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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笑人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月1日 《知识窗》2017年第1期
     每当人们问起我职业的时候,我总会感到尴尬,我这个平时以自信著称的人就会脸红,言语支吾。我羡慕那些能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泥瓦匠”的人们,我也羡慕理发师、会计和作家,因为他们可以简单明了地说出自己职业的名称。可我对这样的问题,就不得不回答:“我是卖笑的。”这样的表白要求进一步说明,因为对于第二个问题“你以此为生吗?”我也不得不如实回答:“是的。”

    我确实靠卖笑为生,而且生活得不错,用商业用语来说,我的笑是热门货。我是一个优秀的卖笑人,一个熟练的卖笑人,没有人能掌握我这门艺术的细腻之处。为了避免做麻烦的解释,我曾长期自称演员,可我的表演才能和语言能力太差,使我觉得这个称号不真实。我爱真实,而真实的情况是:我是卖笑的。我既不是小丑,也不是滑稽演员,我只是表演笑:我像古罗马大将军或敏感的中学毕业生那样笑,无论是17世纪还是19世纪的笑,我都得心应手,而且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模仿各个世纪、各个社会阶层、各种年龄的笑——只要付给我相应的报酬,我就可以按照导演的要求发出不同的笑声。

    我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我的笑灌了唱片,录了音,广播剧导演们对我关怀备至。我苦笑、淡笑、狂笑——我像电车售票员或食品行业的学徒工一样地笑着,我表演早晨的笑、黄昏的笑、夜晚的笑和拂晓的笑。总之,无论哪儿需要笑,无论需要什么样的笑,我都可以做到。

    从事这样一种职业是很辛苦的,特别是由于我还掌握了感染性的笑——这是我的特长。三四流的滑稽演员少不了我,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演出的滑稽效果。我几乎每天晚上都闲坐在那些杂耍场里,充当一种微妙的捧场者角色,以便在节目效果差的时候发出笑声去感染观众。干这种活得掌握严格的分寸:我所发出的由衷的狂笑既不可以太早,又不可以太晚,必须恰到火候——我按照节目的要求爆发出笑声,全体观众就会跟着大笑起来,这就使节目的噱头得救了。

    可是我呢,演出结束之后筋疲力尽地悄悄溜进更衣室,穿上大衣,庆幸自己终于下班了。回到家里,通常已有电报在等着我:“急需你笑,星期二录音。”于是,几小时后,我又坐在一列暖气太热的直达快车上,抱怨自己命苦。

    下班以后或休假期间,我不大想笑,这是人人都明白的。挤奶工人如能忘掉奶牛,瓦工如能忘掉灰浆,他们就会感到高兴。木匠家里常有关不上的门或费很大劲儿才能拉开的抽屉,糕点师傅爱吃酸黄瓜,屠宰工人爱吃杏仁糖,面包师宁可要香肠也不要面包,斗牛士爱玩鸽子,拳击家见到自己的孩子流鼻血会惊恐失色——这一切,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下班后从来不笑。我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因此别人都认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这也许不无道理。

    结婚后的头几年,妻子常对我说:“你笑一笑呀!”可是后来,她明白了,我无法满足这一要求。当我可以松弛一下绷紧的面部肌肉,用十分严肃的表情缓解我劳累心境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幸福。是呀,旁人的笑会使我心烦意乱,因为这太容易使我想起我的职业。就这样,我们的夫妻生活过得安安静静,因为我的妻子也把笑给荒疏了。偶尔,我发现她露出一丝笑容,于是我也微微一笑。我们说话时,声音都很小,因为我讨厌杂耍场的嘈杂声,也讨厌充斥在录音室里的噪音。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性格孤僻,也许我的确如此,因为我为卖笑而开口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我不动声色地走着我的人生之路,只允许自己偶尔淡淡地笑一笑,而且我常想,我究竟有没有笑过?我认为我从来没有真的笑过,我的兄弟姐妹也说我从小就是一个严肃的孩子。

    就这样,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笑,却不了解自己的笑。

    链接:海因里希·伯尔,德国作家,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71年发表的《以一个妇女为中心的群像》是伯尔全部创作的结晶,被诺贝尔奖评委会誉为“臻于顶峰”之作。他于1985年逝世,被誉为“德国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