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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视媚行(1)
http://www.100md.com 2006年2月1日 《健康向导》 2006年第2期
烟视媚行

     1.

    她叫做许之行。我初见她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年级生。

    她是我知道唯一穿旗袍绣花鞋上课的女学生,真造作,但很醒目。我记得那是一双极艳红的绣花鞋。她剪着齐耳短发,经常垂着眼,低头记笔记,一副乖学生的模样。但她涂着桃红蔻丹——涂蔻丹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不动声色,在小处卖弄诱惑,更加是彻底的坏女人了。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坏女人。

    翌年我们在“社会学导论”课碰了头。老讲师为了怕点名,规定我们每次坐死一个位置,好让他一目也然。我借机坐在许之行身旁。我记得这天她穿素白黯紫宽身绵旗袍,手臂长着很细的毛。而且还散发一种味道——是脂粉、香水、牛奶、墨汁混和的气味──以后我叫“凤仙味”的。她的手这样光滑冰冷,我很想碰她一下。但我没有,因为她没有留意我的存在。

    她又缺了课。讲到马克思剩余价值论的时候,她才再出现,问我借笔记。我给她看,笑:“借给你也没有用,这个,也只有我才明白。”她一抬眉:“呵,也不见得。”我因为懒,速记抄得很短,同学形容为“电码笔记”,就从没人跟我借。我见她下笔如飞,倒把我的“密码”译得整整齐齐,没上一月课也要有点本事才行的。我喜欢聪明跳脱的人,这也许是我搭上之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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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请你喝咖啡。”她说:“好。”这种交谈也像电报。

    我们坐在斜阳里了,她看我说:“我听过你,叶细细。”她戴着一手零零的银手镯,摇着晃着,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上星期丢了一个粉红色的美顿芳胸围,我在宿舍大堂的大字报见到。那是你,是吗?”她笑:“整个宿舍也知道了,连男生宿舍也知道,你丢了一个粉红色32B的美顿芳胸围,真土!”我说:“错了,32A才对,我瘦嘛。”我见她的胸脯起起伏伏,我笑:“我打赌你一定起码穿34B,你结婚后有可能增至38!”之行竟轻轻地掩着胸口:“唉呀,我也怕!”我们的谈话了解,竟自一个美顿芳胸围开始。

    三年级下学期,她的同房退了宿。但她没有通知舍监,我便和之行住。其实,这才是我和之行真正的开始。

    老实说,我只是觉得之行很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随和,但我其实不大了解她的为人。这也是我们最像一般男女爱情的地方吧,我们起初的吸引力,都是基于对方的卖相──虽然我不是美女,也没有之行的媚态,但我是很懂得低调地推销自己的,我想之行会喜欢我这类人,她的旗袍绣花鞋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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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哎,很隐晦的烟视媚行。

    2.

    这天我拿了奖学金,在校刊上拍了照。我记得和她一起购物的时候,她看上了一件火红色的毛衣,她舍不得买,这时我给她买了下来,打算吃晚饭的时候送她。但她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到夜色渐暗,一个人在房中没有开灯。那时已是晚秋时分,窗外竟是一海疏散的渔灯,我突然有“郎心如铁”的感觉。我以前结交过男友,但从来没有这样地牵挂。

    午夜一时,我靠在窗前,听得马达响。之行自计程车跳下来,她穿着黑色衣裙,黑色平底鞋。可怜这时分我还留神她穿什么衣服——我发觉我留意她的衣服、气味多于性情气质──可能她没有性情气质,我忽然很惭愧,这样我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分别呢,我一样重声色,虽然我没有碰过她。或许因为大家都不肯道破,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接吻爱抚这回事,我甚至没有对之行说过“我爱你”。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爱恋她的;爱恋到想发掘她有没有性情气质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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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门,她便跌坐在床上。她满面披红,一身酸馊的酒气,我便很静默,停在嘴边的话都冷了。她笑:“你今天高兴吧。我今天很高兴。”忽然“撒”的一声,满天硬币向我飞来。“叶细细,我不过是一个世俗的人。”我掩脸不言。硬币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刺痛,之行掷得累了,便倚在床边休息。一时死静,我觉得灯光刺眼。“之行。”她没有答我,她睡着了。我替她抹了脸,退去衣服,脱了鞋裤,吻了她的脚。

    3.

    当夜我去敲一个男子的房间。此人对我觊觎已久,一脸猴急的情色,我岂不知,我也是将就将就地去了,这可能是对自己及之行及这人的报复,因为我没有心。而且我的身体不属于我。

    夜央三时,之行只着了书桌灯,但不见她的人。我立在夜里,引颈张望,之行就在那明灯之下。我原没有夺她风光的意思呀,之行,我只是一个安份的女人,想与一个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关系。何以世皆不容我。

, http://www.100md.com     蓦地之行的影子在窗前一闪,关了灯。这样一闪,之行的头发是不是长了?有没有人替她剪脚甲,涂寇丹?我走了,谁替她扣背后的钮?夜里谁来看她,谁想她?谁知道她快乐,她忧伤?谁与她争那小小的风光?谁是她心所爱,心所患?

    我急奔上楼,之行锁了门,但我有钥匙。她睡了胸脯一起一伏,依旧丰满。我细看,她的脚甲仍旧剪得整齐,艳红如常。她床上多了几只布娃娃,此时她手抱小白兔,熟睡如婴。我走了她仍然生活得很好。太阳仍然爬上,夜幕一样垂,夜央三时,一样有人熟睡有人清醒。我忽然流泪如注。我喉里卡卡在响:有人要扼杀我呢,来人是谁:我扼着自己的喉咙,想今夜星落必如雨。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泪滴在之行的脸上,我捏得自己满面通红,只拼命呼吸。之行突然惊醒,紧紧攀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怀中,我嗅着她的凤仙味,安然睡去。隐约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声,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价值,自此与我无干。眼前只有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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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自此之行又见好了些,晚上我们做功课做得晚,她总替我冲人参茶。夜出回来她总是双颊通红,还给我买了暖的汤圆,但我觉食不下咽,那糯沙汤圆,不经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翌晨我对着几只发硬的汤圆,不知所措。之行总不在,四年级了哇,她总共才修十一分。

    圣诞假期,我预备回家过一夜。之行收拾收拾,我问她回家住多久,她摇头笑:“我要到北京。”

    这个圣诞我整天耽在图书馆,恹恹度日。我在翻周刊,忽然见一个又肥又黄的胖子,戴着很惹眼的雪镜,我正骇然,赫然发觉此人身旁正是之行!我掩上杂志,若无其事地去饭堂吃饭,坐的竟是我与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我一阵晕眩,险些流出泪来。咬咬牙,回到图书馆,竟心无旁骛地做功课。

    之行回来的时候,我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张着登载之行照片的杂志。我没有望之行,之行也没有动静,坐着,吸一口烟。然后她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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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喝。她紧紧捉着我的手,我轻轻地抚她的发。

    我没有再问,她自此也没有再提此事。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5.

    毕业在即,我也收敛了我的所谓烟视媚行,毕竟一不是交际花,二不是舞女,烟视媚行不能当饭吃。我和之行时日已无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层房子,她继续她的公众事业,我继续读书。我希望和之行养一只猫,拥有一块伊朗手织地毡。夜半的时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温暖柔软的糯沙汤圆。我对生命的要求很简朴。

    想着我便买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静。

    我们的房门挂了一条领带,我拿着一束太阳菊,立在门口不知进退。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规矩,那是说,我们房中有男客了。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们甚至会在我床上做爱,还要我洗床单。之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对面房间那宿生会会长正好回来,问我:“怎的?忘了带锁匙,要不要替你开?”“不用了。”我急急说,掏出锁匙来。

    之行和一个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滚入港。我觉手中的太阳菊摇摇欲堕,就怕这花瓣会散了一地。之行还在半闭双眼,不为所动,倒是那男的停了动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脸疙瘩,蓬发,有三十上下年纪。我直视他:“先生,这是女生宿舍,请你穿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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