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味道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关于吃的记忆中，油球的地位，举足轻重。
油球的做法一点不讲究，标准粉加糖经发酵的面，裹了豆沙或枣泥制成的馅，弄成球状，下油锅炸到焦黄捞起，装箱就送到店里卖了。我说不讲究，盖因与桃酥、蛋糕等相比，做油球不用模具，形状不规则，随意性更大，说是“球”，其实也就是大概其的一团，还没麻团来得圆。
既为油炸食品，工艺又不比油条、麻团复杂，原是现吃味道更佳的，也不知为何，从来没见过现做现卖的，烧饼油条店不做，都是糖果冷食厂生产，在路边小店或是副食品商店里卖。其归类也因此不是早点，而属饼干糕点。多少与此有关，缺吃少穿的孩提时代，油球在我们心目中，远比烧饼油条来得高级。倘以“吃饱”、“吃好”二分说事儿，则当饭吃的馒头、烧饼属“吃饱”的范畴，油球却几乎跻于“吃好”的境界了。
我印象中，油球在不当饭吃的食物当中是最便宜的。一两粮票四分钱一个，比桃酥、面包，甚至比金刚脐还便宜。那时充早点的烧饼有两种，一曰大烧饼，一曰酥烧饼，大烧饼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与馒头同价；酥烧饼二两粮票七分钱买两个，合三分五一个，与油球相较，也真是只在毫厘之间。如果单买一个，四舍五入，就是四分钱，与油球平起平坐，但是如果自由选择，几乎可以肯定，小孩都会弃酥烧饼而取油球。一者烧饼是咸的，油球是甜的，凡甜品就搭着零嘴的边，有解馋之功，二者油球有馅，尽管只是敷衍了事的一点点，也还是弥足珍贵。
从经济学的角度考虑，这样的取舍也有充分的理由：糖比盐贵。有一阵食糖供应特紧张，据说做油球不用白糖了，改放糖精，吃起来甜里面就带出一丝苦来。至于那一点象征性的馅，因为少到实在是点缀的性质，再加随手揉搓，不易居中，吃时很难“露馅”，时常咬上几口还没见着影子。刚上小学时，有一同学难得身上有几文零花钱，买了个油球，其期待可知，谁知半个已经吃下肚，还没见到馅，以为店家以次充好，捧着剩下的半个，权当物证吧，由我们在场的人相帮着返回小店去论理。店主是个老太，说都吃成这样，谁知是不是吃掉了赖我？我们都证明，真的没吃到。老太看不像是小无赖，便让再往下吃，或掰开来看，掰开来看时，可不是有那么一点豆沙寄居在角落里？众人自知理亏，当即偃旗息鼓。
饶是如此，油球还是许多小孩的最爱。倒不是我们对蛋糕、蜜三刀之类不生向往之情，实因那些太贵了，只能偶尔一吃，多半还是家里大人买，以我们兜里的“私房钱”而论，差不多也唯有油球，尚在可望而又可及的范围之内。
我说“解馋”，事实上油球也当饱的，我想不出其他哪样便宜食物同时兼具这双重功能。所以下乡劳动或到外地参观，也有人带上几个油球当午饭，这几乎等于把点心当饭吃，于是引来旁人的羡慕。某次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下，我见识了一回吃上面的打赌：有个家境不太好的同学，午饭带的是自己家蒸的大馒头，看人吃油球，咽着口水道，油球，一口气十个他也吃得下去。就有人表示不信，其中有个家里有钱的，兜里常有一角以上的大票子，声称若吃得下十个，他出钱，算白吃。若吃不下去怎么罚我忘了。
原本就是一说，架不住我们在旁边起哄，过几天某日放学后我们五六个人当真聚在一起要看二人放手一搏。现场设在校门口一小店边上，我和另一同学为这场豪赌还各支援了二两粮票，该出钱的人虽备足了四角钱的巨款，粮票却弄不到那么多，只偷到了半斤。一两粮票的缺口我们议决等吃下九个后再说，出钱者又提议两个两个买，以防靡费钱财。
当吃到第五个时，设赌的已经觉得不妙，因吃的人神情自若，吃得津津有味，没半点饱了撑了的意思。第六个吃完，众人都觉得胜负已分，没什么刺激，有点意兴阑珊。倒是边看边咽唾沫，油球此时变得越发诱人起来，勾起了饿与馋。有人就提议，剩下的钱买油球差不多还够在场的人每人分一个，与其这样消耗，不如请大家算了，他并且愿意把身上刚才秘而不宣的一两粮票贡献出来。
这当儿出钱的人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大概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他要破产了。忽然大声说：他肯定中午没吃饭，这不算数!那一个听了停下口，涨红了脸道：吃了，而且是两大碗。, http://www.100md.com(余斌)
油球的做法一点不讲究，标准粉加糖经发酵的面，裹了豆沙或枣泥制成的馅，弄成球状，下油锅炸到焦黄捞起，装箱就送到店里卖了。我说不讲究，盖因与桃酥、蛋糕等相比，做油球不用模具，形状不规则，随意性更大，说是“球”，其实也就是大概其的一团，还没麻团来得圆。
既为油炸食品，工艺又不比油条、麻团复杂，原是现吃味道更佳的，也不知为何，从来没见过现做现卖的，烧饼油条店不做，都是糖果冷食厂生产，在路边小店或是副食品商店里卖。其归类也因此不是早点，而属饼干糕点。多少与此有关，缺吃少穿的孩提时代，油球在我们心目中，远比烧饼油条来得高级。倘以“吃饱”、“吃好”二分说事儿，则当饭吃的馒头、烧饼属“吃饱”的范畴，油球却几乎跻于“吃好”的境界了。
我印象中，油球在不当饭吃的食物当中是最便宜的。一两粮票四分钱一个，比桃酥、面包，甚至比金刚脐还便宜。那时充早点的烧饼有两种，一曰大烧饼，一曰酥烧饼，大烧饼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与馒头同价；酥烧饼二两粮票七分钱买两个，合三分五一个，与油球相较，也真是只在毫厘之间。如果单买一个，四舍五入，就是四分钱，与油球平起平坐，但是如果自由选择，几乎可以肯定，小孩都会弃酥烧饼而取油球。一者烧饼是咸的，油球是甜的，凡甜品就搭着零嘴的边，有解馋之功，二者油球有馅，尽管只是敷衍了事的一点点，也还是弥足珍贵。
从经济学的角度考虑，这样的取舍也有充分的理由：糖比盐贵。有一阵食糖供应特紧张，据说做油球不用白糖了，改放糖精，吃起来甜里面就带出一丝苦来。至于那一点象征性的馅，因为少到实在是点缀的性质，再加随手揉搓，不易居中，吃时很难“露馅”，时常咬上几口还没见着影子。刚上小学时，有一同学难得身上有几文零花钱，买了个油球，其期待可知，谁知半个已经吃下肚，还没见到馅，以为店家以次充好，捧着剩下的半个，权当物证吧，由我们在场的人相帮着返回小店去论理。店主是个老太，说都吃成这样，谁知是不是吃掉了赖我？我们都证明，真的没吃到。老太看不像是小无赖，便让再往下吃，或掰开来看，掰开来看时，可不是有那么一点豆沙寄居在角落里？众人自知理亏，当即偃旗息鼓。
饶是如此，油球还是许多小孩的最爱。倒不是我们对蛋糕、蜜三刀之类不生向往之情，实因那些太贵了，只能偶尔一吃，多半还是家里大人买，以我们兜里的“私房钱”而论，差不多也唯有油球，尚在可望而又可及的范围之内。
我说“解馋”，事实上油球也当饱的，我想不出其他哪样便宜食物同时兼具这双重功能。所以下乡劳动或到外地参观，也有人带上几个油球当午饭，这几乎等于把点心当饭吃，于是引来旁人的羡慕。某次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下，我见识了一回吃上面的打赌：有个家境不太好的同学，午饭带的是自己家蒸的大馒头，看人吃油球，咽着口水道，油球，一口气十个他也吃得下去。就有人表示不信，其中有个家里有钱的，兜里常有一角以上的大票子，声称若吃得下十个，他出钱，算白吃。若吃不下去怎么罚我忘了。
原本就是一说，架不住我们在旁边起哄，过几天某日放学后我们五六个人当真聚在一起要看二人放手一搏。现场设在校门口一小店边上，我和另一同学为这场豪赌还各支援了二两粮票，该出钱的人虽备足了四角钱的巨款，粮票却弄不到那么多，只偷到了半斤。一两粮票的缺口我们议决等吃下九个后再说，出钱者又提议两个两个买，以防靡费钱财。
当吃到第五个时，设赌的已经觉得不妙，因吃的人神情自若，吃得津津有味，没半点饱了撑了的意思。第六个吃完，众人都觉得胜负已分，没什么刺激，有点意兴阑珊。倒是边看边咽唾沫，油球此时变得越发诱人起来，勾起了饿与馋。有人就提议，剩下的钱买油球差不多还够在场的人每人分一个，与其这样消耗，不如请大家算了，他并且愿意把身上刚才秘而不宣的一两粮票贡献出来。
这当儿出钱的人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大概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他要破产了。忽然大声说：他肯定中午没吃饭，这不算数!那一个听了停下口，涨红了脸道：吃了，而且是两大碗。, http://www.100md.com(余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