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期刊 > 《幸福家庭》 > 2019年第12期
编号:13436836
一路淌来的水
http://www.100md.com 2019年12月1日 《幸福家庭》 2019年第12期
    

    水井,连接了天与人的关系,是充满温情的大地之眼。

    那年月,我家单独住在一个叫甘溪沟的山里,背面与对面都是大山,当门是一湾水田,春夜听取蛙声一片,夏夜的流萤则让山沟里到处闪烁着晶亮的童话,让儿时的我平添了许多美好遐想。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大山里幽然淌来,从没有干涸过,轻松可得小鱼、螃蟹,最难忘我的童年生活是多么的欢快和无邪。沿溪疯长的扁竹根让小溪充满了生机,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生长在《诗经》里的菖蒲,在我故乡的溪流中长得同样葳蕤。

    我家的水井就在离小溪不远处的一个岩腔里,离家有半华里很不好走的上坡路,就是老家常说的“上坡下坎,撞到脚杆”的曲折山路。井水从幽深的岩腔里渗出,积蓄成一个水洼,无声地滋养着我们一家。在我眼里水井是神圣的,我每次弯腰走进岩腔时,一股沁人的凉意总让我心生敬畏,然后蹲下身子,一瓢接一瓢地将水舀到水桶里,满耳叮咚的流水声,是井水走向农家时的深情呢喃。每年的大年初一,父亲就会领上我去给水井作揖和烧纸,算是感恩水井的滋养之恩,然后再用铁铲将一年积下来的淤泥清理干凈,这叫“掏水井”。每一个细节父亲都很虔诚,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水神,不再供给我们一家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流。

    父母都忙,取水的事落在了我和二哥身上。当时我俩都还不到10岁,根本挑不起一担水,只得抬水。半华里山路崎岖曲折,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抬着一桶水,水从桶里荡出来打湿衣服是家常便饭,但母亲似乎并不心疼我俩,而是不停地唠叨:“怎么抬的,荡得只剩下半桶水了。”我与二哥挺委屈地任母亲叨念,毕竟水贵如油。

    取水是我家最大的难题,那时恨透了我家那口总是“喂”不饱的石水缸。石水缸是爷爷留下的,听父亲讲,当年爷爷在外地请来一老一少两个石匠,足足用了半个月才做好,全是细錾打凿的,还配有精致的雕花和文字。为了节约用水,晚上兄妹们合着用一盆水洗脸洗脚,然后再把水盛好,煮猪食或喂牛用。一旦遇上下雨天,母亲便安排我们把水桶、盆子全摆放在屋檐下,接满顺着瓦沟流下来的雨水,然后又倒在水缸里。我与二哥最卖力,鞋子湿透了就光着脚板干,因为只要水缸里满上水,我俩至少就能躲过两天的抬水之苦。

    最怕冬天到来,一旦大雪封山,山路就会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被雪压断的竹子横在挑水的路上,我与二哥无法去抬水,瘦小的母亲更吃不消这种苦活,就只得指望父亲了。父亲也要靠双手砍出一条“雪”路,临走时他哈一口气,将一把柴刀别在腰间,随即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上世纪80年代初,精明的父亲在小镇上修了房子,我们全家就离开了甘溪沟和那口水井,带上那口石水缸搬到小镇居住,但是这没有改变我挑水的命运,唯一改变的是我不再与二哥搭伙抬水了,因为我已经能独立挑水。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小镇开始兴起了赶集,每逢赶场天,外面的生意客会来到镇上收购蛋禽和农产品,父母便趁着大好时机开了餐馆。

    赶场头一天,父母要准备所需材料,我则负责把水缸里的水挑满。那阵我刚上初中,个头不高,放学回家后就得去一个叫大水井的地方挑水。大水井在离小镇一里路的一个低洼处,水势大而清冽,街上的人都来这里挑水和洗衣洗菜。由于赶场天我家生意不错,来喝水洗手洗脸的客人不少,所以用水量很大,我得把家中的石水缸装满才够用,往往累得肩头磨红了,人也倦了,鞋也湿透了。那时我的最大愿望就是时时让水缸满上水,不让母亲为缺水而担心。一旦遇上干旱天气,大水井的水量就会减少,等着挑水的队伍排得长长的。于是晚上“打夜工”挑水的人就多了。大家打上电筒整夜都奔忙在挑水的路上,远远望去就像夏夜里的一串流萤。

    1996年,街上的人自发集资买来了塑料管,把两公里外的泉水引到街上,还砌了一座蓄水池。通水那天,大家都买来鞭炮疯狂庆祝,还意犹未尽地用水相互泼洒取乐。家中来水的第一天,母亲依然未改旧习,安排我们把水缸水桶都给满上,在她心中水太金贵了。从此以后,自来水、水管、水龙头这些新名词走进了我家,母亲也不再为缺水而发愁了,只要将水龙头轻轻一拧,一股清流就涓涓流出。

    有了自来水后,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扁担和水桶彻底退出了我的生活,再也不是我心中的阴影。1998年,家乡实施“母亲水窖”工程,政府在街后面的山上修建了一个更大容量的蓄水池,还优化了通水设施,使大家的生活用水得到进一步保障,在家中就可以放开手脚洗菜洗衣服洗澡了。这样一来,家中的石水缸失去了实用价值,甚至成为了负担。一天,家里买了洗衣机和冰箱,找不到合适的搁放处,就将失宠的石水缸抬出了家门,放在露天坝,它开始过上了雨打霜欺的“冷宫”生活。

    后来,我家又从小镇搬到了县城,饮用的不再是自来水了,而是桶装矿泉水。家中没水了,打个电话就有人送过来,微信一扫付费成功,将饮水机的电源打开,把矿泉水烧沸后,与家人或朋友泡茶聊天看电视,一杯接一杯喝着,悠闲地品味生活。不久,我们又安装了净水器,喝上了净化水。

    去年,我家购买了一套配有花园的住房,闲暇时,我便开始设计栽花植树、摆放盆景、布置鱼池的事。妻子建议,何不把老家镇上那口石水缸搬来养花喂鱼?于是,我便利用周末将在老家闲置已20多年的石水缸“请”到了县城,摆放在花园里,盛满水,养上几株睡莲和10多尾观赏鱼。不到一个月,睡莲就开花了,优雅得像一个个睡美人,偶尔还引来蜻蜓和蜂蝶的光临,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惊喜和愉悦。遇上下小雨时,雨点在水缸里溅起朵朵水花,就会欣赏到莲动鱼欢的美景,令我们陶醉在这袖珍版的江南风光中。

    这口陪伴了我家三代人的石水缸是由四块石板镶制而成的,正面上端阴刻有“饮水思源”四个楷体字,中间的一个圆圈里镌刻着一幅精致的浮雕图案:一口造型别致的水井上面盛开着两朵牡丹,枝蔓与叶片十分生动传神,充满祥瑞。有一天,一位从事建筑研究的朋友做客家中,看见这口石水缸后,惊讶地大赞一番,说水缸的錾路凿痕很精细,线条对称均衡,图案寓意吉祥,是一件品相很好的实用类石质器具。

    在我的追问下,朋友开始鉴赏起来:图案的圆形寄寓着和谐与团圆,水井上面有牡丹花盛开,就是“锦上添花”的含义,因为井锦谐音。我顿生无限感慨,“井(锦)上添花”不正是我今天生活的写照吗?在这一路走来的时光中,在这一路淌来的流水中,爷爷那辈人的美好向往像一个未揭晓的谜底一直守在我身边,那花儿从梦想出发,终于可以在如今的春风中怒放了。

    (摘自《遵义日报》2019年10月13日), http://www.100md.com(胡启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