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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
http://www.100md.com 2010年10月1日 《幸福·婚姻版》 201010
     60年代的中国,有大批的城市青少年在多数不自愿又没有办法选择的情况下,以军事动员的方式被送到偏远的乡村。

    1969年春天,17岁的我离家远行。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车轮转动时,他跟着列车小跑,直到站台的尽头。他站在站台外面的阳光中,逐渐变小,直到这时,我才流下泪水。

    火车穿过了8个省、市,4000公里,我头一次看到了黄河、长江、高原和古旧的小镇。4天的火车之后又是4天的汽车,到达目的地景洪时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飞满了萤火虫,让我们以为是个童话世界,这个错觉一直保持到天亮。我和同来的朋友被分配到农场最边远的生产队。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砍树,把眼前一切能看得到的树都砍倒。

    夜里躺在黑暗中,看见屋顶茅草缝隙中的星星,听着远处林子里麂子凄凄的叫声,我偷偷掉下泪水,梦中全是故人旧事。我回家探亲,母亲拉住我的手就哭了。我再离开,朋友们把普希金的诗写在我的杯子上:“不要说玫瑰已经凋谢,要指给我们看,百合花正在开放。”我收下,致谢,没好意思告诉他,我的日子和玫瑰、百合都不相干。

    大概是1970年年底,一位16岁的上海知青砍倒一棵大树,又被树压倒,树太大,倒下来的时候,天似乎缺了一块。他被压在大树的枝干下面,被砸碎的身体没有出血,蜡一样的洁白。他父亲来了,是一位上钢五厂的工人。来后要我们带他到出事的地点看看。问我们:“我儿的刀呢?”他找出刀,手有点哆嗦:“还砍树不砍?”又拿刀指向大伙儿:“你们可要小心点儿啊。”我记得很清楚,大家都哇哇地哭了。这下我明白了什么叫劳动人民。

    有许多次,我坐在林中砍倒的树上,深深吸一口烟。风从林子深处吹干了我头上的热汗。我和身边的一切都没有区别,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在阳光和绿叶之间,我想起受难的父亲、病中的母亲和尚小的妹妹,想起我的同学和朋友,我的所爱和所恨,侮辱了我的和我侮辱了的一切,不禁悲从中来。在自然接纳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心慢慢沉了下去。

    在我能够用手中的刀砍倒一棵棵大树的时候,我肯定了自己。我不再恐惧。一种不仅是物质的东西在我体内暗暗生长起来,渐渐有力量。我坦然起来,感到一阵轻松,人长大原来只是需要一个瞬间。

    摘自《当代青年》, http://www.100md.com(陈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