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樱桃树
外婆的樱桃树
北京老年医院精神心理一科主任、主任医师 张守字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夏天，八十多岁的外祖母突然变得神神叨叨，一天到晚不停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说自己被神灵附体了。大舅说外祖母“有仙气”，只有我感觉有点怕怕的，因为外祖母会对着空气说半天话，不像自言自语，而像是对话，说话对象似乎是过世多年的外祖父。
有一次，外婆让我去田里喊外祖父回家吃饭，说话的神情很认真。我很迟疑地说“姥爷早死了”，外祖母突然就很生气，“啪”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哭着跑到芦苇荡找小舅，小舅拿出从河汊子里掏的鸟蛋，我一高兴，就把挨打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
当村子里的人说我姥姥可以跳大神治病的时候，外祖母记性也越来越差了，常常早上才吃了饭，过一会又要吃饭；有时会喊我妹妹叫“小翠”，其实我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小翠。小翠是我的表姐，外祖母最疼爱的外孙女，她在十七八岁时生了一场病。翠表姐是我们兄弟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孩子，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大姨常常说她长得像张金玲(当时的电影明星)，可我觉着表姐比她还好看。
, 百拇医药
夏天的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芦苇荡的潮气和荷叶的清香，外婆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手上搓着麻绳，眼睛里像笼上了一层水雾，望着大路的尽头，喃喃地说：“小翠该来了吧!樱桃熟了，来摘吧!”大姨就在一边流眼泪，只有我在一边蹦蹦跳跳地玩闹。
“半大小子狗也嫌!”老人们常这么说。“樱桃早没了”——我嬉笑着大声说。当外婆家的樱桃树结出第一颗樱桃的时候，我们几个男孩子就惦记上了。因为和外婆家是邻村，我放学就会绕过来看看樱桃熟了没有，所以每年樱桃总是不用等熟透了就被我们几个馋虫吃光了。
我还在一边笑着蹦蹦跳跳地时候，小舅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湖边，“你没看见你大姨在哭么？”他瞪着眼睛吵我，我惭愧地低下头。我记起来了，翠表姐走了好几年了。
风在湖面上来回奔突着，像没有了方向的野狗，芦苇四处地摇摆着，黑云一下下聚拢了过来，雨丝白茫茫地扫过来，我突然看见小脚的外祖母在雨雾中跑着，一闪而过。我以为花眼了，揉了一下眼睛，外祖母又看不见了。我们回家的时候，全家正在到处寻找外祖母。我告诉大家外祖母可能在湖边，大家穿上蓑衣都去寻找，发现外祖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雨里，嘴里喃喃自语，“我找到小翠了!我找到小翠了，咱们回家了!”
, 百拇医药
大家都说外祖母疯了，只有我知道她是想小翠和外公了。很早以前外祖母耳朵就聋了，但这个夏天仿佛她什么都能听得到，每天早上她像会被雨声和海潮声惊醒，其实可能是被风吹在门楣上的干粽叶的声音惊醒，她总是对着大舅母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当大舅母问她时，她就会走到院子里，看着樱桃树，舅母就会叹口气说：“又在想翠翠了。”
翠表姐走的那个春天，院子里的樱桃树花开得特别旺盛，满满一树粉粉的樱花，招来了很多蜜蜂，午后天气稍微暖和些时，大姨就会把表姐移到树下的大椅子里。她面色苍白，明显有一种病态，但我感觉还是很好看。翠表姐说，她很想再吃一次樱桃!大姨和外祖母就说“等熟了就给你摘”。翠表姐很长很长的睫毛下眼睛黑黑的，目光好像落在樱桃树上面的天空上，又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无力的眼神让我突然想哭出声来，可我忍住了，我用稚嫩的声音也跟着说：“等樱桃熟了，第一个我就摘给表姐吃!”
可翠表姐最终也没等到樱桃成熟。我特别不愿意让她走，就像特别不愿意外祖母走一样。那年夏天最后一场大雨的时候，外婆出门摔倒了，从此卧床不起，大家都感觉外祖母要不久于人世了。我母亲去箱子里找出外祖母的寿衣，那是外祖母还没怎么糊涂时自己做的，颜色像太阳一样又红又亮，拿出来的时候仿佛幽暗的房间都变亮了，但我总感觉这种东西又神秘又可怕。母亲把衣服抖落了一下，突然从衣服里掉出来一个银色的东西，母亲拿出来一看，是一把长命锁!
母亲一下子就泪流满面，说这把锁是翠表姐的，外祖母一直珍藏着，“看样子是想一起带过去啊!”和长命锁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段干枯了的、红红的樱桃树枝。
外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神经科医生，回忆起当年外婆的种种表现，意识到那是“积习成疾”，因忧虑思念太久，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普通老百姓不会因此去看病，因为对该病的无知还使其带上了迷信色彩。多年的从医生涯，我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死亡虽已没有那么神秘，但越来越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敬畏。很多年不回老家的我，也越来越怀念故乡那咸咸的海风，想念芦苇荡里无忧无虑的夏天。好想坐上火车，去看一看那棵古老的樱桃树，它还在吗？是否依然枝繁叶茂？▲, 百拇医药
北京老年医院精神心理一科主任、主任医师 张守字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夏天，八十多岁的外祖母突然变得神神叨叨，一天到晚不停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说自己被神灵附体了。大舅说外祖母“有仙气”，只有我感觉有点怕怕的，因为外祖母会对着空气说半天话，不像自言自语，而像是对话，说话对象似乎是过世多年的外祖父。
有一次，外婆让我去田里喊外祖父回家吃饭，说话的神情很认真。我很迟疑地说“姥爷早死了”，外祖母突然就很生气，“啪”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哭着跑到芦苇荡找小舅，小舅拿出从河汊子里掏的鸟蛋，我一高兴，就把挨打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
当村子里的人说我姥姥可以跳大神治病的时候，外祖母记性也越来越差了，常常早上才吃了饭，过一会又要吃饭；有时会喊我妹妹叫“小翠”，其实我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小翠。小翠是我的表姐，外祖母最疼爱的外孙女，她在十七八岁时生了一场病。翠表姐是我们兄弟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孩子，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大姨常常说她长得像张金玲(当时的电影明星)，可我觉着表姐比她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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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芦苇荡的潮气和荷叶的清香，外婆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手上搓着麻绳，眼睛里像笼上了一层水雾，望着大路的尽头，喃喃地说：“小翠该来了吧!樱桃熟了，来摘吧!”大姨就在一边流眼泪，只有我在一边蹦蹦跳跳地玩闹。
“半大小子狗也嫌!”老人们常这么说。“樱桃早没了”——我嬉笑着大声说。当外婆家的樱桃树结出第一颗樱桃的时候，我们几个男孩子就惦记上了。因为和外婆家是邻村，我放学就会绕过来看看樱桃熟了没有，所以每年樱桃总是不用等熟透了就被我们几个馋虫吃光了。
我还在一边笑着蹦蹦跳跳地时候，小舅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湖边，“你没看见你大姨在哭么？”他瞪着眼睛吵我，我惭愧地低下头。我记起来了，翠表姐走了好几年了。
风在湖面上来回奔突着，像没有了方向的野狗，芦苇四处地摇摆着，黑云一下下聚拢了过来，雨丝白茫茫地扫过来，我突然看见小脚的外祖母在雨雾中跑着，一闪而过。我以为花眼了，揉了一下眼睛，外祖母又看不见了。我们回家的时候，全家正在到处寻找外祖母。我告诉大家外祖母可能在湖边，大家穿上蓑衣都去寻找，发现外祖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雨里，嘴里喃喃自语，“我找到小翠了!我找到小翠了，咱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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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说外祖母疯了，只有我知道她是想小翠和外公了。很早以前外祖母耳朵就聋了，但这个夏天仿佛她什么都能听得到，每天早上她像会被雨声和海潮声惊醒，其实可能是被风吹在门楣上的干粽叶的声音惊醒，她总是对着大舅母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当大舅母问她时，她就会走到院子里，看着樱桃树，舅母就会叹口气说：“又在想翠翠了。”
翠表姐走的那个春天，院子里的樱桃树花开得特别旺盛，满满一树粉粉的樱花，招来了很多蜜蜂，午后天气稍微暖和些时，大姨就会把表姐移到树下的大椅子里。她面色苍白，明显有一种病态，但我感觉还是很好看。翠表姐说，她很想再吃一次樱桃!大姨和外祖母就说“等熟了就给你摘”。翠表姐很长很长的睫毛下眼睛黑黑的，目光好像落在樱桃树上面的天空上，又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无力的眼神让我突然想哭出声来，可我忍住了，我用稚嫩的声音也跟着说：“等樱桃熟了，第一个我就摘给表姐吃!”
可翠表姐最终也没等到樱桃成熟。我特别不愿意让她走，就像特别不愿意外祖母走一样。那年夏天最后一场大雨的时候，外婆出门摔倒了，从此卧床不起，大家都感觉外祖母要不久于人世了。我母亲去箱子里找出外祖母的寿衣，那是外祖母还没怎么糊涂时自己做的，颜色像太阳一样又红又亮，拿出来的时候仿佛幽暗的房间都变亮了，但我总感觉这种东西又神秘又可怕。母亲把衣服抖落了一下，突然从衣服里掉出来一个银色的东西，母亲拿出来一看，是一把长命锁!
母亲一下子就泪流满面，说这把锁是翠表姐的，外祖母一直珍藏着，“看样子是想一起带过去啊!”和长命锁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段干枯了的、红红的樱桃树枝。
外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神经科医生，回忆起当年外婆的种种表现，意识到那是“积习成疾”，因忧虑思念太久，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普通老百姓不会因此去看病，因为对该病的无知还使其带上了迷信色彩。多年的从医生涯，我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死亡虽已没有那么神秘，但越来越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敬畏。很多年不回老家的我，也越来越怀念故乡那咸咸的海风，想念芦苇荡里无忧无虑的夏天。好想坐上火车，去看一看那棵古老的樱桃树，它还在吗？是否依然枝繁叶茂？▲, 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