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粉红颜(三)
第二天守在店里,看着那些柔软艳丽的丝绸,用粉笔在绸料上打着稿子,我忍不住又想起香如与如桐青梅竹马的爱情,也想起我与玉米——我们的爱情是从何时开始的呢?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正式约会?或者更早?
我曾经给过自己的爱情故事一个非常浪漫的定义:一见钟情。
可那真的是一见钟情么?还只是一只蝴蝶飞经花丛时偶然的停留?
纵使花儿愿意穷其一生尽态极妍地让那蝴蝶为她停驻,但是蝴蝶来来去去,又岂是花儿可以挽留?
泪水滴下来,顺着丝绸一路滚落。而店门在这一刻被推开,蓦然回首,我不禁呆住,仿佛中蛊——那进门来的女子,眉目端庄而含糊,态度雍容而懒散,前几天在布尔卡刚刚见过的,不是玉米的妻又是哪个?
一瞬间,不知多少念头从脑中闪过,如电光石火:她可是打上门来?她要求我以后永远不许再见玉米么?如果她提出来,我可有资格拒绝?
然而她却只是问:“这是您店里的衣裳吗?”
她提起一只巨大的纸袋,里面是三套我亲手绘制的真丝衣裙,如假包换的“香云纱”出品。
“衣服有问题吗?”我看着她。该来的总会来,事到临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也只得引颈就戮。
“这些衣裳都是新的,标牌都没有取下过,我想问一下,可不可以退货?打折收回也行。”
“啊?”这问题太出乎我的意料,一时竟不能打弯。“但是,小姐,为什么?”
“我姓金,叫我小金行了。”她更加羞涩:“你看,这些衣裳都几千块一件,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穿。所以……你打个九折收回来,哪怕八折也行,然后再卖给别人,不算亏吧?你看你这样一件衣裳,卖几千,真是暴利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笑容可掬,不,是“掬”也“掬”不住,已经忍笑忍到肚子痛,恨不得躲回里间去暴笑一顿。天啊,玉米的夫人不仅是没气质,没品味,竟然连礼貌和修养也谈不上,简直丢足面子。就这么一位夫人,他还如珠如宝,视若拱璧,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家里给她买香云纱的衣裳呢。
这样一转念,我便笑不出来了。再聪明灵透又怎么样呢?若是没有一个男人把我捧在手心里,就仍是可怜的。是的,眼前这个平庸的女人神采品味样样不如我,可是她是我最心爱的男人的原配,凭这一点她就可以把我踩在脚底下任意践踏。两分钟以前我不是还在担心她是打上门来要我难堪的吗,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她?
“我明白了。”我不忍心再看她为难,或者说,我不忍心再看到玉米的夫人在我面前失礼。“您看这样可以吗?这些是已经售出的作品,收回来不大合适,但是我可以退回原价的一半,当作你是用半价在我这里买的。这样你可以拿回一半钱,同时仍然可以拥有这些衣裳。”
“真的?太好了。”她明显地沾沾自喜,而且很知己地问,“其实就算打了五折,你也还是赚的吧?”
她已经一再地犯忌,我却再也没有了嘲笑她的心情,只得苦笑诺诺:“不亏,只要你喜欢就好。”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卖给玉米的时候,就打过折扣的,这几件衣裳,几乎等于送给她。
同玉米的这段情感,原来送出的还不仅是身体与灵魂。
那以后小金便成了香云纱的常客。
多么荒谬,我居然和情人的妻子做了朋友。
通过小金,我渐渐了解到许多玉米日常生活中的小秘密,比如他喜欢用黑人牙膏刷牙,早起的时候要空腹喝一杯新磨咖啡才能顺利如厕,最喜欢的果汁是西瓜皮——是的,不是西瓜,而是剔除瓜瓤后将瓜皮切块榨汁。
我更加熟悉的是小金的诸多习惯,包括她的生理周期——换言之,也就了解他们夫妻生活的禁区,这让我有一种偷窥的不安和窃喜,自觉又向玉米靠近了一步,肌肤可亲。
同小金的交往,多少带着一种恶意的捉弄,我喜欢看她在我面前露怯,她的谈吐越低俗,我就越有种莫名的得意。仿佛我们并不是两个人,而玉米一直在旁观,在比较,在欣赏,在挑剔——自然,是在欣赏我,而挑剔小金。
我这样地自欺欺人,这样地完成着我一个人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是因为这样,当小金提出向我学织物手绘时,我痛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想维持交往,要么是有利益往来,要么是有共同兴趣。难得她主动提供了一个这样长远的题目,即使我明知道以她的天资,学画无异于缘木求鱼,却仍然一口应允。
我真是侮辱绘画。
“绘,在古代称之为‘缋’,所以绘画从一开始就与织物结下不解之缘。在织物上绘画,与在纸上作画不同,绘画者首先要对织物、染化材料的特性有所认识。不同染料有不同的个性,织物也是一样……”
我将丝料样版一一排列在柜台上:“为了统一称谓,我们通常把丝绸分为十四类,包括纱、罗、绫、绢、纺、绡、绉、绮、锦、缎、葛、呢、绒、绸。像这些——素绸缎、双绉、电力纺、乔其纱,都是手绘设计选用最多的丝织品,不知你想选哪样做材料?”
“这么多,真漂亮。”小金明显紧张,学绘画不同于选衣料,她迟疑起来,“哪种料子最便宜?”
我笑了,温和地建议:“那么不如先采用仿制品来学习,涤纶仿真丝绸不错。”
我也不想她暴殄天物。在我眼中,真丝是生命的东西,有前世今生,有故事和灵魂的——春蚕到死丝方尽,却在衣裙飘舞间借尸还魂。我不可以让小金的涂鸦伤害了丝绸的心。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响起。
“红颜,马上回来。”是香奈尔的声音,一反平日的娇嗲慵懒,而显得气急败坏。“香如出事了。”
我在第一时间赶回家中。推开家门,便看到了香如。
然而,那还是香如吗?她憔悴,苍白,长发纠缠,满脸血痕,白色的衬衫沾满污渍,整个人蜷起如刺猬,躲进沙发一角瑟瑟发抖,手里握着一只空酒杯。
“香如。”我惊叫,忽然间仿佛有一只手凭空伸出来扼住我的喉咙,令我窒息,“香如,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我,仿佛不认识,眼中充满惊恐绝望。
“红颜回来了?”念儿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张热毛巾,她坐下来接过香如的杯子,轻轻揽过她的肩帮她揩面,一边温柔地说,“我已经把洗澡水放好了,还搅了泡泡,喝杯酒,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我羞愧。这种时候念儿远比我显得成熟镇定,直到香如走进浴室,我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能还魂。
念儿推我:“你倒是说句话呀。找你回来商量大事,你可好,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呻吟:“好像我也需要一杯酒。”
那杯酒对我有帮助,我终于可以正常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香如被强奸了。”念儿简短地回答,“昨天她结束采访往回赶,但是错过了末班车,就搭了一辆私家车。车里有两个男人,他们把她打昏后带到野外树林里,轮暴。中间她醒过来一次,搏斗中再次被打昏。一直到今天中午才醒,好不容易爬到公路上找到车回来。”
天!我捂住嘴,想堵住自己的尖叫,却堵不住胃里突出其来翻江倒海的痉挛。最后一丝理智提醒我:不,不可以叫香如看到我呕吐,她会受不了的。
我冲向门外,在楼梯拐角吐了个昏天暗地,眼泪随之泉涌。
香如,可怜的香如。强奸,轮暴,搏斗,打昏……这些肮脏的事情,怎么可以和冰清玉洁的香如连在一起?她那么纯洁,那么坚贞,那么保守自爱,视清白如拱璧,她怎么受得了?
[ 下 页 ], 百拇医药(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