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新闻 > 信息荟萃
编号:3294
你的奥尔加.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0日
第1页
第9页
第20页
第21页
第41页
第157页

    参见附件(1375KB,177页)。

     你的奥尔加,这是作者再度横扫文学榜单的震撼新作,在书中以爱情故事描述,采用多视角叙事,语言真挚感人,通俗易读,很好看的一本小说作品!

    你的奥尔加介绍

    《你的奥尔加》从一场爱情切入,展现了一个时代的侧影。

    十九世纪末,奥尔加出生在波兰。青涩时代,她爱上了工厂主儿子赫伯特,但清楚阶层不同,对方家庭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和赫伯特度过幸福的几年后,两人不得不分离。奥尔加去一家乡村学校教书。赫伯特则选择从军,他喜欢周游列国,有一颗驿动的心。

    纳粹攫取政权后,奥尔加因病失去听力,在世间辗转流离,这时无人知道,她怀揣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你的奥尔加作者

    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Schlink)

    生于1944年。德国法学家,小说作家,法官。

    代表作《朗读者》已被译成50种语言,是首本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首位的德语小说。据其改编的电影获2009年金球奖和奥斯卡金像奖。

    2018年出版新作《你的奥尔加》。

    你的奥尔加点评

    作者带我们回到了上个世纪,将那个混乱的时代变得柔和起来。

    本书不仅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的生平,也是一个爱情故事和一部时代史。

    本书扣人心弦,作者用一种明晰而简练的语言讲述了这个故事,隐隐带着一种老式的余韵,堪称大师。

    本书重拾了《朗读者》的母题:为争取接受教育的机会而奋斗的奥尔加,是因目不识丁而成为纳粹集中营看守的汉娜的另一种可能。

    你的奥尔加书摘

    赫伯特的目光跟踪着奥尔加的脖颈,在衬衣胸部的隆起以及对裙下大腿和小腿肚的想象中顿住了,然后停留在她裸露的脚腕和双脚上。奥尔加看书时就把鞋子和袜子脱下了。但是,赫伯特尽管经常看到她的脚腕和双脚,可还从未观察过它们,踝骨旁边的小坑,脚后跟的拱形,细嫩的脚趾,绿色的血管。他多想触摸到她的脚腕和双脚呀!

    “你在看我哪里?”

    奥尔加看着赫伯特,赫伯特顿时脸红耳赤起来。“我没有看你。”

    他们彼此对坐着,两个人盘腿端坐,她拿着一本书,他双手拿着一把剑和一根木头。他低下头。“我原以为不熟悉你的脸。”他摇摇头,用剑击打着木头,掉下一些木屑。“现在……”他抬起头,注视她,他的脸始终红彤彤的,“现在我希望一直看着你,你的脸蛋,你的脖子,你的颈项,你的……恰恰是你。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东西。”

    她的脸上也红彤彤的。他们彼此对视,只用眼睛和心灵。他们不愿意移开目光,不想重新成为熟悉的奥尔加和熟悉的赫伯特。直到奥尔加嫣然一笑,说道:“我们在干什么呀?如果你看着我,我就没法看书了,而如果我看着你的话也一样。”

    “我们结婚吧,你不用读书了。”

    奥尔加向前弯下身子,搂住他的脖子。“你永远不会和我结婚,现在不会,因为你还不到结婚的年纪,以后也不会,因为你的父母将为你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离你加入近卫军和我上师范学院还有一年时间。一年时间!我们只是得约定好,”她重新微微一笑,“我们何时对视,我何时学习。”

    你的奥尔加截图

    书名:你的奥尔加

    作者:【德】本哈德·施林克

    译者:沈锡良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9-11-01

    ISBN:9787544296359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目录

    第一部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第二部

    1

    2

    3

    4

    5

    6

    7

    8

    9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第三部第一部1

    “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最喜欢站着看。”

    母亲将女儿托付给女邻居时跟她说。女邻居起先不相信,可事实

    就是这样。小女孩一岁,站在厨房里,一个个看过来:配有四张椅子

    的桌子,餐具柜,上面放着平底锅和汤勺的炉灶,冲洗餐具的水槽,上面有一面镜子的盥洗盆,窗户,窗帘,最后是吊在天花板上的电

    灯。然后她走上几步路,站在敞开的卧室门口,在这里也能看到所有

    的一切:床,床头柜,橱柜,抽屉柜,窗户以及窗帘,最后又是电

    灯。她看得津津有味,尽管女邻居家里的布局和自己家里的没有什么

    不同,家具也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当女邻居心想这个一声不吭的小女

    孩现在已将这个二居室里能看到的一切都看过了之后(厕所在楼梯间

    里),就把她放在了窗户旁的椅子上。

    这个区很贫穷,每一栋高耸的房子后面都有一个狭窄的院子,还

    有一幢房子。狭小的马路上挤满了来自不同房子里的许许多多人、有

    轨电车和手推车。有人在出售手推车里的土豆、蔬菜和水果,有人售

    卖挂在胸前的托盘里的小玩意儿、香烟和火柴,年轻人在卖报,女人

    们在卖身。男人们在各个拐角等待机会,不管什么样的机会。每隔十

    分钟,便有两匹马拉着一辆车穿越铁轨,小女孩鼓起掌来。

    即便她越长越大,她依然愿意站着观看。并不是她走路方面有问

    题,她走起路来既熟练又稳当。她想要观察,想让自己明白周边发生

    了什么事。她的父母彼此几乎不说话,也几乎不和她说话。这姑娘能

    说话和明事理,要归功于这位女邻居,她喜欢说,也说得很多,在一

    次摔倒之后无法干活了,于是常常帮女孩的母亲一把。当她和女孩出

    门时,她只能慢慢走路,不得不时时地停下脚步。可是,凡她能看到

    的东西她都要说上一通,解释一下,评价一番,教训一顿,小女孩都

    来不及听,而这种慢慢走路、经常停下对她正合适。

    女邻居觉得小女孩应该多和其他孩子玩耍。可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和过道里,一切都很粗暴,谁想要有所主张,就必须斗争,谁不斗

    争,就要受折磨。不如说,孩子们的游戏是对生存斗争的准备,而不

    是一种娱乐。这小女孩并没有胆怯或者软弱。她不喜欢游戏。她还没上学,就学会了读和写。女邻居起先不想教她,免得她在

    学校里感到无聊,可还是教她了。这小女孩阅读从她家里找到的书,《格林童话》,霍夫曼斯塔尔[1]的《一百五十篇道德小说》,《神奇

    仙女娃娃的命运》[2],以及《蓬蓬头彼得》[3]。她长时间地站着看

    书,倚靠在餐具柜或者窗台上。

    倘若不会阅读和书写,这小女孩在学校里一定会觉得没劲。那位

    男教师用一根棍子反复地教四十个女学生一个个字母,而这种领读和

    跟读、领写和抄写很枯燥乏味。可女孩子拼命学着计算,好在购物时

    检查小贩是否算错。她喜欢唱歌,在乡土课上老师带着全班同学郊

    游,女孩子认识了布雷斯劳[4]这座城市和周边地区。2

    她学会了在贫穷中成长。学校是一幢红砖新建筑,有着黄色砂石

    的壁炉台和壁柱,要比本区的其他房子更漂亮,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

    房子都破旧不堪。学校就是学校。可是,当小女孩看到宽阔的马路旁

    雄伟壮丽的住宅、带花园的别墅、富丽堂皇的公共建筑以及宽敞宏伟

    的广场和设施,当她在河岸边和大桥上更自由地呼吸时,她才明白自

    己所在的区里生活着穷人,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的父亲是码头工人,港口里没活可干时,他就待在家里。她的

    母亲是洗衣妇,从经济境况良好的人家家里取来换洗衣物,将一捆东

    西放在头顶上带回家,把它们洗干净、熨烫好,将那捆裹进床单的东

    西放在头顶上再送回去。她日复一日地干活,可干的活并没有给她带

    来很多收益。

    父亲在转运煤炭期间连续多日睡不着觉、不能更衣,于是他就生

    病了——头疼、眩晕、高烧。母亲用湿毛巾冷敷他的额头和面颊。当

    母亲对自己的肚子和肩膀上出现微红色的皮疹感到害怕,然后叫来医

    生会诊时,也发觉自己头晕和发起烧来,医生诊断他们得了斑疹伤

    寒,于是将两人送入医院。他们和小女孩匆匆告别。

    她看不到自己的父母。她不能被传染上疾病,因而人们不允许她

    上医院看望父母。直至父亲一周后去世,母亲十日后也追随丈夫而去

    时,她从暂时照看她的女邻居那里听说,父母亲又重新在一起了。她

    很想待在女邻居家里,女邻居也很想收留她。可她的祖父决定把小女

    孩带到波美拉尼亚[5]。

    早在祖母操持葬礼,清理掉家里的所有东西,通知学校女孩离校

    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不是很和谐了。祖母先前并不赞同儿子的婚

    事。她有点以自己的德意志血统而自豪,拒绝让奥尔加·诺瓦克做她

    的儿媳妇,即便诺瓦克能说流利的德语。她也并不赞同这对夫妇给女

    孩起母亲的名字。只要小女孩在她的监护之下,她就应该有一个德国

    人的名字,而不是斯拉夫人的名字。

    可奥尔加不接受德国人的名字。当祖母试图向她解释斯拉夫人名

    字的缺点和德国人名字的优点时,奥尔加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祖

    母将自己认为很好的德国名字提供给孙女,从埃德尔特劳德到希尔德加德,她拒绝从中选出一个名字。祖母解释说,那就这样吧,叫她黑

    尔加,几乎和奥尔加一样,她却两臂交叉,一言不发,对黑尔加的称

    呼不做出任何反应。于是从布雷斯劳到波美拉尼亚的火车上,以及抵

    达后的刚开始几天,都是这样的情况。然后祖母就让步了。可从那时

    起,在她眼里,奥尔加就是一个固执己见、毫无教养、忘恩负义的孩

    子。

    一切对奥尔加都很陌生:离开大城市来到小乡村和辽阔的原野;

    离开有着不同年级的女子学校来到男女生同在一个教室的学校;周围

    不再是活泼的西里西亚人,而是安静的波美拉尼亚人;离开热情的女

    邻居,与固执的祖母共处;看书的自由时光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

    田里和花园里的劳作。她知道穷孩子从小应该如何行事,可她比其他

    孩子想要更多,想学习更多,想知道更多,想拥有更多的能力。祖母

    没有书,没有钢琴,奥尔加就不放过那个老师,直至他从图书馆里给

    她借书;也不放过那个管风琴师,直至他教她弹奏管风琴,并允许她

    练琴为止。在坚信礼[6]课上,牧师轻蔑地谈起大卫·腓特烈·施特劳

    斯[7]的《耶稣传》时,她就央求他把书借给她看。

    她很孤单寂寞。乡下比城里可玩的东西更少,孩子们必须干活。

    即便玩,也只是玩些很粗糙的东西。奥尔加一向应付自如,可她并不

    真正属于其中。她渴望找到同样不属于其中的人。直到她找到了一

    个。他也同样与众不同。从一开始就是。3

    他几乎还不会站立时,就想要走路。因为他一步步走路走得不够

    快,一只脚还没着地,另一只脚已经抬起,所以跌倒了。他站起来跨

    出一步,再跨出一步,结果又走得太慢,一只脚还没落下,另一只脚

    又已经离地,于是再次跌倒。站起,跌倒,站起——他不耐烦却又孜

    孜不倦地继续做下去。他不想走路,他想奔跑——他母亲想。她看着

    他,然后摇摇头。

    他学会一只脚碰到地,另一只脚才可以离地之后,却还是不想走

    路。他迈开敏捷的小步伐奔跑,当父母像当时刚刚流行的那样,给他

    套上挽具牵着他走路时,他们忍不住发笑,因为这个小男孩散步时犹

    如一匹小马那样慢吞吞。同时他们又有点感到尴尬,其他孩子在挽具

    里走路要好得多。

    三岁时,他开始奔跑。他在有着四个楼层和两个阁楼的宽敞屋子

    里奔跑,沿着长长的过道,在楼梯上奔上奔下,走过彼此敞开着的房

    间,穿越露台到花园里,到田野上,到森林里。等到上学了,他就奔

    跑到学校去。并不是他赖在床上不起来,或者刷牙时磨蹭时间,或者

    因为其他原因晚了,他就是喜欢奔跑而不是走路。

    起先,其他孩子和他一起奔跑。他的父亲是村里最有钱的人,用

    他的财产给许多家庭提供面包,调解争端,关心教堂和学校,并且教

    导男人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使其他孩子对他的儿子产生了敬仰,并且

    竭力效仿他,直到老师向他表示出的尊重以及他在礼貌、语言和穿着

    上的与众不同使他和其他人疏远开来。如果他乐意做他们的头目,他

    们或许乐意成为他的随从。可他对此没有兴趣,并不是出于狂妄自

    大,而是出于固执己见。其他人玩他们的游戏,他则玩他的游戏。他

    不需要其他人。他尤其不需要他们和他一起奔跑。

    七岁时,父母送给他一条狗。因为他们欣赏英国,敬重腓特烈皇

    帝[8]的遗孀维多利亚[9],他们选择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那是英国的一

    种牧羊犬,它可以陪伴并保护他们奔跑的儿子。它也正是这么做的,总是跑在前面,常常回头看,他们的儿子想要去哪儿,它总是心领神

    会。他们奔跑在田间小路和耕地的田埂上,木板路和林间通道上,也

    常常横穿林子和田野。儿子喜欢空旷的原野和稀疏的森林,可是当谷

    物长得很高时,他就奔进抽穗的地里,想用自己裸露的胳膊和大腿感

    觉它们,再奔进低矮的树丛,被那些植物刮挠和拉扯,如果它们想抓

    住他不放,他会从中挣脱。当海狸筑了一条水坝,挡住小溪进入小水

    塘时,他就奔进小水塘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的脚步,没有任

    何东西。

    他知道火车何时进站、离站,于是冲进车站,和火车一起奔跑,在它旁边向前猛冲,直至最后一节车厢超越他。他长得越大,跟得上

    火车的时间就越长。但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个。火车把他带到一个

    地方,在那里他的心跳和呼吸快到不能更快。他也可以独自抵达那个

    地方,但发觉被火车带到那里更带劲。

    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喘息,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他听到自己的双

    脚敲击地面,均匀、自信、轻松,而每一次的敲击里都有着升起,在

    每一次升起里都有着飘浮。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展翅翱翔。4

    他的父母给他取名赫伯特,因为父亲曾经一心一意地当过兵,在

    普法战争的格拉沃洛特战役之后获得了铁十字勋章,希望儿子成为一

    名赫伯特,意为“一名光彩照人的战士”。他向儿子解释这个名字的

    意义,赫伯特为这个名字感到自豪。

    他也为德国感到自豪,为年轻的帝国和年轻的皇帝,为他的父

    亲、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以及家庭的庄园,这个可观的产业,这幢雄

    伟的房子感到自豪。唯有不对称的房屋正面让他忧心忡忡。大门位居

    右侧,楼上的每层和屋顶均匀分布着五扇对称的窗户,而大门左首有

    三扇窗户,右首则有一扇窗户。谁也没有对这种打破匀称的设计做出

    过解释。房子已有两百多年历史,但归这个家庭所有不过一代时间。

    祖父从一个穷困潦倒的贵族那里买到这座庄园时,曾希望自己有

    朝一日被封为贵族,如果不是祖父如此期待,那么就是父亲——格拉

    沃洛特战役的英雄。父亲也寄希望于获得贵族头衔和铁十字勋章,这

    样一来就可获得骑士封地了。可是施罗德家没有任何变化,赫伯特后

    来用连字符将庄园的名称挂在了自己的姓氏之前,因为他不希望只是

    许多施罗德之中的一个。

    尽管梦想很高远,祖父和父亲依然冷静而能干。他们使庄园恢复

    了原貌,建了一爿制糖厂和一爿啤酒厂,有了足够的金钱进行股票的

    投机买卖。这个家庭不缺少任何东西,也可以满足赫伯特和维多利亚

    兄妹俩的任何一个愿望,只要赫伯特足够理智,不是想着从学校和教

    堂回来后度假,而是希望到柏林旅行;不是想着去看什么小说,而是

    希望阅读祖国的历史书籍;不是想着那种带有蒸汽驱动机车的英国铁

    路模型,而是希望有一艘小船和一把机枪。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了四

    年国民学校之后,兄妹俩开始在家学习。他们有一个男教师教授数学

    与自然课,一个女教师教授文化与语言课。赫伯特学习小提琴,维多

    利亚学习钢琴和声乐。此外,赫伯特在庄园里帮忙,这样他就知道以

    后能期望从管家和男仆女仆那里得到什么。

    当赫伯特可以上坚信礼课时,维多利亚也跟着一起上了,尽管她

    小了一岁,而且赫伯特上这门课还早了点。父母想让兄妹俩像上国民

    学校那样和乡村孩子一起上坚信礼课,但不希望维多利亚遭遇这些孩

    子们的鲁莽行为而得不到哥哥的保护。并不是说维多利亚害怕那些孩子。兄妹俩为他们担忧,因为他们

    无法忍受生命中的痛苦,而在苦难面前却傲慢自大、无知无畏。可这

    并不妨碍维多利亚学习一个弱女子的优雅腔调,也不妨碍赫伯特训练

    一名男子汉的骑士风度。两个人都对各自的角色很感兴趣。赫伯特有

    时试图粗鲁地对其他孩子挑起事端,以此保护维多利亚。可他们不理

    睬他的挑衅行为。他们不想和这两个人打交道。

    除了奥尔加。奥尔加对他们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欣赏,而赫伯特和

    维多利亚认为这种好奇和欣赏令人着迷。他们如此迅速地和她成为朋

    友,恰恰说明他们是多么孤独寂寞,尽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5

    有一张三个人在花园里的照片。维多利亚坐在一架秋千上,穿着

    一件蓬松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有帽檐和花朵的小帽,撑着一把阳伞,跷着二郎腿,脑袋歪向一侧。在她的左首,赫伯特穿着短裤和白衬衫

    倚靠在秋千上,在她的右首则是奥尔加,她穿着一条有白领子的黑连

    衣裙。那两个人彼此对视着,仿佛他们相约一起推动秋千似的。

    三个人看起来都严肃而激昂。他们是在再现哪本书中的一个场景

    吗?赫伯特和奥尔加是在向维多利亚表示敬意吗?因为她是他们中最

    小的一个?因为她懂得让哥哥和年长的女友起到主导作用吗?他们一

    如既往地愿意——他们愿意满怀严肃的激昂。

    这三个孩子看起来像十八岁,尽管照片的背面有文字说明,这张

    照片是在坚信礼前一天拍摄的。两个女孩都是金发,维多利亚披散的

    鬈发在小帽下面露出来,奥尔加并不卷曲的头发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发

    髻。维多利亚噘着嘴绷着脸,这一点泄露了她可能因为和这个世界无

    法和解而怏怏不乐。奥尔加紧固的下巴上方长着结实的颧骨,有宽大

    高耸的额头,一张有力的面孔,人们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留越久,心

    头就越感到愉悦。她们俩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准备结婚生子、建立家

    庭的模样。她们是年轻的女人。赫伯特希望自己是一名年轻男子,可

    现在还是个男孩,矮小、结实、有力,即便挺起胸膛、伸长脖子,却

    还是超不过那两个女孩,也永远超不过她们。

    在后来的照片中,赫伯特也喜欢摆姿弄态,他模仿年轻的皇帝。

    维多利亚马上变得丰腴起来,美食使她和这个世界和解了,脂肪组织

    清除了那些大伤脑筋的东西,也赋予她一份天真而感性的魅力。奥尔

    加没有其他照片保存下来;只有赫伯特和维多利亚的父母支付得起照

    片的费用,奥尔加要不是刚好在的话,恐怕也不会留下那一张照片

    了。

    坚信礼之后那年,维多利亚开始央求父母送她到柯尼斯堡[10]的女

    子寄宿学校。在一个邻近的庄园举办的一次晚会上,女儿向父母谈起

    寄宿学校的生活,仿佛这是一种奢侈和优雅的生活,仿佛这种生活可

    以使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免于在农民之中长大。父母起先不愿意,可

    维多利亚却一意孤行。在排除种种困难达到目的之后,她还是固执己

    见地坚持说,寄宿学校简陋的生活完全就是雅致的日子。奥尔加想上波森[11]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但她必须在一次入学考

    试中证明自己具有女子高级中学高年级的知识。她真想每天早晨走上

    七公里路到县城的女子高级中学去,每天晚上再走上七公里回来。可

    她既没有钱上学,也没有一个支持者为她申请减免学费。村里的老师

    和牧师认为女孩子上高中是多余的。于是她决定独自学习高年级的知

    识。

    当她到女子高级中学设法打听高年级结束前都学些什么课程时,她被高大的建筑、宽阔的楼梯、长长的走廊、众多的房门、女孩们在

    下课铃声和上课铃声之间的课间休息在走廊上叽叽喳喳谈笑闲聊、嬉

    闹玩耍的轻松愉快,以及女教师们抬头挺胸地从教室里走进走出时的

    自信吓坏了,一直待在楼梯角落里,无法找到出去的路,直到一位女

    教师上完课发现了她。她听了快要流泪的奥尔加提出的请求,抓住她

    的胳膊带她走出学校,送她平安回家。

    “宗教,德语,历史,算术,地理与自然,书法,图画,声乐,手工——你行吗?”

    奥尔加在坚信礼课上学过教义的问答手册,读过席勒的剧本、弗

    赖塔格[12]的小说和塞格特[13]的《普鲁士人祖国史》,能背诵歌德、默里克[14]、海涅以及冯塔纳[15]的诗歌,以及埃克[16]的《德国诗歌宝

    典》里的许多歌曲。女老师让奥尔加背诵一首诗,演唱一首歌,以及

    做心算。她检查了奥尔加钩织的那只小手提包,不再对奥尔加的手

    工、画画和书法能力有任何怀疑。地理与自然课是软肋。奥尔加认识

    很多的树木、花朵和蘑菇,但还从未听说过动植物的谱系,卡尔·冯

    ·林奈[17]以及亚历山大·冯·洪堡[18]。

    女老师对奥尔加很感兴趣,给了她一本普通地理学教科书和一本

    家政与自然课的教科书,说如果她需要什么建议,尽管再过来就

    是。“还有,你要给我好好读《圣经》和《浮士德》!”

    赫伯特知道自己十八岁将会加入近卫步兵团。在那之前他得完成

    高中学业。一位男家庭教师和一位女家庭教师都乐意为他做好准备,可是他的兴趣放在了射击、打猎、骑马、划船和奔跑上。他知道将来

    有一天自己得接管制糖厂和啤酒厂的产业,父亲将帮助他熟悉企业和

    各项业务,可他并没有将自己视为地主和工厂主。他看到的是广阔的

    原野和广阔的天空。当他奔跑的时候,他不是因为累得疲惫不堪而掉头,而是因为天黑了,不该让母亲为他担惊受怕。他梦想着和太阳一

    起奔跑,穿越没有尽头的日子。6

    维多利亚离开之后,奥尔加和赫伯特彼此需要一段时间,才重新

    找到了亲近感。看望他一个人不同于看望他和维多利亚两个人。奥尔

    加发觉赫伯特父母猜疑的目光,于是不再去看他了。赫伯特讨厌村里

    的人遇见他和奥尔加、盯着他俩看时那种会心的微笑,他们三个人原

    本无拘无束地在一起散步和划船,现在两个人的时候就得回避了。

    与老师和牧师的想法一样,祖母也认为奥尔加没必要读大学,但

    在家里也不让她闲着,即便她不需要奥尔加的照顾。可奥尔加想为入

    学考试作准备,夏天的时候只好带上自己的书本逃到林边一个荒无人

    烟的地方。赫伯特会到那里去看望她。他带上他的狗儿,有时也带上

    猎枪,还指给奥尔加看那座高台,下雨时她可以在那里看书。他常常

    给她带上一个小礼物,比如一只水果,一块蛋糕,一瓶果汁。

    他来的时候大多奔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躺在她旁边的草地上,等着她放下课本。然后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今天早上还有

    不懂的东西吗?”

    她喜欢回答。这样她就会发现曾经记住却又已经忘记,必须再次

    阅读的内容。他对地理课、自然课感兴趣,也想知道人们靠国家提供

    哪些东西维持生活。

    “地衣可以吃吗?”

    “冰岛苔藓可以吃。这是一种治疗感冒和腹痛的药物,也可当作

    食品。”

    “如何确定蘑菇是否有毒呢?”

    “你必须熟悉很多蘑菇,要么是三百种可以吃的,要么是三百种

    不能吃的。”

    “北极地区生长着什么植物?”

    “高原地带生长着……”

    “我不是说高原地带,我是说……”“冰原荒漠吗?冰原荒漠里什么都不生长。”

    他应她的要求带来了教科书,她发现自己不必在他面前感到害

    羞。他只是在语言方面比她强;他的女老师和他说英语和法语,而没

    有人和她说这些语言。

    入学考试不需要考这些语言,可将来有一天她想去巴黎和伦敦旅

    行,她在《迈耶百科词典》[19]里了解过那些城市,她要比赫伯特更熟

    悉它们。7

    正如赫伯特想从奥尔加那里打听她在学些什么一样,他也愿意告

    诉她自己的所思所想。一天,他向她坦白说,自己是一名无神论者。

    他又奔跑起来,在她面前站住,俯身向前,双手支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奥尔加盘腿端坐着,膝间有本书。“我马上读完。”

    他等着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躺在她旁边的草坪上,双手交叉在

    脑后,她在他的右侧,狗在他的左侧,他的眼睛时而看着她,时而看

    着那条狗,或者望向夏日深蓝色的天空和天空中悠悠飘过的白色云

    朵。此刻,他又说了一遍,平静而坚决,仿佛是他发现了这个奥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上帝是不存在的。”

    奥尔加从她的书中抬起头来,注视着赫伯特。“但是?”

    “但是?”

    “那存在什么?”

    “什么也没有。”赫伯特觉得她的问题很可笑,哈哈大笑着摇摇

    头,“这个世界是存在的,但没有天堂,没有上帝。”

    奥尔加将书本放到一边,伸开四肢躺在赫伯特旁边的草坪上,仰

    望着天空。她喜欢天空,那里是蓝色或者灰色的,即便在下雨或飘雪

    时也是,那时你只能眯起眼睛看到落下的雨滴或者纷纷扬扬飘下的雪

    花。上帝呢?为何他不住在天堂里?然后时不时地来到尘世,来到教

    堂,或者也来到大自然呢?

    “如果他突然之间站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

    “就像利文斯通[20]站在史丹利[21]面前吗?那我一定轻轻地鞠一

    下躬,伸出手来说,‘上帝,我猜您是?’”

    赫伯特为他的玩笑而兴奋,双手拍打着地面,哈哈大笑。奥尔加

    想象着这个场景,赫伯特穿着紧身皮裤和格子衬衫,上帝穿着白色西装,戴着软木遮阳帽,两个人都有点困惑不解,两个人都非常彬彬有

    礼。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可她觉得人们不该开上帝的玩笑,也不该取

    笑别人对上帝所开的玩笑。但首先她不想被打搅,想要学习。如果上

    帝想帮助她的话,她就需要上帝,如果他不想帮助她,那就不需要。

    可赫伯特不放过她。他发现了最后几个问题。几天后,他又问

    她:“有没有无限?”

    他们重新并排躺着,她的脸在双手握着的书本的阴影里,他的脸

    在太阳的光线之下,他闭着眼,嘴唇之间含着草茎。

    “平行的事物相交于无限之中。”

    “他们在学校里教授的东西都是胡说八道。如果你不断地行走在

    铁轨之间——你以为总有一天会走到它们相交的地方吗?”

    “我只能有限地在铁轨之间走下去,不是无限地。要是我可以像

    你那样奔跑的话……”

    赫伯特叹息了一声。“你别取笑我。我想知道在有限的人生中,无限是否具有意义。或者,上帝和无限是同样的东西吗?”

    奥尔加将翻开的书搁到肚子上,却并没有拿开。她真想重新高高

    举起书来,继续看下去。她必须学习。她才不关心无限呢。可是,当

    她将头转向赫伯特,却看到他满怀忧虑又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于是问

    道:“你想拿无限干什么?”

    “我拿它干什么?”赫伯特坐起来,“无限的东西也是无法企及

    的,对不对?可是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企及的,不仅是在当今的时

    代,以当今的方式,而且是绝对无法企及的,对吗?”

    “如果你能企及无限,你想拿它干什么?”

    赫伯特沉默着,目光望向远方。奥尔加也坐了起来。他看到了什

    么?萝卜地。绿色的植物和棕色的犁沟长长地排列着,起先排列得笔

    直,然后因为洼地而呈弧形向地平线伸展,最后和绿色表面交融在一

    起。一棵棵白杨树。一丛山毛榉,像是一座黑色岛屿飘浮在萝卜地的

    浅色海洋里。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照在奥尔加和赫伯特的后背上,一切为他们闪耀,绿色的植物和树木,以及棕色的土地。他

    看到了什么?

    他把脸转向她,尴尬地微笑,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尽管他相信

    他的问题必须有一个回答,他的渴望必须有一种满足。她真想拥抱

    他,抚摸他的头,可她不敢。他渴望触摸她,犹如一个孩子渴望这个

    世界。可因为他不再是孩子,她从他的渴望、他的问题、他的奔跑中

    感觉到一种绝望,他只是对这种绝望还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他想从她那里知道是否有永恒。“无限和永恒是同

    一个东西吗?无限和时空有关,而永恒只和时间有关。但两者以同样

    的方式超越我们拥有的东西。”

    “多少年以后我们还会想起某些人来。我不知道是否有永恒,但

    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22]死了两三千年了,我们还一直记得他们的名

    字。你想成为名人吗?”

    “我想……”他靠在右胳膊上,身子转向她,“我不知道我想要

    什么。我想要更多,比这里的更多,更多的田野、财产、乡村,我想

    拥有的不只是柯尼斯堡和柏林,也不只是近卫军,并非因为它是近卫

    步兵团,即便是近卫骑兵团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希望能够留下一些东

    西,在我们之间流传——我看到过报道,说工程师们想要建造可以飞

    行的机器,我想……”他越过她的头望向天空,然后哈哈大笑。“如

    果有朝一日我们有了这种机器,坐在上面,和它一起飞翔,它就变得

    和其他东西一样普通了。”

    “我真想拥有一些东西。一架钢琴,一支索恩耐克公司出品的自

    来水笔,一套崭新的夏装,一套崭新的冬装,一双夏鞋和一双冬鞋。

    一个房间算是东西吗?如果这不算东西——钱是东西,我很想有钱买

    一个房间。或许你是……”

    “要求太高了吗?”赫伯特继续转向奥尔加,右臂支撑在地上,左手挠着头发,看着她。

    “很抱歉。你不是要求太高了。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可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你过的日子比我更无忧无虑。只

    要我拥有你的生活或者维多利亚的生活,可以直接上女子中学,然后上女子师范学院,我过的日子就更无忧无虑了。可是,如果我是维多

    利亚的话,或许只要进女子寄宿学校就行了。”奥尔加摇摇头。

    赫伯特等待着,可她不再说下去了。“我走了。”他站起来,那

    条狗也站起来,抬头望着他,它本来依偎着奥尔加,奥尔加轻抚着

    它。赫伯特说走就走,奥尔加对此已经习惯了。那条狗对她那么亲

    近,转眼之间又对她那么陌生,每一次她都觉得非常痛苦。

    赫伯特走了,狗儿蹦跳到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奔跑。赫伯特像

    玩耍一样拒绝了它,可脚步马上迅疾起来。然后他站住,转身望着奥

    尔加。“我没有钱。但只要我需要什么东西,就可以拿到钱,我需要

    多少,就可以拿到多少。我一有钱就给你买一支自来水笔。”

    他奔跑起来,奥尔加目送他远去。他们沿着林边,穿过萝卜地,然后到了通往地平线的大路上,他和那条狗在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

    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她目送他远去,含情脉脉

    地。8

    奥尔加和赫伯特互相萌生了爱意——若不是维多利亚从他们惯常

    的共处中脱身,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寄宿学校整个夏天都关

    闭了,当维多利亚在七月回到家,奥尔加和赫伯特愉快地期待着和老

    朋友重新相聚几个星期时,他们却感到了失望。维多利亚有了别的安

    排。她被邀请参加邻近的贵族庄园的舞会和庆典,期待赫伯特能陪她

    一起去,这样更有排场。她并没有忘记奥尔加,邀请她散了步,又喝

    了杯茶。可后来她向她哥哥承认,她无法和这种普通女孩打交

    道。“女教师吗?你记得那个波尔小姐吗,在那位男教师生病的时

    候,教过我们的那个老处女?奥尔加就想做这样的人吗?至少对时

    尚,她和波尔小姐一样没有多少鉴赏能力。我想帮帮她,给她演示了

    一下,她应该把袖子撩起来,裙子要穿得更紧身一些,可她却看着

    我,仿佛我在说波兰语。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就要说波兰语了。她

    的脸长得难道不像斯拉夫人?奥尔加·林克难道不是斯拉夫人的名字

    吗?为什么她要在我面前显得如此自豪呢?还和我平起平坐?如果能

    从我这里学到如何有礼貌,如何穿衣,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这一点伤了赫伯特的心。难道是奥尔加不够好吗?难道是她的脸

    蛋不够漂亮吗?下次见面时他要好好观察一番。他端详她那高耸而宽

    大的额头,她那结实的颧骨,她那绿色的眼睛发出的一点点古怪而奇

    异的光芒。她的鼻子和她的下巴能不能小一些,或者她的嘴巴能不能

    大一些?可是,当她哈哈大笑或者嫣然一笑或者开口说话时,她的嘴

    巴又是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毅然决然,以至于他恰恰就想要她嘴巴上

    面的鼻子和下面的下巴。他甚至也想要这样的嘴巴,当她看书时无声

    无息地嚅动嘴唇的时候,恰恰像现在这样。

    赫伯特的目光跟踪着奥尔加的脖颈,在衬衣胸部的隆起以及对裙

    下大腿和小腿肚的想象中顿住了,然后停留在她裸露的脚腕和双脚

    上。奥尔加看书时就把鞋子和袜子脱下了。但是,赫伯特尽管经常看

    到她的脚腕和双脚,可还从未观察过它们,踝骨旁边的小坑,脚后跟

    的拱形,细嫩的脚趾,绿色的血管。他多想触摸到她的脚腕和双脚

    呀!

    “你在看我哪里?”奥尔加看着赫伯特,赫伯特顿时脸红耳赤起来。“我没有看

    你。”

    他们彼此对坐着,两个人盘腿端坐,她拿着一本书,他双手拿着

    一把剑和一根木头。他低下头。“我原以为不熟悉你的脸。”他摇摇

    头,用剑击打着木头,掉下一些木屑。“现在……”他抬起头,注视

    她,他的脸始终红彤彤的,“现在我希望一直看着你,你的脸蛋,你

    的脖子,你的颈项,你的……恰恰是你。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

    的东西。”

    她的脸上也红彤彤的。他们彼此对视,只用眼睛和心灵。他们不

    愿意移开目光,不想重新成为熟悉的奥尔加和熟悉的赫伯特。直到奥

    尔加嫣然一笑,说道:“我们在干什么呀?如果你看着我,我就没法

    看书了,而如果我看着你的话也一样。”

    “我们结婚吧,你不用读书了。”

    奥尔加向前弯下身子,搂住他的脖子。“你永远不会和我结婚,现在不会,因为你还不到结婚的年纪,以后也不会,因为你的父母将

    为你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离你加入近卫军和我上师范学院还有

    一年时间。一年时间!我们只是得约定好,”她重新微微一笑,“我

    们何时对视,我何时学习。”9

    直至秋季,奥尔加和赫伯特还可以在林边或者高台上单独相聚。

    她在这里看书学习,他来这里找她。可到了十月,天就冷下来了,十

    一月,初雪降临。管风琴师给了奥尔加一把教堂的钥匙,好让她练习

    管风琴,每到周日偶尔也可以替他弹奏管风琴。这样的话,她就在寒

    冷的教堂里用功读书,因为教堂只在做礼拜时才有暖气。这里要比外

    面暖和多了,奥尔加甚至觉得比祖母家里都要暖和,因为虽然有暖和

    的炉子,但祖母粗暴的冷漠让她寒意顿生。至于即将来临的离别会使

    祖母痛苦,让她变得比平时更粗暴和冷漠,奥尔加还不知道,甚至连

    祖母自己也不知道。

    那座教堂是一幢古典主义的半圆拱形建筑,建于一八三〇年,那

    里有一个包厢,因为贵族庄园主曾赞助过教堂而转入赫伯特家族之

    手。赫伯特讨厌这个包厢,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在包厢里忍受教徒们的

    目光。正因为如此,他不会马上想到那个包厢有一只建在地下的炉

    子,他们可以在楼梯那里取暖。在凛冽的日子里,奥尔加和赫伯特还

    是在那里看到了他们呼出的气息。不过地板上相当暖和,包厢的天花

    板和栏杆可以稍稍抵挡住教堂中殿的寒冷,椅子上装上了软垫,奥尔

    加一边学习一边还为赫伯特和自己编织了一件又长又厚的套衫。赫伯

    特梦想着在一座高台上忍受冬日,希望猎获一头父亲看到却又错过的

    强壮的鹿。

    他不爱学习,尽管奥尔加喜欢他陪她一起学习。他一看书,马上

    就烦躁起来,试图发现可以更快地达到目的,或者更快地触及本质的

    途径。他的老师提及尼采、上帝之死、超人以及超人回归,赫伯特也

    希望从尼采那里找到他那些问题的答案。难道对赫伯特而言,上帝不

    是也已经死了吗?难道他也不希望超越自己吗?难道他也不了解乡下

    宁静的生活吗?可他很快觉得读尼采也很费劲,他只是满足于偶尔听

    到这样或那样的说法,把它们顺便插入自己的谈话中而已。他认为有

    两个社会阶层,没有这两个社会阶层就没有艺术,一个是高尚的社会

    阶层,另一个是卑劣的社会阶层。他经常提及纯种的强大和美丽,提

    及孤独的益处,提及上等的人、高贵的人以及超人,超人同样也可以

    发展成伟人、高深莫测之人以及可怕之人。他决定成为一个超人,生

    命不息,冲锋不止,要使德国变得伟大,要和德国一起变得伟大,即

    便这要求他残酷无情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奥尔加觉得那些大话空洞无物。可是赫伯特面颊发红,眼睛发光,她别无选择,除了爱恋地注视

    着他。

    整整一年,他们没有睡在一起过。谁也没有为地主的儿子和一名

    乡下姑娘谈情说爱而恼怒,村民们对他们的恋爱视而不见。不过,对

    奥尔加而言,赫伯特不是地主的儿子,对他而言,奥尔加也不是来自

    乡下的姑娘。他们彼此也不像是地主的儿子和地主的女儿,或者也不

    像中产阶级家庭的两个孩子。他们发觉自己横亘在阶级之间,并没有

    受习俗约束。他们春夏季节单独待在林边,冬天则在教堂的包厢里,他们完全可以睡在一起,却决定不这么做。他们要给自己留出一定的

    时间。

    他们彼此温存,彼此发现,他们抱团取暖,他们难舍难分。直至

    奥尔加从拥抱中挣脱开,因为她想要学习。当赫伯特无法克制住自

    己,当他泄精时,他变得轻松、疲乏而恼怒,感觉下体在湿漉漉的裤

    子里耷拉下来,于是他一跃而起,奔跑起来,或者在下雪天带着滑雪

    板冲出去滑雪。10

    新年前一天,施罗德的庄园举办了本地区最大规模的庆典活动。

    甚至连有着古老贵族称号的邻居们都来了,父亲施罗德戴着铁十字勋

    章,又一次寄希望于踏进贵族阶层。值得庆祝的不仅是新一年的肇

    始,而且也是旧一年的成就——民法典,德国和美洲之间开通电报业

    务,这条德国发送信息的蓝丝带,使德国的旗帜在新的殖民地萨摩亚

    高高飘扬,没有一个外国人胆敢瞧不起德国人。德国终于在世界上占

    得了应有的一席之地。

    午夜时分,一场引起轰动的烟火晚会上演了,一位来自柯尼斯堡

    的烟火制造者在黑色的夜空下点燃了白色和红色的爆竹,烟花和喷泉

    齐发,也有一些蓝色的爆竹,因为人们也想向英国和法国表示敬意。

    巴黎的世博会不是表明新的世纪将给予所有欧洲强国一个伟大的未来

    吗?父亲施罗德在化学股票和电气股票上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投机买

    卖,可以支付得起过度铺张的烟火。

    赫伯特希望邀请奥尔加参加,可是维多利亚想让父母知道,那么

    多有着老贵族头衔的年轻人莅临盛会,奥尔加若来参加,将不利于他

    们家的声望。赫伯特对此解释说,他也不想参加庆典活动,即便面对

    维多利亚的眼泪、母亲的哀求和父亲强硬的命令也毫不动摇,直到奥

    尔加说服他,不到万不得已切勿激怒自己的父母。若是他们禁止他见

    她,那该怎么办?

    但是,在施放烟火时,整个村里的人都到施罗德庄园去了,他们

    没有待在庄园前的坡道上和广场上,而是来到了房舍周围的大露台

    上,客人们就站在那里远望花园,喷泉在那里涌流,焰火和爆竹从那

    里升入高空。他们起先和宾客保持距离。然后,在对美轮美奂的烟火

    的兴奋之中,他们不断地拥向前去,直至站在宾客旁边、置身于他们

    之中。宾客们佯装没注意到这些人,赫伯特的父母佯装没看到赫伯特

    和奥尔加站在一起,举起双手,彼此窃窃私语。“新年快乐!”

    那将是一个快乐的新年。奥尔加通过了波森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

    入学考试。因为考试成绩优异,她获得了一个免费的师范女生宿舍名

    额。赫伯特为奥尔加感到自豪,为学习和知识为她赢得的意义而嫉

    妒,一想到她可以独立,不依赖于家庭,不依赖于他人的评价,不依

    赖于他时,他就感到不满意。她可能说得对,他们是不能结婚的,可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只想到她不需要他了。在勉勉强强通过高中

    毕业考试之后加入近卫军团,才让他忘记了嫉妒和不快,正如为奥尔

    加感到自豪一样,他也为自己感到自豪。

    他给她寄了一张着色照片:他穿着蓝上衣和白裤子,红色的领

    子,红色的翻边,紫红色的帽子和黑色的小帽檐,这帽子像是男大学

    生提着的小桶。他还给她寄了一张他穿着灰衣服、戴着一只金色尖顶

    头盔的照片。她觉得他长得马马虎虎:个子足够高,不是小矮个儿,结实有力,棱角分明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坚定。她喜欢他的眼睛,蓝

    而清澈,仿佛他没有任何疑问,可有时他也会带着无望又渴望的目

    光,这种目光使她满怀柔情。

    随照片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支自来水笔。这是一支黑色的笔,笔杆

    上写着“索恩耐克公司”字样,笔尖拧开了,笔杆上装了一根吸管。

    它会写出怎样的字呀?向上的笔画很细,向下的笔画很粗,即便奥尔

    加在有些段落做过校正或者涂画,但整体效果看起来不错,不久她不

    再把写给赫伯特的信誊写清楚,而是写完直接寄出去了。正如当初承

    诺的那样,他用他的第一笔军饷给她买下了这支自来水笔。

    她也给他寄去了一张照片。她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宽裙,上身是一

    件红色绲边的白色短袖束腰大衣,脖子和手臂裸露着。这是奥尔加自

    己缝制的改良服装。她头上梳有一个松松的发髻,也没有化妆,只是

    扑了点儿粉,因为只要一激动,她的脸上就会起红斑。她看起来很自

    信,或许她自信是因为她不同于其他年轻女子,脑海里不仅只想着流

    行式样和各种各样的男子。11

    读了两年师范之后,奥尔加成了一名教师,秋季得到了第一份工

    作,就在她原来就读的母校——这无论对学校还是奥尔加都不是很合

    适,可是村里突然爆发了天花,她原来的老师去世了。不管怎么说,她不用住在祖母家了,搬到了学校的教师宿舍。

    她想念赫伯特。学校,教堂,房子,道路,森林——所有的一切

    都和回忆息息相关。有些回忆可以归入伤感的事——祖母的体罚,作

    为乡村孩子而受到的屈辱,对牧师和老师到女子中学为她说情而做的

    徒劳无益的忏悔。和赫伯特以及维多利亚快乐相处的回忆,后来维多

    利亚对奥尔加的回避伤害了她们的感情,这份回忆就变味了。赫伯特

    和奥尔加在林边、在打猎的高台以及在教堂的包厢里度过的那些时

    光,停驻在美丽的回忆中——它们恰恰使奥尔加痛苦地思念起赫伯特

    来。自从她进了女子师范学院,他进了近卫军团,两人分别后很少见

    面。有几次他回家路过波森,在女子师范学院等候过她;有几次是她

    在女子师范学院结识的一个女同学的父亲邀请她们俩一起到柏林旅

    行,然后她就来到了赫伯特的营房里。两个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何时

    会抵达对方附近,遇见是喜出望外的,搂抱是仓促匆忙的,爱情的承

    诺是提心吊胆的。

    十月,赫伯特回家待了三周。他自愿报名参加德属西南非洲[23]的

    驻防军,度假结束后前往那里。奥尔加在上课,想从一开始就做充足

    的准备,把所有的时间补回来,给所有的男生和女生无微不至的帮

    助,那是她之前没有得到过的。她很想找到一个女学生,带她上那所

    女子高级中学,给她必要的勇气,给她争取一个免费上学的名额。可

    在这三周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作数。作数的是赫伯特和奥尔加能在何

    时、在哪儿以及如何安全地相见,能见多久。在刚开始的两周里,他

    们相聚在外面和煦的秋阳下,最后一周在奥尔加的居所。他们要注意

    当他悄悄溜到她家里、她为他打开房门时如何不被人发现。同时,他

    们太快乐了,真的不在乎是否成为村里人饭后茶余的谈资。

    他们谈了三年恋爱,互相等候,而现在男欢女爱才得以最终实

    现。那些马上能得到满足的人不懂得这样的满足是怎样的滋味,就像

    懂得避孕的人们无法想象怀孕的恐惧。在漫长的分离之后彼此重新拥

    有,不再有任何克制,不再有任何压抑,赫伯特和奥尔加是那么快乐,不会有任何一刻想到恐惧的事。奥尔加经历的那几周时间犹如在

    跳舞一样,他们旋转起舞,然后重新安静地渐次停下。

    她不赞同赫伯特报名参加驻防军。她认可战士们为祖国战斗,也

    接受他们或许还有为祖国捐躯的可能。可祖国并不在非洲。他在那儿

    会失去什么?赫雷罗人会对他做什么?

    然而,当那艘船在汉堡离港出海时,奥尔加站在彼得森码头上,利用最后的机会向他打招呼,并挥手问候,向皇帝连呼三声乌拉,高

    唱《万岁胜利者的桂冠》[24],听到大大小小的船只汽笛长鸣,发出尖

    叫向众人致意作别,将所有的声响淹没了好几分钟。然后,那种嘈杂

    声停息了,一切静默如初,当港口和城市的声响重新回归时,那艘船

    已从奥尔加的视线里消失,她的手举起了那条原本想要挥动的皱巴巴

    的围巾。12

    赫伯特待在德属西南非洲的几年里,奥尔加在维多利亚的催促下

    调换了一份工作。维多利亚觉得奥尔加配不上赫伯特,想让他们分

    手,坚持不懈地在她的父母、朋友的父母和牧师那里施行阴谋诡计。

    当奥尔加注意到这一点,想要和维多利亚理论时,维多利亚却矢口否

    认。奥尔加通过女友的父亲——省政府主管的关系,被调到东普鲁

    士,终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村庄位于提尔西特北部。通往村庄的那一条路是土路,阳光灿烂

    时尘土飞扬,阴雨绵绵时湿滑泥泞。那条路在中央地带扩展成一个广

    场,那座教堂就坐落在那里。路旁的房子都是两层楼,脏兮兮的模

    样,校舍也同样破旧不堪,教师宿舍和花园则在校舍后面。

    奥尔加独自承担所有年级的教学任务。学校有两个教室,一间供

    小孩子使用,另外一间供大孩子使用。孩子们都很乖,奥尔加在一个

    教室里上课,无须担心另外一间教室里的纪律。绝大多数孩子都对学

    习缺乏热情,当奥尔加教授他们读写和算术,和他们一起高唱《森林

    在沉睡》[25],向他们解释太阳和月亮的运转,星空与四季的交替,劳

    动的快乐以及要敬畏死神时,她很心满意足。因为有关“老弗里

    茨”[26]的轶事也被列入了教学计划,也因为“老弗里茨”发现森林在

    沉睡是胡说八道,但是又说谁爱唱《森林在沉睡》,那就随便他唱好

    了,所以奥尔加可以用这一首歌向孩子们解释何谓宽宏大量。她想资

    助一个男孩上高级文理中学,也想送一个女孩上提尔西特的女子高级

    中学,她成功说服了他们的父母,找到牧师作为支持者,争取到了免

    费名额。

    一切是如此简陋而清贫——奥尔加很高兴离开了以前的村庄和以

    前的学校,离开了施行阴谋诡计的维多利亚。她负责照料花园,星期

    三和那个由她组成的教堂唱诗班一起训练,星期天在教堂演奏管风

    琴,投身于女教师协会,有时到提尔西特听一次音乐会,或者看一次

    演出。她和邻村的一户人家成了朋友,他们有很多孩子,她特别关心

    最小的孩子艾克。

    她紧张地密切关注着《提尔西特报》上德国驻防军抗击赫雷罗人

    的战争,以及帝国议会对此展开的辩论。保守派政党们相信,只要体

    面地按照基督教的方式对待原住民,那么德国的殖民地是有未来的。社会民主党人拒绝设立殖民地,说他们是不道德的,是无利可图的,也会使所派驻人员的人品变坏。与此相对应,社会民主党人对抗击赫

    雷罗人的战争也有不同的看法:被新闻媒体报道的暴行不应被视为个

    别的错误行为,或者被视为殖民政策带来的必然标志。奥尔加和社会

    民主党人持有一样的观点,可她不愿想象在战争中必须残酷无情的赫

    伯特,希望这可怕的事情早点结束。

    她给赫伯特写了很多长信,也期望收到他的信件。当她觉得爱情

    很痛苦的时候——因为赫伯特和她每年只能共度多少小时或多少天

    ——她就想到那许许多多分手是惯例,而团聚是例外的人,比如士兵

    和水手,科学考察工作者和驻外商务代表,在德国工作的波兰人,以

    及在英国工作的德国人。那些妻子能看到丈夫的时间,也没有比她能

    看到赫伯特的更多。她自言自语道,人们在爱情中不能彼此支配,彼

    此对于对方是一种礼物,在通信来往时给彼此的信件也是一种礼物。

    赫伯特的来信一向比她希望的更像新闻报道,更为自吹自擂,可它们

    却是让她快乐的一份礼物。他同样也是一份礼物。13

    赫伯特写信提及前往德属西南非洲的远航,提及初遇黑人的经

    历,在蒙罗维亚港,当他把钱扔给他们后,这些有趣的小伙子就消失

    不见了;他提及士兵们在赤道地带用水桶打水仗,提及抵达斯瓦科普

    蒙德,看到沙子,满眼都是沙子,直至远方。在经历了船只颠簸的折

    腾和波涛冲击的旅程之后,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岸上,陆地在习惯于海

    浪的脚下久久不想静止下来。

    打从第一天起,赫伯特就喜欢上了那个荒漠。沙丘位于南部,高

    高耸立着,陡峭地向下倾斜至大海,庄严雄伟,同时和柔和的拱形一

    起构成一幅性感的画面。向东伸展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地,都是沙子和

    石子,沙粒时而带点红色,时而带点灰色,在这中间还有黑色的苔藓

    和稀疏的浅色草地,有时是灌木状的小山峰,看起来仿佛巨大的阴

    阜。赫伯特喜欢这个既单调无聊又丰富多彩的统一体,这种由石子、沙子和植物组成的小变奏曲,那些蜿蜒的山谷以及突然出现的、造型

    奇特的小群山旁边的洼地。荒漠永远辽阔而空旷。赫伯特没有预料到

    还有这样一个由滚烫的沙子、灼热的太阳以及闪光的空气组成的世

    界。这种美景好似没有尽头,他们日复一日地骑马出行。

    当连队来到一座火车站,等候物资和给养时,赫伯特很高兴看到

    了窄轨的铁路,搭乘了一段,火车爬山时慢得要命,下山时快得犹如

    普通快车。有时候他看到黑人,他们脏兮兮地站在脏兮兮的小屋前,有时看到身手敏捷的家伙从连队面前一闪而过,却在之后的巡逻中不

    见踪迹,有时看到有鬈曲的短发和厚厚的嘴唇的女人。有时候那些蜷

    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或者山崖上的黑影不是黑人,而是狒狒。

    一天晚上,赫伯特被派去巡逻,查明火光的源头。他看到草原着

    火了,在深红色的烟云之下,草地和丛林在燃烧,喷出一束束火光。

    然后他寻找营地,却找不见了。当他的马再也找不到方向时,他知道

    自己必须等到明天来临,不得不睡在草原上了。他听到亚洲胡狼在悲

    鸣,听起来犹如狗儿在狂吠或者孩子在呜咽。它们在寻找猎物,嗅到

    了他的味道,走得越来越近,直至它们的悲叹声将他包围,使他心情

    沉重,让他感到害怕。他手握武器,坐起来凝视着夜空,对他听到的

    亚洲胡狼、他知道的豹子以及他抗击的赫雷罗人充满恐惧。可他什么

    也看不到,没有亚洲胡狼,没有豹子,也没有赫雷罗人。他只看到黑魆魆的夜色,那么不可穿透,仿佛有一条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不

    知道他是对外面的夜色,还是对他自己心里的某个东西感到害怕。

    可是,他更愿意让奥尔加对他赞叹不已,而不是向她描述他的恐

    惧。“你知道我们在西南非洲这里为你们做了些什么吗?我从一份报

    纸上看到,一旦我们不能把那些无赖的黑人置于统治之下,那么用于

    远征的其他金钱都将白白浪费,而最好不过的结果就是将撒沙器卖给

    英国。你也这么想吗?我的回答是,政府若是不想使白种人的使命白

    白浪费,损害我们的祖国,那就非这么做不可。我们可能会丢失一个

    天堂!”赫伯特还眉飞色舞地和奥尔加谈起气候,说对肺病患者而

    言,那里的气候要比家乡的更有利,谈起挖出的水井,栽培的烟草、棉花和仙人掌,种植的林子,挖掘的坑道,以及可能建起的工厂。德

    国人在这方面必须成为主宰。“黑人企图发动起义夺回政权。我们不

    允许他们得逞。我们胜利是为了他们的幸福,也为了我们的幸福。他

    们是还处在最低文化层次的一类人,他们缺乏我们拥有的最崇高和最

    美好的素质,诸如勤奋、感激、怜悯以及所有理想的东西。即便从外

    表看他们是受过教育的,他们的心灵却还是跟不上。一旦他们胜利

    了,文明的人民的生活将会出现可怕的倒退。”他写信提及巡逻、小

    冲突以及追捕行动,他高呼“乌拉”,说追捕行动有进展,也提及皇

    帝那封称赞官兵们的电报。14

    赫伯特特别自豪地谈起过瓦特贝格战役的情况。一九〇四年八月

    十日,德国军队紧缩了对山前和山后的赫雷罗人军营原本很松弛的包

    围圈,夜里他们开始向前推进,八月十一日凌晨发动进攻。

    赫伯特所在的连队从南部挺进抗击赫雷罗人,不是上山,而是穿

    越平坦地带。他们马上遭遇了炮火,在丛林后面和浅坑里寻找掩护,射击,然后一跃而起,喊着“乌拉”冲出去,重新寻找掩护,重新回

    击炮火,继续向前挺进,现在不用喊“乌拉”了,而是不断地跳跃和

    低头,和其他士兵一起建立一条防线,然后等待——这就是战役最初

    的时光。当机关枪和炮兵部队抵达时,他们才能在它们的保护之下继

    续向前推进,直至赫雷罗人发起抵抗和反攻,迫使连队重新在丛林后

    面和浅坑里寻找掩护。当赫雷罗人看来似乎不得不退却然后逃之夭夭

    时,他们的女人的歌声和掌声越来越大,赫雷罗人重新掉转方向,阻

    截了连队,甚至把他们赶了回去。他们必须夺取赫雷罗人的水源,可

    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都无功而返。只有到了晚上,因为机关枪和炮兵

    部队密集地投入行动,赫雷罗人才不得不放弃水源。“那个水源终于

    是我们的了。夜幕渐渐降下。突然之间,给将军提供无线电信号的阻

    塞气球燃烧起来,挣脱开,随后像一个巨大的火炬慢慢飘浮在夜空

    中。”

    赫伯特和战士们一起射击,一起猛攻,一起战斗,却几乎没看到

    过一个赫雷罗人。他看着他的战友们战斗然后倒下。在那些赫雷罗人

    之间,他有一次看到一个黑脑袋,有一次看到他们敏捷的跳跃,他们

    通过跳跃,从一个掩体向前飞奔到另一个掩体,或者迅速退回。有一

    次他看到一个赫雷罗人蹲坐在一棵树的树冠上,被击中了,滚落下来

    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看到那些黑色躯体和圆锥体土丘一起,被一枚

    炮弹撕得粉碎,然后在空中旋舞——他们原本是躲在那土丘后面寻求

    掩护。正如他每次撤退时看到倒下的德国人一样,他在每次行军时也

    看到倒下的赫雷罗人。可是作为面对面的作战对手,这些赫雷罗人始

    终是幻影。“我们应该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黑魔鬼呀!他们的声音听起

    来多近呀!可要想看到和抓住他们却又是多么困难。”

    攻克水源之后,德国人因为太过虚弱无法继续战斗了,赫雷罗人

    于是携带着他们的牲畜逃往东部。次日,德国人开始追捕他们,赫伯

    特也在其中。路旁躺着濒死者和受伤者,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在逃跑时没能跟上,和站在路旁因为饥渴难耐而吼叫的牲畜一样快要

    饿死渴死了。许多牛犊、绵羊和山羊被切断了喉管,鲜血被吸干了。

    那些水源已经没有足够的水提供给逃跑的赫雷罗人,更没有水提供给

    正在追捕他们的德国人,后者不得不开始撤退。

    赫伯特还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赫雷罗人。作战时,机关枪和他们

    保持着距离。打完仗后,机关枪的威力更足以让他们保持距离,阻止

    他们进入沙漠边上水源的入口。赫雷罗人逃往沙漠后,其中数千人最

    终活活饿死渴死。

    后来,赫伯特得了伤寒,久病卧床,痊愈后被安排在哨兵的位置

    上值勤,慢慢才重新开始骑马巡逻、参加小型战斗以及追捕行动。轮

    到休假时,他就出去打猎,打珍珠鸡、鸨、鸽子、蹄兔、灵猫、跳

    羚、豪猪、狒狒、鬣狗、亚洲胡狼以及豹。他和战友们一起过了两次

    圣诞。他们把食品罐头剪成闪闪发光的星辰,将一棵骆驼刺树装饰成

    圣诞树,唱着《平安夜》。他们过得很愉快。

    有时候,赫伯特不得不监视被俘的赫雷罗人,然后问自己,是否

    可以教育和强制他们干活,或者最好还是用机器替代他们。在追捕瓦

    特贝格战役中,当看到他们遭受病痛然后死亡时,他离他们最近,他

    最能感觉到他们。可是,他们和牲畜一起,也如牲畜一样地惨死,他

    们躺在地上,而他则骑在马背上。15

    当赫伯特从西南非洲回来,奥尔加再次见到他时高兴得忘乎所

    以,都没和他聊一聊她读到的那些暴行。可她很快就不想再了解任何

    关于屠杀、小冲突、巡逻和追踪的情况,包括无限辽阔的陆地、流火

    的炽热空气、海市蜃楼和雨后彩虹、燎原之火的火光和烟云,也包括

    应该被挖掘、被饲养、被种植、被钻探、被建造的东西。“如果那都

    是幻觉,现在眼前的是什么?”她想知道黑人是否漂亮,那些男人和

    女人,他们如何生活,依靠什么生活,他们如何看待德国人,他们对

    未来有什么期望。他在那里喜欢什么,反感什么,他是否可以想象在

    那里生活。还有那两年时间给他留下了什么。

    他们坐在尼曼河岸边。奥尔加准备了野餐,赫伯特租了一辆马

    车,他们行驶了一个小时,先是从村里到河边,然后沿河而行,找到

    一个偏远的地方。他们铺了一条床单,吃着土豆沙拉和煎肉饼,喝着

    红酒谈了很多,因为她想要问的东西都还没有问:大家读到和耳闻过

    的事情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你在那里和女黑人同居过吗?你一定

    非常孤独吧?她还想问:你在这里找到适合你的人了吗?你的父母给

    你找女人了吗?我们将来怎么办?

    他们说话也是为了抗拒白日的忧郁。天雾蒙蒙的,太阳犹如一块

    浑浊不清的反光玻璃隐藏在薄薄的云层之后,绿色的树木和草地以及

    蓝色的尼曼河了无生气。万籁俱静,没有发出突突声的船只,没有嘎

    嘎叫的鹅儿,没有远方的声响。马儿在吃草,偶尔打个响鼻,河中的

    流水偶尔发出汩汩声。

    奥尔加对赫伯特的回答并不满意。臀部宽大的女黑人对德国人并

    不具有吸引力,赫雷罗人过着原始的生活,他们讨厌德国人,却知道

    德国人是他们的命运和他们的未来。那里的人得的病——伤寒、疟

    疾、黄疸和脑膜炎恐怕让他很厌恶,他很高兴她不想再听这些了,可

    那片辽阔的土地上发生的事就是如此。

    “朝那边看!”此刻奥尔加想了解清楚,“这难道不是没有尽头

    的远方吗?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原野和森林。土地并不平坦,但目光可

    以轻松地穿越低矮的山丘。最远只能看到地平线处,可那儿的地平线

    下面还有地平线。”“山丘左边有一座村庄,山丘后面是下一座村庄,那儿的尖顶是

    一座教堂塔楼的屋脊,如果顺流而下行驶半小时,我们就可以看到露

    易丝王后大桥。到处都是人。”

    “因为那些人的缘故,这里……”

    “对,因为那些人的缘故,这里就不是没有尽头的远方。”

    “你对这些人有什么不满?没有他们,就什么也没有。”

    “我并没有对这些人不满。可也用不着到处都有人。我没法跟你

    解释得更清楚。”

    赫伯特很生气,不知自己能否更好地解答她的问题。他感觉自己

    走进了死胡同。

    奥尔加喜欢赫伯特不明白某些东西、不能解释、无法表达的时

    候。他是个强者,没有被吓倒,没有屈服,她需要这样一个男人。同

    时,她希望不仅能仰望她的男人,而且要在某些方面超越他。但他不

    必知道这一点,更不必为此生气。

    “我看到你奔跑的时候,常常觉得你仿佛会没完没了地跑下去。

    对我而言你就是这样:没有尽头的远方。”她将头倚靠在他的肩

    上,“你还奔跑吗?”

    “在那里不会。现在我在柏林时,早上五点就起床,在动物园里

    奔跑。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骑兵也在跑。”他搂住她,将她拉到身

    边,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这两年里我没有其他女人,无

    论是白人还是黑人。我……当我有时独自一人时……我不是常常独自

    一人……我就只想你。我要你,我会找父母谈。”16

    他待了一个星期。他们既无法在村里,也无法在提尔西特的旅馆

    里同居,可那是夏天,那是假期,有森林和草地。我们的爱情就是森

    林和草地之恋,他们哈哈大笑着说。

    最后一天,他们去看望邻村的一户人家,奥尔加和那家人交情很

    深。和尼曼河北边的所有农家院落一样,这家的农家院落也很小,孩

    子们在房舍和马厩之间玩耍,一只公鸡趾高气扬地走着,母鸡们在地

    上翻找着什么,大猪和小猪跑来跑去,狗和猫们则躺在太阳底下。农

    妇萨娜和奥尔加热情地互致问候,孩子们都不认生,只有赫伯特感到

    很拘束。他懂得在庄园里平易近人地和男仆女仆们打交道,但面对谦

    逊却不低声下气的农妇和孩子们就显得不自信了。

    奥尔加试图拉着赫伯特和艾克一起玩。小男孩两岁,一头金发,结实有力,正兴致勃勃地和奥尔加一起用木头积木搭建一座塔楼,再

    同样兴致勃勃地将塔楼推倒。他们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搭建,又一

    而再再而三地推倒重来。赫伯特不想坐在地上和他们一起玩,他站在

    那里,观望着,在思考奥尔加的话:“我想象你小时候就是这个样

    子!”他无法想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童年时代唯一的记忆就是木

    马,那是在父母的卧室里找到的,是他过三岁生日前得到的礼物。他

    后来那么喜欢骑马——他无法骑着木马奔跑,因此也难以接受这个东

    西。现在他无法习惯这种贫穷的农家院落,难以接受孩子和牲畜混居

    的乱七八糟,难以接受奥尔加和这个高声喊叫的肮脏小男孩在一起玩

    耍。好在到了晚上,农夫回来了,耐心地倾听赫伯特对德属西南非洲

    的印象。

    暮色四合,回家路上,赫伯特问她从那些人身上找到了什么,奥

    尔加说,他们是和她一样的人,他摇摇头,但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他

    们沉默而愠怒地并排坐着,直到望得见奥尔加的村庄。她从他手中拿

    走缰绳,咂了下嘴,让马从慢行到疾驶,指挥它在一条途经原野通往

    森林的路上飞奔。赫伯特目瞪口呆,像是中了魔法一样;奥尔加驱使

    马车颠簸摇晃地越过种种障碍,她的脸上显出无畏的坚决,头发在风

    中飘扬。他已经认不得她了,她是如此美丽动人,如此形同陌路。

    他们一直在做爱,直至次日早晨他不得不回到提尔西特的旅馆,然后上火车。她则穿越田野回家。几个星期后,他回来了。他和父母摊牌,父母威胁说,如果他执

    意和奥尔加结婚,就要剥夺他的遗产继承权。维多利亚遇见了一位来

    自贫穷的老贵族家庭的军官,军官准备娶她,接管家产然后使之发扬

    光大。他们也为赫伯特找到了一个女人,那是制糖厂的女继承人,她

    是一名孤儿。在母亲眼里,她可以生养很多孩子,而在父亲眼里,她

    将和赫伯特一起把他们的制糖厂缔造成一个制糖帝国。结果是无尽的

    争吵、喧哗和眼泪。最后,赫伯特径自出发了。他继承了一位姨妈的

    遗产,钱不多,不够用来娶奥尔加和建立家庭,但还是足以过上几年

    日子。然后——用不了多久,这点赫伯特知道,他想要做出一番惊天

    动地的伟业,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

    正如他对父母既不承诺也不拒绝那样,他对奥尔加同样既不承诺

    也不拒绝。奥尔加并没有催逼,也没有抱怨。时节还一直是夏天。假

    期虽已过去,但奥尔加和赫伯特始终还有足够的时间在森林和草地之

    间谈情说爱。只是他已经心不在焉。他认为奥尔加对他充满指责,她

    只是没有表达出来,他为此怨恨她,也怨恨自己。他不想对父母屈

    服,又无法和他们断绝关系。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几日后,他直接从

    这里启程了。17

    他要去阿根廷。又是一次漫长的航海之旅,这一次不是和其他士

    兵,而是和想要移民或者已经移民、回来拜访祖国的德国人,和布宜

    诺斯艾利斯的德国教徒的牧师,和想要从阿根廷途经安第斯山脉前往

    智利的巴登苯胺苏打制造厂的商人,和跟随亚历山大·冯·洪堡足迹

    探索的威廉皇帝研究院的研究人员,以及喜欢旅行和冒险的游手好闲

    之徒。

    赫伯特并没有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而是坐船沿着巴拉那河向上

    游航行,他还没见过这条河流。他不得不承认,阿根廷的巴拉那河或

    许甚至胜过德国的莱茵河,至少也是旗鼓相当。由橘树和柳树组成的

    漂浮的森林,狭长窄小的运河,多少次似乎已到了尽头,突然之间却

    又流入宽阔而平静的水面,没有人烟却又充满秘密的河岸,时而有猴

    子和鸟儿的叫声,时而是悄无声息的寂静。到了罗萨里奥,赫伯特乘

    火车前往科尔多瓦,坐在一节空荡荡的车厢里,当他环顾左右的时

    候,就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平原。车站也是孤零零的,火车停下,然

    后继续行驶,听不到任何声音。总是能看到马和母牛的尸体躺在铁路

    旁,而蹲在身上撕咬它们肉体的鸟儿也从不转动脑袋。零零落落的树

    木参差不齐,畸形生长;凛冽刺骨的寒风穿越平原,穿越火车,也吹

    到赫伯特的脸上,让他的牙齿不停地打战。

    在科尔多瓦,他买了一匹马和口粮,继续前往图库曼。路途中,他超越了一列长长的车辆,它有着高耸的轮子、圆形的车顶,车里装

    载着谷物,由六头牛拉着。他遇到一群群野马,它们风驰电掣地猛冲

    过来,陪伴他,又风驰电掣地飞奔而去。那些村庄都很小,很贫穷,不多的房舍有着红色的正面和白色的尖顶。漫无尽头的干涸盐湖呈现

    的白色很晃眼,一旦起风了,红色的细沙便会钻入他的衣服、毛孔、眼睛、耳朵和嘴巴里。晚上,赫伯特生起火来,烤一只鸡、猪肉、土

    豆,那些东西是他从村里或者农家院落里买来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炎

    热。一天,他不再仅仅看到始终一模一样的平原。云雾缭绕中,淡青

    色的高耸群山出现在地平线上,山峰是白色的,安第斯山脉出现了。

    一次歇脚时,他的大腿被一条蛇咬了。他倒在马背上,寄希望于

    能在下一座村庄找到一位医生或者理发师,可不久就坚持不下去了,坠落到地上。数小时之后,或许是几天过去,他才苏醒过来,身边围

    着妇女和儿童,他们的皮肤是土色的,眼睛像条斜缝,颧骨突出,他们是印第安人。他的大腿上被蛇咬过,那里有一个伤口,并没有被缝

    合,但已经牢固地包扎起来,因而没有发炎。赫伯特拆开夹克衫的贴

    边,给印第安人那些他藏起来应急用的金币,向他们鞠躬致谢,然后

    继续骑马远行。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慢慢转动脑袋,目光尾随他

    远去。

    一周后,他抵达图库曼。他发烧了,等到痊愈时,他的时间和金

    钱都耗尽了,不得不返回,都没有抵达安第斯山脉。他的爱本来就属

    于平原,属于一处处地平线隆起的天空,属于那种心无旁骛、一心向

    着远方的目光。他多想见识一下安第斯山脉的大雪。

    于是,他见识了卡累利阿的雪。那是他接下来的孤独之旅,从阿

    根廷回来之后不久进行的,他重新骑上了马,这一次还带了一条狗。

    他本来只想夏天在这个地区漫游几周而已,领略一下白昼,猎获一只

    北极熊。可他生生被这种金色吸引住了:早晨,太阳用它给迷雾染

    色;晚上,太阳用它给湖水和河水染色;深夜,太阳用它给天空的边

    缘染色。他被白桦树和稀疏的森林,被仪态万方地浮出水面、在水上

    奔跑、飞上天空然后同样优雅地落地的天鹅,被这些如他一般敦实强

    壮、独来独往的驼鹿的身影吸引住了。他靠吃鱼、蘑菇和浆果维持生

    命,要忍受和从早到晚陪伴他的一大群蚊子和平共处。九月,色彩的

    世界变了,白桦树的叶子黄光闪闪,欧石楠的叶子红光熠熠,松树绿

    色耀眼,众多地衣白得发亮。

    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更早。卡累利阿人感觉到了,向赫伯特

    发出警告。可他喜欢铁血宰相俾斯麦的话:我们德国人敬畏上帝,除

    此之外不敬畏世上的任何东西。于是他重新启程。当初雪降临,赫伯

    特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庇护。可他不能待下来,因为面临被雪围困住

    的威胁。他只好又继续上路了,艰难地穿雪而行,一周后抵达了那座

    驿站,他们曾经在那里警告过他,这段时间已经把他忘记了。他们以

    为他在大雪和严寒之下一定会放弃。可他没有放弃。走过卡累利阿之

    后,他相信他将无往而不胜,只是不可以放弃。18

    他紧接着又有其他的旅行安排:到巴西,到科拉半岛,到西伯利

    亚,以及到堪察加半岛。他一出去就好几个月,在西伯利亚几乎长达

    一年。在旅行的间隙他回家看望父母,父母想完成他们的心愿,让维

    多利亚嫁给那位军官,赫伯特娶来那位女继承人。但他们并没有如愿

    以偿。维多利亚遇见了一位来自鲁尔区的年轻工厂主,他对她而不是

    对她的财产感兴趣,而那位女继承人野心勃勃、独立自主,即便没有

    赫伯特也可以卓有成效地管理工厂。赫伯特希望,一旦女继承人厌倦

    了等待,而维多利亚嫁到鲁尔区之后,父母还是会把财产留给他和奥

    尔加的。可父母没有放弃,而是催逼他,威胁他。于是他避开大声叱

    责的父亲和痛哭流涕的母亲,前往柏林或者到奥尔加那里去。

    他有时几天来一次,有时一两周来一次。他住在提尔西特的旅馆

    里,租了一匹马,每天过去看望奥尔加。如果她在检查学生作业,或

    者在做针线活儿,或者做饭,或者做罐头水果或蔬菜的话,他就坐在

    那里看着她。他谈起自己的旅行,已经进行的和马上要进行的。她仔

    细倾听,反复询问;她了解他旅行的线路和目的地。有时他租一辆马

    车,他们到尼曼河畔野炊,有时他们乘坐头班火车从提尔西特到梅梅

    尔,再坐最后一班车回来,在库尔斯沙嘴海滨度过一天。

    她多么希望他能更多地进入她的生活。她多么希望他就在身边,能在星期三一起参加合唱,能和她星期天在教堂的廊台上一起踏着管

    风琴风箱,能在九月一起组织“塔劳的安娜节”[27],能和她一起愉快

    地期待艾克健康成长起来。可是,当他陪伴她时,他在她的朋友面前

    要么太害羞,要么太自信,找不到合适的气氛,感觉不舒服。

    她发现,她在赫伯特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使她想起了情人在

    已婚男子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个已婚男子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专注于他的事务,偶尔从生活中留出一点时间,与不参与他的世界和

    事务的情人一起度过。可赫伯特不是已婚男子,没有女人和孩子要让

    他回到身边去。奥尔加知道他爱她,在尽他所能地亲近她。他和她在

    一起是那么幸福快乐,他和任何其他人在一起都不会如此幸福。只要

    是他能给的任何东西,他都不会拒绝给她。而她想要的东西,他是没

    有能力给的。一九一〇年五月,赫伯特在提尔西特祖国地理与历史协会做了场

    关于德国在北极的任务的报告。他曾在饭馆里偶然和协会会长聊起

    来,跟他说起已经完成的旅行,也说起计划中的北极之旅,于是马上

    得到了会长的邀请——会长要将演讲者带到提尔西特并非轻而易举。

    驻军学校的大礼堂里座无虚席,赫伯特演说时语速很缓慢,像探问似

    的,直到他从听众的脸上看到了那种兴趣,于是他越来越兴奋。

    他谈到佩特曼[28]曾经尝试在一八六五年向没有积冰的北冰洋挺

    进,当时许多人梦想过这件事;谈到卡德维一八六九年到一八七〇年

    随同“日耳曼妮娅[29]”号和“汉莎”号两艘船考察格陵兰东海

    岸,“日耳曼妮娅”号的成员们在那里获得了至关重要的科学成果,而“汉莎”号的成员们在失去了他们的轮船之后,竟然一整个冬天都

    英勇地漂浮在一块大浮冰上,并在春天里乘坐小舟抵达了人类的居住

    点。德国人的自控能力、冒险精神以及英雄气概,在北极地区得到了

    不可思议的证明,德国的旗帜也应该在北极高高飘扬。美国的库克[30]

    和皮里[31]都有失公允地以征服北极自诩。但德国的兴趣离开北极地

    区,转向了南极地区——赫伯特对此难以理解,对冯·德里加尔斯基 [32]一九〇一年至一九〇二年间在南极行动失败也不寄予同情。“德国

    的未来在北极。在那块犹如处女般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在那些被土

    地蕴藏的宝藏里,在渔业和狩猎里,在能够快捷而容易地将德国和其

    太平洋殖民地联结起来的北方海路里。只要我们敢于相信上帝、相信

    自己,北极就无法拒绝德国采取的行动。”

    赫伯特站在讲台后面,在众人的鼓掌声中站到前面,唱起了《德

    意志之歌》,听众起立,开始合唱。“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19

    “这不对你的胃口的。”赫伯特在活动开始前对奥尔加说,可她

    还是来了,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那是一条大开领的蓝色丝绒连衣

    裙,里面是一件轻便的白色立领衬衣,她很高兴看到男人赞赏的目

    光。她一直等到招待会结束,赫伯特在那里被簇拥着,大家频频举

    杯,为德国,为皇帝,为海军,为北极,也为他干杯。她站在窗口,他走到她跟前,满面春风,目光炯炯,她跟他说着他爱听的话。难道

    为这样的满面春风,为这样的目光炯炯,他不该赢得所有的赞美吗?

    他们走到马厩那里,虽然时间很晚,赫伯特依然备好了马车和

    马,把奥尔加送回家。他不停地说呀说。他想听到她的美言,说觉得

    他特别引以为豪的报告写得很好,他对南极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他对

    北极的梦想是富有想象力的,而现在是从语言走向行动的时候了。直

    至她的赞美变成了单音节,他不再作声为止。

    月光照在原野上,一片白光粼粼,奥尔加想起了大雪纷飞,想到

    了南极北极。可那是五月,暖风吹拂,夜莺歌唱。奥尔加将手搁在赫

    伯特的胳臂上,他屏住呼吸,他们在陶醉地倾听。

    “它们在说,夜莺的歌声让垂死之人安详地死去。”她低语道。

    “夜莺歌唱爱人。”

    “歌唱我们。”她偎依在他身边,他搂住她,“你希望在那里干

    什么?”

    “我们德国人……”

    “不,不是我们德国人。你想在那里干什么?”

    他沉默着,她则在等待。突然之间,她觉得风的怒号、马的鼻息

    和夜莺的歌声听起来很悲伤。仿佛对她而言,她的人生就是等待,而

    等待没有目的地,没有终点站。那种念头让她颤抖。赫伯特感觉到了

    这一点,然后回答道:

    “我一定做得到。那极地,那海路。虽然还没有去过那里,但我

    相信我一定做得到。”他点点头,“我可以做得到。”“然后呢?如果你抵达了极地或者穿越了海路的话,它会带来什

    么?你自己不是说过极地那里什么也没有,那海路大多关闭着。它大

    多关闭着,即便你可以穿越一次。”

    “你在问什么?”他痛苦地注视她,“你不是知道我对你的问题

    没有答案吗?”

    “远方吗?没有尽头的远方吗?是这样吗?”

    “你说说你想要什么。”他耸耸肩,“我有朋友在部队里,他们

    说马上就要打仗了。然后我就要去当兵。可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

    没法更好地解释了。”

    你什么都没有解释,她想,什么都没有。20

    直至冬季来临之前,他一直在为报告忙碌着。他知道,提尔西特

    的成功并不确保他也能在柏林、慕尼黑以及其他首都和首府取得成

    功。在这里,公众的消息更灵通,也更具批判力。在这里,他不能避

    而不谈的是,埃里克·诺登斯科德[33]早在一八七八年至一八七九年间

    就在北方海路上航行过;想论证一九〇八年到达北极的库克和一九〇

    九年到达北极的罗伯特·皮里谁是抵达北极点的第一人十分困难。人

    们都知道穿越北方海路需要很多运气和很多时间,除此之外还想知道

    什么?抵达北极并证明这一点是昂贵、危险和艰难的事——难道不应

    该让发展得越来越成熟的飞机有朝一日带人类去北极吗?

    赫伯特想要做关于北方海路的报告,阐述德国对其开展研究的必

    要性——由他开展研究的必要性。从地图学角度看,北极盆地的西伯

    利亚沿海地区的地图制作得很粗糙,要比美国和格陵兰的沿海地区的

    地图更粗糙。唯有勘查和测量之后,才能最终总结性地评价欧亚海路

    的情况。唯有当北极盆地周围的那个环形山被打通之后,才能探明盆

    地那里拥有多少宝藏。

    除了写报告之外,赫伯特还写信。他将报告提供给不同的科学协

    会——各种地理学协会、民族学协会、地理学与民族学协会、区域地

    理学协会、人类学与人种学协会、史前史与海洋研究协会。他给冯·

    德里加尔斯基写信请求给予公开支持,给柏林和汉堡的公司写信请求

    提供设施、衣服和食品方面的支持,给布罗克豪斯出版社写信建议印

    刷北极主题的明信片,并用其部分收益资助他的科学探险。当他收到

    来自不同协会的邀请函时,他就给那些当权者、政治家、工厂主、银

    行家以及其他社会名流写信,邀请他们亲自参加他的报告会。

    奥尔加享受着赫伯特在写作的几个月里在她那里度过的时光。他

    给她朗读他写的东西,无论是报告还是信件,并且倾听她的建议。她

    教他不要简单地撰写报告,而是要写下一个个段落,这样就可以将它

    们组合成不同的报告。她也教他脱稿演讲;他首先写好那些段落,然

    后把它们背诵出来,他只要做好这些段落的笔记就够了。她和他一起

    练习,中间还打断他,叫嚷着提出问题,提出异议。她让他改掉一感

    到难为情就摸头,一被抨击就大声叫喊的毛病。她把他打造成了一名

    演说家。她让他明白,如果他想为自己的科学探险争取到支持者和资助者

    的话,就必须学会和每个人打交道,并且可以从她这里的村子着手。

    他与人相处时也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了,没有了羞怯,但依然保留着那

    种显得霸道的果敢。

    尽管维多利亚这段时间嫁到了莱茵地区,制糖厂的女继承人找到

    了另一个制糖厂企业主,赫伯特的父母依然认为奥尔加不是适合儿子

    的女人。他手头的钱来自姨妈的遗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母希望

    日益窘迫的经济境况会使他顺从他们的意见。但他起先受到的影响只

    是在提尔西特换了一家比较廉价的旅馆,不再租用马和马车,而是搭

    乘窄轨铁路去斯马利宁凯,然后从车站步行六公里或者跑步到村里。

    因为家门口不再有马和马车,他过夜时不再引人注目。

    十二月的一天晚上,夜幕降临时,赫伯特来了。奥尔加没料到他

    会过来。奥尔加让艾克来了家里;其他几个农家孩子都病了,艾克的

    母亲让他带了小腿湿敷包、药酒以及椴花茶,但是没有一起过来,她

    希望艾克免遭传染。奥尔加和艾克在玩,赫伯特做了个鬼脸后坐下来

    也和他们一起玩。奥尔加做饭时,他们俩继续玩耍,然后大家坐在桌

    边吃饭,之后两个人还一起玩了会儿,奥尔加则去洗碗。她听着赫伯

    特和艾克说话,对他们俩而言,“嗨,你别生气”这个游戏很新鲜,他们在这个游戏中生气、谩骂和大笑。当奥尔加将艾克带到那张卧室

    里摆不下因而摆在厨房里的床上时,她把桌上的那只电灯拉得低低

    的,整个空间的其他部分和艾克的床铺就处在了黑暗中。

    赫伯特在看信,那封邮件给他带来了阿蒙森[34]穿越西北水道的报

    道。奥尔加拿出一沓作业簿。她翻开第一本作业簿,却没往上面看。

    眼泪在她的脸上流淌。

    “怎么了?”赫伯特抬起头,站起来又跪在她旁边。他抚摸她的

    双手,轻声低语:“怎么了?”

    “那只是……”她也轻声低语,可这足以打开抽噎的闸门。“那

    是……”她抽噎着摇摇头。

    “什么?”

    “你听见艾克的呼吸了吗?”21

    一九一一年三月二十一日,赫伯特在阿尔滕堡举行了第一次报告

    会,萨克森-阿尔滕堡公国的恩斯特公爵成了他的第一位资助人。

    他本想在一九一二年夏天启程穿越北方海路,心想用一年时间筹

    措经费和作准备就够了。可是冯·德里加尔斯基不仅不给予支持,还

    反对他的计划,批评他缺乏地理知识、关于北极的经验不足,汉堡和

    柏林的公司对他的支持持保留态度,而起初对明信片项目有好感的布

    罗克豪斯出版社则失去了兴趣。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三年冬季,赫伯

    特只好带上他的报告到一个个城市游说,最后才凑齐这次科学探险所

    需的资金。不过这些资金只用于科学探险先遣队,而先遣队的探险是

    为了考验这种装备是否管用,口粮是否足够,训练人员是否熟悉北极

    地区的生活。赫伯特希望,先遣队的成功一定会为后面的科学探险队

    带来鼓舞。

    目的地是东北地岛,那是斯匹茨卑尔根群岛中的一座岛屿,赫伯

    特想在冬季来临前穿越这座少有人知晓的岛屿内部。他起先打算在一

    九一三年初夏启程,可后来他参与了为科学探险队融资而发售彩票的

    相关谈判,谈判进行得很艰难,也拖延了很久。当他终于可以到特罗

    姆瑟和先遣队的其他成员会合时,已是七月底了。

    最后一晚,他和奥尔加告别。她一开始设想,这次科学探险活动

    就跟他之前的许多次旅行一样。她从来没有把他送上过火车或者轮

    船。可这一次,他在出发前请她去柏林和他见面,于是她过去了,她

    不知道是应该对他在离别时刻渴望亲近感到高兴,还是应该对一种折

    磨他的神秘的恐惧感到担忧。

    他到车站去迎接她,陪她来到他在筹备的这几个月租的房子里,然后就让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他得出去参加一个讨论会,不知道

    何时能回来。他劳累、忙碌而又慌张,她不想被他传染,可在他的房

    间里等待时却还是越来越烦躁不安。她来回踱步,从望得见院子的厨

    房窗口穿越走廊和客厅,一直到望得见有着鲜花和水井的广场的工作

    室窗口,然后再回头。她不想刺探情报,可还是在赫伯特的书桌旁站

    住了,浏览他的一样样东西:账单、清单、广告、票券、摘录、信

    件、笔记。在那里面有一首诗是赫伯特的笔迹:先静心思考! 然后竭尽全力地开始行动! 宁可在青春年华时丧命, 在人类勇敢的奋斗中献身, 也不要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之后 撑着拐杖苟且偷生。

    他想要跟她说这个吗?他出发是为了让自己在青春年华时丧命

    吗?难道他根本不是想去穿越东北地岛,而是有着更为宏大的计划?

    他不是想要努力穿越北方海路,或者征服北极吗?他绝对不可能在冬

    季来临前回来吗?

    她在厨房里找到了土豆、鸡蛋和肥肉,准备了一顿乡下风味的早

    餐。她找到了放在水槽下方的香槟酒和红酒。赫伯特一回来,他们便

    开始一起吃早餐。他谈起他那艘船,现在他还没有拿到手,得在特罗

    姆瑟找到——如果在特罗姆瑟找不到船,那该怎么办?

    在床上,她说道:“我看到你那首诗了。”

    他一声不吭。

    “你能在冬季来临前回来吗?”

    “我早在许多年前就写了这首诗。它更多的是和其他东西有关,和这次科学探险没有关系。”

    “在冬季来临前回来吗?”

    “是的。”22

    还在八月时,奥尔加从《提尔西特报》上读到一篇文章,说是两

    名成员在特罗姆瑟告别探险队回到了德国。这意味着赫伯特决定在东

    北地岛或者斯匹茨卑尔根群岛过冬。奥尔加失望至极,感觉上当受骗

    了,于是给赫伯特写了一封怒气冲冲的信,寄往特罗姆瑟,留局自

    取,即便他要在返回之后才能看到这封信。她没法不发泄自己的怒

    火。两天后,她不再怒气冲冲,又写了一封信过去,信封上写着“先

    拆阅!”。她给了他度过漫长而阴暗的冬天的勇气,这封信等到他返

    回之后就会看到。可是现在她要给自己勇气。她也开始自责。他可以

    搞定一切,不能放弃——她这是在试图劝阻他放弃近乎狂热的卡累利

    阿之梦!

    一月,她在《提尔西特报》上又发现了一条信息。赫伯特在特罗

    姆瑟购买的那艘船被冰块冻住了。它还是将赫伯特和其他三名队员带

    到了东北地岛,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船长和其余队员最终离开了这

    艘被冻住的轮船,开始徒步穿越三百公里前往下一个居民点,而船长

    后来也到达了——作为唯一的中途参与者,他身体状况很不好,严重

    冻伤,筋疲力尽,甚至过了许多天仍无法开口说话。一些人在途中被

    落下了。

    从那时起,报纸每星期报道探险队的命运。还在一月时,一支挪

    威救援队启程,二月,第一支德国救援队启程,三月,第二支出发,四月,第三支也启程了,而到五月则有了第四支。即便无法报道救援

    队出发或回来的消息,人们也可想象发生了什么。

    斯匹茨卑尔根群岛和东北地岛上有小屋,那是之前的探险队或者

    捕鲸者和打猎者建起来的——那些探险队员能够抵达哪些小屋呢?和

    船长一起出发,后来却和他分开的那些队员应该走的是哪条路呢?赫

    伯特和他的伙伴走的是哪条路呢?或许他们在冬季来临时找到了一座

    小屋,建了一处营地,然后在冬季结束之后突然出现在一个海湾,想

    必那艘船在他们穿越东北地岛之后在哪个海湾接上他们了吧?专家们

    的说法真假难辨,有证明下落不明者被找到并被救出的,有说他们没

    有任何幸存希望的,有说一切都取决于湾流对东北地岛冬季的气候产

    生的影响有多强的。报上也提到了赫伯特,提到了他参加战争和旅行

    的经历,他的精力和果敢,但也提到了他的鲁莽——探险队启程得实

    在太晚了。奥尔加阅读了所有的报道,但对哪个救援队何时以及在哪儿启

    程,她并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赫伯特究竟怎么样了。四月,探险队

    的两名队员获救,他们和船长一起出发,却中途放弃,然后回到了船

    上。有四名队员不幸遇难。自从赫伯特在八月准备穿越东北地岛之

    后,那两名队员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七月,一支救援队回来

    了,他们穿越东北地岛的那些线路寻找赫伯特,但没有找到关于他的

    任何线索。报纸上只能看到豆腐干大小的相关信息。奥地利刚刚向塞

    尔维亚宣战。

    奥尔加没有放弃希望,照常往特罗姆瑟给赫伯特写信,都是收件

    人到邮局领取的信件。她知道救援工作已经中止。但每次有报纸来

    时,她的心脏都会跳得更快,直至她看到又没有赫伯特出乎意料地抵

    达拉普人或者丹麦人居民点的消息。她在哪个地方读到过,丹麦探险

    队曾经在格陵兰度过了两个冬天。哪个地方——她不知道是在哪个地

    方,也不想重新核对这个信息,确定是她自己看错了。他们应该只待

    过一个冬天。

    她为赫伯特怪异而真假莫辨的现状饱受折磨。从前在赫伯特出发

    后不久,她可以想象得到德属西南非洲,因为他在信里对此有过生动

    形象的描述,她可以定期收到战地的军用邮件。他很少从阿根廷和卡

    累利阿写信,但回来之后说得很多,从巴西、科拉半岛、西伯利亚和

    堪察加半岛回来之后也是一样。但她无法想象北极——难道她是出于

    固执才不愿意想象吗?她知道冬天的雪景,在尼曼河和库尔斯潟湖看

    到过冰雪融化。但雪面、冰山、冰川、北极熊和海象,那些穿着皮

    衣、戴着围巾的男人摆着英勇的姿势,带上滑雪板、雪橇和狗儿——

    报纸绘图者对着照片用几笔细而黑的线条描画的几幅素描,在奥尔加

    眼里就像漫画一样,仿佛北极是一则糟糕的笑话。

    她现在对他的指责是严肃认真的。她从未和赫伯特谈论过他的项

    目和计划,从未对它们产生怀疑,从未尝试过劝说他放弃那些计划。

    她为赫伯特的兴奋、他春风得意的面孔以及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感到高

    兴,仿佛他是个孩子,仿佛一切只是游戏而已。现在,假若赫伯特和

    他的伙伴们不再回来,那么这种游戏需要夺走四条人命,甚至是八条

    人命。23

    在此之后,德国向俄国宣战。俄国人占领了提尔西特,又不得不

    撤离了该地区,其间人们聚集在房舍前,听着从坦伦堡传来的大炮

    声。战争转移到东部,日常生活重新回归到小农经济的规则之下。秋

    天是收获、脱粒和犁田的季节,春天是施肥、耙地和播种的季节,在

    一九一五年战争时期的夏天,蓟被拔起,杂草被劈开,而马铃薯甲虫

    像在和平时代的夏天一样被拾走。

    只是少了男人而已,有些妇女和母亲已经穿上丧服。老人和男孩

    子们不得不开始做本该是男人们做的事。奥尔加在邻村的朋友运气很

    好。那名男子从战场上回来了,虽然没有了左臂,但还是回来了。他

    的妻子微笑着走过村里,尽管她其实不想炫耀她的幸福。

    奥尔加不再真的抱有希望。赫伯特这一走,两年过去了,他在斯

    匹茨卑尔根群岛要比丹麦人在格陵兰坚持得更久——那是奥尔加的一

    个梦,奥尔加之前几乎没有梦见过他。但对奥尔加而言,他的死也不

    是真的。她思念赫伯特,想和他说说话,想亲眼见到他,这种思念和

    在他许多次旅行期间没有什么不同。她已经学会和那个经常缺席且缺

    席很久的赫伯特生活。她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重大的转折,没有感觉

    现在时间太多,现在时间太长。

    即便他还没有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发生在法国的大规模伤亡却让

    她终于明白他已经阵亡。她在师范学院认识的女友,给她写信提及两

    个弟弟和他们的朋友在马恩河战役、佛兰德战役以及香槟战役中阵

    亡,奥尔加感觉好像赫伯特他们那一代人已经被消灭了。她难以想象

    他在冰雪中的情景。她看到他独自毫不费劲地进攻,那是无数进攻中

    的一次,报纸上对此作过报道,年轻人一个个勇敢而快乐地冲向死

    亡。

    秋天时,她的祖母死于肺痨。她一直抱怨腹痛,人日渐消瘦,可

    又不愿搬到奥尔加那里让她照顾,宁肯在自己的床上等死。有一天上

    午,那些一直在照应她日常起居的邻居发现她已经去世。

    奥尔加到达时,祖母已经躺在了教堂的棺材里。奥尔加坐在她身

    边,为她守灵。她从黑夜降临直至晨曦初露,始终守护在祖母身旁,祖母虽然收容她、抚养她,却并不关心她。她并不是哀悼祖母和她之间曾经存在而现在已经一去不返的东西,而是哀悼没有发生过的东

    西。她也哀悼那些阵亡的年轻男子们失去的生命,哀悼赫伯特和她永

    远不会拥有的人生。一切第一次显得那么真实可信:失去,告别,痛

    苦,哀悼。她开始哭泣,不能自已。24

    她继续在自己的村子里教书,直至尼曼河以北的土地自《凡尔赛

    条约》之后从德国分裂出去,然后归法国管辖,又一直到一九二三年

    被立陶宛兼并。此后,她到了尼曼河以南的一个村子里教书。

    这一年给她带来欢乐的是艾克。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机智伶俐的

    能手,可以自制轮船和木车,他同时又是一位梦想家,对辽阔的海洋

    和遥远的国度的故事总是听不够。当他喜欢上乔纳森·斯威夫特[35]和

    丹尼尔·笛福[36]时,奥尔加就开始向他讲述赫伯特的旅行,谈起德属

    西南非洲、阿根廷、卡累利阿、众多的半岛以及西伯利亚。她不想谈

    及斯匹茨卑尔根群岛,也不想谈及赫伯特生死不明的事。

    她向艾克展示的是一个英勇的赫伯特,不是来自波美拉尼亚的一

    个自负而冻僵的男孩,而是对远方和遥远的未来充满渴望的冒险家,他不放弃,忍受住千辛万苦,熬过最为致命的危险。奥尔加仿佛无论

    如何都想向别人介绍在世人眼中一事无成的赫伯特,介绍他是怎样的

    人,又希望被看成怎样的人,仿佛她忘记了自己曾经对他所做的种种

    指责。后来,她担心艾克迷失在人生的选择中,犹如赫伯特一般迷失

    其间,最终走向堕落,也使他人陷入不幸。但那时候她没有对他产生

    更多的影响。

    由于才华出众,艾克从村里进入城里,从国民学校上了高级文理

    中学,从提尔西特来到了柏林。他在技术大学学习建筑学,奥尔加时

    而去看望他,欣赏他的一切:高大的身材,一头金发,一张清新的面

    孔,一双蓝色的眼睛,有着运动员一样的风度,而且精明能干。后

    来,他拿到了奖,在哈雷建造了一家百货商店,在慕尼黑建造了一家

    宾馆,在热那亚修建了一处领事馆,又在意大利待了四年。一次,她

    去看望他,他带她领略罗马风光,给她介绍了一名年轻女子,那是他

    的女同事,是一位犹太女子,比他更精明能干,艾克似乎没有注意到

    的是,她也比他更聪明灵巧。奥尔加喜欢这个女人,希望艾克能和她

    相处融洽,希望看到两个人共结连理。可有一天,这个女孩不再在他

    的信里出现了。

    一九三六年夏,艾克从意大利回国,加入了纳粹党和党卫队。他

    梦想着尼曼河和乌拉尔山脉之间的德国生存空间,从黑土到草原,凡

    肉眼所及的地方,麦浪涌动起伏,牛群辽阔无边。他幻想的国度里有着德国的国防村,而那里平时空无一人。这个国度需要男男女女的工

    人,正如需要耕地的牛和拉车的马。他们每天早上不知从哪里来,每

    天晚上不知到哪里去。他想骑着骏马指挥,使斯拉夫人的痛苦转变成

    德国人的华美。

    奥尔加无法领会这些。她陪伴着艾克,支持他的阅读、他的业余

    爱好,以及他谈过的所有的一切,在各方面给他提供支持。可现在

    呢?他怎能如此放弃她相信并且经历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加入过社会

    民主党,但总是把票投给它。她曾经喜欢过共和国,女教师在共和国

    要比在皇帝治下发挥的作用更多,权利更多,挣钱也更多。她曾经坐

    在全德女教师协会的理事会中间,直至理事会通过民主决策达成了一

    致。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了纳粹思想——在俾斯麦希望并且的确使德国

    变得太过伟大之后,德国又即将变得太过伟大了。那么在第一次世界

    大战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定会来临。

    她试图劝说艾克放弃他的幻想。奥尔加不懂,难道他想从事耕作

    和畜牧业吗?他小时候不就是更喜欢捣鼓东西和看书学习,而不是在

    农家院子里帮忙吗?他作为大学生不是因为喜欢天竺葵,猫儿也离他

    远去了吗?他在大学里不是学的建筑学而非农学吗?梦想着看到辽阔

    的地平线,感受从日出到日落的虚无有什么用?那里生活着许许多多

    的人,德国也有的是小麦和牛肉。可她触摸不到他。他以一种体贴入

    微的屈尊态度对待她,而这种态度往往适用于那些因为太老而无法理

    解这个时代的人。

    在艾克放暑假期间,奥尔加发了高烧,躺在床上,心想大概得了

    流感,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却听不见了。医生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

    法,后来奥尔加问医生是否有治愈的可能性,如果没有,干脆让她慢

    慢适应自己耳朵已聋的事实吧。

    她五十三岁的时候被学校辞退了。学校反正想要摆脱她。她和新

    时代格格不入。要不是她必须停止工作,她是不会离开教师岗位的。

    可她早就想到了是纳粹要辞退她,自此以后,她觉得学校变得越来越

    陌生。而且她当老师已经当了三十多年——或许也已经够了。

    由于当地的聋哑学校拥有良好的名声,她搬到了布雷斯劳,她的

    唇语因为她的语言能力和丰富的词汇而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准。从那

    所学校毕业后,她很想待在城里——她在乡下待的时间够长的了。可

    她后来还是搬到了一个生活成本更为低廉的村子里。她是个很有天分的技巧娴熟的裁缝,自上了师范学院以后,所有的衣服她都是自己缝

    制。她在布雷斯劳找到了顾客,有时直接在一些顾客家里干活,有时

    她把一些顾客的衣服带回家,过几天做好后再送回去。她乘火车过去

    要一个小时。

    她过着随遇而安的日子,做饭,阅读,照料自己家的花园,有时

    出去散步。当年的学生、梅梅尔领地的朋友以及他们的孩子,还有艾

    克偶尔会过来看望她。她每天沉浸在音乐里。她在学校里和孩子们一

    起唱歌,在教堂里主持唱诗班,弹奏管风琴,偶尔到提尔西特欣赏音

    乐会。她会阅读总谱,在脑海里弹奏音乐,可这是一种可悲的慰藉。

    她也很喜欢大自然的声响,比如鸟儿的啁啾,风儿的怒号,大海波浪

    的拍打。她喜欢夏天被鸡鸣声叫醒,冬天被教堂的钟声叫醒。她很高

    兴自己再也听不到喇叭声。有了纳粹,世界变得喧嚣起来;他们到处

    安装喇叭,演讲声、行军声以及号召声从喇叭里翻来覆去地传出来,缠住人不放。不过尽管什么都听不见很可怕,但和这些可怕的东西在

    一起,人们再也听不见那些美好的东西了。25

    一九四五年二月,战争的硝烟弥漫到了奥尔加所在的西里西亚村

    庄。村长处变不惊,劝告他们留下来,但一天早晨他自己却逃之夭夭

    了。奥尔加听不到前线的动静,不过其他人听得到,于是她和人们一

    起行动起来,收拾好行李一走了之。当军队随着卡车和装甲车一起到

    来时,她已经离开了大街,当低空飞机到来时,她躲进了壕沟里。后

    来她终于乘上了火车,但火车头却被一枚炸弹击中而爆炸了。

    在大街上人们急促而又紧张的脚步中,在装甲车履带的隆隆声和

    碾压声之中,在低空飞机哀号似的啸叫之中,在机关枪的嗒嗒声之

    中,在逃难者一股脑地寻找掩护的过程中,在他们受伤后的吼叫声之

    中,在火车头锅炉被砸开后的爆炸声中,在战火的呼啸和轰鸣之中,奥尔加却被万籁俱静所淹没。她听不到人们的惊慌失措,他们目瞪口

    呆的脸上没有发出吼叫,装甲车默不作声地开出一条路来,飞机是悄

    无声息的阴影,从逃难者头顶上一闪而过,中弹处呈直线状扬起小小

    的尘土旋涡,直至某个人被击中,然后毫无怨言、俯首帖耳地倒下,或者在壕沟里猛然直起身子,而火车头无声地炸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

    火球。

    当火车头爆炸,列车停运,她和其他人不得不步行继续向前时,天开始飘起雪来。雪起先轻轻地下着,几乎看不到雪花。后来逐渐下

    得密集,路也变得湿漉漉的,雪深至膝盖了。每迈出一步,都格外花

    费体力,每迈出一步,都是一种折磨。加上又起风了,假若风不穿越

    森林,就把雪犹如针一样刺到人的脸上。当夜幕垂下,既看不到目

    标,也看不到灯光时,有些人就打起了退堂鼓。他们躺下休息,就在

    路边上,躺在一棵树下或者洼地上,侧着身子或者仰卧着,头下枕着

    旅行背包,就像躺在床上睡觉一样。奥尔加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有的

    人在雪地里累了,坐在一棵树旁稍稍休息一会儿,就会感觉不到寒

    冷,永远地睡过去。她想,那一定是美丽的死亡。现在她看到他们躺

    在那里,至于他们是还在睡觉还是已经死亡,那都无所谓了。他们的

    内心得到了平复。他们邀请奥尔加一起躺在那里——到他们那里,到

    赫伯特那里。赫伯特也是在雪地里死去的。可想到赫伯特的死,她马

    上愤怒了,想到他在前往一座岛屿的路上愚蠢地死去,而没人愿意在

    这座岛上生活;或者他是在前往一个通道的路上死去,而谁也不愿意

    穿越那通道;或者他是在前往北极的路上死去,北极这个地方曾在赫伯特愚蠢的脑袋里始终挥之不去。她怒不可遏,于是继续往前走。

    不,和赫伯特一样,她也不想死去。

    奥尔加跟着众人去了西部——他们步行,坐马车,再坐卡车,坐

    火车。大家一定知道要上哪儿去,她对自己说,如果他们不知道,那

    她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她在德国投降前越过了易北河,接着越过了

    美茵河,接着又越过了内卡河。这座城市没有被摧毁。一路走来,房

    舍被炸毁和烧毁,纷纷坍塌,大街上、花园里和公园里的树木被烧成

    灰,烟囱或者教堂尖塔或者地面防空掩体矗立在成为废墟的荒野上,人们像老鼠一样钻进逼仄的地下室里苟且偷生。在见识了那么多的城

    市之后,奥尔加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难民局分给她一间房间,她一天之内就将很少的家当布置好了,并且怀着惊叹兴冲冲地在城里兜了一圈。途经主街时,她路过一家照

    相馆,不由分说地走了进去。那张照片展现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

    人,长着一张明朗而坦诚的面孔,唯有眼角和从鼻翼到嘴角处有皱

    纹,还有那全神贯注的目光和坚毅的嘴巴。她那一头依然浓密的白

    发,正如作为小姑娘在坚信礼前一天拍摄的那张照片一样,被盘成了

    发髻。她穿一条有白领子的黑连衣裙,不是高领,而是稍稍低了一

    些。她并没有倚靠着什么,也没有支撑着哪里,她很随意,右手垂

    下,左手靠在胸前,是一种庄严的姿势。没有任何东西,脸上没有任

    何紧张或拘束的神情或者任何举止,让她看起来像聋子。

    她做缝纫活儿又快又好,不久就有了足够的顾客,但除此之外和

    外界没有任何接触,逃难之后,她的生活要比之前更加孤独寂寞。她

    想通过红十字会寻找来自梅梅尔领地的朋友,但始终毫无进展。她对

    历史和政治感兴趣,定期仔细阅读报纸,从公共图书馆里借来书和总

    谱。她也发现了自己对电影的喜爱,思考自己无法用唇语读出的东西

    让她有种满足感。

    她在许多个家庭做针线活儿,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领取了

    一笔微薄的退休金,那是她作为在当时的普鲁士教育系统下的国民学

    校教员应得的,而因为资料丢失和档案被毁,她曾经为此来回折腾多

    时。后来,她只在我们家做针线活儿了,她感觉在我们家特别受欢

    迎。她在这里赚的钱算是她的额外收入。

    [1]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

    1929),奥地利诗人、剧作家。(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德国女作家安东妮·冯·科斯马尔(Antonie von Cosmar,1806-1870)的翻译作品,原作者为法国女作家路易丝·德·奥朗

    尼。

    [3]德国家喻户晓的经典儿童绘本。

    [4]今属波兰,曾为德国西里西亚首府。

    [5]曾经是德国的一个省,现大部分位于波兰。

    [6]新教中进入成年期的一种宗教仪式。在此之前,学生得上坚信

    礼课程。

    [7]大卫·腓特烈·施特劳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1808

    -1874),德国作家、哲学家和神学家。

    [8]即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Ⅲ.,1831-1888),德意志皇帝

    和普鲁士国王。

    [9]即维多利亚·阿德莱德·玛丽·路易莎(Victoria Adelaide

    Mary Louisa,1840-1901),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的长

    女,后成为德意志皇后和普鲁士王后。

    [10]今为俄罗斯加里宁格勒,历史上曾为德国的文化中心之一。

    [11]一战前波森曾是普鲁士王国和德意志帝国波森省的首府,战

    后割让给波兰,改名为波兹南。

    [12]古斯塔夫·弗赖塔格(Gustav Freytag,1816-1895),德

    国小说家、剧作家、戏剧理论家。

    [13]卡尔·威廉·塞格特(Karl Wilhelm Saegert,1809-

    1879),德国历史学家。

    [14]爱德华·默里克(Eduard M?rike,1804-1875),德国抒情

    诗人、小说家和翻译家。其中篇小说《莫扎特在去布拉格的路上》被

    誉为19世纪最著名的艺术家小说。[15]特奥多尔·冯塔纳(Theodor Fontane,1819-1898),德国

    批判现实主义的先驱,代表作有《迷茫与混乱》《施蒂娜》《艾菲·

    布里斯特》等。

    [16]路德维希·埃克(Ludwig Erk,1807-1883),德国民歌研

    究学者、民歌收藏家、音乐教师、作曲家。

    [17]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瑞典动

    物学家、植物学家、冒险家,是近代生物学,特别是植物分类学的奠

    基人。

    [18]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

    1859),德国地理学家、博物学家,近代气候学、植物地理学、地球

    物理学的创始人之一。

    [19]德国学者、出版商约瑟夫·迈耶出版的一部百科全书,在19

    世纪和20世纪出过多种版本。

    [20]戴维·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英国

    探险家、传教士,维多利亚瀑布和马拉维湖的发现者。

    [21]亨利·莫顿·史丹利爵士(Sir 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英国探险家、新闻记者,以其在非洲的冒险及搜索戴

    维·利文斯通的事迹而闻名于世。

    [22]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是希腊神话特洛伊之战中两个伟大的英

    雄。

    [23]今属纳米比亚,1884年至1915年间为德国殖民地。

    [24]1795年至1871年间为普鲁士国歌,1871年至1918年间为德意

    志帝国非正式国歌,其旋律来自英国国歌《天佑女王》。

    [25]根据德国诗人、牧师保罗·格哈德的同名诗歌谱曲。

    [26]即腓特烈二世,自1740年起担任普鲁士国王,系军事家、政

    治家、作家及作曲家。[27]赞美塔劳的牧师之女、传教士约翰内斯·波塔蒂厄斯新婚妻

    子安娜·尼安德的节日。

    [28]奥古斯特·佩特曼(August Petermann,1822-1878),德

    国地理学家和制图员。

    [29]历史上象征德意志帝国的女神。

    [30]弗雷德里克·库克(Frederick Albert Cook,1865-

    1940),美国医生、极地探险家。

    [31]罗伯特·皮里(Robert Edwin Peary,1856-1920),美国

    工程师、极地探险家。

    [32]埃里希·冯·德里加尔斯基(Erich von Drygalski,1865-

    1949),德国地理学家、地球物理学家、极地探险家。

    [33]埃里克·诺登斯科德(Adolf Erik Nordenski?ld,1832-

    1901),芬兰裔瑞典极地探险家。

    [34]罗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1872-1928),挪威极

    地探险家。

    [35]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国

    作家,以《格列佛游记》名世。

    [36]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英国作家,以《鲁滨逊漂流记》名世。第二部1

    她每隔两三个月就会过来待上几天。她把叔叔阿姨们脱下来的连

    衣裙、短裙、女式衬衣、夹克、裤子和衬衫改得适合我的姐姐们和大

    哥穿,如果我大哥穿不下了,那就改成适合我穿的尺寸。她修补那些

    被铁丝网或者有棘刺的篱笆或者滑雪棍撕破的洞眼,把料子垫在下

    面,缝上皮革补丁。她把睡坏的床单从中间剪开,然后从它的边缘重

    新缝合。她也补缀长袜、短袜,如果我的母亲没有时间做这种活的话

    ——母亲其实不想苛求她做这些,因为这有损于一个女裁缝的尊严。

    她一来,那台缝纫机就从父母的卧室里被搬出来,放到餐厅兼琴

    房的窗口。那是一台“百福”牌缝纫机。浅色木头上的名称嵌在护罩

    的暗色木头之中,在熠熠发光的黑色机器中闪着白色的光芒,成为由

    哑光的黑色铸铁组成的图案的一部分,而这块铸铁在桌面下同导杆和

    踏板相连。我的哥哥姐姐们讨厌这台缝纫机,因为它使房间变得局

    促,妨碍我们弹钢琴、拉小提琴和大提琴了。可我却喜欢这台缝纫

    机。我觉得它就是一台神奇的机器,犹如厨房里那只有着白色搪瓷表

    面和黑色操作台的炉灶,被焦油浇湿的大街上那台蒸汽压路机,附近

    广场上停放的那些黑色出租车,以及车站里那些黑色的机车和绿色的

    车厢一样。

    于是这种噪声就来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明亮的敲击声,低沉的咝咝声,轻微的吧嗒声,它们缓慢地提高,越

    来越迅速,直至节奏均匀地摆动,如同一辆机车隆隆地快速运转一

    样。然后越来越慢,为的是马上重新加速或者渐渐停息。奥尔加·林

    克,母亲叫她奥尔加,我们其他人叫她林克小姐,她在家的时候,我

    就在餐厅里练琴。我不得不上幼儿园时痛哭了三天,直至母亲自言自

    语道,上幼儿园不值得我流泪,我在和哥哥姐姐、吃饭时才会回家的

    父亲、父亲常常带回来的客人、年轻女用人以及偶尔遇上的房客待在

    一起的这个大家庭里,一定要学会多关心社会。

    为了对抗缝纫机的噪声,我把自己的火车推到铁轨上,用积木搭

    建机器和工厂,或者直接玩起了缝纫机的游戏:我坐在母亲的小板凳

    上,将零碎布片推到一只高凳上,然后用脚敲击地面。

    我好长时间一直不明白林克小姐耳聋这件事。母亲多次试图给我

    解释耳聋意味着什么。可凡是我能做的一切,大人们也能做得了——林克小姐怎么可能听不见呢?母亲让我捂住耳朵试试。可林克小姐并

    没有捂住耳朵呀。

    有时候,我对她大喊大叫,因为她不回答问题或者对我提出的要

    求不做出回应。我不敢像被家人置之不理时所做的那样揪住她,教训

    她。可是,在她继续做刚才所做的事情时,我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直

    到她无意间抬起头来。然后她平静而担忧地说“费迪南德”,问我怎

    么了,这使我不知所措起来,我也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或者有什么要

    求。

    五岁时,我得了慢性中耳炎。我的耳朵很疼,发出轰鸣、敲击

    声,还在流脓,被堵塞了很多天,无法听到来自遥远的远方的噪声。

    母亲带我去看耳科医生,那位医生用可怕的仪器往我的鼻子里吹气,用清水冲洗我的耳朵,吹气和冲洗一样糟糕,都是对我头部的侵入,不是疼却很粗暴,我哭泣着抗拒这种行为,虽然母亲在家里把一块甜

    点放到我的红色小挎包里,答应我,只要我这一次不哭不闹,就可以

    在回家路上吃。我听话了一会儿——直到脓塞满了我的耳朵,把那些

    噪声推到了越来越遥远的远方。2

    小时候,我常常生病,即便在中耳炎痊愈以后也是这样。我反复

    得的病是支气管炎,一生这个病,我就得在床上待上好几周。

    我想起病房里的寂静和来自房子里外的沉闷的噪音,姐姐的小提

    琴或者哥哥的大提琴断断续续的演奏声,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的叫嚷

    声,大街上一辆卡车的啸叫声。我想起那种光与影的游戏,树枝施魔

    法把它变到我房间的被子上,我也想起那种淡黄色的光,它在汽车驶

    过时从我那黑漆漆的房间一闪而过。我还想起患病期间感觉到的那种

    孤单寂寞。我阅读了很多书,也喜欢阅读,母亲给我找了各种各样的

    活儿,让我学习聚特林字体[1],把旧衣服拆开,它们又可以缝制出新

    衣服来,然后我还要坚持温习学校里讲授的功课。可我想到别人家里

    做客,参加聚会,和他们闲聊。

    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并非不关心我。可母亲有很多事要做,包括许

    多家务活。作为牧师太太,她还有很多女人和年轻女孩圈子里的事,而我的哥哥姐姐们要上学,有音乐课,有交响乐队、合唱以及体育

    课。他们来了,在我的床沿匆匆坐上一会儿就走了。有时连父亲也过

    来,如果我不把大腿马上挪开,他就叉开腿沉重地坐到我的大腿上。

    他说了几句话就陷入沉思,尤其是在周六下午,他因为要看望我而中

    断了布道的准备。女人们的到来满足了我对聊天的需求,她们在我们

    家房子里进进出出,很喜欢坐到我跟前。

    那名清洁女工来了,她一遍遍地和我说,自从她见识了人的可怕

    之处以来,她就喜欢上了动物。她带我去教堂落成纪念日仪式,和我

    一起爬上魔鬼宫和旋转木马,我生病时就给我朗读《格林童话》,而

    且特别喜欢朗诵其中那些残酷无情而骇人听闻的童话;那位教堂司事

    的妻子替她酗酒的丈夫做工作,挽救了这个职位,为了商讨教会和礼

    拜事务而来到我们身边。她没有孩子,对我很感兴趣,向我讲述酒精

    的诅咒。那位儿科女大夫神秘莫测,我们常常得寻找她或者请她来到

    我的病床前,她是我认识的唯一的犹太女人。她的门诊女助理在第三

    帝国时期将她隐藏起来,救了她的命,我和她们如此亲密,通常情况

    下我从来没有和女人经历过这种感情;父亲一个流亡自俄国的朋友总

    是和他的妻子以及精神错乱却又心地善良的女儿,在我们家无忧无虑

    地住上几天或者几周。俄国人就是这样享受这种热情好客。他的妻子

    在病床上向我讲述革命前和革命时的圣彼得堡生活,讲述那段激动人心的旅行。在这次旅行中,哥萨克人受到她父亲的委托,将她从圣彼

    得堡带到敖德萨再乘船前往法国。父亲第一个妻子的妹妹常常过来做

    客,她很乐意继承去世的姐姐的遗产,嫁给我那变成鳏夫的父亲,她

    用洗血器和灌肠折磨我,然后拿舒曼根据海涅因仰慕拿破仑而创作的

    《两个近卫兵》所谱的《浪漫曲》同我和解。3

    林克小姐在家的时候,如果发觉没有其他人陪我,她就坐到我身

    边做缝缝补补的活儿。她给我讲述西里西亚和波美拉尼亚的童话、山

    妖的传说以及那个老弗里茨的轶事。和所有孩子一样,我也喜欢翻来

    覆去地听这些同样的故事。

    有些轶事是关于老弗里茨和他的长笛的。我也希望吹得像他那么

    棒。他对长笛的喜爱对我是个鼓励,促使我更加频繁、更加用心地练

    习——有一段时间,长笛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老弗里茨后来将长笛随

    身带到战场上去了,却又无法吹奏,因为痛风折磨着他的双手。等他

    回到波茨坦,重新拿起长笛时,他再也拾不回往日的爱好。于是他把

    自己所有的长笛装起来搁到一边,以悲痛欲绝的语调说道:“我失去

    了我最好的朋友!”

    当我渐渐长大,开始阅读《鲁滨逊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随斯文·赫定[2]穿越亚洲的沙漠,随罗尔德·阿蒙森到南极去时,林

    克小姐就和我讲述赫伯特的旅行和冒险。她没有提及反抗赫雷罗人的

    战争;正如命运驱使赫伯特去了阿根廷、卡累利阿、巴西或者别的什

    么地方一样,他也旅行到了德属西南非洲。她讲述沙漠、海市蜃楼、燎原之火、被蛇咬过的伤口,讲述那些仪态万方地从金色的水面浮出

    然后又在水上着陆的天鹅,讲述和大雪的抗争。她没有谈到他在斯匹

    茨卑尔根群岛和东北地岛的经历。当我问她,他究竟是怎样的结局,她说,他在最后一次旅行之后没有回来。

    她栩栩如生地讲述着,总是看着我,好看到我是否想问点什么或

    是说点什么,所以我是正对着她的目光。她并不是坐在床沿,她把一

    张椅子拉到床边,笔直地坐着,双手放在膝间。

    林克小姐不仅仅和我讲故事。当她来到我床前,而我恰好发烧

    时,她就给我多盖上一条被子或者将一块湿冷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做

    冰敷。她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散发出薰衣草的芳香,她有一双温暖

    的手,魁梧的身材给人镇静之感——我喜欢她的亲近和抚摸,试穿衣

    服时也一样,当她让我试穿夹克衫是否做短了或者做紧了时,或者寻

    找合适的地方为磨破的肘关节打补丁时,便用她的手抚摸我的后背和

    胳膊,而当她离开我的时候,则会抚摸我的头。有一次,想必是我已经上高级文理中学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母亲请林克小姐上我们家待几天,把我托付给她照料。姐姐们跟合唱

    团外出演出,哥哥住在农村的寄宿学校,家里那两个从家政学校来我

    们家进行半年校外实习的保姆,其中一个已经走了,另外一个还没有

    来,而母亲去陪父亲参加国外的一场会议。母亲能说英语和法语,父

    亲却不会,当时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口译,所以他需要她。对各种

    会议中涉及的教会的统一问题,她和他一样觉得很重要。

    我们过了几天安静的日子。只要找得出时间,母亲总会弹奏钢

    琴,早上是赞美诗,白天是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奏鸣曲以及肖邦的音乐

    会练习曲,我的哥哥姐姐们定期在各自的乐器上练曲子,我们一起演

    奏室内乐,一起唱歌。父母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在时代精神面前缴械

    投降,他们购置了一台收音机,订阅了一份无线电杂志,有时候还安

    排一台无线电音乐会作为家庭的晚间节目。和林克小姐在一起的那几

    天,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当我练习吹奏长笛时,声音听起来太

    大,我感觉不舒服,就停止了练习。打开收音机听的话,林克小姐听

    不见,她无法参与其中,我觉得这样并不友好。我们彼此说话,但这

    种说话不像我们平时坐在桌旁那样兴致勃勃地没完没了,而是全神贯

    注地交换消息。我们常常在吃饭时默默无言。

    我感觉到林克小姐的好意。我从学校回家,她已经为我做好饭。

    柯尼斯堡肉圆,卷心菜肉卷,芥末鸡蛋,烤饼。她从哪儿知道我喜欢

    吃这些东西的?母亲反对娇生惯养,一定不会叫林克小姐给我做我喜

    欢吃的饭菜。林克小姐想必是多年来一直记着我们一起吃午饭时,哪

    些是我特别爱吃的。

    晚上,我们坐在长沙发上,她在讲故事。我转向她,有时她搂住

    我的肩,拉我到身边,我感觉到她的亲近,有种既温暖又受宠的感

    觉。4

    她开始讲述赫伯特的故事,因为我在阅读旅行故事和冒险故事,而赫伯特旅行过,也经历过冒险。然后她就说起赫伯特的故事,因为

    我也到了赫伯特、维多利亚和她成为玩伴的年纪。我倾听他们在庄园

    和村里的生活,像是国民学校、坚信礼课,赫伯特的狗儿和他奔跑时

    的快乐,他们一起玩耍、散步和划船的经历。她讲述因为自己缠住他

    们不放,那位管风琴师只好教她管风琴,讲述老师借给她图书的事。

    我渐渐长大之后,开始和父母发生冲突,尤其是和母亲。我阅读

    不该看的书,观看不该看的电影,我的朋友们穿牛仔裤、抽烟、喝白

    酒,我想和他们混在一起,在游泳池和冰淇淋店里一起消磨时光,不

    再想在每个周日去做礼拜,在学校里的表现也变得越来越差。

    我觉得父母必须明白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不同的活法,他们觉得我

    为人处事欠考虑、不负责任。他们不是特别严厉的父母,但那是五十

    年代,看一部碧姬·芭铎[3]主演的电影,在他们看来就是代表恶习,看一部布莱希特[4]的戏剧就是支持共产主义,而穿牛仔裤不仅毫无必

    要——因为我还有足够的像模像样的裤子可穿——而且是对社会表示

    不满。当我也开始怀疑阿登纳[5]的政策,并且想和通过一次次投票给

    予其支持的父母谈谈时,父亲认为我是在抨击世界,而这个世界是在

    可怕的纳粹消失之后他参与重建起来的。母亲想让我们父子和解,说

    他只是出于好意,而我也并无恶意。可我们并没有和解,而是翻来覆

    去地进行同样的争执。我的哥哥姐姐们更聪明,他们懂得回避而不是

    叛逆。

    有时,遇到这样的情况,祖父母会给我解围,说那些冲突慢慢就

    会消失掉,为此情绪激动是不值得的。他们比父母更沉着,因为没有

    教育我的使命和责任。他们经常向我传授经验。我的祖父母住得很

    远。可林克小姐在家时,她就乐意停下缝纫的活儿,会心地倾听我的

    话。看到我抽烟、酗酒和穿牛仔裤,她只是微笑着摇头。尽管她也觉

    得我对政治的想法无疑不够成熟,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倾听,不仅是

    因为她选择了奥伦豪尔[6]而不是阿登纳,也不仅因为她作为退休人员

    加入了工会,还因为她和我的父亲一样,没有觉得五十年代的世界是

    牢不可破和命中注定的,而是充满着不确定性。此外她几乎像喜欢海

    涅的诗歌一样喜欢布莱希特的诗歌。不过她无法理解我在学校的成绩越来越差,因为她对其他的一切

    表示理解或者冲我友好地耸耸肩,我不能对她的反感不屑置辩。她谈

    到希望自己上高级女子中学却未能如愿,于是不得不独自完成高中课

    程。学习是一种特权。自己能够学却不愿意学,那就是愚不可及、随

    心所欲、狂妄自大了。所以我在学校里变得越来越差是绝对不行的。5

    当我也开始对女孩感兴趣时,母亲变得不安起来。她说天哪,你

    不可以过早地恋爱,过早地订婚。她记下我看了什么书,因为我随费

    利克斯·克鲁尔一起睡到了女人的床上[7],随于连·索黑尔一起引诱

    德·瑞那夫人和玛蒂尔德[8],随聂赫留朵夫一起使村姑喀秋莎变成妓

    女[9],因此她感到很害怕。

    林克小姐很爱听我说喜欢上了哪个姑娘,我又如何让姑娘喜欢上

    我。她提及赫伯特和她如何互相追求,然后彼此拥有。她说追求需要

    时间,虽然同居了未必就要结婚,但一定是彼此追求,互相了解的。

    我注视着林克小姐,试图以埃米莉的年纪想象她——埃米莉就是

    我爱上的姑娘。她说正如埃米莉不化妆那样,她那时也不化妆。她和

    埃米莉一样穿着普通的衣服。她那时的身材比埃米莉的更强壮,她的

    脸蛋更扁平,她的头发更发黄——我可以猜出很多东西的真相,可我

    还没有看到过那个年纪的她的样子。那张坚信礼前一天她、赫伯特和

    维多利亚三人拍摄的照片,直到后来我才看到。

    我希望奥尔加和赫伯特彼此追求了很久。埃米莉很冷淡,我追了

    她好长时间,她才允许我邀请她去看电影。一年后,她给了我初吻,双唇在我的脸颊上匆匆而轻微地倏忽飘过,然后就登上了有轨电车。

    下一次见面时,我在看完电影后搂住她,她顺势将头靠在我的肩膀

    上,我们在车站上亲吻,一直吻到有轨电车进站。我们一起看电影、听音乐会或者看剧,但最重要的是之后的温存,在黑漆漆的、空荡荡

    的校园里,在教堂旁边的公园里,在河畔,我们一直亲吻到两个人的

    舌头火辣辣的生疼。

    我们在家人和朋友面前保守我们恋爱的秘密。我们想为自己留住

    这个秘密。可是当奥尔加提及赫伯特没有带她去而她也放弃参加的那

    个新年庆典时,我就觉得我和埃米莉之间的秘密仿佛是一种背叛。海

    蒂·布吕尔[10]唱道:“我们永远不想分离,我们希望永远在一

    起。”当我和埃米莉度过一夜之后回家时,我也独自轻轻地哼唱着这

    一句。我把埃米莉介绍给我那不情不愿的父母、好奇的哥哥姐姐、我

    的朋友们以及林克小姐。两年后,当埃米莉为了一个大学生离我而去

    时,我在所有的人那里找到了安慰。他们都说她是一个好女孩,可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理由,说明为什么对我而言她不是合适的人

    选。唯有林克小姐没有理由,而是说,人生就是一串不断在丢失零部

    件的链条,我必须及时学会恢复平静。6

    高中最后几年,如果下午我在家,林克小姐在做针线活儿,我就

    会给两个人煮杯咖啡,然后坐到她身边。她向我讲述师范学院的经

    历,她在波美拉尼亚的第一份工作,她后来在尼曼河畔的工作,女教

    师在皇帝治下和在共和国的待遇,她在女教师协会里做的事情。她还

    讲述了赫伯特的旅行和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

    “我们曾经比你们更有耐心。许多人当时经年累月地分离,其间

    只能匆匆团聚。我们不得不学会等待。如今,你们可以驾车或乘车、坐飞机、打电话,以为另一个人永远可以等待。然而在爱情中,另一

    方不会永远在原地等待。”

    林克小姐如此泰然处之地回想和赫伯特的分离,说明他对远方的

    渴望留给她的是不快的回忆。年轻的赫伯特身上的这种渴望激动人

    心,而年长的赫伯特身上的这种渴望则荒谬绝伦。“在那沙漠——由

    沙子组成的沙漠里,他想挖掘水井,建造工厂,而在由冰天雪地构成

    的荒野里,他想考察那条海路,征服极地,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太过伟

    大,这也只不过是无稽之谈。他不想在荒野里做任何事情,他想要迷

    失在荒野里。他想要迷失在远方。可远方什么也没有。他想要迷失在

    虚无里。”

    “您问过他吗,为什么要……”

    “哦,孩子,”她如此称呼我,“我们并没有谈论过艰难的东

    西。当我们在一起,当我们终于在一起时,他惶恐不安。他始终惶恐

    不安。这种惶恐不安在他身上奔腾,我也不得不紧跟着奔过去,只能

    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出我想说的话。”她摇摇头。

    这时候,只要谈起赫伯特,她就会提及他在一次准备不充分和计

    划执行得不到位的北极探险中丧生了。她也会提及那次针对赫雷罗人

    的战争,谈及在一战中赫伯特寻死,而死神并没有在冰雪中找到他,然后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她认为俾斯麦开启了灾难之旅——自从他

    将无法骑行的德国定义为一匹太伟大的马之后,德国人希望他们的一

    切都必须是伟大的。尽管俾斯麦并没有重视殖民地,但是她要俾斯麦

    对赫伯特脑海中的殖民地梦想,对赫伯特关于北极的荒唐想法、艾克关于生存空间的幻想以及世界大战负责。她也认为重建计划和经济奇

    迹显得太伟大了。

    我在历史课上还没有学到帝国的建立,也还没有听说过德国的一

    切都显得太伟大。我也不知道该对赫伯特想迷失在虚无里抱持何种态

    度。我了解这种虚无的感觉,不知道追求什么、为什么工作、相信什

    么以及真正心满意足地爱什么的感觉。将这种感觉转化成哲学——我

    设想这就是虚无主义。可是赫伯特这种对虚无的渴望,一定是另外一

    回事了。7

    林克小姐上我们家来的最后几年,还做一些缝缝补补的东西,有

    时却不干活儿,在那里傻傻地坐好久。她缝一个贴边,缝到了料子的

    顶端仍然没有停下来,然后将线缠在一起,不知所措、满怀忧伤地坐

    在那团线前面。她穿线时身子向后靠,无所事事,目光从窗口转向那

    条悄无人烟的大街。有时她睡着了,头耷拉在胸前,直到觉得脖子疼

    了才醒过来,说道:“你们需要另外找一个裁缝了。”

    但缝缝补补的时代已然一去不返了。我哥哥不再穿那些稍加改动

    就可以再穿的裤子、夹克和衬衫。我那省吃俭用的母亲找到了一家二

    手商店,那里有足够合身的衣服给我穿,林克小姐这样的人就用不上

    了。反正哥哥姐姐们马上就离家了,我也在高中毕业后从家里搬了出

    去。

    林克小姐对缝纫活儿厌倦了,我们想,因为她老了,人也累了。

    可是她的精神反而开始抖擞起来,仿佛告别缝纫使她获得了解放。她

    只是为自己而活。

    在租来的房子里住了多年之后,她从政府建造的五层公共楼房中

    得到了自己的一套房子,两个小房间加厨房、洗澡间和阳台。铁路货

    运站在那幢住宅楼旁边,她喜欢远眺那些铁轨、那幢古老的调车大楼

    以及那座古老的水塔。夏天,她坐在阳台上,把一个栽花用的长木槽

    变成了一座繁花似锦的小花园。

    她终于把自己想读的书都读完了:古典的和现代的,小说和诗

    歌,有关妇女史、盲人史、聋哑人史、帝国史和魏玛共和国史的书,那些她在管风琴上演奏过的以及她很想演奏的音乐总谱。她上电影

    院,看那些台词不多而剧情密集的电影,舞蹈片,冒险片,美国西部

    惊险片。她继续支持社会民主党,五月一日参加工会游行,在节假日

    上教堂。

    每隔几周,母亲总要在星期天邀请她共进午餐,我过去接她,再

    把她送回去。我的一个叔叔送给我一辆旧欧宝车,他不想将这辆旧车

    折价卖出。平时我偶尔也过去接她,我们一起做些什么事,比如欣赏

    一部电影,参观一处展览或者一处古迹,在饭馆里吃顿饭。我的祖父

    母已经过世,在我的童年时代,我在他们那里度过了最幸福的假期,我非常喜欢他们,也常常去看望他们。在我的生命里,有一个地方总

    是空荡荡的。

    她很喜欢让我陪她一起参观邻近城市的艺术博物馆,她在那些博

    物馆里总是喜欢观赏同样的画作。那些绘画作品被当年作为年轻女子

    的她视为艺术瑰宝,从安瑟尔姆·费尔巴哈[11]、阿诺德·伯克林 [12],到印象派,再到表现派。她最喜欢的一幅画就是爱德华·马奈 [13]的作品《枪杀马克西米利安皇帝》。

    “您为什么喜欢这幅画?”

    “那个皇帝放荡而可笑,可还是赢得了我们的同情,那位画家想

    要批评拿破仑的政治冒险,却只能神化它,这幅画非常伟大,我们必

    须学会欣赏它。”

    有时候,她会突然陷入对过去的回忆。在一家文具店的橱窗前,她想起了索恩耐克公司的自来水笔。“这支水笔连同我的手表和戒指

    在逃难时被偷走了,不是被俄国人,而是被德国人偷走的。不过我很

    幸运。别的女人在逃难时被偷了很多东西。”溜达到市场上时,一名

    男子牵着一条狗向我们迎面走来,于是她站住不动了,目光一刻不停

    地对着那条狗看,这是一只黑色边境牧羊犬,有白色的脖颈、蓝色的

    眼睛。“赫伯特的狗和它长得一模一样。”她把手伸向狗儿,它对着

    她的手嗅了嗅,并让她抚摸自己。有一次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空中

    挂着一轮满月,她想起了学校。“我和孩子们一起唱过《森林在沉

    睡》,不过这首《月亮升起来了》[14]更美。我真想把所有的歌曲都教

    给他们。”

    有一次去路德维希高地踏青归来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

    上,突然之间她不再说话,直愣愣地盯着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位年长的

    女士和一位年长的男士看,那位女士白发苍苍、身材丰腴,那位先生

    秃头、身形瘦削,两个人都穿着考究。她站起来,朝着他们走了两三

    步,然后站住了。她以那独有的笔挺姿势站着,后来摇摇头,垂下了

    肩膀。我不禁站了起来,她使了个眼色表示拒绝。她只想离开。

    “怎么了?”一直等到我们坐进汽车,我才开口问道。

    等我把车停在她家的房子前面时,她才回答道:“这个女人是维

    多利亚……那张噘着的嘴巴……那种傲慢的眼神……”然后她就开始讲述当时维多利亚怎么想让她和赫伯特分手的往事。

    “她后来怎么样了?”

    “你不是已经看到她了吗?她挺过了一切,一战、二战、轰炸以

    及通货膨胀。她是那种能挺过一切的人。”8

    有时我们驾车去奥登瓦尔德或者哈尔特瓦尔德山区,然后徒步旅

    行。林克小姐手上有徒步漫游地图,她会提前做好计划,指挥我开车

    到哪儿,我们该走哪些路。

    她走的一些路我也认识,我可以趁机和她聊一聊。父亲每年带我

    们这些孩子周末出去散步两次,好问问我们平时都干了些什么,学了

    些什么,读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母亲喜欢说话,对她而言唯有

    说话的对象才是真的,而她和沉默寡言的丈夫又说不上那么多话,因

    此她就利用每次一起购物、参观、做礼拜的机会,和我们这些孩子谈

    天说地。即便在徒步漫游时,她也主要是和朋友们交流。我和林克小

    姐在徒步时无法边走路边说话。为了能听懂我的话,她必须和我面对

    着面,看着我的脸,读出我的唇语。

    所以,我们默默地走着,她偶尔发出轻微的嘟囔声。我过了很久

    才习惯。然后我就喜欢上了这种状态。没有了谈话作为消遣,所有的

    一切都可以看得到和听得到!青草和鲜花,绿色的树叶和五彩的树

    叶,甲虫,鸟儿的啁啾声,树林里的风声。也有刚刚砍伐的含树脂的

    木料的气味,以及存放了很久的霉烂的木料的气味,夏末蘑菇的气

    味,秋天开始腐烂的树叶的气味。我们也有足够的思考的时间,因为

    我和林克小姐是在以我们的方式对话。我们坐到一张长凳上并不是为

    了休息或者野炊,而是因为我们想说点什么。有时我们一看到长凳就

    坐下来。林克小姐侧身坐着,用侧鞍骑乘的坐姿,我则是两腿分开坐

    着,面对着她,我们就这样将在上一张长凳边结束的谈话继续下去。

    要是她累了,不想徒步远行,就喜欢让我开车带她到王座山,那

    是海德堡上方的一座山,上山时一路坦途,在山顶可以远望西方。我

    们看得到莱茵河两岸的房子,看得到烟气袅袅的烟囱、巴登苯胺苏打

    厂雾气腾腾的冷却塔,以及平原另一头的群山。当时平原上还有许多

    果树,春天时田野上盛开着白色和粉红色的花朵,秋天时树叶光怪陆

    离、五彩缤纷,冬天时则是白茫茫一片。一天晚上,浓雾遮蔽了乡

    村、城市和工厂,淹没了从我们站立的那座山直至遥远的群山之间的

    那块平原,红彤彤的太阳沉到了群山背后,不知不觉地将浓雾染红。

    天很冷,想必是暮秋或是初冬的夜晚,我们感到寒冷,却不想和眼前

    的美景分离,直至它渐渐消失。9

    到城市的墓地里溜达,她永远不觉得太累。这座城市大约有十几

    处墓地,林克小姐都很熟悉,但某些墓地她特别喜欢,像贝格墓地、荣誉墓地、犹太墓地、城门前的农民墓地。在贝格墓地——这座城市

    最大的墓地,她喜欢这里各式各样的道路、墓碑、陵墓;在荣誉墓

    地,她喜欢穿过石制十字架看田野通往天空的地带,天空起先向上伸

    展,继而倾斜。在犹太墓地,她喜欢古老高耸的树木掩映下的黑暗;

    在农民墓地,她喜欢相邻的田埂上的虞美人和矢车菊。她也喜欢贝格

    墓地的鲜花,到了冬季更是喜欢覆盖道路和坟墓的大雪,雪花纷纷扬

    扬地飘到天使和妇女雕像的脑袋、肩膀和翅膀上。

    我们聊得不多,比我们在散步时聊的都要少。林克小姐奇怪地停

    住脚步,对一块墓碑、一个名字或者一株植物评头品足一番,注视着

    我,然后我就做出反应。或者我静静地听着我们的脚步声、鸟叫声,偶尔也能听到某种园艺工具的当啷声或者挖掘墓穴的机器的轰鸣声,或者参加葬礼的一群人的说话声和歌唱声。

    我原以为知道林克小姐为何喜欢穿越墓地。她一生中失去了那么

    多的人,也无法去他们的墓地看看,因此想站在陌生的墓地之间和她

    的那些亡灵对话,和赫伯特、艾克、她在梅梅尔领地的女邻居、她的

    祖母和父母——虽然她很少谈及父母,但总是想起他们。我明白这一

    点。我喜欢站在我的祖父母的墓前,为的是要跟他们说一些感谢的

    话,说我想念他们。可当我和林克小姐谈起这件事时,她的心里却有

    不同的想法。

    她站在陌生的墓地间,并没有和她的那些亡灵对话。她喜欢穿越

    墓地,是因为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无

    论是穷人还是富豪,无论是被爱的人还是被忽视的人,无论是成功者

    还是失败者。陵墓或者天使的雕像或者巨大的墓碑改变不了任何东

    西。所有的人都同样地死去,谁也不可能或者想变得更伟大,而太伟

    大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可是这个荣誉墓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墓地太伟大,有太多的荣誉,所有的

    人都应该躺在一起,士兵、犹太人、农民以及那些被葬于贝格墓地的人。”

    他们应该躺在一起,使我们回想起我们都是平等的,无论是死亡

    的时候,还是活着的时候。如果在一次经历了区别对待,充满了特权

    和歧视的生命之后,死亡残酷地将一切均分,那么死亡就失去了它可

    怕的一面。

    我问她,那些如此生活过的灵魂是否将因为死亡转世到一种新的

    生活之中。她耸耸肩。她说这种灵魂转世的想象可以使人摆脱对死亡

    的恐惧。而一个人一旦懂得了平等的真相,他就不会害怕死亡。

    她坐在农民墓地那棵大橡树下面的一张长凳上,向我解释这一

    点。然后她朗声大笑。“我谈到了平等,所以你应该用‘你’来称呼

    我,就像我对你说话那样,你就叫我‘奥尔加’吧。”10

    在她看来,比行动更重要的是说话。她也可以独自参观展览,散

    步,看一场电影。但她想和人交流的时候,只有通过和我们说话才能

    实现,有时是和我母亲以及我的哥哥姐姐,尤其是和我。

    这样的交谈并非是不经意间发生的。在徒步旅行时,一起散步

    时,我们常常也是沉默不言的。看过一部电影后,我们要等到离开电

    影院,走上一段路,找到一家饭馆,彼此面对面坐在一起时才会谈论

    观后感。即便我到奥尔加家做客,也和在自己家或者上朋友家不同。

    我们一起做饭,摆好餐具,将饭菜摆上桌子,收拾并洗刷餐具,我和

    其他朋友一起时活泼而健谈,高声说话,可现在这一切都是静悄悄进

    行的。奥尔加完全可以说话。可当她无法看到眼前人的反应时,她就

    不愿意说话。有什么要说的,就只能等待,直到我们面对面地坐到桌

    旁。

    她特别想和我谈一些发生在政界和社会上的事情。她每天专注地

    用批判的眼光阅读报纸。

    她一字不落地关注有关德属西南非洲的新闻报道。这类新闻报道

    本来不多,直至后来德国人对赫雷罗人实施种族屠杀被曝光才多了起

    来。是否因为她对赫伯特的不满,或者是否因为知道了许多真相,她

    的反应才十分激烈?“种族屠杀?德国人发动了卑鄙下流的殖民战

    争,这还不够吗?德国人也和其他人一样吗?”她举起手来。“这其

    中一定有点什么伟大的东西,这是第一次种族屠杀!”

    当东方开放政策[15]逐渐形成时,她表示支持。同时,她无法忍受

    她曾经成长、学习、教书、爱过赫伯特、对艾克关怀备至的那个地方

    已经不复存在。它没有不复存在,我提出了反对意见,人们马上又可

    以去那里旅行,将来有一天或许又可以在那里生活。可她只是默不作

    声地摇摇头。

    对大学生的反抗,她既同情,又不时讥讽几句。她喜欢传统观念

    不断被挑战的当下——政府有关教育、自由和公正的大话将不得不面

    对社会现实,老纳粹分子暴露了真面目,人们反对拆除旧房和提高票

    价。不过,我们大学生想要塑造另外一个社会,解放第三世界,结束

    美国在越南的战争,她又觉得这也太伟大了。“你们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她说,“你们想要拯救世界,而不是解决你们的问题。你们也

    做得太伟大了,你没觉察到这一点吗?”

    我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反驳道:“太伟大?或许这个使命的确太

    伟大了。但我们不是在下赌注!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很可怕、不公正

    而且不道德。”

    “你们支持道德,我知道。”她充满恶意地看着我。“进行道德

    说教的人想把事情搞大,同时也要令人舒服。可是谁也没有像自己说

    教的那样伟大,而道德并不令人愉悦。”

    太过火——奥尔加指的是失去赫伯特和艾克这件事,她要俾斯麦

    对此承担责任,她看到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尝试过了。我反驳她,指责

    她赞扬这种微不足道的、毫无意义的、市侩庸俗的东西,而没有将对

    与错、善与恶的思想区分开来。可是我未能说服她。11

    自从称她为奥尔加之后,我才敢向她提出更为直接、更为私人化

    的问题。她向我讲述她的儿童时代,以及我的儿童时代,当我越来越

    大时,她就讲述她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但她总是谈论国家大事,而只

    有我问奥尔加时,我才会知道她内心中的很多东西。

    我也想更多地了解她对赫伯特的爱。我想问她对他的爱以及她对

    他幻想的破灭如何融合起来。我想懂得,爱不是一个人优缺点的总

    和。

    “一个人是否适合另一个人,难道不是取决于品质吗?”

    “哦,孩子,不是那些品质成就了两人的结合,是爱情成就了这

    种美事。”

    然后我就想问,爱究竟能持续多久,能超越死亡多久,出于什么

    原因,她对赫伯特的哀悼在五十年之后依然没有停止。

    “我不是在哀悼赫伯特,我是一直和他一起生活。也许原因就在

    于我失去了听力,之后无法和许多人交流了。那些之前亲近我的人仍

    然亲近我,比如我的祖母,艾克,我邻村的女友,还有一位同事,几

    个学生。有时我和他们说话。我也能回忆起另外一些人,像是督学,班上的女生,赫伯特的父母,我弹奏管风琴的那家教堂的那些牧师。

    可我不和他们说话。赫伯特去世以后,我不希望从今往后还和他有任

    何瓜葛。可是,即使我听不到声音了,他来敲门时,我还是会给他打

    开房门。”

    然后我问她,为何在赫伯特去世后她没有嫁给其他人呢。

    “嫁人?嫁给其他男子要是像嫁给树上的苹果一样该多好。要是

    好男人像那些好苹果一样多就好了。我在村子里能找谁呀?我可以到

    提尔西特,在那儿的合唱团一起唱歌或者参加塔劳小安娜节协会,然

    后在那里找到一个人。可是许多人当兵去了,而留守的不多的几个男

    人,其他女人早就向他们示爱了。要是有一只苹果落到我的怀

    里……”她轻轻一笑,然后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孩子。如果你

    没有付出真心,那就不可能将事情做到极致。”12

    读了几个学期之后,我转学到了另外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学。我

    也转了专业,在神学和医学之后,我决定攻读哲学。

    就业前景渺茫,虽然父母忧心忡忡地看到了这一点,但还是支持

    我。因为家里有四个孩子,这样的支持自然力不从心,于是我就在城

    郊的一家饭馆当服务员。我喜欢那些客人馈赠给大学生服务员以善意

    的惊讶和丰厚的小费,也喜欢我端着越来越多的杯盘还能保持平衡。

    有时我会遇到不付钱吃白食的情况,还有人大声吵架,也遇到过斗

    殴,警察甚至都出面干预。作为服务员,我经历过的最为激动人心的

    一件事,则是一名男子用一把匕首袭击妻子的情人,后者血流如注,那家酒馆不得不关门停业一天。数周后,那名袭击者和被袭击者坐在

    一起喝啤酒,前者的妻子不想再和两人中的任何一位产生关系。我一

    周有三个晚上做服务员,再加上学业和交响乐队的事,日子就满满当

    当了。

    我在奥尔加过生日的时候去看望她,平时也会每隔两三个月去看

    望她一次。大学城和故乡之间的铁路之旅持续时间很长,这里有许多

    人需要我付出时间,比如父母,老朋友们,我演奏了多年长笛的四重

    奏演出小组。我很看重我和奥尔加能有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独处。

    有时我们会一起做点事;奥尔加身体硬朗,充满好奇。有时我们在她

    家里度过一个下午,晚上我带她去饭馆一起用餐。冬天,我们坐在客

    厅兼餐厅的一张长沙发的角落里,在一幅画着松树、湖泊和芦苇的水

    彩画下面,那是她在旧货市场上找到的,这幅画使她想起了波美拉尼

    亚。夏天,我们坐在阳台上,那里恰好摆着两张椅子。铁路货运站

    里,车厢咕隆作响,机车汽笛长鸣,小花园里芳香飘溢,招引着蜜蜂

    嗡嗡飞来,充满了田园诗意,可我最近一次探望她时,奥尔加不再满

    意这种景色。窗前的水塔被炸毁了。

    每当和奥尔加告别时,她总是给我带上一些东西,比如一只她烘

    焙的有巧克力涂层的大理石花纹蛋糕,她做的果酱,或者她烘烤的苹

    果干。这使我很感动,因此每一次分别对我来说总是那么艰难。奥尔

    加是那么敏捷有力——她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可能会摔倒、心梗或者

    脑梗,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别。我们在问候致意时互相拥

    抱,分手时则没有,这一点有些不寻常。她抚摸我的头,正如我还是

    个孩子时那样。她依然这么叫我:孩子。13

    春天里的一个早晨,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奥尔加躺在医院里,马

    上要死了,叫我赶紧过去。母亲提及最近发生的一次爆炸,事故中的

    人受了重伤。她现在无法向我解释细节,让我到车站买份报纸自己看

    看。

    那是头版的头条新闻。周六到周日的夜里,我家乡的城市花园里

    发生了一次引爆炸药的袭击。这次袭击针对的是俾斯麦纪念碑,但纪

    念碑并未损坏,倒是一名过路的女子受了致命伤,很可能她是碰巧干

    扰了袭击的准备,触发了有人仓促设下的引爆装置。加上针对汉堡的

    阵亡战士纪念碑和埃姆斯的威廉皇帝纪念碑的袭击,这已经是第三次

    同样的袭击案件。但有人受伤却是首次发生。报纸社论的主题是大学

    生走上了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之路。哪里不顾及生命,哪里就必须付

    出最可怕的代价,而且必须呼吁政府施行严厉而坚决的法制。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奥尔加对俾斯麦的态度。她认为俾斯麦

    对许多事情负有责任,而现在他也应该对她的死亡负责。这件事情有

    些滑稽可笑、荒诞不经。

    我在问自己,如果奥尔加还能笑,她那时是否正在笑。然后我问

    自己,她夜里路过那个地方时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否因为耳聋

    而无法回避那些凶手,她的伤势怎样,她会不会感到疼痛,有没有注

    射吗啡,我们是不是还能说说话。直到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我

    才如梦初醒。她说奥尔加快要死了。

    我坐在火车上,穿行在蓝天下的春日景色中,嫩绿的森林、开着

    粉红花朵的果树,那是一种适宜徒步漫游或散步的景致。奥尔加肯定

    高兴地期待着春天的来临。本来我计划过两周就去看望她的。

    我知道她不怕死。我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失去她了,要么稍

    早一些,要么稍晚一些。她老了。我在她那里找到了那种好奇而宽容

    的理解和被人欣赏的爱,这种爱却不要求我有所回报——这种理解和

    爱在祖父母那里也有,但除此之外在任何人那里都没有,父母那里没

    有,朋友那里没有,情人那里也没有。我失去了我再也找不到的东

    西。我失去了和她之间的对话、她的面孔和她的形象、她温暖的双手和她身上那种薰衣草的芳香。她去世以后,我恐怕再也不会回我的家

    乡了,在她那里,我会感觉就像从前在自己家里一样。

    母亲到车站接我,立即带我到医院去。她让我做好思想准备:爆

    炸撕裂了奥尔加一侧的身体和腹部,严重地损伤了她的器官,因此现

    在只能尽量减轻她的疼痛,等待死亡的来临。她被注射了吗啡,时而

    迷糊时而清醒,偶尔还能说句话,但常常无法说出口,她知道自己将

    不久于人世,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在盼望我的到来,但估计我到的

    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我也不得不做好她不想醒来的心理准备。14

    一名护士把我带到奥尔加的病床前。她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阳

    光透过硕大的窗户射进来,我可以看到一座停车场、一块小草坪以及

    一排白杨树。她在吊点滴,护士检查了一下清澈的液体是否均匀地流

    入奥尔加的静脉,然后离开了。

    奥尔加在睡觉。一张小桌旁摆着一张椅子,小桌上放着一束很大

    的鲜花和一张卡片,市长在卡片上表达了他的惊骇之意和慰问,并祝

    她早日康复。我把椅子挪到床头坐下来,握住奥尔加的手,注视着

    她。

    她的脸上有抓痕,很显眼,因为染上了红色,但不严重。她的皮

    肤发灰而干瘪,嘴巴张开着,在轻轻地打鼾,她的眼皮在颤动。她似

    乎是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也像是劳累至极,但怎么都不像是经历了

    一次要命的袭击。仿佛在阳光下晒上一天,吃一顿美餐,再好好睡一

    觉就能让一切恢复正常。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手上。我看到了老年斑、凸出的血管、细

    长的手指和瘦骨嶙峋的关节,以及剪得很短的指甲。那是她的右手,她就是用这只手抚膜我的头。我把另外一只手搁到她的左手上,好像

    我能够保护她似的。

    她睁开了眼睛,目光在四下里寻找了片刻,找到了我,她的脸上

    突然洋溢出那样的爱意和快乐,我禁不住失声痛哭。我不敢相信:她

    脸上那种熠熠闪光的表情是给我的,她如此喜欢我,看到我是如此高

    兴,居然还有人会如此喜欢我,如此高兴看到我。

    “哦,孩子。”她说,“哦,孩子。”

    我们彼此说了几句话。

    “你疼吗?”

    “不,我不疼。”

    “他们对你好吗?”“我很高兴你来了。”

    “我很高兴我在这里。”

    “你母亲跟你谈起过我吗?”

    “星期六到星期天的午夜出什么事了?”

    “发生了什么重要吗?”

    “所以你不是寻死。”

    “这样的死亡方式也不赖。”

    然后她的眼睛又闭上了,我继续抓住她的手,注视着她的脸。她

    也哭了,眼泪挂在她的脸颊上。

    我一直待到医生查房。医生对进入梦乡的奥尔加匆匆瞥了一眼,朝我点点头,朝护士点点头,又离开了。护士给她换上了新的点滴,问我奥尔加睡了多久,然后建议我晚些时候或者明天再过来,说是既

    然奥尔加在查房时都没有醒来,她也就不会很快醒来。

    我在城里穿梭,从一座大桥走到另一座大桥,向一处岸边走去,再回到另一处岸边,穿越大街来到田野。我坐在运河边上,盯着那河

    水和小舟看,然后想着要到城市花园的俾斯麦纪念碑那里瞧瞧。那里

    已经被封锁,但谁也无法在砾石上或者草地上找出这次袭击的痕迹,俾斯麦的半身塑像仍然牢固地坐落在高耸的基座上。小时候我就看过

    它,黑色而耀眼的花岗岩上面有浅色的砂石,半身塑像的光头和小胡

    子宛如我爷爷的光头和小胡子。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凝视这

    座纪念碑。它有一点点歪斜吗?或者只是我的幻觉?它是现在才变成

    这样的吗?难道以前一直是这样?

    八点整,我重新回到医院。奥尔加在睡觉,一如之前,我重新坐

    到她的床头,握住她的手。有时她睁开眼睛片刻或者摇摇头。有时她

    的嘴巴发出声响,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我听不到完整的句子,我什么

    都不明白。有时她的手在我的手里颤动。慢慢地,袋里的点滴吊完

    了。慢慢地,外面的天黑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我醒来时,奥尔加的手冷冷地搁在我

    的手上。我找到夜班护士,她跟随我来到病床前。是的,奥尔加已经

    死了。15

    她被葬在贝格墓地。一位想要报道奥尔加的记者曾经找到我,向

    我打听她的生平。我跟他谈起她喜欢贝格墓地,他在他的文章里提及

    这一点,作为恐怖袭击的牺牲者,她的声名已足以卓著,只要市长一

    声令下,她能葬在并非每个人都能被埋葬的地方。

    之前我只在参加祖父母的葬礼时去过那里,那是我们家的重大事

    件,一大群的亲朋好友来到那儿,大家各自追忆祖父母的旧日时光,缅怀他们的人生过往。出席奥尔加的葬礼时,起先只有母亲和我来

    了,后来还来了一位捧了一大束鲜花的市长代表,还有那个我认识的

    记者,以及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我们站在祈祷室里,听着代理牧师

    说起母亲跟他说过的奥尔加的生平,然后站在墓旁,将我们的一束五

    彩玫瑰花和一小铁锹泥土抛撒进墓里。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那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同我攀谈起来。“鄙人

    是威尔克警官。您能抽出几分钟时间吗?我不想特地请您上我们警局

    去,我只有一两个问题。”

    我们停住了。

    “袭击中的一些情况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爆炸的影响,受伤的方

    式——几乎可以这么认为,这次袭击是针对这位死者的。这听起来无

    论对您,还是对我们而言都很奇怪,可我还是不得不问一句:您觉得

    死者有可能自愿或者被迫卷入这场危险故事吗?”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想,如果警察相信她会做出某些致命

    的事情来,她一定很高兴。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您知道,她是聋

    子。”

    他点点头。“您能设想一下她在星期六至星期天夜里,凌晨两点

    到三点之间在城市花园里会做什么吗?”

    “我问过她,但她不想回答。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觉得这个已

    经不重要了。她喜欢走路,或许她是睡不着觉吧。她从未谈起过这个

    问题,但我无法想象她居然在不眠之夜跑到城里的大街上。她竟然不

    害怕。”威尔克警官表示感谢后走了。我母亲倾听了我们之间的对

    话。“假如她有夜里散步的习惯,那么她一定在什么时候提到过这一

    点。”

    我耸耸肩。“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我怎么知道?”我原以为我

    了解她。可她夜里到城市花园去做什么是个不解之谜,而习惯在夜晚

    到城里去则是最好的解释。

    我在父母家里过夜,第二天才开车回到大学。注销户籍,清理银

    行账户、各种保险、各种会籍、各种预订——我本来是要帮奥尔加做

    这些事情的,可我考试在即,因此只能让母亲替我代劳了。我们早上

    一起到奥尔加家里,记下了我想要的东西:那幅画着松树、湖泊、芦

    苇的水彩画,图书,一些书面材料,一枚我很喜欢的奥尔加的首饰。

    母亲一定会理清遗产问题的。

    一周后,我收到了遗产法庭的一封信。奥尔加指定我为继承人。

    她的储蓄账户里有一万两千马克。我不想动用这笔钱,将这个银行存

    折转到了我的名下,把它和我的出生证、坚信礼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1375KB,1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