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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草的故事(典藏版) (天际线丛书).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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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草的故事,杂草和我们比邻而居,梅比一方面为自然界不被待见的植物辩护,一方面从历史、小说、诗歌、戏剧和民间故事中钩沉杂草与人类的复杂关系。 文明背后的野性从未走远。一部人类与自然的博弈史,同时也是一幅庞大的杂草迁徙与流浪图景。

    编辑推荐

    荣获多项年度好书大奖:第11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新浪好书榜2015年度十大好书,2015凤凰网年度图书,中国出版协会2015年度中国30本好书,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推荐图书

    典藏版全新校订升级,含13帧精美原版插图

    北京动物园设计师张恩权手制封面版画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物学文化倡导者刘华杰作序推荐

    山羊豆、牛膝菊、金盏花,还有萹蓄、牛蒡、猪殃殃……在你眼里,它们是怡人的闲花野草,还是可恶的农业公害?是原野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力象征,还是花园里离经叛道的麻烦制造者?

    理查德?梅比被《泰晤士报》誉为“当代不列颠伟大的博物学作家”,在他笔下,杂草不再是园艺爱好者的敌人,而是机敏顽强的漫游者,是年年岁岁与我们照面的邻人,是自然与文明、野生与驯养交汇处的游民,是饱受严重污染摧残的大地向人类发出的警示。路边毫不起眼的杂草,让我们学会如何在自然的边界上生存。

    作者简介

    理查德?梅比(Richard Mabey),英国博物学作家和主持人,致力于探讨自然和文化的关系,20世纪80年代曾任英国自然保护委员会顾问,2011年被选为皇家文学学会会员。他凭借《吉尔伯特?怀特》荣获1986年惠特布雷德传记奖,畅销作品《植物大英百科全书》荣获大英图书奖等多项大奖,《的食物》《非正式的乡村》《黑暗中的鸣叫》等著作皆获高度评价。他还是《泰晤士报》《卫报》《独立报》园艺专栏作家,英国广播公司电视系列片《来自乡间的明信片》的总撰稿人和制片人。

    目录

    第一章 贯叶泽兰——随处可见的平凡杂草

    第二章 侧金盏花——比人类更古老的杂草

    第三章 萹蓄——寓言之草

    第四章 宽叶车前—— “百草之母……蕴含着力量”

    第五章 夏枯草——杂草亦良药

    第六章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

    第七章 牛膝菊——唯利是图的杂草

    第八章 牛蒡——“叶子只为装点庭院”

    第九章 格雷尔达——花园边的巫女

    第十章 柳兰——火杂草

    第十一章 三尖树——末日杂草

    第十二章 肖迪奇的兰花

    致谢

    植物名称词汇表

    注释和参考文献

    索引

    《杂草的故事》杂草是地球生态的一种“免疫系统”

    这本书全部都在讲杂草。你可能觉得,这杂草有什么可说的?它们长得到处都是,也没什么价值。要是长在田地里,农民还得想方设法除掉它们。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本书的作者理查德·梅比就不这么认为。他提出,我们如何看待杂草,其实反映的正是我们如何看待自然。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在我们认识自然的过程里,农耕文明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我们砍伐森林,开发和耕种土地。在这个过程里,有些植物就被我们粗暴地贴上了“杂草”的标签。为了作物能有个好收成,我们想尽办法要把杂草赶尽杀绝。但作者说,其实我们越是破坏土地,越是让植物失去可以互相制约的自然环境,杂草就越是能够想尽办法,找到可乘之机。它们在人类的影响下,进化出了强大的适应能力,生长得越来越旺盛。

    到这,你可能大概也明白了一点,这本书说是在讲杂草,其实也在讲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杂草”这个定义,就是人类从非常主观的角度出发,给某些植物贴上的标签。因为在植物学或者生态学上,根本没有哪种植物叫“杂草”。那我们为什么会把某种植物定义为不受欢迎的“杂草”呢?这背后反映的,是人类探寻自然,让自然与文化相容的一个过程。

    这本书的作者理查德·梅比,可以说是英国非常著名的自然作家了。他曾经担任英国自然保护委员会顾问,还参与过相关的纪录片以及电视节目的制作。2011年,他被选为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梅比目前出版过30多本书,都是围绕着自然这个主题,从不同角度探讨人类文化与自然的关系。我们今天解读的这本《杂草的故事》,是他目前唯一的一本中译本书籍。在这本书里,他为杂草正名,让我们能重新看待这些植物,也重新看待我们和自然的关系。

    接下来我就从三个方面,来为你详细解读书中的内容。

    第一部分,到底什么是“杂草”?

    第二部分 ......

    Weeds: How Vagabond Plants Gatecrashed by Richard Mabey

    Copyright ? Richard Mabey, 2010, 2012

    This translation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td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20 by Yilin Press,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10-2017-234号

    书?名 杂草的故事:典藏版

    作?者 【英】理查德·梅比

    译?者?陈曦

    责任编辑 杨雅婷

    出版发行 译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74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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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目录

    CONTENTS

    序言 杂草衬托着我们的文明

    献给

    第一章 贯叶泽兰——随处可见的平凡杂草

    第二章 侧金盏花——比人类更古老的杂草

    第三章 萹蓄——寓言之草

    第四章 宽叶车前——“百草之母……蕴含着力量”

    第五章 夏枯草——杂草亦良药

    第六章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

    第七章 牛膝菊——唯利是图的杂草

    第八章 牛蒡——“叶子只为装点庭院”

    第九章 格雷尔达——花园边的巫女

    第十章 柳兰——火杂草

    第十一章 三尖树——末日杂草

    第十二章 肖迪奇的兰花

    致谢

    植物名称词汇表

    注释和参考文献

    注释序言

    杂草衬托着我们的文明

    英国自然作家、博物学家梅比这本关于杂草的书,可与美国作家迈

    克尔·波伦的《欲望植物学》(中译本改译为《植物的欲望》)相媲

    美。此书有一个英文版本的标题是Weeds: In Defense of Nature's Most

    Unloved Plants ,如果直译的话,大约为《杂草:为大自然中不受待见

    之植物说点好话》,作者的用意似乎已经有所流露。

    “杂草”这样的词,听起来就边缘化。什么是杂草?长错地方的植

    物、没用的植物、令人讨厌的植物,即“不受待见的植物”。杂草位卑身

    贱,汉语中“草包”(喻外强中干无能之人)、“草案”、“草率”、“草

    娘”(妓女)、“草靡”(形容溃败)、“草台班”(民间戏曲班社)、“草

    菅人命”、“草茅之臣”、“如弃草芥”、“寸草不生”、“秋草人情”、“浮皮

    潦草”、“落草为寇”、“拨草寻蛇”、“闲花野草”、“草莽英雄”、“闾巷草

    野”、“拈花惹草”、“剪草除根”等,都透露出杂草的地位和身份。当

    然,也有取褒义的,也不乏辩证的,如“草书”。在中国,如我一般年过

    半百的“老人”,提起杂草,还容易想起“文革”期间的“批毒草”运动。那

    时候,不符合主流革命价值观的电影、音乐、歌曲、书籍、报告等,都

    可能被划为毒草而遭到禁止,比如《白夜》《柳堡的故事》《美丽的西

    双版纳》《孔雀公主》《海瑞上疏》《菊花》《带翅膀的媒人》《泥石

    流》《神笔》《济公斗蟋蟀》《第四十一》《红叶》《红与黑》《王子

    复仇记》《雾都孤儿》《裸岛》等,都属于毒草或大毒草。在那个年

    代,天然的、人造的万事万物皆是“征象”(sign),跟文艺复兴时期欧

    洲的“象征博物学”(emblematic natural history)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前

    者是以革命领袖的名义,后者是以基督教上帝的名义。梅比若在中国生

    活过,可能会对中国“政治博物学”中的杂草修辞别有一番感受。

    梅比是经验丰富的自然作家,颇懂传播技巧,他能把平凡的事情写

    得非常生动。我读他的书不多,只有两本:除了这本《杂草的故事》,另一本是描写英国著名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怀特传》。我还看

    过有他出场的几个文化短片。不过,通过这些已经能够判断,他是一位写作高手,他有学者气质和丰富的一阶博物实践经验。

    英国农民诗人约翰·克莱尔曾说:“杂草,正合我心意。”梅比和我

    一样欣赏克莱尔,由此可部分猜测到此书的反常识见解。杂草是文明的

    一部分,它托举着、映衬着、装点着文明,这既具有隐喻正确性,也有

    字面正确性。人类对杂草的态度是矛盾的。梅比并不想为野草完全翻

    案,并非想置恶性杂草的基本危害于不顾而拼命讲它的好处。入侵杂草

    真的非常厉害,我们不能把黑的唱成白的。微甘菊已在广东沿海一带肆

    虐;紫茎泽兰早就侵入云南和贵州山地;加拿大一枝黄花生满上海崇明

    岛,也长到上海虹桥高铁站;齿裂大戟、豚草、三裂叶豚草、印加孔雀

    草、少花蒺藜草、刺果瓜、黄花刺茄已经大摇大摆挤进首都北京;鸡矢

    藤、木防己、香丝草、钻叶紫菀、黄顶菊最近还悄悄溜进了清华、北大

    校园。如果对这些不友善的举动无动于衷的话,简直就是无原则、鼓

    励“放纵”。与此同时,本土杂草的生存频频受到威胁,比如北京野地里

    生长的美丽草本植物睡菜、款冬在最近几年濒临灭绝,校园草地上的点

    地梅、葶苈、荔枝草、地黄不断被园林工人费劲地清除。

    梅比的书有12章,差不多每一章都以一种植物命名,如贯叶泽兰、侧金盏花、宽叶车前、三色堇、牛蒡、柳兰等。每一章所述内容并非完

    全围绕标题,结构相对松散。就这一点而论它似乎不够简洁,但内容更

    丰富。梅比在几乎每一章中,都通过大量的举例反复传达一个观点:嘉

    禾杂草、良木恶树等划分是相对的、暂时的,与我们一时的看法、认

    定有关。学者讨论问题既要瞧细节也要看整体,对于较长的因果链条,要看到局部两段或多段间的因果勾连。我们一方面要高度重视眼下进入

    视野的现象,要追究一个阶段的原因,一方面也要探寻两段甚至三段原

    因。杂草的入侵之所以复杂,相当程度在于它涉及文明进程特别是现代

    化进程中因果链的多个环节。一个无法根除的历史事实是,我们今天所

    珍视的一切主粮植物和美味的蔬菜植物,都曾经是杂草!比如水稻、高

    粱、玉米、马铃薯、粟、山药、甘蔗、柠檬草(香茅)、甘蓝、菠菜、粽叶芦、韭菜、薄荷、藜、荠、水芹,它们来自野草,其中一些至今仍

    然野性十足。而一些恶性杂草在全球泛滥,恰好与我们所谓的文明推进

    同步。文明所至,杂草始生。

    带有贬义的杂草,竟然是文明的伴生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

    狗。”本来各种植物在价值上没有分别,人以人的眼光,而且是近视的

    眼光来审视它们,才有了分别。一些植物被判定为有用,甚至价值连城,比如海南黄花梨(降香黄檀);一些植物被判定为无用,对人有危

    害或影响庄稼生长,需要铲除或抑制。于是,哪里有文明哪里就有杂

    草,有什么样的文明就有什么样的杂草。“有害”杂草是无法消灭的,骂、割、砍、烧、挖等招法尽管使用,除草剂尽管喷洒,到头来杂草依

    旧,甚至越来越昌盛。其实,是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培育了杂草,导致其

    引入、变异、进化、传播。人类发动的战争,也会打破大自然的局部平

    衡,从而影响到杂草的枯荣、进退。文明与杂草协同演变,人类对杂草

    似乎永远是爱恨交加。其实,退一万步讲,杂草如病毒,不需要消灭

    (也灭不干净),只需要和平共处。

    杂草为何有时那么猖獗?“是因为人类把其他野生植物全都铲除,使这种植物失去了可以互相制约、保持平衡的物种。”(中译本第14

    页)为了一时的经济利益或其他方面的某种好处,人类经常过分简化事

    物,低估大自然生态系统的复杂性,不顾及缓慢适应性法则。刻意选定

    优良植物,人为抑制不符合要求的其他植物,被视为天经地义,在第一

    回合的较量中也通常取得了效果。但是,大自然之平衡和稳定性被打

    破,生物多样性被快速改变,风险同时在增加;当事物演化到第二、第

    三阶段时,人工选择的结果可能令特定杂草反而强壮起来。谁来承受风

    险呢?往往不再是当初获利的“当事人”,而是依附于土地的弱势阶层。

    当年的发财者或许转移到另一块土地上,已开始上马新的项目了。

    当然,许多情况下,私利表现得并不明显。有时当事人仅仅出于好

    奇,或者为了科学研究、为了公共利益,在操作过程中不经意地释放了

    可怕的杂草。一些杂草常以植物园、大学和研究院所为跳板,最终扩散

    开去,事后大家都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比如邱园草(即牛膝菊)、牛津千里光、牛津草(即蔓柳穿鱼)、杜鹃花(对于英国)、葛(对于

    美国)、臭椿(对于美国)、火炬树(对于中国)、互花米草(对于中

    国),当初引进这些植物,动机与短期效果都无可厚非,但结局却出人

    意料。实际上,恶果不是不可以避免。古老的格言早就说了:人算不如

    天算,智慧出有大伪。可总有一部分自以为聪明的人,未经慎重考察与

    测试就不负责任地引进外来物种。以高科技的名义释放GMO(转基因

    生物)也一样,甚至可能更加危险。

    为何葛与臭椿在中国一点都没事,到了美国就疯长起来了?水土异

    也,环境变了。它们在中国久了,相互制衡,彼此适应,不会有大起大

    落,但到了美国就不适应。不适应不一定意味着衰亡,而有可能是“飞黄腾达”、无拘无束地繁衍,即“过分适应”。那么好了,在美国待久一

    点不就适应了吗?完全正确。问题是,人能够忍受这一过程吗?人们谈

    论适应,必须有时间限制,即在多长时间内达成适应,抛开时间限制来

    论适应则没有意义。植物的人为迁徙也确实提醒人们,要防患于未然;

    若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要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想出稳妥的应对办法。

    杂草入侵后怎么办?在西方有各种“杂草法案”,问题意识一向很强

    的科学家更不会闲着,消灭、控制杂草的措施层出不穷。科学、科学家

    从来不怕事,就怕没事。但有多少措施是管用的?一定要区分短期管用

    和长期管用,还要看有多大的副作用。

    谁有先见之明?严格地说,谁都没有,或者谁都有一点。常识以

    为,科学家在预测上比较在行,其实在杂草问题上,并非总是这样。梅

    比引证大量材料,反而显示文学家、诗人比科学家更有先见之明,能提

    前“看到”大尺度事物演化的可能结局。这并非因为前者智商更高,只是

    由于后者更专业而自坠井底。

    如果仅仅根据科技杂志上的最新成果来写一部关于杂草的科普著

    作,我想不会吸引太多读者。梅比没有那样做,他似乎更喜欢引用文学

    作品和绘画,他在乎莎士比亚、克莱尔、华兹华斯、杰弗里斯、温德

    姆、塞尔夫、丢勒。即使对于他不喜欢的拉斯金,他也大段引用,并找

    出对他的“反科学”观点有利的一点最新科技进展。

    人类与杂草周旋颇久,时间跟人类的历史一样长。但不得不说,只

    是在所谓的“地理大发现”以后、西方文明横扫世界之后,杂草危害才变

    得突出。世界的西化告一段落后,新技术革命特别是转基因技术再次启

    动了杂草风险警报,而兜售转基因植物的孟山都公司以出售特制的除草

    剂而闻名。

    20世纪60年代,美军向越南喷洒了1200万吨橙剂——一种高效的化

    学落叶剂,为的是让游击队无处藏身。橙剂给越南国土带来了深重的灾

    难,40多年过去了,相当多被喷洒的森林仍然没有恢复过来。那些地方

    特别适合丝茅等杂草生长,人工干预没什么效果,火烧反而加速了其疯

    长。人们尝试栽种柚木、菠萝和竹子,但都失败了。不过,最近丝茅又

    从亚洲潜入美国,让南方各州头痛不已,“不得不说这种复仇颇有些诗

    意”(中译本第15页)。别忘了,孟山都就是当年橙剂的生产者、获利者。我在越南参观过

    一座博物馆,那里展示了大量橙剂受害者的照片,真是惨不忍睹。这

    个“猛散毒”的孟山都摇身一变,成了现代农业甚至生态农业的化身,真

    是够讽刺的!归纳推理不保“真值”,归纳法不完全靠谱,但我们不能由

    此得出“世人活该被同一骗子重复欺骗”的结论。

    《杂草的故事》提醒人们以更宏大的时空视野、非人类中心论的视

    角看待植物。此过程即便不能提升我们的境界,也能弱化我们过分干预

    的冲动。“道法自然”,顺自然者长生。

    刘华杰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物学文化倡导者

    2020年2月2日

    新冠病毒肆虐华夏大地之际献给罗宾和蕾切尔我捕捉着辽阔田野上的缤纷颜色,一块块不同颜色的作物,像一幅

    地图;古铜色的三叶草正盛放;晒成棕绿色的是熟透的干草;颜色略浅

    的小麦和大麦与放着耀眼光芒的黄色田芥菜混着;鲜红的玉米穗与蓝色

    的玉米棒如同落日晚霞,绚烂的颜色饱满地洒向整片土地;农田笼罩在

    这摄人心魄的美丽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约翰·克莱尔,《悠闲》(1825年)第一章

    贯叶泽兰

    ——随处可见的平凡杂草倘若有什么植物妨碍了我们的计划,或是扰乱了我们干净齐整的世界,人们就会给它们冠上杂草之名。可如果你本没什么宏伟大计或长远

    蓝图,它们就只是清新简单的绿影,一点也不面目可憎。我与杂草的缘

    分始于我和植物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而这次相遇是我生命中一次意外

    的惊喜。

    那时我只有二十五六岁,在外伦敦的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每天我都

    要从位于奇尔特恩的家出发去城乡接合部上班,从伦敦周围沉静的乡村

    一路行至城市中略带荒凉的角落,我很喜欢这段充满矛盾之美的旅程。

    企鹅出版集团的教育部可不是什么充满浪漫气息的文艺沙龙,笼罩着这

    里的只有悬铃木投下的树影。成立教育部是为了开发一种新型的教科

    书,这样一个先锋部门连选址也不同寻常,一反传统地挑在了希思罗机

    场北面1英里(约合1.6千米)的地方。这里地处米德尔塞克斯郡的边缘

    地带,大片大片的荒地正慢慢被高科技产业占领。在我办公室的窗户下

    面,大联盟运河载着散落水面的漂浮物源源不断地向伦敦流去,河岸边

    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外来植物。运河往西是交错混乱的采砾场和废弃的垃

    圾场,它们都古老得可以追溯到维多利亚时代,如今那片采砾场更已淹

    没在水下。拾荒者是那里的常客,他们到处翻捡的情景让人感觉他们似

    乎正站在某个第三世界的贫民窟外。向北则是错综混乱如迷宫一般的废

    车场和拖车停车场,德国牧羊犬是那里的统治者。总之这里到处是不知

    从何而来的垃圾,它们成堆成片地散布在整个区域。而最让我开心的

    是,这里长满了茂密的杂草。

    那时我的工作主要是为辍学的学生编写一些有关时事和社会研究的

    书籍。当时最时兴的就是这种“联系时事”的读物。这些书籍(其实更像

    是杂志)中的内容是一些我们希望读者能够理解但也有一定政治难度的

    东西,目标读者群是那些长期颠沛流离的人。而每当我望向窗外那些绿

    意汹涌的杂草,就仿佛看见那样一个多变不定的世界正飞快地向我们走

    来。

    这片杂草并没什么美丽可爱之处,完全不是英国田园诗中那种野花

    烂漫的景象,甚至与英式风格沾不上半点边。但它们充满了生机——不

    加雕琢的、无处不在的、光合作用下的勃勃生机。老旧的垃圾场里,茂

    密的毒参从碎石中钻出,茁壮地生长着。爬着小虫的喜马拉雅凤仙花散

    发出清洁剂的清香,几乎把脚下的废玻璃瓶遮得严严实实。来自中国的

    醉鱼草长得足有30英尺(约合9.1米)高,好几种植物都层层叠叠地被

    它笼在身下。虎杖来自日本;开着洋红色花朵的宽叶山黧豆则来自地中海;曼陀罗开出的鹅颈花朵精致美丽,不过它们分布得如此之广,以至

    于我们已无法确知其原产地。在这几种植物之下,生长着更加不起眼的

    杂草,它们默默地装饰着铺满塑料和玻璃的土地。这里还有用来做苦艾

    酒的艾草,还有三种茄科植物;款冬的叶子是马蹄形的,刺缘毛连菜的

    叶子则布满斑点,就像刚被工业用酸喷过一样。孜然芹、张牙舞爪的葫

    芦和起绒草在这里长成一片——这幅景象除了在这种废弃之地可能出

    现,在英国别处是绝对见不到的。这些杂草营造出了一种梦幻的气氛,仿佛“废墟”这个词成了一句咒语,轻轻一念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午休时我常在这片荒草丛生的世外桃源中散步,一边为杂草的繁茂

    昌盛而惊叹,一边带点天真烂漫地感到它们这种从废墟中重生的力量与

    我们为之努力的工作是多么契合。这些植物就像我们并肩作战的战友,而在这里它们战胜了工业时代的废墟。

    这段经历是我与植物世界结缘的起点,也永久地影响了我对那些常

    被蔑称为“杂草”的植物的态度。我更喜欢从另一个角度看待它们,看看

    我们能从它们蓬勃的生机中得到什么正面的启示。不过我承认,我这种

    60多岁的老头对追寻米德尔塞克斯郡奇观的热切劲儿是有点古怪,甚至

    可能有点不负责任。毕竟按大部分标准而言,它们都是最糟糕的那类杂

    草。它们中有许多是逃逸到野外的物种,有许多是入侵物种。它们从管

    理严格的园林和医药公司农场中叛逃,然后四处作恶。有几种杂草极具

    毒性。至少有两个品种后来表现出了很强的入侵性,以致政府将它们列

    入了黑名单,写明“在野外种植或导致其在野外生长”是违法行为。但对

    于杂草而言,环境决定着一切。无论什么植物长在如此残破不堪的地方

    都会变成杂草。它们被生长环境背负的罪名连累,长在哪里就被认为与

    那个地方是“一路货色”。那些从垃圾堆中萌芽的植物,自己也变成了某

    种垃圾。植物垃圾。

    实际上,杂草的名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命运是基于人类的主观判断

    的,妖魔化它们还是接受它们完全取决于我们,但鉴于杂草对环境的种

    种影响,这一点并不总那么显而易见。自从《创世记》将“荆棘和蒺

    藜”作为人类在伊甸园中犯错后的长期惩罚,杂草们似乎就背上了许多超出自身本质的东西,人们常常忘了它们就像细菌一样,只是随处可见

    和不言而喻的普通生物,而非什么文化符号。数千年来它们与农作物争

    夺资源,奋力反击。中世纪时它们引起过大规模中毒事件,还因此被冠

    以恶名,暗示它们是魔鬼的幼苗。如今,尽管每年为了对付它们而喷洒

    的农药比防治虫害的多得多,它们依旧能让粮食减产10%—20%。

    而它们造成的问题也日益严重。由于全球贸易的发展,一类全新的

    杂草正向全世界散播。独脚金是一种美丽的寄生植物,在原产地肯尼

    亚,它的花朵被用来铺撒在迎接贵客的道路上。1956年它来到了美国东

    部,在这里它使成千上万英亩的农田颗粒无收。作为一种林地花园的观

    赏性灌木,虎杖在维多利亚时代被引入英国。在之后的一个多世纪中,我们只顾着欣赏它精致的花柱和雅致的枝叶,直到现在才发现它是英国

    最危险的入侵植物。如今想要把伦敦东区奥运会场馆区域的虎杖清理干

    净,据估算所需的资金为7000万英镑。在这些植物从美景变成杂草的过

    程中,它们自身没有任何改变,改变的只是所处的地点。

    仅从上面的两个例子中,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所谓“杂草”的矛盾性

    和多变性。一个地方的观赏性植物到了另一个地方就成了可怕的入侵物

    种。几个世纪前还是粮食或药物的植物,现在却可能从云端跌入谷底,变成森林中的不速之客。而把杂草改造为食物、孩子的玩具或文化符号

    也并不困难。藜就是一种经历了所有这些文化变迁的植物。这种植物最

    初长在海岸边,后来成了新石器时代农夫常用的堆肥原料,之后因为它

    的种子油分很足,尽管并不是理想的作物,人们还是选择它进行了种

    植。再后来,由于人们口味的转变,它成了遭人厌嫌的有害植物,因为

    它会妨害甜菜等作物的生长(有讽刺意味的是,藜与甜菜同属于藜

    科),直到成为现代饲料之后它才又挽回了一点地位。

    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你对杂草的定义是什么。这定义,就是杂草背

    后的文化故事。我们如何、为何将何处的植物定性为不受欢迎的杂草,正是我们不断探寻如何界定自然与文化、野生与驯养的过程的一部分。

    而这些界限的聪明与宽容程度,将决定这个星球上大部分绿色植物的角

    色。

    在杂草的定义中,最为人所熟知也是最简单的一种当属“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也就是说杂草长在了你本希望长出其他植物或者根本

    不希望长出植物的地方。这个定义还算贴切,也能解释一些事情。比如

    英国蓝铃花本属于森林,可一旦到了花园里,它们往往会疯狂地长满整

    个园子,变成招人烦的杂草;而来自地中海地区的西班牙蓝铃花一旦从

    花园逃逸,就会变成可怕的入侵者,进入当地的树林,威胁到本土“真

    正”的蓝铃花。但这些例子中的“适宜”与否有许多微妙之处,并不是简

    单的一个生物归属地就可以解释的。花园是私人领地,蓝铃花入侵时人

    们会感觉自己那份私密仿佛也被入侵;同样,入侵到英国的西班牙蓝铃

    花可能会激起你的民族主义情怀,甚至激发出一种审美上的爱国主义:

    看哪,土生土长的蓝铃花多么柔软,它们弯曲的花茎充满凯尔特风情,与不列颠的树林如此协调,哪像西班牙的花朵那样唐突粗糙,花茎弯得

    也不像样子。

    可是这个定义是十分粗糙的,并且会引出什么才是“正确地点”的问

    题。以梣树为例,对它们而言这世界上最正确的地点莫过于它们生活的

    温带树林了。可一旦梣树与其他更具有经济价值的树木长在一起,再加

    上它们蓬勃的生命力可能会影响护林人的收成,护林人就会管它们叫

    作“杂树”。在这个例子中,客观意义上的“正确地点”让位于“领地”——

    一个更加私人化、更具有文化意义的空间。

    杂草的判定标准也可能随时间发生戏剧性的变化。一名澳大利亚维

    多利亚州的早期移民就还清楚地记得,一种与他们一起来澳大利亚的苏

    格兰植物,是如何从故国情怀的纪念品变成非法入侵者的:“有一天我

    们看见一株大翅蓟长在一根圆木旁边,离马厩不远——很明显是有种子

    从马饲料中漏出来,在这里生根发芽了……我们把它用报纸小心翼翼地

    包起来,并用石头压住。没几天工夫,这株小草就长得十分漂亮,我们

    四处向人炫耀,自豪得不行。可当时谁也没想到,20多年以后,这种来

    自苏格兰的蓟草会遍布整片大陆,而且这种草成了有害物种,一些郡县

    和地区甚至需要设立特殊法案,强制性地从私人空间中拔除它们。”

    还有一些杂草的定义,则着重表达了杂草在文化上的其他不适宜性

    或不利性。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1]

    倾向于从可用性的角度出发,将杂

    草简单地定义为“优点还未被发现的植物”。这个定义给得既慷慨又友

    善,暗示即便是已被定罪的植物也还有翻身的可能。但就像藜的故事告

    诉我们的那样,有没有优点全在于当时的人们如何看待。有许多植物曾

    一度被认为是有用有益的,可一旦这些益处过时了,或是人们发现享受这些益处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它们便会立即失宠。罗马人把宽叶羊角

    芹引入英国,本是冲着它既有缓解痛风的药效,又可当作食物。但2000

    年转眼过去,经过几场医学革命的洗礼,这种植物再无药用价值,却变

    成了英国花圃中最顽固难除、惹人厌恶的杂草。

    杂草另一个不受欢迎和饱受诟病的特征是毒性。美国最臭名昭著的

    杂草是毒漆藤,尽管它造成的经济损失远不是杂草中最多的,但它的形

    象已经随着杰瑞·莱贝尔和迈克·斯托勒

    [2]

    制作的歌曲而深入人心。这对

    搭档曾制作过几首以杂草为主题的摇滚歌曲,如托尼·乔·怀特

    [3]

    原唱、猫王多次翻唱的《做野菜沙拉的安妮》。在关于毒漆藤的那首歌中,毒

    漆藤被比作一个惯耍心机的女人,她会“深入你的皮肤”,然后“你会需

    要一片海洋炉甘石洗剂的海洋”。实际上,炉甘石洗剂对缓解皮肤接触

    毒漆藤后的症状没什么用处。不管你跟这种植物的接触多么短暂,接触

    的地方都会立刻变红。只要一片破损的叶子轻轻扫过你的皮肤,噩梦般

    的体验就会随之而来。皮肤会红肿、起水疱,并且无法控制地发痒。如

    果你对这种毒素敏感(通常来说胖人比瘦人更容易敏感),你的发热和

    水肿可以持续好几天。你不需要跟毒漆藤直接接触,一次握手,一条毛

    巾,甚至只是不小心摸到刚从树林里回来的人所穿的鞋,就足以让你染

    上“漆酚接触性皮炎”。即使你足不出户,只要窗外的篝火里有几片毒漆

    藤的叶子,飘过来的轻烟也足以让你染上这种皮炎。

    与毒漆藤一比,异株荨麻的威力只能算是蚊子叮咬的级别;而颠茄

    倘若要发挥毒性,需要中毒者直接食用植物,目前对颠茄毒素感兴趣的

    基本只有研究它的科学家了。可是颠茄的果实不但乌黑诱人,还有致命

    剧毒,这使它难以见容于诸多郊野公园和国家信托基金会管辖的产业,业主们生怕没将它们清理干净而惹来游客投诉。出生于英国萨福克郡的

    杰出植物学家弗朗西斯·辛普森

    [4]

    就曾担心,这样粗暴统一的处理方式

    会威胁到老费利克斯托一个少见的颠茄品种——与普通颠茄的深紫色花

    不同,这里开出的颠茄花是让人心醉的淡紫色。辛普森说:“这些植物

    和它们的果实面临着一种危险,即有一天被一群过分热心的人找到,然

    后毁于他们之手——这样的毁坏经常发生在颠茄身上。如果有机会,我

    一定要去老费利克斯托把它们的果实摘回来,保护它们,帮它们延续下

    去。”

    如果说因为知道某种植物能够杀死我们而对其产生负面印象是可以

    理解的,另一种厌恶情绪可就算不上理性了。有些植物被贬为杂草,只是因为我们在道德层面不赞许它们的行为。寄生就是个十分昭著的恶

    名,寄生者从其他植物那里夺取营养,罔顾寄主的安危。常春藤更是冤

    枉,明明不是寄生植物却被人诬为寄生植物。它们依附在树上单纯是为

    了获取支撑,并未从树木身上拿走半点营养。常春藤若是长得过于茂

    盛,它们的重量确实可能给树木造成伤害,但这个平淡的事实哪有树汁

    吸食者、植物吸血鬼来得更有话题,更适合做妖魔化的基础呢。

    哪怕仅仅是外形丑陋或姿态不美,也可能会被当作弱点或道德层面

    的缺陷。我记得那些矮小、羞涩、瘦弱的孩子在学校里被叫作“杂草”的

    场景;而把像繁缕和猪殃殃这样矮小、孱弱、匍匐在地面的植物归为杂

    草,简直就像在欺负它们的弱小,这进一步说明了杂草的定义是多么弹

    性十足又自相矛盾。约翰·拉斯金

    [5]

    在为花朵寻求审美标准和道德标准

    的路上走得很远。他认为,有些植物是“半成品”——以夏枯草为例,它

    能在没喷农药的草坪上迅速蔓延,用自己紫色的花朵和苞片给青草镀上

    一层紫铜般的色泽,而这正是无数草坪爱好者憎恶它的理由。“它的花

    瓣特征很不正常,”被视为维多利亚时代审美趣味代言人的拉斯金这样

    写道,“哪有植物会在花朵中央长出成簇的刚毛,哪有植物的花瓣呈现

    如利齿鱼下颌般的参差边缘,哪有植物看上去像是动物喉咙里生病的腺

    体。”拉斯金难掩的厌恶,与人类常在植物中区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的行为如出一辙。19世纪的园艺作家J. C.劳登

    [6]

    就曾邀请他的读者

    们“将植物与人两相比较,把土著品种(即野生植物)与原始人对应,把园艺品种(即人工培育的植物)与文明人对应”。

    即便是“野生”这个特点本身,倘若出现在不正确的时间、不正确的

    场合,也会被认为是有失体面的出身。臭嚏根草(这个名字会给人先入

    为主的不良印象)遍布整个欧洲的白垩土质森林,它们那一簇簇柠檬绿

    色的花朵轻轻地垂着,每朵花的边缘都有一道细细的红色镶边。每年2

    月它们就早早地开了花,在灰暗的冬天里自顾自地闪光,像暗夜里的星

    辰。它们如今理所应当地成了园艺界的宠儿,可有谁知道,1975年,当

    杰出的植物栽培者贝丝·查托

    [7]

    女士在英国皇家园艺学会的展览上第一

    次展出它时,她差点被取消参展资格——因为她带来的臭嚏根草来自野

    外,所以它被划分为杂草。

    不过,英国皇家园艺学会的傲慢比起休斯敦极端严苛的法令,就小

    巫见大巫了。太空城休斯敦的地方法规中明确规定“任何房地产所辖土

    地内,倘若覆盖或部分覆盖有杂草、灌木丛、垃圾和其他任何会令人不悦、有损市容、有碍卫生之物”乃是违法行为。在这一大段枯燥的法令

    中,杂草被定义为“任何高度超过9英寸(约合23厘米)的非人工种植的

    植物”——若按这个标准,美国三分之二的本土植物到了休斯敦都会变

    成违法植物。美国农业部在制定植物黑名单时,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找

    到较为适用的统一标准,但农业部也承认“我们国家的植物中有一半以

    上都是不受部分人欢迎的品种”。

    如果按照这种标准,我们每个人都能列出一个自己的杂草名单。我

    的名单会包括油菜和桂樱。只要被自己不喜欢的植物侵扰,就有权利成

    为正义的一方,对它们横加评判和指责——在这种思维方式下,恐怕没

    有哪种植物能逃脱变成杂草的命运。我曾与已故的著名月季种植家汉弗

    莱·布鲁克一起拍摄过一部短片,他在萨福克郡有一片瑰丽无比的花

    园,里面种植着约900种不同的原生种月季和古典月季。他从来不修剪

    这些心爱的花丛,也很少为它们除草。一位法国记者这样评价他的花

    园:“与其说是月季花园,倒不如说是月季丛林。”可他的花儿都生得那

    样好,他园子里的“莫梅森的纪念品”

    [8]

    ——源自约瑟芬皇后月季园的

    品种——茂盛浓密,即便是深冬的寒气也无法阻挡它们绽放出飘着檀香

    香气的、层层叠叠的乳白色花朵,而每到这时,汉弗莱总会采下一束送

    给伊丽莎白王太后,以装点她的圣诞节早餐桌。短片的拍摄结束后,我

    们把当时已经70岁的汉弗莱带到了一家当地的酒吧,他在酒吧里喝到微

    醺,然后因为举止不端被人丢了出来。从酒吧回去的路上,我们经过了

    一座郊区花园,花园主人挑了一些荧光红和荧光橙色的现代月季种在其

    中。汉弗莱看见此景,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盯着那片月季,那眼神仿

    佛是看见一个卖废品的人把一块合成木板粘在了一张奇彭代尔式的木桌

    上,然后他冲着那个倒霉的种花人大喊:“你们这些不懂花的蠢货!”

    杂草不仅指那些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还包括那些误入错误文化

    的植物。

    所有这些杂草的定义都是从人类的角度出发的。它们是妨碍了人类

    的植物。它们抢夺农作物的营养,破坏园艺设计师精心的布置,不按我

    们的行为准则生存,还给游手好闲之人提供了讨厌又坚实的藏身之处。

    但它们是否可能有一个植物学的,或者至少是生态学上的定义?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杂草们可能具有生物学上的亲缘关系,事实上被叫作杂草的

    植物遍布每一个植物类群,从简单的藻类到雨林的大树。但它们至少有

    一个行为特征上的共同点:哪里有人类,它们就在哪里欣欣向荣。它们

    并不是寄生虫,因为即便没有了人类它们一样可以生存,但我们就像它

    们的绝佳拍档,只要有我们在侧,它们就能发挥出最好水平。我们砍伐

    森林,我们刨地挖土,我们耕种,我们丢弃富含营养成分的垃圾——无

    论我们对脚下的土地做什么,它们总会跑来添情增趣。它们从耕地里冒

    头,它们在战场边发芽,它们点缀在停车场里,它们不识趣地挤进绿草

    带。它们利用着我们的运输系统、我们对烹饪美食的热情、我们对包装

    分类的痴迷。最重要的是,它们利用了我们搅乱世界、打破所有常规的

    时机。假如我告诉你,如今世界上杂草生长最繁盛的地方正是那些除草

    最卖力的地方,你可能会觉得这是句废话;但这句废话应该引起我们的

    思考,除草是不是令杂草越除越多?

    作为人类的老朋友和追随者,杂草与人类比邻而居的画面十分中

    性,并无太多恶意侵扰的色彩。不仅如此,它们实际上发挥着许多积极

    的作用。我们与许多杂草都保持着共生的关系,这意味着人类从中获得

    的益处一点也不比植物少。杂草寻常易得,熟悉好认,无论家里有什么

    需求,它们永远是手边最便利的选择。杂草是最早的蔬菜,是最古老的

    药材,是最先使用的染料。在如何让杂草物尽其用这一点上,人类的才

    智发挥得淋漓尽致。木贼是一种长在排水不畅的土地上的顽强杂草,它

    的叶子上生有许多小小的硅粒,因此这种植物十分粗粝,并曾经被用来

    打磨镴制器皿和箭杆。灯芯草本是喜欢紧实性好的土壤的入侵者,可人

    类却把它的草芯泡在油脂里制成了烛芯。

    许多被我们称为杂草的植物都有着很高的文化价值。雏菊在英国有

    35种以上的别名;虞美人这种英国本土的野花,象征着我们对第一次世

    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去士兵的怀念。孩子们尤其容易注意到身

    边的杂草,大人眼中的坏名声和惹人厌的品质,却可能颇得孩子的欢

    心。他们把鼠大麦的种子挂在头发上,拿车前草当手枪更是他们玩熟了

    的游戏;不仅如此,天性好奇的他们还总能迅速发现新来的物种。喜马

    拉雅凤仙花的种荚爆炸力强劲,这使得它的种子能够弹出很远,而这也

    正是它作为外来物种能够传播得如此广泛的原因,如今它因此成了一种

    竞赛的主角,孩子们争相挤爆它的种荚,比谁的种子飞得更远(这一竞

    赛目前的最高纪录为12码,约合11米,纪录保持者来自英国湖区)。J.

    K.罗琳

    [9]

    明白孩子们对奇异植物的迷恋,所以霍格沃茨魔法学校里有一大堆怪异诡秘且让人讨厌的杂草。巴波块茎是一种黏稠的、黑色的、像鼻涕虫一般的植物,它能够蠕动,且周身长满满是脓液的肿块,皮肤

    一旦碰到就会长出疖子。魔鬼网是一种可怕的藤蔓植物,无论哪个倒霉

    蛋靠近它,都会立刻被它的枝蔓卷住。有趣的是,可以解除魔鬼网威胁

    的是一句与蓝铃花有关的咒语,而蓝铃花正是一种“好”植物,而非杂

    草。

    杂草还有其他的好处。民间故事里常有一些关于它们的模糊描写,如农民们会在两茬粮食之间把杂草堆成肥料,把它们从土壤里掠夺的营

    养又还回土壤中去。我已故的朋友罗杰·迪金

    [10]

    有一畦菜地,每当除草

    不利时,他总为自己找借口说“杂草能帮菜根保持水分”。杂草总让我们

    头疼,但它们的存在也许有生态学上的意义。它们在这星球上的生存时

    间之久、境遇之成功,表明从进化的角度来说它们是高度适应地球环境

    的,它们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当然,它们的这种成功并无什么目的

    性,即便有,它们的目的也不太可能是专门来破坏我们的宏伟大计。跟

    所有其他生物一样,它们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但我们倘若审视一下长

    久以来人类与杂草爱恨交织的历史,思忖杂草在整个生态格局中的角

    色,可能会得到新的启发。即便只是粗略地一瞥,我们也会注意到,杂

    草好像更善于在荒芜的土地上扎根,在破败的景致间生长,而它们所带

    来的坏处也许远少于人类归罪于它们的坏处。

    可是到了21世纪,植物中出现了更可怕的种类,它们侵略的野性爆

    发得更加彻底,它们的恶名不再只是个人好恶或文化差异所致,这些植

    物中的恶霸能够侵害整个生态系统、破坏农作物、毁掉园林景色。这种

    超级杂草是科幻小说最爱的反派之一。比如某种外星植物的种子落到了

    地球上,几个小时之内就疯狂繁衍,迅速覆盖了整个地球,甚至还能跟

    人类进行杂交。再如某种转基因作物把自己抗除草剂和抗病的基因传播

    到了野生燕麦身上,于是一个终极植物怪兽由此诞生,而颇具讽刺意味

    的是,这样的怪物完美契合了以人类为中心的杂草定义:由人类一手创

    造的猖獗的植物。

    在现实世界中,这样的超级杂草已然存在,只不过它们并非外星人入侵的结果,而是由人类对自然世界肆无忌惮的破坏所造成的。有时

    候,一种植物成为杂草,继而成为纵横多国的凶猛杂草,是因为人类把

    其他野生植物全都铲除,使这种植物失去了可以互相制约、保持平衡的

    物种。1964年至1971年,美国向越南喷洒了多达1200万吨的橙剂。臭名

    昭著的橙剂是一种混合物,组成成分包括苯氧乙酸类除草剂、二噁英和

    松节油,被用作落叶剂。美军使用橙剂是为了让整片雨林树叶尽落,从

    而使越共的部队无处藏身。这一行为可害苦了大量越南百姓,并且已经

    被《日内瓦公约》所禁止。但这个禁令对这片越南雨林而言已经太迟

    了,40多年过去了,这片森林依旧没能从当年的破坏中恢复过来。当年

    生长着茂密雨林的地方,如今只有一种叫作丝茅的坚韧草类。丝茅是东

    南亚森林地表植被的组成物种之一。每当树木落叶,丝茅便会旺盛地生

    长一小段时间,可一旦树荫重新遮住阳光,丝茅就会默默地退去。所

    以,当越南的森林因为橙剂而永久性落叶后,丝茅便疯狂地长满了整片

    林地。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焚烧丝茅,却似乎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助长了它

    们的长势。人们尝试在这片土地上种植柚木、菠萝甚至是强大的竹子以

    遏制丝茅,却一次次地失败了。于是丝茅不出所料地被当地人称为“美

    国杂草”。最近丝茅躲在美国从亚洲进口的室内盆栽的包装里潜入了美

    国,如今正在美国南部各州肆虐,不得不说这种复仇颇有些诗意。

    另有一些可怕的杂草则纯粹是人类的短视所致。有箴言说杂草只是

    长在了错误地点的植物,如今这话又有了新的诠释。人类移栽了许多物

    种——尤其是可以用来装饰花园或当作粮食的植物——就是为了让它们

    在新环境中能够所向披靡。它们常常被迁移到距离原生环境几千千米的

    地方,从而避开啮咬植物的害虫和原产地的病害,但也脱离了这些因素

    的制约。这些都市入侵者多来自土壤肥沃的亚热带,其破坏力更不可与

    寻常杂草同日而语。澳大利亚是受害最为严重的地区,超过2500种外来

    物种对当地的野生生物造成了巨大伤害。从全球范围来看,这一类“外

    来入侵者”所造成的危害,使它们成为继气候变化和栖息地减少之后第

    三大威胁生物多样性的因素。

    某种植物即便本性温和,一旦到了新环境里也可能性情大变。千屈

    菜是英国最美丽的花卉之一。约翰·艾弗莱特·米莱斯

    [11]

    在画作《奥菲

    莉娅》中描绘了奥菲莉娅溺死的场景,河岸上那一束束洋红色的花枝正

    是千屈菜。这种花优雅含蓄,喜欢长在溪边或沼泽地,很少走远。它的

    英文名直译自拉丁文Lysimachia ,意为“冲突的拯救者”,而古罗马作

    家、博物学家老普林尼认为千屈菜对平静和谐有强大的促进作用,“如果把它放在易怒公牛的牛轭上,便可平息怒气”。但这种花于19世纪初

    来到了新大陆——它很可能就藏身在某块从欧洲湿地挖出来的压舱石

    下,搭了一趟顺风船——无论如何,它的到来注定会在当地引起强烈的

    反应。压舱石被丢弃在了海岸边,于是千屈菜就在这里生根发芽。这里

    不是英国,地上地下都没有讨厌的虫子啮咬它、牵制它,于是它如同雄

    心勃勃的开拓者一般一路向西。站稳脚跟后它又开始沿河道而上,把河

    岸两边覆盖得严严实实,绵延数英里,逼得本地物种几乎要在当地灭

    绝。哈德孙河湿地变成了一片密密实实的紫色丛林,连麝鼠也钻不进

    去。到了2001年,千屈菜甚至蔓延到了生态脆弱的阿拉斯加沼泽。

    不过好在千屈菜只能在湿地环境中肆虐,这或多或少是种安慰。植

    物迁移的规模如此之大,种类如此之多,极端强大的有害植物——能四

    处蔓延、生长迅速、绿叶蔽天、常年不凋、无孔不入、能适应各种气候

    的恶魔之草——竟还没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并横扫从亚马孙巴西坚果果

    园到赫布里底群岛

    [12]

    土豆田的各种植被,也真够让人惊讶了。这种植

    物之所以还没有出现——也不太可能会出现——的原因在于一个与植物

    有关的重要事实,而这个事实也将帮助我们找到一个能暂时缓解杂草问

    题的方法。

    “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是当今世界一个十分寻常的问题。各种各样的

    事物从一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这让双方都不知所措,但有时也会带

    来新的契机。杂草就是这庞大的外来大军中的一员,所到之处,它们总

    是不受欢迎。倘若简单地把我们对外来植物的态度与我们对外来人口的

    态度相对比,或是轻佻地认为人们对入侵植物合理的担心乃是某种植物

    版的仇外,都是不对的。杂草带来的问题是确有其事、客观存在的,而

    我们给予它们的反应和处理方式也往往是理性的。不过,我们在文化层

    面对外来者的回应却都十分相似。杂草的典型形象是不被信任的入侵

    者。它们抢走了本属于本土植物的空间和资源。它们的粗鄙使它们成为

    植物中的底层公民。它们那往往来自异邦的出身和几乎总是异端的行

    径,都在不停挑战着我们忍耐的限度。我们有没有对它们多一些忍耐并

    尝试着接受它们,或者努力阻止它们离开原生环境、入侵我们精心雕琢

    的小天地?这熟悉的多元文化的难题,竟在杂草生态学中也得到了重

    现。人们最担心的是意外融合所带来的后果。杂草在全球范围内取得的

    优势可能会令全世界的物种趋向于单一,有特色的物种和当地的物种会

    被侵略性强且在任何环境都能生长的物种驱逐出去,后者被政治学家斯

    蒂芬·迈耶

    [13]

    称为“适应性强的多面手”。“总会有足够多的生物不断地

    覆盖着这个星球,”他在他的著作《荒野的终结》中写道,“但覆盖着的

    生物却不再相同:它们的多样性越来越小,来自异乡的物种越来越少,越来越没有新意,越来越难让人感受到我们灵魂深处对大自然的敬畏和

    赞叹。生态系统会围绕人类形成,大自然中缤纷让位于单调,瑰丽让位

    于苍白,喧闹让位于死寂。”

    这一切已经发生。早在20世纪初,许多常见的杂草已是遍布四海。

    例如蕨菜、繁缕、萹蓄、小酸模、异株荨麻和旋花,这些本是英国的土

    著品种,如今足迹也遍布五大洲。无论是欧洲、北美洲还是澳大利亚,城市里最常见的杂草品种都是一样的。实际上传播最广的杂草都来自欧

    洲,这是当年的殖民统治所遗留下的颇具讽刺意味的副作用。不过,如

    今的世界贸易为所有潜在的杂草都提供了同样理想的机会。于1977年汇

    编的“世界上危害最大的杂草”前十八位名单中,只有三种欧洲植物——

    藜、田旋花和野燕麦。剩下的大部分是来自热带的凶猛杂草,包括排名

    第七的丝茅和排名第一的香附,而香附更是被公认为“世界上危害最大

    的杂草”。

    杂草肆虐之下,几乎没有地方幸免于难。法国洛特的勒弗村一向以

    忠于法国传统文化为自我定位。这里的房子以当地石板为盖,以栗树的

    木材为框架。周围的树木都是循古法种植保养的当地树种。但在2008

    年,我走在勒弗村的羊肠小道上时,犹如身处国际植物园中。墙上和路

    边是已经适应当地环境的小花凤仙花(来自俄罗斯)、橙色凤仙花(来

    自北美洲)、喜马拉雅凤仙花(来自喜马拉雅山脉)、倒挂金钟(来自

    智利)、醉鱼草(来自中国)、小蓬草(来自北美洲)、苏门白酒草

    (不是来自苏门答腊,而是南美洲)和雄黄兰(原产于南美洲,后由一

    个法国人培育)。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在攀登美国西部的一座名山

    ——塔马尔派斯山时,便与入侵植物来了个亲密接触:“我们正走在被

    泥土掩了一半的防火道上,想要穿过草场。东边峡谷无风处是一片密

    林。加利福尼亚州本土植物协会的志愿者站在路边,穿着塔马尔派斯山

    保育俱乐部的T恤,正在拔除植物根茎。我问他们在拔什么,他们答

    道:‘贯叶泽兰,一种从墨西哥传过来的入侵物种。’”贯叶泽兰是紫菀属

    植物的亲戚,得名的原因是它们的茎看起来像是从叶子中贯穿而过。但它的名字亦可直译为“到处都有的草”

    [14]

    ,望之如同现代杂草无处不在

    的象征,而现代杂草也确实完完全全地渗入了我们的世界。

    不过,我们也不应以偏概全,拿最具侵略性的杂草的特性来评判所

    有杂草。杂草——即便是最凶猛的入侵物种——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好

    处。它们为废宅弃院装点绿意。它们顶替那些被人类逼至濒危的脆弱植

    物,顽强地生长着。它们愿意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扎根——无论是经历炮

    火的城市,还是墙壁上的一道裂痕——为那些被夺去生机的地方细腻无

    声地注入自然的气息。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是充满矛盾的。它们追随

    人类的足迹,倚赖人类才能生存,但却固执地不肯按人类的规则出牌,离经叛道——而这,也正是“野性”的真谛。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

    [15]

    在他著名的双行体诗中赞美了这种与

    生俱来的独立性:“让野性与潮湿留下愿杂草与野性长存。”(尽管他看

    到的所谓杂草只是各种常见植物。)这种独立性也是我将在本书中探讨

    的内容之一。杂草的文化史是一个尚未解开的悖论,对此,另外一位诗

    人约翰·克莱尔

    [16]

    描述得十分精准。“我捕捉着辽阔田野上的缤纷颜

    色,”他写道,此刻的他正“狂喜”地盯着北安普敦郡的麦田,他是这里

    的一名除草工,“一块块不同颜色的作物,像一幅地图;古铜色的三叶

    草正盛放;晒成棕绿色的是熟透的干草;颜色略浅的小麦和大麦与放着

    耀眼光芒的黄色田芥菜混着;鲜红的玉米穗与蓝色的玉米棒如同落日晚

    霞,绚烂的颜色饱满地洒向整片土地;农田笼罩在这摄人心魄的美丽之

    下,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们想要作为一个物种生存下去,处理让我

    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杂草,我们别无选择。但我们也无法忽视它们的

    美、它们的丰茂,更无法忽视一个事实——它们正是我们生存所必需的

    大部分植物的原型。被人类忽视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许多杂草也许正努

    力维护着这个星球上饱受创伤的地方,不让它们分崩离析。

    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辩解,建议我们应该更冷静地看待这些

    桀骜不驯的植物,去了解它们是什么,它们如何生长,以及我们讨厌它

    们的原因。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个关于人类的故事。植物之所

    以成为杂草,是因为人类赋予了它们这个标签。一万多年以来,农民、诗人、园丁、科学家和道德家都在努力解决杂草所带来的问题和它们所呈现的矛盾。这是一个不断上演着的宏大的冒险故事,而在这本书里我

    揭开的只是冰山一角,我主要是通过回顾杂草文化史上的关键性时刻来

    讲述我的故事,在这些时刻,某些杂草带来的特别的麻烦与某些人特别

    的执着不期而遇。我们把“杂草”这样一个顺手好用又简单粗暴的标签贴

    给了这么多植物,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这如何反映我们对“大

    自然是一个独立王国”这一概念的态度?在这本书中,我都尝试着做了

    探讨。在人类现代自然观的形成过程中,农耕的发展可能是最重要的事

    件。从这个角度来看,自然世界可以被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一边

    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而被驯化、掌控和繁殖的生物;一边是“野生”生物,它们依旧住在自己的领地,过着或多或少都可算是随心所欲的生活。这

    个简单干脆的二分法在杂草出现时崩塌了。野性闯入我们的文明,而原

    本被驯服的物种叛离出逃、四处闯祸。杂草生动地展现了自然界的生命

    ——以及演化的过程——是如何抗拒为人类文化概念所束缚的。就这

    样,它们让我们近距离地看到了造物的两面性是多么奇妙。第二章

    侧金盏花

    ——比人类更古老的杂草1945年5月1日,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胜利日仅有一周了,这个胜利日标志着这场有史以来最狂暴混乱的战争彻底结束。5月1日这天,邱园(英国皇家植物园)的园长在伦敦的轰炸遗址上,在一片异常茂盛

    的杂草丛边发表了一场演说。就在前一天,美国军队刚刚解放了达豪集

    中营,可《泰晤士报》——也许是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场演说的不同寻

    常,又或者因为什么其他深层次的寓意——将这场演说的新闻安排在他

    们当天的头版头条。爱德华·索尔兹伯里

    [17]

    教授站在萨沃伊教堂的废墟

    中(“这座教堂在战争中被击中4次,损坏11次”),告诉大家一个全新

    的生态系统已经在这座城市的伤口上建立起来了。这个故事里不但有战

    争的气息,还有这些从小听熟了名字的植物在旧街巷里涅槃重生所带来

    的怀旧气息,在雾都,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联系显得如此紧密。皮卡迪

    利街圣詹姆斯教堂的中殿被轰炸后,辅助消防队喷水救火,这一片原本

    潮湿灰暗的废墟上此时长满了蕨菜,让人眼前一亮。牛津千里光

    (Senecio squalidus ,18世纪从埃特纳火山传入英国的一种植物)亮丽

    的黄色花朵给伦敦城墙上的碎石涂上了一抹明艳。齐普赛街上因轰炸破

    坏而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曼陀罗也蓬勃地长了出来——要知道曼陀罗

    可是古代药剂师眼中的万能药,也许4个世纪以前,就在这些地下室

    里,失眠者和牙痛患者就正要买它回去治病。牛膝菊(原产秘鲁)的英

    文名叫作Gallant-soldier(直译为“英勇的士兵”),对于刚结束一场世界

    大战的城市而言这名字十分应景,而这些小草也英勇地长满了八分之一

    的轰炸遗址。柳兰则把自己紫色的花潮铺向了几乎所有的轰炸遗址,怪

    不得伦敦人已经把柳兰命名为了“炸弹草”。这里除了这些美丽的花朵,还有一些貌不惊人却为人们所熟悉的植物:匍枝毛茛、繁缕、异株荨

    麻、酸模、欧洲千里光、车前草、萹蓄,还有《创世记》中提到的“荆

    棘和蒺藜”。索尔兹伯里教授一共记录了126种。这是一场杂草风暴,也

    是对还未认识到这一点的人的提醒:那片轻掩在野性自然之上的文明是

    多么单薄。

    不过伦敦人对于已经受伤的故乡又受杂草的侵犯到底做何感想,却

    鲜有记录。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愈合的过程,标志着生命在逆境中强大的

    恢复力,还是觉得这种入侵无疑是在脆弱城市的伤口上撒盐?说到底,这并非是英伦野蔷薇在混乱中开拓、崛起并达到顶峰的盛世景象,而是

    机会主义者、植物世界中的乌合之众揭竿而起的暴乱。也许就像杂草长

    久以来具有两面性,伦敦人的感受也是两者兼有。教授解释说,出现这

    种植物大爆发,是因为从杂草的角度来看伦敦大轰炸就像是一次大规模

    的松土,但我怀疑人们听了这个解释心里也并不会有多少欣慰。如果有

    些人认为这满地焦土之上茂密的杂草全是拜德国人所赐,那么应该提醒他们,土壤里杂草的种子其实是来自他们自己的花园。

    或者,真的来自他们自己的花园吗?园艺写作中经常重复的一句话

    就是,杂草完全是人类行为的产物——这并非是单纯的概念,而是说人

    类实实在在地创造了杂草,就好像它们巧妙地避开了演化过程,直接、完美、强大地从土豆田里长出来了。“没有我们它们活不下去,”大部分

    时候还算睿智的植物学作家迈克尔·波伦

    [18]

    坚持道,“没有人类来创造

    农田、草地和空地,大部分杂草都会很快消亡。田旋花在田地和花园里

    看起来凶猛无比,可在别的地方根本没法生长。”不过田旋花当然能在

    别的地方生长,而且必须具备这种能力。那些冲破界限进入我们的领

    地,并且最后形成“杂草”这个文化类别的物种,一定在大自然的某处有

    自己的据点,它们正是从那里开始自己雄伟的扩张行动的。

    1877年,伦敦托特纳姆法院路南边尽头的缪克斯啤酒厂里,一口井

    发生塌陷,而这里向西仅几千米处就是70年后轰炸的中心。井下沉了

    1146英尺(约合350米),直落到从5亿年前的寒武纪起就在这里的岩石

    上。更靠近地表的地方有约25万年前旧石器时代形成的土层,那时采集

    狩猎者们四处游荡觅食,绝想不到脚下的土地很久以后会成为伦敦城。

    在这些旧石器时代的土层中,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些植物的化石,这些植

    物不但为我们所熟知,甚至还在1945年大大地出了名。匍枝毛茛、繁

    缕、杉叶藻、酸模、萹蓄和其他一些现代杂草,原来早在战争甚至园丁

    被发明出来以前,就在伦敦盆地安了家。我不是说轰炸遗址生长着的杂

    草就是这些古老植物的直系后代(尽管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这些证

    据显示它们的存在完全不受人类活动的影响,杂草们的生命早在没有人

    类的时候就开始了。

    让人惊讶和意外的是,石器时代的景致与20世纪40年代伦敦城断壁

    残垣的景象十分相似。25万年前,泰晤士河高高的河岸上是开阔的草

    原,冰川摩擦着乱石丛生的战栗的大地,猛犸群和麋鹿群践踏着地面,每当冰雪融化河水就会泛滥。无论什么植物想要在这样恶劣多变的环境

    中生存,都必须演化出特殊的本领。它们需要有很强的适应性,要成为

    机会主义者,迁移起来要灵活迅速。环境不断变化,它们就要比变化先

    行一步。以上说的是一种普遍情况,实际上后来紧跟人类脚步——拼命挤进

    我们的麦田、花园、楼宇、战场,直到挤进我们想象力里偏执的角落的

    植物中,有很多都早已在地球上最动荡的环境中安身立命。在巨浪拍打

    的海岸上,在危险随时来临的火山上,在被洪水反复淹没的河边,在野

    生食草动物拱出的泥坑里,在山麓碎石、鹅卵石滩、冰碛丘陵上,它们

    不断地演化着,演化着。

    如今你依然可以看到生长在这些原始地方的杂草。我曾在约克郡石

    灰岩山谷的河流上游漫步,冬天的洪流和石头的不断崩落使这里的地面

    自冰川融化后一直保持着平坦开阔。各种喜欢开阔空间的植物全挤到了

    这里。原本长在高山的岩荠与喜欢长在海边的海石竹枝叶相抚,长在高

    地的捕虫堇和白垩丘陵上常见的凌风草并肩站立。在这些植物中间,那

    些常见的杂草——款冬、车前草、毛茛、三色堇——也在尽情享受着这

    里的开阔与生机。当然,这些物种的种子很可能是从附近的花园顺流而

    下,被冲刷到这里的,它们原本应该正在那园中享受着高墙内的阳光。

    可花园不远处的全新世的土层里就躺着它们同类的遗骸,这里正是它们

    早在人类出现以前的家园之一。地中海岸边惊鸿一瞥的虞美人,也可能

    只是出身于平淡无奇的橄榄园和葡萄园,但海岸却可能是它们的原始家

    园之一。它们仍旧高高地长在圣地耶路撒冷炎热多石的丘陵上,长在金

    脉鸢尾的花丛中,在这里它们是《新约》中所说的“野地的花”的原型。

    (地中海地区是大量杂草的老家。这里的夏天漫长炎热,土地干旱不

    毛,正是一年生杂草生根发芽、蓬勃生长的好地方。)

    雪线与高山林地之间的中间地带,是杂草的另一处天然温床。在雅

    典北部的山地,暮春的融雪有时能灌溉出一大片胭脂红。这就是秋侧金

    盏花(Adonis annua ),一种毛茛属植物,它们混在新石器时代地中海

    移民携带的种子里,抵达了英国。中世纪时,农田里到处是秋侧金盏花

    的身影,白垩土质的区域尤为严重。侧金盏花的命运起伏,就像是一则

    讲述杂草身世变迁的寓言故事。16世纪时的园艺家与植物学家约翰·杰

    勒德

    [19]

    十分喜欢它杯状的花朵和花瓣底部如美人痣般的黑点,他为它

    的优雅着迷,并从英国西南部弄到了种子,种在自己的花园里。他把这

    美丽的植物唤作“红宝石玫瑰”。200年后,人们在科文特花园附近的街

    道上兜售这种花,并把它叫作“摩洛哥之红”,这是当时盛行的花束。但

    到了19世纪末,新的筛种技术使它基本从英国绝迹,直到1971年,经过

    威尔特郡的M4高速公路——这条公路正好横穿一片曾经的农田——使

    它在此地迅速复活。如今这种植物荣登英国特别关注物种的名单,而它的身份也从受保护物种到有害的杂草再到受保护物种,完成了一个循

    环。

    杂草顽强而又无处不在的生命力,仿佛是从神话中得来的力量。即

    便埋在土中,它们也能活上数百年。它们熬过了冰河时期,经历了农业

    革命,挺过了全球战争。它们记录着人类在大洲间的迁徙,忠诚持久度

    不亚于语言。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激发少年时代的爱德华·索尔兹

    伯里想象力的原因之一。他出生于1886年,彼时索尔兹伯里家族正是赫

    特福德郡的显族,他从小就喜欢在当地的乡村四处搜罗。十几岁的他已

    经表现出了成为植物学家后所具备的好奇心和天分。他在一个硬石堆上

    发现了一株自己不认识的植物,于是便把它送到邱园(亦即他未来工作

    的地方)去鉴定。他们告诉他,这是一种来自北美洲的植物,叫作豚

    草,它是菊科家族中一个丑巴巴的成员,并且是美国最为臭名昭著的引

    起枯草热的过敏源。随后索尔兹伯里——用他自己的话说——“进行了

    调查”,发现这些石块是作为船上的压舱石从美国被带到英国的。豚草

    的种子(长有刺)一定是挂在了石块上,横渡大西洋,然后发现赫特福

    德郡的路边还算是个与美国相仿、过得去的环境,便这样扎下了根。

    爱德华·索尔兹伯里后来去伦敦帝国学院学习和工作。他阅读了达

    尔文的著作,发现这个伟大生物学家的好奇心和一些非传统的实验手段

    与自己十分相似。达尔文也对杂草很是着迷,觉得它们的生命过程是快

    进了的演化过程。他认为它们会靠海水传播种子,并测试了盐水对种子

    萌发的影响。他想知道种子能否在死鸟的胃里旅行,还成功地把他从蝗

    虫粪便里提取的种子种活了。他从一只红腿鹧鸪伤腿上的泥巴里,养出

    了80多种植物。他在肯特郡的塘屋有一片“杂草地”,他在这里进行了历

    史上首次杂草竞争力的量化实验。达尔文清理并挖松了一片3英尺(约

    合0.9米)长、2英尺(约合0.6米)宽的土地,然后观察会随机长出什么

    植物:“我把所有长出来的本地杂草都记录了下来,在357种杂草中至少

    有295种被毁掉,毁掉植物的主要凶手是鼻涕虫和各种昆虫。”这个数据

    可能会让园丁们略感欣慰——如果不是还有62种植物没被吃掉的话。达

    尔文没有明确指出这些物种分别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应该都是些熟面

    孔。

    索尔兹伯里自己的实验与达尔文的思路基本一致。他想要研究让杂草——尤其是耕地中的传统杂草——大获成功的耐力特点和机动性特

    点。他设计的测试很像小孩子拿植物玩的游戏,而这些有失成年人庄重

    的实验由一个同事口中“高领领圈和鞋套都十分考究”的人实施,想必更

    是让周围的人感到奇怪。为了测试靠风力传播种子的植物——如种子自

    备乘风装置的蓟和蒲公英——效率如何,他在一个没有空气流动的房间

    里放置了一架梯子并站上去,然后把种子抛下,测量它们从10英尺(约

    合3米)高的空中落地所需的时间。醉鱼草长着翅膀的果实用了5秒,千

    里光的降落伞飞行了8秒,款冬则用了21秒。柳兰的羽毛状种子成绩最

    好,足足飘了1分钟才平稳落地,这也许是它们在伦敦轰炸遗址中分布

    如此广泛的部分原因。他还在动物粪便和鸟类排泄物中搜寻,看看它们

    是否也是杂草传播种子的中介——然后他会把裹着粪便的种子种进花

    盆,看它们能否萌发。(常见的麻雀是特别有用的传播者,索尔兹伯里

    从它们的排泄物中种出了车前草、千里光、繁缕和荠菜。)他甚至认为

    自己也是一个潜在的传播者,他颇为出名的一个举动,是从自己裤脚卷

    边里带回的零碎中培育出了20多种共计300株杂草,很显然,裤脚也是

    很好的繁殖体收集器(尽管同在脚踝的鞋套没能发挥作用)。“鉴于裤

    脚中的种子十分松散,”他不厌其详地写道,“有些会时不时从裤脚中颠

    出来,所以着裤者就像香炉散发烟雾一般,走到哪里就会把种子散播到

    哪里。”他还用自己鞋上刮下来的泥土重复了这一实验,发现“一只鞋可

    以通过这种方式轻易传播至少6个繁殖体”。对于那些从没想过自己也是

    个如此好用的传播工具的人而言,索尔兹伯里的发现在当时肯定让他们

    大吃了一惊。

    杂草的种子产出量通常十分丰富。一棵颇具规模的毛蕊花或小蓬草

    能够释放超过40万粒种子。杂草的种子演化出了不同的结构,以保证自

    己能在新的领地传播得尽可能广泛。它们可能自备钩、刺、针、翅、毛,以便粘在过往动物的身上(当然也可能是植物学家的裤腿上)。还

    有的种子具有种胶。很常见的花园杂草荠菜英文名为shepherd's-

    purse(直译为“牧羊人的钱包”),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为它们的蒴果形

    状很像中世纪农民携带的小袋或小包(彼得·勃鲁盖尔

    [20]

    的画作《农民

    舞蹈》中就有一个典型的这类小包)。打开小包似的蒴果,里面的种子

    就会如金币般散落。这些种子被一层薄薄的胶覆盖,这种胶遇水后——

    如掉落地面与土壤中的水分接触后——黏度会更高,这样便能更好地粘

    在鸟类的脚爪上。

    但大部分杂草最有利、最能傲视其他植物的生存武器,是时间。要在长久的动荡中依旧生生不息,要么得生长迅速,要么得耐得住等待。

    许多杂草生命周期比较短,或具备在土壤中长期休眠的能力,或二者兼

    有。风滚草的种子能在36分钟内萌发。千里光从播种到开花再到播种,整个生命周期只需6周。1765年,尽管已是10月,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

    特·怀特

    [21]

    位于汉普郡的花园里,一种全新的杂草还是迅速占领了整片

    园地。

    关于种子的休眠,爱德华·索尔兹伯里则有过亲身体会。他位于拉

    德利特的花园在拿破仑战争时期曾是一片农田,后来和平年代粮食价格

    下跌,农田便被改成了草地。1928年,为了修建索尔兹伯里的花园,这

    片草皮被再次掀起修整,谁知却长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田地杂草。蓝花

    琉璃繁缕与琉璃繁缕十分相似,但花朵为钴蓝色,这种植物常见于欧洲

    内陆地区,但农业改革后已逐渐从英国消失。如今在拉德利特再度现身

    的这些种子,一定已经被埋在地下超过一个世纪了。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了20世纪80年代的奇尔特恩。匹特斯通的一些

    白垩采石场开发殆尽,即将成为自然保护区,这时看守人格雷厄姆·阿

    特金斯发现了一个装满表层土的仓库——原来这些土是1930年采石场刚

    建立时收集起来的。那时的想法是,待开采完毕先进行填坑(填坑材料

    很可能是垃圾),然后把表层土铺回去以恢复耕种。但自那以后的半个

    世纪中,土地使用策略已经改变。这片土地将被还归给自然,而非用于

    农耕,因此表层土便成了多余之物。但格雷厄姆·阿特金斯意识到,这

    片土壤被采集时化学性除草剂还未发明,所以它如今很可能成了一种活

    化石,里面埋藏着大量上一个农耕时期横行田野的各种杂草种子。于是

    他没有丢弃这些土壤,而是把它撒在了保护区的一片地里。第二年春

    天,这片地上爆炸式地长出了大量已经几十年没在本地出现的杂草——

    蓝色的矢车菊,紫色的麦仙翁,黄色的田野毛茛,长着长长的梳子般种

    荚的针果芹,擎着紫色和黄色的宝塔般花序的田山萝花,还有曾经与这

    些杂草共处的几种长长的小麦。

    这些等待几十年而后复兴的植物,与人类记载中曾蛰伏几个世纪的

    杂草种子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酸模的种子历经60年依旧可以萌芽。

    从一处具有1700年历史的考古遗址中挖出的藜的种子,也能够破土发

    芽。不过这些在黄木犀草面前都不够瞧,这种植物的种子在赛伦塞斯特

    镇一处有近2000年历史的罗马遗址出土后安然无恙。休眠是一种保险措

    施,就像人们把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一样。如果你是一种以不断演化来应付复杂多变环境的植物,能够帮助你生存的策略之一就是保留一部

    分种子先不发芽,让它们等上个2年、3年、30年,甚至300年,以防恶

    劣的地面环境长期未能改善,或是第一代幼苗全部阵亡。索尔兹伯里的

    两个同事做了一个实验,测试人为掩埋长达39年的种子的萌发情况,曼

    陀罗、龙葵和旋花的萌发率分别为91%、83%和53%。

    人们至今还未完全弄清休眠的机理。有些植物为种子罩上了厚度不

    一的外壳,有些植物的种子里含有可以抑制萌发的水溶性物质,这样一

    旦土壤中的水分将抑制物质溶去,抑制作用便会解除。另一些植物的种

    子萌发似乎与温度有关,只有当它们处在最表层土壤中时才会发芽。有

    几种植物仿佛有一个内置生物钟,可以进行长时间的倒计时。

    虞美人的休眠则颇具传奇色彩。在佛兰德战场公墓,战士们下葬后

    盛开的虞美人是我们文化记忆中难以磨灭的部分,这是实验室数据(比

    如虞美人的种子中至少有15%会延迟萌发)无法描摹和替代的。欧洲大

    地处处都有虞美人,每当这种植物花枝折断,总会有汁液流出。它们如

    此肆无忌惮地炫耀着自己的灿烂——一片虞美人在1英里外就能看见,耀眼得如同落在地面上的朝霞——这让它们成了不屈不挠、亦正亦邪的

    杂草王国的象征。2009年11月初,停战纪念日的那个星期,一大片迟开

    的虞美人在多塞特郡盛放,似乎想告诉人们,它们不但有强大的适应

    力,还有记忆。

    一颗虞美人果实中有1000粒种子,一个植株可以结出多达50颗果

    实。果实成熟后会干裂,顶部升高,边缘一圈出现一排小洞。与此同时

    茎部也逐渐变干,被种子的重量压弯垂下,只要一有风吹过,种子就会

    四散落下,传播的距离可以达到原植株3英尺(约合0.9米)以外。比方

    说一共产生了2万粒种子,如果条件适合,大约85%即1.7万粒种子第一

    年就会萌发。第二年可能再萌发1000粒,第三年500粒……还没有人做

    过足够长的连续实验,以观察虞美人种子休眠的最长年限。但据估计,在化学性除草剂出现以前,1英亩(约合4047平方米)农田中可能含有1

    亿粒休眠的种子。休耕、除草甚或是土地被短暂地征作他用,都完全干

    扰不到这些种子。等到下一次耕种开始,或下一场战争来临时,无数伺

    机而动的种子会瞅准机会,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再把成百倍的种子

    播回泥土中。虞美人作为小麦形影不离的伴侣,一定是土壤中无比顽强

    的一员。怪不得亚述人把虞美人叫作“土地的女儿”,它在人类记载中的第一

    个名字——苏美尔语中的papa——被使用了6000年都未曾更改。罗马人

    认为虞美人是他们的谷物女神刻瑞斯的圣物。献给刻瑞斯的花环就是由

    虞美人和麦秸编织而成的,虞美人的种子还是祭奠仪式中的祭品,用以

    保证来年谷物丰收。即便是在基督教气氛浓厚的中世纪英国,农民们在

    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这种美丽又固执的杂草的同时,却也非常尊敬它。虞

    美人有许多古老的方言名,如“雷花”和“闪电花”,反映了当时人们迷信

    虞美人不能采摘,否则会引起风暴的说法;这些名字的意思也可能是只

    要田地里有虞美人,作物就不会受暴雨侵害。(诺森伯兰郡的说法是,如果采摘虞美人的过程中有花瓣掉落,采摘者被闪电击中的概率就会增

    加;“这可不代表小心点风险就更小,”实诚的民俗学者G. 约翰逊评论

    道,“虞美人花瓣很容易掉落,这是众所周知的。”)

    其实虞美人适应能力之强早已有迹可循。1660年,伟大的东英吉利

    博物学家约翰·雷

    [22]

    记录道,“虞美人的种子在10年后仍可萌发”,并且

    ——在达尔文诞生前2个世纪

    [23]

    ——他的直觉告诉他,虞美人的多样

    性在某种程度上能帮助它们更好地生存。“种子越小,”他在剑桥郡植物

    群记录中写道,“越容易繁殖存活。因为种子越小,数量就可以越多,然后种子就更容易适应气候并根据环境调整自己。”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20年后,萨里郡小村庄雪利村的牧师用

    虞美人进行了一个令人惊叹的植物育种实验,并证明了这小小种子里包

    含的丰富的多样性——一个在许多方面重要性都超过休眠能力的特征

    ——能帮助这个物种更好地生存下去。1880年,威廉·威尔克斯

    [24]

    牧师

    在——用他的话说——“花园里一个荒芜的角落”,发现了一片虞美人,其中只有一朵红花与别的不同,花瓣上有一条窄窄的白边。他把种子保

    存好,并再次播种。第二年,大约200株虞美人中有5株开出了所有花瓣

    都有白边的花朵。就这样年复一年,花色中的白色越来越多,直到威尔

    克斯的整片虞美人都变成了淡粉色,只有一株为纯白色。然后他给自己

    制定了新的任务,要把花瓣底部的黑色斑点培育成黄色或白色的。最后

    他培育出了一系列奇特的虞美人,任何一颗果实里的种子都是多种特征

    的混搭版,种出的花朵颜色从猩红过渡到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再到纯

    白,斑纹则有千变万化的白色斑点和白边。他用自己村庄的名字为这些

    花取名叫“雪利虞美人”,而这些虞美人也成了村舍花园长盛不衰的宠

    儿。一位住在威尔克斯虞美人园那条街上的记者告诉我,直到20世纪80

    年代末,人们还时不时能在田埂上看见“雪利花”的身影,尽管那时当地的大部分农田都被合并成了一座高尔夫球场。

    萨里郡的牧师成功地让他的虞美人经历了一次加速版的自然选择

    ——只不过做选择的是他自己,而非大自然。他去掉了所有不“适合”自

    己心意的幼苗——这时候他就像是挑食的食草动物。然后高产、多样、生长迅速的虞美人牢牢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把仅有的一株植物发扬光

    大。这个过程恰好也解释了杂草悖论——除草反而会刺激杂草生长。我

    们本想阻止杂草们创造奇迹,结果反而制造出了能绕过我们控制系统的

    物种。想打败我们,一点都不难。1000粒种子里只要有一粒在最后一次

    除草后才萌发,钻过了想筛除它的筛孔,再对除草剂表现出一点神奇的

    抵抗力,下一年,一下就变成了5粒……

    虞美人是贯穿本书的一个中心角色。那些让它们生存下来的特征也

    是所有成功杂草所共有的。作为一个大类的植物,它们机动性高、多

    产、基因多样性高。它们对生存环境不挑不拣,面对环境压力能很快适

    应,为了站稳脚跟策略多变。说来也怪,我们竟花了这么久才意识到,它们最像的是我们。一旦农耕开始,有别于作物的“杂草”概念就产生

    了,而我们亦坚定了决心要摆脱它们,于是双方就这样无可避免地迎来

    了无休止的智谋交锋。第三章

    萹蓄

    ——寓言之草对于《创世记》的作者,人们的看法呈两个极端——一种看法认为他们是上帝忠实的记录员,另一种看法则认为他们是具有政治野心的传

    道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无论最初的灵感从何而来,他们写作时脑

    子里都充满了植物与它们的比喻义。他们透过植物的寓言与神话来看待

    世界。创世故事中,他们把“青草和结种子的蔬菜”放在了鱼、鸟、兽出

    现之前,位置颇为恰当。他们把人类的堕落这一重要情节安排在了一座

    花园里,而这个情节很大程度上又是通过植物符号展开的——果实与草

    木(与后来人类的农耕生活形成对比),一棵神奇又充满禁忌的树。故

    事的结局是人类被流放,不但从无忧无虑的采集生活一下跌落到辛苦操

    劳的农耕生活,还要背负着“荆棘和蒺藜”的永恒诅咒。《创世记》给了

    杂草一个道德定位,从此以后,它们不再只是物质层面的麻烦,还背上

    了道德的污点。可是要知道,这段文字之所以能够记录流传,可能还要

    部分归功于中东文明古国杂草的兴盛呢。

    最早的以文字形式记载的创世故事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00年至公元

    前500年(故事本身比这个时间要古老得多),出现在一个叫作迦南

    (如今的美索不达米亚)的地区,那里是农业的发祥地——“新月沃土”

    [25]。创世故事有两个版本。在第一个版本中,上帝创造了动物之后立

    刻创造了人,并把人类的角色设定为农学家、其他生物的主宰。“我们

    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上帝如是说,这句话中代

    词从之前的“我”变成了高贵的“我们”,“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

    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尽管有用和可吃的

    生物有不少,上帝却似乎执意要人类过素食者的生活:“我将遍地上一

    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做食物。”

    第二个版本(《创世记》第二章和第三章)更复杂一些,讲到了伊

    甸园。两个故事的分水岭始于上帝创造完天和地,第二个版本中上帝在

    创造万物之前先创造了人。上帝用“地上的尘土”做出了人,并把他安置

    在了“东方伊甸的一个园子里”。园中“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

    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做食物……又有分别善恶的树”。亚当的职责

    就是去“修理看守”园子,想吃什么都可以,但要远离那棵智识之树。之

    后动物们才被创造出来,并被带到亚当面前由他命名——不过用亚当的

    肋骨创造的他的伴侣,这时还没有名字,只被唤作“女人”。

    然后他们吃了知善恶的树上的果实,于是一切丑恶都被释放。上帝

    的惩罚严厉且毫不含糊。生命从此将困苦不堪,直至以死亡终结。女人

    将在痛苦和悲哀中生育,并成为丈夫的奴隶。本来园中果实唾手可得,现在则必须辛苦地“农耕”才能获取食物:“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上

    帝怒道,“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

    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

    土。”然后他放逐了亚当(未提及夏娃),“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

    所自出之土”。与之前轻松的“修理看守”的园丁活相比,人类的生活状

    况急转直下。

    《创世记》里涉及自然环境的文字中,最让人吃惊的是它对农业到

    来所抱的悲苦和怨恨的态度。在后来的西方基督教眼中农耕是一件圣

    事,因为“耕种土地,播撒好的种子”被视为上帝向人类播撒正义的象

    征,但在当时农业的处境完全不是这样。至少对于《圣经》中一群过得

    并不幸福的亚述人来说,他们的田间劳作因杂草——无论是实际劳作中

    造成的麻烦还是心理上带来的影响——而异常辛苦,劳动就像一种惩

    罚,或者是看起来美好、实际上却苦涩的毒酒,跟狩猎采集时的自在生

    活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这种失落感可能由来已久。伊甸园故意被塑造得如此梦幻,以突显

    人类堕落所带来的现实问题。但根据《创世记》对地理位置的描述——

    尤其是关于亚述临近幼发拉底河的描写——可以推断出《创世记》可能

    取材于美索不达米亚的某个地区,在这里7000多年前农业就已经出现

    了。农耕的想法不太可能是某个人灵光一闪想出来的,而更有可能是在

    采集和储存用作食物的野生植物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由于缺乏证据,许多场景只能靠我们想象:人类耕种的灵感可能是来自动物拱地觅食的

    行为,因为人们发现泥土拱松后似乎促进了植物的萌发;又或者是人类

    观察到土堆上更容易长出可食用的野生植物,而这些土堆通常就是动物

    觅食时翻找的地方;又或者是在居住点附近采摘了植物之后,这些植物

    再次发芽生长,给了人类启发。采集食物的人都喜欢叶子和种子生得较

    早或个头较大的植物,因此从人类定居点附近的食物残骸中萌发的植

    物,也一定都属此类。所以垃圾堆可能是偶然产生的第一片农田。正如

    20世纪初农业历史学家尼古拉·瓦维洛夫

    [26]

    所说,一种野生植物通过这

    种方式脱颖而出,“靠着入侵务农者的生活以达到被种植的目的……在

    他家的屋檐下寻求庇护,并为他提供服务”。

    石器时代美索不达米亚人采集的野生植物中,有些如今被讽刺性地归为了杂草,有些则依然被生活在幼发拉底盆地的美索不达米亚人后裔

    使用着。当代的伊拉克村民们会从山上采集野生绿色植物。锦葵科植物

    常用来做汤和炖菜。现在想在英国做一碗美索不达米亚沙拉简直轻而易

    举,其中的食材——西洋菜、酸模和蒲公英随手可得。野生果实更是从

    古至今都很充足,如栗子、杏仁、无花果和橄榄(但这些果子传播之

    广、历史之悠久使它们的原产地已经无法追溯)。杏和石榴的分布也很

    广泛,而且如果要给让夏娃堕落的智慧果找个现实中对应的果实,很可

    能就是这两者之一,而非一般人认为的苹果,因为中东炎热的气候不适

    合苹果的生长。不过泰瑞斯·麦肯南

    [27]

    在其标新立异的大作《神的食

    物》中煞有介事地论证说,分别善恶的树应该是一种沙漠迷幻蘑菇——

    古巴裸盖菇(Psilocybe cubensis )。怪不得当地部落的人民如此怀念他

    们过去采集狩猎的生活呢。

    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并最终改变了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是对一种沙

    漠杂草——野生二粒小麦的驯化。最开始人们只是从野外采集这种植

    物,用它富含淀粉的种子做稀粥。这种植物喜欢长在大土包上,且所有

    麦穗差不多是等高的,一定是这齐整的景象激发了人们统一收割的想

    法。采集者们——就像当年种植虞美人的威尔克斯牧师一样——会优先

    挑选能满足自己需要的特征,比如一片麦子在同一时间成熟的,以及种

    壳不会裂开使种子掉落的。这些特征具有遗传性,被人类采集回来散落

    在居住点附近并萌发的野生二粒小麦,将表现且传承这些特征。这些是

    驯化植物的最初步骤,后面还会相继发展出其他相关的农业技术,如灌

    溉、耕种、统一收割、脱粒、扬谷、碾磨和最后的烘焙。这一切全都

    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的人们辛勤劳作。

    在真正的农耕刚刚开始时,“杂草”——惹人讨厌的入侵者,长在错

    误地点的植物——这一概念的出现,无疑让原本已操劳过度的第一代农

    民更添烦忧。专门开辟的耕地让这些非作物的植物生存状态大有改观,并刺激了它们的生长。于是耕地成了所有本地植物的实验场,它们个个

    都来这悉心翻整好的土地上大展拳脚。原始的麦田里必是长满了虞美

    人、黑芥、唐菖蒲和毒麦——最后这种有毒的杂草长时间地困扰着欧洲

    农民,直至中世纪晚期。那时还没有为农田除草这一说。作物和杂草都

    是在收获以后再粗略地分开——这个过程被忠实地记录在《马太福音》

    中种子的寓言里。《马太福音》中说,一个地主的田里被仇人撒了杂草

    的种子。他对仆人说不必拔出杂草:“不必,恐怕薅稗子,连麦子也拔

    出来。容这两样一齐长,等着收割。当收割的时候,我要对收割的人说:先将稗子薅出来,捆成捆,留着烧,唯有麦子要收在仓里。”这是

    长久以来各种除草技术之中,为数极少不会使杂草得益的方法之一。杂

    草中有一类“奸细”,形态、行为都与领地被它们入侵的作物极为相似,而几乎所有早期的农业举措都会在无意中帮助这种杂草竞争,即刺激它

    们的生长。成功的杂草是那些能让自己的种子混进作物种子中,从而在

    来年一起被播种的品种。

    杂草的顽固和无处不在一定让早期的农民们恼怒不已。可是如果他

    们当时成功地控制住了杂草——比如某些技术突飞猛进到未来的水平

    ——后来我们所理解的农业是否还会产生,就要画个问号了。中东地区

    的土壤薄而贫瘠。第一次犁地的过程中,一定又有大量土壤被沙漠的大

    风吹走。农作物的根会在一定程度上固定住土壤,但要不是杂草们迅速

    占领开拓的土地,作物间光秃秃的间隙也还是很容易被吹散、侵蚀,流

    失营养。还好,大部分农业技术都有弱点,这可帮了土地一个大忙。将

    作物与杂草一起收获,有利于那些与农作物同一时间结种的杂草。用镰

    刀收割的方法,会使那些种子高度与麦穗高度相同的杂草保留下来。用

    筛子筛选谷物,对那些种子大小与作物相近的杂草有利。这种对作物的

    模仿——自然选择下演化法则的一个简单体现——是杂草古老的法宝。

    带来的结果,就是超乎想象的演变过程。野燕麦为了混进不同的作物

    中,根据作物种子的特征演变出了不同形态的种子。有些田地里春大麦

    和冬大麦会一行行相间着混种在一起。冬大麦的叶子呈莲座丛状,长在

    冬大麦行里的野燕麦发芽时便也会长出丛状的叶子;春大麦长得细高,长在它们中间的野燕麦茎芽就蹿得又快又直。东南亚稻田里生长的杂草

    与水稻极为相似,即便是耕作的农民也无法在杂草开花前分辨两者。植

    物育种者想出了个办法,想培育几种稍带紫色的水稻来与杂草相区别,使杂草更容易被认出。可是几年之后,杂草也带上了紫色。原来,育种

    者借以培育紫色水稻的色素沉积性状,在杂草中也会偶尔出现。于是每

    次收割幸存下来的都是这些有颜色的杂草,然后它们的种子就顺利进入

    了下一年的种子库中。

    在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杂草们无穷的创造力让人们仿佛看不到出

    路。劳作者们越想铲除杂草,它们就越欣欣向荣。恐怕早在《创世记》

    对杂草可怕的大书特书之前,人类就已经感觉到这些凶恶植物的存在是

    一种惩罚。中东地区的价值观和宗教观念也被农业所改变。这一地区在狩猎采集时代原本崇拜——或者说尊崇——动物之灵,它们独立于人类

    但也顺从于人类。可是农耕出现后,最早的农民们深知自己找到了新的

    力量,于是他们需要一些超自然的存在赐予他们力量,帮他们统治自

    然。无论是动物之灵还是自然之神都已无法满足这个要求,于是新的神

    灵是超人类,是具有人的形象的神,是“人类的牧羊人”。

    但这新的力量和新的神祇,都是有代价的。狩猎采集时代的自由一

    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辛苦劳作,是分工合作,是杂草们带来的心理

    和劳动量上的双重折磨——这就是想要安定生活就必须背负的种种重

    担。有一群农民和牧人——耶和华的部落,早期的犹太人——遭遇了一

    场巨大的灾难。他们的重要领地耶路撒冷于公元前586年被强占,犹太

    人被放逐到巴比伦尼亚

    [28]

    的沙漠。犹太人把自己的流放解释为一种惩

    罚,但经过一点巧妙的神学上的“曲解”,这一惩罚就成了他们被神选

    中、被赋予了更多神之关注的征兆。他们拒绝了为中东地区广泛接受的

    高雅文化和具有多个生育丰收之神的信仰系统,宣称自己是被唯一的上

    帝选中的人民。一神论自此诞生。

    但对生活的不满依旧啮咬、折磨着他们,他们把这种怨念写进了创

    世故事的种种细节中。《创世记》可以被看成早期中东牧民与农民在试

    图向自己解释,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如此困苦。对自然的征服——他们

    心目中吃下智慧果所获得的知识——既是他们被惩罚的原因,也是惩罚

    的形式。20世纪的哲学家约翰·帕斯摩尔认为,创世故事其实是对自己

    行为的合理化:“在《创世记》被创作出来的时候,人类已经开始着手

    改造自然。(这些故事)让人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其实人

    类并不是因为《创世记》让他们去征服世界才去这样做的,正如人类不

    是因为《创世记》的指示才知道要繁衍后代。《创世记》只是用来抚慰

    人类不安的工具。”

    有趣的是,《创世记》中的许多中心元素——世外桃源般的花园和

    人类的堕落、一条蛇、一棵树、半是惩罚半是挑战的杂草爆发——都或

    多或少地出现在了其他文化的创世故事中。这些元素作为象征符号,似

    乎在人类的意识深处扮演着某种不可或缺的角色。在经典的希腊罗马神

    话系统中,也有一个伊甸园般的地方,这是一个永远是春天的田园乌托

    邦,这里永远长着各式各样充足的粮食,不需辛苦劳作便可生活无忧。人类也被从这个天堂中放逐。不过放逐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试炼。神

    灵们认为,给人类设置障碍可以激励他们思考和进化。杂草可以帮助他

    们塑造人格。维吉尔极富启发性的伟大诗作《农事诗》就和基督教出现

    以前意大利的农家生活有关,诗中描写朱庇特

    [29]

    十分赞同“耕作的过程

    应当艰难”,并一手导演了人类的放逐:

    他把毒液赐给黑蛇,命令群狼掠食、大海汹涌,把蜜露从叶片上甩掉,藏起火种,然后人们便会苦苦思索,不断积累经验,逐渐锤炼出各种技艺,在田垄中找到谷物的叶苗。

    刻瑞斯教人类用铁器犁地,但也播下了麻烦之种,因此人类不得

    不“不断与杂草斗争”:

    蓟在田地间

    昂首挺胸;作物却开始死去,多刺的蓬子菜

    和蒺藜,在闪光的庄稼中长出,无果的毒麦和不育的野麦称王称霸。

    南美洲典型的部落神话在讲到农业起源时,都会提到人类堕落前以

    果实、树叶为食。然后一个化作负鼠模样的女人向人类揭示了玉米的存

    在。这株植物像树一般高大,长在树林中。也许由于那时的人类都是采

    集者,他们并未想到采集种子,而是直接将树砍倒,但随后他们就发现

    作物只此一株,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于是他们不得不分发种子、清理

    森林并进行播种,这便是人类种植的第一种作物。在南美洲其他地方——如在巴西的马托格罗索,人类学家克洛德·

    列维—斯特劳斯

    [30]

    就记录下了巴西中部欧菲埃部落的独特神话,这个

    故事与《创世记》中的农业故事竟是完全相反的。在许多前工业社会

    中,蜂蜜都被归类为植物,但在这个部落的故事里,蜂蜜从一开始便以

    作物的身份出现,可以种在土地里生长成熟。但它太容易获得又太过诱

    人,人们的过量食用很快使它供给不足。于是动物们被派去收集野生蜂

    蜜——蜂蜜中的“杂草”。农耕的种种缺点一下子就不见了。“这个神话

    故事的独特性何在,一目了然。”列维—斯特劳斯评论道。它持有一种

    有些人可能会称之为“反农业”的观点,为以采摘收集为基础的经济模式

    说话。而且这个故事中描述的采集模式所具备的优点——多样性、数量

    充足和食物易保存——恰恰也正是支持农业的故事中所描述的农业所具

    备的长处,这也是人类掌握文明后会从不同角度看问题的结果。

    早在中东地区的宗教传入英国之前,新月沃土的杂草就登陆了英伦

    大地。从地中海东部来的第一批新石器时代移民者大约在公元前4500年

    登上了英国的南岸,这时候英吉利海峡已经形成了几千年。他们把小麦

    和大麦装在罐子跟皮囊里带来,其中就混杂着一些从未在英国出现过的

    杂草的种子。在对公元前3500年前后的新石器遗址进行挖掘时,人们找

    到了虞美人、烟堇、白芥和野芥菜存在的最古老的证据。到了欧洲的青

    铜时代(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500年),杂草大军中又加入了琉璃繁

    缕、卷茎蓼、藜、毛连菜、遏蓝菜和欧荨麻。

    一个在英国汉普郡进行的精妙实验向我们展示了这些耕地杂草的扩

    散速度之快。在这个叫作“巴策古代农场”项目的实验中,考古学家们全

    部使用青铜时代的农耕技术。他们用古代工具的复制品在小块的土地上

    耕作,并种植几种不同的古代作物。一块约900平方码(约合750平方

    米)的土地,耕作工具只有一把原始的铲子,遏蓝菜从一块只有1平方

    码(约合0.8平方米)的土地开始生长,不到10年就蔓延到了整片地

    上。我曾亲眼看见,克莱尔郡巴伦风景区古老的石灰土草地,仅仅因为

    做了几年牧场就长满了杂草。这片独特的石灰岩地貌上,分布着来自三

    个不同气候区的植物——山地龙胆、大西洋海岸的植物和来自地中海的

    兰花,自上个冰河时期结束后它们便一起生长。但在牛群践踏和排粪的

    痕迹周围,这种独特的混合植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满酸模、车前草和蕨麻的杂草带,它们出现在哪里就标志着哪里已被杂草入侵。

    早期的农民们并没有什么好的除草方法,除了用手一点点拔出杂草

    来,就是吃了它们。有些植物——比如野胡萝卜——在作物中间生存得

    很成功,可能启发了人类拿它们当作食物。燕麦在中东地区并不是粮

    食,但在北欧它们可是从一种农田杂草——野燕麦培育而来的农作物。

    藜因为种子含油量高,在冰河时期曾被人类采集甚至可能种植过。如今

    依然能看到藜在粪堆上和肥料丰富的田里长成灰绿色的一大片,因此它

    们在古代肥堆上冒头时一定相当显眼。它的叶子和种子都含有淀粉,可

    以做成稀粥,种子可能还被做成过死面面包。到中世纪时,藜——古英

    语中写作melde——已经是十分重要的主食,以至于许多人类定居点都

    以它命名。地名的语源学是出了名难研究的领域,不过瑞典历史地理学

    家艾勒特·艾克瓦尔

    [31]

    认为,剑桥郡梅尔本(古英语中写作

    Meldeburna)的地名含义是“两岸长有藜的溪流”,而萨福克郡的米尔顿

    (在1130年前后写作Meldings)则是“长着藜的地方”。[米尔顿如今的

    居民们对村庄名字的起源一点都不怀疑。20世纪70年代他们还托人做了

    一个6英尺(约合1.8米)高的藜的铸铁像,并把它放在行政区边界的马

    路旁。]在其他地方,在更有组织的农业出现以前,荨麻、繁缕、酸

    模、西洋菜和锦葵也在很长时间里充当了人类的必需食物,于是存活了

    下来。

    杂草——无处不在、顽固强大的生物——还具有魔力,它们的用途

    也并非局限于房前屋后、田间灶头。1950年,两个挖煤人在丹麦托兰沼

    地的一片酸沼中,发现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冰河时期人类的尸体。人类学

    家P. V.格洛布

    [32]

    用引人入胜、感情丰富的笔调记录了这一发现,标题

    为《沼泽人》,文中描述了这个人的特征如何清晰鲜活,以至于人们一

    开始以为他死去的时间并不长。“他躺在潮湿的床上,就像睡着了一

    样,侧卧着,头微微前倾,四肢弯曲。他表情安详,双目轻合,嘴唇微

    噘,像是正静静祈祷。仿佛有那么一刻,死者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穿过

    西方天空中的那扇门,回来了。”

    但他已经有2000岁了,而且他的颈部紧紧套着一个用皮带制成的绞索。他是被绞死的。同样不同寻常的是人们在尸检中的发现。在他的胃

    里还有他最后一餐的残留物,由于保存完好,可以在显微镜下辨识。在

    托兰人被处决前的12到24小时,他吃了一碗用农作物(主要是大麦跟亚

    麻)和很多不同种类的杂草制成的稀粥。其中有些杂草——如酸模、卷

    茎蓼、狗尾草、田春黄菊和亚麻荠——可能是采集谷物时一起采下的。

    但除此之外他胃里萹蓄的种子出奇地多,这个数量足以说明这些种子是

    有意采集的。这个发现有些古怪。萹蓄种子个小且数量并不算多。大费

    周章地采来做食物并不值得。但这种杂草根系独特,整个根部都是茂密

    的卷须,如网般交织,很难从土壤中拔出,这些特点从它的俗名“魔鬼

    的皮鞭”中可见一斑。也许萹蓄的种子被看作这些顽固的杂草离开田地

    的标志,因此是作为吉祥之物被人类带着敬意采集而来的。

    2年之后,在格劳巴勒的一片酸沼中,另一个铁器时代的人类被发

    现,发现地点就在托兰东边11英里(约合18千米)处。他的胃容物与托

    兰人相比,保存得更加完好,量也更多,人们在他胃里发现了至少63种

    不同的种子。除了在托兰人胃里发现的那些,还有三叶草、黑麦草、绒

    毛草、藜、毛茛、羽衣草、蓍草和还阳参。

    格洛布留意到这两个古代人的胃里都没有任何蔬菜或秋天的果实。

    死者应是死于冬天或初春,那时植物还没长出叶子。他推测这两人死于

    冬至庆典期间,这个庆典是为了催促春天到来,庆典上常用人类做祭

    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两人的胃容物很像祭典食物,这种食物由粮食和

    与粮食相似的杂草特别混合而成,以取悦铁器时代的丰饶女神那瑟

    斯。“食物中,”格洛布分析道,“有且仅有大量的谷物和花的种子,寓

    意是让它们在女神降临春之大地时萌发、生长和成熟。”

    几年之后有人为托兰人最后的晚餐提供了一种别出心裁的解释。

    1954年夏天,英国广播公司(BBC)电视台的明星考古学家莫蒂默·惠

    勒爵士和格林·丹尼尔博士在他们的节目中也准备了这样的稀粥。他们

    吃得很痛苦,但还是就着盛在一只牛角里的丹麦白兰地把粥全吃下去

    了。留着胡子的莫蒂默爵士向来言论大胆,他对丹尼尔说,他认为沼泽

    人根本不是被献祭了,而是因为受不了老婆的厨艺自杀了。

    到中世纪时,杂草和野生植物基本失去了作为补充食品的经济价值。凯尔特民族曾以荨麻肉汤和野生大蒜为主食;英国中部地区的农民

    则喜欢嚼酸模柠檬味的叶子润喉解渴;约克郡的人会用椭圆叶蓼(当地

    人称为“热情草”)简单的叶子制作祭典菜肴;而打仗和收成不好的时候

    人们几乎什么都吃,哪怕是长满刺毛的猪殃殃也能当食物。但在农业经

    济下——至少在英国——面包和种植的根菜已经取代了采集来的坚果和

    杂草种子。

    可是没有被取代的——而且一直到现代还依旧高涨的——是人们对

    野外觅食的热情,这种觅食方式带有一种充满仪式感的魅力,仿佛食用

    野生植物能让你感受到祖先的生活,能让你更细腻地体会四季变化,能

    让你对大自然创造食物的过程有更完整的理解。比起在英国,野外觅食

    在欧洲内陆地区更为盛行。古老的“采摘”(la cueillette )传统——采摘

    当季的野生绿色植物和菌类——如今在法国西南部仍十分流行。春天

    时,巨葱、蒲公英和薯蓣的嫩尖都是最受欢迎的采摘对象。“采摘”不再

    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而是作为对古老的人与大地关系的再现、对劳动

    才能获得食物这一精神的歌颂保留了下来。希腊的克里特岛上,复活节

    时村民们最喜欢的活动就是星期天外出采集stamnagathi ,即针叶菊苣苦

    涩的叶子,这一风俗是为了显示人类对冬天之乏味无趣的抗议。在19世

    纪的美国,亨利·梭罗

    [33]

    赞美“采集”具有一种神秘的特质,让采来的杂

    草野果别具风味:“阴冷的11月里,一边踩着褐色的土地一边品尝白栎

    橡实苦中带甜的味道,比给我一片进口的菠萝要让我欢喜得多。”

    一个世纪之后,另一个美国人复兴了野外采集的传统,还写了一本

    不像畅销书却风行一时的书。尤厄尔·吉本斯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家庭,在黑色风暴年代

    [34]

    的新墨西哥州长大。在他只有十几岁时,父亲为了

    工作不得不咬牙外出打猎,剩下的一家五口只能靠一把豆子和一只鸡蛋

    过活。尤厄尔带着一只背包跑到山上,回来时包里装满了可以吃的野生

    植物。接下来的一个月,全家都靠他采集的食物度日,用他们自己的话

    说是尤厄尔救了他们的命。

    之后的30年中,吉本斯摘过棉花,在修船厂帮过忙,在海滩打过

    杂,但他一直梦想着能成为一个作家。他尝试写作的小说从未成功出版

    过。但在一个作家代理人的建议下,他把自己采集野生植物的经历写成

    了一本书,还取了一个十分吸引人的标题——《寻找芦笋》(1962)。

    书中全是美国本土的民间知识,各种果实和杂草的采集指南,还有包含

    令人难以置信的食材的华丽食谱(类似的食材包括虎杖酱和牛蒡芯腌菜)。少年时的他采集食物是为了生存,但现在目的完全不同了,如今

    的采集是为了重新感受大地和四季,是为了在一个超市文化泛滥的时代

    重新发现食物的真谛。这本书准确地把握住了20世纪60年代中产阶级对

    环境问题的焦虑,并开启了一个至今仍未退却的席卷太平洋两岸的采集

    狂潮(吉本斯把这些人叫作“新原始食物采集者”)。但正如吉本斯这个

    自造词中“原始”两字所表达的含义所示,野外采集的根源十分深远,它

    可以追溯到基督教对杂草的妖魔化,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被献给丰饶

    女神做祭品的人胃里的最后一餐。第四章

    宽叶车前

    ——“百草之母……蕴含着力量”看着阿尔布雷希特·丢勒

    [35]

    的非凡画作《大片草地》(1503),你会看到想象力突破了那个时代的艺术窠臼和文化束缚,把这杰作向前推

    进了3个世纪。在这幅作品里,绘画艺术发现了生态学。画中所画可以

    是21世纪初,或其他任何时候的任何一片荒地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是倾

    注了敬意与关切画出的一丛杂草,仿佛画笔下的它们是天堂里的花。

    这幅画的结构极为简单。作品的结构即植被本身的结构,好像丢勒

    只是随意在土地上那么一铲,然后把铲起的这块草皮变成了画的框架。

    画的近景是三丛宽叶车前,这种杂草紧跟着人类的足迹遍布全球,追随

    之执着紧密,从它的别名“路旁草”和“旅人的脚”中可见一斑。簇拥着宽

    叶车前的是一束束草地早熟禾。两朵蒲公英已过了花期,但花柱上依然

    缀着少许黄色并向左倾斜着。画的最后方——也是全画中唯一一种不算

    常见的植物——几叶虎耳草茴芹在前方重重叠叠的草叶背后,只隐约可

    见。你观察这片植物的角度并非自上而下,也非其他常见的居高临下的

    人类视角,而是自下而上。作品下方几乎被斑驳的泥土填满,杂草扎根

    泥土中的情景清晰可见。最高的植物超出了画作的上缘,仿佛它们是高

    耸的大树,以树荫庇护身下矮小的同类们。整幅作品不但在视觉上优美

    典雅,还具备准确无误的科学性。呈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小型生态系

    统,其中的每一个组成元素——从脚下潮湿的泥土到高处即将飞散的种

    子——都紧密相连。

    丢勒之后,再没有人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卑微的植物——直到有了

    19世纪早期的文学家们,比如“跌倒后”惊叹并爱上了杂草之美的诗人约

    翰·克莱尔,比如让少年维特躺进草地然后获得超凡体验的歌德——他

    笔下的画家主人公“卧躺在山涧那飞跌而下的溪水边的葳蕤的野草中,挨着地面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每当我感觉到我的心贴近草丛中麇集扰

    扰的小世界,贴近各种虫豸蚊蝇千差万别、不可胜数的形状时,我就感

    到那个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我们的全能的上帝的存在”。

    [36]

    丢勒的《大片草地》不仅是第一幅描绘杂草群落的画作,还是欧洲

    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博物学植物画,它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对待大自然的

    人文主义态度。从植物画中现实主义的萌芽发展到丢勒的草地,足足经

    历了300余年。中世纪时期的野生植物画基本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装

    饰性的,用来装饰《祈祷书》的边缘,画中是开花的草地,画风典雅;

    另一类是功能性的,给药用植物的描述性说明做配图。无论是上述哪一类,这些作品都毫无植物学上的准确性可言。诚然,如果需要的只是各

    个时节植物开花时的粗略形象,那么准确性就并不重要。但若要治疗疾

    病,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在当时人们认为具有治疗作用的物品中,植物

    可能要占到90%以上。许多药方的开具根据都是魔法与前科学时期对人

    体机理认知的诡异结合,后者当中,古希腊和古罗马医生(如希波克拉

    底

    [37]

    和盖伦

    [38])推崇的四体液学说最具影响力。但无论怎样谬误百

    出的诊疗系统,都要建立在正确鉴别对症植物的基础上。这就是草药书

    ——一种记录药用植物特征、适用症和用法的书籍的作用了。

    但16世纪以前草药书中的插图常被程式化地画成十分抽象的样子。

    并不是中世纪的画师们缺乏绘画技巧,当时的人物和动物画十分鲜活生

    动,作品可以在富有创造力的同时又毫不失真。但植物画却都像从同一

    本样本书中复制来的。这些图都极为简化并对称,花就是僵硬的茎上顶

    着形状不规则的一团,根就是把胡萝卜随便变个样子,仿佛植物们缺乏

    某种活生生的灵魂,没有什么品质值得艺术家们精心描绘。

    但另一方面,画师们往往也不清楚自己应该画什么。以敏锐细致的

    眼光观察大自然的传统始于亚里士多德和泰奥弗拉斯托斯

    [39]

    ,但随着

    希腊和罗马帝国的瓦解而渐渐被人遗忘。尤其是在中世纪的英国,盎格

    鲁—撒克逊人对魔法的信仰和极具权威的基督教会都阻挠人们探寻与植

    物生命和特性相关的知识。似乎质疑大自然的杰作而非毫不怀疑地接受

    传统的宗教说辞,是一种亵渎神明之举,是在挑衅上帝做出的安排。

    有趣的是,与此同时,异教的一些古典时期的著作却地位卓著,尤

    其是那些辨认药用植物的书籍。阅读这些作品被认为是重新学习那些在

    英国黑暗时代散逸了的智慧。阅读者也没有将精力放在本该是重点的中

    世纪植物学和药物知识上,反将大部分注意力都花在了理解和重新解读

    宗教文本上面。实际上所谓研读就是不断地对文本抄写再抄写,过程中

    很可能会出现抄写错误。这些工作基本是由修道院完成的。僧侣们能够

    阅读拉丁文,通常也对医药略知一二,还很有可能有一座种着药草的花

    园,园中种植的植物可以治疗他们自己和周围居民的疾病。

    他们最重要的草药学知识来源,是一本公元1世纪以希腊文撰写的

    书——《药物论》。此书诞生后的1500年中,每一本欧洲的草药书或多

    多少少受其启发,或由此书演变而来,总之所有信息皆源自这一本圣

    书。《药物论》的作者派达尼奥斯·迪奥斯克利德斯

    [40]

    可能是一位来自小亚细亚的军医,并且是一位颇有造诣的植物学家。他在著作中强调,去大自然中亲身认识植物是十分重要的基础:

    想要成为技术过硬的草药医生,那么无论是植物刚钻出地面,还是完全成熟,还是开始凋零,你都应在场观察。只见过植物发芽

    的人,不知成熟之物的形态;只查看过成熟之物的人,又辨认不出

    它破土而出时的模样。植物总在变化之中,叶会变形,茎会长高,会开出花,会结出果,还有一些其他特征可能也会变化,不仔细全

    面地观察它们,你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可惜的是,后来的作者和编者都没太注意他这段严苛的前言。这本

    书有一个豪华版,是来自6世纪君士坦丁堡的维也纳古本

    [41]

    ,在整整

    400页的彩画中夹杂着一些博物学的画作,但许多更早版本的《药物

    论》中都完全没有插图。另一些版本中则只有那些程式化的植物画,或

    是对以前一些画师作品的粗糙复制,或是没什么新意的空想植物图。这

    种状况持续了几个世纪,反复的传抄使得图画与实际的植物越差越远,难以辨识。几乎没有画师愿意走到野外依照真实的植物作画,其中有一

    部分原因是他们有时也无法认出古典时期的作者所描写的是什么物种。

    但当时的观念认为,辨认物种是一种毫无必要或并不妥当的行为,查对

    古典教义与事实是否相符是一种不敬。

    在英国的草药传统中,第一个从其他角度看待这一问题的契机出现

    在12世纪初。在1120年前后,萨福克郡贝里圣埃德蒙兹教堂的僧侣们完

    成了阿普列尤斯

    [42]

    所著《植物记》的一个新版本,这本书最早出现的

    日期可追溯至5—6世纪。这本拉丁文书籍并非原创,而是将迪奥斯克利

    德斯的一些处方和其他希腊的原始资料汇编成书,但散布书中的少量植

    物插画是据实而作,令人耳目一新,这在北欧地区是前所未见的。

    阿普列尤斯《植物记》的原稿被保留了下来,目前存于牛津大学图

    书馆。这是一本奇特而低调的书,比一本现代的平装书大不了多少,羊

    皮纸的书页上简单记录了仅100多种植物。行文虽算不上优雅完美,但

    尚可读懂,只是有时读起来感觉像一本咒语书。比如,写到艾草时书中

    认为,“若将此草之根悬于门上,则任何人都无法损坏此房屋”。关于蓖

    麻,书中写道:“汝将此植物之种子置于家中或任何地方,可保此地不

    受冰雹袭击;若汝将此种子悬于船上,则可平息任何暴风雨。”书中也

    有许多不合实际的荒唐插图,依旧是将对前人的粗糙复制和程式化的植物画法相结合的老一套。比如一种叫作“拉潘草”(名字以拉丁语、高卢

    语甚至埃及语给出)的植物就很难辨认,画中它的叶子呈绿色或亮蓝

    色,茎上还有金叶子装饰。阿福花在书中被画倒了,根看起来像一条

    龙。“格兰草”(可能是一种豆类植物)则纤弱地向四处伸展细茎,看起

    来像是一幅保罗·克利

    [43]

    的画。

    但这些插图出自不同人之手,其中有几张是照着真实的植物清晰描

    画的,执笔者很可能是几位充满好奇心的僧侣,他们走进修道院的花

    园,走到萨福克郡的郊外,用值得迪奥斯克利德斯赞赏的专注力观察着

    生长的植物。毫不出奇,几乎所有这些写实画的描画对象都是常见、易

    得且好认的杂草。这其中有车前草、马鞭草、薄荷,还有华丽舒展着莲

    座丛叶的蒲公英(草药书中治疗尿路疾病的良药)。春黄菊的花蕊像一

    个可爱的黄色茶壶套,它们的三瓣叶和红三叶草般紧凑的花枝都是很难

    认错的特征。有些作品的技巧十分纯熟,比如林地水苏(书中治疗割伤

    和溃疡的草药)复杂的唇形花朵就被绘制得精巧细致。但最不同凡响的

    一幅要数黑莓,书中说,要是被可怕的巨蛇咬伤,便应以这种多刺植物

    入药。历经900年,画中一簇簇的黑莓果实看上去依旧那么美味诱人,有种几乎要滴下水来的鲜活感。如同在乡村常看到的黑莓一样,每一个

    枝头都有几颗没成熟的红色莓果,而颜色较深的核果中央则画着一个蓝

    灰色的点,完美呈现了熟果的光泽。

    贝里圣埃德蒙兹教堂草药书上的车前草和蒲公英,被粗糙却专注地

    画在了纸上,被与咒语相去无几的语言写在了书里;而同样的植物到了

    丢勒笔下,便成了生动且富含生态学信息的杰作。这两者之间的跨越,便是中世纪人类对杂草态度的成形过程。那时杂草的处境并不复杂,它

    们充斥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依旧被认为是上帝对人类的诅咒。

    它们来历不明,据信还有魔法变身的能力。同样一棵植物,既可为良药

    又可为鸩毒。庄稼也可能“堕落”并转变为可怕的植物瘟疫。对中世纪的

    人们来说,这些邪恶的、用来惩罚人类的植物根本不值得细致观察和研

    究。这肆虐人间的神秘灾祸是人类堕落的苦果,无须多问,唯有忍耐。

    英国历史学家福斯特·巴勒姆·辛克牧师(维多利亚女王御用牧师)

    发现,这种一味忍耐的态度到19世纪晚期依旧留存在萨福克郡乡间:我听到一种说法,说杂草与土地天然一体,即大地创造了它

    们;从没人成功根除过它们,因为根本没人能做到这一点。它们的

    不朽之躯可直接从土中钻出,完全不需要种子,说此话者言之凿

    凿,仿佛毋庸置疑……这种对杂草的无知还被添上了神学的色彩,说大地长出杂草是人类违抗神之旨意而得的惩罚。因此从过去到现

    在直至未来,大地会一直生出蓟、虞美人和丝茅,作为对农民(不

    过为什么只有农民?)的惩罚。

    托马斯·塔瑟

    [44]

    将农业与险恶世界的努力斗争记录成书,这本叫作

    《好农业的500个优点》的书写于中世纪末期,书中已没有了过去那种

    因恐惧而无奈接受现实的观点。取而代之的是字里行间的乐观,科学的

    发展向人类投来了曙光,提升了人们的信心,也带来了可行的解决方

    法。塔瑟以欢快的双行体诗歌书写全文,进一步凸显了书中的自信。而

    且此书是极少数清晰记录中世纪农民处境及他们对杂草态度的作品之

    一。塔瑟的记录似乎表明,尽管杂草十分顽固,让人头痛,但还算不上

    是埃塞克斯郡农民的对手。初夏是除草的时节,尤其是当一场大雨松动

    了草根之后:

    五月来临,去找一把杂草钩、一把叉和一只手套,然后除去杂草,因为庄稼不喜欢杂草。

    给秋播作物除草,现在是最佳时机;

    但六月才更适合为其他作物除草斩蓟。

    烧掉五月的杂草,斩碎那些蓟;

    艾鼬会把黑麦和小麦拽倒拉低:

    蕨和毒麦,太过讨厌;

    但就像金钱草一样,所有杂草都会消失不见。塔瑟提到的杂草钩是一对长柄的耙子,其中一把的末端呈叉状,另

    一把的末端装有金属钩,这个钩子是用来把每一株杂草分别勾倒的。

    (尽管“锄地”这一技术为美洲土著所熟知,并且作为让空气进入土壤的

    手段,至少在维吉尔的年代便已在欧洲使用,但在英国将这种技术应用

    于控制杂草是两个世纪之后的事了。)社会历史学家多萝西·哈特利

    [45]

    在她的著作《英格兰的大地》中描写了除草者辛勤除草的过程。她没有

    解释自己是如何对这一过程知晓得如此详细确切、精确到每一个步骤

    的,但很可能是将古老绘画中的线索拼接起来,并凭借毕生实地调查中

    窥见的残留的农业古法进行推测重现。下面的文字便出自她的手笔:

    他使用的工具有两把:第一把末端带钩,将躲藏在植物茎下的

    杂草勾出;第二把末端呈叉状,将杂草压倒在地。然后除草者向前

    一步,用脚踩住压倒的杂草顶端,同时向身后挥动钩子,将杂草的

    根部拔出地面,然后将拔出的草扔成一排。这样每一棵被拔出的杂

    草都完全从土壤中脱离,并且根部会盖住前一棵草的顶部。因此当

    除草者沿着犁沟走回去时,他会把除下的草盖在作物根部,但每两

    行作物的草堆之间至少留出一只脚的宽度。除草工作在一种固定的

    节奏下进行,而除草者双脚踩出的线就是收割者们进行大部分工作

    时的标尺。

    这种工作的精细程度听起来犹如为每块土地量身打造,每株杂草都

    被精确拔除,仿佛牙医拔牙一般。但中世纪的除草技术还是无法与大部

    分凶猛杂草的进化策略相匹敌。在特定季节除去可见的杂草,这个方法

    反而给一些植物带来了选择优势:比如根系较深或较分散,无法用钩子

    完全钩出的品种;或者在除草季节前已经开花结籽,利用除草工人摆放

    杂草的做法趁机将种子散播到土壤中的品种;又或者是另辟蹊径将萌发

    时间大幅度推迟的品种,例如可在收割和第一次翻地之间萌发的植物。

    再比如,长在农田里的猪殃殃和长在篱笆旁的就很不一样。田地里的猪

    殃殃萌发时间不同,种子大小也与农作物的种子更为相近,且生长时枝

    蔓更为贴近地面——这些都是为了对抗两三千年前的除草技术而演化出

    的特征。

    坚持不懈的手动除草确实削弱了大部分杂草,尤其是那些在被拔除

    或杀死前还未能传播种子的一年生植物,但对根系较深较庞大的多年生

    植物就不那么有效了,还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帮助它们传播。这一类植物

    中有不少——如匍枝毛茛和蕨麻——都能从一小段根系或枝蔓上再生,因此以拔除大部分(但不可能是全部)根系并将其扔回泥土中为中心策

    略的杂草控制手段,只会让这类植物数量倍增。耕作之操劳辛酸,正如

    《创世记》中所言,叫人“终身劳苦”。

    异株荨麻就是一种因农耕和除草而越挫越勇的植物。它们的天然栖

    息地为肥沃、泥泞、略经开发的土地,河谷营养丰富的淤泥上长出的茂

    密草丛和被动物粪便滋养的林中空地尤为它们喜爱。它们很容易就适应

    了耕地和牧场的肥沃土壤(尤其是池塘河流里的淤泥常被铺在田里以增

    加肥力),以及氮、磷丰富的人造场所——垃圾箱、篝火营地、教堂院

    落。荨麻不但靠种子传播,还靠能够迅猛生长的地下茎传播,这些茎一

    年推进的距离可以超过2英尺(约合61厘米)。这些地下茎即便只剩下

    毁损严重的碎片,依旧可以一边横向伸展,一边把坚韧的、纤维般的根

    扎进土中,并最终从地下破土而出,生出绿叶点点的新枝。地面上庞大

    的植物体也只需地下那一丁点星星之火。土壤中的磷酸盐能够保持极长

    的时间,在索尔兹伯里附近的格罗夫里山脉曾有罗马不列颠人的定居

    点,这里的人类早在1600年前就已离去,可荨麻却在这里的林地里欣欣

    向荣,直到今天。

    [46]

    旋花科具备大量巧妙甚至强大到让人生畏的生存技巧。它们弯曲的

    根和善于攀爬的茎能够扼死其他植物,也为它们赢得了当之无愧的“恶

    魔之肠”的民间称谓。在化学除草剂发明以前,田旋花(Convolvulus

    arvensis )可是最让人头痛的杂草种类之一。它们美丽的外表很有欺骗

    性,粉色、白色或白底条纹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散发出一缕淡淡的

    杏仁香,花蜜也会吸引大量不同种类的昆虫。它们卷曲的茎可能是寻找

    它们野外起源的一个线索。它们能爬到的最大高度为3英尺(约合0.9

    米)左右,完全比不上能够沿树攀爬的旋花,这表明“恶魔之肠”在入侵

    农田和花园前生活的土壤可能散布着低矮灌木——比如在结构不稳定的

    悬崖脚下生长的那类灌木。现代的田旋花分布地中,最接近它们原始栖

    息地的是海边那些植物低矮、多石的草地。但如今我们所认识的田旋花

    结构已十分精巧,可轻松应付各种农业压力,这说明在过去几千年的农

    业进程中这种植物可能在不断演化。

    田旋花有一套几乎可以说是万全的保险系统,一系列繁殖和再生技

    能使它们能应对任何可能的状况。每一棵植物都能产生约600粒种子,这些种子中的一部分在夏天萌发,一部分在秋天萌发。如果有些种子被

    埋得太深,一时无法发芽,那么在之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一有机会它们还是可以随时复苏。一旦幼苗成功站稳脚跟,它的地下茎便会开始水

    平扩张。整个地下系统只需一个季度的时间,便可占领超过30平方码

    (约合25平方米)的土地,纵向深度也可超过18英尺(约合5.5米)。

    地面上的新枝既可以从地下茎上长出,也可以直接从根部长出。用锄头

    或犁斩断它的根,只能暂时性地削弱它,但此举同时会刺激新芽的生

    长。面对伤害,它们的反应迅速而又果断。几秒钟之内伤口处便会流出

    乳白色汁液,随后汁液会凝结成一层抗菌膜。几天以后伤口附近的休眠

    茎芽会开始隆起,并长出新的根和枝条。田旋花任何部位哪怕极为细小

    的一点碎片,都能够以这样的机制生存。要是哪个被田旋花气到七窍生

    烟的园丁把它剁成了100截,也不过是给了它们分身100次的机会。

    地面上,缠绕茎的尖端拼命地探寻着阳光,它们会缠上任何直立的

    物体——包括其他植物——以寻求支撑(在实验室中,旋花的茎能够穿

    过用黑色管道做成的迷宫,准确找到光源)。对支撑植物造成的任何破

    坏都会连带伤害到旋花,它们需要支架。如果缠绕茎被部分埋到了土壤

    中或石头下,这些茎就会生根。如果这些茎被反复斩断,植物便会启动

    代偿机制,让自己长成灌木状,并催生多个分枝。如果它们被牛吃掉,茎中的化学信号会识别出动物唾液中的生长激素,促使植物生长得更加

    迅速。

    旋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随机应变的本领,倒意外地让人类看到了一

    些希望。旋花的生存策略如此强大,但它们并没能在耕地或被破坏的土

    地上纵横肆虐。林地中你看不到这种植物,因为它极为依赖阳光。老草

    场和牧场上经年累月长起的植被,也让它无处落脚。有时候旋花确实能

    够侵入一些新落成的草坪,但它的根系再强大,在不断的割草修剪下也

    支撑不过一两年。“恶魔之肠”是个强大的生存者,但远不是什么超级杂

    草。

    尽管像荨麻和旋花这样的杂草都如妖魔般强大,但据我所知,并没

    有哪一种因卷进巫术、渎神或什么诡异之事而被人类审判的。它们很幸

    运。在中世纪时——实际上直到19世纪中叶——任何生物一旦被认为违

    背了上帝的意旨或社会准则,就可能面临审判。1499年,几只麻雀因为

    把鸟粪拉在了法国圣樊尚大教堂的长椅上而被逐出教会。1546年,一群

    象鼻虫以破坏穷人圣朱利安教堂的葡萄园的罪名被审判。这种审判在16世纪时十分普遍,而著名的法国律师巴塞洛缪·沙瑟尼

    [47]

    因为动物辩护

    而声名鹊起。朱利安·巴恩斯

    [48]

    在其恶作剧之作——短篇小说《宗教战

    争》中纪念了这位律师的工作,在故事中一群蛀虫咬断了贝桑松主教座

    位的椅子腿,令他“有违自己意愿地摔倒失态”,于是这群蛀虫被判逐出

    教会。沙瑟尼为虫子们辩护,争取到了一个更轻的判决。它们未受到惩

    罚,因为当地居民“为这些虫子找到了另一片草场安家,在这里它们能

    安心进食而不会给圣米歇尔教堂造成危害,而且这些虫子应遵从法院至

    高无上的权力,迁去那片草场”。(这时就已初步形成的为不受欢迎者

    另觅领地的构想,呼应了如今在花园里为杂草保留一角和在耕地旁空出

    条形土地不行耕种的做法。)

    虔诚的中世纪人类对杂草们所做的最坏的事情,是赋予了它们种种

    恶名。至少有20种植物的俗名(大部分如今已废弃不用)把它们定义为

    魔鬼的植物。春黄菊是“魔鬼雏菊”。田野毛茛是“魔鬼之爪”、“无处不

    在的魔鬼”、“魔鬼的车轮”和“魔鬼的马梳”(这些名字大多是参照其种

    子的形状而起的)。颠茄是“魔鬼的大黄”和“魔鬼的莓果”。毛蕊花

    ——“魔鬼的毯子”(因为此植物长有绒毛)。金钱薄荷——“魔鬼的烛

    台”。菟丝子——“魔鬼的线”和“魔鬼的网”(也叫“地狱草”和“地狱

    缠”)。百脉根——“魔鬼的手指”(但也叫“圣母的手指”)。大繁缕

    ——“魔鬼之黍”和“魔鬼的裙扣”。针果芹——“魔鬼的蜡烛”。天仙子

    ——“魔鬼之眼”。荨麻——“魔鬼之叶”。峨参——“魔鬼的肉”和“魔鬼的

    燕麦粥”。蒲公英——“魔鬼的奶桶”(因为这种植物会分泌白色乳

    液)。春蓼——“魔鬼的捏拧”。卷茎蓼——“魔鬼的绳索”。虞美人

    ——“魔鬼之舌”。毒欧芹——“魔鬼之杖”。还有泽漆,一种并不起眼的

    9英寸(约合23厘米)高的植物,被给予了最奢侈的恶名,苏格兰部分

    地区称其为“魔鬼的苹果树”。

    但我们无法确定人们是否真的认为这些杂草与魔鬼有关。这些与魔

    鬼有关的绰号很可能只是并无不敬的调笑,比如称呼某人为“那个小恶

    魔”。真正将杂草与超自然力量联系在一起的情形,正如我下面将会讲

    到的,与这种情况截然不同。

    1523年,约翰·菲茨赫伯特所著的《农耕之书》

    [49]

    更为郑重地列出

    了一长串杂草的名字(它相当于世界上第一份杂草黑名单)。“5月将尽

    便是为作物除草之时,”他这样写道,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托马斯·塔

    瑟,“杂草多种多样,有蓟、白芥、酸模、毒麦、黑麦草、南茼蒿和臭春黄菊。”最后这种杂草是塔瑟笔下的“五月草”,其分泌物有刺激性,能使农民的皮肤起水疱。南茼蒿开黄色花,塔瑟称之为“金钱草”,也

    叫“黄金草”(可不是只有动画片里的盗贼才拿黄金当钱用,早在这以前

    黄金就是货币了),是中世纪最让人头痛的杂草之一。这种杂草的棘手

    程度令英王亨利二世专门颁布法令治理它,这一法令约束力之严苛可与

    1959年颁布的《杂草法案》比肩。

    但若按对人类的影响力而言,最严重的入侵者当属毒麦

    (cockle)。这个名字可以指代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两者之所以俗名

    相同,是因为它们的种子如果误与小麦一起碾磨,做成的面粉就会味道

    极差且常具毒性。第一种植物为麦仙翁(corncockle),粉红家族石竹

    科的成员,精致的紫色花朵从花苞中绽放时犹如飘扬的旗帜,它们的种

    子与小麦种子同时成熟,大小和重量也与小麦相去无几,因此在扬谷时

    很难与小麦分离。它们会让面粉——以及用这种面粉做成的面包——变

    成灰色。这种植物中含有一种叫作皂苷的有毒糖苷,进入血液后会使红

    血球和其他细胞破裂。这种病症(如今在印度仍十分常见)叫作麦仙翁

    中毒(githagism),英文名取自这种植物的拉丁学名Agrostemma

    githago ,症状为疲乏、打哈欠、体重下降和肠炎。

    另一种毒麦是黑麦草(darnel-cockle),菲茨赫伯特笔下的darnolde

    和《圣经》中的tares都是指它。这种草也会被简单地称为darnel,是毒

    麦属成员。一旦这种植物的种子被碾磨然后做成面包,吃到的人便会出

    现另一些症状——耳鸣、恶心、视力减弱、腹痛和腹泻,不过这些症状

    几乎都不会持续很久。

    值得注意的是,当5月末6月初许多杂草被钩子钩出并被胡乱埋进土

    中之后,它们又会在仲夏节祭典上再度露面——但这一次却是以正面角

    色出场。仲夏节当晚,乡村点起盛大的篝火,成捆的野生植物被丢向明

    亮的火焰。这些植物大部分都是农业杂草,其中包括贯叶连翘、南茼

    蒿、虞美人、春黄菊、艾草、新疆千里光、车前草和马鞭草。

    仲夏节是北欧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时值夏至,太阳在沉入漫

    长冬季前最后的爆发使它看上去像是要长明于空中,夜晚如此短暂,仿

    佛要与白天融为一体。对中世纪的人们而言,这一刻人类与自然——以

    及凡间与仙境——之间的界限可能模糊了起来。难怪每到这时都会举行

    盛大的异教祭典——哪怕是在基督教盛行的英国也是如此——而这一习俗一直延续到19世纪(少数地方甚至延续到了21世纪)。仲夏时节,未

    来可以被窥见,来年定会风调雨顺。

    几乎所有前科学文化的信仰中最重要的原则都是交感

    (sympathy)。简言之,人或物可以被相似的东西治愈,或者激发,或

    者产生共鸣,有时也可能是排斥。让骨折的小孩从开裂的树干中间穿

    过,然后对这棵树进行包扎,便可以加快他骨骼愈合的速度。如果人类

    舞者模仿动物的交配仪式,便可以让动物更加多产,甚至可能让人类也

    更加多产。悬挂在花园门上的镜子能够反射光线,因此也能驱走雷雨

    云。这种交感巫术(sympathetic magic)的中心思想是类比,即相信宇

    宙间所有不同的物体都是连接在一起的——这种连接并非指实实在在的

    接触或环境上的互相影响,而是一种由形及意、单纯通过外在形象所造

    成的影响。

    因此熊熊燃烧的火焰能够增强太阳的热力。燃遍整个欧洲的仲夏火

    焰节,将这种交感巫术发挥到了极致。炫丽的光与热的表演,将在太阳

    的能量即将走向衰败时再度激发它。一个额外的好处是这些火焰将烧尽

    瘟疫和土地中的“有害之物”。有些地区如今依然保留着这一习俗。在比

    利牛斯山,火焰是由教区领袖——有时也可能是某一条街的居民——点

    燃的。在瑞典,盛大的篝火旁还会立有花柱,但在更北边的一些国家

    里,竖花柱不是在5月而是在6月底。在英国的康沃尔郡,这一习俗最近

    再度兴起,仲夏节时你可以看到康沃尔郡群山山顶那一连串的篝火,旁

    边还有一排排被柱子高高顶起的燃烧着的柏油桶。

    在英国的部分地区,仲夏节火焰要点在田地的上风处,这样一来具

    有净化魔力的烟才能被吹向作物和家畜。被选作燃烧物的植物本身要能

    够反映出太阳的魔力。它们大多是夏日开花的品种,白色、红色或黄色

    的花朵对应着太阳的形与色。这些与作物相伴而生的植物,可能也有着

    很显赫的出身,就像在托兰人胃里找到的新石器时代丰收祭典所用的祭

    品萹蓄那样。

    中世纪时,仲夏节篝火被基督教会占用,教会称点燃火焰是为了向

    使徒圣约翰致敬,因为他的节日(他的生日而非忌日)正是6月24日仲

    夏节。但仪式的异教含义并未改变。年轻女孩们讨论着未来的恋人,年

    富力强的农民小伙则从火焰中穿过。仲夏节被赋予基督教圣人的色彩

    后,最显著的变化体现在了篝火里燃烧的植物上。贯叶连翘英文为St.John's wort,意为“圣约翰之草”(在基督教出现以前这种草所使用的名

    字已经遗失),这种植物就是典型的可以作为太阳之映象的草。它开在

    盛夏,花朵为明黄色,呈星状。它的另一个特点更让中世纪的人们认定

    它代表着太阳那赐予万物生命的光芒。它的每一片叶子上都有透明的小

    圆点(这一特点也被用在了它的拉丁学名Hypericum perforatum 上,其

    中perforatum 就是“洞、孔”的意思)且正冲着天空,太阳光穿叶而过落

    在地上,仿佛春日树林中斑驳的树影。

    如果说中世纪的草药书混杂着宗教含义和对自然界的各种怪力乱神

    的认识,从而反映了当时基督教对耕作和植物之功用的看法,那么像仲

    夏节篝火这样的仪式庆典可能就是这些看法为普通人所接受的最好机

    会。还有少量盎格鲁—撒克逊的草药书,也讲到了关于植物功效的常见

    看法、凯尔特人的知识与交感巫术的集锦,以及边远地区的基督教仪

    式。在这一时期,植物不再被认为是由神种下的,但它们确实具有某种

    能够避开或抵挡有害影响的力量。危险的力量散布在空气之中,随时会

    造成不好的结果——从收成不好到丈夫不忠,事事皆有可能。疾病也常

    被归结于一种神秘无形的物质——“精灵之击”(elf-shot),这是超自然

    生物向倒霉的凡人发起的攻击。在贝里圣埃德蒙兹《植物记》成书约两

    个世纪前,有一本叫作《博尔德医书》的书中提供了“精灵之击”的治疗

    方法,这个方法绝对是植物巫术与基督教仪式的完美结合:

    星期四晚上太阳落山之时去堆心菊(可能任意一种菊科花朵都

    可——尤其是花朵呈碟状、形似太阳的植物,如洋甘菊)生长处,然后吟唱《万物颂》或《主祷文》,做一次连祷,并把你的刀插入

    草中……以你最快的祈祷速度重复以上程序,把草和刀一起放在圣

    坛下方;等到太阳升起,将草洗净,然后与药水苏和十字架上的青

    苔混合成饮品;用牛奶煮沸三次,加入圣水三次,并在过程中吟唱

    《主祷文》、《信经》和《荣归主颂》,然后做一次连祷,并用剑

    在药水周围三面画十字,完成后让病人饮下,不久自会康复。

    与“精灵之击”关系密切的是“飞行的毒液”(flying venom),这是一

    种随风吹向各处的危险的灵气。有些人认为它是在奥丁将巨蛇或龙斩成

    9截后由它的碎片释放出来的——这一观点将疾病的病因与最古老的邪

    恶化身结合在了一起。最有效的预防措施是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9种圣草为基础编写的咒语或熬制的汤药,这9种圣草中包括好几种为人熟

    知的杂草:艾草、车前草、西洋菜、春黄菊或洋甘菊、药水苏、异株荨

    麻、细叶芹、小茴香和野苹果。杂草既可以是诅咒又可以是圣物,但当

    时的人们并不觉得矛盾。如现在一样,它们当时的角色也与所处环境有

    关。在土地中,它们是烦扰;在病房里,它们是良药。而它们在田野中

    的普遍与顽强甚至使它们的药效看起来更加强大。

    车前草过去被称为“百草之母”,几乎所有古老的药方中都有它的身

    影,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凯尔特人的火祭仪式。它的外表毫不起眼——

    一丛灰绿色的叶子上立着一个老鼠尾巴似的穗状花序,因此我们不清楚

    它是如何获得如此风光的地位。但作为一种杂草,它“野”的程度——愿

    意忍受种种不利与人类共存的程度——可能与重要地位的获得有很大关

    系。盎格鲁—撒克逊语中它的名字意为“长在路边的宽叶草”,这就是车

    前草的典型习性与栖居环境。马路、田埂、教堂阶梯,都是它们欣欣向

    荣之地。它们把“紧跟人类脚步”的字面意思发挥到了极致。它们那贴地

    而生的叶坚韧又富弹性,不怕踩踏。你可以踩过去、碾过去,甚至开车

    轧过去,它们依旧继续生长。甚至越是被践踏,它们就越生机勃勃,而

    长在它们周围的脆弱植物早已被摧毁。因此,根据交感巫术的法则,车

    前草会是压砸或撕裂伤的良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点确实是真

    的。车前草的叶子里有很高比例的单宁,可以收敛伤口和止血。)

    车前草柔韧的力量不仅应用在了急救上,它还是一种占卜草,可以

    帮助人们预见未来,尤其适用于人神两界界限最为模糊的时候。仲夏节

    的贝里克郡,年轻女子们用开花的车前草为自己预测未来的爱人。用车

    前草的性器官做预示植物,这样的占卜不但微妙,甚至带有情欲的意

    味。占卜是取两根“老鼠尾巴”般的穗状花序,并去掉上面所有可见的紫

    色花药(这是盛有花粉的雄性花器尖端)。将这两个花序用酸模叶包

    好,放在一块石头下面。如果第二天花序上萌发了更多的花药,就说明

    恋情将近。

    甚至在17世纪的伦敦,仲夏节里依然能见到这种车前草占卜。1694

    年6月24日,约翰·奥布里

    [50]

    在蒙塔古大楼

    [51]

    旁的草地上散步时,看

    到了二十几个女子,“她们中的大部分人衣着光鲜,跪在地上,十分忙

    碌的样子,像是在除草”。他向一名年轻男子询问她们在做什么,得到

    的回答是“她们在找车前草根下的木炭,晚上把这些木炭放在枕下,就

    能梦见未来丈夫的模样”。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九草诗》早在近1000年前就指出了车前草这些治愈、辟邪和预知未来的力量:

    而你,车前草,百草之母,坐东向西而开,蕴含着力量,在你上方碾过了战车,行过了女王的坐骑,在你上方新娘哭泣,牛铃叮当;

    这些你承受住了,这些也为你厌恶,所以现在抵受住空中飞行的毒液吧,抵受住地上飘荡的可憎之物。

    1000年过去了,如今我们知道确实存在着某种“飞行的毒液”——不

    过这毒液并不是杂草能帮我们抵御的,反倒是它们散播的。空气和土壤

    中不断进行着化学信号——植物信息素的流通,这些信号的作用包括阻

    止昆虫食用、吸引传粉者、消灭竞争者、促进友方植物生长和警告其他

    植物有昆虫来袭。这些信息素可能是些可挥发物质,能够从叶面进入空

    气中,或是某些水溶性的根部分泌物,可以从根部渗入土壤。参与的植

    物越多,信息流就越复杂,而对于建立已久的植物群落来说,这种化学

    信号网络便是屏蔽杂草等入侵者的手段之一。但在经过破坏开发的地方

    几乎没有成熟稳定的植物群,因此也几乎没有什么化学信号,于是杂草

    们便开始建立自己的化学防线以抑制竞争者。田旋花和丝路蓟释放出的

    信息素可以抑制粮食作物的萌发。一系列以美国杂草偃麦草的根部为对

    象的精巧实验表明,它们抑制玉米生长的手段除了传统型的独占土壤营

    养外,还有主动释放毒素毒害作物。偃麦草的每一个部位都能产生这种

    毒素,因此有些毒性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即便是一些杂草的种子——如

    藜、曼陀罗和稗——也会向土壤中释放化学物质,抑制卷心菜、胡萝卜

    和番茄等农作物的种子萌发。但化学信号的传播并非单向。大麦、燕麦

    和豆类也可以抑制藜的生长。棉花类植物释放的信号能够促进寄生植物

    独脚金的萌发,尽管棉花本身并非这种植物的寄主。杂草和其他植物之间这些看不见的化学交锋,我们所知甚少,但早

    在500年前就有植物学家凭直觉从另一种讨厌的杂草身上认识到这种化

    学信号存在的可能性。菟丝子是一类让人惊叹的植物,它们不但过着彻

    底的寄生生活,并且几乎完全没有根。它们寄生在百里香、豆类以及

    ——尤其是在中世纪时——亚麻的身上。亚麻菟丝子可以轻松杀死一整

    棵植物。

    菟丝子的生长神秘怪异。它的种子在晚春时候萌发,并长出红色或

    黄色的细线。这些线上没有叶子,没有叶绿素,也不依附于大地。它们

    看起来与其说在生长,不如说更像滑行。这些幼苗的顶端钻出地面后,会慢慢向前移动。同时整个细线般的茎开始形成螺旋状,如果把这个过

    程快进着来看,你会发现它们的行进方式很像蛇类。一旦菟丝子找到并

    确认了合适的寄主,它便会缠上这棵植物,松散卷曲的茎也会一下紧紧

    缠绕起来。茎上还会伸出细小的吸器,可以穿透寄主的组织并形成导

    管,吸取水和营养物质。若被菟丝子缠上的是像荆豆或杜鹃花科这样的

    大型木本植物,寄主虽会被其削弱,但很少会因此死亡。但若是较小

    型、偏肉质的植物——如亚麻——被寄生,后果常常是致命的,不过,在杀死寄主之前,菟丝子当然会把种子传播出去,保证后代的未来。

    第一个抱着好奇心仔细观察菟丝子的是威廉·特纳

    [52]

    ,他是一位毕

    业于剑桥的博物学家、牧师和医生,杰出的英国植物学家约翰·吉尔摩 [53]

    称他为“英国第一位在先贤草药学家启发下将草药学在欧洲大陆发扬

    光大的人,他冲破权威与迷信的藩篱,用亲身的观察和体验描述英国的

    植物”。特纳的草药书于1543年出版,此时距丢勒那幅具有突破性意义

    的画作问世只过去了30年。在书中他是这样记录菟丝子对其他植物的寄

    生的:“菟丝子寄生在草本植物和小型灌木上,如同槲寄生寄生在树上

    一样。菟丝子仿佛红色的竖琴弦,紧紧缠绕在植物身上……据我的记

    录,被菟丝子寄生最多的植物是亚麻和蚕豆。”约翰·杰勒德在他1597年

    出版的草药书中进一步分析了菟丝子,并提出“这种植物的特点会随寄

    主的属性品质改变”。现代植物学家已经发现菟丝子确实有不同的品种

    类型,每一种都演化出了识别特定寄主化学信号的本领。菟丝子似乎能

    从叶片释放出的挥发性化学物质中辨认出独特的成分,从而“嗅”出自己

    的寄主。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生物学家孔苏埃洛·德莫赖斯一直在

    研究以番茄为寄主的各种菟丝子的追踪技巧(菟丝子在美国也被称为“勒死草”和“爱藤”)。她发现生长中的菟丝子茎的尖端能够缓慢转

    动,“嗅探”寄主的方向,然后坚定不移地直向着目标而去。对红色毡

    料、烟斗通条、有色液体小球制成的人造番茄,它们理都不理,因此它

    们并不是以颜色为线索。但当德莫赖斯从真的番茄中提取了气味化学物

    质,将其涂在一块橡皮上时,菟丝子马上向橡皮的方向伸出了卷须。

    从黑暗时代的迷信到理性时代的开明好奇,这一转变有一个颇具讽

    刺意味的小注脚。修道院和大学都是筑有高墙的地方。墙内有他们的植

    物园,也有他们的知识,这象征着他们向外界宣告这里才是智识之权威

    所在。当然,那些有潜力成为杂草的植物都对边界怀着轻视。于是修道

    院的花园里,一些药用植物长进了围墙之中。它们把高墙当成了进入外

    界,同时也是进入大众视线的垫脚石。

    修道院成了传播杂草的地方。有些宗教机构,如克吕尼隐修会(天

    主教本笃会的一个分支),即便在法国最南端也有他们的修道院,并且

    他们把药草也一起带到了那里。这些药草中有一些种类——比如一些农

    业杂草——最早长在地中海地区干燥多石的地方,但后来它们发现,原

    本为了困住它们而设计的修道院干燥的石墙,竟成了它们出逃的理想跳

    板。

    贝里圣埃德蒙兹修道院是1120年阿普列尤斯《植物记》的成书之

    地,那里的断壁残垣如今还在,并且上面缀满了杂草。有些是比较新的

    品种(比如醉鱼草),这表明这些墙不但是出逃的踏板,也是入侵的桥

    梁。但有些品种——如短舌匹菊(用以治疗头痛)、白屈菜(用以治疗

    眼疾)和糖芥(用以治疗溃疡和帮助“臀部的砍伤或裂口”愈合)——可

    能是900年前就已经长在修道院药草园里的植物。如今所有这些植物都

    能在全英国的石料场和垃圾场轻松找到。

    如果说农田为杂草提供了通往乡村的入口,那高墙和道路则为它们

    打开了进驻城市的大门。无论人类试图建造怎样的壁垒以捍卫文明、阻

    碍野性入侵,杂草都能找到突围之路。第五章

    夏枯草

    ——杂草亦良药有一种杂草在巫术魔法盛行的年代声名大噪,它的名字叫作风茄。这种叱咤风云的茄科植物是地中海地区分布很广的杂草,喜欢长在橄榄

    园、休耕地、麦田等翻耕程度不深的土壤中。它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它那丛状的深绿色叶子巨大且布满褶皱,平贴地面生长着,通常到了深

    秋时节叶丛中央就会长出一簇深紫色的花。但最让植物采集者们着迷的

    是它的根。风茄的根呈深叉状、肤色,偶尔会出现粗具人形的根,看上

    去仿佛一个小侏儒,并且具有生殖器。因此,根据交感巫术的原则,风

    茄被认为具备春药和治疗不育的功效,甚至还能当作驱邪的药剂。

    关于风茄的生长和用途有许多传说逸闻。据说它在绞刑架下生长得

    最好。逐渐腐烂的尸体会为长在下面的植物带来肥力。如果这具尸体属

    于男性,那长出来的风茄根就呈男性模样;如果尸体属于女性,长出来

    的根就会呈现细致的女性特征。鉴于风茄根象征着一个人,采摘时需要

    用特殊的技巧保持距离,以免采集者不慎将其损伤而犯下某种意义上的

    谋杀罪,进而因此受到某种惩戒和报复。这种植物被拔出时会发出尖

    叫,因此建议采集者将狗拴在风茄上代替自己拔根,假如发生意外,可

    以牺牲狗的性命来保自己平安。

    从医学角度而言,风茄确实含具有麻醉镇定作用的生物碱。在古典

    时代,风茄是一种手术时使用的温和麻药。在英国兜售风茄的草药商们

    并不总能得到真正的风茄根,于是他们便用其他植物的根替代,常用的

    替代品是毒性强过风茄许多的泻根。事实上,很多关于采摘风茄根的迷

    信传说——比如致命的尖叫、闹鬼的绞刑架等——似乎都是由专业植物

    采集者和收购者们散布,借此吓退其他想要染指这棵摇钱树的人。

    明察秋毫的威廉·特纳严厉批判了这种风茄造假的行为:

    那些被做成有毛发的小人形状并装在盒子里在英国兜售的假风

    茄根,完全是愚蠢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手艺

    精湛的贼人们将它们细细修整,竭尽所能愚弄可怜的人们,抢走他

    们的智慧和金钱。我一生中曾多次亲手将风茄根拔出土地,但从没

    见过现在市面上常见的装在盒子里卖的这些形状的根。

    问题是人们对观察植物逐渐浓厚的兴趣(代表人物是特纳),却被

    植物贩卖者们——某种程度上也被教会——利用来支持刚具雏形的智能

    设计论。药效形象说(Doctrine of Signatures)是交感巫术经过调整梳

    理、去除明显的巫术成分再加上教会权威勾兑而成。这个学说认为,上帝为植物“设计”了具有暗示性的外形和颜色,以便人类“悟出”它们具备

    治疗哪种疾病的效果。至此,细致观察植物以便解读其药效的行为变成

    了虔诚信奉基督教的表现。

    药效形象说最狂热的支持者要数17世纪牛津毕业的植物学家威廉·

    科尔斯

    [54]

    了。他在《伊甸园的亚当,或自然的天堂》中简要概括了这

    一系统。

    尽管罪孽和魔鬼把人类投进了疾病的苦海,上帝的慈悲却尽显

    于他的杰作之中,他让草长满群山,让人类有草药可用,他的仁慈

    降临在百草之上(就如同降临在每个人身上),不仅让它们具备了

    独一无二的形态,还给了它们独有的特征,从而使人类能从这易于

    辨认的特征中明了它们的用途。三叶心形草(即褐斑苜蓿)的得名

    不仅因为它的叶子呈三角形,很像人类的心脏,还因为每片叶子都

    含有一个完美的心脏图像,颜色也是血肉之色。红花琉璃草

    (hounds tongue,直译为“猎犬的舌头”)的外观与猎犬的舌头

    相差无几,并且如果你把它放在脚底便可以束缚住猎犬的舌头,使

    它不会冲着你狂吠。

    神为植物所做的设计,以及因此而具有了神圣感的植物之用途,即

    便在最卑微的杂草身上也能毫无例外地找到。白屈菜多节的、长满疙瘩

    的根是用来治疗痔疮的。荠菜肾形的种荚表明它是用来治疗泌尿系统疾

    病的。风茄的根、枝、叶、果,无论是天然的还是人为修剪过的,都是

    治疗不育和催情的特效药。被穿凿附会的不仅有植物的外形,还有它们

    的习性。药用墙草是一种常见杂草,它们的根能够穿透岩石,因此它们

    可以治疗肾结石。黄花九轮草的花序遇风吹会不停颤动,所以它能治疗

    帕金森病,即古时的“震颤麻痹”。

    科尔斯眼中真正的杂草,即按他的定义出现在不恰当的地方的植

    物,是那些没有被神赋予药效的植物。乍看之下,这些植物长在大地上

    没有任何用处。但他也提醒读者不可太快否定它们。它们的功效可能只

    是还未被发掘出来。然后他又对杂草看似无用却依然存在的现象给出了

    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很容易让人想起维吉尔《农事诗》中朱庇特创造

    杂草的情节。“如果它们虽无其他用处,却能让人类在除草中受到磨

    炼,那它们就并非毫无用处,须知倘若人类无须斗争,他们身体里的灵

    魂之火会熄灭一半。”药效形象说反映出的绝对的人类中心主义让人惊讶,但以17世纪的

    状况而言也算情理之中。这一学说的支持者从未想过,植物长成如此形

    状颜色,也许是出于自身的原因。蒲公英花朵的黄色与吸引昆虫传粉没

    半点关系,这一特征明明是在暗示这种植物可以治疗尿路疾病。牛蒡种

    子上的钩子也不是为了帮助它们传播,而是表明它们可以从毒蛇咬伤的

    伤口中吸出毒液。核桃(根据药效形象说,是专治头部疾病的良药)则

    是此类植物中的典型。核桃壳之所以没设计成跟果仁完美契合的形状,就是为了让我们由此联想到我们的大脑,进而领会上帝的智慧。

    奇怪的是,药效形象说直到现代也还在影响着草药学。但植物医药

    学的主流还是越来越倚重以观察为基础的研究方法,这也是为特纳所青

    睐的方法。英国第一本真正的通俗植物指南是约翰·杰勒德的《草本

    志,或植物简史》(1597)。书中大部分内容并非原创,而是对佛兰德

    植物学家朗贝尔·多东斯

    [55]

    1583年的一部作品的未具名挪用。但杰勒德

    对植物充满热情,描摹植物特征时很有诗人的天赋。他的书中提到了约

    2000种不同的植物,尽管他对杂草(他极少直接使用这个称呼)的记录

    并不是英语文献中最早的,却绝对是最早对杂草表现出美学层面赞赏的

    文字。同时杰勒德开始形成了一种现代的、理性的观点。他鄙视药效形

    象说中那些较为夸张的理念,还曾抨击过此学说的代表植物风茄:“关

    于这种植物已经有太多无稽之谈,我不知这些谣言起于老妪、游医还是

    药贩……但可以肯定的是,某个或某些想要名利之人就是我所说的这些

    错误的始作俑者。”他对“游医或药贩”的嘲弄,是植物疗法不同派别大

    论战首轮交锋中的一次出击,而这场大辩论将在17世纪结束前改变英国

    的医疗状况。此言一出,三大专业机构立即掀起争论,并因此长期处于

    对立状态,这三大机构分别是:内科医学院,一直试图规范全英医疗系

    统的权威机构;药剂师协会,药物的制造者和供应商;理发师医生联合

    会,有资格进行手术的机构。

    约翰·杰勒德本人就是个外科医生,不过当然不属于被他抨击的游

    医之列。1562年他17岁时,他曾跟随一名伦敦的理发师医生亚历山大·

    梅森做学徒,梅森晚年还被选为理发师医生联合会主席。但杰勒德真正

    的兴趣所在是园艺,自1577年开始他便负责管理威廉·塞西尔爵士

    [56]

    名

    下位于河岸街的几处美丽花园。杰勒德自己的花园位于费特巷转角处。他对伦敦了如指掌,看《草本志》的乐趣之一,就是透过他的文字你仿

    佛亲眼看到了16世纪伦敦的植物景观。他写西敏寺的脐景天“布满了连

    接乔叟墓和西敏宫的那扇门”;麝香锦葵“长在泰伯恩刑场左边的灌木丛

    和篱笆中,你从伦敦去老福特浴场的路上就能看到它们”;欧白英“长在

    柏孟塞街萨塞克斯伯爵大宅花园墙外,靠着壕沟的那边”;红叶虎耳

    草“长在赞善里的砖墙上”。正如剑桥的神学教授、植物历史学家查尔斯

    ·E. 雷文的评论所说,“如此懂得装点这座城市之物,纵使犯错也让人不

    忍计较”。

    但杰勒德的足迹遍布整个英格兰,而且他广交好友。他用华丽而又

    准确的文字描述了当时还很罕见的柳兰及其借用风力传播种子的特点

    ——这个特点使柳兰在3个世纪之后成了一种极为成功的杂草,而他对

    柳兰的描写得益于他曾经在约克郡找到并亲手种植这种植物的经

    历:“地下长出的枝条很多,高度可达到6英尺(约合1.8米),枝上缀有

    极为美艳的华丽花朵,四片花瓣皆呈有光泽的紫色,花的中央是黄色花

    蕊。种荚较长……里面的种子多毛,可以在种荚打开时随风飞走。”他

    还在肯特郡“一片白垩土的农田中”发现了一种蓝花琉璃繁缕,这与后来

    爱德华·索尔兹伯里看到的种类相似,他还记录说这种花的红色种是农

    民的晴雨表。如果花的花瓣合拢,就说明第二天是雨天,若花瓣展开则

    说明第二天是晴天。

    书中的条目包含了很多这样的民间知识。猪殃殃细长且布满小钩的

    茎可以用来过滤牛奶,同时也是治疗毒蜘蛛咬伤的良药。款冬的叶子晒

    干可像烟草一样吸——“还能有效对抗”肺部疾病。开黄花的南茼蒿,让

    黄疸病人“洗过澡后”服用,能恢复正常的肤色。杰勒德这种漫不着边的

    写法着实让人不满,好在他的文字有趣,可抵去一些读者的怒气;再

    者,作为庸医骗术的批判者,他却不止一次地认同一些仿佛巫师调配的

    邪门药方。有些基于人们长期经验的药物用法较为合理——如用富含单

    宁的夏枯草叶做止血剂,用薄荷缓解胃部不适。但杰勒德的轻信,或者

    是他的幽默感,却传达了一些完全不合情理的信息。比如在写仙客来

    时,他坚持认为孕妇应当远离这种植物;她们甚至应该避免“第二次来

    到同一片仙客来面前,因为这种植物天然的吸引力,毫无疑问会使这样

    做的孕妇……早产”。他还向读者保证,自己已经用细网格罩住了自己

    花园里的仙客来,“以防哪位妇女因为第二次靠近同一株仙客来,而不

    幸成了我这个说法的验证者”。当托马斯·约翰逊

    [57]

    ——约克郡绅士、伦敦药剂师和保王党士兵

    ——在1633年准备出版新版《草本志》、对原版进行“扩充和修正”时,他曾批评作者这段仙客来危险论写得“娘娘腔”,“听信假语村言,而非

    由理性或经验所得”。他还借着杰勒德关于某种野生芍药的记录——杰

    勒德声称自己在萨斯弗里特发现了这种植物——散布了一些不利于杰勒

    德的谣言:“有人告诉我,我们的大作者是先把芍药种在那里,然后假

    装偶然发现了这个物种,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在那以前及之后再没人

    看到过或听说过这种芍药出现在英国野外的任何地方。”(至今在植物

    保育界依然有人采取这种做法。)

    这种程度的攻击算是比较温和的,而约翰逊尽管比杰勒德更信奉实

    用主义,也远非什么严肃稳重的人。他的职责之一是带领药剂师协会的

    学徒们做实地考察,以使他们熟悉药用植物,而他记录这些考察的日志

    读来毫无条理——正如你所想,这毕竟是一帮学生放风撒野的良机。最

    雄心勃勃的出行当数1629年的肯特郡北部之旅。一个十人的团队分乘两

    船,于7月13日从伦敦市出发,目的地是格雷夫森德

    [58]。他们几乎是

    刚一出发就遇上了风暴,一半人因此被迫在格林威治上岸。随后他们在

    罗切斯特再次会合,当晚投宿在了一家旅店。喝酒占据了他们大量的考

    察时间,醉醺醺的状态也几乎贯穿整个考察活动,因此也不难理解,他

    们此行发现的第一种植物竟然是“酒馆墙上摘下的青苔”。随后几天中,他们徒步穿过了肯特郡的乡村,向着查塔姆和吉灵厄姆的方向,一路找

    到了不少植物,这其中杂草——其药用价值不输于罕见植物——占据了

    重要的位置。第一天,他们记录了天仙子、毒参、新疆千里光、荠菜、龙葵、欧白英、药用墙草(在墓地发现)、长生草、三种玄参科农田杂

    草、臭春黄菊、针果芹、小鼻花和夏枯草。在谢佩岛,他们遭到了昆伯

    勒市市长的盘问——显然,这么一帮在自己领地上四处游荡的陌生人引

    起了市长的警觉。但在他们讲出此行目的的重要性后,市长十分满意,还以肯特郡的啤酒款待了他们。之后他们在谷岛上了一艘游艇,“前进

    了五六英里都没看见什么能让我们高兴起来的东西”——或许把“东

    西”替换成小酒馆更为准确。“路沿着河岸无休止地绵延。在酷热的白

    天,我们受着坦塔罗斯般的折磨

    [59]

    ——被水环绕却无水解渴。”因此,后来他们看见一辆驶往罗切斯特的装满啤酒的马车时,一定高兴坏了。

    约翰逊给学徒们装上啤酒,然后“懒洋洋地倚在啤酒桶中间”高兴地向他

    们挥手告别,继续去克利夫寻找大麻和罂粟(用他的话说,不继续工作恐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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