛肉的车子在跑动,从早到晚港口每个角落都充斥

    着蒸汽,那是一种半生的牛排的颜色、大排骨的颜色、里脊肉的颜色、刚刚出炉的烤肉的颜色,真可怕啊!幸运的是那时夫人还没守寡,只经

    历了那么一夜;后来,夫妇上了岸,下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最豪华的大

    饭店之一,看歌剧,去了一处庄园;她丈夫是个有经验的骑手,答应与

    庄园主的儿子赛马,后者输了;又跟庄园的一个雇工赛马,这个雇工是庄园主儿子的亲信,是个高乔人[18],也输了;后来,跟高乔人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比赛,小伙子瘦得像干柴,眼睛活泼灵动;夫人一

    看他,他立刻低下头,后来又抬起一点点,诡秘地看了夫人一眼,这让

    夫人生气:多无礼的毛头小子!她丈夫则在一边笑着用德语说:你打动

    这孩子啦;夫人觉得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玩;后来,这毛头小子飞身上

    马;二人赛了起来;小子跑得好快啊!多有激情地扯动缰绳啊!可以说

    是贴在马背上扬鞭驰骋,浑身大汗啊;但到了最后,夫人的丈夫赢了,不愧是骑兵团上尉!庄园主和他儿子起身,离坐鼓掌,漂亮的输家!其

    余的客人也连连喝彩:这德国人,真是好骑手!少见的骑手!可是等到

    那毛头小子也到达终点时,就是说到了庄园的走廊边上,这小子的脸部

    表情丝毫没流露是个漂亮的输家,恰恰相反,看上去像是恼火,生气,低头不看别人;与此同时,大人们说着法语,沿着走廊分散开来,去拿

    冰镇香槟酒;夫人向孤独一人的小子走去,他左手牵马(他父亲牵着刚

    刚德国人骑的马向庭院尽头的马厩走去),夫人对小子说:别难过!你

    跑得也很好,可我丈夫很出色,经验更多一些啦;这些话小子好像不

    懂,以为是月亮上的语言,以为是乌云遮蔽了月亮,以为是一种慢慢的

    折磨;于是,小子用猛禽样的目光从下向上打量夫人,好像要在夫人肚

    脐的部位来上一刀,然后挑向胸膛,开膛破肚,与此同时,他那没经验

    的屠夫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可是当那小子拉住她一只手,把她领到住

    宅的另外一侧时,据夫人回忆,这眼神也没能拦住她毫无抗议地随他走

    去,那个地方有个花纹铁架子,有花坛,有夫人一辈子没见过的奇花异

    草,或者那个时候以为没见过的奇花异草;甚至看见花园里还有喷泉,石头围成的喷泉;支撑石头的只有一条兽腿,石头上有个拉美本地土生

    白人的漂亮小孩在舞蹈,他的模样一半像欧洲人一半像土著人,三股水

    流不断地从脚下喷到他身上,整个雕像刻在一块完整的黑色大理石上,夫人和小子长时间欣赏着它,直到后来庄园主的一个远方表妹(或许是

    庄园主忘记在大脑皮层里的小妾)来到夫人身边;她对夫人用一种急促

    和冷漠的英语说:您丈夫在到处找您;于是,夫人挽着远方表妹的胳膊

    准备离开这座让人着迷的花园;小子叫了她一声,至少夫人是这么以为

    的;她回转身来,他嘴里吐出丝丝的声音;夫人摸摸他脑袋,她一面把

    手指插入他厚猪鬃样的头发里,一面向庄园主表妹询问:那小子说什么

    呢?表妹好像犹豫了片刻;可夫人不容许撒谎,不容许说话半真半假,要求表妹立即准确地翻译出来;表妹说,那小子说了……小子说了……

    东家……安排了一切,让您丈夫赢最后两局;接着,表妹沉默下来;那

    小子牵着马缰绳从花园另外一头走了;夫人重新回到了晚会上,但是已

    经不能不想那小子刚才说的实话了,老天爷啊,无论她怎么想,那小子

    的几句话依然是个谜,一直持续到晚会结束,依然不解,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次日,无论出去骑马还是吃烤肉,都让她头脑麻

    木;这个谜一直陪着她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无论在饭店里还是外出参

    加德国大使馆或者英国大使馆或者厄瓜多尔大使馆的外交招待会,谜语

    依然未解;只是到了轮船离港几天,在返回欧洲的航线上方才解开:一

    天夜里,凌晨四点钟,夫人登上甲板散步,不知道也不在乎位于什么经

    纬度,不在乎周围被一亿零六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咸水包围或者半包

    围,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夫人在一等舱旅客使用的一等甲板上点燃了一

    支香烟,目光注视着海面,看不见什么,但是听得见海涛声,这时,那

    个谜解开了,恰恰是在历史的那一刻,解开了;施瓦本人说,那位昔日

    富有、强大和聪明(至少按照他的说法)的夫人沉默了;一种宗教般,甚至是迷信般的寂静笼罩了那座战后德国的可怜酒馆;酒馆里,慢慢地

    大家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人人都急急忙忙吃完剩下的香肠和土豆片,好

    像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夫人会像复仇女神那样号叫起来,个个认为准备离

    去为好,去迎接户外的冷空气,反正肚子已经吃饱,可以走到自家门口

    了。

    这时,夫人开口了。她说:

    “谁能破解这个谜团?”

    她说这话时,看也不看镇上的人们。

    “有谁知道怎么破解这个谜团?谁能理解这个谜团吗?这个镇上有

    谁能告诉我答案吗,哪怕必须在我耳边悄声说给我听?”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盘子,那里面的香肠和土豆片还纹

    丝未动。

    于是,这个时候,阿琴波尔迪,他此前始终埋头吃饭,一面听夫人

    讲着话,才声音不高地开口道:庄园主和他儿子搞的是招待性质的活

    动,相信夫人的丈夫第一轮会输掉,于是在第二轮和第三轮耍了花招,设法让老骑兵团的上尉取胜。这时,夫人看了阿琴波尔迪一眼,笑了,问他为什么第一轮她丈夫也赢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夫人问。

    阿琴波尔迪答道:“因为庄园主的儿子在最后一分钟,明白自己的

    坐骑比夫人丈夫的马好,马快,产生了众所周知的同情心。也就是说,这个选择是娱乐活动决定的,而这次活动是他和他父亲临时决定的,是

    要尽兴。一切都要尽兴,包括赛马的胜利,人人都这样、那样地明白了

    事情应该如此,包括那个去花园找您的表妹,只有那小子除外。”

    “这就是全部答案吗?”

    “那小子除外。我认为,假如您和那小子多待上几分钟,可能他已

    经把您给杀了,在这小子看来,或许杀了您也是一次尽兴活动,不过可

    不是庄园主和他儿子追求的方向。”后来,夫人起身,谢谢晚餐聚会,就走了。

    施瓦本人说:“几分钟后,我送阿琴波尔迪回旅馆。第二天,我去

    找他,送他上火车。可他已经不在了。”

    曼努埃尔说,奇怪的施瓦本人。让-克劳德说,我需要他。莫里尼

    说,尽量别打搅他!别显得多感兴趣的样子!丽兹说,应该逮住他!就

    是说,好好待他!

    那个施瓦本人凡是应该说出来的内容,都已经说出来了,不管四人

    如何哄着他,邀请他在阿姆斯特丹最好的饭店吃饭,四人甜言蜜语跟他

    谈招待活动、尽兴的聚会以及在外省镇政府做文化宣传员的经历,但都

    没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任何有意思的东西来,尽管四人小心翼翼地记住他

    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伟大导师;这些细节施瓦本人都没有

    忽略,恰恰相反,越发刺激了他的胆怯心理(这作风在一个从前当过外

    省文化宣传员的人身上实属罕见;按照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的判断,他俩认为这个施瓦本人就是个骗子);他的守口如瓶和小心谨慎近似于

    一个散发野狼气味的旧纳粹分子空想的“信守誓言”。

    十五天后,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向各自的单位请了两天假,二人

    前往汉堡去拜访阿琴波尔迪的出版人。接待他俩的是社长,是个瘦子,确切地说是又瘦又高,六十岁左右,名叫施耐尔,意思是“快”,其实施

    耐尔刚好行动缓慢。头发平直,深栗色,双鬓有白发,这让他表面上显

    得年轻。在起身与他俩握手时,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想到:此公是同

    性恋。

    后来,二人漫步在汉堡街头时,曼努埃尔说:“那个二尾子是我见

    过最像鳗鱼的人。”

    让-克劳德批评了他这种有仇视同性恋倾向的观点,尽管心底里赞

    成朋友的看法,施耐尔的确有像鳗鱼的地方,这种鱼常常在浑水里活

    动。

    关于阿琴波尔迪,他俩不知道的,他也知之甚少。施耐尔从来没见

    过阿琴波尔迪。重印和翻译他的作品越来越多,稿酬的数额也越来越

    大。他把钱都给阿琴波尔迪存到瑞士一家银行里去了。每两年出版社会

    收到阿琴波尔迪的一次指示,都是通过邮局寄来,发信地址多为意大

    利,虽说出版社的档案里也有来自希腊、西班牙和摩洛哥的邮戳;另

    外,这些信件都是寄给出版社女东家布比斯夫人的;社长当然没有读

    过。

    “出版社里,除了布比斯夫人,还剩下两个人真正认识阿琴波尔迪。”社长告诉他俩,“是新闻部女主任和校对部女主任。到了我来这里

    工作的时候,阿琴波尔迪早就失踪了。”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要求见见两位女主任。新闻部女主任办公室

    里摆满了照片,不都是出版社的作者,还摆满了设计图;关于那位失踪

    的作家,她对二人只说:他是好人啊。

    她说:“他个子很高,大高个。他跟故去的布比斯先生走在一起的

    时候,像是字母ti,或者字母li。”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新闻部女主任在一张小

    纸片上,写了一个字母l,又写了一个i。或者更能说明问题的是le。

    对,就是这样。于是,她在那张纸片上写下了:le。

    “字母l就是阿琴波尔迪。e就是已故的布比斯先生。”

    接着,新闻部女主任笑了;然后,斜靠在她的转椅上,静悄悄地注

    视着他俩,有好大工夫。后来,他俩跟校对部女主任谈了话。这位女主

    任跟新闻部那位年龄相仿,但性格可没那么活泼。

    她对二人说,是的,多年前,她的确见过阿琴波尔迪,可是不记得

    他的模样、举止和任何关于他值得说的故事了。她不记得阿琴波尔迪最

    后来出版社的情景。她建议二人找布比斯夫人谈谈;随后,二话不说,一头扎进长条校样的检查中去了,还忙着回答别的校对员提出的问题,还忙着接电话,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怀着同情心猜测,可能是翻译家

    们打来的。离开出版社前,二人不气馁,又回到了施耐尔社长的办公

    室,对社长说了下一步关于阿琴波尔迪的一些研讨和座谈会的安排。社

    长关心和热情地说,凡是他能办的,请尽管开口。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由于在飞往巴黎和马德里的飞机起飞前无事

    可做,便去汉堡城里散步。走着走着,二人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红灯区和

    脱衣舞表演区;于是,二人忧伤起来,开始倾诉衷肠,互相讲起恋爱史

    和失恋史。当然,不说真名实姓,不说具体的时间、地点,几乎是用词

    抽象;可是,尽管讲述不幸的态度是冷静的,但谈话和散步的结果却越

    发让二人伤感起来了,两个小时后竟然感到十分压抑。

    他俩乘出租车回旅馆,一路无话。

    一个惊喜在等候他们。旅馆服务台有个便条,是施耐尔留给他俩

    的;条上说,早上与他俩谈话后,社长决定与布比斯夫人说说;夫人同

    意接见他俩。次日上午,他俩来到出版社所在地:汉堡上区一座旧楼的

    三层。二人在等候时观看墙壁上悬挂的镜框照片。另外两面墙上,一面

    挂着苏丁[19]的一幅油画,另一面挂着康定斯基[20]的油画;还有格罗兹 [21]、可可施卡[22]以及恩索尔[23]等人的绘画。但他俩似乎对照片更感兴

    趣。照片上总有他俩喜欢或不喜欢的什么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俩看到了布比斯与托马斯·曼[24]的合影、布比斯与海因里希·曼[25]的合影、布比

    斯与克劳斯·曼[26]的合影、布比斯与阿尔弗雷德·德布林[27]的合影、布比

    斯与赫尔曼·黑塞[28]的合影、布比斯与瓦尔特·本雅明[29]的合影、布比斯

    与安娜·西格斯[30]的合影、布比斯与斯蒂芬·茨威格[31]的合影、布比斯与

    贝托尔德·布莱希特[32]的合影、布比斯与福伊希特万格[33]的合影、布比

    斯与约翰内斯·贝歇尔[34]的合影、布比斯与阿诺尔德·茨威格[35]的合影、布比斯与里卡达·胡赫[36]的合影、布比斯与奥斯卡·玛利娅·格拉夫[37]的

    合影,面部、身体和模糊的布景全都完美地包括在镜框中了。照片上的

    人物都已作古,纯真地望着两位大学教授尽量克制的热情,他们已经不

    在乎别人的欣赏了。布比斯夫人进来时,两位教授正贴近墙壁,极力分

    辨那个与布比斯合影的人是不是法拉达[38]。

    布比斯夫人说,对,正是他。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转过身来的时

    候,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身穿白衬衫,黑裙子。让-克劳德过了

    很久以后承认,她的样子很像玛莲娜·迪特里茜[39];她是个上了年纪却

    依然果敢的女人,不是抓住悬崖的边缘,而是怀着好奇和优美姿态跳下

    去的人,是个保持坐姿跳下去的女人。

    布比斯夫人笑着说道:“我丈夫认识所有的德国作家,德国作家热

    爱和尊敬我丈夫,虽然后来少数几个说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有些事情

    甚至捕风捉影。”

    三人谈起了阿琴波尔迪。布比斯夫人命人端来茶点。可她自己却喝

    伏特加。这让两位教授吃惊,不是因为夫人一早就开始喝酒,而是不请

    他俩一起喝,再说就是她发出邀请他俩也会婉言谢绝啊。

    布比斯夫人说:“出版社惟一全面、深入了解阿琴波尔迪创作的人

    就是布比斯先生,他出版了阿琴波尔迪的全部著作。”

    可她提出(也顺便问两位教授),一个人了解别人的作品能到什么

    程度。

    “比如,我吧,我特别喜欢格罗兹的作品。”说着,她指指墙壁上挂

    的格罗兹绘画。“可我真的了解他的作品吗?他画出的故事让我发笑,眼下我认为格罗兹是为了让我笑才画了这些故事的;有时小笑变大笑,大笑变成哄堂大笑。可是,一次,我认识了一位艺术评论家。当然,他

    也喜欢格罗兹的作品。但在出席格罗兹绘画回顾展的时候,这位艺术评

    论家非常沮丧,或者出于职业动机,他得研究某幅油画或者素描。那样

    沮丧的情绪或者悲伤的状态,常常持续好几个星期。这位艺术评论家是

    我的朋友,虽然我们从来没碰过格罗兹创作的话题。可有一次我对他说

    了格罗兹的画让我发笑。起初,他没法相信我的话。后来,他来回摇

    头。再后来,他从上到下反复打量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那时想,他可能疯了。他跟我永远绝交了。不久前,有人告诉我,他说我对格罗兹的作品一无所知;还说我的审美趣味跟母牛一样。好吧,他爱说我什

    么就由他说吧。我看了格罗兹的画就笑;他看了就沮丧。可谁真正了解

    格罗兹呢?”

    布比斯夫人说:“咱们做个假设吧:现在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我那

    位老朋友艺术评论家。他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您俩中有一位拿出

    一幅没署名的画,声称是格罗兹的作品,希望出售。我看看画,笑了,拿出支票本,准备买下来。艺术评论家看看画,没有感到沮丧,极力要

    我重新考虑。评论家认为,那不是格罗兹的作品。我认为是格罗兹的作

    品。我俩谁对?”

    “或者咱们换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吧!”布比斯夫人说道,一面指指曼

    努埃尔。“他拿出一幅画,上面没有署名,说是格罗兹的作品,打算出

    售。我没笑,冷静地看看,欣赏线条、手腕上的功夫、讽刺的内容,可

    画上没有任何东西引起我的兴趣。那位艺术评论家仔细观察一番,出于

    本能,他感到沮丧,立刻开价,价格超出他的支付能力。要是这个价格

    被接受了,那他每个下午都会处于忧伤的状态。我试图劝他别买。我

    说,这画看上去可疑,因为它没让我发笑。评论家回答说,你终于用成

    人的眼光看格罗兹的作品啦,他祝贺我。我俩谁有道理?”

    后来,三人又谈起阿琴波尔迪。布比斯夫人拿出一份非常奇怪的简

    介来,是发表在柏林一家报纸上的评论文章,针对阿琴波尔迪出版的第

    一部长篇小说《鲁迪斯科》。简介署名什么施利曼切尔,企图用三言两

    语确定阿琴波尔迪作品的特色。

    聪明度:中等。

    性格:癫痫。

    文化:无序。

    叙事能力:混乱。

    文字韵律:混乱。

    驾御德语的能力:混乱。

    “聪明度中等”和“文化无序”还容易理解。可“性格癫痫”是什么意思

    啊?莫非阿琴波尔迪身患癫痫?莫非他脑袋不好使?莫非他患有神秘性

    质的神经病?莫非他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强迫性读者?简介中没有任何

    对阿琴波尔迪的体貌描写。

    布比斯夫人说:“我们始终不知道这个施利曼切尔是什么人。我丈

    夫生前甚至开玩笑说,这个评价就是阿琴波尔迪本人写的啦。但无论是

    我丈夫还是我都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

    将近中午,到了该告辞的时候,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大着胆子提

    出了二人认为惟一重要的问题:夫人可以帮助我们跟阿琴波尔迪联系吗?布比斯夫人的眼睛露出喜悦的神色。后来,让-克劳德告诉丽兹·

    诺顿,布比斯夫人的眼神像是在看大火燃烧。但不是燃烧的关键时刻,而是烧了几个月之后,就要熄灭之时。她轻轻一摇头表示“不行”;两位

    教授立刻明白了,请求没用。

    二人又逗留片刻。楼里什么地方传来低低的意大利民歌声。曼努埃

    尔问夫人她是否认识阿琴波尔迪。是的,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她亲自见

    过他。说完“是的”,她哼唱了民歌的结尾部分。据两位教授说,她的意

    大利语说得很好。

    曼努埃尔问道:“阿琴波尔迪长得怎么样?”

    “很高。”布比斯夫人说,“很高,真正高大的巨人。要是出生在这

    个年代,肯定打篮球去了。”

    虽然从她说话的方式判断,就算阿琴波尔迪是个侏儒,她也会这么

    说的。在回旅馆的途中,两位朋友在想格罗兹的作品、布比斯夫人清脆

    和残忍的笑声、布满了照片的房间给他俩留下的印象;但是,惟独没有

    他俩感兴趣的阿琴波尔迪的照片。而即使二人不肯承认(或者意识到)

    在红灯区那一瞬间模糊感到的事情,也要比在布比斯夫人家中预感到的

    那点内容,不管她说了多少,更为重要。

    一句话,说得粗野点,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一面在圣保利大街散

    步,一面意识到:寻找阿琴波尔迪的下落绝对充实不了他俩的生活。他

    俩可以阅读阿琴波尔迪的作品,可以研究它们,可以仔细琢磨他本人,但是不会因为阿琴波尔迪而笑死,不会因为阿琴波尔迪而沮丧,部分原

    因是阿琴波尔迪一向距离遥远,部分原因是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会把研究

    他的人给吞噬掉,越是深入,危险越大。总而言之,一句话:两位教授

    在圣保利大街和装饰着布比斯和作家们照片的夫人家中,明白了他们要

    做爱,不要战争。

    下午,他俩说着一些抽象的知心话,不可能说些越界的机密,只能

    说些一般性的私房话而已;他俩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机场;在候机厅

    里谈到了爱情,爱情的必要性。让-克劳德先登机走了。曼努埃尔还要

    再等半小时;他开始想丽兹·诺顿和应该爱上她的可能性。他想像她的

    模样,想像自己,二人在马德里共住一套单元房,俩人一起去超市,都

    在德语教研室工作。他想像着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二人只有一

    墙之隔,夜晚她在马德里他身边,一道与好友在高档饭店共进晚餐,二

    人回家,洗鸳鸯浴,上大大的床。

    但让-克劳德捷足先登了。在与布比斯夫人会晤过后三天,他没事先通知就来到了伦敦。给丽兹讲完新闻后,他邀请她在哈默史密斯区一

    家餐馆吃晚饭。这是大学俄语教研室一位同事推荐给他的。二人吃了匈

    牙利红烩牛肉、豆酱炒甜菜丁、柠檬酸奶浇鱼块;进餐期间有烛光,有

    小提琴演奏,有地道的俄罗斯人,有化装成俄罗斯人的爱尔兰人;从整

    个放肆的角度说,从美食的角度说,这家是比较寒酸和令人生疑的。进

    餐时,二人喝了伏特加和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这使得让-克劳德出

    了“血”,但是花得值得,因为饭后丽兹邀请他去家里坐坐,正式谈谈阿

    琴波尔迪,谈谈布比斯夫人披露出来的关于阿琴波尔迪的几件事,当然

    没有忘记评论家施利曼切尔写的关于阿琴波尔迪第一部作品的刻薄话。

    随后,他和她笑起来了。接着,让-克劳德亲吻了丽兹的嘴唇,很有分

    寸;丽兹更加热情地回吻了让-克劳德,可能是晚餐、伏特加和红葡萄

    酒闹的。二人随后上床,性交了一个小时,直到丽兹入睡为止。

    那天夜里,在丽兹睡觉的同时,让-克劳德回忆起那个遥远的下

    午,他和曼努埃尔在一家德国饭店的房间里看一部恐怖片的情形。

    那是一部日本电影。影片一开始出现了两个姑娘。一个给另一个讲

    故事。故事说的是有个小孩在神户度假,他想出去找小朋友玩耍,可正

    在这个时候电视就要放映他喜欢的节目了。于是,小孩安放了一盘录像

    带,准备录制节目,然后就上街去了。问题是这个孩子是东京人;在东

    京,他喜欢的这个节目在34频道,可在同一时间神户的34频道是空闲

    的,也就是说,频道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黑屏。

    可是等孩子从街上回来时,在电视机前一坐,打开录像带,里面没

    有他喜欢的节目,却看见一个女人,脸色苍白,说他要死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孩子接了,听见还是那女人在问他是不

    是以为那是玩笑。一周后,有人在花园里发现了这个孩子的尸体。

    所有这一切都由那个姑娘说给另外一个姑娘听。她讲出来的每句话

    好像都笑得要死。而听故事的姑娘吓得要死。但讲故事的姑娘给人的印

    象是似乎随时都会笑得在地上打滚。

    于是,让-克劳德记得曼努埃尔说,讲故事的是个二流心理医生,听故事的是个白痴;曼努埃尔说,假如听故事的别哭丧着脸、做出要死

    要活的样子,而是命令讲故事的住嘴,影片也许算是好的。命令的时候

    别文质彬彬,而是端出女强人的架势:“住嘴!婊子养的!你他妈笑什

    么?讲个死孩子的故事你还来劲了?你个想着大鸡巴的傻逼,讲个死孩

    子的故事就来高潮了吗?”

    就是这类事情。让-克劳德还想起曼努埃尔说话时那股冲动劲,甚

    至模仿讲故事的在听故事的面前应该表现出的嗓门和举止;还记得曼努埃尔认为,应该关上电视,回各自房间之前先去酒吧喝一杯。他还记得

    自己对曼努埃尔很有好感,这种感情让他回忆起少年生活,那种牢不可

    破的友谊以及乡下的黄昏。

    在那一周里,丽兹的固定电话每天下午要响三四次;手机每天上午

    响两三次。来电话的人是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虽然这两位都拿研究

    阿琴波尔迪当借口,可这借口用不了一分钟就完了,然后两位教授直接

    转向心里真正要说的话。

    让-克劳德谈他德语教研室的同事们,说有个瑞士教师和诗人,整

    天纠缠他,让他给奖学金,说巴黎的天气(还联想大作家和诗人波德莱

    尔、魏尔伦、邦威尔),谈黄昏的车辆打开车灯回家去。曼努埃尔说他

    在绝对孤独的状态下整理藏书,说有时听见远处传来鼓声,好像来自同

    一条街的一幢楼里,据猜测,那里住着一伙非洲乐手,还说马德里的居

    民区,例如,拉瓦皮耶、马拉萨尼亚,中央大道附近的情况,那里夜间

    任何时候都可以散步,没有问题。

    那一周,无论让-克劳德还是曼努埃尔都把莫里尼完全给忘了。只

    有丽兹时不时地给莫里尼打电话,保持以往的联系。

    而莫里尼呢,他已经进入彻底的隐匿状态。

    让-克劳德迅速习惯了伦敦之旅,只要想去,拔腿就走,虽然应该

    强调的是他去伦敦是最方便的,因为距离近,交通工具多。

    他在伦敦只待一夜。九点后到达,十点与丽兹相会在从巴黎就预订

    好的餐厅里,凌晨一点,他和她已经上床了。

    丽兹是个热情的爱人,虽然她的激情受到时间的限制。她做爱时不

    喜欢想像,会全部投入到情人提出的种种游戏中,从不打算或者操心采

    取主动。性交时间不超过三小时,这有时让让-克劳德伤心,他总是准

    备干到曙光来临才好呢。

    做爱后,让让-克劳德最失望的是,丽兹不愿坦率考虑二人之间正

    在酝酿的事情,而宁愿说说学术问题。让-克劳德心里想,丽兹的冷漠

    是女人保护自己的一种办法。为了扫除这个障碍,一天夜里,他决定把

    自己的情感冒险故事说给她听。他编制了一个长长的女人名单,都是他

    结交过的。他请丽兹过目。她冷冰冰或者不感兴趣地扫了一眼,没有激

    动,也不打算用什么名单回报他的坦白。

    到了早晨,叫了出租车,他穿好衣服,静悄悄地去机场,不吵醒

    她。出门前,他打量她一番,那放松的睡姿让他充满了爱意,真想在床

    前放声大哭。一小时后,丽兹的闹钟响了,她一跃而起。淋浴,烧开水,喝奶

    茶,吹干头发,然后仔细检查房间,仿佛担心夜间来客会不会偷走什么

    值钱的东西。客厅和卧室总是被弄得一团糟,这让她恼火。她不耐烦地

    收拾用过的酒杯,清洗烟灰缸,拿掉脏被单,换上干净的,把让-克劳

    德丢到地上的图书收起来,放回书柜里,把酒瓶放回厨房的架子上,然

    后穿好衣服去大学。如果教研室开会,那就去开会;如果没会,就钻进

    图书馆,干活或者阅读,直到去上课为止。

    一个星期六,曼努埃尔打电话给她,说她应该来马德里看看,他邀

    请她来;还说,马德里在这个季节是全世界最美的城市;另外,还有一

    个培根回顾展,不容错过。

    “我明天去。”丽兹说。这的确是曼努埃尔没有料到的,因为他发出

    邀请更多是出于好心,而没考虑她是否可能接受。

    无需赘言,确信第二天她就会出现在曼努埃尔家,这让他处于越来

    越兴奋和坐卧不宁的状态。实际上,他和她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星期天

    (曼努埃尔极力如此),晚上,二人上床,打算听邻居的鼓声,运气不

    好,没有声音,好像那个非洲乐队恰好在那天到西班牙其他城市做巡回

    演出去了。曼努埃尔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可是到了真正应该张嘴的时

    候,他一个也没问。提问已经没必要了。丽兹告诉他:让-克劳德是她

    情人,虽然用词不是“情人”,而是比较含混的“男朋友”之类,或许说的

    是保持“相好”的关系,等等。

    曼努埃尔本想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情人的,可他仅仅叹息一

    声。丽兹说她有很多朋友,但没解释是一般朋友呢,还是男朋友;她说

    是从十六岁开始的,第一次做爱是跟一个二十四岁的家伙,是个小镇上

    失败的乐师,她是这么看他的。曼努埃尔从来没有用过德语跟一个女人

    谈情说爱(或者性);二人裸体躺在床上,他想知道她是怎么看他的,可此前他没听懂她的话,只是一味地点头。

    后来的事让他大吃一惊。丽兹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他是不是在想自

    己是否了解她。曼努埃尔回答说,不知道,也许有些方面熟悉,有些方

    面不了解,但他非常尊敬她,还钦佩她的学问,比如对阿琴波尔迪的研

    究和评论。丽兹说她结过婚,如今已经离异。

    “可您从来没说过啊。”曼努埃尔说道。

    “对,这是真话。”丽兹说,“我是个离了婚的女人。”

    等丽兹返回伦敦的时候,曼努埃尔变得比丽兹在马德里那两天还要

    紧张不安。一方面,约会如行云流水,在床上是没有问题的,尤其是二

    人觉得情投意合,琴瑟和谐,好像是老相识;但是性交一结束,丽兹一想说话,一切开始变化,这英国女人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好像没有其他

    女性朋友可以倾吐,曼努埃尔想;他坚信,这种坦白交代的话语,并非

    说给男人听的,而应该另外有个女人在倾听,因为丽兹在说例假周期,还比如,说月亮和黑白电影,这种电影随时可以改造成让曼努埃尔非常

    失望的恐怖影片,他厌烦之极,等悄悄话刚一结束,他得以超常的努力

    穿上衣服,出去吃晚饭,或者与朋友们非正式会晤,一路上牵着丽兹的

    手,这还不算让-克劳德的事,一想到这里,真让他毛骨悚然:现在谁

    去对让-克劳德说我跟丽兹上床了?所有这些让曼努埃尔心理失去平衡

    的事情,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让他感到胃绞痛和很想去卫生间,正如

    丽兹说的一见到她前夫就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可我怎么会允许她给我讲

    这个呢!);她丈夫身高一米九,前途未卜,可能自杀,可能杀人,也

    可能小偷小摸,或者是英国足球流氓,其文化见识可以概括为大众歌

    曲,以及跟他童年的小伙伴们在某个酒吧里唱流行歌曲,或者是个相信

    电视传媒的傻瓜,其萎缩和侏儒样的精神状态与随便一个宗教激进主义

    者相似,无论怎样,说白了,就是一个随便打老婆的丈夫。

    尽管曼努埃尔为平静下来而打算不再发展这种关系,可四天后,当

    他已经平静下来时,就给丽兹打了电话,说想见她。丽兹问他哪里为

    好,是伦敦,还是马德里?曼努埃尔说,随她便。丽兹选择了马德里。

    曼努埃尔立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星期六夜里,丽兹到达;星期日晚上离开。曼努埃尔开车带她去埃

    斯科里亚尔建筑群参观,后来又去看弗拉曼戈歌舞。他觉得丽兹很快

    活,自己也高兴起来了。从周六夜里到礼拜天,两人做爱三小时;随

    后,丽兹没有像上次那样开口说话,而是说,太累了,要睡觉。第二

    天,他俩洗了淋浴后,再次做爱,然后去参观埃斯科里亚尔建筑群。归

    途中,曼努埃尔问她是否见过让-克劳德。她说,见过。让-克劳德到

    过伦敦。

    曼努埃尔问:“他怎么样?”

    “挺好。”丽兹说,“咱俩的事我跟他说了。”

    曼努埃尔紧张起来了,全神贯注地看着路况。

    他问:“他怎么说?”

    丽兹说:“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过,到一定时候,我得下决

    心。”

    曼努埃尔未加评论,赞赏让-克劳德的态度。他心里想,这个法国

    人表现得像个君子。然后丽兹问他他是什么想法。

    “差不多一样吧。”曼努埃尔撒了谎,没敢看她。

    有好大工夫他和她都保持沉默。后来,丽兹谈起她丈夫来。这一回,她讲的丈夫如何胡作非为丝毫没让曼努埃尔惊奇。

    礼拜天晚上,让-克劳德打电话给曼努埃尔,刚好是这个西班牙人

    把那个英国女人送到机场之后。法国人直奔主题。他说,他知道了曼努

    埃尔已经知道的事情了。曼努埃尔说,谢谢他来电话,不管他信不信,那天夜里他早就想给他打电话了,之所以没打,是因为他抢先一步。让

    -克劳德说,他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曼努埃尔问:“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让-克劳德答:“让时间解决一切吧。”

    后来,二人谈起一场刚刚在希腊萨洛尼卡召开的非常奇怪的大会,笑得很厉害;只有莫里尼受到了邀请。

    在萨洛尼卡,莫里尼病象初露。一天早晨,他在旅馆房间醒来时,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失明了。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害怕了,但很快就镇

    定下来。他躺在床上,试着再睡。开始想一些快活的事情,试着想一些

    童年生活的场景,想一些电影画面,想一些固定的面孔,但都没用。起

    床,摸索着寻找轮椅。打开轮椅,用了比预期要小的力气,坐了上去。

    随后,试着非常缓慢地向房间里惟一的窗户移动过去。窗户外面是阳

    台,从那里可以欣赏一座棕黄色的秃山和一座办公大楼,楼上悬挂着一

    家房地产开发商的广告,说是在萨洛尼卡附近有别墅。

    尚未建成的居住小区炫耀着“太阳神豪华公寓”的名字,昨天晚上莫

    里尼还站在阳台上看一闪一亮的广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终于,他

    来到了窗前,能推开窗户了,感觉到有些头晕,担心会不会晕倒。他先

    想到去找房门,也许可以求救,或者摔倒在走廊上。后来,决定最好还

    是回到床上去。一小时后,从敞开的窗子进来的光线和自己浑身的汗水

    叫醒了他。给服务台打电话,询问是不是有他的口信。回答说没有。在

    床上脱掉衣服,回到轮椅上去,事前已经打开,就在身边。用了半小时

    淋浴和穿上干净的衣服。关窗,不向外面看,走出房间,向会场走去。

    1996年四人在奥地利萨尔茨堡举行的当代德国文学研讨会上重聚。

    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看上去很高兴。丽兹相反,到达萨尔茨堡时装出

    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该城提供的文化产品和美丽无动于衷。莫里尼

    到达时背负着书籍和需要修改的文章,好像萨尔茨堡研讨会在他工作的

    紧要关头忽然而至。

    会议组织者安排四人下榻在同一饭店,请莫里尼和丽兹住三楼,分

    别是305和311房间。请曼努埃尔住五楼509房间。请让-克劳德住六楼

    602。毫不夸张地说,饭店被一个德国乐团和俄罗斯合唱团给占据了;走廊上和楼梯间经常可以听见高低音的叫喊声,好像音乐家们不停地在

    哼唱序曲,或者好像一种精神上(和音乐上)的静电在饭店里安营扎寨

    了。这让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丝毫不觉得讨厌;莫里尼好像没感觉;

    可是让丽兹抱怨不已,她骂萨尔茨堡是臭狗屎,像这种叫喊声就是令人

    讨厌,还有别的一些事情,她不愿提罢了。

    无论是让-克劳德还是曼努埃尔,理所当然地没有去丽兹房间拜

    访,一次也没去。反之,曼努埃尔去过一次的房间是让-克劳德的;让

    -克劳德去过两次的房间是曼努埃尔的。他俩一听说这个消息时兴奋得

    像小孩子:那一年,阿琴波尔迪被推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这个消

    息在走廊和小型工作会议上传得飞快,像颗原子弹爆炸;这对各地研究

    阿琴波尔迪的人们来说,不仅是巨大快乐的动因,而且还是一次胜利和

    报仇雪恨。这消息影响之大,竟然在萨尔茨堡,恰恰是在红牛啤酒店,人们干杯整整一宿,其间,研究阿琴波尔迪的主要两派握手言和,就是

    说,一派是以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为首,一派是以博希迈尔、波尔和

    施瓦茨为主要代表;从此刻起,双方决定互相尊重分歧、阐释的方法,共同努力,不再互相设置障碍,这话说得实际些,就是让-克劳德不再

    在他有某些影响力的杂志上“枪毙”施瓦茨的文章;施瓦茨则不再在他被

    看成是上帝的刊物上“封杀”让-克劳德的论文。

    莫里尼没有分享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的欢乐,而是第一个提醒大

    家:据他所知,到目前为止,阿琴波尔迪没有得过德国任何重要的奖

    项,无论图书奖、评论奖、读者奖,还是出版奖,就算这个出版奖是有

    的,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可以预料,大家知道阿琴波尔迪入选过这个世

    界文学的最高奖项,他的同胞们就算未雨绸缪,也应该给他一个国家

    奖,或者一个证书,或者一项荣誉奖,或者至少应该邀请他做一个小时

    的电视节目;这些都没有发生,这让研究阿琴波尔迪的人们(已经团结

    一致)义愤填膺;这些人没有因为阿琴波尔迪受到歧视而沮丧,而是加

    倍努力,挫折让大家立场坚定,不公正待遇激励了大家的斗志;按照莫

    里尼的意见,一个文明国家正在以不公正的态度对待一位不仅是德国活

    着的最好作家,而且还是欧洲活着的最佳作家;这产生了大量研究阿琴

    波尔迪创作的论文,甚至研究阿琴波尔迪其人的文章,顺便说一句,对

    这位作家的生平人们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同时,产生了大批读

    者,其中大多数痴迷的不是这位德国作家的作品,而是如此罕见的作家

    生平或者没有生平;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一场口口相传的运动,使得其作

    品销量急剧上涨(这现象不足为怪,如同有迪特尔·荷尔菲德加入博希

    迈尔、波尔和施瓦茨的小组一样);这样一来,再次推动了翻译和重印

    旧译本的热潮;这并没有让阿琴波尔迪成为畅销书作者,但的确提高了他在排行榜上的名次:在意大利,两周里,虚构类作品中的前十名中,阿琴波尔迪的书位列第九;在法国,同样在两周里,在虚构类作品的前

    二十名中,阿琴波尔迪在第十二位;在西班牙,虽然从来没有上榜,但

    一家出版社买下了其他西班牙出版社里为数不多的阿琴波尔迪小说版权

    以及全部未译成西班牙语的阿琴波尔迪图书版权,这样就开创了阿琴波

    尔迪丛书的出版先例,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在大不列颠群岛,有一句话应该说出来:阿琴波尔迪明显依然只是

    少数人喜欢的作家。

    在那兴奋的几天里,让-克劳德发现了一篇他们在阿姆斯特丹认识

    的那个施瓦本人写的文章。文章中,施瓦本人基本上复制了他讲述过的

    阿琴波尔迪对弗里斯兰镇的访问以及跟那位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夫人

    共进晚餐的情景。该文发表在德国《罗依特林根晨报》上,内容有点不

    同:施瓦本人引用了那位夫人和阿琴波尔迪之间带有讽刺幽默特点的对

    话。夫人一开始问阿琴波尔迪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是普鲁士人。夫人问

    他,他的姓氏是不是属于普鲁士乡下贵族。阿琴波尔迪回答说,很有可

    能。夫人于是低声嘟囔本诺·冯·阿琴波尔迪这个名字,仿佛在咬一枚金

    币,看看是不是真金。接着,她说,没听说过,顺便又念叨了几个名

    字,看看阿琴波尔迪是否认识。阿琴波尔迪说,不认识,对普鲁士他就

    知道那里有森林。

    夫人说:“可是您的名字来自意大利啊。”

    阿琴波尔迪答道:“来自法国,属于胡格诺派教徒[40]。”

    夫人听了这个回答后笑了。施瓦本人说,早年间夫人可漂亮呢。甚

    至当时在酒馆的暗处,看上去仍然美丽,虽说一开口笑的时候,假牙活

    动,她得赶忙用手按住。但这个动作由她来做就不乏文雅了。夫人对待

    渔民和农夫时的从容自然,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和热爱。她守寡已经有好

    多年了。有时,她骑马去沙丘转转;有时,则迎着北海的刺骨寒风消失

    在附近的小路上。

    一天早晨,四人上街前在萨尔茨堡饭店共进早餐时,让-克劳德跟

    他三位朋友谈起施瓦本人这篇文章,四人的意见分歧和不同的理解是显

    而易见的。

    按照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的看法,阿琴波尔迪去小镇上朗诵作品

    那时,这个施瓦本人可能是夫人的情夫。丽兹的看法是,施瓦本人是根

    据自己的情绪和听众的种类,来解释发生的事情,因此有可能连他本人

    也不记得他真正说过什么以及那个宝贵机会里发生的事情了。莫里尼的

    看法是,那个施瓦本人用可怕的方式成为阿琴波尔迪的替身,是他的孪生兄弟,时间和偶然把这个人物变成了照片的底版,这张照片越来越

    大、越来越有力量,其分量令人窒息,但并没有因此与底版失去连接

    (经历了一个反向的程序),与冲洗出来的照片本质上一样:二人年轻

    时都经历过希特勒恐怖和野蛮的岁月,二人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

    兵,二人都是作家,都是处于崩溃境地的国家公民,都是漂泊中的穷

    鬼,在漂泊中相遇和相识,阿琴波尔迪是个快要饿死的作家,施瓦本人

    是个小镇上的“文化宣传员”,而那镇上最不重要的肯定就是文化。

    那么是否有可能认为那个神秘和令人鄙视(为什么不呢?)的施瓦

    本人实际上就是阿琴波尔迪呢?提这个问题的人不是莫里尼,而是丽

    兹。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那个施瓦本人一亮相就是矮个、体弱,这与阿

    琴波尔迪的基本体貌特征不符合。结果,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的解释

    比较可信。那贵夫人虽然年事已高,仍有可能成为施瓦本人的情人。施

    瓦本人每天下午去那位做过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旅的夫人家中,用热茶、饼干和香肠填饱肚子。施瓦本人给前骑兵上尉的寡妇按摩脊背,与此同

    时,窗外,细雨纷纷,是那种弗里斯兰地方的凄风苦雨,让人想哭,虽

    说施瓦本人没哭,却让他面色苍白,对,苍白,让他走到距离最近的窗

    口前;他在那里注视着狂风骤雨在窗帘外面做什么;直到夫人用命令的

    口气呼喊他,他才转身背对窗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窗前,不明

    白自己本打算在窗外找到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当窗边不再有人,只

    有房间尽头一盏有色玻璃小灯在眨动的时候,他出现了。

    这样总的来说,四人在萨尔茨堡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尽管那一年

    阿琴波尔迪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四位朋友的生活继续漂流在欧洲四

    所大学德语教研室舒适的河流里,虽然不乏惊讶的事情要计算在内,等

    于是在他们表面有序的生活里填加了一些佐料,如同,饭后点心上加点

    辣椒,加点芥末,加几滴醋,或者从外部看,他们觉得就是如此,虽然

    每人、任何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对丽兹来说,那是一个奇怪、幽

    灵般闪烁的十字架;她不只一次,有时赶上不高兴的时候,提起她前夫

    就像是说一种潜在威胁,说他身上那些恶习只有魔鬼才有,而且是粗暴

    之极的魔鬼,可他从来没出现过,纯粹说说而已,没有任何行动,虽然

    在丽兹的演说中,她把那人说得生动逼真,可无论让-克劳德还是曼努

    埃尔从来没有见过,好像丽兹的前夫只存在于梦中,直到这个法国人

    (比那个西班牙人机灵)明白丽兹那无意识的演说、那无休止的谩骂是

    想自我惩罚,或许因为自己爱上并且与这样一个浑蛋结婚而羞愧。当

    然,让-克劳德是想错了。在那段日子里,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一起担心丽兹眼下的状态,二人做了两次长时间的通话。

    第一次是法国人打的,持续了一小时十五分钟。第二次是西班牙人

    打的,在三天以后,持续了两小时十五分钟。当谈话已经进行了一个半

    小时的时候,让-克劳德要求对方挂上电话,说是这样的打法太贵了,还是由他立刻打过去吧。对此,西班牙人坚决反对。

    让-克劳德打的第一个电话,开始时很困难,尽管曼努埃尔是盼望

    这次电话的,好像这迟早不得不说的话一张嘴颇费力气。开头的二十分

    钟,二人的声调悲伤,“命运安排”这句话说了有十遍;“友谊”这个词用

    了二十四次。“丽兹”这个名字叨叨了五十次,其中九次是白费。七次提

    到“巴黎”。八次提到“马德里”。“爱情”说了两遍,每人一遍。“可怕”说

    了六次。“幸福”只有一次(曼努埃尔说的)。“解决问题”说了十二

    次。“惟我论”七次。“委婉语”十次。“范畴”单数加复数共九次。“结构主

    义”一次(让-克劳德说的)。“美国文学”的提法三次。“晚饭”、“咱们

    吃晚饭”、“早餐”、“三明治”共十九次。“眼睛”、“双手”和“头发”共十四

    次。后来,交谈就变得流畅起来了。曼努埃尔用德语给让-克劳德讲了

    一个笑话;后者自己也笑了。实际上,他俩的笑声是被声波包围的,或

    者说连接他俩听力和语言的元素是要穿越漆黑的田野、比利牛斯山脉的

    风雪、条条河流、冷清的公路、巴黎和马德里四周无尽无休的远近郊

    区。

    第二次交谈比第一次是彻底松弛下来了,是一次朋友交谈,打算澄

    清一些可能忽略掉的模糊问题,但并不为此变成一次技术性或者逻辑推

    理式的谈话,恰恰相反,谈话中稍稍触及丽兹的话题,都与感情变化毫

    无关系;这些话题易进易出,毫无困难地重回主题;二人到了第二次交

    谈结束时,承认丽兹不是那种终结友情的复仇女神,那种穿丧服戴黑纱

    的女人,翅膀上沾满了鲜血,也不是赫卡忒女神——她开始时像个保

    姆,是孩子的守护者,后来学会了魔法,把自己变成了动物。而是像天

    使那样巩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帮助他们发现了怀疑的事情,确信了原

    来不完全确信的一切,就是说,他们都是讲文明的,是能够体验高尚感

    情的人们,不是两头被枯燥的工作所压抑的沉闷的野兽,恰恰相反,让

    -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发现那天夜里自己特别豪爽,豪爽到了这样的程

    度:如果二人在一起,那一定要出去庆祝一番;二人为自己身上的美德

    闪光而惊喜,闪光的确持续的时间不久(因为一切美德,除去短暂的确

    认之时,是没有闪光的,生活在黑洞里,周围有别的居民,其中不乏非

    常危险的人),没有庆祝和欢乐,二人最后不言而喻地相约建立永恒的

    友谊;挂上电话后,说定了在每人堆满图书的单元房里,郑重其事地慢慢喝上一杯威士忌,一面看看窗外的夜空,大概在寻找(虽然自己不知

    道)施瓦本人在寡妇窗外寻找而不得的什么玩意儿。

    莫里尼是最后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也只能如此,虽然对莫里尼来

    说,情感数学往往不好使。

    在丽兹第一次与让-克劳德上床之前,莫里尼就隐约看出了这种可

    能性。其根据并非是让-克劳德在丽兹面前的表现,而是丽兹放任的样

    子,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放任,波德莱尔会称之为“忧郁”,奈瓦尔[41]会称

    之为“惆怅”;他还发现让-克劳德让那个英国女子处于一种极好的状

    态,是准备发展进一步亲密关系的。

    曼努埃尔的事,莫里尼当然没看出来。丽兹给莫里尼打电话,告诉

    莫里尼她跟法国人和西班牙人都搞上关系了。这个意大利人吃了一惊

    (要是丽兹告诉莫里尼她跟让-克劳德、跟伦敦大学一个同事,甚至跟

    一个学生搞上了,他也许不会吃惊的),但他机警地装做并不惊讶。后

    来,他试图想像别的事情,但是不成。

    莫里尼问丽兹是否幸福。丽兹说是。莫里尼告诉丽兹,他从博希迈

    尔那里收到一个电子邮件,有新消息。丽兹好像不感兴趣。莫里尼问她

    是否知道她丈夫的情况。

    “是前夫。”丽兹说。

    不,她一无所知,虽然有个过去的女友告诉她,她前夫跟一个过去

    的女友生活在一起。莫里尼问她是不是特别要好的女友。丽兹不明白这

    问话是什么意思。

    “谁过去特别要好?”

    莫里尼说:“就是现在跟你前夫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不是生活在一起,而是养活他。这是有区别的。”

    “啊。”莫里尼应了一声“啊”,打算改变话题,可想不出什么内容

    来。

    他怀着恶意想,要不要跟她说说我的病啊。可这话他是绝对说不出

    口的。

    四人中,莫里尼是那段时间第一个阅读墨西哥索诺拉州连续杀人事

    件消息的人。消息刊登在《宣言报》上,署名的人是一名意大利女记

    者,她去过墨西哥准备写关于萨帕塔[42]游击队的文章。他觉得这消息好

    可怕。意大利也有连续杀人事件,但受害者的数字很少超过十人,而墨

    西哥索诺拉州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一百人。

    后来,他想到了《宣言报》的女记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

    到了墨西哥的恰帕斯,那可是位于墨西哥南端的地方啊,后来,她竟然写了索诺拉州的事情;如果他的地理知识没有欺骗他的话,索诺拉州可

    是在墨西哥的北方啊,是西北方,与美国接壤的边境地区。他想像着女

    记者乘大巴做长途旅行的情景,从墨西哥联邦区一直到北方荒原。他想

    像着她在恰帕斯森林一周后疲惫不堪的样子。他想像着她与游击队副司

    令马科斯交谈的情形。他想像着她在墨西哥首都的活动。也许在那里有

    什么人会给她讲索诺拉州发生的事情。她没坐飞机返回意大利,而是买

    了一张长途汽车票,前往索诺拉去了。片刻间,莫里尼强烈地渴望陪伴

    女记者旅行。

    他想,我会爱她到死。一小时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丽兹发来了一个电子邮件。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丽兹给

    他写邮件,而不是打电话。但一看过邮件,他明白了丽兹需要用恰当的

    方式表达思想,因此宁可写信。信中,她请他原谅,因为她说他自私、一种具体化为自怨自怜实际上或者想像中不幸的自私。接着,她说,终

    于(!!)解决了与前夫的纠纷。乌云已经从她的生活里散去。现在她

    想快活,想唱歌(这是她的原话)。她还说,也许一周前还爱她丈夫,现在可以肯定那段历史终于翻过去了。丽兹断言,怀着焕发的热情,她

    又集中精力工作了,同时关心那些生活琐事、让人类幸福的家务事。她

    还说:我希望你、亲爱的有耐心的莫里尼,第一个知道上述情况。

    莫里尼连续阅读三遍。他沮丧地想到,丽兹声称的爱情、前夫、与

    前夫的一切“都翻过去了”,其实,什么也没“翻过去”。

    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则相反,没有收到这个意义上的任何知心

    话。让-克劳德察觉了曼努埃尔没有察觉到的事。从伦敦去巴黎比从巴

    黎去伦敦的次数要多。丽兹每隔一阵就要带礼物给让-克劳德,有时是

    一本论文集,有时是一本艺术品目录,都是他从来没看过的展览会上

    的,甚至是一件衬衫或者一条毛巾,这可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其余的一切照旧。做爱,上街共进晚餐,谈论有关阿琴波尔迪的新

    闻;从来不谈未来的男女关系;每当曼努埃尔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这

    个名字不露面的情况并不罕见),二人的口气是绝对不偏不倚的,绝对

    谨慎,尤其是绝对友好。有几个夜晚,二人甚至在搂抱中入睡了,但没

    做爱;这事让-克劳德肯定她不会跟曼努埃尔这么干的。他错了。丽兹

    跟曼努埃尔的关系往往就是他跟这个法国人的翻版。

    饭菜有区别,巴黎的好一些。在舞台和背景方面,巴黎的比较时

    尚。语言不同,她跟曼努埃尔大部分时间讲德语;跟让-克劳德大部分

    时间讲英语。但是,总体来讲,大同小异。自然了,她跟曼努埃尔也有

    过不做爱的夜晚。假如丽兹最要好的女友(她没有)问她哪个男友床上功夫好些,她

    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有时,她想,让-克劳德是个比较讲究质量的情人。有时又想,曼

    努埃尔更好些。如果我们从外部看这件事,严格地从学术角度看,似乎

    可以这样说,让-克劳德看的书比曼努埃尔多,后者更相信性交中本能

    多于智力;西班牙人有不利的一面,就是说,曼努埃尔属于这样一种文

    化:常常把性欲与世界末日混淆在一起,把色情与“狗改不了吃屎”联系

    起来;这个错误认识在曼努埃尔的智库中有所表现(他自己由于心不在

    焉而没有察觉);曼努埃尔第一次阅读萨德侯爵[43]的著作,仅仅是为了

    抵抗(和反驳)波尔的一篇文章;波尔认为萨德侯爵的《朱斯迪娜》、《闺房哲学》与阿琴波尔迪50年代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有内在联系。

    反之,让-克劳德在十六岁就阅读了萨德侯爵的大作,早在十八岁

    就跟大学里的两个女同学三人同居,早在少年时对色情漫画的爱好就把

    他给改造成了一个成熟、理性、有节制的收藏者:专门收藏17和18世纪

    的色情文学作品。说得形象一些吧:就是摩涅莫辛涅[44],山中女神、九

    位缪斯的母亲,眷顾法国人比西班牙人多一些吧。简而言之:让-克劳

    德可以坚持连续性交六小时(而不射精),因为读书多嘛;而曼努埃尔

    也能行(射精两次或者三次,累个半死),靠的是情绪,是力气。

    既然说到了希腊人,那再说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也不算多余,他

    俩都以为(以邪恶的方式)自己是尤利西斯[45]的翻版;他俩都把莫里尼

    看成似乎是尤利西斯的好友——欧律罗库,此人在《奥德赛》中两次立

    功。一次是由于他小心谨慎而没有变成猪,暗示此人有自我意识、有条

    不紊地怀疑一切、有老海员那样的鬼心眼。另外一次则相反,讲了一个

    世俗和亵渎神明的冒险故事:宙斯和另外一位大神在太阳岛上放养了许

    多母牛,这让欧律罗库垂涎三尺,他机智巧妙地煽动同伴们杀牛过节;

    这让宙斯和大神万分震怒,大骂欧律罗库假充圣人或者是无神论者或者

    普罗米修斯分子;大神对欧律罗库的态度、对他关于饥饿的诡辩深恶痛

    绝,超过了杀牛过节的行动,后来,欧律罗库坐的船沉没了,全体船员

    遇难;这就是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相信同样会发生在莫里尼身上的事

    情,当然不是有意识去想,而是在这两位朋友心灵暗处、微观世界里跳

    动着,以不连贯的确信方式,或者是本能方式,或者微观黑色想法,或

    者微观象征性的方式显现着。

    差不多到了1996年底,莫里尼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丽兹在游泳池

    里潜水;他和让-克劳德以及曼努埃尔在一张石桌旁边玩纸牌。法国人和西班牙人背对着游泳池,起初像是饭店普通公用的游泳池。玩牌时,莫里尼观看别的桌子、遮阳伞和排在四面的躺椅。远处,有个带深绿色

    栅栏的公园,好像刚刚下过雨一样闪闪发亮。渐渐地人们撤离了游泳

    池,消失在这样那样的门里;这些门通向大楼内的宽敞酒吧、单人间、套间;莫里尼想像着那些双人套间一定有美式厨房和卫生间。过了一会

    儿,外面已经没人了,包括原来看到的那些忙忙碌碌的服务员。让-克

    劳德和曼努埃尔仍然沉迷在牌局里。莫里尼看见让-克劳德手边堆着不

    少赌场的筹码,此外还有各国的货币,据此,他推测让-克劳德正在赢

    钱。但是,曼努埃尔脸上没有认输的表情。这时,莫里尼看看自己的

    牌,发现没的可打。于是,换牌,要了四张牌,放在石桌上,也不翻过

    来看看,然后有些费力地启动轮椅。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甚至都不问

    他到哪里去。他转动轮椅向游泳池边滑去。这时,他才发现游泳池如此

    之大。宽度至少有三百米;莫里尼估计,长度要超过三公里。池水乌

    黑,有些地方可以看到油斑,好像在码头看到的脏水。四面八方都没有

    丽兹的身影。莫里尼大叫了一声:

    “丽兹!”

    莫里尼以为在游泳池的另外一端看到了一个身影,于是,挪动轮椅

    向那个方向滑去。这段路很长。他回头看了一次,让-克劳德和曼努埃

    尔已经不见了。那片地方已经被雾遮盖。他继续前进。池水似乎正在沿

    着边缘攀登,好像什么地方正在酝酿风暴,或者更糟糕的事,虽然莫里

    尼走的地方还很平静、安宁,没有任何风暴来临的前兆。片刻后,迷雾

    笼罩了莫里尼。起初,他打算继续前进,但后来察觉有和轮椅一道摔到

    池中的危险,还是不冒险为好。等到眼睛在黑暗中习惯之后,他看见一

    块岩石,好像池中冒出的一块黑红色礁石。他不觉得奇怪。走近池边,他又大喊了一声“丽兹”,这一次他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了。只要他轻轻一

    跳就可以落入池内。这时,他才发现,池子是空的,很有深度,仿佛脚

    下张开了一道悬崖,底部是因水长锈的黑瓷砖。远处,他看出有个女子

    的身影(尽管无法肯定)正向岩石边缘走去。莫里尼正准备再喊一次,给那人影打个手势,感觉身后有人。立刻,他确信:一是有坏人;二是

    坏人希望莫里尼转身看到他的面孔。他小心翼翼地后退,继续走在游泳

    池边,极力不回头看跟踪他的人,一面寻找可能通向池底的梯子。当

    然,按照逻辑推理,梯子应该设在一个角落里,可是一直没有梯子;莫

    里尼滑动了几米,停住,转身,面对那陌生人的脸,克制着恐惧心理,恐惧让他慢慢确信他知道跟踪他的人是谁,那人喷出一股臭气,让莫里

    尼觉得难以忍受。这时,迷雾中露出了丽兹的面孔。这是个比较年轻的

    丽兹,大约二十岁,或者更小;她目不转睛和严肃地望着他,迫使莫里

    尼躲开她的视线。那么,在游泳池底部漫游的人是谁?莫里尼还能看见那人——一个小黑点正准备攀登已经变成一座山的那块岩石;他视线很

    远,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心里有股深深的无法抑制的悲伤,仿佛看到了

    他的初恋情人正在迷宫里挣扎。或者仿佛看到了自己,双腿还能走路,但是迷失在绝对无用的攀登上。还有,他已经无法避免迷失,可避免不

    了也好,他心想,这情景很像居斯塔夫·莫罗[46]或者像奥迪隆·雷东[47]的

    画作。这时,他再看丽兹。她说:

    “没有回头路啊。”

    这句话他不是听到的,而是直接从她脑子里感应到的。莫里尼想:

    丽兹具有通灵能力。她不坏,是好人。他闻到的不是臭气,而是通灵能

    力,据说可以改变梦的方向,他心里知道这是无法改变,是命中注定

    的。这时,丽兹用德语反复说:“没有回头路啊。”可她自相矛盾的是,竟然转回身去,朝着与游泳池相反的方向走去,消失在迷雾朦胧的森林

    里,那里射出一道红光,丽兹消失在红光里。

    一周后,莫里尼经过用四种不同方式解析前面的梦之后,去伦敦旅

    行了。此举的决心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规——只为参加会议而旅行,而旅

    费和住宿费都由组委会报销。这一次完全相反,没有任何职业原因,食

    宿、交通的费用自己掏腰包。也不能说他是来救助丽兹的。仅仅是在四

    天前,他跟丽兹通话,说打算去伦敦旅行,他有好长时间没看过这座城

    市了。

    丽兹听了这个想法很高兴,主动提出请莫里尼住在她家。可莫里尼

    撒谎,说他已经预订了旅馆房间。他到达伦敦盖特威克机场的时候,丽

    兹已恭候多时了。那天,二人一起吃了早饭,地点在莫里尼下榻的旅馆

    附近的餐厅里。晚上,他和她在丽兹家中共进晚餐。饭菜不好吃,莫里

    尼很有教养地克制着,一面谈起阿琴波尔迪,谈他日益提高的名声,谈

    到大量有待澄清的疑惑,但是,吃完茶点后,交谈走上私事的轨道,更

    多地谈及往事,一直谈到清晨三点钟,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丽兹帮助

    莫里尼从老电梯上下去,然后,下了六个台阶,所有这一切都比他预期

    的愉快,这是后来这个意大利人自己概括的。

    从早饭到晚饭,莫里尼孤独一人,起初不敢离开房间,后来由于无

    聊难耐,决定出门上街,去海德公园看看;他在那里没目的地转悠,一

    面想着心事,不注意任何人。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看他,因为从来没见过

    残疾人如此果敢坚定、坚持有节奏的运动。走着、走着,等他停下来的

    时候,眼前是一座所谓的“意大利花园”,但没有半点意大利味道,谁知

    道呢,他想,尽管人们有时说,鼻子底下的事也会熟视无睹。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开始看书。过了

    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接着听见有人沉重地落座在木凳上的响动。他回敬了招呼。那陌生人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其中有些白发,洗得不干净,体重至少有一百一十公斤。二人互相打量片刻。陌生人问

    他是不是外国人。莫里尼回答说他是意大利人。陌生人想知道他是否居

    住在伦敦,还有他在看什么书。莫里尼说他不住在伦敦;正在看的书是

    《胡安娜修女的烹饪书》,作者是安杰罗·莫里诺,当然是用意大利文

    写的,虽说内容是墨西哥一位修女的事迹。主要介绍这位修女的生平和

    菜谱。

    “这个墨西哥修女喜欢烹饪?”陌生人问。

    “比较喜欢,她也写诗。”莫里尼答。

    “我不相信修女。”陌生人说。

    “可这个修女是伟大诗人。”莫里尼说。

    “我不相信按照菜谱书做饭的人。”陌生人固执地说,好像没听见莫

    里尼的话。

    莫里尼问他:“您相信谁?”

    “相信饿了就吃饭的人,这是我的想法。”陌生人说。

    后来,陌生人转而说明,不久前他有一份工作,在一家只制造瓷杯

    的企业干活,就生产那种常规的杯子;上面常常写着一句广告词,或者

    一句格言,或者一个笑话,比如:“哈哈哈,我的咖啡时间到啦”,或

    者“爸爱妈”,或者“今生今世到老”;有些杯子上写有一些乏味的神话故

    事,有一天,大概是市场的要求,杯子上的广告词彻底更新,另外还在

    格言旁边添加图画,开头不是彩色的,后来由于创意成功了,加上了彩

    色图画,是些笑话,也有色情故事。

    陌生人说:“他们甚至给我涨了工资。意大利有这种杯子吗?”

    莫里尼回答道:“有。一些用英语写的故事,还有一些用意大利

    文。”

    “对,一切都要称心如意。”陌生人说,“我们的工人干活更高兴

    了。负责人也高兴了。老板喜气洋洋。但是,生产这种杯子两个月后,我发觉这高兴是做作的。我高兴是因为我看见别人快活,是因为我知道

    我必须觉得快活,可实际上我并不快活。恰恰相反,我觉得比给我涨工

    资之前还要不幸。那时,我想,这是个糟糕的时期,努力不去想这事,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脾气变得很暴躁,性

    情比过去粗暴得多,随便什么蠢事都会生气,开始酗酒。于是,我面对

    问题,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不喜欢生产这种固定模式的杯子。跟您

    说吧:夜里我像黑人一样受罪。我想,我要发疯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

    么和想什么。那时有些想法至今还让我感到害怕呢。有一天,我遇到一

    位负责人。我告诉他制作这种白痴杯子让我厌烦。那家伙是个好人,名

    叫安迪,总是愿意跟工人聊天。他问我,是不是愿意做以前生产过的那种杯子。我说,是的。他问我:迪克,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我回答:

    很认真。是新型杯子让你格外费事吗?我说:有点,不过工作还是一样

    的。现在这些操蛋杯子伤人,从前可没有过。安迪问: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的杯子不伤人,现在这些婊子养的杯子让我伤心。安迪问:这些新

    杯子就是更时髦了,还有什么他妈的不一样?问题恰恰在这里啊,我回

    答说,从前的杯子没那么时髦,即使它想伤害我,他的刺也伤害不了

    我,我感觉不到;可是现在呢,这些破杯子像是用鸡巴武士刀武装起来

    的日本武士,这简直让我发疯。总之,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陌生人

    说道,“负责人在听我说,可一句也不明白。第二天,我要求算账,离

    开那家企业。从此,我再也不工作了。您怎么看?”

    莫里尼回答前犹豫了一下。

    后来,他说:“我不知道。”

    陌生人说:“差不多人人都这么说:不知道。”

    莫里尼问他:“如今您做什么?”

    陌生人说:“什么也不干。不工作了。我是伦敦的乞丐。”

    莫里尼心里想,这好像是在表演旅游节目,但没敢说出声音来。

    陌生人问:“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什么书?”莫里尼问。

    陌生人用一个粗大的手指点点莫里尼小心翼翼拿着的那本书,意大

    利巴勒莫市塞叶里奥出版社出版的书。

    他说:“我认为很好啊。”

    “给我念几个菜谱!”陌生人用一种让莫里尼感觉是威胁的口气说

    道。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时间。”莫里尼说,“我跟女朋友有个约会。我

    该走了。”

    “您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啊?”陌生人问,依然用那样的口气。

    莫里尼说:“丽兹·诺顿。”

    “丽兹,这个名字很漂亮。”陌生人说道,“您的名字呢?问问您不

    算鲁莽吧?”

    “皮埃罗·莫里尼。”

    “真奇怪。您的名字差不多跟这本书作者的名字一样呢。”陌生人说

    道。

    莫里尼说:“不一样。我叫皮埃罗·莫里尼。他叫安杰罗·莫里诺。”

    陌生人说:“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至少给我念几个菜名。我会闭着

    眼睛听,想像一下菜肴的样子。”

    “行。”

    陌生人闭上了眼睛。莫里尼开始慢慢诵读胡安娜修女的一些菜单,用的是演员的腔调。

    奶酪油煎饼

    凝乳油煎饼

    风干油煎饼

    油炸甜饼

    蛋黄甜点

    鸡蛋糕

    奶皮甜食

    核桃甜食

    摩尔蛋糕

    甜菜糕

    黄油奶糖

    奶油甜点

    奶糕

    读到“奶糕”时,陌生人像是睡着了,莫里尼便离开了意大利花园。

    第二天与第一天相似。这一回丽兹去旅馆找莫里尼。莫里尼交房钱

    时,丽兹把他惟一一件行李放进汽车后备厢里。车子开上大街后,他俩

    走上前一天前往海德公园的道路。

    莫里尼察觉并注意着这条路的情况,接着,海德公园出现了,他觉

    得就像一部丛林影片,颜色不对,凄凄惨惨,令人感动,直到车子拐

    弯,消失在别的街上。

    二人在一个小区里吃了午饭,这是丽兹以前发现的地方,餐厅靠近

    河边,从前有两家工厂和修船车间;如今改造成了住宅区,盖起了服装

    店、食品店和新式餐厅。莫里尼按照平方米计算,一家小时装商店相当

    于四套工人住宅的面积。餐厅相当于十或者十六套工人住宅。丽兹在称

    赞小区,表扬人们为振兴小区所做的努力。

    莫里尼心想,“重振”一词不妥,虽说重振有再度浮出的意思。恰恰

    相反,二人在吃饭后点心时,莫里尼再次想哭,或者最好昏倒在地,从

    轮椅上缓缓地摔下来,眼神注视着丽兹的脸庞,永远别再醒来。可是眼

    下丽兹正在讲述一个画家的故事——第一个来小区居住的人。

    画家年轻,大约三十三岁,周围的人都认识他,但不是所谓的“名

    人”。实际上,他来这里居住是因为画室的租金比别处便宜。那个时

    候,这里可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当时还住着领社会保险的老工人,但还

    没有年轻人和孩子。在街上,妇女因稀缺而名贵,原因要么是死了,要

    么是终日在家,足不出户。那时只有一家小酒店,破破烂烂,跟小区一

    样。总之,是个荒凉、破败的地方。但似乎正是这个景象刺激了画家的

    想像力和创作愿望。画家本人也差不多是个孤僻的人。或者说喜欢孤

    独。

    因此,小区没让画家害怕,相反,他爱上了小区。他喜欢夜间回家

    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喜欢街灯的颜色和照在房子上的光线。喜欢他

    移动时跟着他一起移动的影子。喜欢烟灰色的黎明曙光。喜欢聚集在小

    酒馆、说话不多的人们,他也变成了小酒馆的常客。喜欢痛苦,或者对痛苦的追忆;毫不夸张地说,痛苦已经被无名的什么东西给吞噬了,吞

    噬之后,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喜欢这样的意识:痛苦最后变成空白的等

    式是可以成立的。他意识到:这样的等式可以应用到一切方面去,或者

    几乎一切的方面去。

    这样,他开始以空前的热情创作起来了。一年后,他在埃玛·沃特

    森画廊举办了个人画展,那是一个在沃平地区的另类空间。他的画展大

    获成功。他开创了一个新派别,后人称之为“新颓废派”或者“英国野兽

    派”。开幕式上展出的作品很大,三米乘两米,在灰色的混合物中,展

    示小区大难后的废墟。这好像表明画家和小区之间已经产生了全面合作

    关系。也就是说,有时似乎是画家在画小区,有时是小区在用它凄凉、粗野的线条在描绘画家。作品不坏。但是,如果不是一幅明星之作、比

    其他作品小得多的代表作推动大批英国画家来看(几年后他们纷纷踏上

    了“新颓废派”之路),那么画展也许不会取得轰动效应。那幅代表作,两米乘一米,如果仔细看(可谁也不敢肯定自己看得仔细),是作者自

    画像的省略法处理,有时看上去是自画像的螺旋形(这取决于看画的角

    度),作品中央悬挂着画家的右手,被制成了木乃伊的样子。

    事情的发生就是这个样子。一天上午,狂热地投入自画像的创作之

    后过了两天,画家用画具把右手砍下来了。他立刻在小臂上绑了止血

    带,把右手送到了一位他认识的动物标本制作人手中,此人了解画家希

    望的新作性质。后来,画家去了医院,医生们为他止了血,在小臂处塞

    满药布。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问他事故是怎么发生的。画家的回答是,干活时不注意,是砍刀砍下来的。医生问他砍下来的手在哪里,因为有

    可能断手再植嘛。画家气哼哼地痛苦叫道,在来医院的路上,他把它给

    扔进河里了。

    虽然他作品的价格高得令人瞠目结舌,但是销售一空。据说,那幅

    代表作被一位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的阿拉伯人买走了,同时买走的还有四

    幅大画。不久,画家疯了,他妻子只好把他送进瑞士洛桑或者蒙特勒疗

    养院。

    如今他还在疗养院。

    反之,画家们则纷纷在小区安家落户。主要原因是房租便宜,但也

    是被那位画家的传奇色彩所吸引,毕竟是这个人近年来用最极端的方式

    画出了自画像啊。后来建筑商们来了,后来有些人家买下了改建和重修

    的住宅。后来时装店、戏剧工作室、自助餐厅纷纷出现,直到变成了伦

    敦最时尚和表面上便宜的小区之一。

    丽兹问莫里尼:“这个故事怎么样?”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说。

    想哭,或者想晕倒的愿望依然存在,但是他忍住了。二人在丽兹家中喝了下午茶。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丽兹才说起曼努

    埃尔和让-克劳德的事情,但用的是偶然谈及的方式,好像她和法国人

    以及西班牙人的故事已经众所周知,对莫里尼来说,既无趣也无益(可

    他那副紧张样子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尽管他小心翼翼什么也不问,因为

    知道即使提问也减轻不了多少焦虑感),甚至对她也无趣和无益。

    下午过得十分愉快。莫里尼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从那里欣赏丽兹的

    客厅:书籍、挂在雪白墙壁上的镜框(有照片和神秘的纪念品);表明

    她有心注意像挑选家具(趣味高雅、令人愉悦、不夸张炫耀)这样的普

    通事情,从客厅里还能看见一片绿荫覆盖的街道;丽兹肯定每天早晨出

    门前要看上一眼街道。莫里尼开始觉得舒服了,似乎这位英国女朋友多

    层面的形象在保护他,似乎这个形象也是一种肯定,那话语像婴儿一

    样,他不懂,可是让他感到安慰。

    告辞前,他问她刚才说的那个画家的名字,是否有那次幸运而惊人

    的画展的作品目录。丽兹说,他叫埃德温·约翰[48]。她随后起身,去堆

    满图书的架子上寻找。她找到一大厚本目录,递给意大利人。打开目录

    前,他想,如此追问画家的故事是不是妥当,尤其是现在心情愉快的时

    候。他想,要是我不问,会急死的。打开目录(更像是一部全面介绍,或者试图全面介绍约翰创作道路的艺术著作),画家的照片在第一页,展示出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那是在他自己断臂之前的照片,目光直

    对着镜头,微笑,可能是羞怯,或者嘲笑。头发黑且直。

    “我送给你了。”他听见丽兹这样说道。

    “多谢。”他回答说。

    一小时后,二人一起去机场。一小时后,莫里尼飞向意大利。

    那个时期,一位此前默默无闻的塞尔维亚评论家、贝尔格莱德大学

    德语教师,在让-克劳德推动的一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在

    某种程度上令人回忆起一位法国评论家送给出版物的一些小小的发现,是关于萨德侯爵的,这是一堆散乱的临摹纸片,模模糊糊证明萨德侯爵

    到过一家洗衣店,记录了他跟某位剧场的人有关系,还有一位医生开出

    的药品费用清单以及购买坎肩的收据(详细记录了纽扣、颜色,等

    等),所有的一切都具有了不起的记录价值,从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

    论:有过萨德其人,他给洗衣店送过衣裳,购买过新服装,与一些人

    (时光模糊了他们的存在)有过书信往来。

    塞尔维亚老师的文章很像那位法国评论家的论文。但他钩沉的人物

    不是萨德侯爵,而是阿琴波尔迪;他的文章基于一次详尽、有时没有结

    果的调查:从德国出发,走法国、瑞士、意大利、希腊,再返回意大利,结束于意大利巴勒莫一家旅行社,看来阿琴波尔迪在这家旅行社早

    就买好了飞往摩洛哥的机票。塞尔维亚老师说,阿琴波尔迪是一位德国

    老人。“德国老人”这四个字使用得模模糊糊,好像在用魔杖揭开什么秘

    密,同时又像极端具体的批评文学,一种非思辨的文学,没有思想,没

    有肯定和否定,没有怀疑,没有引导的意向,不赞成也不反对,就是一

    只寻找可触摸元素的眼睛,对这些元素不做评判,而是冷冰冰地展览出

    来,是临摹式考古学,也就是复制品考古学。

    让-克劳德觉得这篇文章很怪。发表前,他给曼努埃尔、莫里尼和

    丽兹各寄了一份复印件。曼努埃尔说,这里面能有些东西,尽管这种调

    研方式让他觉得是啃书本的活计、一个助手非技术性的工作:这是他的

    看法;他还说,在研究阿琴波尔迪的热潮中有这种没思想的狂热分子也

    是好事嘛。丽兹说,她一直有一种本能(女性的)认为阿琴波尔迪迟早

    会走到摩洛哥的什么地方;塞尔维亚作者文章的惟一价值就是那张用本

    诺·冯·阿琴波尔迪名字预订的机票,那是意大利航空公司飞机飞向摩洛

    哥拉巴特前一星期的事。她说,从现在起,咱们可以想像阿琴波尔迪迷

    失在摩洛哥阿特拉斯山脉某个山洞里了。莫里尼则一句话没说。

    事情走到这一步,就有必要澄清一下如何正确理解这篇文章了。的

    确有一张用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名字预订的飞机票。但这个预定根本

    没有落实,在登机时,阿琴波尔迪压根没露面。塞尔维亚老师认为,这

    问题是明白无误的。不错,阿琴波尔迪是亲自预订了一张飞机票。我们

    可以想像一下,阿琴波尔迪在旅馆里,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他改变了主

    意,也许喝醉了;甚至可能在半睡状态下、糊里糊涂散发着令人恶心的

    臭气时做了重大决定,跟航空小姐说预订票时使用了笔名,而不是护照

    上的真实姓名,这个错误明天就亲自去航空公司办公室改正,再用真名

    买票。这就说明了阿琴波尔迪没有出现在飞往摩洛哥航班上的原因。当

    然,也存在别的可能性:阿琴波尔迪到了最后一刻,经过三思(也许四

    思),决定不做这趟旅行,或许,在最后一刻,决定旅行,但不去摩洛

    哥,而是,比如,美国,或者,所有这些只是玩笑,或者误会。

    在塞尔维亚老师的文章里,对阿琴波尔迪的体貌特征作了描述。但

    一眼可以看出,其描述来自那个施瓦本人的口述。当然,在施瓦本人的

    口述中,阿琴波尔迪还是个年轻的战后作家。塞尔维亚老师文章中惟一

    在体貌方面的描述就是让阿琴波尔迪从1949年在荷兰弗里斯兰出现的年

    轻人(那时仅仅出版了一部著作)变成了七八十岁的老人(阅历丰富,著作等身),但体貌特征依旧,好像阿琴波尔迪与大多数人的变化相

    反,样子一直没变。塞尔维亚老师说,我们的作家阿琴波尔迪,从创作角度看,毫无疑问,是个意志顽强的人,顽强得像头牛,倔强得像毛

    驴;如果阿琴波尔迪在西西里岛上下午最忧伤的时刻,打算去摩洛哥旅

    行,哪怕没用真名订票,而是用了阿琴波尔迪这样的笔名,虽然是疏

    忽,但绝对不能让我们抱这样的希望:第二天他改变主意,不亲自去旅

    行社用真名和合法护照买票,也没去登机,而是像成千上万孤独的德国

    老人那样独自飞跃长空,去北非某国。

    让-克劳德心里想:他老啦,独身一人啊。是成千上万德国独身老

    人之一啊。如同一台孤独的机器。如同突然衰老的光棍,或者如同一个

    乘坐光速旅行归来的光棍看见了别的衰老或者变成了冰雕的光棍。成千

    上万孤独的机器乘意大利航空公司的班机飞越羊膜般的地中海,吃着意

    大利通心粉,喝着红葡萄酒或者苹果酒,半睁半闭着眼睛,确信退休老

    人的天堂不在意大利(同样不能在欧洲任何地方),飞向非洲或者美洲

    混乱的机场去,那里卧着大象。那是以光速飞向巨大的坟墓啊。让-克

    劳德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个。让-克劳德望望双手,心里想

    着,墙上有斑点,手上也有斑点。这个讨厌的塞尔维亚臭狗屎!

    等塞尔维亚人的文章发表后,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不得不承认塞

    尔维亚人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曼努埃尔说,应该做调查,应该有文学

    评论,应该写阐释性论文,如果时机到了,可以印刷宣传小册子,但是

    不能搞这种科学幻想与没写完的侦探小说混合的杂种。让-克劳德完全

    同意他朋友的看法。

    1997年新年伊始,丽兹渴望有什么变化。希望放假。希望去爱尔兰

    或者纽约看看。希望强制自己离开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她约二人来

    伦敦一谈。让-克劳德凭直觉在一定程度上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者没什么不可逆转的事发生。他心平气和地赴约,准备多听少说。曼

    努埃尔恰恰相反,担心最坏的事发生(丽兹准备告诉他们她更爱让-克

    劳德,不过会向他保证友谊长存,甚至有可能邀请他在迫在眉睫的婚礼

    上作傧相)。

    第一个出现在丽兹单元房里的是让-克劳德。他问她是不是发生什

    么严重的事了。丽兹说,最好等曼努埃尔来了再谈,这样可以避免同样

    的话重复两次。由于二人没什么重要事可说,便开始谈天说地。让-克

    劳德很快就不听话了,改变了话题。丽兹于是说起阿琴波尔迪。这新话

    题几乎让他心烦意乱。他又想起那个塞尔维亚人,又想起那个可怜、孤

    独、可能厌世的老作家来(阿琴波尔迪),又想起自己浪费的岁月,想

    起丽兹出现前自己的蹉跎岁月。曼努埃尔要迟到了。让-克劳德想:整个生活全都是一堆臭狗屎;

    他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想呢!后来又想:要是没这个四人帮,现在她

    就是我的啦。又想:要是没有什么亲和力、友谊、知己、联盟,现在她

    就是我的啦。稍后又想:要是一切都没有,我也不可能认识她呀。又

    想:也有可能认识她,因为我们对阿琴波尔迪的兴趣是属于每个人的,不产生于我们这个友谊整体。又想:也有可能她恨我啊,可能觉得我好

    卖弄学问,感觉我冷漠、傲慢、孤芳自赏,是个排他的酸臭文人。“排

    他的酸臭文人”这说法让他很开心。曼努埃尔已经迟到了。丽兹似乎也

    非常平静。实际上,让-克劳德表面上也很平静,但远非如此。

    丽兹说,曼努埃尔迟到了是正常的。她说,飞机常常晚点。让-克

    劳德想像着曼努埃尔的班机在火焰中冲向马德里机场跑道,在轰鸣中扭

    成一堆废铁。

    他说:“咱们应该打开电视吧!”

    丽兹看他一眼,冲他一笑。她笑着说:“我从来不开电视。”她奇怪

    让-克劳德竟然不知道她不看电视。让-克劳德当然知道。可他此前一

    直没情绪说:咱们看看消息吧,看看电视上是不是有飞机失事。

    他问:“我可以开电视吗?”

    “当然可以。”丽兹说。让-克劳德一面弯腰按动电视开关,一面偷

    偷瞧起她来,光彩照人,神情自若,一会儿准备烧茶,一会儿从一个房

    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一会儿把刚才拿出来展示的书籍放回原处,一会

    儿接一个并非曼努埃尔打来的电话。

    他打开了电视。把不同的频道一一巡视一遍。他看见一个大胡子身

    穿破衣烂衫。他看见一群黑人走在土路上。他看见两位西装革履的先生

    在不慌不忙地交谈,二人双腿交叉,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身后时隐时现的

    地图。他看见一位肥胖的太太在说话:女儿……工厂……会议……医生

    们……不可避免的,后来,她微微一笑,低下头来。他看见一位比利时

    大臣的脸。他看见一架飞机的残骸正在跑道一侧冒烟,四周有救护车和

    消防车。他大声喊叫丽兹。可丽兹还在打电话。

    让-克劳德没再喊叫,只说:曼努埃尔的飞机爆炸了。丽兹没看电

    视屏幕,瞅了他一下。他只用几秒钟就明白了,着火的飞机不是西班牙

    的。在消防队员和救护队员旁边,可以看到有些乘客逐渐远去,其中有

    些人一瘸一拐,有些人披着毛毯,他们因害怕或者惊吓而变了脸色,但

    是显然都没有大碍。

    二十分钟后,曼努埃尔到了。吃饭时,丽兹告诉曼努埃尔让-克劳

    德以为他乘坐在失事的飞机上了。曼努埃尔哈哈大笑,但是怪怪地瞅了让-克劳德一眼,没被丽兹察觉;但让-克劳德立即捕捉到了这一信

    息。另外,这顿饭吃得很阴沉,虽然丽兹的态度完全是正常的,好像与

    他俩是偶然邂逅而并非事先明确告知他俩来伦敦聚会。她还没张口,他

    俩已经猜出她要说什么了:她打算终止,至少暂时停止与他俩的爱情关

    系。她举出的理由是需要思考和集中精力做事;接着,她说,不愿意与

    他俩绝交。她需要思考,仅此而已。

    曼努埃尔接受丽兹的解释,没提任何问题。让-克劳德相反,本来

    他打算问问是不是她前夫与这个决定有什么关系;可是有了曼努埃尔做

    榜样,他也宁可一言不发了。午饭后,三人乘坐丽兹的轿车在伦敦兜

    风。让-克劳德坚持要坐在后排,直到看见丽兹目光中的嘲讽闪过,方

    才同意大家随意,可结果恰恰是他坐到了后排。

    丽兹一面驾车行驶在克伦威尔大道,一面对二人说,晚上最好三人

    同睡。曼努埃尔哈哈一笑,说了一句风趣的话,算是继续开玩笑吧。让

    -克劳德不敢肯定丽兹是不是开玩笑,更不相信自己会参加三人同睡。

    后来,三人去肯辛顿公园的彼得·潘塑像附近看落日。三人在一条长凳

    上坐下,旁边是一棵高大的圣栎树;这是丽兹喜爱的地方,从小为之着

    迷。起初,三人看见一些人躺在草坪上;但是,渐渐地附近的人都走

    了。男男女女走过去,穿着华丽的女人匆匆向蛇行艺廊或者阿尔伯特纪

    念碑走去;一些男人夹着破报纸向反方向走去;母亲们拉着婴儿车走向

    贝斯沃特路。

    夜幕开始降临时,三人看见一对说西班牙语的青年男女走到彼得·

    潘塑像前。女的黑发,很漂亮,伸手要摸彼得·潘的腿。男的个子很

    高,留着大小胡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在上面记了什么。后来,他高声说道:“肯辛顿公园。”

    女的不再看塑像了,而是看湖水,确切地说是看道路与湖水之间的

    草丛中有什么在动弹。

    丽兹用德语问:“她在看什么?”

    “像是一条蛇。”曼努埃尔说。

    “这里没蛇!”丽兹喊道。

    这时女的叫男的:“罗德里格,过来!看这个!”男的好像没听见。

    他已经把小本子放进皮夹克口袋里了,正在悄悄欣赏彼得·潘塑像。女

    的弯腰在看草叶下的什么东西向湖里爬去。

    让-克劳德说:“看来真的像蛇啊。”

    “这话我说过了。”曼努埃尔说道。

    丽兹没理二人,起身去看个明白。

    那天夜里,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在丽兹家的客厅里只睡了短短几个小时。虽说有沙发床和地毯可供他俩使用,可就是没办法入睡。让-

    克劳德打算给曼努埃尔解释失事飞机的事。可曼努埃尔说,没必要解释

    什么,他都明白。

    清晨四点,经一致同意,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拉开电灯,开始读

    书。让-克劳德打开一本关于贝尔特·莫利索作品的书,莫利索属于印

    象派画家成员;可是,片刻后,他很想把书摔到墙上去。曼努埃尔则相

    反,从旅行袋里掏出《头颅》来看。《头颅》是阿琴波尔迪出版的最新

    长篇小说。他开始复习在书的空白处写下的注释,这将是一篇文章的核

    心,他打算发表在博希迈尔主编的杂志上。

    曼努埃尔的论点(让-克劳德也赞同)是这样的:阿琴波尔迪以

    《头颅》作为自己文学冒险生涯的结束。曼努埃尔说,《头颅》之后,图书市场上就不会再有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了。另外一个著名的阿琴波尔

    迪研究者迪特尔·荷尔菲德,认为这个看法过于冒险,因为根据只是阿

    琴波尔迪的年龄,而此前在《铁路之美》问世时也有人说过类似的意

    见,甚至在《比特丘司》出版时,柏林一些教授也说过类似的意见。清

    晨五点,让-克劳德洗了淋浴,然后准备茶点。六点,曼努埃尔再次入

    睡,但六点半醒来,心情不好。差一刻七点,二人叫了出租车,收拾好

    客厅。

    曼努埃尔写了一张辞行留言。让-克劳德从旁边瞥了一眼,想了几

    秒钟后,决定也写留言。出门前,他问曼努埃尔要不要洗淋浴。西班牙

    人回答说:到马德里再洗。那里水好。让-克劳德说:确实如此;但他

    觉得这话愚蠢,有妥协的意思。随后,二人悄悄走了;在机场吃了早

    餐,如同以往多次的做法一样。

    飞机带着让-克劳德飞回巴黎时,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那本关于贝

    尔特·莫利索的书,昨天夜里他真想把书摔到墙上去。让-克劳德问自

    己:为什么呀?莫非他不喜欢莫利索的画,或者某个时刻的表现?实际

    上,他喜欢这位印象派女画家的作品。突然,他明白了:那书不是丽兹

    买的,而是他买的;是他从巴黎到伦敦一直携带着这本用礼品纸包装好

    的图书;丽兹一生见过的莫利索早期作品的复制品全都收集在这本图书

    里;他记得丽兹坐在他身边,他一面介绍每幅画作一面抚摩丽兹的后

    颈。难道现在他因为送她这本书后悔了吗?没有。当然没有。这位印象

    派女画家与他俩的分手有什么关系吗?这想法真荒唐。那他为什么要把

    书摔到墙上去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想莫利索、图书和丽兹的后颈,而不想想三人同睡的某种可能性呢?这种可能性那天夜里在丽兹的单元

    房像个印第安魔法师那样号叫着飘浮着而始终没能实现。飞机带着曼努埃尔飞回马德里,他与让-克劳德相反,心里想着对

    阿琴波尔迪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的看法,在想是否有道理,他认为是有道

    理的,书市上将不会再有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了,还想到了这后面的全部

    意义;他想到了火焰中的飞机以及让-克劳德的阴暗想法(可够现代化

    的,这婊子养的!可只有对他合适的时候才现代化啊);他时不时地看

    看舷窗外面,看上一眼引擎,特别渴望回到马德里。

    在一段时间里,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没有通话。让-克劳德偶尔

    给丽兹打电话,虽然他与丽兹的谈话越来越……,怎么说呢?装腔作

    势,好像维系这种关系的只有彬彬有礼了;另外,他跟莫里尼还像从前

    那样打电话,这二人的关系毫无变化。

    她跟曼努埃尔之间的情况也是一样的,虽然曼努埃尔稍后才意识到

    丽兹这样做是认真的。莫里尼自然察觉了三位朋友之间发生的事,但是

    出于谨慎或者懒惰——动作不灵活造成的懒惰,同时又是往往让他感到

    伤痛的懒惰,宁可假装不了解情况。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感激他这样

    的态度。

    甚至连博希迈尔(对西班牙人和法国人的双驾马车感到敬畏)都在

    某种程度上察觉出与二人的书信往来中有些许变化:模糊不清的暗示、稍稍收回从前说过的话、小小的但极具说服力的怀疑,这涉及二人关于

    方法论的问题,而此前他们可是有共识的。

    后来召开的会议有:在柏林举行的日耳曼文化学者大会,在斯图加

    特举行的20世纪德国文学大会,在汉堡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在美因

    茨举行的德国文学的未来交流会。柏林会议,让-克劳德、曼努埃尔、丽兹和莫里尼都参加了。但是,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四人在早餐时

    只见了一面,再说,周围还有许多不遗余力地争抢黄油和果酱的日耳曼

    文化学者。斯图加特的会议有三人参加,是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和丽

    兹。即使让-克劳德和丽兹能够单独谈话(曼努埃尔正在和施瓦茨交换

    看法),等轮到曼努埃尔与丽兹说话的时候,让-克劳德则小心谨慎地

    跟迪特尔·荷尔菲德走到一边去了。

    这时,丽兹意识到了她这两位朋友不愿意谈话,甚至不愿意见面,这不能不让她感到难过,因为在一定程度上觉得自己有错,造成了两位

    朋友的疏远。汉堡研讨会,只有曼努埃尔和莫里尼参加了;二人努力克

    制厌烦情绪。既然到了汉堡,二人就拜访了布比斯出版社,去看望施耐

    尔社长;但是没能见到布比斯夫人。访问前,二人买了一束玫瑰花准备

    送给夫人。但夫人去莫斯科旅行了,施耐尔对二人说,真不知道夫人哪

    里来的活力!说罢,满意地大笑,让莫里尼和曼努埃尔觉得太夸张了。二人离开前,把玫瑰花交给了施耐尔。

    美因茨交流会,只有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这一回,二人没办法

    了,只好面面相对,摊牌吧。起初,二人很自然极力不见面,或者匆匆

    打个招呼,但是最后只好谈话。地点在旅馆的咖啡厅,时间是深夜,里

    面只剩下了一个服务员、最年轻的一个:高个子、金发小伙子,一副发

    困的样子。

    让-克劳德在吧台一端坐下,曼努埃尔坐在另外一端。后来,酒吧

    里的人逐渐走光了。只剩下他俩时,法国人起身来到西班牙人身边坐

    下。二人试着聊聊交流会,但片刻后就发觉谈交流会,或者假装深入谈

    这个话题,是可笑的。让-克劳德在抚慰和交心方面比较老练,他又一

    次迈出第一步。他打听了丽兹的情况。曼努埃尔坦白地说他什么也不知

    道。后来他说,有时也打电话,可好像跟陌生女人说话似的。后边这个

    意思是让-克劳德推断出来的,因为曼努埃尔说话有时喜欢省略(甚至

    到了难懂的程度),不说丽兹是“陌生女人”,而是用“忙”和“不在”这样

    的字眼。丽兹房间的电话问题在他俩谈话中占据了好长时间。雪白的手

    拿着雪白的电话,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前臂。可那不是陌生女人啊。不

    是说二人在某种程度上跟她睡过觉。曼努埃尔低声叹息道,啊,白鹿

    啊,小白鹿!让-克劳德猜测,他在背诵什么古典诗词,但没加评论,而是问他他们会不会最后变成敌人。这问题似乎吓了曼努埃尔一跳,好

    像他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让-克劳德,这很荒唐。”他说。但让-克劳德发觉他是经过一番

    深思后才说出来的。

    黎明前,二人都醉了。那位年轻的服务员不得不架着他俩离开酒吧

    间。后来,让-克劳德回忆起那次会晤是如何结束的,想起来那服务员

    的一身力气,那小伙子架着他俩到达走廊的电梯门口,仿佛他俩只不过

    是十五岁的瘦弱少年被架在那个德国青年服务员强壮的双臂上;老服务

    员早就回家啦,只留下这么一个小伙子,从面貌和体格上判断像是从乡

    下来的农民,或者工人;他还回忆起什么人在低声发笑,那是曼努埃尔

    被乡下服务员架着前行时发出的笑声,是低声笑、谨慎的笑,好像这处

    境不但好笑,而且是他发泄难言伤痛的出气筒。

    他俩过了三个多月都没有去看丽兹,一天,他俩中有一个打电话给

    另一个,建议去伦敦过周末。不知道谁打的这个电话,是让-克劳德?

    还是曼努埃尔?理论上说,打电话的应该是有高度忠诚感,或者高度情

    谊感的人,这二者本质上是一回事。但是,说真的,无论让-克劳德还

    是曼努埃尔都对这一美德没什么清楚概念。口头上,二人当然都赞成,但小有区别。实际操作上,刚好相反,他俩都不相信友谊和忠诚。而是相信激情、冲动,相信社会或公众幸福的杂交(他俩都投社会党的票,但往往弃权);相信心理自我满足的可能性。

    但真实情况是二人中总是有一个打了电话,另外一个接了;二人在

    星期五下午相会在伦敦机场;从那里打出租先去旅馆,然后换乘另外一

    辆出租前往丽兹的单元房,最后距离吃晚饭的时间就很近了(他俩事先

    在简和克洛伊饭店预订了三人餐桌)。

    他俩付了出租车费,站在人行道上,观赏灯火通明的窗户。出租车

    走远后,他俩看到了丽兹的身影、可爱的身影。后来,好像一股臭气冲

    入卫生巾广告里,他俩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这让他俩惊得目瞪口

    呆,此刻曼努埃尔正手捧一束鲜花,让-克劳德则拿着一本用精美礼品

    纸包装的雅各布·爱泼斯坦爵士[49]的著作。但这出中国式的皮影戏还没

    结束。在一扇窗户里面,丽兹的身影在挥舞着双臂,好像极力解释什么

    对方不愿意理解的事情。在另外一扇窗户里面,是那个男子的身影,让

    这两个目瞪口呆的观众吃惊的是,他的动作像是草裙舞,或者让他俩觉

    得类似草裙舞的动作:先是双胯,然后是双腿、躯干,甚至脖子!从动

    作里隐约可见讽刺和嘲笑的意思,除非他在窗帘后面脱衣服或者发抖,但实际上不像是脱衣服或发抖;这个动作或者系列动作表明不仅是嘲

    讽,而且充满了邪恶、自信和邪恶、一种显而易见的自信,因为在那套

    房间里,他是最健壮的,他是最高大的,他是肌肉最发达的,跳草裙舞

    的可能就是他。

    但是,从丽兹身影的姿态来看,有点奇怪。根据此前他俩对丽兹的

    了解,他俩以为很了解她,这英国女子不是那种允许别人放肆无理的

    人,更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她自己家里。根据那小子可能不是在跳草裙

    舞,也不是骂丽兹,而是在笑,不是嘲笑她,而是跟她一起大笑,他俩

    下决心去敲门。可丽兹的身影不像是在笑啊。接着,那男子的身影不见

    了:可能是看书去了,可能是去卫生间,或者厨房了吧。也许坐到沙发

    上,还在笑吧。接下来,丽兹的身影靠近了窗户,人好像变小了;然

    后,她把窗帘拉到一边去,打开窗子,闭上了眼睛,好像要呼吸伦敦夜

    间的空气;接着,睁开眼睛,朝楼下看看,好像看向深渊;她看见他俩

    了。

    他俩向她招手,好像出租车刚刚开走。曼努埃尔高举鲜花挥舞;让

    -克劳德举起雅各布·爱泼斯坦爵士的著作。他俩没等看见丽兹不知所

    措的表情,就向大楼入口处走去,等候丽兹启动大门放行。

    他俩以为一切都完蛋了。一面默默地上楼,一面听见单元门打开的

    声音,虽然没看见丽兹,却感受到她站在楼梯间的光彩形象。从单元房

    里飘出荷兰烟草味。丽兹靠在门楣处,那眼神好像在看两位故去多年的

    老朋友鬼魂从海上归来。那等候在客厅里的男子,比他俩的年龄要小,可能是个出生在70年代、70年代中叶而不是60年代的家伙。他身穿高领

    羊毛衫,高领好像卷了起来,褪色的牛仔裤,运动鞋。他给人的印象就

    像是丽兹的学生,或者代课教师。

    丽兹说,他叫亚里克斯·普里查德。是个朋友。让-克劳德和曼努

    埃尔上前跟小伙子握握手,笑了笑,心里明白这笑有抱歉的意思。普里

    查德没有笑。两分钟后,大家纷纷坐在客厅喝威士忌,都不说话。普里

    查德喝橘汁,在丽兹身边坐下,一只胳膊伸到丽兹肩膀后面;起初,丽

    兹对这个动作似乎不大在乎(实际上,普里查德的长胳膊是靠在沙发背

    上的,只是他那长长的手指——像蜘蛛腿,或者像钢琴家的手指——时

    不时地摸摸丽兹的衬衫);但是,时间一长,丽兹显得越来越紧张,去

    厨房或者卧室的次数越来越多。

    让-克劳德试着谈点什么。他说到电影、音乐、新剧目,没有得到

    哪怕是曼努埃尔的帮助;曼努埃尔好像用沉默与普里查德为敌;虽说普

    里查德保持了起码的沉默,但那是观察员身份的沉默,既心不在焉又有

    兴趣;而曼努埃尔的沉默是被人观察的沉默,深感不幸和难堪。忽然

    间,没人能准确说出是哪个人开的头,大家说起阿琴波尔迪的研究来。

    有可能是丽兹从厨房里说起共同的工作来。普里查德等着她回来,好重

    新把胳膊伸到她背后去用手指摸丽兹的肩膀,这时说了句他觉得德国文

    学是一种诈骗。

    丽兹笑了,仿佛什么人说了一个笑话。让-克劳德问普里查德对德

    国文学有什么了解。

    小伙子说:“实际上很少。”

    曼努埃尔说:“那您就是白痴。”

    让-克劳德说:“或者至少是无知。”

    曼努埃尔说:“不管怎么说,是个badulaque。”

    普里查德不明白badulaque是什么意思,因为曼努埃尔的发音是西班

    牙语。丽兹也不明白,她想知道什么意思。

    曼努埃尔说:“badulaque就是轻率的人,也可以用到蠢人身上;不

    过有的蠢人能坚持不懈,badulaque是轻浮、不能坚持的人。”

    普里查德追问道:“您是在骂我吗?”

    “您觉得挨骂啦?”曼努埃尔问他,一面开始大量冒汗。

    普里查德喝了一口橘汁,说是的,他感觉就是在挨骂。

    曼努埃尔说道:“先生,那这样的话,您可就有问题了。”

    让-克劳德补充说:“典型的badulaque反应。”

    普里查德从沙发上站起来。曼努埃尔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丽兹说,够啦!简直像两个蠢孩子!让-克劳德放声大笑。普里查德走到曼努埃

    尔身边,用食指(几乎像中指一样长)点着西班牙人的胸脯。他一边说话一边点了一、二、三、四下。

    “1.我不喜欢有人骂我。2.我不喜欢有人拿我当蠢人。3.我不喜

    欢一个臭西班牙人嘲笑我。4.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咱俩上街练练!”

    曼努埃尔看看让-克劳德,当然是用德语问他怎么办。

    让-克劳德说:“别出去!”

    丽兹说:“亚历克斯,你走吧!”

    实际上,普里查德并不打算跟谁打架,吻吻丽兹面颊后,不跟两个

    男子道别就走了。

    那天晚上,三人在简和克洛伊饭店共进晚餐。起初,三人有些消

    沉;但晚餐加葡萄酒提了精神,最后三人说说笑笑回了家。但两位男士

    不愿意问丽兹普里查德是什么人。她也不愿意针对那高个子、坏脾气的

    年轻人作评论。相反地,两位男士在将近吃完晚饭的时候,用解释的方

    式,谈到自己,谈到险些,也许是无可补救地破坏了彼此之间的友情。

    他俩一致认为,性爱太美好了(虽然几乎立刻对“美好”一词的使用

    有些后悔),甚至会妨碍建立在情感和思想知己上的友谊。尽管如此,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还是彼此注意,不挑明他俩(估计对丽兹也如

    是)理想的结果是到最后以不伤害的方式(让-克劳德说成“软着陆”)

    由她来决定嫁给谁,或者谁也不嫁;曼努埃尔说,无论怎样,决定权在

    她丽兹手中,她愿意什么时候决定就什么时候决定,她决定什么时候合

    适就是什么时候,甚至永远不决定,推迟决定,拖延决定,延长决定,延期决定,直到走进坟墓,反正都一样,因为他俩现在正在热恋丽兹,她让他俩像从前一样不明白,从前他俩是她的情人或是积极合作的情

    人,又像后来他俩要热恋她的样子,那时她本打算选定一个,或者像后

    来(稍稍有点痛苦的后来,一起分担的痛苦,因此是减轻后的痛苦),那时,如果这是出自她本意的话,那还没选择任何一人。对此,丽兹用

    提问的方式做了回答,从她这个问题来看,可能有巧辩的成分,但终归

    是个可以接受的问题:当她揭开谜底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俩

    中的一个,比如,让-克劳德吧,会立即爱上一个年轻、漂亮、富有、迷人的女学生吗?她应该认为终止协议了吗?应该自动排斥曼努埃尔

    吗?或者相反,就应该跟定西班牙人?因为她不能再跟别人啦!对此,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的回答是,这个例子如果实现,其真正可能性是

    遥遥无期的;她无论举例或者不举例,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甚至当

    修女,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们每人的愿望是跟你结婚,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你保持友谊。”从那天夜里起,他俩飞向伦敦的活动又恢复了。有时,让-克劳德

    出现在伦敦;有时是曼努埃尔。有时是他俩同时。如果同时出现,二人

    就下榻在过去一家不大舒适的小旅馆里,靠近米德塞克斯医院福利街的

    地方。离开丽兹的住处以后,他俩有时去医院附近散步,通常情况下保

    持沉默,有些失望情绪,因这些同时来访必须表现出同情,还得施展魅

    力,所以精疲力尽。有好多次,他俩安安静静地伫足在街灯旁边,望着

    进出医院的救护车。英国病人常常大喊大叫,但喊叫声传到他俩耳中时

    已经很微弱了。

    一天夜里,他俩一面望着医院少见的门庭冷落景象,一面寻思自己

    都来伦敦了,为什么他俩中没人留在丽兹的房间里呢?二人想,可能是

    出于礼貌。可他俩谁也不相信这种礼貌啊。他俩还寻思(起初是不情

    愿,后来是急切地):为什么不三人同睡呢?那天夜里,一缕病态的绿

    光从医院各个房门泄露出来,像是浴池的浅绿色;一个男护工站在人行

    道中央吸烟;在停泊的轿车群里,有一盏车灯亮着,发出黄色光线,像

    一个巢穴,但不是随便什么巢穴,而是核战争后的巢穴,那里已经没了

    人们的自信,只有寒冷、沮丧和懈怠。

    一天夜里,不知是让-克劳德从巴黎呢,还是曼努埃尔从马德里,打电话给丽兹,提出了上面这个话题。令人惊喜的是,丽兹说,她老早

    就提出了实施的可能性。

    电话里那位说:“我不相信我们永远不向你提出这事。”

    丽兹说道:“我知道,你俩害怕。你俩等着我迈出第一步。”

    那人说:“不清楚。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有一两次,他俩又见到了普里查德。这个瘦高个子年轻人没像上次

    那样气哼哼的,虽说相遇是偶然的,没时间骂人动粗。一次是曼努埃尔

    上楼,瘦子下楼。一次是让-克劳德在楼梯上与瘦子擦肩而过。这一次

    擦肩虽然短暂,但有意义。让-克劳德向普里查德打招呼,后者也向法

    国人问候。但二人擦肩过去、背对背的时候,普里查德转过身来,用嘘

    声叫住让-克劳德。

    “听不听劝告?”他问法国人。让-克劳德警觉地看看他。“老兄,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多加小心吧!”普里查德这

    样说道。

    “小心什么?”让-克劳德追问道。

    “美杜莎[50]!”普里查德说,“防备美杜莎报复!”

    接着,在继续下楼之前,瘦子又加了一句:“等你把她弄到手了,她也就把你给炸死了。”

    片刻间,让-克劳德站着没动,倾听着普里查德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以及后来开关大门的声音。只因为楼梯上安静得要命,他才继续上楼,一面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他跟普里查德发生的事,没有告诉丽兹。但是,他刚一回到巴黎,便急忙打电话给曼努埃尔,讲述了这次神秘的相遇。

    西班牙人说:“奇怪。像是通知,可也像威胁。”

    让-克劳德说:“美杜莎是海神福耳库斯和刻托三个女儿中的一

    个,她们被称为戈耳工,是三个海上魔鬼。根据赫西奥德的说法,另外

    那两个女儿,丝西娜和尤瑞艾莉是不朽之身,美杜莎可是会死的。”

    曼努埃尔问:“你在看希腊神话?”

    “这是我刚进家门做的第一件事。”让-克劳德说,“你听听这个:

    宙斯之子珀耳修斯砍掉了美杜莎的脑袋,从她肚子里爬出来克律萨俄

    耳、魔鬼之父革律翁,还有飞马珀伽索斯。”

    曼努埃尔问:“飞马珀伽索斯是从美杜莎身体里出来的?嘿,真他

    妈的!”

    “对,就是飞马珀伽索斯,对我来说,它代表爱情。”

    曼努埃尔问:“对你来说,它代表爱情?”

    “是的。”

    “真新鲜!”曼努埃尔说。

    让-克劳德解释:“是法国中学教的玩意儿。”

    “你认为普里查德知道这些玩意儿?”

    “不可能。”让-克劳德说,“谁知道呢!不过,我认为不可能。”

    “那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那就是普里查德提醒我,提醒咱俩,防备咱俩没看见的危险。或

    者是普里查德想告诉我,只有等丽兹死后,咱俩才能找到真正的爱

    情。”

    “丽兹死后?”曼努埃尔问。

    “当然,这你还看不明白吗?普里查德自认为是宙斯之子珀耳修

    斯,就是杀死美杜莎的凶手。”

    有一段时间,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像是中邪了一样。阿琴波尔迪

    的名字作为明确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再度响亮起来了。但他俩无动

    于衷。他俩在大学里的研究和教学工作、给世界上各个德语文化部门杂

    志的定期撰稿活动、他俩的课程,甚至参加的会议,都像梦游病人或是

    像服了毒品的侦探,感觉越来越迟钝。什么都到场,什么都心不在焉。

    嘴巴说话,脑子想别的事情。他俩真正惟一有兴趣的是普里查德。是那

    个时时在丽兹身边转悠的普里查德的高大形象。那是一个把丽兹与美杜

    莎、一个戈耳工女妖等同起来的普里查德;一个他俩(谨慎之极的看客)几乎一无所知的普里查德。

    为了增加对普里查德的了解,他俩向惟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打听

    此人。一开头,丽兹不愿意开口。后来,她说,普里查德是老师,这点

    他俩猜到了。但不在大学工作,而是在中学教书。他不是伦敦人,而是

    伯恩茅斯附近的村镇。他在牛津大学读过一年书;后来,让曼努埃尔和

    让-克劳德不理解的是,普里查德迁居到了伦敦,在伦敦大学读完了学

    业。他属于左翼——可能存在的左翼;据丽兹说,有一次他说过准备加

    入工党的计划,但从来没有落实。他教书的中学是公立的,有大批来自

    移民家庭的学生。他好冲动,讲义气,缺乏想像力,这一点让-克劳德

    和曼努埃尔早就确认了。可这并没有让他俩放下心来。

    “一个坏蛋可以没有想像力,然后可以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干出惟一

    有想像力的事情来。”曼努埃尔说道。

    “英国到处是这种蠢猪。”这是让-克劳德的看法。

    一天夜里,曼努埃尔从马德里打电话到巴黎,他俩毫不惊讶(实际

    上,一点都不惊讶)地发现二人越来越仇恨普里查德。

    在下一次大会(在意大利北部博洛尼亚市举行的“从本诺·冯·阿琴波

    尔迪的作品反观20世纪”研讨会,为期两天,与会的有大批意大利青年

    阿琴波尔迪迷和一群来自欧洲各国用新结构主义来研究阿琴波尔迪的学

    者)上,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决定把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以及关于

    丽兹和普里查德给他俩造成的担心,统统讲述给莫里尼听。

    莫里尼的健康状况比上次见面差(可无论西班牙人还是法国人都没

    有察觉),他先后在旅馆酒吧、会场附近的点心铺和老城区昂贵的餐厅

    里耐心倾听他俩的诉说;偶尔他们也推着莫里尼的轮椅漫步在博洛尼亚

    的街道上,他俩仍然说个不停。最后,他俩想征求莫里尼的意见,听听

    他关于他俩卷入的情感纠葛(真实的或者想像的)看法时,他仅仅问了

    一下:他俩中有谁,或者他俩一起,是否问过丽兹爱不爱普里查德,或

    者她是否被普里查德吸引。他俩不得不承认没人问过,因为出于谨慎、有分寸、有教养和尊重丽兹,总之,没问过。

    “那你俩应该从问清楚开始啊!”莫里尼说道,虽然感觉不舒服,转

    来转去闹得头晕脑胀,可是没发出一声难受的叹息。

    (走到这一步,真可谓“功成名就,高枕无忧”,曼努埃尔和让-克

    劳德参加会议,我们不再说对会议有所贡献,对于“从本诺·冯·阿琴波尔

    迪的作品反观20世纪”研讨会来说,即使开得好,也没价值;即使开得

    不好,也就是情绪波动一下,好像他俩突然之间精力耗尽或者心不在

    焉,提前衰老或是处在休克状态,这逃不过一些习惯了他俩精力充沛的与会者,过去在这种会议上有时他俩会毫无顾忌地表现自己的精力;这

    也逃不过新入伙的阿琴波尔迪研究者的眼睛,他们是刚刚离开大学的姑

    娘和小伙子,胳膊底下夹着刚刚出炉的博士论文,不顾会议的气氛,试

    图强行宣读自己关于阿琴波尔迪的论文,好像传教士强行灌输上帝的信

    仰一样,哪怕为此需要与魔鬼、普通人,比如说,理性主义者——不是

    哲学意义上,而是字面意思,常常是贬义——签协议;这些姑娘和小伙

    子无论对文学还是文学批评都不感兴趣,据他们说,或者他们中的一部

    分人说,惟一感兴趣的地方是可能发生革命的地方;他们的某些行为方

    式不像青年人,而是新青年人,只要有富人、新贵、普通人,我们再重

    复一下,清醒的普通人存在,哪怕他胸无点墨,他们就是新青年;他们

    这些人尽管察觉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时而出现在博洛尼亚的会场、时

    而不在,却不能发现这二人真正的重要性:会议上关于阿琴波尔迪的一

    切问题,他俩绝对听得厌烦了;他俩面对别人眼神的样子,同样缺乏机

    灵劲;他俩要面对同类互相残杀的发生,他们这些热情的互相残杀者们

    总是一副饥饿的样子,看不到他俩为追求成功而三十岁发福的面孔,看

    不见他俩从厌烦到疯狂的表情,听不见他俩只说一句关键性的低

    语:“爱我吧!”也许是一句完整的话:“爱我!也让我爱你!”可是,显

    然没人听懂。)

    这样,幽灵般地参加了博洛尼亚会议的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在

    随后的伦敦之行时就问丽兹(她没能参加博洛尼亚会议)爱不爱或者喜

    欢不喜欢普里查德,提问时可以说是呼吸急促的,好像他俩不停地长跑

    过,或是在梦中或是在现实里一直奔波,但是问题说得并没有断断续

    续。

    丽兹对他们说不爱。后来又说,也许爱;现在很难对此作出结论性

    回答。可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说,他俩需要答案,就是说,需要明确

    肯定的答复。丽兹问他俩,为什么恰恰是现在,他们对普里查德有了兴

    趣。

    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几乎是热泪盈眶地说,如果现在不回答,那

    什么时候回答啊?

    丽兹问他俩是不是在吃醋。于是,他俩说,有可能在吃醋,又说,鉴于三人的友情,指责他俩吃醋简直就是骂人。

    丽兹说,仅仅提个问题嘛。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说,不打算回答

    一个这样带刺或者带陷阱或者居心叵测的吃醋问题。后来,三人去吃晚

    饭,喝了很多酒,快活得像孩子,一面说着吃醋以及吃醋产生的可怕后

    果。还谈到了吃醋是不可避免的。还说到了吃醋的必要性,好像在夜晚

    的环境里,需要吃醋。更别提温柔以及有时某些眼神中流露的伤痛,那都是小儿科啦。出门后,三人上了一辆出租车,继续讨论下去。

    出租车司机是个巴基斯坦人,开头几分钟从后视镜里静静地观察他

    们三个,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他用巴基斯坦话说了句什么,车子经过哈姆斯沃斯公园和帝国战争博物馆,经过布鲁克大道,后来经

    过南街,后来经过杰拉尔丁街,绕过公园,显然这都是多余的绕弯。等

    丽兹告诉他他迷路啦,并且给他指出应该纠正方向时,出租车司机再次

    保持起沉默,不再用他那听不懂的巴基斯坦话低语了;后来,他承认伦

    敦是个迷宫,让他迷了路。

    这让曼努埃尔说起来是出租车司机无意中,嘿,真他妈的,引用了

    博尔赫斯的话,因为博尔赫斯有一次把伦敦比喻成迷宫。对此,丽兹反

    驳说,早在博尔赫斯之前,狄更斯和斯蒂文森说到伦敦时就使用了这个

    比喻。显然,这话让出租车司机不答应了,因为他立即说道,他是个巴

    基斯坦人,可能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博尔赫斯,也可能从来没读过

    什么狄更斯和斯蒂文森,甚至也许不十分熟悉伦敦的街道,因为这个才

    把伦敦比喻成迷宫,但是他很清楚什么是正直和尊严,他说,从听到各

    位说的话来看,这位在场的女士,就是说丽兹,不够正直和尊严,在巴

    基斯坦有个说法,真巧,跟伦敦一样,管这种女人叫“婊子”,如果

    用“母狗、狐狸精、母猪”也算正当;他说,这两位在场的先生,从说话

    的口音看,不是英国人,巴基斯坦也有说法,就是“二流子、下人、粗

    人、无赖”。

    这一番话毫不夸张地说,着实让三位阿琴波尔迪的研究者大吃一

    惊。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如果说司机的谩骂是在杰拉尔丁街,那他们

    到了圣乔治路才开口。三人能说出来的只是:“停车!我们下去!”或

    者,“停下你这辆破车!我们宁可走路!”巴基斯坦人立即照办,刹车的

    同时,启动计价器,告诉三位乘客车费多少。这个完成的动作或曰最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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