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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遁(1)
http://www.100md.com 2014年9月15日 《特别文摘》 2014年第18期
     这是一声有损父亲尊严的惊叫。他差点被惊得后仰跌倒。

    “爹!”杨修平也惊叫一声,这一声却无关儿子的尊严,恰好是父子情深时的情急。杨修平赶上一步要搀扶父亲,杨存志却气象庄严地站稳了身子。杨存志发现儿子头上居然没有辫子,一颗精光光的头,好似河道里一颗被亿万斯年的激流打磨出来的圆滚滚的乱石,青光可鉴,一头都是那种夺人心魂的贼光。

    “你?你的辫子……”杨存志恍惚间,看见没有辫子的儿子的头,像是一个没有头的儿子矗在面前。

    “辫子在屋里搁着,还没有来得及戴上。”杨修平散漫地说。

    儿子原来割了自己的辫子!

    割辫子可是要掉脑袋的,没有辫子的人和没有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你的头暂时在你的肩膀上寄存着,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拿走的,好似你借了别人的钱,钱在你手里,却并不是你的钱,到了还钱日期,你得还给人家。而且,借给你钱的人并不是你的什么亲朋好友,人家是专门以放债为生的,驴打滚利息,只要你一时倒不开手沾上他,任你田连阡陌牛羊成群,都会被他绕进去,把你所有的身外之物榨干了,再把你的血抽干喝尽了,肉剃光了,骨头嚼碎了,骨髓吸食干净了,才算罢休。而割了辫子的男人,不但割了自己的头,等于把全家全族人的头都一同割了。割辫子等于反叛朝廷,谁不知道这是大罪,重罪,十恶不赦之罪,一人犯罪,可是要三族九族连坐的啊。

    “你!你!你的……辫子——”

    杨存志由极度震惊转为气急败坏,又转为肝胆俱裂。杨修平看见父亲这个样子,所有的样子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最初的一霎里,他心中涌上的是一层悲哀,又是自己的父亲,悲哀的情绪还没有形成,当即转化为伤感。伤感的情绪仍然没有形成,又化为悲愤:全世界都在铆足了劲儿往前赶,而我们的国民还在沉睡,如何不吃败仗,如何不被奴役,就是再羸弱的人,看见比他还羸弱的人,都会生出非分之心的。经过一番三回五转,又是眨眼间的情绪调整,杨修平竟然笑了笑。不是嘲笑,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又见过大世面的人,谁会嘲笑自己的父亲呢。

    那是一种悲凉到绝望的笑。

    那是一种决意拯救的笑。

    杨修平生怕父亲误会了他的笑,赶紧将刚裂开一条缝儿的嘴唇合住,将还没有扩散开的笑纹收回,这时,他却发现父亲也笑了。是那种惨笑,神色过于惨痛,看起来,很容易误会为开心的笑。杨存志猛然间有了如释重负之感,这一段日子,他时时刻刻都在纠结着,两个家族即将到来的生死抉择,使他的心时时都在被狞厉的锯条撕扯着。他希望杨家成为独流地最后的主人,但他不希望一家独存,一家或走或灭。但是,当下的情形又不能两全。他为此纠结,为此痛苦,为此生不如死。在墓地,他已与白光祖商定了,无论刀客决战的结果如何,胜了那家留下,败了那家留下几户看门人,守护家族的坟院,把家族的根留在这儿,万一将来情形有所变化,比如年年水流充足,在外面立足不住还可以回迁,不想在外面落脚的,也可以随时回迁。他们两人准备回来给各自的族长,给家族成员做工作,力争达成共识。

    这下好了,一切都解脱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世事如棋,说不定哪一步棋走错了,或走对了,都会影响一盘棋的结局的。昨天儿子进门时,明明看见头顶是有辫子的嘛,原来他戴的是假辫子,出门学本事的,本事不知道学到没有,学到多少,倒先把自己学成畜生了。没有辫子的人,还算是人么!也好,也好,也罢,也罢,哪天让官家发现了,把他锁了去,咔嚓,头没了。把全家人锁了去,咔嚓,咔嚓,咔嚓,一会儿,一地的人头,绝命场变成西瓜地了,一地的西瓜,大西瓜,小西瓜,一律都是红沙瓤。不是要灭三族的吗,杨家一族人,才够一族,算上白家人,才够两族。还缺一族,咋办呢,官家只有把两个家族的牛呀马呀猪呀羊呀狗呀鸡呀猫呀驴呀的,算作一族了。要是灭九族,我都替官家犯难呢,为了凑够数儿,倒是苦了那些兵丁,只好在上下独流地范围里,漫山遍野去抓狐狸兔子老鼠了,活在地上的怎么说都好抓一些,这些抓完还凑不够数儿,只好去抓有翅膀的飞禽了,野鸡、麻雀好抓一些,鸽子、乌鸦、喜鹊、老鹰,这些飞得又高又远的活物,抓它们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就算野鸡麻雀好抓一些,可人家毕竟也是生着翅膀的,看看情形不对,它们可以暂时离开上下独流地,逃到深山里避一避,看见抓它们的人走了再回来,或者,索性不再回来了,官家再厉害,也不至于生出翅膀来,像鹞子那样漫天飞蹿着捕捉飞禽吧。

    “辫子,辫子,啊,辫子!”楊存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顾了感慨连连。

    “嚷嚷什么?”

    杨灭白人老瞌睡少,鸡叫头遍时,已经醒了。醒了后,靠在土炕边上抽水烟。这是孙子给他带回来的兰州水烟。真正的兰州货,一等一的好水烟。一连抽了三锅水烟,瘾过饱了,又抽旱烟,又一连抽了三锅旱烟,公鸡开始叫第三遍了,他慢腾腾起来。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作息习惯,幼小时,每当这个时候,父母便不由分说将他从被窝里扯起来,哪怕他什么事情也干不了,哪怕天气不好,他无法去外面玩,在屋里干耗着,也不许睡懒觉。懂事后,第三遍的鸡叫只要第一声响起,接着响起的必然是父母催促他起床的声音,哪怕多睡一泡尿工夫的觉都不行,哪怕天上下刀子,也得起床。父母的理由很简单,听起来根本不算是理由,甚至都不算什么正形的话。父母说:干不了活是干不了活的事情,起床是起床的事情。

    昨晚,杨灭白睡得很迟,爷孙俩分离多年,相互间自然是积攒了多年的话的。而昨晚,爷孙俩倒还顾不得说那些可以说也可以不说说了和不说都无关紧要的体己话,他俩说的是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儿。孙子说的话,要是从儿子的嘴里说出来,耳刮子、棍棒,早已伺候上了,可是,话是孙子说的,就另当别论了。爷爷在孙子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的,孙子是原则的制定者,爷爷是忠实的实践者。孙子率先将自己的假发辫一把扯掉,爷爷当时所受的惊吓,惊吓过后的悲伤愤怒绝望,一点都不亚于刚才的杨存志。孙子一句话说完,爷爷立即回复了爷爷的本色。孙子说,爷爷你看,割了尾巴,孙子是不是更精神了?爷爷说,精神个屁!孙子说,爷爷高明,确实屁也精神了,没了尾巴的阻挡,放屁利索了嘛。, 百拇医药(马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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