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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车行
http://www.100md.com 2016年6月1日 《知识窗》2016年第6期
     1

    刚转进高二十四班那天,道车就引发了一连串笑话。

    那是十月的一天,班主任老周走进教室,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道车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脚步慵懒,板鞋摩擦着地面,拖拽出“嚓嚓”的声响。

    老周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道车”两个大字。还没开口介绍,底下已经有同学抢先吼道:“道(倒)车?!”

    立马,教室里笑声一浪跟着一浪,像沸水滚开了似的。

    笑声迟迟不见停,老周无奈地用手指敲着黑板,大声提醒道:“同学们,请注意!”

    那时,我正站在教室门外罚站,用从讲桌上粉笔盒里偷来的几根白粉笔,在外面的墙壁上练习画画。当教室里发出威力不小的笑声时,我吓了一跳,手上的粉笔都给杵成了两截。

    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老周旁边,垂着头,脖颈和身子形成了一个直角。

    我撅起嘴唇,向教室里吹出一连串口哨。立马,教室里五十几颗脑袋齐齐转向我。

    “嘛呢?”我大喊道。

    有人回复我说:“自我介绍呢。新来的,叫倒车。”

    讲台上的道车急了,他涨红了脸,大声辩解:“我叫道车。道理的‘道’,象棋里的那个车。是‘jū’,不是‘chē’。”

    我想了想,隔着窗户对他说:“还是倒车好,上口。”

    2

    天空中浮着一朵朵白云,风起了,似甩出一条鞭,赶羊似的催着它们走。我盯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后,教室里已经响起老周讲解立体几何的声音。

    老周说,我的数学成绩就和炖了三个小时的绿豆一样——特烂。我不擅长立体几何,却精通画画。想到这儿,我索性溜去了学校后门的巷子里。

    我家就住在那条巷子里,房子是那种老式单元楼,灰暗、老旧,看一眼就会让人皱眉头。绕到那幢楼的背后,人人可以看见整面墙上挂满了爬山虎。

    我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粉笔,用手拍拍脸,振振精神,开始在墙上画画。

    白天的小巷安静、美好,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映在灰色的水泥墙上;背后满墙的爬山虎中有好几只白蝴蝶,一下一下地吻着叶片。我站在灰墙和绿墙的中间,奋力画着脑海中早已构想妥当的漫画,觉得全身畅快而充满力量。

    正画着,路面上出现了一个又瘦又长的影子。影子渐渐爬上墙壁,靠近了我。

    我转过身,问:“你跟着我干吗?”

    道车腼腆地笑笑说:“你来这里干吗?”

    我回答道:“这条巷子舒服、隐蔽,我待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画漫画。烦了、累了,这里就是我心的港湾。你懂不懂?”

    没想到,道车说:“我懂我懂。这就跟下象棋是一个道理。巷子和棋盘一样,看着小,但人待在里面,啥烦恼都没了。”

    “象棋?”

    “是啊,象棋,所以我的名字里带个‘车’字,”道车的眼睛亮了一下,抱着胳膊说,“我不懂画,可是,你怎么能把他的眼睛画得跟真的似的?”

    我问道车:“喂,你到底跟着我干吗?”

    道车辩解说:“你是流水,是流云。和你的画一样,你是活的。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看着道车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傻劲儿,只觉得这是个被规矩框起来的人。唯独那副黑框眼镜后面的两只圆眼睛发出的光,晃得我有些眼花,看久了,又觉得身上会被它烧出两个窟窿来。

    “所以呢?”

    “所以嘛,”道车推了推眼镜,“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我转过脸,断然道,“我已经有漫画了。”

    3

    圣诞节的那天晚上,我绕开那些戴着红色圣诞帽,举着喷雪罐追逐嬉闹的同学,一连爬上四楼。

    赶在晚自习前,我用粉笔在教室背后的黑板上画了一幅老周的漫画:圆脸、宽肩、配上白眉毛和白胡子,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圣诞帽。老周鼻子两侧的表情截然不同,取决于他双手托着的两摞试卷。左手那摞试卷上写着60分,对应老周鼻子左侧瞪圆的眼睛和倒竖的眉毛;右手那摞试卷的上则写着90分,配合老周鼻子右侧眯眼笑的眉眼。两摞试卷都被墨绿色的缎带扎起来,并且打上了结。

    有同学从后门进来,看见黑板上的画,什么也没说,笑几声,回到座位上,或是看书,或是做题,不出几分钟就凝固成一枚苦学状的琥珀。

    其间,道车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将双手拢在宽大的校服袖管里,静静地看着我画完。

    二十分钟后,我在黑板顶端位置写上“Merry Christmas”,觑一眼身后瘦得似一根筷子的道车,去了一趟厕所。

    一回到教室,我就惊讶地发现,老周的漫画像旁多了一个斗大的“帅”字。仔细看了一会儿,我才惊觉那个“帅”待在一个圆圈里。这个细节让我兴奋不已,有人不仅认同了我,还留下了记号。那是象棋里的帅啊。

    我来到道车的座位前,还没开口,他已经抢先道:“Merry Christmas.”

    4

    自从那次圣诞节和道车达成默契后,我和他的关系在下课聊天(我给他讲漫画,他向我聊象棋)、帮忙带饭和结伴回家的过程中完成了友情的原始积累。

    我疑惑道车为何和我这种差生交朋友,有次便问他说:“车,你干吗非得和我做朋友?”

    道车哭丧着脸道:“是‘jū’,我是‘车’。”

    我靠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脑后,不耐烦地说:“‘车’到底起什么作用?”

    道车好脾气地向我解释:“‘车’在象棋里超级厉害,横着竖着都能走,而且可进可退、攻守自如。”

    我哂笑他:“你不是‘车’,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高考这条路。我们根本没得选。”

    道车扶了扶黑框眼镜,表情很严肃:“我们当然有得选,我们可以选择走好这条路,或者走坏这条路。”

    我来了兴致,瞪眼等着他说下去。

    “棋盘是死的,棋子却是活的,你画画打出的格子是死的,但里面的画儿却是活的。你问我为什么和你做朋友,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因为你是活的呀!”道车兴奋起来,“我觉得高考和规矩就是棋盘上的格子,白纸上的格子,那些都是限制,但我不觉得它们存在的理由是禁锢我们,而是刺激我们超越它。我说你是流云,是流水,但你想想,流云不仍然受控于天空,流水不仍旧依赖着大地?我们只看到它们的自由,但没有限制,哪来自由?所以,对于高考,拼尽全力去考,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我觉得你煮了好大一碗‘鸡汤’,”我想想说,“不过倒蛮好喝的。”

    5

    高考那年,道车考上了排名全国前十的重点大学,也算众望所归;我则拼尽全力走进了一所二本院校,如愿选择了美术专业。

    火车站前,一米八三的道车混在人群里,依然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他随着人潮挪动步子的样子照旧笨拙而僵硬,右手臂下那幅尺寸过大的画被来往的人撞来撞去,晃得似钟摆。那是我送给道车的素描,取名为“车”。

    道车曾说,世界不过是一个大棋盘,我们不过是它手中的一粒粒棋子,终究跳不出来。

    我补充说,跳不出棋盘又何妨?不妨跳出自身好好看看,看看自己是否处在最恰当的位置上。有些人像道车,成为了一个车,可进可退,攻守自如;有的人像我,成为了一个兵,一步一步地走,却勇往直前。 (肖爻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