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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情的句号
http://www.100md.com 2016年12月1日 《特别文摘》 2016年第23期
     标点符号里,句号最绝情。我欣赏这绝情。

    有时,我想,文字也要写得绝情些。这绝情,其实就是果断。一个句号下去,不犹疑。

    我只说这么多,或者是浓缩,或者是节制。不千言万语,不千回百转。我只说这些,多了就错,多了就轻。多了就分了力,就不能一箭射入石头中。

    想我年轻时写小文字,一句又一句,连绵不断的逗号缠夹其间,总觉没说完,没说透。像恋爱,说了一夜,还是一肚子的话。到了中年以后,笔头就懒了,懒得多说。也像爱情:再见那人,相顾无言,即使有泪也深锁眸底;多数时候是,没有泪意。就这么绝情。再见面,是清风明月,是月朗星稀:我很好,你也珍重。再见面,我们是两个沉默的句号,可以互不关联。

    中年以后,事和情上,习惯用句号。

    当人生走到习惯去画句号时,便真是凉下来了。是幽凉,是后半夜的露水悬挂在陈年蛛网上的凉,是霜降之后的初霜卧覆在石阶上的凉。句号应该是冷色调的,是日暮苍山远,是月光下的古战场荒草披覆。

    我读《水浒传》,读到宋江招安之后的那些章节,不胜苍凉,叹作者笔力绝情。那些英雄一个一个地散,一个一个地死,是一个一个的句号钝钝地在心上钻。散了,死了,只剩下莽莽苍苍的旧山河了。

    读罢《水浒传》,心念念想去梁山,想那八百里水泊清波荡漾,想一支令箭放过去,对岸的芦苇丛里会划出一叶小舟来。待到真去了梁山,只见一座山峰突兀在中原大地上,并无甚险绝奇崛,山下也并无什么芦苇水泊——千百年过去,真是沧海桑田。英雄走了,梁山水泊的大舞台也消散在尘烟里了,句号就此画下,不容我贪恋。

    不仅不贪恋,人生还要亲自操刀动手,自己给自己画上句号。狠狠地画,狠狠地舍。

    范蠡辅助越王勾践,灭掉吴国,完成了振兴越国的大业。事成之后,不居功自傲,而是急流勇退。他潇潇洒洒,泛舟于五湖之上,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不留恋功名利禄,活得真是尽得风流。他舍得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画句号,他是智者。同为越国良相的文种,就不舍得了。范蠡隐退之时也劝文种,但文种选择继续留在越王身边,他希望他的政治生涯是一个逗号连着一个逗号,连绵着写下去,写成鸿篇巨制。哪里写得下去呢,收场不过是得了越王赐剑来自杀。

    李清照在《夏日绝句》里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句子就有句号的雄浑沉重,不附和不妥协。想当年,也是夏日,在溪亭日暮,李清照和旧友喝醉忘记归路,缤纷笑声中误入了千朵万朵的藕花丛中。那时候,时光是轻灵如蝶的,心也是。那样的日子其实是一个一个的小逗号,绵延摇曳,自有风情。有一天,家国江山皆破碎,她可以像项羽一样,不过江东不偷生。这就是一个最响亮的句号了。

    句号,是绝情。但,不绝情怎么见风骨!, 百拇医药(许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