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外
中秋节,我从学校坐火车回了趟老家,来车站接我的是老安。
老安其实不像名字这般老气,可能是前几十年的故事太多,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回头浪子的故事,说多了,会惹得一堆人伤心。总之,我不喜欢老安,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只叫他“老安”。
从车站到家差不多需要两个小时,我和老安几句程式化的寒暄后,便没了下文。或许是觉得车里有些静得过分,老安打开了音响,我一听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想想老安,响当当的文人出身,能在他的车里听到这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老安听是这个,想要换掉,我伸手拦了下来。
老安饶有兴趣地问我:“你也喜欢?”
“还行。”
“比如……?”
“嗯,浪漫、至情,唱腔摇曳、行腔缠绵,艺术构思的话,离奇跌宕的幻想色彩,有对爱情自由强烈追求的杜丽娘,对卫道士般父母的反抗。”说完,我才觉得像是在答期末考试的考卷。
“卫道士吗?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总是说这样的词。”老安紧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那你有没有想过,能培养出杜丽娘这种性格的杜宝夫妇,怎么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去反对他们一手养大的性情,或者说,他们是在自己反对自己。”他依旧盯着前面的路,只是声音低了些,“你在这个年龄,能把爱情和梦想当作借口,把叛逆说成思想解放、个性解放,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爸妈的劝解、阻挡就是狭隘、限制?”
问题简单,可问的人是老安,我该怎么说,又能怎么说。
车里飘荡的是《游园》里的六支曲,讲的却是一个杜丽娘式老安的前半生故事。
前三曲里,是热爱自然和青春的杜丽娘,却因为初出绣房而娇羞,心态复杂,虽少不经事却渴望着外面的世界。
后三曲里,杜丽娘面对春景的惊喜和由此感发的对青春流逝的无奈和不甘,被角儿的嗓子展现得甚是委婉动人,杜丽娘生活的世界是被限定了的。可是,当在春色满园的阳光中发现了自己的时候,一个自由的、圆满的至美世界出现了——它诞生于杜丽娘对现存世界的理想愿望。于是,所有的限制都应该消退,与完美世界统一的杜丽娘,唱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调子里全是忘我的欢愉,那是个有了爱情和梦想就有了世界的人。可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杜宝夫妇处于何地呐!
写话本子的汤显祖在杜丽娘的灵柩前,该写的是小丫鬟秋香的旧罗裙,不该出现的是白发人的销心泪。
《牡丹亭》没有后续,不知道戏里的杜丽娘是怎么面对杜宝夫妇的。但很明显,戏外的杜丽娘,是后悔了的。
老安的母亲已经过世了,那是个每年中秋节给他留月饼、过年留饺子的老太太。她还在世的那些年,老安这么个叛逆、乖张的人,无论活得多烂,还是有人把他捧着,哄着,心疼着。凭什么呢?可这世间所有的爱,哪一种能细究出个凭什么。
老安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是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也许是很久以前吧。
车上,窗外的熙熙攘攘,窗内的老安。
我在副驾驶看着他,突然觉得再叫他“老安”,好像有些不合适了。
曲子听完时,我们还没有到家,在节假日里,这个城市的路好像总是堵的,好在离家只剩下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老安索性找了个地方停车。下车后,他在前面点了根烟,我在后面跟着。人行道上,鹅掌叶子青里泛白,薄薄厚厚的叠在地上。
走到路口时,我们遇到红灯。红灯前,多多少少的人挤在各种轮子间,排成偌大的“一”字,成了对流的河。人们张合的嘴,是阴天浮在水面的鱼,平仄起伏,嘈嘈杂杂,铿铿锵锵地砸出半个浮世。这十字路口,满是沉沉浮浮的河中人。
绿灯要亮的时候,老安紧了下衣服,扣子掉了,滚落在地上。他冲我一笑后弯腰去捡,笑里有些我不认识的东西。
“我还记得以前,我妈缝我衣服上掉下来的一颗扣子时,还会把其他的扣子全缝紧。可是现在呢?我的扣子掉了。”
他的语气很淡,淡到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他拿扣子的动作也非常随意,根本不像是刚刚说过那样的一句话。
他眼神里有着那点一直都在的忍耐,可这样单薄的忍耐怎么能瞒得住被时光打磨过的悔恨,那些无望,在那一刻一下子全都漏了出來,被阻隔在再也回不去的冰冷现实后面,又生生地缩了回去,只在风里留下看似风轻云淡的怅然。那些怅然让人鼻头一酸,我差一点就落下了眼泪。
斑马线上,夕阳硬是把所有来来往往的影子拉得细长,暮色很浓,我们的身影就浮在里面。
凉风起,凉风落,也许那些后悔的记忆就如同穿过人群间的风,夹杂着泛黄的时光,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
“老安。”我轻轻地叫他。
“嗯?”
“舅舅,咱们回家。”
握着扣子低头等在绿灯前的老安,喃喃地说着——“回家好,回家好啊。”
老安,我的舅舅,今年已经41岁了。 (王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