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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林有棵树.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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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鲁克林有棵树是作家贝蒂·史密斯写的长篇成长小说,主要讲述了主人公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成长,始终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的他最终打开了命运的大门。

    布鲁克林有棵树内容提要

    这是一本关于生存的书,讲述阅读如何让卑微的生命变得高贵,讲述知识如何改变人的修为与命运,讲述家庭的力量如何支撑孩子实现自己的梦想。二十世纪初的纽约布鲁克林,是一片宁静的乐土,而在这里,一颗本应无忧无虑的幼小心灵却要被迫去面对艰辛的生活,体味成长过程中的无奈百味:母亲偏爱她的弟弟,父亲深爱她却英年早逝,家境清贫,在学校饱受轻鄙……面对如此坎坷人生,她也曾苦闷、忧愁,却始终保持着那份尊严和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人生的另一扇大门终于为她打开。

    布鲁克林有棵树作者资料

    贝蒂·史密斯(1896—1972),德国移民的女儿,成长于纽约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她的经历与这部小说主人公弗兰西相似,早年也是靠自学完成了初步的知识积累。后来她进入大学学习新闻、戏剧、写作和文学。《布鲁克林有棵树》是其最主要作品,曾被改编为电影、电视、音乐剧等多种形式,并曾获得过奥斯卡奖。她还是一位剧作家,一生写过多部独幕剧和完整的长篇戏剧,曾获洛克菲勒基金会和戏剧家协会基金会资助。

    布鲁克林有棵树读者评价

    《布鲁克林有棵树》仍然是值得一读再读的成长小说,事实上,它1943年在美国初版便大受欢迎,长驻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奖。小说的文字充满温情,弗兰西成长过程中的点滴小事,因为这种温情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没有东西吃时,父母编故事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为了买到好一点的肉,跑几家肉铺,编谎话,忍受店老板的抱怨;圣诞节苦中作乐的居民们;善良而无能的父亲给孩子一个美好的记忆,却最终把事情搞砸了......怀念故乡又对新大陆充满希望的外婆,坚强的母亲,神经质的姨妈,和坐在图书馆台阶上看书的小女孩,通过弗兰西的眼睛,艰难时代移民家庭几代人的生活与奋斗,呈现在读者眼前——我们也许不会经历同样的事情,但处于转型期的中国,很多人会经历相似的心境。

    布鲁克林有棵树截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布鲁克林有棵树(美)史密斯(Smith,B.)著;方柏林译.——南

    京:译林出版社,2009.7(2013.2重印)

    书名原文:A Tree Grows in Brooklyn

    ISBN 978-7-5447-0942-2

    Ⅰ.① 布… Ⅱ.① 史… ② 方… Ⅲ.① 长篇小说-美国-现代 Ⅳ.①

    I712.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9)第078181号

    A Tree Grows in Brooklyn by Betty Smith

    Copyright ? 1943,1947by Betty Smith

    Copyright licensed by William Morris Agency LLC arranged wit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t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09by Yilin Press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字:10-2009-060号

    书 名 布鲁克林有棵树

    作 者 [美国]贝蒂·史密斯

    译 者 方柏林

    责任编辑 韩继坤

    原文出版 Harper Perennial,2005

    出版发行 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译林出版社

    集团地址 南京市湖南路1号A楼,邮编:210009

    集团网址 http:www.ppm.cn

    出版社地址 南京市湖南路1号A楼,邮编:210009

    电子信箱 yilin@yilin.com

    出版社网址 http:www.yilin.com

    版 次 2009年7月第1版 2013年2月第13次印刷

    书 号 ISBN 978-7-5447-0942-2目录

    序

    爱上生活

    第一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二卷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三卷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卷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卷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译后记

    关于城市

    关于尊严

    关于成长序

    曹文轩

    《布鲁克林有棵树》与《安琪拉的灰烬》属于同类小说——是“成

    长小说”,也可称为“家小说”。它写了弗兰西一家子的故事。一个感人

    的大故事里镶嵌着无数的小故事,而所有这些故事都围绕着一个词:感

    动。

    这个词是一颗巨大的钻石。

    若从文学史的第一章看起,你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个结论:文学就

    是为做感动文章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后来文学改弦易辙,不再做这

    个文章了,只一门心思地想着思想的深刻和如何深刻。爱思想胜于爱

    美、爱情感,已成潮流。尽管,没有任何人向我们证明过思想的价值就

    一定比美和情感的价值更重大,但文学差不多都朝着这个方向去了。本

    来有着许多纬度的文学,到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纬度:思想——除了

    思想还是思想。作家们一个比着一个地追求深沉和深刻,唯恐自己不是

    一个身在巅峰的思想家或大哲。“恋思癖”,是新世纪的流行病。

    《布鲁克林有棵树》似乎回到了老路上,依然做着感动的文章。作

    者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有思想是重要的,还有许多和思想同等重

    要的东西,比如美,比如情感。这部小说中,有许多让人为之心动的叙

    述和描写:孩子们之间的感情,父母和孩子们的感情,还有那位个性独

    特的茜茜姨妈与孩子们以及与孩子们的父母们的感情,都不时无声但却

    很有力地撞击着人心的柔软之处。

    像其他许多小说一样,这种感动并不一味地显示在完美无缺的、心

    怀悲悯的人那里,也会出现在那些似乎有缺陷的、冷漠的、没有责任感

    的人那里,而这种峰回路转时的感动,却格外地使人心灵的暖流环绕不息。在这个坐落于布鲁克林的平常家庭里,父亲显然不及母亲伟大。父

    亲甚至还是一个醉鬼。但,到作品的后面,这个父亲却又是光彩照人

    的,他让活着的人深感歉意,并为他的行为而感动。弗兰西在父亲去世

    六个月之后的毕业典礼上,却收到了父亲生前托茜茜姨妈送来的鲜花和

    卡片。那卡片上写着:献给弗兰西,恭贺毕业。爱你的爸爸。读到此

    处,无论是弗兰西还是我们,心都会微微颤动。

    让情感得以升华,其实是文学的一贯价值,这份价值丝毫也不亚于

    什么深刻的思想。

    《布鲁克林有棵树》很像是一首歌。

    这是一部有旋律的小说。好的小说,其构思与一个曲子的构思大同

    小异。没有旋律的歌是最糟糕的歌。对于时下许多歌曲,我是很不以为

    然的。那些歌很糟糕,而糟糕就糟糕在没有旋律。一句是一句,说是一

    首曲子,其实是支离破碎的。我很难理解,这些曲子是怎样被那些“粉

    丝”们记住的。我知道,好的歌总有一个旋律,这个旋律是圆形的,是

    转动的,它似有似无,有时飘飘而逝,但却总在这个曲子的天空下回

    旋。我们在荡出,回归,再荡出,再回归这样一种循环往复中感到了一

    种美丽的眩晕。我们看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完整构思。也正是这个飘荡

    的旋律,让我们记住了这个曲子。我不懂音乐,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欣赏

    音乐和评价音乐,因为音乐是与人的心灵相通的,是与人的血液流淌的

    节奏相和谐的。我只知道,这些年的歌,凡我喜欢的,它都流传了下

    来,凡我不喜欢的歌,都没有流传下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旋律

    的有无和旋律优美的有无。《布鲁克林有棵树》是一个句子,这个句子

    变成了段子,这些段子又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整部小说。觉得它

    很像一首歌,有音乐的感觉,还因为这部小说总在歌唱。爸爸的歌唱、爸爸和孩子们的歌唱、孩子们的歌唱、孩子的独唱。这部小说唱了一首

    又一首歌。我是一个喜欢在小说中嵌入童谣和民歌的人,因此看《布鲁

    克林有棵树》有一种亲近感,觉得它很投我的口味。《布鲁克林有棵树》显然是一部老式小说。

    在现代主义泛滥的今天,“老式”越来越是个迷人的字眼。人们发

    现,“现代”因为过于花样翻新,过于迷恋非常态的情景、人物与物象,已经很让人厌烦了。阅读者甚至起了疑心:这样的文学究竟给了我们什

    么?道义感吗?美感吗?情感吗?抑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的、宝贵的东西?

    那些让人费解的“意义”由于过于形而上(几近玄学),使阅读成了受

    罪、受苦、受难的过程。那些背后的、底部的、黑暗深处的“哲理”是要

    通过训练有素的专家学者们加以暗示和明示后,才得以显示的。主题显

    灵,是这种阅读中的一个痛苦的企盼。由于艰深和玄奥,“现代”养育了

    一大批阅读的牧师,这些人负有解释和阐释权,阅读是在他们的复杂的

    指导下而得以进行的。从前朴素的、明朗的阅读,现在越来越具神秘主

    义的色彩。如此阅读,与其说是在阅读,还不如说是在考验人的耐心和

    智力。阅读的快感是在九死一生之后才获得的,大多数“俗人”都半途而

    废了。除去耗费我们的心血,“现代”给一般阅读者的直接感受是冷酷

    的、压抑的、沉闷的、无望的、绝望的、向下的、堕落的。当越来越多

    的人从“皇帝的新衣”现场效应中脱出时,一个简单的念头在升起:如果

    没有这些文字,世界是不是会更美好一些?这个发问,对于“现代”几乎

    是致命的。

    《布鲁克林有棵树》讲的就是那样一个正常的故事,讲故事的方式

    就是小说历史上最常见的方式,主题也是无需用脑袋撞墙然后才能有所

    悟的,更不用去聆听阅读牧师们的布道了。看了,你会觉得人生是有意

    义的,会平添一份坚韧。你是向上的,你会听到你一路向前时耳畔响起

    的生动的风声。它是属于阅读大众的,而不只是属于阅读精英的。它不

    是畅销书的路数,却绝对可以有畅销书的天下——一望无际的天下。它

    不是靠故事的离奇,而是靠故事的质量;不是靠主题的新颖,而是靠主

    题的分量;不是靠人物的怪诞,而是靠人物的真实和富有。阅读这样的

    小说,不必装模作样,不必煞有介事,读,就是了,平等的,平常的,平易的,而读完之后又是受益匪浅的。

    所有这些,都是从前老式小说的基本品质。

    最近装修房子,几乎天天去装修市场和家具市场。看来看去,还是

    觉得古典风格的和田园风格的家具可靠和经看。总觉得它们的骨架和肌

    理之中藏着岁月,藏着难以言说的美感。那份庄重,那份质地的背后,是千年历史的影子。那些现代家具,倒也新颖别致,并且能一下子揪住

    你的目光。但,看久了,总有点生疑:它们可以长久吗?过于风格化,可能反而会容易过时。最后,统统选择了古典的、田园的。当然,我也

    知道,这些古典的、田园的家具,其实已经融入了一些现代的元素

    ——“现代”为“古典”和“田园”注入了生命的一些新鲜元素,这大概就

    是“现代”的意义了。

    别忘了这部作品的名字与这部作品价值之间的关系。一部好作品必

    定有一个好的名字。极端一点讲,看了名字,你也就能知道这部作品是

    不是一部好作品了。

    2009年6月18日于北京大学蓝旗营爱上生活

    贝蒂·史密斯

    孩提时候,我喜欢倾听,常听大人说:“啊,过去我也有雄心大

    志!”“过去我也有梦想!”还有,几乎人人都说:“要是我从头再来一

    次……”我想这些人多多少少都错过了生活的充实。

    我不会。我不会和生活的充实失之交臂。十四岁那年,我就暗下决

    心。在一本有些旧的抄写本上,我把一生要做的事一条一条写了下来。

    我发誓要一条一条去实现。

    这些计划根本没有实现。我成人后,大部分时间得去拼命工作,养

    家糊口。生命的充实,有不少耗在商业世界的竞争里了。不过我还年

    轻,还乐观。我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暂时的。总有一日,我会照着梦想

    去做。

    可是一年过去,一年又来,转眼人到中年。孩子们离开了,去了别

    的地方,追求自己充实的生活去了。我也开始想:“要是我从头再来一

    次啊……”

    一个雨夜,我下楼去杂货店,准备买一本平装书,以打发睡前的时

    间。我拿起一本埃米尔·左拉的书。我站在那里,拿着这书,费力回忆

    很久以前看过的什么话来。后来终于想了起来:左拉说,所谓充实的生

    活,便是“养个孩子,栽棵树,写本书”。

    我感觉四周寂静了下来。我意识到我有了一个孩子……我种过一棵

    树……事实上我甚至写过一本书,不过我想左拉说的“书”,一定是个象

    征,指的是任何建设性的诚实工作。

    就这样,按照一个伟人的信条,我有了自己充实的生活。孩子成长期间,总给我带来喜悦,育儿之乐虽波澜不惊,却无穷无尽。二十五年

    前,我将一棵被人抛弃的树苗栽下来,如今这棵小小树苗已经长成参天

    大树,高过我的屋子,给我带来阴凉。我的儿孙在树荫下玩耍。假如天

    增人寿,或许我可以活到曾孙辈在树下玩耍的时候。我甚至有幸出了一

    本书,记载我的希望、我的恐惧、我的梦想。

    所有这些都没有写在当初的抄写本上,因为这些是我自然而然的一

    部分,是我习以为常的东西。例如,从意识到自己的女人之身时,我就

    知道自己会生养孩子。人们将租住屋院子里的树砍掉的时候,我流下了

    童稚的眼泪。那时候我就知道,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栽一棵

    树。到了八岁,我的作文得了“优”,我就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写一本书。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活着,奋斗着,爱着我们的生活,爱着生活馈赠的一切悲欢,那就是一种实现。生活的

    充实常在,人人皆可获得。第一卷

    第一章

    宁静这个词用于纽约布鲁克林恰如其分。尤其是在1912年的夏天。

    沉静这个词大概更好些,只是对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不大合适。大草原

    的可爱,雪兰多[1]

    的悦耳,用于布鲁克林都不合适。只能用宁静这个

    词,特别是夏日的一个星期六下午。

    下午的斜阳照在弗兰西·诺兰家爬满苔藓的院子里,把破旧的木篱

    笆晒得暖暖的。看着斜射下来的一缕缕阳光,弗兰西心头涌出一种美好

    的感觉来。这样的感觉,她回忆起一首诗歌时也有过。这诗她在学校里

    背诵过,是这样的:

    这里是原始森林

    松树和铁杉,低语阵阵

    苔藓如须,翠绿满身

    黄昏中伫立,依稀朦胧

    如一个个德鲁伊[2]

    老僧

    弗兰西院子里的树既不是松树,也不是铁杉。树上的绿色枝条从树

    干向四周发散,枝条上长满了尖尖的叶子,整棵树看起来如同无数撑开

    的绿伞。有人称之为天堂树。不管它的种子落到什么地方,都会长出一

    棵树来,向着天空,努力生长。这树长在四周围满木篱的空场子里,或

    是从无人留意的垃圾堆里钻出来;它也是唯一能在水泥地里长出来的

    树。它长得很茂盛,而且只在居民区长。星期天下午,你去散散步,走到一个不错的居民区,挺高档的居民

    区。你会从通往人家院子的铁门中看见这样一棵小树,这时候你就知

    道,布鲁克林这一带会变成居民区了。树懂。树会打前站。到了后来,渐渐会有些贫穷的外国人跑过来,把破旧的褐砂石房子修理成平房。他

    们把羽毛褥垫从窗户里推出来晒。天堂树长得郁郁葱葱。这种树就这习

    性。它喜欢穷人。

    弗兰西院子里长的就是这种树。在她的三楼太平梯附近,树上的

    小“伞”一个个蜷曲过来。一个坐在太平梯上的十一岁女孩会觉得自己住

    在树上。夏天的每个星期六下午,弗兰西都是这么想象的。

    啊,布鲁克林的星期六多么美好。啊,到处都是那么美好!人们星

    期六照样能领薪水。星期六是个周末假日,却又不要守星期天那些清规

    戒律。人们有钱出去买东西。他们这一天会好好吃上一顿饭,喝醉,约

    会,做爱,熬夜,唱歌,放音乐,打架,跳舞,因为次日会有自由自在

    的一天,可以睡个懒觉,至少可以睡到晚场的弥撒。

    星期天,大部分人会挤着去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怎么说呢,也有

    一些人,很少一些,会去参加六点钟的那一场。人们夸他们赶得早,其

    实他们不配这样的夸奖,因为他们本来是在外头呆得太久,回到家的时

    候,都是早晨了。他们于是去这场弥撒,应付过去,把罪给洗了,然后

    回家安安心心睡一天大觉。

    弗兰西的星期六,是从去垃圾回收站开始的。和其他布鲁克林小孩

    一样,她和弟弟尼雷会在外头捡些布头、纸张、金属、橡胶等破烂,藏

    在地下室的箱子里,上着锁,或是藏在床底下。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

    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弗兰西会慢慢走,边走边看排水沟,希望找到烟盒

    的锡纸,或是口香糖的包装纸。回头她会将这些放在一个小罐子的盖子

    里头熔化。垃圾站不收没有熔化的锡球,因为很多孩子会将铁垫圈放在

    中间抵重量。有时候,尼雷会找到一个苏打水壶。弗兰西会帮他把壶嘴

    弄下来,熔化出其中的铅来。垃圾站的人怕苏打水公司的人找麻烦,不敢回收完整的壶嘴。壶嘴是好货。化掉后,能卖五分钱。

    弗兰西和尼雷每天晚上都到地下室,把升降机架子上当日收的破烂

    全倒出来。弗兰西和尼雷的妈妈是清洁工,所以两个孩子享有这项特

    权,能下到地下室去。他们会把架子上的纸张、布头和能回收的瓶子全

    都拿走。纸张不值什么钱,十磅才能卖一分钱。布头一磅两分钱,铁是

    一磅四分钱。铜是好货,一磅能卖一毛钱。有时候,弗兰西会撞上大

    运,找到废弃的煮衣锅锅底。她会用开罐器将它掰下来,折起,捶打,再折,再捶打。

    星期六早晨九点一过,孩子们就从大街小巷钻出来,纷纷涌到主干

    道曼哈顿大道上。他们沿着曼哈顿大道,慢慢走到斯科尔斯街。有的孩

    子把破烂直接拿在手上。有的拖着木头做的肥皂包装盒,盒子下头装有

    很稳当的木头轮子。还有几个推着童车,里面装得满满的。

    弗兰西和尼雷两个人把破烂装进一只麻袋里,一人拎一只角,在街

    上拖着走,沿着曼哈顿大道,路过茂吉街、滕·艾耶克街、斯塔格街,最后来到斯科尔斯街。这都是些丑陋的街道,名字倒是很漂亮。每条偏

    街陋巷里都会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子钻出来,汇入破烂大军,前往卡尼的

    垃圾站。他们去的路上,会遇到空手而归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已经把破

    烂卖掉,钱也都花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了。现在,他们大摇大摆走回来,还嘲笑起其他小孩来。

    “捡破烂的!捡破烂的!”

    听到这种骂声,弗兰西的脸立刻就涨红了。她知道这些骂人的人自

    己也捡破烂,可是这也无济于事。其实过一会儿弟弟也会和他的小伙伴

    们一起,空着手,大摇大摆走回来,同样嘲笑着后来的人,可是这也安

    慰不了她。她就是害臊得慌。

    卡尼在一个摇摇欲坠的马棚里,经营起垃圾回收的生意来。转过街

    角,弗兰西就看到那两扇大门被钩子钩住,友善地敞开着;那个样子平淡的指针式磅秤的指针晃了一下,弗兰西想象那是欢迎的手势。她看到

    了卡尼,铁锈色的头发,铁锈色的胡须,铁锈色的眼睛,守在磅秤边。

    卡尼对女孩子更喜欢些。他伸手去捏女孩子脸蛋的时候,要是对方不退

    缩,他会多给一分钱。

    鉴于有可能拿到这额外好处,尼雷就闪到一边,让弗兰西把麻袋拖

    进马棚。卡尼跳上前,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上,然后先在弗兰西脸上

    捏了一把。当他将破烂堆上磅秤的时候,弗兰西的眼睛不习惯这里头的

    黑暗,眨了一眨,想适应过来。她能闻到空气中的苔藓味和湿布头的臭

    味。卡尼眼睛朝磅秤指针瞟了一眼,然后说了两个字,也就是他的出

    价。弗兰西知道讨价还价他是不允许的,只好点头称是。卡尼把磅秤上

    的破烂掀了下去,叫她等着。他自己把废纸码到一个角落,布头扔往另

    外一个角落,然后把金属分拣出来。这一切都弄完了,他才把手伸进口

    袋,扯出一个用蜡线拴着的旧皮袋子,掏出一枚枚分币来。分币都发绿

    了,本身就像破烂似的。她低声说了句:“谢谢您。”这时候卡尼贱贱地

    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狠狠捏了她的脸蛋一把。她坚持着没作什么反

    应。他笑了,又多给了她一分钱。然后他的举止陡然一变,嘴上咋咋呼

    呼,手脚敏捷麻利。

    “过来,”他冲排队的下一个男孩叫道,“把铅拿出来!”他等着孩子

    们发笑。“我可不是说破烂啊!”孩子们十分配合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听

    来如同迷失羔羊的咩咩叫唤,不过卡尼似乎心满意足了。

    弗兰西走了出去,向弟弟汇报情况。“他给了我一毛六,还有捏脸

    给的一分钱。”

    “那一分钱归你。”他说。这都是二人之间很早就有的协定了。

    她把这一分钱放进衣服口袋,把余下的交给弟弟。尼雷才十岁,比

    弗兰西小一岁。不过他是男孩,钱的事情归他管。他将这些分币小心翼

    翼地分好。“八分钱放进储蓄罐。”这是规定。他们不管在哪里挣到的钱,都将

    一半存入储蓄罐里。这个储蓄罐是个锡罐子,钉在衣橱间最阴暗的角落

    里。“四分钱归你,四分钱归我。”

    弗兰西把归储蓄罐的钱用手帕包好,打上结。她看着自己的五分

    钱,很高兴这钱能换成一个五分硬币。

    尼雷把麻袋卷起来,用胳膊夹着,冲进查理便宜店里,弗兰西就跟

    在他身后。查理便宜店是一家廉价糖果店,紧挨着卡尼的垃圾回收站,也是专门为了垃圾站这边的生意而开的。星期六结束后,糖果店的钱柜

    里会装满发绿的分币。根据某个不成文的规定,这店只有男孩才能进

    去。所以弗兰西并没有进去,而是靠在门口。

    男孩子们的年龄从八岁到十四岁不等,看上去都差不多,都穿着松

    松垮垮的灯笼裤,戴着鸭舌帽,帽檐都是破破烂烂的。他们到处站着,手插在口袋里,瘦瘦的肩膀用力朝前弓着。他们长大后也会是这样,也

    会在各样扎堆的地方这么站着。唯一不同的是,长大后,他们嘴边总叼

    着香烟,就像是永远粘在嘴上一般。他们带着口音说起话来,嘴角的烟

    就跟着一起一伏。

    孩子们惴惴不安地在那里呆着,瘦瘦的脸一会儿面向查理,一会儿

    互相看着,然后又转向查理。弗兰西注意到,有几个孩子已经因夏天的

    到来,把头剃过了。头发留得很短,推子贴得很近,头皮上都出现了一

    些刮痕。这些幸运儿索性把帽子揣在口袋里,或是扣在后脑勺上。那些

    还没有剃头的,头发微微有点卷,像小娃娃一样拖到颈后。他们为此很

    害羞,总是把帽子盖得严严的,盖到耳朵上,看上去像女孩子一般,只

    是他们嘴里常常蹦出些粗话来。

    查理便宜店并不便宜,店主也不叫查理。只是他用了这个名字,而

    且在店堂口的遮阳篷上也是这么说的,弗兰西就这么信了。你出一分

    钱,查理会让你来摸奖。柜台后头有块木板,上头挂着五十个钩子,分别标有数字,每个钩子上都有奖品。有些奖品还不错,如旱冰鞋、棒球

    手套、头上有真头发的布娃娃,等等等等。别的钩子上挂着记事本、铅

    笔等可以用一分钱买到的东西。弗兰西在边上看着,尼雷花钱来摸奖

    了。他从破信封里拿出一张脏兮兮的卡片来。二十六!弗兰西满怀希望

    地看了看摸奖板。尼雷抽到的是一只一分钱的笔擦子。

    “要奖品还是糖果?”查理问他。

    “当然是糖果,你觉得不是吗?”

    总是这种结果。弗兰西还从来没看到有人赢过一分钱以上的奖品。

    确实,那旱冰鞋的轮子都生锈了,布娃娃的头发上也蒙了一层灰。这些

    东西似乎都在那里等候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是小蓝孩[3]

    的玩具狗和小锡

    兵一样。弗兰西暗自下决心,等有朝一日自己有了五毛钱,势必要把所

    有的奖全摸下来,把板子上的奖品全部赢到。她想这一定很划算:旱冰

    鞋、棒球手套、布娃娃和所有这些,只要五毛钱。说起来,光是旱冰鞋

    就值这个价钱的四倍!到了那伟大的一天,尼雷也要过来,因为女孩很

    少光顾查理的商店。没错,那个星期六也有几个女孩子过来……都是胆

    大、性急、早熟的那种。这些女孩大大咧咧的,喜欢和男孩子一起打闹

    ——邻居们都说这些女孩子以后笃定学坏。

    弗兰西过了马路,来到对面的吉姆培糖果店。吉姆培是个跛子。他

    是个和善的人,对小孩子特别好……至少这是大伙儿的看法,直到有一

    天,他把一个小女孩诱到自己一间阴暗的房间里。

    弗兰西在挣扎,要不要牺牲一分钱,去买个吉姆培家的特卖品:奖

    品袋。偶尔和她是好朋友的莫迪·多纳文就要买一个了。弗兰西挤到了

    莫迪·多纳文身后。她假装自己就要花那一分钱了。当莫迪犹豫再三

    后,把手指向橱窗里那只鼓鼓的袋子时,她呼吸都屏住了。弗兰西会挑

    一只小一点的袋子。她从朋友的肩膀上看过去,看到她拿出了几粒不大

    新鲜的糖果,然后盯着自己的奖品看——奖品是块亚麻手帕。弗兰西有一次抽到了一小瓶香水。她又犹豫要不要买个奖品袋了。那糖果不能

    吃,不过偶尔来个惊喜,感觉还是不错的。但她转念又想,好歹和莫迪

    一起,莫迪刚才买奖品袋让她惊喜过了,这感觉也一样良好。

    弗兰西沿着曼哈顿大道走着,念着这些好听的街名:斯科尔斯街、梅塞罗尔大道、蒙特罗斯大道,然后是约翰逊大道。最后两条大道是意

    大利人聚居地。名叫犹太城的区从西格尔街开始,包括穆尔街、麦吉本

    街,最后经过百老汇。弗兰西向百老汇那边走去。

    布鲁克林威廉斯堡的百老汇大道上到底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只有全世界最好的五分一毛便宜店!这店很大,闪闪发亮,里头全世界

    的东西都有……至少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来说是这样。弗兰西有五分

    钱。弗兰西有能力。她可以买店里的任何东西!这是世界上唯一能让她

    有这样感觉的地方。

    到了店里,她在货架之间的过道里走着,拿起自己喜欢的东西把

    玩。能把一件东西拿起来,在手里放一会儿,感受它的轮廓,摸着它的

    外表,然后再小心放回去,这是多美好的一种感觉啊!她有五分钱,故

    而就有权享受这些。如果有店员来问她要不要买点什么,她可以说是

    的,然后买下来,好叫他也见识一下。钱是好东西,她断定。过足了摸

    东西的瘾后,她买下了自己预计要买的东西——五分钱的薄荷味、粉白

    相间的威化饼干。

    她沿着贫民区的格雷厄姆大道走回家。她看到琳琅满目的推车——

    这些小推车每辆都是一个小小的商店,周围有讨价还价的、情绪激动的

    犹太人,还有这个区特有的气味;夹菜烤鱼,刚出炉的黑麦面包,还有

    什么东西,闻起来像是煮沸的蜂蜜。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激动。她看着这

    些留长胡子的男子,戴着羊驼呢的头顶小圆帽,穿着充丝薄棉外套。她

    很好奇这些人为什么眼睛这么小,眼光这么凶。她看着猫耳洞一样的一

    个个小商店,闻着桌子上乱摆放着的那些织物。她注意到了从窗户里鼓

    出来的羽毛褥垫,东方式色彩艳丽的衣服晒在太平梯上,还有些光着上身的孩子,在水槽里玩耍。一个怀着孩子的大肚子女人,耐心地坐在街

    边一把硬邦邦的木头椅子里。她在那炽烈的阳光下坐着,看着街上喧嚣

    的生命,守护着自己腹中那个神秘的生命。

    弗兰西记得,有一回妈妈告诉她,耶稣是个犹太人,她吃惊不已。

    弗兰西以为耶稣是个天主教徒。不过妈妈什么都懂。妈妈说犹太人只不

    过把耶稣看成一个平凡的犹太男孩,调皮捣蛋,不肯去做木匠的营生,不肯成家立业。还听妈妈说,犹太人认为弥赛亚还没有到来。想到这

    些,弗兰西不禁呆看起大肚子的犹太女人来。

    “我猜这就是犹太人喜欢生孩子的原因吧。”弗兰西心想,“也是她

    们这么安静地坐着……等待的原因。也是她们不对自己的肥胖感到羞愧

    的原因。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或许要生一个真正的小耶稣。怪不得她们走

    起路来是那个神气样子。爱尔兰的女子一比起来,好像总是很惭愧。她

    们知道自己永远也生不出耶稣来。生出来的不过是些叫米克的孩子。等

    我长大了,怀孩子了,我走路的时候要神神气气地、慢悠悠地,尽管我

    不是犹太人。”

    弗兰西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十二点了。不久,妈妈提着扫把和水

    桶进来了,砰一声扔到角落。这一声说明她到星期一才会再去碰这些东

    西。

    妈妈二十九岁,黑色头发,褐色眼睛,手脚麻利,体形也不错。她

    做清洁工,把三套出租公寓打扫得干干净净。谁会相信,妈妈会用擦地

    板的方式,养活她们四口人呢?她总是那么漂亮,那么苗条,性情开

    朗,总是那么喜洋洋的。她的手老是泡在加了苏打的水里,因而发红、开裂,可这双手还是很美,手形还是漂亮,那指甲弯弯的,椭圆形状,模样可爱。人人都说,生得像凯蒂·诺兰这样美丽的女子出去擦地板,真是可惜了。不过他们又说,嫁给了她那样的丈夫,又能怎么样呢?他

    们也承认,不管怎么看,约翰尼·诺兰都是个帅气、可爱的家伙,比整

    个街区的任何男人都强。不过他终归是个酒鬼。他们就是这样说的,这也是实情。

    弗兰西将八分钱装进锡储蓄罐的时候,让妈妈在边上看着。她们在

    猜这小储蓄罐里究竟装了多少钱,就在这样的估猜中度过了美好的五分

    钟。弗兰西觉得应该有一百美元了吧。妈妈说大概八美元更接近些。

    妈妈然后叮嘱弗兰西去买午饭。“从豁口杯里拿八分钱,买四分之

    一块犹太黑麦面包,保证要新鲜的。然后拿五分钱,去索尔温的铺子

    里,用五分钱买块舌根肉。”

    “不过只有关系户才能买到的啊。”

    “你就跟他说是你妈妈说的。”凯蒂寸步不让地说。她又想了一

    想。“我想我们要不要买五分钱的甜面包,还是把钱存在储蓄罐里。”

    “得了,妈妈,今儿是星期六呢。你一个星期都说我们到星期六能

    吃上甜点的。”

    “好吧,那就买些甜面包吧。”

    这家小小的犹太熟食店里,挤满了前来买犹太黑面包的基督徒。在

    她的注视下,店里头的人将她的四分之一块面包装进纸袋里。这面包的

    皮又脆又嫩,下头则是粉嘟嘟的。弗兰西想,要是新鲜的话,这面包不

    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当选为世界上最好的面包。她不大情愿地走进索尔

    温的铺子。在这里买舌头,有时候他好说话,有时候不好说话。切成片

    的舌头一磅卖七毛五,有钱人才买得起。不过等舌头都卖完了,有时候

    花五分钱,能买着那舌头根,但是这要看你和索尔温先生的关系。当然

    了,舌根那里的舌头肉已经很少了,主要是些软软的、小小的骨头,还

    有一些软骨组织,只是勉强能让人联想起肉来。

    今儿个碰巧索尔温先生好说话。“昨天舌头卖完了。”他告诉弗兰

    西,“但是我给你留了这个,因为我知道你妈妈喜欢吃舌头,我喜欢你

    妈妈。这个你得跟她说说。听到没有?”“好的,先生。”弗兰西低声说。她眼睛看着地板,觉得自己的脸在

    发烧。她讨厌索尔温先生,不会把他的话告诉妈妈的。

    在面包店,她仔细挑了四个甜面包,都是糖最多的。她在店外和尼

    雷碰头。尼雷往袋子里偷看着,一看到甜面包,高兴得跳了起来。这天

    早晨他吃了四分钱的糖果,但还是饿,便催促着弗兰西一路跑回家。

    爸爸没有回家吃午饭。他的职业是做餐厅演唱侍者,并无固定的雇

    主,换言之,他也不是经常有事做。通常情况下,星期六早晨他会去工

    会总部等活上门。

    弗兰西、尼雷和妈妈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餐。每个人都吃了厚厚一

    片“舌头肉”、两片气味香甜的黑麦面包(上面涂着淡黄油)、一个甜面

    包、一杯又浓又热的咖啡,边上还放有一勺子加了糖的炼乳。

    这咖啡是诺兰家特别的创意,也是他们享受的一大奢侈。妈妈每天

    早晨会烧满满一大壶咖啡,然后中饭晚饭接着热,如此一天下来,咖啡

    就越烧越浓。其实壶里水多咖啡少,不过妈妈在里头放了一大块菊苣,使得咖啡喝起来味道又浓又苦。家里每人每天可以喝三杯加牛奶的咖

    啡,而黑咖啡则可以随时去喝。有时候什么吃的也没有,外头又下雨,一个人在家里,你会觉得很宽慰,毕竟家里还有点货,虽然这只不过是

    一杯又黑又苦的咖啡。

    尼雷和弗兰西都酷爱咖啡,但是喝得并不多。和往常一样,今天尼

    雷还是将黑咖啡放在那里没有动,而是将炼乳涂到面包上去了。出于礼

    貌,咖啡他啜了一小口。妈妈给弗兰西倒上咖啡,加上牛奶,尽管她知

    道弗兰西不会喝。

    弗兰西喜欢闻咖啡的气味,喜欢咖啡那热热的感觉。在吃面包吃肉

    的时候,她总用一只手握着咖啡杯子,享受着咖啡的温暖。她时不时还

    去闻一下那又苦又甜的味道。这比把咖啡喝下去还强。饭后,咖啡会倒

    进洗碗池里。妈妈有两个姐妹,茜茜和艾薇,两人常常来公寓。每次她们看到妈

    妈倒咖啡,都禁不住要数落一顿她的浪费。

    妈妈解释说:“弗兰西和其他人一样,可以每顿喝一杯咖啡。如果

    她觉得倒掉比喝了好,那也只好随她了。我个人觉得,我们这样的人

    家,偶尔能有点东西浪费也不错,好歹也能体会体会手头有钱、不用东

    拼西凑是个什么感觉。”

    这种奇怪的视角妈妈很满意,弗兰西也满意。这把一贫如洗的穷人

    和大手大脚的富人连接到一起了。这个小女孩感觉到,即便她比威廉斯

    堡所有人都穷,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比所有人更富有。她有得浪费,所

    以她富有。她慢慢地吃着甜面包,不想一下子就把那甜味给消灭掉,而

    那咖啡慢慢变得冰冷。她很享受把它倒进洗碗池排水管的感觉,这时候

    她觉得自己很潇洒、很奢侈。此后,她就要动身去罗什面包房,去买下

    半周全家吃的霉面包了。妈妈告诉她,她可以拿五分钱买块发霉的馅

    饼,如果还不是太碎的话。

    罗什面包房是给附近社区商店供货的生产商。这里的面包不用蜡纸

    包裹,所以霉得快。罗什会把霉面包从商家收回,半价卖给穷人。面包

    房的门面就和烤房挨着。面包房的门面一边是又长又窄的柜台,另外两

    边是两排又长又窄的凳子。柜台后头有两扇对开的大门,现在正敞开

    着。烤房的车子倒过来,直接把面包卸在柜台上。面包五分钱两块,卸

    下来的时候,人们会挤着抢着来买。每次来了都被抢购一空。有时候,大家得等卸完三四车才能买上。由于价格低,包装纸顾客自己带。大部

    分主顾是儿童。有些儿童把面包夹在胳膊下,无所顾忌地走回家,让全

    世界都知道自己的贫穷。一些自尊心强一些的孩子会把面包包起来。有

    的是用旧报纸包,有的是用或干净或脏的面粉袋包。弗兰西带来的是只

    大纸袋子。

    她不急着立刻把面包买到手。她会坐在凳子上看着。十几个小孩推

    推搡搡,冲着柜台喊叫着。对面凳子上有四个老头在打瞌睡。这几个老头都是家里“吃闲饭的”,被使唤来跑腿,或是带孩子,这些都是威廉斯

    堡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他们会在这里尽量等候,因

    为罗什面包房烤面包的气味很好闻。太阳从窗户里晒下来,晒在他们年

    老的后背上,这种感觉也很好。他们会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在那里坐

    着,打瞌睡,觉得这是在打发时间。这种等候,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觉

    得生活有了个盼头,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用处了。

    弗兰西盯着最老的那人看。她在玩她最喜欢的游戏,那就是琢磨

    人。那人的头发又稀又乱,和凹陷的脸颊上那些短胡茬一样,是脏兮兮

    的灰色。干掉的口水结在他的嘴角。他打了个呵欠。他没有牙齿。他又

    把嘴巴合上,嘴唇往里抿,整个嘴巴后来就看不见了,下巴几乎能碰到

    鼻子。弗兰西就这么看着,又好奇又恶心。她又端详起他的旧外套来。

    这外套的絮里从袖口脱线处挂出来。他的两腿张着,是一种很无助的放

    松姿势。裤子扣扣子的地方油乎乎的,还有一只扣子掉了。她还看到,他的鞋子破烂不堪,脚趾头处也开裂了。一只鞋子上系着鞋带,打着很

    多结,另外一只用一根短短的、脏脏的带子系着。她看到两个粗壮、肮

    脏的脚趾头,脚趾头上是发皱的灰色指甲。她的思绪在飞奔……

    “他很老,准有七十多了。他出生的时候,大概亚伯拉罕·林肯还在

    世,正要去竞选总统呢。那时候威廉斯堡一定是个偏远地方,或许还有

    印第安人在弗拉特布什一带生活。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继续看着他

    的脚。“他过去也是小孩子。一定很乖、很干净,他妈妈也会亲吻他的

    小脚趾吧。夜里打起雷来,她会到小摇床前,把毛毯给盖好,而且对他

    低声说别害怕,妈妈在。然后她会把他抱起来,脸贴着他的头,说他是

    自己的亲亲宝贝。他后来肯定是和弟弟一样的男孩子,在屋子里跑进跑

    出,把门摔得砰砰响。他妈妈骂他,心里可能又在想,有朝一日,他或

    许会当上总统呢。然后,他长成了小伙子,身体结实,无忧无虑的。他

    走在街上的时候,女孩子们会笑,会转过来看他。他也报以微笑,或许

    还向最漂亮的那个挤挤眼。我猜他一定结过婚,有过孩子;他们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因为他努力养家,圣诞节还送他们玩具。现在

    孩子和他一样,也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谁还要老人呢,都等

    着他死罢了。不过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尽管他这么老,也没有什么

    福可享了。”

    四周安静下来。夏日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里照过来,照到地板上,光里灰尘在舞动。一只绿头苍蝇在阳光照耀的灰尘中飞进飞出。除了她

    自己和打瞌睡的老人外,四周已经没有人了。还在等面包的孩子们跑出

    去玩耍了。远处传来他们的高声尖叫。

    突然,弗兰西跳了起来。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了。不知何故,她想到了一只拉到最大限度的手风琴,拉出最圆满的声调来。然后她又

    想到手风琴在收缩……收缩……收缩……想到多少个可爱的宝宝生到这

    个世上来,有朝一日会变成这种老人,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来。她得离开这里,不然这样的遭遇也会发生在她身上。突然之间,她

    会变成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一双脚让人看了恶心。

    这时候,柜台后头的大门砰一声开了,面包货车倒了过来。一个男

    的跑过来,站到柜台后头。卡车司机开始将面包向他扔过来,他就将面

    包接住,堆放在柜台上。听到卡车把门撞开的声音后,街道上的孩子全

    跑过来,在弗兰西周围跑来跑去;这时候弗兰西已经到了柜台边上。

    “我买面包!”弗兰西叫道。一个大块头女孩猛推了她一下,想教训

    教训她,让她知道自己是谁。“没事!没事!”弗兰西告诉她。“我要六

    块面包,还要一个馅饼,不要太碎的。”她叫道。

    看到她这个急迫样子,柜台上的人很是吃惊,忙将六块面包和最完

    好的回收馅饼给她推过来,收下她的两毛钱。她从人群中往外挤,不小

    心弄掉了一块面包,可是人太挤,蹲不下来,不好去捡了。

    出来之后,她坐到街沿上,把面包和馅饼往纸袋子里塞。一个女人

    从身边路过,儿童车里推着个婴儿。婴儿的脚露在车子外头摇摇摆摆的。弗兰西看到的,不是婴儿的脚,而是那双庞大的旧鞋子里的臭脚

    丫。她又惊慌起来,于是一路跑回家了。

    家里没人。妈妈已经穿好衣服,和茜茜姨妈一起,买了一毛钱的大

    众票,去看一场日场演出了。弗兰西将面包和馅饼拿出来,将纸袋折

    好,以备下次再用。她进到她和尼雷共用的没有窗户的小卧房里,坐到

    自己的小床上,在黑暗之中等着,让那惊恐的潮水退去。

    过了一会儿,尼雷进来了,爬到自己的小床下头,掏出一只破旧的

    棒球手套来。

    “你去哪里?”她问。

    “去外边打球。”

    “我能不能一起去?”

    “不行。”

    她跟着他走到街道上。他的三个小哥们已经在外头等他了。这几个

    孩子一个拿球棒,一个拿棒球,第三个什么都没有拿,不过倒是穿了棒

    球裤。他们走向靠近格林庞特的一片空地。尼雷看到弗兰西跟在身后,但是也没说什么。一个男孩戳了他一下说:

    “喂,你姐姐在跟着呢。”

    “是啊。”尼雷回答说。那男孩子转身冲弗兰西喊叫起来:

    “滚蛋吧!”

    “这是自由的国家。”弗兰西宣称。

    “这是自由的国家。”尼雷也冲那男孩重复了这句话。然后,他们就

    不再去管弗兰西了。她继续跟着他们。她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要挨

    到下午两点钟,等社区图书馆重新开门了,她才会有个着落。几个人走得很慢,边走边闹着玩。男孩子们会停下来找排水沟里的

    锡纸,捡烟屁股。这些烟屁股他们会留起来,到了下雨的午后,他们会

    在地下室里头抽。他们还拦住一个去会堂的犹太小男孩,千方百计捉弄

    他。他们先是把他扣住,然后大家讨论如何对待他。那男孩子就在那里

    等着,脸上露出谦卑的笑。最后,小基督徒们把他给放了,但是将他下

    一周的行为准则,仔细叮嘱给他听。

    “别他妈上迪沃街上来。”他们命令道。

    “好,我不来。”他答应。几个男孩子有些失望。他们本以为对方会

    和自己较较劲的。其中一个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截粉笔,在人行道

    上画了条波浪线,命令道:

    “永远不可以踩这条线。”

    那个小男孩察觉到自己太好说话不是好事,反倒把他们给得罪了,便决定按他们的方式来玩。

    “我难道不能一只脚踩在水槽里吗,伙计们?”

    “你连吐口水到水槽里都不行。”对方命令。

    “那好吧。”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个大点的男孩突然有了个点子。“不要碰任何基督徒女孩。明白

    吗?”接着他们走了,听由那男孩在后头盯着他们。

    “乖乖!”他低声说,那大大的褐色的犹太眼球转了几转。不想这几

    个外邦人居然觉得他够成熟,能想女人了(不管是犹太人还是外邦

    人),这让他受宠若惊。他继续往前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乖

    乖!”

    那几个男孩继续慢慢往前走,坏坏地看着刚提到女孩的大男孩,很

    想听他说出些荤话来。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弗兰西就听弟弟说:“我认识那小子。他是个犹太白人。”尼雷听爸爸这样说过一个自己

    喜欢的犹太酒吧招待。

    “哪里有什么犹太白人!”那个大男孩说。

    “这个,假如要有犹太白人的话,”尼雷说,口气是既要随大流,又

    要坚持己见的样子,这使得他看来十分随和,“那么他就是了。”

    “不可能有什么犹太白人的,”那个大男孩说,“假设都没有用。”

    “我们的主就是犹太人。”尼雷套用妈妈的话说。

    “别的犹太人都背叛他,把他杀了。”大男孩一下子铁板钉钉把话说

    死了。

    在继续深入探讨神学问题之前,他们又看到一个小男孩,从洪堡街

    出来,拐到了安斯利街上。他提了个篮子,篮子上用一块虽然破烂但是

    很干净的布盖着。篮子的一头伸出一根棍子来,棍子上挂着六个椒盐卷

    饼,如同旗帜一样静静挂在那里。尼雷这伙人中的大孩子下了一声指

    令,然后就一起挤着向卖卷饼的跑过去。那孩子不为所动,而是张口大

    叫了一声:“妈妈!”

    二楼的一扇窗子猛地打开了,一个女人探出身来,胸口波涛汹涌的

    样子。她用手抓住皱纹纸样的胸衣将其盖住,大声喊道:

    “你们这些臭杂种,别去碰他,给我离开这条街!”

    弗兰西用手捂住耳朵,这样做忏悔的时候,她就不用告诉神父自己

    听到了脏话。

    “太太,我们啥也没做。”尼雷说,脸上露出了那种讨好的笑容来。

    这种笑容每每让他妈妈上当。

    “最好别给我惹事。除非我不在!”然后,她用同样的口气跟儿子喊了起来:“上楼来,你!我看你以后我睡午觉的时候还给不给老娘惹

    事!”卖卷饼的小孩上楼了。其他几个小孩接着慢慢向前晃荡。

    “这女人真凶啊。”大男孩头向后头的窗户那儿一仰。

    “是啊。”别的人应声说。

    “我家老头子也凶。”一个小孩子说。

    “谁管呢?”大男孩漫不经心地说。

    “我只是说说罢了。”小男孩用道歉的口气说。

    “我家老头子不凶。”尼雷说。其他孩子都笑了。

    他们接着慢慢往前走,偶尔停下来,深深呼吸纽顿溪传来的气味。

    沿着格兰德街,纽顿溪在狭小、扭曲的河床里流动着,经过了几个街

    区。

    “天哪,真臭啊。”大孩子评论道。

    “是啊!”尼雷听起来很是满足的样子。

    “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臭的气味。”又有一个孩子吹嘘说。

    “是啊。”

    弗兰西也轻轻地说了声“是啊”。她对这气味感到自豪。这让她知道

    附近有河流。别看它脏,可也一样流向大海的。对她来说,这种刺鼻的

    臭味说明有远航的船只,有远方的探险,故而她对这气味很喜欢。

    孩子们到了空场那里,能看到脚踩出来的并不齐整的菱形球场。一

    只黄色蝴蝶从野草上飞过。男性大概是对一切运动的东西都有一种追逐

    的本能,不管这东西是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四处爬的,所以他们开始追逐起来,人还没有跑到,破帽子倒是先扔了过去。尼雷

    抓住蝴蝶了。男孩子们稍微看了一眼,很快就失去兴趣了,开始玩起自己发明的四人棒球赛来。

    他们玩得很是起劲,不停地骂骂咧咧,出了一身臭汗,还互相打来

    打去。要是有个混混在此经过并逗留的时候,他们的动作就特别夸张、卖弄。传闻布鲁克林道奇队有一百个球探星期六下午在布鲁克林街上游

    逛,看这些空场子上的比赛,寻找有潜力的球手。布鲁克林的孩子们要

    是能进道奇球队,就是拿美国总统的位子来换他们也不干。

    过了一会儿,弗兰西看厌倦了。她知道他们会一直玩玩打打并卖弄

    下去,到晚饭的时候才结束。现在已经两点。图书管理员应该吃完中饭

    回来了。她带着愉快和期盼,往回向着图书馆走去。第二章

    图书馆又小又破,只不过弗兰西觉得它漂亮。她对图书馆的感觉和

    她对教会的感觉一样。她把门推开,走了进去。她喜欢旧的皮封套、图

    书馆浆糊、新鲜借书戳油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觉得这比大弥撒上烧的

    香还好闻。

    弗兰西觉得这个图书馆应该收藏着全世界的书。她计划把全世界这

    所有的书读个遍。她按照字母顺序,一天读一本,连枯燥乏味的书也不

    放过。她记得她读的第一本书作者就叫Abbott。她这么一本本地读了有

    一段时间,现在已经读到B了。到目前为止,她读完了关于蜜蜂

    (bee)、水牛(buffalos)、百慕大(Bermuda)假日和拜占庭

    (Byzantine)建筑的书了。她很热心地在读,可是她也承认B打头的有

    些书真是难啃。不过弗兰西天生喜欢读书,逮到什么读什么:垃圾作品

    她读,经典作品她也读,连时刻表和食品店的价目表她都读。有些东西

    读来很好,例如路易莎·奥尔科特的书就不错。她打算,等把Z字头的书

    也读完了,她会回头重读奥尔科特的书。

    星期六是个不一样的日子,她犒赏自己,不按字母顺序来读。那一

    天,她会让图书管理员推荐一本书给她看。

    进了门,弗兰西轻轻把门关上——这是图书馆的规矩,快快看了一

    眼图书管理员桌子一端那金褐色陶罐。看罐可知时节。秋天的时候,罐

    里头会放几束南蛇藤;到了圣诞节左右,这里会插上冬青。要是里头放

    的是褪色柳,她就知道春天近了,哪怕地上还有雪。今天是1912年的一

    个星期六,季节是夏季,这罐里放的是什么呢?她的眼光慢慢看上去,看到绿色的细茎,和小小的、圆圆的叶子,然后她看到的是……金莲

    花!红色,黄色,金色,象牙白。这美丽的景象让她的印堂部位都发痛

    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等我长大了,”她想,“我会买个褐色的碗,在炎热的8月,我会在

    里头放满金莲花。”

    她把手放到光滑的桌面上——她很喜欢这光滑的感觉。她看着摆放

    得整整齐齐的削好的铅笔、干净的绿色记事本、白色大肚子罐子装着的

    浆糊、有条不紊放着的成堆卡片,还有等待放回书架的书籍。那支笔尖

    上方有日期戳的神奇铅笔,正孤零零放在记事本边上。

    “是的,等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不要豪华椅子,不要花

    边窗帘,也不要室内橡胶树。我只要这样的书桌,放在客厅里,还有白

    墙壁。每个星期六晚上有一本干净的绿色记事本,一排闪亮的黄色铅

    笔,削好放在那里随时派上用场。还要金褐色的碗,里头总放着一朵

    花,或是一些叶子,或是一些浆果,还有书……书……书……”

    她给自己挑星期天的书,书的作者必须姓布朗(Brown)。弗兰西

    猜自己看布朗的书大概看了几个月了吧。看完布朗就看布朗宁

    (Browning)了。她难受地哼了声,恨不得早点看到C,这样就可以看

    到玛丽·科雷利的书了。这书她以前翻过,很喜欢。她能否看到这一本

    呢?或许她应该每天看两本,或许……

    她在桌子前站了好久,图书管理员要屈尊来照应她了。

    “要什么?”那位女士没好气地问。

    “这本书。我要这本。”弗兰西将书推上前来。她把书的封底翻开,从里头的小封袋里抽出卡片来。是图书管理员训练孩子们这么递书给她

    的。这样,每天她就可以少翻开几百本书,也可省掉从每本书的封袋里

    抽卡片的工夫。

    她将卡片拿过来,盖好戳,放入书桌的一个槽子里。她给弗兰西的

    卡片盖了戳,推回给她。弗兰西拿起来,但是还没有走。

    “还有什么?”图书管理员看也不看她就接着问。“可不可以给一个女孩推荐一本好书呢?”

    “多大?”

    “十一岁。”

    每周弗兰西都提同样的要求,可图书管理员还是回以同样的问题。

    卡片上的名字对她毫无意义,再说她也不看孩子的脸。弗兰西每周来借

    一本书,星期六借两本,跑得这么勤也无用。如果她能微笑一下,或是

    说句友善的话,弗兰西就很开心了。她爱图书馆,也希望图书馆的管理

    人员能让她钦佩。可惜图书管理员总想着别的事。她反正也讨厌小孩

    儿。

    当这个女人伸手去桌子下头拿书的时候,弗兰西急得都有些发抖

    了。书拿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标题是《如果我是国王》,作者麦卡

    锡。棒极了!上周是《格劳斯塔克的比华利》,两周前也是这本。麦卡

    锡这本她只看过两回。图书管理员将这两本书翻来覆去推荐过很多次。

    或许她自己只看过这么两本;或许有什么榜单上推荐了它们;或许她发

    现这书最好打发十一岁小女孩。

    弗兰西把书紧紧抱着,一路小跑着回家,路上总想着找个台阶,坐

    下来就读,可是她还是将这个欲望克制住了。

    终于到家了,坐在太平梯上看书是她盼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事。她在

    太平梯上垫了个垫子,从床上拿来枕头,靠在栏杆上。幸运的是,冰箱

    里还有冰。她凿了一小块下来,放进一杯水里。早晨买的粉白相间的威

    化饼她放在一只小碗里。小碗有些开裂,但是那蓝蓝的颜色赏心悦目。

    她把杯子、碗和书放到窗台上,然后爬上太平梯。到了太平梯,她就等

    于住在树上了。楼上的、楼下的、左右两边的人都看不见她。可是她可

    以透过树叶,将一切都收入眼帘。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阵懒洋洋的暖风吹过,带来了温暖的海洋气息。树叶在白色枕头上映出变幻的图案。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真

    是不错。通常情况下,院子都给一楼一个店铺主人的儿子占着。那孩子

    没完没了地玩一种墓地游戏。他会挖一个小坟,将活捉来的毛毛虫放进

    火柴盒里,埋起来,并举办一个非正式的葬礼,然后在那小土包前竖块

    小石头当墓碑。游戏过程中他还一直在假哭,哭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可

    是今天,这个悲伤的男孩子出门去本森赫斯特,看姨妈去了。他不在

    家,弗兰西开心得如同收到了生日礼物。

    弗兰西呼吸着暖暖的空气,看着树影舞动,读着书,吃着零食,饮

    着冰水。

    如果我是国王,我的爱人

    啊,如果我是国王……

    弗朗索瓦·维庸的故事她越读越觉得有意思。有时候她担心书会在

    图书馆里弄丢,再也看不成,所以她曾花两分钱买了本抄写本,抄写这

    本书。她一直想拥有一本书,实在不行就这么抄一本也行。不过,这些

    铅笔写出来的页码,看起来终究不像图书馆里的书,闻起来也不像,她

    只好作罢。她发誓长大后努力工作,好好存钱,将自己喜欢的书全都买

    下,这个想法是个巨大的安慰。

    就这样,她拿着一本书,守着一碗零食,独自一人在家,看着树影

    摇曳,任下午时光溜走,这是一个小女孩所能达到的化境。她就这样看

    着书,与世界和谐共处着,心里头快乐着。大约四点钟,弗兰西家对面

    的出租公寓开始活跃起来了。透过树叶,她看着那些没有拉窗帘的大窗

    户。她看到人们拿着啤酒壶出去,装着满满的带泡沫的冰啤酒回来。孩

    子们跑进跑出,往来于肉铺、食品店、面包房。女人拿着鼓鼓囊囊的当

    铺包裹跑回来。男人星期天的西服又赎回来了。到了星期一,又要送回当铺放上一周。光是每周的利息,就够这些当铺发财的了。这对西服也

    不坏,它们会被擦干净,挂起来,放入樟脑丸防虫蛀。西服星期一进

    去,星期六出来。蒂米大叔收取一毛钱利息。这抵押和赎买周而复始。

    弗兰西还看到年轻的姑娘正准备着和恋人们出门。这些公寓都没有

    浴室,姑娘们穿着胸衣和裙子,站在厨房洗碗池前擦洗。她们抬手洗胳

    膊窝的时候,手举到头顶,那胳膊形成的曲线非常优美。这些窗户里头

    有很多女孩用这样的方式在洗,看上去就如同一种无声的、充满期待的

    仪式。

    弗莱波家的马车进入隔壁院子的时候,弗兰西停止了阅读。看那漂

    亮的马儿,和读书一样有趣。隔壁的院子铺了鹅卵石,院子的另一头还

    有座漂亮的马房。两扇大铁门将院子和街道隔开。在鹅卵石边上有一小

    片土地,肥料很足,上头长着漂亮的玫瑰,还有一排鲜红的天竺葵。马

    房比四邻的所有房子还要强,这院子也是威廉斯堡最漂亮的。

    弗兰西听见门咔的一声关上了。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匹褐色阉马,它浑身闪亮,鬃毛和尾巴乌黑。马拉着一驾栗色小马车,边上用金字油

    漆着牙医弗莱波医生,以及他的地址。这漂亮的马车不拉货也不送货。只是

    每天在街上来回走,当广告用。这是个梦幻般的活动广告牌。

    小伙子弗兰克每天早晨把马车拉出去,下午回来。弗兰克是个很不

    错的小伙子,脸红扑扑的如玫瑰一般,就如同儿歌里那出色的小伙子。

    他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很多女孩和他打情骂俏。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慢慢

    驾着马车,好让人看到上头的名字和地址。需要装假牙或是拔牙的时

    候,大家就记得按照马车上的地址来找弗莱波医生了。

    弗兰克悠闲地把外套脱了,围上皮围裙,这时候那匹名叫鲍勃的马

    耐心地站着,几只脚轮换踩着。弗兰克将它身上的挽具卸下来,将皮擦

    了擦,然后将挽具挂在马房里。随后,他用一块巨大的黄色湿海绵给马

    刷洗。马很舒服的样子。它在斑驳的阳光下晒着,有时候蹄子踢地的时候,会砸出火花来。弗兰克将海绵里的水挤到那褐色的马背上,然后擦

    下去,这中间他还一直和马说话。

    “稳住,鲍勃。这才像个好小子!退回来。好了!”

    鲍勃不是弗兰西生命中唯一的一匹马。弗兰西的姨妈艾薇的丈夫威

    利·弗里特曼姨夫,也有一匹马。马名叫“鼓手”,它拉一辆送牛奶马

    车。威利和鼓手之间,并没有弗兰克和鲍勃之间那种友谊。威利和鼓手

    都在暗自寻思怎么去加害对方。威利姨夫动不动就咒骂鼓手一顿。要是

    听他说的,这马似乎夜夜无眠,就一门心思在牛奶公司马房里琢磨如何

    整他呢。

    弗兰西喜欢玩一种游戏,想象人和自己的宠物对调过来。布鲁克林

    常见的宠物是白毛小狮子狗。养狮子狗的女子通常是小个子,胖胖的,白白的,脏脏的,眼睛湿湿的,很像狮子狗。妈妈的音乐老师廷莫尔小

    姐就很像她家厨房里挂的金丝雀一样。这位廷莫尔小姐是个老处女,小

    个子,人很聪明,说话像鸟叫一样。如果弗兰克能变成马,他看起来就

    该像鲍勃。弗兰西从来没有见过威利姨夫的马,但是她知道它什么样

    子。鼓手应该和威利一样,小个子,瘦瘦黑黑的,眼神紧张,眼白过

    多。它一定也会像艾薇姨妈的丈夫一样,成天哭丧个脸。她竭力不去想

    威利姨夫了。

    在外头的街道上,十几个小男孩扒在铁门上,看着这片街区唯一的

    马在洗澡。弗兰西看不见他们,但是能听到他们在讲话。他们编造各种

    可怕的故事说这匹马。

    “你看它是不是四平八稳的。”一个男孩说,“可这都是装的。弗兰

    克一不留神,这马张口就咬,把他咬死。”

    “是啊。”另外一个男孩说,“我昨天还看见这马把一个小娃娃踩死

    了。”第三个男孩想到了个点子。“我看到这马拉大便,拉到一个老太太

    身上了,那老太太正坐在水槽边卖苹果呢。”他想了想,又补了一

    句:“拉得苹果上也都是。”

    “他们给马戴眼罩,是不让马看到人这么小。要是马知道人这么

    小,准将人全都干掉了。”

    “戴上眼罩,会不会还觉得人小?”

    “小小的,小不点。”

    “哇!”

    每个说话的孩子都知道自己在胡扯。但是别的孩子对马的一些说

    法,他们却又都相信。最后,看鲍勃一直站在那里,他们也腻烦了。其

    中一个人捡了个石子,向马砸去。砸到鲍勃身上的时候,马的毛皮抖动

    了一下。孩子们瑟瑟发抖,以为马会疯掉。弗兰克抬起头,用温和的布

    鲁克林口音跟他们说:

    “不能这么来吧。马又没害你。”

    “是吗?”一个男孩愤怒地喊道。

    “是的。”弗兰克回答。

    “好了,滚你妈的蛋吧。”那些小一点的孩子总是抛出这么一句狠话

    来。

    弗兰克从马背上浇下水来,还是用那么轻柔的口气说:“你们是现

    在滚开呢,还是等我来把你们的屁股踢烂?”

    “就凭你一个?”

    “就我一个又怎样?我倒是要来教训一下各位。”突然弗兰克蹲下

    去,捡了一块石头,做出要扔出去的架势。孩子们往后散开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气话。

    “我想我们这是自由的国家吧。”

    “就是,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

    “我去告诉我舅去,他是警察。”

    “给我滚吧。”弗兰克冷冷地说。他小心地把石头放了回去。

    大孩子厌倦了这游戏,便三三两两地走了。小一点的孩子又蹿了回

    来。他们想看弗兰克给鲍勃喂燕麦。

    弗兰克给马洗完了,牵到树下,好让马头能在树荫下乘凉。他在马

    脖子上套了满满一袋草料,然后去洗马车了,边洗边吹着“让我叫你小

    甜甜”的口哨。仿佛这口哨是一个信号一般,住在诺兰楼下的弗洛茜·加

    迪斯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了。

    “喂,你好。”她兴致勃勃地叫道。

    弗兰克知道是谁在叫他。他等了好长时间才回了一句“你好”,说话

    的时候头都没有抬。他走到马车另外一侧。这时候弗洛茜看不到他,但

    她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跟着过来了。

    “今天歇工啦?”她高兴地问。

    “快了,是的。”

    “我猜你要出去找姑娘吧,今晚是星期六晚上呢。”对方没有回

    答。“别跟我说你这么帅的小伙子没对象吧。”还是没有回答。“今天晚

    上在沙姆罗克俱乐部有个场子。”

    “是吗?”他的口气并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

    “是啊,我有两张情侣票。”“对不起,我有事。”

    “在家陪你老娘?”

    “这可没准。”

    “恶心,见鬼吧你!”她砰一声把窗户关上。弗兰克长舒一口气。总

    算结束了。

    弗兰西为弗洛茜感到难过。她从来不放弃希望,不管弗兰克怎么去

    冷落她。弗洛茜总是去追男人,而男人总是躲着她跑。弗兰西的姨妈茜

    茜也总是追男人,而男人也总掉过头来追她,最终走到一块去。

    弗洛茜·加迪斯对男人是饥不择食,而茜茜只是正常的饥渴,这是

    二人的不同,但这真是天壤之别啊!第三章

    爸爸五点钟回家了。到了这时候,马和马车都被锁进了弗莱波家的

    马房。弗兰西的书看完了,糖果也吃完了。她看到黄昏的阳光照在破旧

    的篱笆上,显得那么苍白,那么稀薄。她的枕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被

    风熏得香香的,她在手里拿了一阵子,才放回到小床上。爸爸回来的时

    候,唱着他最喜欢的歌谣《莫莉·马龙》。他上楼的时候总是唱这歌,好提醒大家他回来了。

    在美丽的都柏林,姑娘们楚楚动人。

    就在那里我遇上……

    没等他唱下一句,弗兰西就笑盈盈地把门打开了。

    “妈妈呢?”他问。他进门的时候总是问这话。

    “她和茜茜去看演出了。”

    “唉呀!”他听起来颇为失望的样子。如果凯蒂不在,他总是很失

    望。“今天晚上我在克罗姆酒吧,有人在办婚礼派对,很排场呢。”他用

    外套的袖子掸了掸礼帽,然后将其挂起来。

    “你是去做侍者,还是唱歌?”

    “两个都做。我的侍者围裙干净不干净哪,弗兰西?”

    “干净倒是干净,就是没有熨过。来,我来熨一熨。”

    她把熨衣板架在两把椅子上,然后去加热熨斗。加热时她拿出围裙,在上面洒了点水。那围裙是方型的,粗棉布料子,上面有些发皱,系带是那种宽边布带子。等熨斗热起来的时候,她把咖啡热上,给爸爸

    倒了一杯。爸爸喝了咖啡,又把他们留的甜面包吃掉。晚上有活做,天

    气也好,爸爸心情爽朗。

    “遇到这样的日子,就跟白拿礼物一个样。”他说。

    “是啊,爸爸。”

    “热咖啡多好啊!没有发明咖啡之前,人们是怎么过的?”

    “我喜欢闻咖啡的香味。”

    “你从哪里买的这些甜面包?”

    “温克勒的店里。怎么啦?”

    “他们越做越好啦。”

    “那儿还留着些犹太面包,就一片了。”

    “不错!”他将那面包拿起,翻过来,看到底下就有工会的标

    签。“好面包,都是工会烤房做的。”他将标签撕下来,这时候突然想到

    了什么。“我围裙上也有工会标签!”

    “就在这里,缝到缝里了。我给熨出来。”

    “标签就如同装饰品,”他解释道,“就像你戴的玫瑰花一样。瞧瞧

    我这侍者工会的徽章。”那徽章颜色淡淡的,绿白相间,扣在外套翻领

    上。他用衣袖擦了擦。“我参加工会之前,老板想给我多少就多少。有

    时候一个子儿也不给。他们说,光是拿小费就够了。有的地方甚至让我

    倒贴钱上班,说小费多得很,侍者岗位拿来出租都行。后来我参加了工

    会。这是要交点会费的,可是你妈妈也不要舍不得。我的工作要是工会

    给找的话,雇主就必须给我付工资,和我小费多少没有关系。所有行业都必须组织工会。”

    “是啊,爸爸。”弗兰西开始熨起衣服来。她很喜欢听爸爸聊天。

    弗兰西想到了工会总部。有一次,她去那里给爸爸送围裙和车票

    钱,好让他能去上班。她看到他和几个男人坐在一起。他穿着他唯一的

    正式衣服,那件无尾晚礼服,黑礼帽神气活现地斜扣在头上。弗兰西来

    的时候,他正在抽雪茄。看到了弗兰西,他赶紧把帽子拿下来,把烟扔

    掉。

    “这是我女儿。”他自豪地说。那些侍者看着瘦瘦的小女孩穿着破烂

    的裙子,接着大家互相看了看。他们和约翰尼·诺兰不一样。他们从星

    期一到星期五有正式的侍应工作,星期六晚上出来不过是想弄点外快。

    约翰尼没有正当职业,四处打游击。

    “各位伙计,我跟你们讲,”他说,“我家里有两个很不错的小孩,还有个漂亮老婆。各位听着,我这人真不配当爸爸,不配当丈夫。”

    “可别这么想。”一个朋友拍拍他的肩膀。

    弗兰西听到这群侍者圈子外有几个人在议论爸爸。一个小矮子说:

    “你听这伙计是怎么说自己妻儿的。有料啊。这小子很搞笑。工资

    他拿回家给老婆。小费自己留着买酒喝。他和麦克加里蒂酒吧有个很搞

    笑的交易。他把所有小费上交。麦克加里蒂给他酒喝。现在他也不知

    道,是麦克加里蒂欠他的,还是他欠麦克加里蒂的。不过这个办法对他

    倒适合。他总是醉醺醺的。”这些人随后走了。

    弗兰西心头隐隐作痛。不过,看到爸爸周围站着的那些人都喜欢

    他,他一说话他们都笑,都在认真听,这伤痛的感觉又缓和了些。她知

    道大家都喜欢爸爸。

    是的,每个人都喜欢约翰尼·诺兰。他是个情歌歌手,他很会唱情歌。从古至今,谁不喜欢自己中间的歌手?尤以爱尔兰人为甚。他这些

    侍者哥们真的喜欢他,他招待的客人喜欢他,老婆孩子也喜欢他。他依

    旧活泼、年轻、帅气。老婆还没有一腔苦水,对他恶言相向;孩子们也

    还懵懵懂懂,不知以他为耻。

    弗兰西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去工会总部的那一天,继续听

    爸爸聊天。爸爸在回忆。

    “就拿我来说吧。我这人啥也不是。”他平静地点着了一支五分钱的

    雪茄。“土豆歉收那年,我们家人从爱尔兰跑到这里。开轮船公司的伙

    计说可以带我父亲去美国,那边有事情等着他。他说船票他先垫上,日

    后用工资抵。就这样,我父母亲到了这边来。”

    “我父亲就跟我一样,什么事情都做不长。”他静静地抽了一会儿

    烟。

    弗兰西一声不吭地熨着衣服。她知道他只是在自言自语。他也不指

    望女儿能明白这些。他只是希望有人在倾听。他几乎每个星期六都说同

    样这些话。一周其他时间他都在喝酒,进出家门,也说不了几句话。今

    天是星期六,是他说话的时候。

    “我们家的人都不识字。我自己也只上了六年级——老头子一死,我就把学停了。你们这些孩子很幸运。我保证你们会把书念完。”

    “好的,爸爸。”

    “我那时候才十二岁。我去酒吧给醉汉唱歌,他们朝我身上扔分

    币。然后我就去酒吧、饭店……招待人……”他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说

    话。

    “我一直想做真正的歌手,打扮得像模像样,正正经经上台演出。

    不过我文化不高,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舞台歌手。做好本职工作吧,你妈说。她还说,你不知道自己有事情做多么幸运。就这样,我进了侍应生兼歌手这一行。这工作不大稳定。我要是当个一般的侍应生还好

    些。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喝酒的。”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她抬头看了看他,似乎要问个问题。但是想了想她又把话吞了。

    “我喝酒,是因为我完蛋了,这个我也知道。我不能和其他男人那

    样开卡车;这个身材,也不好去当警察。我必须灌啤酒,想唱歌的时候

    就唱。我喝酒,是因为我本事太小,担子太重。”他停顿了好一阵,然

    后低声说:“我过得不开心。我有妻子有孩子,却天生是个懒人。我从

    来不想有家室。”

    这话又让弗兰西心头作痛了。他不想要她,还是尼雷?

    “我这样的人成家做什么?可是我爱上了凯蒂·罗姆利。对了,这可

    不是怪你妈。”他匆匆忙忙地说,“要不是她,我也会娶希尔蒂·欧黛

    儿。要知道,都到现在了,你妈妈还在吃她的醋。我遇到凯蒂的时候,就跟希尔蒂说:‘从此你和我,各走各的吧。’然后我和你妈结婚了,然

    后我们生了孩子。你妈是个好人,弗兰西,这个你不要忘记。”

    弗兰西知道妈妈是个好人。这个她知道。爸爸也是这么说的。那么

    为什么她厚此薄彼,与妈妈相比,更喜欢爸爸?这是为什么?爸爸一无

    是处。他自己都这么说的。不过她还是更喜欢爸爸。

    “是的,你妈妈做得很辛苦。我爱我的老婆,我爱我的孩子们。”弗

    兰西心情又好了起来。“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该过点好日子吗?或许

    有一天,工会不但给大家派活干,也会让大家休闲娱乐。不过,我这辈

    子怕是指望不上了。现在,要不拼命干活,要不当个二流子……没别的

    法子。我死的时候,大家很快会把我忘掉。没有人会说:‘这个人爱自

    己的家庭,相信工会。’他们只会说:‘太糟了。不过他一无是处,归根

    结底他只是个酒鬼。’是的,他们会这么说的。”

    屋里安静了下来。约翰尼·诺兰带着愤懑,将抽了一半的雪茄从一扇没有纱窗的窗户扔了出去。他预感自己的人生过早衰败。他看着小女

    孩低着头,在熨衣板上一声不吭地熨着衣服,那瘦削的脸让他又爱又

    痛。

    “听着!”他走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要是我今天晚上拿到很

    多小费,我就去赌一匹星期一参加比赛的马。我会下几块钱,赢个十块

    钱。然后我再拿着十块钱,去下另外一匹马,赢个一百块。如果我动脑

    子,而且手气又好,我能挣到五百块。”

    这赢钱的黄粱美梦还没讲完,他自己都觉得这是白日做梦。不过他

    转念又想,要是你说的一切都能变成现实多好!接着他又说了起来。

    “然后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呢,小歌后?”弗兰西开心地笑了,很高兴

    他用“小歌后”这个绰号。这个绰号是她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给取的。他信

    誓旦旦地说她哭的时候,音域开阔,音色亮丽,和歌剧女主角无异。

    “不知道,你会干什么呢?”

    “我会带你去玩。就是你和我,小歌后。我们去南方,去棉花盛开

    的地方。”他对这句话很满意,又重复了一遍。“去那棉花盛开的地

    方。”这时候他想起这是他会唱的一首歌里面的一句歌词。他把手插到

    口袋里,吹起口哨,然后像帕特·鲁尼那样,踩起华尔兹的步子,唱了

    起来:……雪白雪白的田野,听那老黑人的歌唱,声音低又柔。

    我想去那边,有人在等待,在那棉花盛开的地方……弗兰西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哦,爸爸。我真爱你。”她低声说。

    他把她紧紧抱着。那心痛的感觉忽又袭来。“啊,天哪!啊,天

    哪!”他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那样的痛苦叫他几乎不能承受。“我做的

    是哪门子父亲啊!”可是当他再次跟她说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又平静

    了。

    “我们这么聊,围裙可没有时间熨了。”

    “全熨好了,爸爸。”她将围裙整整齐齐地折成一个方块。

    “家里还有钱没有,宝贝?”

    她看了看架子上的豁口杯子。“有五分钱,还有些分币。”

    “你能不能拿七分钱,去买件假衬衣和一个纸领子?”

    弗兰西去布店,给爸爸买星期六晚上的装束了。假衬衣是用浆过的

    平纹细布做的衬衣胸口,可以用领扣扣在脖子四周,然后可以用背心将

    它的位置固定起来。用这假衬衣可以替代衬衣。但是它穿一次就得扔

    掉。纸领子不是真用纸做的。之所以叫纸领子,是为了区别于赛璐珞领

    子。赛璐珞领子是穷人穿的,脏了找块破布擦擦便可。纸领子是用亚麻

    布做的,浆得硬硬的。它也只能用一次。

    弗兰西回来后,爸爸已经刮好胡子,打湿头发,擦好皮鞋,穿上了

    干净的汗衫。汗衫没有熨,后头还有个洞,不过气味很好,也很干净。

    他站到椅子上,从碗橱顶层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盒子。这里头有凯蒂作为

    结婚礼物送给他的珍珠装饰纽扣。这些纽扣用掉了她整一个月的工资。

    约翰尼对这些扣子感到十分自豪。不管家境如何困顿,诺兰家都不会将

    这些珍珠纽扣典当出去。

    弗兰西帮他把珍珠纽扣扣到假衬衫上。他用一粒金色衣领扣,将硬

    翻领扣上。这金纽扣是约翰尼和凯蒂订婚之前,希尔蒂·欧黛儿送他的礼物。他也不舍得扔掉。他的领结是丝织黑色领结,打得极其漂亮。别

    的侍者都戴那种现成的松紧带领结。可是约翰尼·诺兰不这么干。别的

    侍者穿着肮脏的白衬衫或是干净却烫得很马虎的衬衫和赛璐珞领子。但

    是约翰尼不这么干。他的穿着无可指摘,哪怕这些都只是临时的。

    他终于穿好衣服了。波浪般的金发闪闪发亮。刚刚刮过洗过之后,他身上的气味清爽好闻。他将外套套上,得意地扣起来。晚礼服的缎子

    翻领有些破旧,可是这身衣服穿得这么合身,裤缝笔直,翻领上的白璧

    微瑕,谁会注意呢?弗兰西看着那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注意到直筒裤一

    直拖下来,盖到鞋后跟,盖在脚背上,也极为优雅。哪个爸爸的裤子会

    穿出这种效果呢?弗兰西对爸爸深感自豪。她将熨好的围裙小心翼翼地

    包在一张专用的干净包装纸里。

    她和他一起走向电车。路上的女人冲他微笑,看到他牵着的小女孩

    那微笑便停住了。约翰尼看上去是个帅气、潇洒的爱尔兰小伙子,根本

    看不出来他的老婆是个清洁女工,看不出来他有两个常常挨饿的孩子。

    他们经过了加布里埃尔五金店,停下来看了看橱窗里的旱冰鞋。妈

    妈从来不花时间看这个,爸爸则不然。听他的口气,总有一天他会给她

    买一双的。他们走到了街角。一辆格雷厄姆大道电车过来的时候,他一

    个箭步踏上候车台,节奏和减速的电车正好合拍。电车重新开动的时

    候,他站在车后,抓着扶手,身体倾斜着,向弗兰西挥手。哪个父亲会

    这样风度翩翩?她想。第四章

    看到爸爸走后,弗兰西去看弗洛茜·加迪斯为晚上的舞会准备什么

    衣服。

    弗洛茜在一家儿童手套厂当车工,养活妈妈和弟弟。工人有时候会

    把手套钉反,她的工作就是将其纠正回来。她常常带活回家做。她弟弟

    得了痨病,不能上班,所以她挣钱是多多益善。

    弗兰西听人说,亨尼·加迪斯活不久了,可是她不肯相信。他那样

    子不像。恰恰相反,他看起来好得很:皮肤光洁,脸颊绯红,眼睛大大

    的、黑黑的,眼光炽烈有神,如同一盏被挡住不让风吹灭的油灯。不过

    是生是死他自己心里有一本账。他十九岁了,热爱生活,不能理解为什

    么自己会遭此厄运。加迪斯太太看到弗兰西很高兴。见有客人来,亨尼

    也就不会在那里思虑了。

    “亨尼,弗兰西来了。”她快乐地叫道。

    “你好,弗兰西。”

    “你好,亨尼。”

    “你不觉得亨尼看上去很好吗,弗兰西?你跟他说说,他看上去很

    棒。”

    “亨尼,你看上去气色很好啊。”

    亨尼似乎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她跟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说

    他气色不错。”

    “我真是这个意思。”

    “不,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不过是嘴上说说。”“瞧你怎么说话呢,亨尼?看看我——你看我瘦成这样了,也没有

    想到死。”

    “你是不会死的,弗兰西。你生下来就命大,这些糟糕的日子你是

    能扛过去的。”

    “说的是,但是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脸色。”

    “是的,你没有,可是你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亨尼,你应该到屋顶上多坐坐。”他妈妈说。

    “她叫一个要死的人上屋顶去坐。”亨尼又对那个看不见的人说。

    “你需要新鲜空气,需要阳光。”

    “别烦我了,妈妈。”

    “我都是为你好。”

    “妈妈,妈妈,别烦我了!别烦了!”

    他突然以手抱头,发出一阵痛苦的咳嗽来。弗洛茜和她的母亲互看

    了一眼,决定不再烦他了。她们让他在厨房里咳嗽、抽泣。她们去前面

    的屋子,给弗兰西看衣服。

    弗洛茜每周做三件事:改钉错的手套,给自己做衣服,追弗兰克。

    她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去化装舞会,每次都穿不同的服装。这些服装都经

    过特别改装,掩住她变了形的右臂。小时候,厨房地板上放了一个煮衣

    锅,里头有滚烫的水,她不小心摔到了里头,右胳膊被严重烫伤。长大

    后,她的右臂皮肤干枯、发紫。她一直穿长袖子衣服。

    问题是,化装舞会的衣服,关键就要敞露,所以她只好发明了一种

    无后背的服装,前头露出她丰满的胸部,一只长袖挡住了她的右臂。裁

    判们总觉得那长袖象征着什么东西。所以每一次她都拿头奖。弗洛茜穿了当晚要穿的服装。这服装模仿大家幻想中克朗代克[4]

    舞

    厅姑娘们穿的衣服。紫缎紧身晚装,淡红色细纹平布衬裙。一块金属蝴

    蝶状亮片别在左胸胸口处。那只长袖子是用豆绿色薄绸做的。弗兰西欣

    赏着这身服装。弗洛茜的妈妈把衣橱打开,弗兰西看到里头挂满了五彩

    缤纷的衣裳。

    弗洛茜有六件各种颜色的紧身晚装,和六套平布衬裙,至少二十条

    薄绸长袖,你能想象到的颜色她都有。每个星期,弗洛茜都换上不同的

    组合,穿出一身新来。下周,淡红色的衬裙可能会从天蓝色紧身晚装下

    露出来,而配上的长袖,或许是黑色的,如此种种。衣橱里还有二十来

    把裹得紧紧的丝伞,从来没有用过,这都是她赢的奖品。弗洛茜收藏这

    些,就如同运动员收藏奖杯一样。弗兰西看着这些伞,就感到快乐。穷

    人总是热衷于数量之众。

    弗兰西在看这些服装的时候,开始感到不安起来。看着这些鲜艳的

    颜色,淡红色、橙色、亮蓝色、红色、黄色,她总感觉似乎这些衣裳背

    后藏着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些长长的、忧郁的服装里,包裹着一个咧着

    嘴笑的骷髅、一些手的残骨。在这些鲜亮的服装之后,这东西在藏着,等着亨尼的到来。第五章

    六点钟的时候,妈妈和茜茜姨妈回家了。弗兰西见到茜茜姨妈很是

    开心。她是弗兰西最喜欢的姨妈。弗兰西爱她,迷她。茜茜的生活一直

    丰富多彩。她今年三十五岁,结过三次婚,生过十个孩子,全都生下来

    不久就夭折了。茜茜常说,她把弗兰西当成了她十个孩子的总和。

    茜茜在一家橡胶厂上班。在男人方面她放浪形骸。她的眼睛乌黑发

    亮,顾盼生姿;她的头发乌黑、拳曲,色泽亮丽。她喜欢在头发上打一

    个樱桃色蝴蝶结。今天妈妈则戴着她那翠绿色帽子,显得她皮肤白皙,如从奶瓶里撇出来的奶酪。一双棉手套遮住了她那双粗糙的手。她和茜

    茜进来的时候有说有笑,正说着演出上听到的那些笑话呢。

    茜茜给弗兰西带了件礼物,一个玉米棒子做的烟斗哨。你一吹,里

    头就跳出一只母鸡来,你越吹,母鸡就越是涨大。这烟斗是从茜茜厂里

    拿的。这厂生产一些橡胶玩具,但纯粹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生产的橡

    胶产品,是人们私下偷偷购买的什么东西。

    弗兰西希望茜茜留下来吃晚饭。茜茜在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喜

    庆、热闹。弗兰西觉得茜茜理解小孩子。别的人把小孩子当成可爱又可

    恨的小讨债鬼。茜茜把她们当成真正的人。不过,尽管妈妈也来挽留,茜茜还是不肯留下来。她得回去,她说,她得去看她丈夫还爱不爱她。

    这话妈妈听了不禁笑起来。弗兰西也笑了,只是她并不知道茜茜姨妈是

    什么意思。茜茜走了,临走时答应月初带杂志过来。茜茜的现任丈夫给

    一家通俗杂志社做事。每个月他都能收到杂志社所有的出版物:爱情故

    事、西部探险故事、侦探故事、超自然故事,无所不有。这些杂志都有

    着色彩鲜艳的封面,他从库房拿到的时候都还用新的黄线捆着。茜茜拿

    到手,立刻就会拿过来送给弗兰西。弗兰西如饥似渴地读着,读完后,半价卖给社区文具店,钱她放入妈妈的锡储蓄罐。茜茜走后,弗兰西把她在罗什面包店看到一个老人恶心的脚这件

    事,一五一十说给妈妈听。

    “废话。”妈妈说,“人老了并不是多大的悲剧。除非世界上就他这

    么一个老人,那样的话,人老就是悲剧。可是他还有别的老人陪他。老

    年人并不是不开心。我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不想了。他们只想暖和,想

    有口软软的东西吃,然后在一起回忆往事。所以啊,你也就别傻了。我

    们迟早都要老,谁都逃不过。还是尽快去适应这个现实吧。”

    弗兰西知道妈妈说得对。不过呢……她很高兴妈妈提起了别的话

    题。她和妈妈开始筹划,如何用发霉的面包准备下一周的食物。

    诺兰一家基本上就是靠这霉面包过的,而凯蒂做霉面包的能耐叫人

    叹为观止!她会拿一块霉面包,浇上开水,做成糊糊,然后加上盐、胡

    椒、百里香、切碎的洋葱还有鸡蛋(如果鸡蛋不贵的话),然后在烤箱

    里烤。烤好了,成了金黄色,她又做出一种汁来,材料是半杯番茄酱、两杯开水、各式佐料,然后浇入浓咖啡,再用粉将其变得黏稠,最后将

    这汁浇在面包上头。味道很不错,热乎乎的,很好吃,回味无穷。剩下

    没有吃掉的,会切成薄片,次日会用咸肉的油脂煎着吃。

    妈妈还能用霉面包做出很好吃的面包布丁来。材料她用切片面包、糖、肉桂、切成薄片的便宜苹果。等这些烤黄了,她会把糖化开,浇到

    上头。有时候他们还做所谓的Weg Geschnissen。这个词很不好翻译,直

    译为“用本来要扔掉的面包屑做的东西”。这些面包屑蘸上面粉、水、盐、鸡蛋做的面糊,然后放进厚厚一层猪油里煎。他们在煎的时候,弗

    兰西跑到糖果店,买一分钱的冰糖。这冰糖用擀面杖擀碎,撒在这些煎

    过的碎面包屑上,吃之前撒,那时候冰糖要化不化,其味美妙无穷。

    星期六的晚餐是节日大餐。诺兰家会吃上煎肉!一块霉面包会用热

    水做成糊状,拌入碎肉(碎肉里已经拌入碎洋葱),然后加上盐和一分

    钱的碎香菜增加味道。这些妈妈会做成小丸子,下锅煎过,然后蘸热番茄酱吃。这些肉丸有个名字,叫弗兰尼雷丸,是拿弗兰西和尼雷寻开

    心,将他们的名字绑到一起命名的。

    他们的主食就是这种霉面包、炼乳、咖啡、洋葱、土豆,还有一分

    钱一分钱临时买的佐味品。他们偶尔还能吃上香蕉。不过弗兰西总想吃

    橙子、菠萝,尤其是橘子。橘子她只有在圣诞节才能吃上。

    有时候,她省出一分钱来,就去买些碎饼干。食品店的人会拿张发

    卷的纸,给她做个喇叭角,装满不能整块卖出去的碎饼干。妈妈的规定

    是,有一分钱的时候,不要去买糖果、蛋糕。买苹果。不过苹果是什么

    东西?弗兰西觉得生土豆味道也差不多,而生土豆她不花钱都可以弄

    到。

    不过,到了漫长、寒冷、阴暗的冬季快结束的季节,有时候不管弗

    兰西多么饥饿,胃口都不好。这说明到了吃腌黄瓜的时候了。她会拿一

    分钱,去穆尔街的一家商店。这店里只有一些犹太腌黄瓜,泡在加了香

    料的盐水里。一个老年人守在大桶边上。老年人留着长胡子,头顶戴着

    圆顶犹太小帽,嘴里没有牙齿,手里拿着大大的木叉。弗兰西和其他小

    孩要了一样的东西。

    “给我一分钱老犹腌黄瓜吧。”

    那个犹太人看着这个爱尔兰小孩。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睛小小的,受尽迫害的样子,却又显出凶狠来。

    “外邦狗!外邦狗!”他冲她啐了一口,因为他痛恨“老犹”这个词。

    弗兰西本无恶意,其实她都不知道“老犹”这个词什么意思。她只觉

    得是指某种异类却又受到喜爱的人物。但是犹太人显然不知道这个。弗

    兰西听人说,他有只桶里装着只卖给外邦人的东西。听说他每天往里头

    吐痰,甚至做更可怕的事。这是他在复仇。不过这个可怜的老犹太人是

    否真这么做,从来没有什么证据,弗兰西不相信他真会这样来。他用木叉在搅来搅去,脏脏的白胡子后头的嘴骂骂咧咧的。弗兰西

    提出要桶底的一块腌黄瓜的时候,他勃然大怒,又是转眼珠,又是揪胡

    子。最终,他还是捞出一根粗粗的、两头黄绿结实的上好腌黄瓜来,放

    在一张褐色纸上。那犹太人还在咒骂,一边骂,一边用被醋泡糙的手收

    下她的一分钱。然后他回到店堂后,慢慢消气。他头点啊点的,白胡子

    一翘一翘的,又沉湎到了故国的往事里。

    腌黄瓜能吃上一天。弗兰西拿着慢慢吸,慢慢啃。她并不是真在

    吃。她只是要拥有。在家吃了无数次面包和土豆后,弗兰西就牵挂起滴

    着水的腌黄瓜了。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吃过一天腌黄瓜后,土

    豆和面包又好吃了。是的,吃腌黄瓜的日子值得期待。第六章

    尼雷回家了,妈妈让他和弗兰西去买周末吃的肉。买肉是件大事,妈妈总是千叮咛万嘱咐。

    “去哈斯勒的店里买五分钱做汤的骨头,可是别在那里买剁肉馅。

    肉馅去维尔纳的店里买。要剁碎的后腿肉,买一毛钱的,别让他从盘子

    里拿给你。另外,再带一只洋葱去。”

    弗兰西和尼雷在柜台前站了好久,屠夫才注意到他们。

    “你们要什么肉?”他终于问了。

    弗兰西开始和他交涉起来了。“一毛钱的后腿肉。”

    “要不要剁碎的?”

    “不要。”

    “有个女的刚才来了。买了两毛五的后腿肉,我给剁多了些,余下

    的就放在盘子上。正好一毛钱的。真的,刚刚剁的。”

    妈妈警告的正是这个陷阱。不管屠夫怎么说,就是别买盘子上的。

    “不用。我妈妈让我买一毛钱的后腿肉。”

    屠夫气急败坏地剁下一小块肉来,称过以后,扔到纸上,正要包起

    来,突然弗兰西用发抖的声音说:“哦,我忘了。我妈妈要碎肉。”

    “我他妈的真是见了鬼了!”他将肉剁了几刀,塞进绞肉机里。又被

    耍了,他愤愤不平地想着。绞碎的新鲜碎肉旋转而下,他给拢到手里,正要掼到纸上,这时候……

    “妈妈让把这个洋葱剁进里头。”她害羞地将从家里带来的去皮洋葱从柜台上递过来。尼雷就在边上站着,什么都没说。他来的目的,就是

    提供精神支持。

    “我的老天哪!”屠夫破口而出。不过他还是操起两把屠刀,将洋葱

    剁进肉里。弗兰西在边上看着,她喜欢听这屠刀剁下去那击鼓一般节奏

    分明的声音。屠夫又把肉拢到一起,掼到纸上,等着弗兰西。她倒吸了

    一口气。最后一个要求最难开口。屠夫似乎也预感到了有什么等着他。

    他站在那里,内心颤抖。弗兰西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

    “还要一块板油一起炒。”

    “该死的狗杂种。”屠夫愤愤地低声说。他割了一块白白的板油,出

    于报复,故意让它掉到地上,然后捡起来,扔到那一小堆碎肉上。他火

    冒三丈地将这些包裹起来,将一毛钱抓过来,交给老板结账,一边则在

    暗中诅咒这让自己成为屠夫的命运。

    切肉这一曲完了后,他们去哈斯勒店里买做汤的骨头。屠夫哈斯勒

    卖的骨头不错,可是碎肉就难说了。他关起门来绞碎,谁知道买到手的

    都是些什么名堂。尼雷拿着先前买的肉在外头等着。要是让哈斯勒看到

    你在别的地方买肉了,出于自尊,他会请你去刚才买肉的地方买骨头

    去。

    弗兰西花了五分钱,要了块很好的骨头,用来做星期天的汤。哈斯

    勒让她等着,同时跟她说起那个老掉牙的笑话来:有个人买了两分钱给

    狗吃的肉,哈斯勒问他是外卖还是在店里吃。弗兰西怯生生地笑了。屠

    夫很满意,走到冰箱边上,拿起一根闪亮的白骨头,里头有黏黏的骨

    髓,根部还沾着一丝丝的红肉。他让弗兰西好好瞧着。

    “等你妈妈煮过这骨头后,”他说,“你叫她把骨髓取出来,涂在面

    包上,撒上胡椒、盐,给你做个美美的三明治。”

    “我会跟妈妈讲的。”“你得多吃点,你这一身皮包骨,也该长点肉了,哈哈,哈哈。”

    包好了骨头,收了钱之后,他割了粗粗的一段碎肝香肠递给她。弗

    兰西顿时觉得内疚起来,这么好一个人,而她居然不在他这里买肉,却

    跑到别的人家。可惜啊,妈妈不相信他剁的碎肉。

    时候还早,街灯还没有亮起来。可是那个卖辣根的女士已经坐到了

    哈斯勒门口,摆弄起那些辣根了。弗兰西拿出从家里带的杯子。老妇人

    给装到一半,收了两分钱。弗兰西很高兴自己不辱使命,完成了买肉的

    大任。接着她到蔬菜店买了两分钱的做汤用的蔬菜。她买了根干瘪的胡

    萝卜、一棵枯干的芹菜、一个发软的番茄,还有一束新鲜的香菜。这些

    妈妈会拿来放在汤里煮,煮出浓浓的汤来,上头浮着星星点点的肉。然

    后,她还会加上自家做的宽宽的面条。这些,外加上涂了骨髓的面包,算得上是星期天的大餐了。

    吃完油炸弗兰尼雷丸、土豆、碎馅饼,喝完咖啡后,尼雷出去到街上

    找朋友玩去了。这些男孩子到了晚饭后,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在街角,手

    插在裤子口袋里,背向前弓着,在一起争争吵吵,说说笑笑,推推搡

    搡,吹吹口哨,跳跳舞。

    莫迪·多纳文过来和弗兰西一起去做告解。莫迪是个孤儿,和两个

    在家做工的未婚姨妈生活在一起。两位女士靠做寿衣谋生,这些寿衣成

    打出售给棺材店。她们做带缎子穗边的寿衣:白色寿衣给处女之身的死

    者,淡紫色的给刚结婚的年轻死者,紫色的给中年死者,黑色的给老年

    死者。莫迪有时候会带些布片过来。她想弗兰西或许会用它来做点什么

    东西。弗兰西假装高兴,可是将这些布片收起来的时候,总是毛骨悚

    然。

    礼拜堂里香烟缭绕,蜡烛淌蜡。嬷嬷们已经在祭坛上摆好鲜花。圣

    母祭坛上的鲜花最好。在修女当中,圣母比耶稣和约瑟更受欢迎。在告

    解室外头,人们排起了队。姑娘小伙们只想把这事尽快了结,好继续谈恋爱去。奥弗林神父的忏悔室外头队伍最长。他年轻、友善、宽容,悔

    罪这一关在他这里很好过。

    到了弗兰西的时候,她推开沉重的帘子,跪倒在告解室中。神父将

    那扇把他和罪人隔开的小门拉开,在网格状的窗后画了个十字,这时候

    那远古的神秘又笼罩下来。神父闭着眼睛,用单调的拉丁文,低低说了

    些什么。弗兰西闻到了香、蜡烛的蜡、花和神父黑袍子以及剃须膏混在

    一起的气味。

    “祝福我吧,神父,因为我有罪……”

    她很快将罪说出来,很快得到赦免。出来的时候,她的头还低着,靠近交叉的双手。她到了祭坛行了个屈膝下跪礼,然后跪到栏杆边,开

    始做悔罪祷告。她手里数着珍珠母念珠,以计算自己的祷告次数。莫迪

    的生活没有那么复杂,要忏悔的罪少些,所以早早出来了。弗兰西出来

    的时候,她正坐在台阶上等着。

    和布鲁克林其他女孩一样,她们互相揽着腰,一起在街上走来走

    去。莫迪有一分钱。她买个了冰淇淋三明治,还请弗兰西咬了一口。没

    过多久,莫迪就要回家了。姨妈不许她八点钟之后在外头街上。两个人

    许诺下星期六还一起来做忏悔,然后分手了。

    “别忘了,”莫迪边倒退着走,边冲弗兰西喊道,“这回是我来找

    你,下次轮到你来叫我啊。”

    “我忘不掉的。”弗兰西回答说。

    弗兰西回到家里,见前屋有来客。来客是艾薇姨妈和她的丈夫,威

    利·弗里特曼姨夫。弗兰西喜欢艾薇姨妈。她和妈妈长得很像。她也很

    风趣,说话总让人发笑,就像演出里的人一样,而且她还能够模仿世界

    上任何人。

    弗里特曼姨夫将他的吉他带了过来。他在弹着,所有人都在唱。弗里特曼瘦瘦黑黑的,头发乌黑、光滑,小胡子光溜溜的,如丝一般。他

    右手没有中指,考虑到这个因素,他的吉他弹得算是很好。需要用中指

    的时候,他就用大拇指猛敲一下,取代中指弹吉他弦。所以他的歌节奏

    都很奇怪。弗兰西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快把会的歌全弹完了。弗兰西进

    来正好听上了最后一首。

    弹完后,他出去拿了一大杯啤酒来。妈妈让艾薇姨妈吃一块粗麦面

    包,还有一毛钱的林堡奶酪。就这样,他们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啤酒

    一下肚,弗里特曼姨夫就开始掏心窝话了。

    “你看我,凯特,”他对妈妈说,“你看到的是个失败的人。”艾薇姨

    妈眼珠翻了翻,叹了口气,下嘴唇抿起来。“孩子们瞧不起我,”他

    说,“老婆也说我没有用,连给我拉送奶车的马,鼓手,也都欺负我。

    你知道有一天它怎么对我的吗?”

    他的身子向前倾斜。弗兰西看到他眼里有眼泪,但是眼睛却闪闪发

    亮起来。

    “我在马房给它洗刷,我在给它洗肚子,它却尿了我一身。”

    凯蒂和艾薇对看着,眼珠子飞快地转着,两人在偷着乐呢。凯蒂突

    然看着弗兰西。她的眼睛里还是带着笑,只是嘴巴还是严肃的。弗兰西

    看着地板,皱着眉头,不过她也忍俊不禁。

    “这就是它干的好事。马房里所有人都笑我。”他又灌了口啤酒。

    “别这么说了,威尔。”他老婆说。

    “艾薇不爱我。”他对妈妈说。

    “我爱你,威尔。”艾薇用那温柔的声音说道,那话音本身就是一种

    抚慰。

    “你结婚的时候爱我,不过现在不爱了,是不是?”他等着。艾薇什么也没有说。“你看,她不爱我吧。”他跟妈妈说。

    “我们得回家了。”艾薇说。

    睡觉之前,弗兰西和尼雷得看一页《圣经》、一页莎士比亚作品。

    这是规定。过去妈妈给他们读这两页,后来他们大了,就自己读了。为

    了节省时间,尼雷念《圣经》,弗兰西念莎士比亚。他们这样读了六

    年,《圣经》看了一半,《莎士比亚全集》读到了《麦克白》。他们快

    快地读着。到了十一点,诺兰家所有人,除了在上班的约翰尼,都上床

    了。

    星期六晚上,弗兰西可以睡前屋。她将两把椅子拼起来,靠在窗子

    前,这样她就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了。她躺在那里,能听到屋子里夜间

    的那些声息。人们进楼了,回到自己的公寓。有的疲惫地迈着沉重的步

    子。有的轻快地跑上楼。有个人跌了一跤,咒骂起过道里的油毡来。有

    个孩子在假模假样地哭着,一个楼下的醉汉在数落着老婆罪恶的生活。

    凌晨两点,弗兰西听到爸爸上楼时唱的轻柔的歌声。……亲爱的莫莉·马龙,推着她的小独轮。

    穿过大街小巷,独自把泪流……

    唱到“把泪流”的时候,妈妈已经把门打开了。这是爸爸玩的一个小

    游戏。如果他把这一段唱完之前门打开,那么他们赢。如果还在过道上

    他就唱完了,那么他赢。

    弗兰西和尼雷都下了床,坐到桌子边。爸爸拿出三块钱放到桌子上,给了孩子每人五分钱。妈妈让他们放进锡罐,说头天捡垃圾,他们

    已经拿到钱了。爸爸带回一大纸袋婚礼上没吃的食物。婚礼上有一些客

    人没来。新娘把没动的食物让侍者分了。这些食物中有半只冷的烤龙

    虾、五只冰冷的牡蛎、一小浅口罐的鱼子酱,还有一块楔形羊乳奶酪。

    孩子们不喜欢龙虾,冷牡蛎没有什么味道,鱼子酱也太咸。可是他们太

    饿了,将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晚上就在肚子里消化了。要是能吃的

    话,这些孩子连指甲都能消化。

    吃完后,弗兰西要面对现实了:她打破了从夜里十二点到弥撒之前

    必须禁食的规矩。现在,她不能领受圣餐了。此等重罪,下周和神父有

    得忏悔了。

    尼雷又上了床,继续呼呼大睡。弗兰西进到幽暗的前屋,坐到窗

    口。她不想睡。妈妈和爸爸坐在厨房里。他们会坐在那里一直说话说到

    天亮。爸爸跟她说晚上的事,他看到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说话什么

    口气。诺兰家的人对待生活总觉得取之不尽。他们自己的生活已经丰富

    饱满,可是这还不够。凡是他们接触过的人,其生活诺兰家也得去管。

    就这样,约翰尼和凯蒂一直聊到天亮,他们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这

    黑夜里听来让人感觉安全而舒心。到了三点了,街上很安静。弗兰西看

    到街对面一个女孩和男朋友跳舞回来了。两人在门厅里紧紧搂在一起。

    他们就这么抱着不说话,后来那女孩身子向后倾斜,不小心触到了门

    铃。她爸爸穿着衬裤下楼了,压低着声音将那小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叫

    他去死,去见鬼,云云。姑娘跑上了楼,边跑边笑,差点笑岔气。她的

    男朋友则大摇大摆沿着街道走了,嘴里吹着口哨,吹的是《今夜只有你

    和我》。

    当铺老板陶莫尼先生刚度过一个花天酒地的纽约之夜,乘坐一辆双

    人出租马车回来了。他从来没有进过自家当铺的门。这当铺是他继承下

    来的,同时继承到的,还有一位能干的经理。陶莫尼先生为什么这么有

    钱还住在店铺上头的房子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脏兮兮的威廉斯堡,过着纽约贵族一般的生活。据一个去过他家的泥水匠透露,屋子

    里摆满了雕像、油画、白色的毛皮地毯。陶莫尼先生是个光棍。整个一

    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人看到他星期六晚上离开。只有弗兰西

    和巡逻的警察看到他回家。弗兰西看着他,就如同在剧院的包厢里看戏

    一般。

    他高高的丝帽斜扣到一只耳朵上方。他把银杖头的拐杖夹到胳膊

    下,在路灯照耀下,拐杖闪闪发光。他将缎子斗篷往后一甩,去掏钱出

    来。马车夫接过他的钞票,用鞭柄头碰了碰圆顶礼帽的帽檐,然后抖了

    抖马缰绳。陶莫尼先生目睹着他赶走马车,仿佛这一切是这个美满人生

    的最后一环。然后他上了楼,去那豪华的公寓里了。

    他应该经常去传说中的那些地方,如莱森韦伯饭店、沃尔多夫饭店

    这些地方。弗兰西决定日后有机会自己也去。有朝一日,她会穿过只有

    几个街区外的威廉斯堡大桥,到纽约市中心,看看这些漂亮的地方,从

    外头好好看看。然后她就能对陶莫尼先生有个更为准确的了解了。

    一阵清风从海面吹来,吹过布鲁克林上方。在遥远的北边,有意大

    利人居住,他们在院子里养鸡,那边这时候传来了一声鸡叫。鸡一叫,远处的狗也叫了起来,美美睡在马房里的那匹叫鲍勃的马,也发出了一

    阵探问般的嘶叫。

    弗兰西很喜欢星期六,不喜欢用睡觉将其终结。只是接下来的一周

    让她担忧,让她害怕。她将这个星期六的回忆印到自己的脑海里头。除

    了看到等着买面包的那些老人外,这个星期六是无懈可击的。

    一周别的时候,晚上她得睡在自己的小床上。从通风口,她能依稀

    听到附近一户人家的声音。那家的新娘子还像小孩一样,而她的丈夫是

    个卡车司机,整个人就像毛猿一样。那新娘子的声音轻柔,带着恳求,那个男的声音又粗又凶。然后是一阵短短的沉默。然后他鼾声震天,而

    新娘子则一直在哀哭,一直哭到天亮。弗兰西一想到那哭声就瑟瑟发抖,手不由自主地掩住耳朵。然后她

    想起这是星期六,她睡在前屋,听不到通风口的声音。是的,还是星期

    六,美妙的星期六。星期一还要过很久才来。这中间还隔着一个平安的

    星期日。这时候,她还可以慢慢去想那褐碗里装的金莲花,还有弗兰克

    在阳光和树荫下给马儿洗澡时马的模样。她开始困了。她听约翰尼和凯

    蒂在厨房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在回忆往事。

    “我遇到你的时候才十七岁。”凯蒂说,“我在卡瑟·布里德工厂上

    班。”

    “我那时候十九岁,”约翰尼说,“那时候和你的好友希尔蒂·欧黛儿

    谈着呢。”

    “得,她这种人。”凯蒂嗤之以鼻。

    风儿轻轻的,香香的,暖暖的,从弗兰西头发上吹过。她手扒在窗

    台上,脸靠了上去。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出租房上方的星星。没多久,她

    就入睡了。

    【注释】

    [1] 弗吉尼亚一个以田园风光著称的国家公园。

    [2] 基督教之前英国、爱尔兰等地的教士。

    [3] 美国童谣中的人物,又译“忧郁男孩”。

    [4] 著名的淘金地,卓别林电影《淘金记》的故事发生地。第二卷

    第七章

    约翰尼·诺兰和凯蒂·罗姆利初次相遇,也是在一个布鲁克林的夏

    日,不过那是十二年前。那一年是1900年,他十九,她十七。凯蒂在卡

    瑟·布里德工厂上班。她最要好的朋友希尔蒂·欧黛儿也在那里上班。希

    尔蒂是爱尔兰人,凯蒂的父母生于奥地利,两人相处得很好。凯蒂漂亮

    些,但希尔蒂开放些。希尔蒂一头金发,脖子上围着石榴红的薄绸围

    脖,嘴里嚼着森森牌口香糖,对市面上流行的新歌了如指掌,舞跳得也

    很不错。

    希尔蒂有个男朋友,一个花花公子,这人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带她去

    跳舞。他的名字就是约翰尼·诺兰。有时候,他在工厂外头等希尔蒂。

    他总是带着些小伙子和他一起等。他们在转角的地方游荡、说笑。

    有一天,希尔蒂告诉约翰尼,下次跳舞的时候,给她的好友凯蒂也

    找个伴。约翰尼答应了。四个人一起坐电车前往卡纳西。两个男的戴着

    草帽,系草帽的带子一根别在帽檐,一根别在衣服翻领上。强劲的海风

    将帽子吹落,两个男的用带子将其扯回来,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约翰尼和自己的女友希尔蒂跳。凯蒂拒绝跟约翰尼找来的舞伴跳,这个家伙腹中空空,说话也粗俗。凯蒂去厕所回来的时候,他竟说

    出“我以为你掉下去了”这种话来。不过,她没有反对对方给自己买啤

    酒。她坐在桌子边看着约翰尼和希尔蒂跳舞,心想约翰尼真是个打着灯

    笼也难找的家伙。

    约翰尼的脚长而纤瘦,他的皮鞋擦得发亮。跳舞的时候他脚尖侧向

    里面,舞步中脚尖、脚跟动作流畅,节奏优美。跳着跳着,人就热了。

    约翰尼将外套脱下来挂在椅子背上。他那裤臀位置显得服服帖帖,曲线优美,白色衬衫罩在裤带之上。他穿着高领衬衫,系着圆点领带(和他

    草帽上的带子正好相配),还套着淡绿色的袖带[1]。那缎子布料蓬松地

    裹在袖带的松紧带上。凯蒂满怀醋意地想,这袖带一定是希尔蒂给他做

    的。这醋劲一直没消,以后连那淡绿的颜色她看了都反感。

    凯蒂目不转睛地看着约翰尼。他年轻,体形优美。一头闪亮的金色

    鬈发,深蓝色眼睛,鼻梁挺直,肩膀宽厚。凯蒂听到了邻座女孩说他真

    是衣服架子。其男伴则说约翰尼是舞林高手。约翰尼并不是凯蒂的男

    友,但是听到这话,她还是感到自豪。

    等乐队奏起《亲爱的罗茜·欧葛瑞蒂》时,约翰尼出自客套,过来

    和她跳了一曲。他的手挽住她的时候,她本能地跟上了他的节奏。这时

    候,她已经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男人了。她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

    要,只要看着他,听他说话。她当时就断定,为了这些,她就是一辈子

    给他做牛做马也情愿。

    或许这个决定是她的一大失误。或许她应该再等等,等有男人对自

    己也有这种感觉时再说。这样的话,日后孩子们也不至于挨饿。她也不

    用靠给人擦洗地板来维持生计。倘若如此,他或许还可成为美好的追

    忆。可是她要定了诺兰,别的任何人都不会放在心上,她开始追他了。

    她的追求始于接下来的星期一。厂里吹起放工哨子的时候,她跑出

    工厂,赶在希尔蒂之前到了转角的地方,用歌唱一般的声音说:“你好

    呀,约翰尼·诺兰。”

    “你好啊,凯蒂,亲爱的。”他回答道。

    从此之后,她每次都能让他多说一会儿话。不知不觉地,约翰尼也

    盼着和她在转角说话的时候了。

    有一天,凯蒂用起了女人那个万夫不挡的借口来,告诉女领班说自

    己例假来了,不大舒服。于是她提前十五分钟就下了班。约翰尼正在转角,和他那伙哥们一起,吹着《安妮·鲁尼》的调子打发时间。约翰尼

    的草帽斜扣在一只眼睛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人行道上跳起了华尔

    兹来。过路行人都停下来欣赏。连巡逻的警察也在喊:

    “哥们,你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啊。你这人才上台表演才是正道。”

    约翰尼看到凯蒂过来了,停止了自己的表演,冲她咧嘴笑着。她穿

    一身紧身的灰套裙,衣服边镶着工厂的黑穗边,模样很是勾人。那穗边

    千结百绕,其目的是要突出她那大小适中的胸部。其实她在胸衣外套上

    的皱边,就已经让胸部呼之欲出了。她头上斜扣着樱桃色帽子,和那身

    灰色套裙相配。她脚上穿着维奇小羊皮鞋,高帮,尖鞋跟。她的眼睛闪

    闪发亮,脸颊在激动和害羞之下,显得红扑扑的。她想自己看上去一定

    焕然一新了——为了追一个小伙子,她居然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约翰尼冲她打着招呼。别的小伙子三三两两走开了。在那个特殊的

    日子里,凯蒂和约翰尼到底说了些什么,事后两人都记不起来了。总

    之,那谈话有些随意,有些夸张,偶尔会有些美妙的停顿,但始终有情

    感的暗流涌动。他们都发现,自己深深地爱着对方。

    工厂的哨子吹起来了,女孩们潮水般涌出卡瑟·布里德工厂。希尔

    蒂穿一身泥巴色套裙,金黄的头发前头梳得高高的,显出一副倒霉相

    来,一顶黑色的扁帽子扣在头发上,上头还有个看上去很邪恶的帽针。

    看到约翰尼的时候,她眼睛直勾勾地笑了。可是看到凯蒂和约翰尼在一

    起,她的笑容僵住了,脸上露出痛苦和恐惧之色,然后是憎恶。她冲到

    他们面前,将那长长的帽针从黑帽上扯下来。

    “凯蒂·罗姆利,他是我男友,”她尖叫道,“你不能说抢就抢。”

    “希尔蒂,希尔蒂。”约翰尼用那和声细语、不慌不忙的语气说道。

    “我想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吧。”凯蒂说,她的头向后一扬。

    “自由不是让你来抢人的。”希尔蒂叫道,拿着帽针就向凯蒂冲过去。

    约翰尼站到两个女孩中间来,那帽针划到了他脸上。这时候,卡瑟

    ·布里德工厂里的一群姑娘围了过来,兴奋地叽叽喳喳。约翰尼·诺兰一

    手一个,抓住两个姑娘的胳膊,把她们拉过拐角。他把二人带进一个门

    厅,用双手拦着不让走,然后跟她们说起来。

    “希尔蒂,”他说,“我也不是多能耐。本不该给你错误印象,现在

    我发现我不能娶你。”

    “都是她的错。”希尔蒂哭着说。

    “是我的错。”约翰尼风度翩翩地说,“遇到凯蒂前,我根本不知情

    为何物。”

    “不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希尔蒂可怜巴巴地说,仿佛约翰尼犯了

    乱伦一样。

    “她现在就是我的女孩,别的我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希尔蒂边哭边与之争辩。最后,约翰尼把她劝住了,并告诉她自己

    和凯蒂之间的爱是多深厚。最后他说,希尔蒂和他,应该各走各的。他

    很喜欢自己这话。他又重复说了一遍。眼下这种戏剧性场面他很是享

    受。

    “所以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吧。”

    “你是说,我走我的路,你走她的路吧。”希尔蒂愤愤地说。

    希尔蒂终于走了。她肩膀低垂着,沿着街道走下去。约翰尼跟在后

    头追着,在街上就把她抱住,轻轻地和她吻别。

    “我也不希望这个结局。”他悲伤地说。

    “你才没有这个念头呢。”希尔蒂脱口而出,“你要是真有心,”她又开始哭了起来,“就该和她一刀两断,接着跟我谈。”

    凯蒂也哭了。毕竟,希尔蒂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也去亲吻希尔

    蒂。希尔蒂的眼睛离自己的眼睛很近,噙满泪水,仇恨地眯着。凯蒂没

    去对视,眼睛朝一边看去了。

    就这样,希尔蒂走自己的路,约翰尼走凯蒂的路了。

    他们谈了一阵子恋爱,订婚了。1901年元旦那天,他们在凯蒂的教

    堂里结婚了。结婚的时候,两个人才认识四个月。

    托马斯·罗姆利永远原谅不了他的女儿。事实上,他几个女儿嫁出

    去,他一个都不肯原谅。他的育儿哲学比较简单,主要是培养摇钱树:

    一个男人应该享受造孩子的过程,养育过程中尽量少花钱,然后上了十

    几岁就放出去为父亲挣钱。凯蒂结婚的时候才工作四年。他觉得这女儿

    还欠着他钱。

    罗姆利痛恨一切,痛恨所有人。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大块

    头,相貌英俊,头发钢灰色,拳曲着,盖在狮子一般的头颅上。他和新

    婚夫人逃离奥地利,是想逃脱兵役。他恨祖国,也冥顽不化地反感新国

    家。他懂英语,也能说,但是究竟听不听,说不说,全看一时的心情。

    如果有人用英语跟他讲话,他会置之不理。在家里,他严禁说英语。他

    女儿懂不了几句德语。(她们的母亲让她们在家只说英语。她的想法

    是,女儿的德语懂得越少,就越不会认识到父亲的残酷。)就这样,四

    个女儿和父亲一直很少交流,就这么长大了。他很少跟女儿说话,除非

    是开口诅咒她们的时候。他张口闭口的Gottverdammte[2]

    简直就成了他

    的“你好”、“再见”了。很愤怒的时候,他称愤怒的对象为Du Russe[3]!

    他将这句话看成是最毒的骂人话。他恨奥地利。他恨美国。他最恨的是

    俄国。他从来没有去过俄国,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俄国人。这么一个印象

    模糊的国家,所知甚少的国民,他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没有人搞得

    懂。这人就是弗兰西的外公。和这人的女儿们一样,弗兰西也恨他。他的妻子,亦即弗兰西的外祖母,则像个圣徒一般。她没有读过什

    么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认不会写,但是她记得一千多个故事和传说。

    有一些是她自己编来哄孩子的,有一些是她自己的母亲、外祖母传下来

    的民间传说。她知道祖国的很多歌曲,也知道祖国的各种民谚。

    她是个十分虔诚的人,对天主教每个圣徒的生活都了如指掌。她相

    信魔鬼、仙子和各种各样的灵异存在。她很熟悉各种草药,能给你煮

    药,也能给你煮出符水来——如果你不想以符咒害人的话。在祖国的时

    候,她以智慧见闻于众,常有人上门来咨询这样那样的事情。她是个无

    可指摘、无罪可言的女人,可是她对有罪的那些人,却又知根知底。品

    行上她严于律己,却宽以待人,对他人的软弱网开一面。她崇敬上帝,爱耶稣,但是她也知道为什么人们有时候会背离上帝和耶稣。

    她结婚的时候还是处女之身,谦卑地顺从了丈夫狂暴的爱。他的狂

    暴扼杀了她潜藏的所有欲望。可是她也知道对爱的饥渴——他人的说法

    ——如何让女孩子走上邪路。她也知道,一个因为强奸被人从社区赶走

    的男孩,没准内心里仍是个好人。她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撒谎,会偷

    窃,会互相伤害。她知道人类所有可怜的弱点,也知道各种残酷的力

    量。

    可惜她不识字。

    她的眼睛是那种柔和的褐色,清澈而纯洁。她的褐色头发从中间梳

    开,拖下来盖住耳朵。她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她的嘴唇也那么柔美。

    说起话来,她的话音比较低,比较柔和,比较温暖,似有乐感,让所有

    听她讲话的人都感到宽慰。她所有的女儿和外孙女也都继承了她这种声

    音的特质。

    玛丽认为,一定是自己不经意作了什么孽,结果嫁给了魔鬼本人。

    她真的相信这些,因为这是她丈夫自己说的。“我就是魔鬼本人。”他经

    常这么说。她常常会看着他,看他头两侧各有一些发卷伫立着,眼睛灰色,冰

    冷冰冷的,两边的眼角向上斜着。这时候她就感叹:“是啊,他就是魔

    鬼。”

    他有时候会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看着她那圣女一样的脸,心平气和

    地跟她骂起耶稣基督各样的话来。这让她十分害怕,便会从门后钉子上

    取下围巾,捂住头,在外头街上来回走,最后因为挂念孩子才回到家

    中。

    她跑到三个小女儿上学的公立学校,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告诉老师,必须鼓励孩子只说英语。德语一个词、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样,她就可

    以保护孩子不受父亲的折磨了。孩子们上完六年级就必须辍学,出去做

    工,她会伤心。她们嫁给了没出息的男人,她也伤心。女儿自己也生女

    儿的时候,她也会哭。她知道生为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每回弗兰西祷告时说起万福玛丽亚,你充满恩宠,主与你同在时,祖母的面

    孔都浮现在自己眼前。

    茜茜是玛丽·罗姆利和托马斯·罗姆利的长女。她是两口子到美国三

    个月后生的。她从来没有上过学。她到了上学年龄的时候,玛丽不知道

    有公立学校,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可以送孩子去上学。法律规定,小孩子

    都必须上学,可是也没有人去找这些无知的家长,督促他们送孩子上

    学。等其他几个女儿也都到了入学年龄,玛丽才发现有免费的学校可以

    上。可是茜茜那时候已经大了,和一群六岁小孩坐一起不大合适。就这

    样,她呆在家里,给妈妈打打下手。

    十岁的时候,茜茜就已经发育得如同三十岁的女人。所有男孩都在

    追茜茜。茜茜在追所有男孩。十二岁的时候,她开始和一个二十岁的小

    伙子谈恋爱。她父亲将那小子痛打了一顿,让这场恋爱早早泡了汤。十

    四岁的时候,茜茜和一个二十五岁的消防队员谈了起来。这回是他把茜

    茜爸给揍了,而不是茜茜爸揍他,故而这场恋爱的收场是消防队员娶了茜茜。

    他们到了市政厅,茜茜在那里发誓说自己十八岁了。于是市政厅一

    个职员给他们办了手续。邻居们都十分震惊,不过玛丽知道女儿发育到

    了这种程度,嫁人是大好事。

    消防队员吉姆是个好人。他中学毕业,可谓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

    的钱挣得不少,在家时间不多。这种丈夫最为理想。他们在一起很快

    乐。茜茜对他并没有多少要求,只求能够多多做爱,这个也是他的爱

    好。有时候,想到老婆是个文盲,他也有些羞愧。不过茜茜人机灵,脑

    子聪明,心地善良,且能把生活安排得有滋有味;不久,他也就不怎么

    在乎她是文盲了。茜茜对妈妈和妹妹都很好。吉姆给了她不少零花钱。

    她花得很省,余下的都给了妈妈。

    结婚一个月后,她就怀孕了。从婚姻上看,她已经是女人了,但她

    实际上不过是个十四岁的调皮丫头。她还在街上和别的孩子一起跳皮

    筋,全然不顾鼓鼓的肚皮里有个孩子,邻居看了都心惊肉跳。

    茜茜如果不是在做饭、清扫、做爱、跳绳、混到男孩子中间玩棒

    球,就是在给要出生的孩子做筹备。如果是女孩,她就会用祖母的名

    字,叫她玛丽。如果是男孩呢,就叫约翰。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是对约

    翰这个名字有好感。她开始用约翰的名字称呼吉姆了。她说她只是用孩

    子的名字称呼他。一开始,这只是个宠他爱他所用的绰号,但是一转眼

    大家都叫他约翰了,很多人甚至以为这就是他的真名字。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生产过程顺利。街区的接生婆被叫了过

    来。生产很顺利,过程只有二十五分钟。生得很顺利。唯一的遗憾是,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孩子出生和夭折这天,碰巧也是茜茜十五岁生

    日。

    她悲痛了一阵。悲痛将她变了个人。她做事更勤快了,把家里收拾

    得纤尘不染。她想妈妈想得更频繁了。她不再像个假小子那样调皮。她相信孩子夭折都是跳绳跳的。只是这么平静下来,她显得更小,更像孩

    子了。

    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生过四次,四次孩子都是死婴。最终,她断

    定这是丈夫的过失。她生过头一胎之后,不就停止跳绳了吗?她告诉吉

    姆,说自己不爱他了,因为他们俩在一起做爱,做出来的只有死亡。她

    叫他离开。他争了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走了。一开始,他偶尔送些钱

    来。有时候茜茜想男人了,就经过消防站。吉姆总是坐在外头,椅子斜

    靠在墙上。茜茜会慢慢在那里走过,笑着,屁股一扭一扭的,于是吉姆

    便不告而别,放自己的假,跑到公寓,两人在那里寻欢作乐个半小时左

    右。

    最后,茜茜遇到了一个想和自己结婚的男子。这个男的到底叫什

    么,茜茜家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因为茜茜从一遇到他,就开始叫他约

    翰。她的第二次婚结得很简单。离婚手续又复杂,又费钱。而且她是个

    天主教徒,不相信离婚。反正她和吉姆是在市政厅让一个小职员办的手

    续。她想横竖也不是教堂,算不得真正的结婚,干吗让这个来挡道?于

    是,她用自己第一次结婚后的名字,却不提第一次婚史,让另外一个小

    职员给自己办了手续。

    茜茜没在教堂结婚,她的妈妈玛丽很难过。茜茜第二次婚姻却白送

    给托马斯一个新的机会,一个折磨妻子的机会。他常常告诉妻子说要报

    警,说茜茜犯了重婚罪。不过,没等他去报警,茜茜就已经决定这个约

    翰也不适合自己。她和这位约翰结婚四年,也生了四个孩子,生下来的

    也都是死婴。

    她告诉丈夫(对方是个新教教徒),天主教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因

    此,她也不承认。就这样,她三下五除二,把这婚姻关系又给解除了。

    约翰二号欣然接受。他喜欢茜茜,和她在一起也相当幸福。不过她

    就像水银一样易变。她虽然坦率得可怕,天真得惊人,但他对她毫无了解,他已经厌倦了和一个谜一般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并没有因分手而很

    难过。

    二十四岁的时候,茜茜就已经生过八个孩子,一个都没有活。她觉

    得是上帝不让她结婚。她到了一个橡胶厂上班,跟所有人都说自己是老

    处女(没有任何人相信),回家后和妈妈一起住。在第二、第三次婚姻

    之间,她交过很多情人,将其统称为约翰。

    每次生下死婴,她对孩子的热爱便更为强烈一些。她有时候情绪很

    恶劣,觉得要是没个孩子让她来爱,自己会疯掉的。她将这种受挫的母

    爱全部倾泻给和她上床的男人,她的两个妹妹艾薇、凯蒂,以及她们的

    孩子。弗兰西对她喜欢得不行。她听人私下说茜茜是个坏女人,不过她

    还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艾薇和凯蒂想对老犯错的老姐生气,可是她

    对她们很好,她们也恼火不起来。

    弗兰西十一岁生日后不久,茜茜第三次在市政厅结婚。第三个约翰

    在一家杂志社上班,通过他,弗兰西每个月都有这些新杂志。为了这些

    杂志,她希望茜茜的第三次婚姻能坚持下去。

    玛丽和托马斯的二女儿是伊丽莎,不如三个姐妹漂亮,也不像她们

    那么热情。她很平凡、无趣,对生活缺乏热情。玛丽总想送一个女儿当

    修女,于是就选中了伊丽莎。伊丽莎十六岁的时候进了修道院。她所选

    择的修行方法是最严的一种:除非父母死亡,否则不能离开修道院大

    门。她选了乌尔苏拉[4]

    这个教名。这位乌尔苏拉嬷嬷对弗兰西来说,是

    个虚构一般的传说。

    弗兰西只见过乌尔苏拉嬷嬷一次。那是在托马斯·罗姆利的葬礼

    上,她从修道院过来了。那时候弗兰西九岁。她刚领过第一次圣餐,要

    全心把自己奉献给教会,想日后当修女。

    她激动地等着乌尔苏拉嬷嬷的到来。有个姨妈当修女,这真是不可

    思议呢!多大一个荣耀!可是当乌尔苏拉修女低下身子亲吻她的时候,弗兰西看到她的上嘴唇和腮上有些细须。这让弗兰西十分恐惧,以为年

    纪轻轻的时候进修道院,脸上都会长胡子出来。弗兰西放弃了做修女的

    想法。

    艾薇是罗姆利的三女儿。她也是很早就结婚了。她嫁给了威利·弗

    里特曼。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头发乌黑,嘴上的胡须如同丝一般,眼睛水汪汪的,就像个意大利人。弗兰西觉得他的名字很滑稽,每次想

    到都忍俊不禁。

    弗里特曼没有什么出息。他也不是浪子,只不过是性情软弱,成天

    倒苦水。不过他弹得一手好吉他。罗姆利家的女子都有个毛病:抵挡不

    了有创造或者表演才能的人。对她们来说,任何音乐、绘画或者讲故事

    才能都很好,都值得去培育、守护。

    艾薇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一个。她在一个高档社区的边缘,租住着一

    个地下室公寓,常在此寻思如何让生活更上一层楼。

    她想有所成就,想让孩子得到自己不曾享有的机遇。她有三个孩

    子:男孩子跟着爸爸命名,女孩子叫布洛瑟姆,另外还有个孩子叫保

    罗-琼斯。她的子女文化培养第一步,就是让他们离开天主教主日学

    校,进入圣公会的主日学校。也不知是听谁说的,她总觉得新教比天主

    教更有文化一些。

    艾薇很喜欢音乐人才,可是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便积极让子

    女去学音乐。她希望日后布洛瑟姆会唱歌,保罗-琼斯拉小提琴,小威

    利弹钢琴。但是这些孩子都没有音乐天赋。艾薇知难而进,要他们喜欢

    也得喜欢,不喜欢也得喜欢。既然他们没有音乐天赋,那么就是这样一

    小时一小时填鸭填进去也成。她给保罗-琼斯买了把二手小提琴,找了

    个自称艾利格瑞特[5]

    教授的人,讨价还价到每小时五毛钱,来给保罗-

    琼斯上课。他像拉锯一样给小弗里特曼教了很多;一年结束的时候,要

    教他一首整曲子,他说是“谐趣曲”。艾薇觉得能拉支完整的曲子很不错。总比一直拉音阶强……总之,好那么一点。然后,艾薇的心就更野

    了。

    “那口子,”她对丈夫说,“现在我们有小提琴给保罗-琼斯,不如让

    小布洛瑟姆也上课,两个共用一把小提琴。”

    “但愿时间能错开。”她丈夫不高兴地说。

    “你说呢?”她气呼呼地回了句。

    就这样,他们每周又凑出五毛钱,放进布洛瑟姆手里,布洛瑟姆一

    百个不情愿地也去上小提琴课了。

    不巧“小快板”教授对女学生有个癖好。他要女学生脱掉鞋子和袜

    子,光着脚丫子站在他家的绿地毯上,让她们随意去拉。他不去纠正她

    们的指法、节奏,而是整个小时都在盯着她们的脚出神。

    有一天上课前,艾薇看着布洛瑟姆在做准备工作。她看到孩子把鞋

    子脱了,小心地在洗脚。艾薇觉得洗脚固然可嘉,只是有些古怪。

    “你现在洗脚干吗?”

    “上小提琴课啊。”

    “小提琴用手拉,又不要用脚。”

    “脚脏脏的我怎好意思站教授面前?”

    “怎么,他透视眼,你穿鞋子他还能看见你的脚?”

    “不是,他会让我脱鞋脱袜子的。”

    艾薇差点跳了起来。她对弗洛伊德一无所知,性问题她也不是很了

    解,不知道还有这些变种。但是常识告诉她,“小快板”教授不该收人家

    五毛钱一小时却不干正事。她当机立断,将布洛瑟姆的音乐教育就地正

    法。问起保罗-琼斯的时候,他说他上课的时候,不要脱鞋脱袜子,脱

    帽子便可。艾薇让他继续上课。过了五年,他的小提琴就拉到了他爸弹

    吉他的水平,而他爸爸一辈子没上过任何课。

    弗里特曼姨夫也就音乐这个长处,除此之外,他是个很乏味的人。

    在家里,他唯一的话题就是他那匹拉送奶马车的马“鼓手”是如何如何捉

    弄他。弗里特曼和这马已经恶斗了五年,艾薇希望二者什么时候作个了

    断。

    艾薇其实很爱她丈夫,不过她忍不住有时候要模仿一下他。她会站

    在诺兰家厨房,假装自己是那匹马“鼓手”;她会模仿弗里特曼姨夫如何

    给马脖子上套马料袋子。

    “这马站在路沿上,这个样子。”艾薇把头低下,几乎低到了两个膝

    盖之间。“威尔会拿个草料袋子过来。正要挂上马脖子,马突然将头一

    扬。”这时候艾薇突然把头猛一抬,然后学马的嘶叫。“威尔等着。马头

    又低下去。你会觉得它那头永远抬不起来的样子,就跟没骨头似

    的。”艾薇的头垂得低低的,低得叫人吃惊。“威尔又拿草料袋过来,马

    头突然又扬起来。”

    “然后呢?”弗兰西问。

    “然后只有我下去,将马料袋子挂上去,只能这样。”

    “它让不让你去挂?”

    “让不让我挂?”艾薇回了凯蒂一句,然后转向弗兰西。“它会沿着

    人行道跑过来,迎着我,我的草料袋子还没有提起来,它自己就已经把

    头伸进去了。你说它让不让我挂?”她愤愤不平地嘀咕着。然后她又转

    向凯蒂。“你知道,凯特,有时候我想我男人看马这么喜欢我,他都吃

    马的醋呢。”

    凯蒂张着嘴瞪着她。然后她大笑起来。艾薇和弗兰西都笑了。两个罗姆利家的女儿和弗兰西(半个罗姆利)都站在那儿,笑着,为着一个

    三人同守的秘密,一个关于弗里特曼弱点的秘密。

    罗姆利家的女人就这些:玛丽妈妈,艾薇、茜茜、凯蒂三个女儿,还有弗兰西。长大以后,弗兰西也会成为罗姆利家的女儿,虽然她姓诺

    兰。她们一个个身材苗条、瘦弱,眼睛充满好奇,嗓音柔和而急迫。

    可是她们仿佛是用看不见的薄钢做的。第八章

    罗姆利家族净出要强的女人。诺兰家族则净出软弱却有才气的男

    人。约翰尼家族的人快绝种了。一代代下来,诺兰家的男人越来越英

    俊,越来越软弱,越来越迷人。他们容易坠入情网,却逃避婚姻。这就

    是他们快要绝种的主要原因。

    露西·诺兰和年轻英俊的丈夫结婚后不久,就从爱尔兰搬到了美

    国。他们一年一个,一气生了四个儿子。然后,米克·诺兰三十岁上死

    了。露西把安迪、乔治、弗朗基、约翰尼拉扯到读完六年级。孩子们上

    了十二岁的时候,就得辍学,出去挣几个小钱。

    孩子们长大了,个个相貌英俊,会弹奏乐器,能歌善舞,把姑娘们

    迷得神魂颠倒。诺兰家住在爱尔兰街最破的房子里,但孩子们是那片街

    区穿得最好的。他家熨衣板一直支在厨房里,根本都不收走。总是有人

    在熨裤子,熨领带,熨衬衫。诺兰家这些孩子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相

    貌英俊,是这贫民窟的骄傲。他们的鞋子都擦得发亮,走起路来都如一

    阵风。他们的裤子十分贴身,他们的帽子神气地扣在头上。只不过不到

    三十五岁他们全都死了——全死了,只有约翰尼一人留下了后嗣。

    安迪是长兄,也是最英俊的一个。他一头鬈发黄中带红,五官棱角

    分明。他也得了痨病。他和一个名叫弗兰西·麦兰妮的姑娘订了婚。他

    们总推迟婚期,指望他身体好转,谁知道他一直没有好转。

    诺兰家的孩子都去当伴唱侍者了。他们本来结成了诺兰四重唱乐

    队,后来安迪病重,成了三重唱。他们挣钱不多,挣的一点,也买酒喝

    了,赌马赌了。

    安迪最后一次卧病在床的时候,兄弟们花了七块钱,给他买了一只

    真正的天鹅绒枕头,想让他在死前享受一点奢侈。安迪觉得这枕头好极

    了,用了两天,突然吐血,吐到这簇新的枕头上,将其染成铁锈一般的褐色。然后,安迪就死了。他妈妈在他尸身前哭了三天。弗兰西·麦兰

    妮发誓决不嫁人。诺兰家三个儿子发誓决不离开母亲。

    六个月后,约翰尼和凯蒂成亲。露西痛恨凯蒂。她本想让几个儿子

    都守在家里,直到她死或是他们死。到目前为止,大家都在逃避婚姻。

    可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这个凯蒂·罗姆利!瞧她干的好事!露西肯

    定是她把约翰尼骗去结婚的。

    乔治和弗朗基都喜欢凯蒂,但觉得约翰尼溜之大吉把母亲丢给自己

    来照顾的做法很不光彩。不过,他们还是往好处想,要给他们找个结婚

    礼物。他们最后决定把给安迪买的、用了不久的枕头送给凯蒂。他们的

    妈妈给缝了个新枕套,将安迪临终前留下的血污给遮住。于是这个枕头

    传给了约翰尼和凯蒂。他们觉得这枕头太好了,舍不得平常使用,只有

    二人生病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一下。弗兰西称之为“病人枕”。凯蒂和弗

    兰西都不知道这曾经是死人枕。

    约翰尼结婚大约一年后,弗朗基——很多人觉得他比安迪还英俊

    ——有天晚上在一个晚会上喝醉了酒,路过某个爱好田园的布鲁克林人

    家。这户人家门口有块一尺见方的草地,用铁丝网围着,铁丝网用尖尖

    的棍子撑着。弗朗基在这铁丝网上绊倒了,一根棍子刺穿了他的肚子。

    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回到家。当天晚上他就死了。他死时孤身一

    人,没有神父来赦免他的罪。他的妈妈在自己余下的一生,每个月都做

    场小弥撒,希望儿子的灵魂能安息。她相信,儿子的灵魂一定在炼狱的

    什么地方徘徊着。

    才一年多一点时间,露西·诺兰失去了三个儿子。两个死了,一个

    结婚了。她为这三个儿子伤心。另外一个儿子乔治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可是三年后,二十八岁那年,他也死了。那个时候,就只剩下二十三岁

    的约翰尼一个了。

    这些就是诺兰家的孩子。全都早死。全都暴死,死因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或是生活方式不好。约翰尼是唯一活过三十岁的。

    而弗兰西·诺兰这个孩子则继承了所有罗姆利家的特征和所有诺兰

    家的特征。和贫穷的诺兰家人一样,她有那些鲜明的弱点,她热爱美。

    她却也兼具罗姆利外祖母的神秘、外祖母讲故事的天赋、外祖母对一切

    的信心,以及外祖母对弱者的同情。她有罗姆利外祖父那种残酷的意志

    力、艾薇姨妈那种模仿能力,有露西·诺兰的那种霸占性。她有约翰尼

    的多愁善感,却没有约翰尼的相貌。她有凯蒂所有的温柔,可是不比凯

    蒂的坚强如铁。她综合了所有这些优缺点。

    她身上还有别的很多东西。她身上有她在图书馆里看过的书。她是

    那褐色碗里的一朵花。她的生命也包括那棵在院子里茂盛生长的树。她

    爱弟弟,却和他吵闹。她身上有凯蒂暗中的伤心痛哭,也有父亲醉酒后

    踉跄回家的耻辱。

    她身上有这一切,也有罗姆利和诺兰家族没有的东西。她的生命还

    包括她的阅读、她的观察,还有那一天一天的生活。有些东西在她身上

    与生俱来,属于她,且只属于她,不同于两个家族的任何一个人。这是

    上帝或是任何类似于上帝的存在加添给每个生灵的,是一种独特,不叫

    世界上任何两个人拥有一样的指纹。第九章

    约翰尼和凯蒂结婚后,住到了威廉斯堡一条偏僻的街道波加特街

    上。这条街的名字念起来有种阴沉的、叫人兴奋的效果,约翰尼选择这

    条街,正出自这一原因。婚后头一年,他们俩在这里小日子过得很开

    心。

    凯蒂嫁给约翰尼,是因为她喜欢听他唱歌,看他跳舞,看他穿扮。

    和其他女人一样,一结婚,她就想让他改头换面。她劝他不要继续做伴

    唱侍应。他还在恋爱之中,巴不得让她开心,于是爽快答应。他们一起

    找了份工作,看管一所公立学校。他们都热爱这份工作。其他所有人都

    去睡觉时,他们的一天才开始。晚饭后,凯蒂会穿上带羊腿袖的黑外

    套,上头装饰着很多饰带——都是她最后从厂里顺手牵羊拿的——头上

    系一块樱桃色羊毛头巾(她称之为“新新头巾”),然后就和约翰尼去上

    班了。

    学校旧旧的,小小的,暖暖的。他们喜欢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夜晚。

    他们手挽着手走着。他穿着他的漆皮皮鞋,她穿着她的羊皮皮靴。有时

    候,夜间霜冻,繁星满天,他们会跑一跑跳一跳,一路走一路笑。他们

    有开校门的专用钥匙,他们很把这个当回事。在晚上学校就成了他们的

    世界。

    他们边干活边做游戏。约翰尼坐在课桌旁,凯蒂扮老师。他们在黑

    板上互相给对方写东西。他们把百叶窗一样卷起来的地图拉下来,用塑

    料头的教鞭指点那上头的外国。他们对这些国家和这些国家的奇怪语言

    都充满好奇。(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七岁。)

    他们最喜欢清扫会议室。约翰尼会掸去钢琴上的灰尘,顺便还用手

    指在琴键上从头到尾划过。他还会将一些琴键拿下来。凯蒂坐在第一

    排,请他唱歌。他给她唱歌,唱当时的情歌,如《她也有过好时光》、《我的心儿为你碎》等等。住在附近的人会被这半夜的歌声闹醒,在暖

    暖的床上躺着,迷迷糊糊地听,还会低声对枕边人说:

    “那小子,不知道谁家的,真是可惜了。可惜了,上台表演才是正

    经。”

    有时候约翰尼还假装讲台就是舞台,他会跑上去跳舞。他是那么优

    雅,那么英俊,充满了爱,充满了生活情趣。凯蒂看着他,心想此时此

    刻,她就是做鬼也开心的。

    到了两点钟,他们会到教师午餐室,那里有个煤气灶。他们会煮上

    一壶咖啡。他们在橱柜里放了一罐炼乳。他们喜欢闻这热乎乎的咖啡香

    味充满屋子。他们的粗麦面包和红香肠三明治味道也很好。吃过饭后,他们有时候会跑到教师休息室。那里有张印花棉布靠椅,他们就相互搂

    着肩膀,在那里躺一会儿。

    最后,他们会倒空垃圾桶。凯蒂会把长一点的粉笔头和铅笔头留起

    来,带回家,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弗兰西长大了一些后,看到家里有这

    么多粉笔和铅笔头用,感到很是骄傲。

    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学校收拾得很干净、很亮堂、很暖和,可

    以交给值白班的清洁工了。他们步行回家,看着星星慢慢淡出天幕。他

    们路过面包房,烤面包的香味从烘烤面包的地下室里传过来。约翰尼会

    跑下去,花五分钱买些刚出炉的面包。回到家,他们的早饭便是热咖啡

    和这暖暖的甜面包。饭后,约翰尼会跑出去,买一份当日的《美国人》

    报纸,念新闻给凯蒂听,还不时穿插评论,她则在打扫家里的屋子。到

    了中午,他们会吃上一顿热热的炖肉,吃些面条,或是其他美食。饭

    后,他们会去睡觉,一直睡到上班的时候。

    他们每个月挣五十美元。那个时候,对他们这个阶层来讲,这个收

    入算是不错了。他们小日子过得很滋润,还常有些小插曲。他们那时多么年轻,多么热爱对方啊。

    几个月之后,凯蒂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事他们本来浑然不知,发现

    之后又惊又慌。她告诉约翰尼说自己“有了”。约翰尼一开始觉得困惑、不解。他不想让她继续去学校上班了。她告诉他说,她有这个感觉有一

    阵子了,但是不敢肯定,所以一直在做事,也没有吃什么苦。她告诉他

    说上班对自己有好处,他也就不再劝她停工了。她继续做事,直到后来

    身子太重,无法到桌子下擦灰为止。再过一阵子,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去给他做伴,只能躺在那张过去他们做爱的椅子上。所有的活儿他

    都包了下来。早晨两点,他会笨拙地做些三明治,还把咖啡烧过头。他

    们还是很开心,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约翰尼越来越担心。

    到了12月一个寒冷的夜晚快结束时,她的阵痛开始了。她躺在椅子

    上,往后靠着,她不想告诉约翰尼,想等他把活干完。回家的路上,一

    阵撕裂般的疼痛又开始了,她扛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约翰尼知道,孩子快生了。他把她扶回家,让她和衣躺下,盖得暖暖的,然后赶紧去

    找接生婆金德勒太太,求她快点去。这个好老婆子不慌不忙,把他给急

    了个半死。

    她首先得把头发上几十个发卷取下来。然后她又找不到假牙,没有

    假牙她绝对不会开工。约翰尼帮她一起找,最后在外头窗台上找到了,原来是泡在一杯水里,四周都被冰冻住了,化了冻她才能装。好不容易

    装上了,她还要制作一个护身符。她先拿来一片棕枝节上在祭坛受过祝

    福的棕叶,加上一个圣母像,再加上一片蓝色知更鸟的羽毛,一个削铅

    笔刀的破刀片,还有一束什么药草。她把所有这些,用一根脏脏的线拴

    起来。这线是从一个妇女的胸衣上拿下来的。那女子很厉害,前后只用

    了十分钟就产下一对双胞胎。最后,她还在这些宝贝上面洒了圣水。她

    说这圣水取自耶路撒冷的一口井。当年耶稣都从这口井里取水解渴。她

    向六神无主的小伙子解释说,这护身符能消除疼痛,确保他家娘子生下

    个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最后,她又抓上了鳄鱼皮包——这个鳄鱼皮包整个街区无人不晓,小一辈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在这鳄鱼包里生下来的,在

    里头踢啊踢的,然后接生婆把自己交给妈妈——这一切都准备就绪,她

    终于可以出门了。

    他们赶到的时候,凯蒂正痛得大叫。公寓里挤满了四邻的女人,都

    站在四周祷告,追忆自己生孩子的往事。

    “生我们家的文森特的那时候啊,”一个女人说,“我……”

    “我比她块头还小呢,”另外一个说,“那个时候……”

    “他们都说我活不过来了,”第三个女人自豪地说,“可是你看……”

    女人们欢迎接生婆的到来,并把约翰尼给嘘走。他坐在门口走廊,凯蒂每叫一声他就浑身颤抖一回。这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了,他困惑得

    很。现在都早晨七点了。窗户关着,但她的惨叫声还是一声声传过来。

    男人上班途经这里,看着传来惨叫声的窗户,再看看在走廊里缩成一团

    的约翰尼,他们便都严肃起来。

    凯蒂生了一整天,约翰尼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也帮不上。快到

    晚上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了,跑到妈妈家去寻求安慰。他告诉妈妈说

    凯蒂在生孩子,他妈妈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大得差点把屋顶给掀掉。

    “这下好啊,她把你给抓牢了啊。”她失声大哭,“你是再也不会回

    到我身边啦。”约翰尼怎么劝都劝不住。

    约翰尼跑去找哥哥乔治。乔治正忙着在跳舞呢。他只好坐那里喝

    酒,等着乔治跳完。他这时已经把去学校上班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等乔治这天晚上闲下来了,他们就跑了几家通宵酒吧,每个地方喝上几

    杯,到处跟人说约翰尼的痛苦遭遇。男人们都满怀同情地听着,请约翰

    尼喝酒,还说他们也都经过了这一关。

    天快亮的时候,俩小子跑回妈妈家。约翰尼在不安之中睡着了。九点的时候,他突然醒来,突然感到好像有麻烦了。他想起凯蒂来,也把

    学校的事情记起来了,可惜为时已晚。他赶快梳洗完毕,立刻往家里

    赶。路上经过一个水果摊,上头有鳄梨,他给凯蒂买了两个。

    他压根不知道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凯蒂痛得

    死去活来,折腾了二十四个小时,好歹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是个瘦弱的

    小女孩。这次生产唯一了不得的是小女孩生下来头顶有胎膜。听说头顶

    有胎膜的孩子长大后会有大出息。接生婆鬼鬼祟祟地将这胎膜藏了起

    来,日后卖给了布鲁克林海军船坞的一个水手,卖了两块钱。据说身上

    带着胎膜的人掉进水里淹不死。水手将胎膜放在一个法兰绒的袋子里,挂在脖子上。

    那天晚上约翰尼喝了个大醉,然后昏睡过去。他不知道夜里凉了下

    来,学校里归他看的炉火熄灭了,水管爆裂了,地下室和一楼成了泽

    国。

    回到家中,他发现凯蒂正躺在暗暗的卧室里。孩子躺在她边上,靠

    着安迪的那个枕头。屋子里出奇地整洁。邻居家的那些女人都把这些照

    应过来了。家里还残存着些碳酸混杂着蒙农牌滑石粉的气味。接生婆走

    了,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一共五块钱,你丈夫知道我住哪儿。”

    她走了,凯蒂把脸转向墙壁,想忍住不哭。那天晚上,她想约翰尼

    大概是去学校值班了吧,这个想法是个安慰。她在想,哪怕他两点钟吃

    东西的时候跑回来一会儿也好啊。现在都早晨了,他也该回来了。或许

    他忙了一晚上,现在去妈妈家补个小觉了。她劝自己,不管约翰尼去干

    吗了,只要回来解释一下,她也就宽心了。

    等接生婆走后不久,艾薇来了。有人让一个邻居家小孩去找她了。

    艾薇给她带了些甜黄油、一盒子苏打饼干,还给她沏了些茶。凯蒂吃得

    很香。艾薇看了看孩子,觉得不怎么样,但是她没跟凯蒂说。

    约翰尼回家后,艾薇就准备数落他了。可是看到他一脸苍白、惊魂未定的那副样子,想到他不过才二十岁,也就罢了,只是亲了亲他的

    脸,把要说的话闷到肚子里了,反劝他不用怕,还给他现煮了些咖啡。

    约翰尼看都没怎么看孩子。他手里还拿着两个鳄梨,跪到凯蒂床

    边,又担心又害怕地哭了起来。凯蒂和他一起哭。晚上那时候,她多希

    望他在身边。而现在,她宁可当初跑出去,躲到什么地方,偷偷把孩子

    生下来,等事情结束了,才回来告诉他一切安好。她痛也痛了,就如同

    在沸油里滚了一遭,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也痛过了。亲爱的

    上帝啊!这还不够吗?干吗让他也受这个罪?他不是受苦受罪的命,可

    是她是。两个小时前她刚生下孩子,身子还虚弱,无法从枕头上抬起头

    来。不过她还是在安慰他,叫他不要怕,她会照顾好他的。

    约翰尼感觉好一些了。他又说毕竟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还说他得知

    很多丈夫都“闯过这一关”。

    “我也闯过了这一关,”他说,“现在我是个男人了。”

    他然后对孩子又是亲又是抱的。他建议用安迪未婚女友弗兰西·麦

    兰妮的名字,也叫孩子弗兰西,凯蒂答应了。他们觉得,如果让麦兰妮

    做孩子教母,将有助于弥合麦兰妮受伤的心灵。她要是真和安迪结婚

    了,自己就要改姓诺兰,那就是孩子现在这个名字,弗兰西·诺兰。

    他将鳄梨削皮去核,加上些食用油和酸菜醋,然后将这色拉端出来

    给凯蒂。凯蒂对这平淡的味道感到失望。约翰尼说吃鳄梨就像吃橄榄,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凯蒂被他的体贴打动了,为了他,将这鳄梨色拉吃

    了。她还让艾薇尝了些。艾薇尝了尝说,宁愿吃西红柿。

    约翰尼在厨房喝咖啡的时候,有个男孩从学校过来,带来一张校长

    的条子,上头说约翰尼擅离职守,被开除了。校长让他过去一趟,把欠

    的工资拿了。条子结尾还说,不要指望他给约翰尼写任何推荐信。约翰

    尼看着这条子,脸都白了。他给了那男孩五分钱,感谢他带信来,并让

    他带信给校长说他马上就来。他把条子撕了,跟凯蒂一个字都没有说。约翰尼见到校长,跟他解释了情况。校长跟他说,早知老婆要生孩

    子,就该更加认真对待工作才是。出自好心,他告诉小伙子,水管爆裂

    的损失就不用他去赔了,教育委员会负责就好。约翰尼道了声谢。校长

    从自己腰包里掏钱付给他,但是要他签下一份保证书,保证下回工资单

    来了就归校长领。总而言之,校长照他自己的办法,尽量让事情有个善

    终。

    约翰尼把接生婆的钱付了,接着付了下个月的房租。他有些害怕起

    来。现在孩子有了,凯蒂身体还虚,要歇一阵子才能上班,而两人工作

    也没了。幸好他把下个月房租交了,可以安心再住个三十天,他也只能

    想想这个,聊以自慰了。至于日后,船到桥头自会直吧。

    下午,他跑去给玛丽·罗姆利通报孩子出生的消息。路上,他停在

    橡胶厂门口,要找茜茜的领班。他让领班带话给茜茜,说生孩子了,叫

    她下班后去看看。领班说他会转告的,然后挤了挤眼睛,用手指戳了戳

    约翰尼的肋下,说:“不错啊,伙计。”约翰尼咧嘴一笑,给了他五分

    钱,嘱咐他怎么花:

    “买一支上好的雪茄,我请客。”

    “我会的,伙计。”领班答应说。他拍了拍约翰尼的手,答应带话给

    茜茜。

    玛丽·罗姆利听到消息后哭了。“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她伤

    心地哭着,“生到这么个悲惨的世界,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唉,快

    乐是有一点的,不过更多是辛苦劳作。唉!唉!”

    约翰尼很想告诉托马斯·罗姆利,但是玛丽恳求他别去讲。托马斯

    痛恨约翰尼·诺兰,因为约翰尼是爱尔兰人。他仇恨德国人、美国人、俄国人,但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是爱尔兰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种族主义

    者,只是他连自己的种族也仇恨。他有个说法,说两个异族通婚,生出

    来的都是杂种。他的论据是:“如果我让金丝雀和乌鸦交配,你说能配出什么名堂

    来?”

    约翰尼把岳母带到自己家里之后,就出去找工作了。

    凯蒂看到妈妈很高兴。生孩子的疼痛她还记忆犹新,她现在知道了

    妈妈生她自己的时候,不也有过一样的遭遇?她想到妈妈一共生了七个

    孩子,给抚养大,然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三个孩子夭折,活下来的

    几个挨饿的挨饿,受苦的受苦。她这时候就预见到,自己这个生下来一

    天不到的孩子,日后一定也是这个命。她又慌又怕。

    “我懂个什么呢?”凯蒂问她妈妈,“我只能教她我会的,可是我会

    个什么呀?你穷了一辈子,妈妈。约翰尼和我也穷。这孩子长大了还是

    穷命。我们就这个样子,也翻不了身。有时候我总想自己是一年不如一

    年。日子这么往下过,等约翰尼和我都老了,情况也好不起来。现在还

    年纪轻,做得动,可时间一久,这些都持续不了。”

    接着她想到真正揪心的事情来。“我是说,”她心里想,“我能做

    工。我指望不了约翰尼。我总得去照应他。啊,老天,别再让我生了,不然我照应不了约翰尼了,我不照顾他不行啊。”她的妈妈玛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在我们老国家我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是农夫。我们都

    常挨饿。好了,到这里了,也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你爸不像在老国家那

    样,要去当兵打仗。除此之外,我看日子过得更难。我想念老国家,想

    念那些大树、开阔的田野、熟悉的日子,还有那些老朋友。”

    “要是你不指望这里日子好转,那你来美国干什么呢?”

    “为了孩子啊,希望孩子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家。”

    “你的孩子也不怎么争气啊,妈妈。”凯蒂露出了苦涩的微笑。“不过老国家没有的,这里有。别看这里苦,什么都不熟悉,可是

    这里有——希望。在老国家,人再努力,顶多也就做到他父亲的水平。

    如果父亲是木匠,儿子搞得好也是木匠,不会变成老师、牧师。他或许

    也能够进步——但是只能达到父亲的水平。在老国家,人属于过去。这

    里人属于未来。在这片土地上,人要是有颗好心,肯老老实实做事,不

    走邪路,都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也不是这样。你这几个孩子都没有超过你呢。”

    玛丽·罗姆利叹了口气。“或许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怎么教育女儿。

    我们家祖祖辈辈几百年都给地主干活。我没有送我的长女上学。我无知

    啊,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免费送孩子上学。就这样,茜茜哪里有机会超过我。另外三个呢,你们都上过学。”

    “我上完六年级了,如果这也算教育的话。”

    “还有你家约尼”——她老将约翰尼说成约尼——“也上过学,明白

    了吧?”她的话音激动起来。“你看,总算起了个头——会越来越好

    的。”她抱起孩子,举得高高的。“这孩子父母亲识文断字,”她平淡地

    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个大奇迹了。”

    “妈妈,我还年轻。妈妈,我刚十八岁。我还有力气。我会努力做

    事。不过我不想孩子长大以后,只靠力气赚钱。妈妈,我们应该怎样

    做,才能改变她的命运呢?从哪里下手?”

    “秘诀就是读书写字。你识字啊。你可以找本好书,每天给孩子读

    一页。一天不落,一直读到孩子自己能读书为止。到了那时候,可以让

    孩子自己读。我知道这个就是秘诀。”

    “我会读的。”凯蒂答应,“什么书是好书?”

    “有两部好书。莎士比亚是好书。听人说,书上写尽了人世间的百

    态。人类知道的所有的美,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书里记着呢。听人说,这些故事都是能拿到舞台上去演的。我从来不认识任何看

    过这好书的人。但是听我老国家的地主说,这书里有些内容都能当歌唱

    呢。”

    “莎士比亚是不是德语书?”

    “是英语的。这是我听那时候的地主说的。他正要送儿子上那个著

    名的海德堡大学呢,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另外一本书是什么?”

    “是新教教徒看的《圣经》。”

    “我们有自己的《圣经》啊,天主教的。”

    玛丽偷偷看了看房间四周。“一个好天主教徒不该这么说,不过我

    相信新教《圣经》把耶稣这个世上最伟大的故事说得更好,更活泼些。

    我有个很要好的新教朋友,给我念过她们的《圣经》,所以我才这么说

    的。”

    “那就看这个,还有莎士比亚的书。每天你给孩子读一页,哪怕你

    自己也看不明白书上的话,或是发音发错。你必须坚持这么做,这样孩

    子长大后,就会见识过世面——知道世界并不是布鲁克林的出租屋这么

    大。”

    “新教《圣经》和莎士比亚。”

    “你还得把我讲过的民间故事讲给孩子听——过去我妈妈也是这样

    传给我,我外祖母也是这样传给我妈妈的。你要跟孩子们讲讲老国家的

    神话故事,说说那些仙女、小精灵、侏儒等——他们不住凡界,却住在

    人们心中。你还得跟孩子讲一讲缠着你父亲一家的那些厉鬼,还有你婶

    婶那邪恶的眼睛,那是中邪了才这样的。你还要跟孩子讲,我们家里出

    事,要死人的时候,总会有些征兆显给家里的女人。这孩子还要相信上帝,还有他唯一的儿子耶稣。”说着,她画了个十字。

    “对了,别忘了还有圣诞老人。孩子六岁之前都必须相信圣诞老

    人。”

    “妈妈,我知道世上没有鬼怪和仙女。你这不是让我跟孩子撒谎

    吗?”

    玛丽立刻尖锐地反驳:“你哪里会知道地上有没有鬼怪,天上有没

    有天使?”

    “我知道没有圣诞老人。”

    “但是你必须把这些东西教给孩子。”

    “为什么啊?我不相信还教她?”

    “因为,”玛丽·罗姆利简简单单地说,“孩子得有想象力。想象力是

    无价的。孩子得有一个隐秘的世界,里头住着从来不存在的东西。她得

    相信,这很重要。她先得相信这些不属于人世的东西。这样一来,等世

    道艰难了,孩子就可以回去,住到想象里头。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觉

    得很有必要回顾圣徒的生活,回顾过去发生的各种神迹奇事。有了这些

    想象,以后日子不好过,也不会钻牛角尖困在日子里头。”

    “孩子会长大,自己明白事理,那时候发现我撒谎了,会很失望

    的。”

    “这就是开悟啊。自个儿开悟这不是好事吗?首先全心相信,后来

    又不相信,这也是好事。这样七情六欲变得更饱满,更绵长,跟着一起

    长呢。等她长成了女人,要是有人对她不好,让她失望,她都经历过失

    望了,这样也就不会经不起事了。教孩子的时候,别忘了苦难也是好

    事。苦难磨练人哪,让人性格饱满起来。”

    “真是这样的话,”凯蒂苦闷地说,“我们罗姆利家人都是富人了。”“是的,我们很穷。我们受苦受难。我们日子很艰难。可是我们知

    道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所以更出色。我不识字,我告诉你的这些,都

    是生活中的实际体会。你得教孩子这些,另外,随着年龄增长,你自己

    的阅历也越来越丰富,这个你也要教给他们。”

    “还得教孩子什么?”

    “孩子得相信天堂。这个天堂不是上帝坐在宝座上,天使四处在飞

    的天堂”——玛丽痛苦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德语和英语夹杂——“而是

    一个可爱的地方,人们梦想的地方——一个欲望实现的地方。这或许是

    另外一种宗教。我也说不好。”

    “还有,还有什么呢?”

    “你去世之前,得有块小小的土地——或许有房子建在上头,让子

    子孙孙一直继承下去。”

    凯蒂笑了。“我买地?买房子?能交得起房租就谢天谢地了。”

    “这是事实。”玛丽斩钉截铁地说,“可是你还得去买。几千年来,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在别人的土地上干活。这是在老国家。现在我

    们在工厂上班,靠自己双手,条件已经好些了。每天上完班,总有些时

    间不归老板,归自己。这不错啊。能拥有一块土地就更好了。买一块

    地,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这样,我们在这个世上就更上一层楼了。”

    “我们怎么才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呢?约翰尼和我都上班,钱挣得很

    少。有时候房租一付,保险一交,买菜的钱都快没有了,哪里有闲钱余

    下来买地?”

    “你得找个炼乳罐子,好好洗洗。”

    “罐子?”

    “将罐子上头好好剪掉。把罐子剪开,剪手指那么长。每条口子这么宽。”她两个手指并拢,示意给凯蒂看。“将这些剪开的条子扳到外面

    去。这样一来,罐子看起来就像个粗糙的星形。在上头开一道细长的口

    子。然后将罐子钉到衣橱最阴暗的角落里,每根条子上钉个钉子。每天

    你放五分钱进去。过了三年,就是一笔小财了,五十块呢。这钱你拿出

    来,去乡下买块地。记住要拿证件,写明这是你的。这样,你就成了个

    小地主。一旦拥有土地,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再也不会当农奴啦。”

    “每天五分钱。听起来倒是不多。可是钱从哪里来?我们现在就够

    穷了,又多了一张嘴……”

    “你就这么办:你去蔬菜店的时候,问问胡萝卜多少钱一把。那人

    会说三分钱。你就去找找,看有哪一把不那么新鲜,也不那么大的,就

    跟他说:这一把不大好,能不能两分钱卖给我?说得理直气壮些,就两

    分钱卖给你了。这样你就省下了一分钱,你把这一分钱放进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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