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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里的战争
http://www.100md.com 2019年1月1日 《爱你·健康读本》 20191
     因为得了肝炎,我住了院。大夫看过我的化验单,开口问道:“你得了什么病?”原来那张化验单他没看懂。其实不用化验单也能看出我的病来:我浑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一样的颜色,这是正在闹黄疸。我告诉他,据我自己的估计,大概是得了肝炎。这事发生在多年前,当时还没听说有乙肝。大夫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给我点维生素吧——我的病就是这么治的。

    在医院里没有别的消遣,我只有看大夫们给人开刀。这一刀总是开向阑尾,应该说他们心里还有点数,知道别的手术做不了。我说看开刀可不是瞎说的,手术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两点钟阳光最好,就是在那时动手术。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着,互相打赌说几个小时能找到阑尾。后来我和学医的朋友说起此事,他们都不信。

    做手术的大夫都说人的盲肠太难找。闲着没事聊天时,我对他们说:“你们对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别给人开刀了。”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越是不熟悉,就越是要动——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人的肠子和战争不是一码事,但这话就没人说了。我觉得有件事情最可恶:每次手术,他们都让个生手来做,以便大家都有机会学习战争,所以阑尾总是找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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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哥们,他犯了阑尾炎,大夫动员他开刀。我劝他千万别开刀,万一非开刀不可,就要求让我给他开刀。虽然我没学过医,但修好过一个闹钟,还修好了队里一台手摇电话机,就凭这两样,怎么也比医院里的这些大夫强。但他还是让别人给开刀了,主要是因为别人要在战争里学习战争,他怎么能不答应?

    也是他倒霉,打开肚子以后,找了三个小时也没找到阑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肠子都拿了出来,上下一通緊捯。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饭店,卖炒肝、烩肠,清晨时分厨师在门外洗猪大肠,就是这么一种景象。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别人也动手来找,就有点七手八脚。哥们被人找得不耐烦,撩开了中间的白布帘子,也去帮着找。最后终于在太阳下山以前找到了,把它割下来,天也就黑了,要是再迟一步,天黑了看不见,就得开着膛晾一宿。原来我最爱吃猪大肠,自从看过这个手术,再也不想吃了。

    时隔近三十年,忽然间我想起了住院看别人做手术的事,主要是有感于当时的人浑浑噩噩,简直是在发疯。谁知道呢,也许再过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会发现有些人也是在发疯。如此看来,我们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质的飞跃,但我怀疑这么理解是不对的。理性可以这样飞跃,等于说当初的人根本没有理性。就说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刀的大夫用漆黑的大手捏着活人的肠子上下倒腾时,虽然他说自己在学习战争,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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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我得到一个结论:一切人间的荒唐事,整个社会的环境虽是一个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个闹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疯。不管社会怎样,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住院的事我还没写完呢。我在医院里住着,肝炎一点都不见好,我的脸色越来越黄;我的哥们动了手术,刀口也总是长不上,人也越来越瘦。后来我们就结伴回北京来看病。我一回来病就好了,我的哥们却进了医院,又开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说,上一次虽然把阑尾割掉了,但肠子没有缝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个瘘,肠子里的东西顺着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

    我哥们倒不觉得有什么幸运,他只是说:妈的,怪不得总吃不饱,原来都漏掉了。这位兄弟是个很豪迈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拿自己的内脏给别人学习战争。(珠珠 摘自《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北方文艺出版社), 百拇医药(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