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期刊 > 《青春期健康》 > 2011年第3期
编号:12098520
穿越心灵的更声
http://www.100md.com 2011年3月1日 《青春期健康》 2011年第3期
     在凄迷的深秋黄昏,抑或寂静的隆冬雪夜,来自岁月和心灵深处的诗性的更声,总是雾岚般地把我淹没,总是浆果一样悬挂在我记忆的枝头上。

    我的栖居地是一个百户人家的小村子,只有五六百号人,和其他村子一样,依偎在逶迤流淌的鲁汀河畔。玉带般的鲁汀河边静卧着几座馒头样的坟茔,上面衰草凄凄,当风摇曳,经幡一样。河里长年开着轮船、拖驳船,还有张着帆的农船和垒着泥锅箱的古朴渔船。渔姑水塘般的双眼、水草般的秀发、青苇般的身段妩媚了祥和的村庄,撩拨着撑着双篙罱河泥的庄稼汉。

    村里打更的中年汉子,和老母相依为命。他膝下无嗣,个头矮墩墩的,四方脸儿,高鼻梁,尤其嘴角很厚,一张一翕,颇似田间长过了期的裂口萝卜,故有“萝卜嘴”之诨号。萝卜嘴敲出的悠远更声,给我们单调而严寒的冬日夜晚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快慰。

    冬天的乡村,没有太阳的日子,奇冷。黄昏很短很模糊,一下子就被黑暗侵蚀。家前屋后的楝树、榆树、桑树、梧桐树一下子成了剪影,有的面目狰狞,一反寻常的温和与慈善;有的疏影横斜,如水墨淋漓的写意画。

    一俟天黑,村里人撂下饭碗,就听到村尾萝卜嘴敲着铜锣“哐——哐——哐——”的打更声。他每走几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锣,边敲边喊“各家各户,门窗关好,火烛当心哟——”尾音拖得长长的,在暗夜凝滞的空气里震颤,凄厉地擦过人的心头。那激越的更声飘过潺潺流淌的小河、飘过岑寂空旷的田野,飘过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荡在小村夜空,缓慢、飘渺,苍凉。

    一年四季,惟冬天打更。萝卜嘴打更时一般宿在大队部里的穰草地铺上。到更点时,便一手提着黑黜黜的马灯,一手拧着锃亮的铜锣,步履蹒跚地穿行于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倘若雨天,那路上粘稠稠的,像糯米粥,打更的长套鞋上满是乌黑的泥,像爬了好多泥鳅。上半夜一般喊“火烛当心噢——”,下半夜则喊“平安无事喏——”。每隔百米左右敲一回锣,直敲得人沉沉睡去。在梦呓中,依稀听到一两声悠远的更声,有时也被一阵阵犬吠声淹没。下雪天,打更的顶着簌簌雪花,提着迷离的马灯,出没在深巷小弄里。雪花给他披了一层银银的白。他的雷锋帽上、眉毛上、袖口上、裤管里沾满粉面似的雪,在严冬的雪夜里,如一个深山里的怪兽。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两行脚印。寒气把人们禁锢在被窝里,但那更声伴随着呼呼的风声,温暖着村人的梦。

    冬日里,萝卜嘴腌的咸菜很好吃。他晚上打更,白天经常用铅丝篮子到鲁汀河里拉蚬子、拉螺蛳,到了傍晚,他就蹲在门槛边剪螺蛳,然后哗啦一声倒进滚油锅里,加上葱蒜等佐料,不一会儿,香气四溢。吃饭时,他总给邻居家送上一碗,然后自个儿“噗哧噗哧”地吸螺蛳,有时被厣子粘住,咯好一阵子才咯出来。

    晴朗的冬夜,没有风,月亮早早地蹲上榆树梢。我们搁下饭碗,兔样窜出来,三五成群地来到大队部,等着打更的萝卜嘴。冬夜的乡村极其静美,如一幅清简的素描。树枝皆如铁质剪影,把湛蓝的天空和银铂的地面切割成无数诡谲的几何形体。月儿莹莹汪汪,如盘如碾如磨,几欲滴下汁液来。高低错落的墙角投下的暗影如被风卷起的电影屏幕。冬夜里的一帧帧黑白照片,染着岁月的底色,透着乡村的恬淡和平和,渗着乡村的温馨和质朴。

    我们跟萝卜嘴跑东跑西,一路上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好不快活。萝卜嘴戴着发黄的雷锋帽,套着露絮的大棉袄,黑暗中,像一只体形臃肿的腥腥。我们一齐吆喝着“关好门窗哟——火烛当心噢——”,惹得狗们狂叫,惊得屋檐下夜宿的麻雀扑拉拉乱飞。疯过头了,打更的也嫌烦了,便吆喝几声,赶我们回去。还哄我们再不回去夜里就“演电影”(尿床)了。这一招果然奏效,伙伴们便悻悻地回家。于是,他又顶着北风寒气继续当当当地打更了。

    村里理发店的三狗子总是喜欢坐在自家屋前的石碾上晃头晃脑地拉起他心爱的二胡。一曲轻快流畅的《紫竹调》后,接着又拉起了扬剧《梳妆台》、淮剧《赵五娘》。有时萝卜嘴会停下来,使劲地敲起铜锣,惊飞了楝树林里栖息的杜鹃乌,惊跑了藏在草垛里偷欢的野狗。我最喜欢聆听二胡苍凉和忧伤的情调,特别是抒情处的揉弦,简直就是按在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禁不住的,眼眶就有些濡湿了。在冷凝的冬夜里这更声和二胡声将人世间的大喜大悲、爱恨情仇都酣畅淋漓地倾诉、渲泄。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和几个伙伴去北边桑湾村看完电影《人生》后,我独自爬上草屋西边的穰草堆上为刘巧珍抛洒一掬同情之泪。刘巧珍出嫁时,骑着毛驴,对着高加林家的方向,默默凝望。眼睛美丽忧伤,几滴清凉的泪珠顺着面颊,滴到胸前的红盖头上。血红的夕光,涂满周身,镶了绚烂的金边。那几滴泪,滴在我青春年少的心里。这时,悠远的更声温软地拂过心田。

    刘巧珍的美丽清纯、苦难悲伤以及无边的清风明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月光下的草堆如海上的岛屿,村里诗性般的更声若隐若现,我躺在草堆顶上,凝望着透明的蓝天,以及玉盘般的圆月,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伤和激动。乡野间的如诗月色、电影里的悲欢离合滋润着一颗少年的心,这颗心变得敏感多情,变得内向谦卑,变得富饶丰盈。

    乡村生活伴随着饥馑和维艰,那寂寥的冬夜,是咣咣的更声抚慰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变得柔软。当静谧的夜晚取代了白昼的喧嚣,当现实中的功名利禄退位给了精神上的修复整饬,那激越深沉的更声又分明给人一种谦逊勤勉,澹泊名利、自省自尊的清醒与思辨。

    现在,村里都装上了路灯,以前的泥泞土路都浇成光洁的水泥路,村口甚至还装上摄像头。家家都装上牢固的铁门。高门深院,挡着如水的月色,挡着稀疏的鸡鸣犬吠,挡着不设防的淳朴岁月。现在村里的安全设施齐备,但从前那诗性而古老的更声,不经意的,在某个寂静的午夜,穿过我们日益荒芜的梦乡,给我们带来久违的温暖和感动。

    在我的村庄,更声和蛙声,蝉声、鸟声一样,就是姑娘媳妇们口中飞出的民歌民谣,土生土长,原汁原味,清新流畅。那遥远的更声凝聚着恒远的乡村情感,渗透着农耕时代的精神气质,镌刻着饥馑年代祖辈们灵魂深处的呐喊和渴望。

    在远去的贫穷而充满温情的日子里,在那些被饥馑和忧伤包裹的时光里,是乡村冬夜哐哐的更声,落红一样,铺满我的心。让一颗年少的心变得丝绸一样柔软和熨贴。那种浸润着严寒和欢乐的凄伤,浓稠而饱满,暮霭般漫溢过来,我成了乡村的一条蓝色的河流。那样的冬夜,我如一只孤独的小鸟,栖息于宁谧的小村,贫穷而听着更声,我收获并珍藏着小小的幸福。更声带给我的快慰如家乡的鲁汀河水,潺潺地流淌。

    而现在,村庄被时代的巨手抓起,抛下,诗性的更声连同袅娜的炊烟、静默的苦楝、古拙的罾簖,浪漫的情歌,肃穆的窑洞、丰满的草堆一起,水土一样流失。在没有更声、民歌、游戏的村庄里,有时连一阵诗经般的鸡鸣犬吠也难以觅寻,机器的轰鸣和汽笛的尖叫声震颤并麻木着人们的听觉和精神。人们不顾村庄日渐衰老的忧伤,把浮躁和物质生生地贴在村庄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让淳朴的民风、友善的亲情、乡村的精神在纷纷涌向城市的路上变成一张张冰冷的车票。

    我时时站在村庄清凉的屋檐下四处张望,四下谛听,我依稀听到河坎上裸露的树桩发出的呢喃,恍惚间,那远去的更声,那雪地里的萝卜嘴,带着岁月的风尘,月光一样,洒在我心灵的湖面上,月光下,我成了一茎婷婷娉娉的芦苇,思绪如洁白的芦花,纷纷扬扬……, http://www.100md.com(宫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