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天堂的围巾暖不暖?(1)
1
我是两岁那年被妈妈丢给他的。
那时候我还小,一个两岁的孩子,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力。后来稍微大一点儿,回想自己的童年,我记得的只有他将头靠在我肩膀偷偷流泪的样子。
三年级之前,我一直不会写他的名字,学校里要填写学籍,我总在“父亲”那一栏歪歪扭扭地写上三个字:杨老三。
老师们都知道,杨老三有个贫穷的家。隔壁的奶奶说,我6岁之前,家里的房子虽然破,可是他每天总是起个大早里里外外地打扫干净。妈妈临走之前说过一句话:“这院墙好像太矮了点,连个贼也挡不住啊。”这句话就像在他心里生了根,每年夏天,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将矮矮的院墙一点点加高。
其实,谁都知道,我们这个穷家,根本没有哪个贼会惦记。可是,那堵露着黄白色麦秸的院墙,还是慢慢长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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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岁那年夏天,百无聊赖了就用一把小铲子在墙下掏地道,突然的,那座高高的院墙轰隆一下就坍了下来。
他当时正坐在小小的院子里发呆,就在我发愣的瞬间,他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我被稀里哗啦的土坯砸在那里,连哭都不会了。他白着脸飞身抱起我就跑,在镇卫生院里,我的头被医生包裹成一个粽子的形状,嘴巴和脸肿得高高的,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虽然早就见惯了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在医院里,我还是被他歇斯底里的悲伤给吓了一大跳。那么多乡亲根本拉不住他,他黧黑的手掌噼噼啪啪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一个劲地哀嚎:“要是花儿她妈妈看到她这个样子,得多伤心啊,我对不起她啊……”
一干乡亲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他,等他终于安静地睡在我脚下的小床上后,我听到身边的两个婶娘用低低的声音咕哝:“老三这个傻子,还以为那女人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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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她们细碎的絮叨中,我第一次明了了自己的出身,原来,杨老三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两岁那年,在村西头张半仙的撮合下,妈妈从遥远的四川带着我千里迢迢嫁到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那时候的杨老三已经30岁了,这个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对于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和孩子,幸福得简直找不着北了。
为了酬谢张半仙,他卖掉了三只羊。妈妈没有别的要求,只要选个黄道吉日就答应和他成亲。杨老三看着漂亮得好像一朵花的妈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会一劲儿地说:“中,她说什么都中。”
等待婚期的一个月里,杨老三像换了一个人。勤快的妈妈不仅给他做了新衣服,还将简陋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筹备婚礼,杨老三又卖了五只山羊,攒够了2000块钱。
正商量着要摆酒时,妈妈的娘家忽然来信了——我的姥姥病重,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杨老三嗫嚅着要和新娘子一块去四川,可是,山高路远的,妈妈并不愿意杨老三跟着自己受这趟罪。再说,还有我,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这样的长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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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杨老三接受了妈妈的建议,留下来看护我,等待她回来再举行婚礼。就这样,妈妈带着家里惟一的2000元积蓄离开了,然后,再无音信。
刚开始那半年,杨老三发疯一样拿着那封发自四川的信想要去找妈妈,可是,村里人都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没有人借给他路费。
半年后,杨老三卖了两只羊想要出发时,我忽然得了肺炎。他将我送进医院,不仅花光了那些钱,还借了不少的外债。等我病好出院后,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缩了一圈,从此,他再也不提寻找妈妈的事情了,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加高着围墙。
3
围墙倒塌那年我6岁。从医院出来好久,他都没有心情再去收拾那一院子的狼藉。
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小小的我开始本能地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很多个漆黑的夜里,睡在温暖的小床上,我会无助地想,如果哪天他不愿意养我了,那么,我又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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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夜之间,调皮的我就变得懂事起来:认真学习,勤快地做家务。12岁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可以应付所有的家务活。
笑容好像房檐上的水,一滴滴地从这个叫杨老三的男人脸上渗出来。他如今依然是村里的羊倌,可是,每逢周六镇上的大集,他都会雄赳赳地带着我去吃一回羊肚汤,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爱吃的。
偶尔遇到乡亲们,别人会惊讶地和他招呼:“老三,姑娘都这么大了?”这时,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眯成一条细长的缝:“嘿嘿,是呢,都这么大了。”语气和神情中满是说不出的骄傲和满足。
我13岁那年夏天,张半仙好像又给他提过一次亲,那个衰老的女人带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同龄的孩子来。
开始他好像很高兴,可吃着饭,那个长着一双枣核眼的男孩儿用一根筷子敲在了我的头上。刚刚还喜笑颜开的他,立即就和那个孩子翻了脸,一只大手呼喇过去,眼泪立刻就从那个男孩儿的眼里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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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讪讪地带着孩子离开了,过了好久,提起这件事情,他还有点儿愤愤不平:“没家教的孩子,我们花儿长这么大,谁敢动她一手指头,他倒好,来了就是一下子呢。”看着他那蛮不讲理地护犊子的样子,我的心里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我想不出怎样对他表示亲热,于是偷偷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他织了一条粗粗拉拉的围巾。
没想到,当他看到那条围巾时,竟然呜呜地哭起来。我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瘦弱衰老的男人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眼眶也热乎乎的。
再到周末时,他从柜子里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仔细地围上那条围巾,笑嘻嘻地在镇子上走来走去,碰到熟人,就嘿嘿笑着指给人家看:“嘿嘿,看,这是花儿给我织的围巾呢!”他这样显摆的嚣张,让我既不好意思又有点感动,我这才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一直索取大于付出。那一刻,我在心里暗下决心,等长大挣了钱,一定好好报答他。
4
, 百拇医药 可是,似乎等不及这一天了。
他突然病倒了,先是心口疼,然后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不到一个月,他就在床上瘦成了窄窄的一条。我瑟缩在角落里,听着大人们纷纷的议论,心就像掉进一只桶,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他的病让我很害怕,可更让我恐惧的是,那些平日里笑眉笑眼的邻居,突然对我冷漠了。我甚至听到他们偷偷议论:“应该去找花儿的亲妈,老三养了她这么多年,抚养费得多少。如今看病需要钱,也不用要多了,一两万总可以吧。”
听着邻居们的话,他开始还反驳:“我舍不得送走花儿啊。”那些邻居就嗤嗤冷笑:“傻老三,你还想等着花儿给你养老呢,不治病,命都要保不住了。”
他变得沉默起来,后来又去过一次医院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抖抖索索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封信。那是妈妈临走前留下的信,上面有姥姥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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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个经常走南闯北的男人自告奋勇拿走了这封信。我的心里,一时又悲又喜,和妈妈失散了这么久,难道我真的能马上见到她了吗?一想到他们提出的数额,两万块,我又有点儿气馁。当年妈妈能够狠心扔下我,现在,她舍得花这么多钱赎回我么?
没过多久,那个拿走信封的男人带回了一个崭新的地址,这时的他,已经能够在床上坐起来了。
看到那个地址,他微微喘了半天,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回身继续给他煮粥,一颗心却揪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眼里伸出只小手,抓过他手里的地址摁在心里面。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和我唠叨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昏黄的灯光下,他蜡黄着一张脸,定定地盯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想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某种合适的解释。我心冷地看着他,他又能说什么呢?到底不是亲生的,好好的时候当我是养老的保障,如今需要钱了,又拿我换一笔抚养费。
所以,我不等他说完嘴里的话,寻了个理由就钻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第二天中午,当我从学校回来时,他已经跟着村里另外一个人出发了。
我独自在低矮破旧的家里待了三天。三天中,各种各样的春秋大梦纷至沓来。所有的梦中,我都有一个固执的疑问:如果妈妈知道当年丢下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她会怎样想?, 百拇医药(琴 台)
我是两岁那年被妈妈丢给他的。
那时候我还小,一个两岁的孩子,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力。后来稍微大一点儿,回想自己的童年,我记得的只有他将头靠在我肩膀偷偷流泪的样子。
三年级之前,我一直不会写他的名字,学校里要填写学籍,我总在“父亲”那一栏歪歪扭扭地写上三个字:杨老三。
老师们都知道,杨老三有个贫穷的家。隔壁的奶奶说,我6岁之前,家里的房子虽然破,可是他每天总是起个大早里里外外地打扫干净。妈妈临走之前说过一句话:“这院墙好像太矮了点,连个贼也挡不住啊。”这句话就像在他心里生了根,每年夏天,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将矮矮的院墙一点点加高。
其实,谁都知道,我们这个穷家,根本没有哪个贼会惦记。可是,那堵露着黄白色麦秸的院墙,还是慢慢长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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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岁那年夏天,百无聊赖了就用一把小铲子在墙下掏地道,突然的,那座高高的院墙轰隆一下就坍了下来。
他当时正坐在小小的院子里发呆,就在我发愣的瞬间,他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我被稀里哗啦的土坯砸在那里,连哭都不会了。他白着脸飞身抱起我就跑,在镇卫生院里,我的头被医生包裹成一个粽子的形状,嘴巴和脸肿得高高的,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虽然早就见惯了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在医院里,我还是被他歇斯底里的悲伤给吓了一大跳。那么多乡亲根本拉不住他,他黧黑的手掌噼噼啪啪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一个劲地哀嚎:“要是花儿她妈妈看到她这个样子,得多伤心啊,我对不起她啊……”
一干乡亲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他,等他终于安静地睡在我脚下的小床上后,我听到身边的两个婶娘用低低的声音咕哝:“老三这个傻子,还以为那女人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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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们细碎的絮叨中,我第一次明了了自己的出身,原来,杨老三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两岁那年,在村西头张半仙的撮合下,妈妈从遥远的四川带着我千里迢迢嫁到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那时候的杨老三已经30岁了,这个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对于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和孩子,幸福得简直找不着北了。
为了酬谢张半仙,他卖掉了三只羊。妈妈没有别的要求,只要选个黄道吉日就答应和他成亲。杨老三看着漂亮得好像一朵花的妈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会一劲儿地说:“中,她说什么都中。”
等待婚期的一个月里,杨老三像换了一个人。勤快的妈妈不仅给他做了新衣服,还将简陋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筹备婚礼,杨老三又卖了五只山羊,攒够了2000块钱。
正商量着要摆酒时,妈妈的娘家忽然来信了——我的姥姥病重,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杨老三嗫嚅着要和新娘子一块去四川,可是,山高路远的,妈妈并不愿意杨老三跟着自己受这趟罪。再说,还有我,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这样的长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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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杨老三卖了两只羊想要出发时,我忽然得了肺炎。他将我送进医院,不仅花光了那些钱,还借了不少的外债。等我病好出院后,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缩了一圈,从此,他再也不提寻找妈妈的事情了,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加高着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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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小小的我开始本能地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很多个漆黑的夜里,睡在温暖的小床上,我会无助地想,如果哪天他不愿意养我了,那么,我又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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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遇到乡亲们,别人会惊讶地和他招呼:“老三,姑娘都这么大了?”这时,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眯成一条细长的缝:“嘿嘿,是呢,都这么大了。”语气和神情中满是说不出的骄傲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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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病让我很害怕,可更让我恐惧的是,那些平日里笑眉笑眼的邻居,突然对我冷漠了。我甚至听到他们偷偷议论:“应该去找花儿的亲妈,老三养了她这么多年,抚养费得多少。如今看病需要钱,也不用要多了,一两万总可以吧。”
听着邻居们的话,他开始还反驳:“我舍不得送走花儿啊。”那些邻居就嗤嗤冷笑:“傻老三,你还想等着花儿给你养老呢,不治病,命都要保不住了。”
他变得沉默起来,后来又去过一次医院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抖抖索索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封信。那是妈妈临走前留下的信,上面有姥姥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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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个经常走南闯北的男人自告奋勇拿走了这封信。我的心里,一时又悲又喜,和妈妈失散了这么久,难道我真的能马上见到她了吗?一想到他们提出的数额,两万块,我又有点儿气馁。当年妈妈能够狠心扔下我,现在,她舍得花这么多钱赎回我么?
没过多久,那个拿走信封的男人带回了一个崭新的地址,这时的他,已经能够在床上坐起来了。
看到那个地址,他微微喘了半天,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回身继续给他煮粥,一颗心却揪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眼里伸出只小手,抓过他手里的地址摁在心里面。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和我唠叨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昏黄的灯光下,他蜡黄着一张脸,定定地盯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想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某种合适的解释。我心冷地看着他,他又能说什么呢?到底不是亲生的,好好的时候当我是养老的保障,如今需要钱了,又拿我换一笔抚养费。
所以,我不等他说完嘴里的话,寻了个理由就钻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第二天中午,当我从学校回来时,他已经跟着村里另外一个人出发了。
我独自在低矮破旧的家里待了三天。三天中,各种各样的春秋大梦纷至沓来。所有的梦中,我都有一个固执的疑问:如果妈妈知道当年丢下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她会怎样想?, 百拇医药(琴 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