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假期快结束时,在家里收拾东西,顺手理了一下旧物,翻出一张折得方正的宣纸,打开来看是“天凉好个秋”苍劲醇正的几个字,落款是外公的名字,当时心里咯噔一声。
平静后,我想着得把字裱起来好好留着,在装裱店定款式时,为了带在身边方便,就定了卷轴。
去取时,老板问我:“这幅字有什么讲究吗?”我说:“人生在世,总有欲说还休的事,所以,后半句才是境界”。老板笑了笑,我也跟着笑。
出了店门,长长的街上晚风骤起,走在灰暗到最后一点的天光下,路人双手裹紧身体,我抱紧卷轴,任旧时光扑面而来。
“天凉好个秋”出自辛弃疾的《丑奴儿》,全句是“却道天凉好个秋”。通篇言愁,上篇的少年涉世未深却故作深沉,下篇的中年满腹愁苦却无处倾诉,浓愁淡写,耐人寻味——这是没听外公的“天凉好个秋”前,书上给我的解释。
儿时读它,只觉得意思明白如话,又隐约凄凉无奈,略略经历些人事之后,方觉得要有多大的隐忍和悲伤,才说得出“却道天凉好个秋”这般模样的词句——这是没听外公的“天凉好个秋”前,我自己的理解。
直到有一天,外公说:“人生在世,总有欲说还休的事,所以,后半句才是境界”。他说,天凉好个秋是欲说还休后的孤独,却不寂寞,之前也许孤单,也许漂泊羁旅,也许痴风怨月,也许兴亡沧桑,但却因了这份平静与妥帖,将孤独变得饱满,变得内化、变得自由。
风,穿过山间高高层楼,穿过少年与中年,穿过秋日的一声叹息,不经意间,穿过一颗清透的心。
外公还在的岁月里,这位慈祥的老人有时摇着蒲扇,有时剥着橘子,循循地引领我去明白,满腹忧愁无奈、无人可说在人一生历程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寄希望彼此的感同身受,很难。所以,哪怕这辈子打动不了任何人,你就是你,你拥有自己,以及生活中的点滴禅意。
外公用“天凉好个秋”告诉我,即使世事茫茫,即使历经沧桑,也要在回忆过去时,把所有的经历,都默认为美好。哪怕是只剩下一人,有无陪伴,也要让自己平静、妥帖,对世界保有好感,保有期待,即使不温暖,也会有力量。
遭遇一些事,它们冲击着你,甚至试图摧垮你。但是别怕,当依靠本心而生的平静和妥帖被内视和确认后,素履所往,都会成为你的高壁。
大学时,央求外公写过一副字,求的就是“天凉好个秋”里的性情与豁达。只是,还没等我回家,外公便去世了。感情真的很怪,学习也好,工作也好,遇到的困难无论怎样,咬着牙也就挺过来了。但是,就这样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看着那个卷轴,该怎么办呐。
洒满光的老摇椅上再没有冲我笑的外公了,在那座老院里,我清晰地回忆起有关他的所有,可是,渐渐的一些细微的事模糊了,忘了。他开始模糊,我开始遗忘,仿佛再失去他一次一样。
后来小姨提起过一件旧事,那是在我踩着板凳才揪得到外公胡子的儿时。
外公开导被生活逼迫的小姨:“我儿,没舍哪来的得,你既然选择一个人在外,总得比别人多勤奋些。”
当时窝在外公怀里的我问道:“姥爷,姥爷,可是我们会有你陪着啊。”
小姨说,外公没接话,好长时间,他才揉了下我的脑袋,淡淡地说了句“傻孩子啊”。
岁月荏苒,此时盯着卷轴,我想,除去所有铅华,外公就像所有疼爱儿孙的老人一样,这位慈祥的老人在说——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时候,孩子,我希望你还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如果不是外公,也许现在的我会说,最痛苦的事,就是把这首《丑奴儿》读懂,读懂这样的诗,该是有多难过。如果不是外公,那些欲说还休的,那些被大段大段省略的心曲万端,温暖的、冰冷的、丰富的、苍白的,会把我变成怎样一副模样。
黄昏时,我想起了外公,想起了所有逐渐在人生路上远去的祖辈。
漫長的岁月里,不是爱你的那些人走了,而是在后来逐渐精彩的人生中,你慢慢地忘记了他们。但是这些积累在内心深处的爱会引领着你,一步步在岁月里成长为一个自信开朗、前途明亮的年轻人。
而他们摇着蒲扇,佝偻着身体,站在记忆深处,不要你回头,慈祥地笑着看你远走。就像橘黄色夕阳的光透过窗,把周围所有的影子加厚、拉长,然后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消失于黑暗。
古人曾说,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生命没能让他们陪我们一辈子,但他们在时,竭尽所能来爱着你我,他们不在时,同样竭尽所能遗留给你我——不是他们的财富、地位,不是他们的学识、身份,而是希望你在尘世平安喜乐的引领。
这种遗留,就像一定要通过那副字,我才能记起外公的原话,但是却把这份倔强和底气留在岁月里慢慢打磨。就像岁月会让我们忘了祖辈、父辈的容貌和言语,却能被他们内心深处的爱所引领前行,并去引领他人。 (王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