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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三件宝贝
http://www.100md.com 2017年8月1日 《特别健康·上半月》 20178
     墙上挂着值钱宝贝

    我小时候亲眼看到,父亲有三件宝贝。这三件宝贝都挂在我家的墙上。

    一件是一块瑞士英格牌的老怀表。父亲从来没有揣在怀里,却一直挂在墙上当挂钟用。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我们就用它来看时间。一件是一幅陆润庠的字,写的什么内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只是听父亲讲过,陆润庠是清朝的大学士,当过吏部尚书,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另一件是郎世宁画的狗,这个人是意大利人,跑到中国来,专门待在宫廷里画画。他画的狗是工笔画,装裱成立轴,有些旧损,画面已经起皱了,颜色也已经发暗,但狗身上的绒毛根根毕现,像真的一样,背景有树,枝叶茂密,画得很精细。

    我不知道这两幅字画父亲是怎样得来的,是什么时候得来的,从字画陈旧且保存不好的样子看,再从父亲喜爱又熟悉的样子看,应该年头不短了。

    我猜想,父亲并不是为附庸风雅,或真的喜欢字画,他只是喜欢两幅字画的名气。值钱,使得这兩幅字画的名气在父亲的眼睛里更形象化。在一面墙皮暗淡甚至有些脱落的墙上,挂着这样的字画,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种不伦不类让父亲暗暗自得。在税务局所有20级每月拿70元工资的职员里,父亲是得意的,起码,他拥有陆润庠、郎世宁。

    字画成为教育素材

    墙上的这些宝贝,常常是父亲教育我和弟弟的素材。父亲的理论就是,人生在世要有本事,不管什么本事都行。陆润庠不当官了,写一手好字,照样可以活得挺好;郎世宁画一手好画,在意大利行,跑到中国来也行。父亲常会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由陆润庠和郎世宁说出好多名人。比如他会说,同样靠一张嘴,练出本事,陆春龄吹笛子,侯宝林说相声,都成为“雄霸一方”的能人。本事有大有小,小本事有小本事的场地,大本事有大本事的场地,就怕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有人家吃肉你喝汤了。

    父亲教育我和弟弟的另一个理论,也曾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那就是他常说的本事是刻苦练出来的。那时他常说的口头语,一个是“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一个是“吃得苦中苦,才能享得福中福”,一个是“小时候吃窝头尖,长大以后做大官”。

    如果我考试得了99分,父亲就会问,你们班上有考100分的吗?我说有,父亲就会说:“那你得问问自己,为什么人家考了100分,你怎么就没考100分?一定是功夫没下到家!”

    父亲教育我和弟弟的方法,就是不厌其烦。父亲脾气很好,是个慢性子,砸姜磨蒜,一个道理,一句话,反复讲。有时候,我和弟弟都躺下睡觉了,他站在床边,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讲,一直讲到我和弟弟都睡着了,他还在讲。

    弟弟不怎么爱学习,就爱踢足球,父亲不像说我一样说他,觉得说也没有用,便由着弟弟的性子,踢他的球。父亲心里有一个小九九,他觉得弟弟学习不成,我的学习不错,把我培养上大学,是他最大的希望。

    再难也要留在北京

    20世纪60年代,我读初中。父亲突然病了。那正是全国闹天灾人祸的时候,连年的灾荒使粮食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家又有弟弟和我两个正长身体的男孩子,粮食就更不够吃了。有一天,父亲不知从哪里买来了好多豆腐渣,开始用豆腐渣包团子吃。那东西又粗又发酸,吃一顿两顿还行,天天吃的话真有些受不了。可是父亲却天天在吃豆腐渣,中午带的饭也是这玩意儿,最后吃得浑身浮肿。单位给了一些补助,是一点儿黄豆。这点儿黄豆远远弥补不了父亲身体的严重欠缺,他开始半休。等他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以后,他的工作被调整了。

    父亲一直没有对我们说,他是怕我们为他担心,也是怕自己的脸面不好看。直到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没骑他的那辆自行车,我才发现了问题。原来父亲把自行车推进委托行卖掉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姐姐寄来了一封很长的信。姐姐想把我接到呼和浩特她那里上学,这样家里就少了一个人的开销。姐姐想用这样的方法,帮助父亲解决一些困难。

    我很想念姐姐,能够到呼和浩特去,就可以天天和姐姐在一起了;只是离开北京,到一个陌生的新学校去,我又有些担忧,况且我们学校是北京市的十大重点中学之一,姐姐帮我选择的学校是他们铁路的子弟中学,教学质量肯定不如我们学校。我拿不定主意,就看父亲最后怎么决定了。

    父亲没有同意,不容置疑地回绝了姐姐的好意。对于一辈子优柔寡断的父亲而言,这是唯一一次毅然决然的决定。父亲在给姐姐的信中说,他可以解决眼下的困难,还是希望把我留在北京,以后在北京考大学,各方面的条件都会更好些。

    我留在了北京。父亲继续步行从前门到西四上班。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忍痛卖掉三件宝贝

    粮食依然不够吃,每月月底,父亲和母亲常常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没过多久,我发现墙上的那块英格牌的怀表没有了。又没过多久,陆润庠的字和郎世宁的狗,也都没有了。我知道,它们都被父亲卖给了委托行。那时,我妈吐血,为给我妈治病,也为治他自己的浮肿,要买一些黑市上的高价食品,父亲不得不卖掉了他仅有的三件宝贝。

    我知道,父亲是希望用这样的方法,给我妈补补身体,更为挽救自己江河日下的身体,希望能尽快恢复原来的工作。可是这三件宝贝没有挽救得了父亲,他的身体状况下滑得厉害,又患上了高血压。税务局让他提前退休了。那一年他57岁,离退休年龄还有三年。

    退休那一天,我去税务局接父亲,顺便帮他拿一些东西。我才发现,他被调整后的工作不再是干税务,而是税务局下属的第三产业,在一个小工厂生产胶木产品。我在税务局旁边胡同里一个昏暗的车间里找到了父亲,他正系着围裙,戴着一副白线手套挑胶木做的什么电源开关。听见同事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看见了我,站了起来,和同事打过招呼之后,跟我一起走出车间。

    相互扶持渡过难关

    那一天,我和父亲从西四一直走到前门,一路上我和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知道,父亲心里一定很痛苦,他一定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告别工作。他一定不甘心,又一定很无奈。

    我一直在想,按照父亲的教育理论,他这一辈子算是有本事呢,还是没有本事?如果说没有本事,父亲是凭着初小的文化水平,靠着自己的努力,从国民政府到新中国成立,一直是担当得起这一份工作的。如果说有本事,他最后却沦落到做胶木电源开关的地步。他是被身体打败的呢,还是由于身体的原因而被单位顺坡赶驴一样赶下了山?父亲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这些。

    由于他的提前退休,家里的日子变得更艰难。我本想读高中将来考大学的,在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想考一所中专或师范学校,不仅可以免去学费,还能解决吃住,帮助家里减轻一点儿负担。父亲坚决不同意,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你弟弟不爱读书也就算了,你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绝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我姐姐知道了这事后,每月寄来30元,说是补齐父亲退休前的工资,一定要我读高中,考大学。

    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百拇医药(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