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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一部身体的回忆录.pdf
http://www.100md.com 2021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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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饥饿:一部身体的回忆录作者罗克珊·盖伊(RoxaneGay)2014年出版文集《糟糕的女权主义者》,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小说《一种未驯服的状态》入围代顿和平奖。另著有短篇小说集《难以相处的女人》《阿依提》。

    内容简介

    我的身体是犯罪现场。那天之后,我被挖空了。十二岁,我的人生被分成了两半,边界被劈得参差不齐。

    我一直吃啊吃,我想只要我的体形变大,身体就会很安全。我把我心中那个曾经的小女孩埋葬了。但她还在,在某个地方。她还是那么小,惊恐而羞愧。食物为我筑起逃避异性目光的堡垒,却令我曝于公众灼灼的视线中。

    有人说思想和灵魂,可以像骨头一样干净利落地愈合。总有一天,我将不再感受到这种平静而持久的愤怒。我不会醒来再去回想自己遭受暴力的过去,哪怕只有一秒钟、一分钟或几个小时。

    那一天从没有来过,那一天还没有来,而我也不再等待。我尝试与自己的身体和解。

    精彩书评

    不守规矩,不受束缚,无人可以将她摧毁。盖伊,活出你的人生吧!我们很幸运,能看到你以书中表达出的方式,近乎残忍地坦诚生活。

    ——《洛杉矶时报》

    炽烈、机敏而通俗易懂。“饥饿”一词像一道反复出现的咒语,短小的篇章像海浪一样向读者袭来。

    ——《新闻日报》

    事实证明,当你以智慧和勇敢去直面一段扭曲痛苦的过去,结果可能是共情和启迪,无论是对于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还是对此毫无所知的读者。盖伊告诉我们如何得体地对待我们自己,以及得体地对待彼此。

    ——作家安·帕奇特

    作者生动的私人叙述,赋予书中短小精悍的篇章饱满的生命力……几乎在每一页,盖伊都在试图以她朴素有力的语言竖起一面大旗,直面数十年来因改造自己本无需改造的身体而累积起来的自我厌恶和羞耻感。

    ——《娱乐周刊》

    原文

    我身体的故事不是一个励志故事。这不是一本减肥成功回忆录,封面上不会醒目地印着一个苗条版的我,整个身子滑进以前肥牛仔裤的一条裤腿里。这也不是一本鼓舞人心的书,对于该如何征服难以驾驭的身体和任性妄为的胃口,我毫无真知灼见。因此,我的故事和成功不沾边。我所写下的,只有真实。

    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写出一本成功减肥的书,分享我如何学会和自己的心魔更有效地相处。我希望能写本书,讲述不论身材如何,都能做到心态平和、全身心地爱自己。可是我却写下了这本书,这是我人生中至艰至难的写作经历,使我面对远远超出预期的巨大挑战。当我开始动笔时,我确信字句会像往常一样,从笔尖轻易涌出。还会有什么,比书写我已寄居了四十多年的身体更容易的呢?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不仅仅是在写一本关于自己身体的回忆录,我是在强迫自己去审视我的身体都承受了些什么,我增长的体重,以及一边负重生活,一边努力去减轻它,这是多么艰难。我被迫去正视内心最不堪的秘密。我把自己彻底剖开。我把自己曝之于众。这一过程让我坐立不安。这并不容易。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为你们讲述一个春风得意的故事。我在寻找那种力量和意志。我下定决心去超越自己的身体——超越它所承受的一切和它已经成为的样子。可是,决心并没有让我走太远。

    写下这本书,就是一场坦白。这里有最丑陋、最脆弱、最赤裸的我。这就是关于我的真相。这是一本(我的)身体回忆录,人们对于我这样的身体所经历的故事,大多漠然而不屑一顾,抑或报以冷嘲热讽。人们看到我这样的身体就会有自己的臆断,自以为知道背后缘由,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故事虽无关胜利,却也需要被讲述,并且值得一听。

    这本书讲述的是我的身体、我的饥饿,但归根结底,它讲述了消失和迷失,以及想要被看见、被理解的灼烈渴望。这本书讲述了我如何学着允许自己被看见、被理解,无论这个过程有多缓慢。

    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最重的时候达到五百七十七磅。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它一度就是我身体的真相。我是在佛罗里达州韦斯顿市的克里夫兰医学中心得知这个数字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让身体如此失控,但事实如此。

    我当时二十八九岁,在父亲的陪伴下去克利夫兰医学中心就诊。正值七月,佛罗里达炽热潮湿,草木葱郁。而医院里面却空气冰冷,弥漫着消毒剂的味道。昂贵的木地板,光滑的大理石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整洁。我告诉自己,我的暑假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会议室里在进行胃旁路手术介绍。除了我,里面还有七个人:两个胖男人,一个微胖的女人和她瘦瘦的丈夫,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以及一个大块头女人。环顾四周,我做了一件胖人遇见其他胖人时都会做的事—我给我们的体形从大到小排了个序:我比五个人胖,比其余两个瘦—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花了两百七十美元和大半天时间,听医生阐述将我的身体大刀阔斧改造一番来减肥的种种益处。这在医生看来是“唯一有效的针对肥胖症的疗法”。他们是医生,他们理应知道什么是最适合我的疗法。我想相信他们。

    一位精神科医生给我们讲如何做术前准备,当我们的胃变成大拇指那么小时,又该如何调整饮食。他还谈到,我们生活中的那些“正常人”(他的原话,不是我的)兴许会来破坏我们的减肥计划——因为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我们就该是胖子——对此我们该如何去接受。通过医生的讲解,我们得知:余生,我们的身体会营养不良;我们在饮食半小时之内绝不能再吃东西或喝水;我们的头发会变稀疏,或许脱落。此外,我们可能会患上倾倒综合征——从这个名字就不难想象得出这是怎样一种病。当然,还有手术的风险——我们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死于术后感染。

    这是一个利弊参半的消息。弊端是,我们的生活和身体将再也回不到从前(即便我们通过了手术的考验)。好处是:我们终于能变瘦了。我们会在术后一年内减掉百分之七十五的多余体重,变得跟“正常人”差不多。医生描绘的前景如此诱人,如此令人神往:我们睡上几个小时醒来后,一年之内,大部分烦恼就迎刃而解了。至少根据医院的描述是这样。当然,这还需要我们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人生的最大问题。

    医生们介绍完毕后,是一个问答环节。我没有问题想问,也提供不了什么答案。而坐在我右边的女人不过超重了约四十磅,显然本没有必要出现在此,可她却主导着这个环节。她问了一些私密而个人的问题,每个都让我心碎。她盘问着大夫,而她的丈夫坐在她旁边,一脸得意。她去那里的原因呼之欲出—和他息息相关,和他怎么看待她的身体息息相关。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到难过的了,我想。于是我决定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也坐在那个房间里,不去想在我的生命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看到我、考虑到我之前,先看到的永远是我的身体。

    饥饿:一部身体的回忆录截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饥饿:一部身体的回忆录(美)罗克珊·盖伊著;邓迪译. -- 海口:南海

    出版公司,2021.1

    ISBN 978-7-5442-9903-9

    Ⅰ. ①饥… Ⅱ. ①罗… ②邓… Ⅲ. ①回忆录—美国—现代 Ⅳ.

    ①I712.5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59878号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30-2019-146

    Hunger: A Memoir of (My) Body by Roxane Gay

    Copyright ? 2017 by Roxane Gay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Massie McQuilkin Literary Agents,through The Grayhawk Agency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目 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致谢献给你,我的阳光

    是你让我看到我不再需要什么

    是你找到了抵达我内心温暖的那条路第一章

    1

    每个身体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历史。这里我所写下的,是一本关于我

    的身体和我的饥饿的回忆录。2

    我身体的故事不是一个励志故事。这不是一本减肥成功回忆录,封

    面上不会醒目地印着一个苗条版的我,整个身子滑进以前肥牛仔裤的一

    条裤腿里。这也不是一本鼓舞人心的书,对于该如何征服难以驾驭的身

    体和任性妄为的胃口,我毫无真知灼见。因此,我的故事和成功不沾

    边。我所写下的,只有真实。

    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写出一本成功减肥的书,分享我如何学会和

    自己的心魔更有效地相处。我希望能写本书,讲述不论身材如何,都能

    做到心态平和、全身心地爱自己。可是我却写下了这本书,这是我人生

    中至艰至难的写作经历,使我面对远远超出预期的巨大挑战。当我开始

    动笔时,我确信字句会像往常一样,从笔尖轻易涌出。还会有什么,比

    书写我已寄居了四十多年的身体更容易的呢?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不

    仅仅是在写一本关于自己身体的回忆录,我是在强迫自己去审视我的身

    体都承受了些什么,我增长的体重,以及一边负重生活,一边努力去减

    轻它,这是多么艰难。我被迫去正视内心最不堪的秘密。我把自己彻底

    剖开。我把自己曝之于众。这一过程让我坐立不安。这并不容易。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为你们讲述一个春风得

    意的故事。我在寻找那种力量和意志。我下定决心去超越自己的身体

    ——超越它所承受的一切和它已经成为的样子。可是,决心并没有让我

    走太远。

    写下这本书,就是一场坦白。这里有最丑陋、最脆弱、最赤裸的

    我。这就是关于我的真相。这是一本(我的)身体回忆录,人们对于我这样的身体所经历的故事,大多漠然而不屑一顾,抑或报以冷嘲热讽。

    人们看到我这样的身体就会有自己的臆断,自以为知道背后缘由,但其

    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故事虽无关胜利,却也需要被讲述,并且值

    得一听。

    这本书讲述的是我的身体、我的饥饿,但归根结底,它讲述了消失

    和迷失,以及想要被看见、被理解的灼烈渴望。这本书讲述了我如何学

    着允许自己被看见、被理解,无论这个过程有多缓慢。3

    为了讲述我身体的故事,我要告诉你我最重时的体重吗?我要告诉

    你这个数字、告诉你它让我几欲窒息这个羞耻的真相吗?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我不应该对自己身体的事实感到羞耻吗?或者,我干脆告诉你我

    的体重,然后屏住呼吸,等你评头论足一番?

    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1]

    ,最重的时候达到五百七十七磅[2]。这是一

    个惊人的数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它一度就是我身体的真相。我

    是在佛罗里达州韦斯顿市的克里夫兰医学中心得知这个数字的。我不知

    道我怎么会让身体如此失控,但事实如此。

    我当时二十八九岁,在父亲的陪伴下去克利夫兰医学中心就诊。正

    值七月,佛罗里达炽热潮湿,草木葱郁。而医院里面却空气冰冷,弥漫

    着消毒剂的味道。昂贵的木地板,光滑的大理石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

    干净整洁。我告诉自己,我的暑假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会议室里在进行胃旁路手术[3]

    介绍。除了我,里面还有七个人:两

    个胖男人,一个微胖的女人和她瘦瘦的丈夫,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以及

    一个大块头女人。环顾四周,我做了一件胖人遇见其他胖人时都会做的

    事——我给我们的体形从大到小排了个序:我比五个人胖,比其余两个

    瘦——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花了两百七十美元和大半天时间,听医

    生阐述将我的身体大刀阔斧改造一番来减肥的种种益处。这在医生看来

    是“唯一有效的针对肥胖症的疗法”。他们是医生,他们理应知道什么是

    最适合我的疗法。我想相信他们。一位精神科医生给我们讲如何做术前准备,当我们的胃变成大拇指

    那么小时,又该如何调整饮食。他还谈到,我们生活中的那些“正常

    人”(他的原话,不是我的)兴许会来破坏我们的减肥计划——因为他

    们根深蒂固地认为我们就该是胖子——对此我们该如何去接受。通过医

    生的讲解,我们得知:余生,我们的身体会营养不良;我们在饮食半小

    时之内绝不能再吃东西或喝水;我们的头发会变稀疏,或许脱落。此

    外,我们可能会患上倾倒综合征——从这个名字就不难想象得出这是怎

    样一种病。当然,还有手术的风险——我们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死

    于术后感染。

    这是一个利弊参半的消息。弊端是,我们的生活和身体将再也回不

    到从前(即便我们通过了手术的考验)。好处是:我们终于能变瘦了。

    我们会在术后一年内减掉百分之七十五的多余体重,变得跟“正常人”差

    不多。

    医生描绘的前景如此诱人,如此令人神往:我们睡上几个小时醒来

    后,一年之内,大部分烦恼就迎刃而解了。至少根据医院的描述是这

    样。当然,这还需要我们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人

    生的最大问题。

    医生们介绍完毕后,是一个问答环节。我没有问题想问,也提供不

    了什么答案。而坐在我右边的女人不过超重了约四十磅,显然本没有必

    要出现在此,可她却主导着这个环节。她问了一些私密而个人的问题,每个都让我心碎。她盘问着大夫,而她的丈夫坐在她旁边,一脸得意。

    她去那里的原因呼之欲出——和他息息相关,和他怎么看待她的身体息

    息相关。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到难过的了,我想。于是我决定不去想自己

    为什么也坐在那个房间里,不去想在我的生命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看

    到我、考虑到我之前,先看到的永远是我的身体。晚些时候,医生们播放了手术视频——在微型摄像机的记录下,手

    术器具在光滑的内腔里切割、推动、缝合、移除人体的重要部分。内部

    是水汽腾腾的红色、粉色和黄色。手术异常怪异,令人毛骨悚然。在我

    左边的父亲面如土色,因这残忍的展示而浑身发抖。“你看呢?”他轻声

    地问我。“这简直就是恐怖演出。”我说。他点点头。这是我们时隔多年

    第一次不谋而合。最后视频放完了,医生微笑着,语调轻快地说,手术

    过程很简单,全程都会使用腹腔镜。他安慰我们道,这个手术他已经做

    了三千多台了,只失败过一次——那次的患者是一个体重八百五十磅[4]

    的男人。他的声音滑至充满歉意的低语中,好像那个男人的身体带来的

    羞愧使他无法用尽全力说出口。接着,医生告诉我们幸福的价格——两

    万五千美元。如果预交手术定金,还会再减去两百七十美元的术前介绍

    费。

    这场折磨结束前,还有一个跟医生在其私人检查室进行一对一咨询

    的环节。医生进来前,他的一个实习生助理记下了与我身体有关的重要

    信息。我被称重、测量、默默评价。实习生听了我的心跳,摸了摸我的

    咽喉腺体,又记下了一些信息。半小时后,医生终于脚步轻盈地走了进

    来。他来来回回打量了我一番,瞥了一眼我的新表格,快速翻阅浏览了

    一遍。“嗯,嗯,”他说,“你太适合做这个手术了。我们现在就给你预

    约。”说完他出去了。实习生给我开了一些我需要做的初步检查的单

    子,我走的时候,还拿了一封信,确认我已经参加过术前介绍。显然,他们天天都在做这些。我并不独特,并不特殊。我只是一具需要被修理

    的身体,而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寄居在这般的人类躯体里。

    父亲一直在设施齐全的中庭等我,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

    上。“你还没到这个地步,”他说,“稍多一点自我控制。每天锻炼两

    次。这就是你需要做的全部。”我使劲点了点头。但后来,当我一个人在卧室里仔细阅读我收到的小册子时,我无法将视线从“术前术后”的对

    比照片上移开。我多么渴望——现在依然如此——变成术后的样子。

    我记得自己的身体被称重、测量、评价后的结果,那是一个不可思

    议的数字:五百七十七磅。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已经知道羞耻为何物,但

    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尝到了羞耻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一条

    路,越过那种耻辱,通往一个我能够直面我的身体、接受我的身体、改

    变我的身体的地方。4

    《饥饿》这本书,讲的不是当你超重一点点、甚至超重四十磅时生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故事。这是一本关于当你超重三四百磅时生活在这个

    世界上的书。这时,根据身体质量指数,即BMI指数,你已经不是肥胖

    或病态肥胖,而是超级病态肥胖了。

    BMI这个术语听上去冰冷而毫无人性,我总渴望能对它置若罔闻。

    然而,正是这个术语,正是这种度量方法使医疗机构得以建立一种标

    准,以规范毫无节制的身体。

    BMI指数是用一个人的体重值(以千克为单位),除以其身高值

    (以米为单位)的平方所得出的数字。数学很难,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方

    法来定义一个人身上可能存在多大程度的失控。如果你的BMI指数在

    18.5~24.9之间,属于“正常”;在25及以上属于超重;在30及以上就是

    肥胖。如果你的BMI指数高于40,那你就是病态肥胖了。而如果你的

    BMI指数高于50,那你属于超级病态肥胖。我的BMI指数高于50。

    事实上,许多医学命名都很随意。值得一提的是,1998年,在美国

    国家心肺及血液研究所的指导下,医疗专业人士将“正常”身体的BMI值

    降低到了25以下,从而使美国的肥胖人数翻了一番。而他们降低分界点

    的原因之一只是:“25这样的整数容易让人记住。”

    这些术语本身就有些可怕。“肥胖”这个词来自拉丁语obesus,意思

    是“吃到发胖”,这个意思从字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当人们使用“肥

    胖”这个词时,他们不仅仅想表达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带有某种指责的气势。令人感到奇怪或许还有些伤感的是,医生们最早提出这一术语

    时,肩负着绝不伤害他人的使命。“病态”这一修饰词给肥胖的身体判了

    死刑,但事实并没有这么严重。而“病态肥胖”这个词把肥胖症人群塑造

    成了行尸走肉,因而医疗机构也就像对待行尸走肉一样对待我们。

    从文化上来说,肥胖人士常常是指体形大于六号身材的人,或是拥

    有不符合男性审美身体的人,或是大腿上有脂肪团的女性。

    我现在的体重不是五百七十七磅了。我仍然很胖,但轻了约一百五

    十磅。一个个节食计划让我这里瘦掉几磅,那里瘦掉几磅。这都是相对

    而言的。我不娇小。我永远也不会变得娇小。就我来说,我很高。我的

    身高既是一个诅咒,也是我仅存的优点。人们告诉我,我很显眼。我占

    空间。我给他们压迫感。可我不想占地方。我想不被注意。我想隐藏自

    己。我想消失,直到我能掌控自己的身体。

    我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失控的——或许我知道答案。这句话在我脑中

    循环往复。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是日积月累的结果。那时,我选择通过吃

    来改变自己的身体。我是故意为之。一些男孩摧毁了我,我勉强幸存。

    我知道如果再遭受一次那样的侵犯,我无法幸存,因此我暴饮暴食,因

    为在我看来,如果我的身体让人反感,那我就能让男性远离我。即便年

    纪轻轻,我已经知道肥胖的女性被男性讨厌,为他们所不齿。至于男性

    的轻蔑态度,我所知甚多。大多数女孩接受的教育是——我们应该纤瘦

    而娇小。我们不应占地方。我们应该被看到而不是被听到,而当我们被

    看到时,应该让男性感到赏心悦目,并为社会所接纳。大多数女性都知

    道,我们应当消失,但这是一件需要一遍遍大声说出来的事情——这样

    我们才不会屈从于别人对我们的期望。5

    我应该告诉你们的是,我的人生被分成了两半,这两半的边界被劈

    得参差不齐。我的人生被分成了“以前”和“之后”。在我变胖以前。在我

    变胖之后。在我被强暴以前。在我被强暴之后。6

    在“以前”,我非常年轻,备受庇护且不谙世事。我不知道我会痛

    苦,也不知道痛苦会那般深切无边。我不知道,在遭遇侵犯时,我可以

    袒露心声。我不知道,应对痛苦应有更好的办法。我多么希望所有现在

    我已知的事情,当初的我也能知道。我多么希望以前的自己明白,我可

    以告诉我的父母,从而得到他们的帮助,我可以求助于食物以外的东

    西。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知道,遭受侵犯不是我的错。

    可是,我当时只知道吃这一种方法。我暴饮暴食,因为我想,这样

    我就能占据更大的空间。我就能变得更坚实,更强壮,也更安全。我从

    自己看到的他人凝视胖人的眼神里,也从我自己凝视胖人的眼神里明

    白,超重会遭人嫌弃。而我如果遭人嫌弃,就能远离更多伤害。至少,我希望我能让更多伤害远离我,因为在“之后”,我太了解伤害了。我太

    了解伤害了,却直到自己身陷其中,才真正明白一个女孩能承受多大的

    痛苦。

    可是。这就是我做的。这个身体是我自己造就的。我身材臃肿——

    一团团棕色肥肉盘在我的胳膊、大腿和肚子上。这些肥肉最终无处可

    去,于是围着我的身体一圈圈地生长。我的身体被一条条肥胖的痕迹撕

    裂着,粗壮的大腿上也有成堆的脂肪团。脂肪创造了一个新的身体——

    一个让我觉得羞耻却也倍感安全的身体——我迫切地需要安全感,远胜

    其余的一切。我需要感觉自己像个堡垒,坚不可摧。我不想让任何东西

    或任何人碰我。

    我对自己做了这一切。这是我的错,也是我的责任。我这样对自己说。尽管我不该独自为这个身体负责。7

    这就是生活在我身体里的现实:我被困在了一个笼子里。笼子令人

    沮丧,虽然你被困住了,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可

    以从笼子里伸出手,但只能伸这么远。

    要我假装对自己的身体现状感到满意,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真希

    望自己不会觉得,我应该为自己的身体道歉或者做出解释。我是一个女

    权主义者,我深信应该摒弃那些强迫女性遵从不切实际的理想的刻板审

    美标准。我认为,我们对美的定义应该更加广泛,应该把不同的体形都

    囊括在内。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女性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到舒服,而且不

    想通过改变身体的任意一处来找寻这种舒服感。我(想要)相信,我作

    为一个人的价值并非寓于我的体形或外表中。我在一种对女性普遍有

    害、试图不断管教女性身体的文化中长大,因此我知道,抵抗不合理的

    身材标准真的很重要——不论是针对我的身体还是任何其他人的身体。

    但是,我知道的和我感受到的却有天壤之别。

    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感到舒服,并非都与美丑的标准有关,也并非都

    与理想的审美标准有关,而是与我一天天在自己的皮肤与骨骼里是什么

    样的感觉息息相关。

    我待在自己的身体里并不舒服。几乎每一件涉及体力的事情对我来

    说都很困难。当我走动时,我能感受到自己携带的每一磅多余体重。我

    缺乏耐力。我走很长一段时间后,大腿和小腿肚就会痛。我的脚会痛。

    后腰也会痛。我常常处于某种身体疼痛之中。每天早晨,我都非常僵硬,都得考虑要不要在床上度过一整天。我有一条脆弱的神经,如果我

    站得太久,右腿就会发麻,走路踉跄,慢慢才能恢复知觉。

    天一热,我就会大汗淋漓。我能感到汗从头上往下流,我不停地擦

    去脸上的汗珠。涓涓汗流从我的双乳间涌出,也汇聚在脊椎底部。我的

    衬衫湿漉漉的,汗渍开始从衣服上渗出来。我感到人们好像都在看着我

    流汗,指责我这不守规矩的身体竟敢肆意出汗,竟敢袒露自己的劳累。

    我有一些想做却因身体做不了的事。和朋友在一起时,我跟不上他

    们的步伐,所以我一直不停地想出种种借口来解释为什么我比他们走得

    慢,好像他们不知道原因似的。有时候,他们也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而

    有些时候,他们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到不同的身体是怎样挪动和占据空间

    的。因为他们会回头看着我,建议我去做一些我不太可能做成的事情,例如去游乐场,或者爬一英里山路去某个体育馆,或者徒步到一个可以

    远眺美景的地方。

    我的身体是一个牢笼。我的身体是一个我自己造就的牢笼。我还在

    努力想办法摆脱它。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试图这样做。8

    在描写我的身体时,也许我应该把这过盛的肉体当作一个犯罪现场

    来研究。我应该分析我的身体现状,以找到罪因所在。

    可我不想把自己的身体视作一个犯罪现场。我不想认为我的身体存

    在某种需要被封锁调查的可怕问题。

    当我知道自己是肇事者——或者至少是肇事者之一时,我的身体还

    是犯罪现场吗?

    还是说,我应该把自己看作是那桩发生在我身体上的罪行的受害者

    呢?

    过去发生的一切,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标记。我幸存

    下来,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多年来,我明白了幸存下来并认同“幸

    存者”标签的重要性,但我并不介意被贴上“受害者”的标签。我也不认

    为在被强暴后,说自己是“受害者”有什么好羞愧的。我变成了一个受害

    者,直到今天,尽管我还有很多其他身份,但我仍然是一个受害者。

    我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这一事实,但比起“幸存者”,我现在更认

    同“受害者”这个标签。我不想削弱事情的严重性。不想假装自己踏上了

    某种鼓舞人心的胜利之旅。不想假装一切都很好。我带着过去的一切前

    行,不曾忘记,不会假装自己毫无伤痕。

    这本书是我的身体的回忆录。我的身体是破碎的。我是破碎的。我

    不知道如何把自己重装起来。我裂成了碎片。一部分已经死去。一部分沉默不语,并将沉默很多年。

    我被挖空了。我决定填补那片空白,于是我用食物建起了一个严实

    的盾牌,守护所剩无几的我。我一直吃啊吃,我想只要我的体形变大,身体就会很安全。我把我心中那个曾经的小女孩埋葬了,因为她撞上了

    各种麻烦。我试图抹去有关她的所有记忆,但她还在,在某个地方。她

    还是那么小,惊恐而羞愧。也许通过写作,我在靠近她,试着告诉她她

    需要听到的一切。9

    我破碎了,为了麻痹自己,为了忘记破碎的痛苦,我不停地吃啊

    吃,这引起的后果已不是简单的超重或肥胖。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我

    先是变得病态肥胖,然后变得超级病态肥胖。我受困于自己的身体——

    一具我亲手造就却无力辨别和理解的身体。我很悲惨,但很安全。或者

    至少,我能告诉自己,我很安全。

    被强暴之后,我的记忆零散而残缺。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不住地吃

    啊吃——这样我就会忘记一切,这样我的身体就能变得庞大,再也不会

    被打破。我记得当我孤独、悲伤,甚至开心时,吃东西会带给我安静的

    慰藉。

    现在,我是一个胖女人。但我并不觉得自己丑。我不会像社会期许

    的那样憎恶自己,但我确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通过自己的身体生活

    在这个世界上,我憎恶这个世界时常对我的身体反应过度。从理智上,我知道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是它不愿接受和容纳我的样

    子。但我怀疑,在这种社会文化及人们对胖人的偏见发生改变之前,我

    更有可能先做出改变——为让人们接纳各种身体而“好好战斗”。此外,我还需要考虑自己当下的生活质量。

    我在这个不受控制的身体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我试着同它讲

    和。我试着在一个只会蔑视它的世界里去爱它,或者至少去容忍它。我

    试着从迫使我创造了它的那次创伤中走出来。我试着去爱和被爱。在这

    个人们自认知道我、知道任何其他身体肥胖原因的世界上,我一直对自

    己的故事保持沉默。而现在,我选择不再沉默。我的故事将从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时讲起,那时她信任自己的身体,在自己的身体

    里感到安全。然后我会讲到这种安全感被摧毁的那个时刻,以及那件事

    带给我的、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消解的余波。

    [1]约合1.9米。

    [2]约合261.72公斤。

    [3]一种用于治疗肥胖症的外科手术。手术会将胃分成上下两部分

    (上部较小,下部较大),然后截断小肠并重新排列,改变食物经过消

    化道的途径,降低吸收,最终达到减肥目的。

    [4]约合386公斤。第二章

    10

    这是一张我的旧照片。照片里,表姐抱着我。那时我还是一个婴

    儿,周末刚完成洗礼,穿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缎面裙子。照片是在纽约拍

    的,我们坐在一张覆着塑料罩子的长沙发上。表姐比我大一些,五六岁

    年纪。照片里,我不住地扭动,带着一种婴儿特有的无端恼怒,四肢定

    格在一个尴尬的角度。

    我很感激,家里还能找到这么多我童年时期的照片,因为我以各种

    方式忘记的东西太多了。

    对我生命中的很多很多年,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家人常常会

    说:“记得那会儿……(插入重要的家庭时刻)”每当这时,我眼前一片

    空白,对这些时刻没有丝毫回忆。我们虽然共享同一个过去,却并未共

    享相同的记忆。从很多方面来看,这句话最能描述我和家人以及我生命

    中几乎每个人的关系。我们共享美妙的生活,但并不分担那些对我而言

    更加难熬的经历,对于那些艰难的时刻,他们所知甚少。我记得住的和

    记不住的事情并无规律和缘由可循。我也很难解释那些记忆为何会缺

    位,因为对于另外一些童年片段,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它们清晰得恍如

    昨日。

    我的记忆力很好。即便是多年以前和朋友们的谈话,我也能几乎一字不差地记住内容。我记得自己四年级的老师头发银灰,也记得自己三

    年级时因为上课无聊读课外书而惹祸上身。我记得我叔叔婶婶在太子

    港[1]

    的婚礼,还记得我被一只蚊子叮咬后,膝盖肿成橙子那么大。我记

    得好的事情,也记得不好的事情。然而,必要时,我可以剥夺自己的记

    忆。当有必要删除记忆的时候,我就这么做过。

    我有一些从父母家里拿来的相册,装满了我和两个弟弟小时候的发

    黄照片。虽然那是在数字时代来临之前,但我生命中的每一刻似乎都被

    拍下来了,每张照片都被洗了出来,并精心存了档。每本相册上都标有

    一个圆圈,里面写着一个大数字。其中许多相册里都有关于名字、年龄

    和地点的简短注释,就好像我母亲知道,这些记忆需因某个缘由被保存

    下来。她用坚忍的意志和她特有的优雅教养了我们姐弟三人。她在我们

    身上投入的爱是如此强烈,这种激情只会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

    来越势不可挡。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她把这些相册按顺序排成整齐的一

    排。一本册子满了,她就去买新的,再把它装满。

    母亲用心去填补我童年时的一些空白,即便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

    己正在这么做。她记得所有的事情——要么她总会给人这种感觉,要么

    事实正是如此——直到我十三岁上了寄宿学校,那里再没有人为我保留

    记忆了。

    母亲现在仍然拍照,什么都拍。她的Flickr

    [2]

    上有两万多张照片。

    她拍她自己的生活,拍我们的生活,拍我们生活中的人和地方。我博士

    论文答辩那天,她在现场,骄傲地注视着我,每隔几分钟就拿起相机拍

    一张新照片,尽可能地捕捉我答辩的每一秒。在另一次于纽约举办的我

    的小说阅读会上,她再次带着相机出现,记录下另一个难忘的时刻。

    人们经常注意到,我会拍下每一个微小的事物。我告诉他们,这样我就不会、也无法忘记所有我见过和经历过的美妙事物。我没有进一步

    解释的是,我的人生跟以前大不相同,这些记忆对我来说格外珍贵。但

    还不止这些。我会以无数种方式感知到自己确实是母亲的女儿。

    我婴儿时期的相册封面是白色的,上面点缀着闪光的小点点。“是

    个女孩!”几个字醒目地印在封面上。相册第一页写着我父母的名字,以及我的各项信息——出生日期、身高体重、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这一

    页还印着我的两只黑色小脚印,上面写着“女孩盖伊”。我是早上七点四

    十八分出生的,我确信正因如此,我才不是一个能早起的人。“宝宝生

    活中令人兴奋的回忆”一栏下有很多空行,都被我的许多“第一次小小成

    就”填得满满当当。显然我两岁半就能识字母表,三岁就会看时间。我

    母亲骄傲地写下:“五岁时几乎什么都能读。”这是她的原话,字迹清晰

    可辨。不过根据家人的另一种说法,大约在那之前一年半左右,我就已

    经能和父亲一起读报纸了。

    我的母亲记录下了我五岁以前的身高和体重。我有一个大脑袋,是

    三角形的,这在一对夫妻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身上常会出现。母亲说她花

    了好几个小时来捋圆我的头。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我出生后的第

    十三天,那天的《奥马哈世界先驱报》上刊登了一则我的出生记录。这

    则剪报和我的出生证明原件,以及贴在我医院摇篮上的小卡片一起保存

    在这本相册里。那时,母亲二十五岁,父亲二十七岁,他们都如此年

    轻。但跟同时代的人相比,他们成家算是晚的。我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没

    有拼错,只有一个n,这个出生证明是粉色的。当时还没有所谓的多元

    性别文化——女孩是粉色的,男孩是蓝色的。就是这样。

    在我和母亲的第一张合照中,她抱着我,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条粗粗

    的马尾辫,浓密的发丝从她背上如瀑布般垂下。她看起来年轻漂亮,不

    可方物。照片里的我刚出生三天。这其实并不是我们两人的第一张合照,我母亲还有一张怀着我时拍的孕妇照。那时她挺着大肚子,自信地

    穿着一袭时髦的蓝色超短裙,踩着一双厚底高跟鞋,头发蓬松地披散在

    后背上。照片里她靠在一辆小车上,看着摄影师,也就是我的父亲,那

    眼神无限缱绻,让我想转过头去,给他们留一些私密空间。母亲是我所

    认识的最不愿袒露内心的人,可她却把这张照片放在相册里。她想让我

    看到这张美妙的照片,让我知道她和父亲一直深爱着彼此。

    这些最老旧的照片在相册里放得太久,都粘在内页上了。如果把它

    们拿走,定会毁了它们。

    当我还是个婴儿时,在我和父母的每一张合照里,他们都微笑着注

    视我,好像我是他们世界的中心。我曾经是。现在也是。这是真的,我

    自己清楚地知道——每一件我身上美好而强大的事情都始于我的父母,每一件都绝对如此。几乎在每一张小时候的照片里,我都笑得如此有感

    染力,每次我看到它们都忍俊不禁。世界上到处都是快乐的婴儿。我也

    曾经是一个快乐的婴儿。这一点无可争辩。

    我最好的朋友说,婴儿很可爱,但他们很没用。他们没法为自己做

    太多事。你必须爱他们,即使他们很没用。在我的那些单人照片中,我

    全靠椅子扶手或几个枕头支撑着。在一张照片中,我独自坐在一张铺着

    一层厚锦缎的丑陋红沙发上,显然在大声狂叫。这样的照片不止一张。

    当你知道那些尖叫宝宝正是间或爆发出婴儿愤怒的快乐宝宝时,那些尖

    叫的照片就显得滑稽可笑了。我看着这些自己婴儿时期的照片,心想,我长得像我的侄女。事实是我的侄女长得像我。无论如何,家庭基因就

    是这么强大。我们总是被紧密联结在一起——通过我们的眼睛、嘴唇、血液以及血肉凝成的心。在我三岁的时候,弟弟乔尔出生了。相册里有

    他的照片——他棕色皮肤,体形溜圆,满头乌发,在我旁边或坐或站。成年之后,我曾无数次地翻阅这些相册。我一直在努力去回忆。起

    初,我寻找一些能给我自己孩子看的照片,可以告诉她:“你就是从这

    里来的。”这样,如果我有了那个孩子,她或许就会知道,她的家人懂

    得如何去爱,无论这份爱多么不完美;她或许就会知道,她的母亲一直

    被爱着,她自己也将永远被爱着。向孩子表达多种形式的爱是很重要

    的,这是我必须为她做的一件美妙的事情,不管这个孩子是如何进入我

    的生活的。我也研究那些照片,研究照片里面的人;我回忆那些名字、那些地方以及那些重要时刻,但其中很多我都忘记了。我试着拼凑起那

    些已被我小心翼翼抹去的记忆。我想要弄清楚,自己如何从这些完美镜

    头里的孩子,变成了今天这样的我。

    我其实心里知道答案,抑或我并非真的知道。我知道答案,但我

    想,我真正想要弄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时和现在之间会有这么大的距

    离。个中原因很复杂,令人捉摸不透。我想把原因握在手里,解剖它,撕碎它,将它烧成灰烬,然后在灰烬里找寻。尽管我也担心自己在那灰

    烬里看到什么之后,会做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能否找到原因,但当

    我一个人时,我就会像着了魔似的坐在那里,慢慢翻看这些相册。我想

    知道那里有什么,缺失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哪怕我仍不知道背后的原

    因。

    还有一张我的照片。照片里我五岁,眼睛很大,脖子干瘦。我趴在

    沙发上,两脚交叉,盯着一台塑料打字机——很可能正在做白日梦。我

    常常沉浸在白日梦中。即便在那会儿,我就已经是一名作家了。年幼

    时,我就开始在餐巾纸上画一座座小村庄,写一些那里的人的故事。我

    喜欢描写那些故事时,想象与我不同的生活时,从现实中解脱出来的感

    觉。我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是一个做白日梦的人,我讨厌被人从白日

    梦中拽出来,面对现实生活的种种。在我的故事里,我可以为自己虚构一些我没有的朋友。我可以使许多自己不敢想象的事情成为可能。我可

    以是勇敢的。我可以是聪明的。我可以是有趣的。我可以变成自己想要

    成为的一切。当我写作时,我感觉到快乐是如此简单。

    还有一张我七岁时拍的照片。照片中,我穿着连体工装裤,显得喜

    气洋洋。我小时候经常穿连体工装裤。我喜欢它们的原因有很多,最主

    要的原因是它们有很多口袋,我可以把东西藏起来,而且这种衣服很复

    杂,上面有很多纽扣和需要系带的地方。它们让我感到安全且舒适。在

    那个时期,大概每三到四张我的照片里,就有一张是我穿着工装裤拍

    的。这很奇怪,但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在一张特别的照片里,我和弟弟

    乔尔在一起,他摆出空手道的动作踢我,而我试图躲开他的小脚。他从

    过去到现在都精力充沛。我们相差三岁,玩得很开心。现在我们之间还

    非常亲密。我们当时都很可爱。看到自己身上那种纯粹的快乐,我感到

    很难过。我愿意付出几乎一切来重新换取那样的自由。

    在我八岁时,二弟小迈克尔出生了。之后,在所有合照中,我们三

    个人都会一起出现。我们经常挤在一起,或是手牵手盯着镜头。

    我写得很多,但更经常沉浸在书本里。我能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

    书。我最喜欢的书是《草原上的小木屋》[3]

    系列。我喜欢罗兰·英格

    斯,一个来自平原的普通女孩,在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时代过着平凡而

    又不凡的生活。我喜欢书中的所有细节——爸爸把美味的橙子带回家,用枫糖浆在雪地里做糖果;英格斯姐妹之间的深厚情谊;罗兰被戏称

    为“小个子”。当读到英格斯家的女孩们长大后的情节时,我喜欢罗兰与

    内莉·奥尔森的竞争,喜欢她与阿尔曼佐·怀德的恋爱,后者最终成了她

    的丈夫。当读到他们作为庄稼人结婚的头几年,忍受着务农和养育女儿

    罗斯的种种考验时,我不禁屏息凝神。我想要那种属于自己的,稳定的、真正的爱。我想要一种关系,在其中我既是独立的,又能得到爱与

    照顾。

    当读完《草原上的小木屋》后,我又读了朱迪·布鲁姆[4]

    的所有作

    品。我主要是从她的小说《永远……》中了解性的。多年来,我一直以

    为所有的男人都管他们的阴茎叫“拉尔夫”。我读过一些讲述爱冒险的女

    孩在加利福尼亚淘金的书,她们经历了马车旅行的考验和磨难,最终活

    了下来。杰西卡和伊丽莎白·韦克菲尔德为爱而战的故事令我着迷,她

    们生活在田园牧歌式的加州甜谷小镇上。我读了《爱拉与穴熊族》[5]

    ,了解到性可能比凯瑟琳和迈克尔在《永远……》中生涩笨拙的乱摸有趣

    得多。我读啊读啊读。我的想象力无限膨胀。

    我穿着长裙和短裙的照片多到数不胜数。照片中的我是一个娇俏的

    小姑娘,盘着长发,戴着珠宝,做着漂亮公主会做的所有事情。这之前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假小子,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有时人们会试

    图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不真实的事情——重构过去以更好地解释现在。

    但是当我看到这些照片时,我很确信,即使我很喜欢粗野打闹,也常和

    弟弟们在泥地里打滚,但我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小子。

    我和弟弟们一起玩动画片《特种部队》中的人偶玩具,在家旁边的

    空地上搭筑堡垒,在社区尽头的树林里狂欢。大多数时候,除了我在书

    里找到的朋友外,我的两个弟弟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相处得很

    好,除了争吵的时候——是的,我们也会争吵,尤其是我和乔尔。我们

    会为所有大事小事争吵,然后又和好,一起闯祸。迈克尔宝宝比我们俩

    小得多,他通常十分乐意成为我们俩恶作剧的同伙。当他不是我们的同

    伙时,他就成了我们实施小小暴行的对象,我们把他放在洗衣篮里送下

    地下室的楼梯,或者用一只塑料蜘蛛折磨他,最过分时,我们会无视他想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哀号。不知怎的,即使经历了种种折磨,他却很崇

    拜我们,我和乔尔也喜洋洋地享受这份崇拜的荣光。

    这些来自我童年相册里的照片是一件件工艺品,记录了那个快乐又

    完整的我。它们是那个漂亮又甜美的我曾经存在的铁证。现在你能看到

    的我的内心深处仍然住着一个漂亮女孩,喜欢所有漂亮女孩会喜欢的东

    西。

    在这些照片中,我长大了,笑容渐少。我还是很漂亮。十二岁时,我不再穿裙子,很少戴首饰,也不再在自己的头发上花心思——仅在脑

    后挽成一个小圆髻或马尾辫。我还是很漂亮。几年后,我便剪短一头秀

    发,穿超大号男装,变得不那么漂亮了。在后来的照片中,我盯着镜

    头,目光空洞,内里中空。11

    我不知道如何在涉及自身的故事里谈论强奸和性暴力。也许这样说

    更容易:“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它摧毁了我。我希望我能就此收笔。但这是我

    身体的回忆录,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在我的身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

    当时年幼,觉得自己的身体理应是这副模样,但是当我知晓可能发生在

    一个女孩身体上的可怕事情后,一切都变了。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希望我能就此收笔。我是一个作家,但同时

    也是一个女人,我不想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最糟糕的那件事所定义。我

    不希望自己的人格以这种方式被消费。我不希望我的作品被这件可怕的

    事情消费或定义。

    同时,我不想沉默。我不能沉默。我不想假装自己身上从没发生过

    可怕的事。我不想长年独自背负着所有秘密。我再也不能这样做了。

    如果必须分享我的故事,我想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不被势必随之而

    来的关注所裹挟。我不需要同情、欣赏或劝告。我不勇敢也不英勇。我

    不强壮。我不特别。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跟无数女人有着相

    同经历的女人。我是一个幸存的受害者。情况也可能变得更糟,糟糕透

    顶。重要甚至更扭曲的是,这样的故事极其普遍。我希望通过分享我的

    故事,与同样分享自己故事的男女共同发声,让更多人震慑于性暴力所

    带来的痛苦之深、影响之远。

    我经常写下自己经历的一切。因为这比回到那一天,重新经历之前和之后的一切要容易得多;这比面对自我,面对明知一切仍自我谴责的

    内心要容易得多。即使是现在,我不仅为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感到内疚,也更为我之后的处理方式感到内疚——我沉默,我暴饮暴食,我亲手造

    就了现在的身体。我写下自己经历的一切。因为我不想陷入自我辩护

    中。我不想被迫承受这种曝光的恐惧。这会让我成为一个怯懦、胆小且

    软弱的人。

    我写下自己经历的一切。因为我不想让家人的脑海里出现这些可怕

    的画面。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经受了什么,并为此隐瞒超过二十五年。

    我不希望我的爱人看着我时,只看见我被侵犯的那一刻。我不想让他们

    觉得我比原本的自己更脆弱。我比破碎的自己更强大。我不希望他们或

    任何人看到我时,脑中眼中只有最糟糕的那段经历。我想保护我爱的

    人。我想保护我自己。我的故事是我自己的,大多时候我希望我能把它

    埋葬,深藏在某个我也许能摆脱它的地方。但是。三十年过去了,令人

    费解的是,我仍然无法摆脱它。

    我写了太多次我的故事,但仍然在写。我分享的这部分故事,变成

    了某种更大事情的一部分,变成了有着同样痛苦经历的人们集体证词的

    一部分。这是我的选择。

    我们不一定知道该如何倾听与任何一种暴力有关的故事,因为人们

    很难接受“暴力有多简单就有多复杂”:你可能爱上伤害你的人,你可能

    会被身边人伤害,你可能会被爱你的人伤害,你可能会被陌生人伤害,你可能会以太多可怕而亲密的方式受到伤害。

    我也分享自己如何处理个人的故事,因为我深信分享遭受暴力的过

    往很重要。我不愿与人分享我自己遭受暴力的过往,但这段过往对我影

    响巨大——我是谁,我写什么,我怎么写——都与此相关。它影响了我在世界上生存的方式。它影响了我爱别人和接受别人的爱的方式。它影

    响了我的一切。

    使用“攻击”“侵犯”或“事故”等客观词语来描述这件事轻而易举,但

    事实却沉重百倍——我在十二岁时,曾被一个我当时爱着的男孩和他的

    一群朋友轮奸了。

    我在十二岁时,被强奸了。

    被强奸一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告诉自己,那些事情“留在了

    过去”。可这并不全对。这段过去在诸多方面始终如影相随。这段过去

    烙在我的身体上。我每天都背负着它。这段过去有时似乎会杀死我。这

    段过去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我遭遇的暴力事件,关乎一个男孩。我爱过他。他叫克里斯托弗。

    你应该明白,那不是他的真名。在一个废弃的林中小木屋里,我被克里

    斯托弗和他的几个朋友强奸了。除了那些男孩,没人能听到我的尖叫。

    但在那之前,克里斯托弗和我是朋友,至少是表面上的朋友。在学

    校他不理我,但放学后我们会一起出去玩。我们会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他总是掌控者。事实上,他对我很不好,但我那

    时觉得应该感谢他愿意费心思那么对待我,感谢他费心思跟我这样的女

    孩在一起。十二岁时,我没有理由如此自卑。我没有理由让自己受到虐

    待。然而这一切还是发生了。这个啃噬我的事实让我至今仍挣脱乏力。

    那天,我和克里斯托弗正在树林里骑自行车,突然他停在一间小木

    屋旁。那里看上去令人反感,是不良少年聚集的荒僻之地。他的朋友们

    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们走进小木屋,克里斯托弗跟他们吹嘘我和他做

    过的私密事情。我感到非常尴尬,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教徒,我对我们俩之前所做的本不该做的事情原本就已深感愧疚。

    我很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把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的事告诉他的朋

    友。这些事在我眼里是我们俩的秘密,是他爱我或者至少让我留在他身

    边的理由。克里斯托弗的话令他的朋友们感到兴奋,他们太兴奋了,脸

    涨得通红,笑声沙哑。当他们在我周围说话时,我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

    小。即使我无法弄清这股奇异的涌动暗流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是本能

    地感到害怕。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安全的时候,我试图往外跑,但是没有用。我救

    不了自己。

    当着那些大笑的朋友的面,克里斯托弗把我推倒,那么多比我高大

    的身体将我围住。我好害怕,好尴尬,好困惑。我很伤心,因为我爱

    他。我以为他也爱我,但就在那一瞬间,我被摊开在他的朋友面前。对

    他们而言,我不是一个女孩。我是一件物品——一个女性样子的玩物

    ——任凭他们寻欢作乐。当克里斯托弗压在我身上时,他没有脱掉衣

    服。这个细节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他对他将要对我做的事情毫不在

    意。他只是拉开牛仔裤的拉链,跪在我的两腿之间,把自己猛塞进我的

    身体里。其他那些男孩低头盯着我,色眯眯地看着我,怂恿克里斯托

    弗。我闭上眼睛。我不想看到他们。我不想接受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为

    一个虔诚保守的天主教女孩,我很难理解正在发生什么。但我能感受到

    痛苦,它尖锐而直接。这种痛苦无法避免,当我想把它丢给那些男孩,以藏身于某个安全之所时,这种痛苦将我禁锢在这具躯体里。

    我哀求克里斯托弗住手。我告诉他,只要他能让这一切停止,我愿

    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但他没有停止。他没有看我。克里斯托弗在我

    身上待了很长时间,至少感觉很长,因为我不想让他进入我的身体。但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

    克里斯托弗起来后,和那个按着我胳膊的男孩互换了位置。我挣扎

    了一番,但我的挣扎除了让他们哂笑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那个男孩

    把我按在身下,他的嘴唇发亮,一股啤酒的气息扑面而来。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忍受别人口中啤酒的味道。我想,在这些男孩的重压下,我

    会垮掉的。

    我已经很痛了。克里斯托弗拒绝看我。他只是抓住我的手腕,朝我

    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我当时告诉自己,现在仍这么想:他只是想向他的

    朋友们炫耀。我告诉自己他并不是故意的。他笑了。那些男孩一一强奸

    了我。他们想看看我能承受的极限在哪里。我是一个被滥用的玩具。最

    终,我停止了尖叫,停止了挪动,停止了挣扎。我停止了祈祷,不再相

    信上帝会来拯救我。但我受的伤害没有停止。疼痛是持续的。他们休息

    了一会儿。我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我动弹不了。我不敢相信发生了什

    么事。在我写下我的故事时,我依然完全不能理解它。

    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除了克里斯托弗,我不记得其他人有什么

    特别的细节。他们还不是成年男人,但已经知道了成年男人伤害别人的

    方式。我记得他们的气味,他们方正的脸,他们身体的重量,他们咸腥

    的汗味,他们四肢令人惊愕的力量。我记得他们很开心,他们哈哈大

    笑。我记得他们对我除了鄙视,什么也没有。

    他们对我做了我从来没能说出口,也永远说不出口的事。我不知道

    怎么诉说。我不想找到那些词。我有过遭受暴力的过往,但对这段过往

    的公开记录将永远是不完整的。

    当一切结束后,我推着我的自行车回了家,假装是那个父母认识的女儿,是好女孩,是全优学生。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掩饰发生的事的,但

    我知道如何做一个好女孩,我想那一晚,这部分我演得特别好。

    后来,那些男孩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学校里的每个人,或者更确

    切地说,他们讲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让我在接下来的学年里

    都变成了“荡妇”。我立刻意识到,我自己的版本再也不重要了,因此,我对发生过的事情守口如瓶,并试图去接受这个他们给我的新称谓。

    “他说她说”是那么多受害者(或者幸存者,如果你更倾向于这个术

    语)不站出来的原因。很多时候,“他说”更重要,所以我们就吞咽下事

    实。我们吞下它之后,真相往往就会变质。它像传染病一样在体内传

    播。它变成了抑郁、上瘾、痴迷或者其他的身体异状——对自己本会

    说、该说却不能说的东西保持沉默。

    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恨自己。越来越厌恶自己。我无法摆脱

    他。我无法摆脱那些男孩的所作所为。我能闻到他们,能感觉到他们的

    嘴、舌头、手、粗糙的身体和残忍的皮肤。我不停地听到他们对我说的

    那些可怕的话。他们的声音一直伴随着我。仇恨自己变得像呼吸一样自

    然。

    那些男孩视我毫无价值,所以我也变得毫无价值。12

    我的故事分为“之前”和“之后”。在“之后”,我是残损的、破碎的、沉默的。我是麻木的。我是恐惧的。我背负着这个秘密,心里明白,那

    些男孩对我做的事必须成为秘密。我无法跟别人讲述这种羞愧与耻辱。

    我很恶心,因为我让别人对我做了恶心的事。我不是一个女孩。我没有

    人性。我不再是一个好女孩,我要下地狱了。

    我十二岁,突然,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失去了自由、快乐和安全

    感。我变得越来越孤僻。如果说我还能保留一丝体面,那是因为父亲的

    工作让我们一直不停搬家。在我被强奸后的那个夏天,我们搬到了另一

    个州,我可以重新拥有自己本来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就是树林里的那

    个女孩。我仍然没有朋友,也没有试着去交朋友,毕竟,我们怎么可能

    会有共同之处呢?我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周围的孩子们。我完全沉迷

    在书中。我在校车上看书时,同学会取笑我。有时,他们从我手里抢过

    书,扔来扔去,而我则徒劳地试图把书夺回。我读书时,会忘记一切。

    阅读让八年级的我脱离了死守秘密的孤独自我,让我可以置身于世界上

    的任何地方。我经常说,阅读和写作拯救了我的生命。这是真的。

    在家里,我努力成为父母心目中的好女孩,但这让我疲惫。在很多

    场合,我想告诉他们有些事情不对劲,想告诉他们我的内心正在死去,但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他们会怎么说、怎么做、怎么看待我?——这

    潜在的恐惧令我无力言说。我沉默的时间越长,这种恐惧就越强烈,直

    至最后它压倒了一切。

    我不能让父母看到我成了怎样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们会对我感到恶心,他们会对我弃如敝屣。最终,我会毫无价值,我会一无所有。

    我的生活中没有真相的容身之处。

    其实我错了。现在我知道,父母本会支持我、帮助我,为我伸张正

    义。他们本会告诉我,这种耻辱不该由我去承受。不幸的是,木已成

    舟。我无法告诉那个独自担惊受怕的十二岁女孩,她被多么深、多么无

    条件地爱着——啊!我多么想那样做。我多么想安慰她。我多么想将她

    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中拯救出来。

    我扮演着好女孩、好女儿、好学生的角色。我没有信仰了,却还是

    会去教堂。内疚将我吞噬。我不再相信上帝,因为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一定会将我从克里斯托弗和树林里那些男孩的手中救出来。我不再相

    信上帝,因为我犯了罪。我以一种直到发生时我才知道其存在的方式犯

    了罪。驶离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信仰、我自己

    ——让我感到孤独和恐惧。

    我独自保守自己的秘密,假装是另外一种女孩。为了活下去,我努

    力去遗忘发生了什么。那些男孩、他们呼出的臭味,以及他们夺去了我

    身体的手,彻彻底底杀死了我。13

    在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已经开始失去自己的身体了。我太

    年轻,与一个知道太多、索求太多的男孩处于一种可悲的虚假关系中。

    我索求的也很多,但他和我想要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克里斯托弗想利

    用我。而我想让他爱我。我需要他来填补心中的孤独,来缓解我作为边

    缘女孩试图融入时承受的尴尬和痛苦。当我遇到他时,我们刚搬到那一

    片儿。

    我曾经有过(现在依然有?)某种空虚感——感到有一个孤独的巨

    穴盘踞在我内心深处——而我试图用自己的一生去填补它。我愿意做任

    何事情,只要那个男孩能减轻我的孤独。我想感知到我和他属于彼此,但每次我们在一起以及那之后,我的感觉都完全相反。尽管如此,我还

    是被他吸引住了。

    当时我一度,并且也将持续多年痴迷于《甜蜜高谷》[6]

    系列。我如

    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书,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像伊丽莎白和杰西卡·韦克菲

    尔德,甚至也不像伊妮德·罗林斯。我永远不会和托德·威尔金斯这样英

    俊帅气的篮球队队长约会,也不会和布鲁斯·帕特曼这样英俊富有的甜

    蜜高谷坏男孩约会。然而,读这些书时,我可以假装以为,另一种更好

    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可能的。在这种生活里,我在某一处或任一处都能够

    如鱼得水,我有很多朋友,有一个英俊的男朋友和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他们了解我的一切。在这种更好的生活中,我能假装自己是一个好女

    孩。

    这个男孩,克里斯托弗,那么英俊,那么受欢迎,在我居住的那片精心修剪的郊外住宅区里,他是属于我的甜蜜高谷男孩。当然,没有人

    会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学校承认过我,我心知肚明,但我告

    诉自己这就够了。在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我一直告诉自己,对于恋人

    来说,最微乎其微的承认已经足够了。

    我们经常在他的卧室里玩,翻看他哥哥那些翻烂了的《花花公子》

    和《好色客》杂志。我研究了这些裸体女性,她们大多是年轻的白人女

    孩,金发、纤瘦、肌肉紧致。她们的身体看起来很陌生,并不真实。我

    知道,看这些女人的放荡裸体是不对的,但我无法将目光移开。

    显然他觉得这些女人令人亢奋、性感迷人,即便那时,我也知道我

    一点儿都不像她们。我并不真的想成为那样的女人,但我想让他也渴望

    我,想让他用看杂志那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以他的

    方式惩罚我,只因我不是也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女人。他惩罚我,只因我

    太年轻,太天真,太爱他,太随和。

    即使在他和他的朋友们强奸我之前,我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物

    品。他想尝试新事物,而我异常温顺。我不知道怎么说不。我从没想过

    要拒绝。这就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告诉自己,为了被他爱,或者诚

    实地说,为了让他容忍我。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温顺、天真、无

    用,拼命想得到他的关注——也不敢再奢望什么了。我心里很清楚。

    我无法详述他在我破碎前对我做过的事情。太过分了,太丢人了。

    我们每犯一次新的错误,我就会更多地失去一部分自己的身体,离自己

    说出“不”的那一天也就更远一些。我越来越不像以前那个好女孩了。我

    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当我照镜子时,除了内疚和羞愧,我什么也感

    觉不到。在树林里那可怕的一天,我终于说出了“不”。可那无足轻重。这是

    最令我心寒的。我的“不”无足轻重。我多希望从那以后,我不再和克里

    斯托弗说话,但事实是我说了。这也许是最让我感到羞耻的。在他对我

    做了这一切之后,我回去了,允许他继续利用我,一直到几个月后我们

    全家搬离那里。我允许他继续利用我的身体,因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或许我任他利用我,只是因为在树林里的那件事情之

    后,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深信自己不配得到更好的待遇。

    从此,我被烙下印记。男人们可以从我身上嗅到那印记,嗅出我已

    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他们可以利用我的身体,而我绝不会说“不”,因为

    我知道我的“不”无足轻重。他们从我身上嗅到了那印记,抓住每一次机

    会占尽便宜。14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求助于食物。又或许我知道。我感到孤独、恐

    惧,而食物能带给我即刻的满足。当我需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向爱我的人

    求助时,食物给了我安慰。食物很美味,让我感觉好了一些。食物是我

    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在开始变胖之前,我对食物持有一种健康的态度。我母亲并不是那

    种热衷烹饪的女人,但她对家庭怀有强烈的爱意。在我的整个童年时

    期,她一直都在为我们准备精心烹制的健康菜肴,供我们坐在餐桌旁一

    起享用。我们从来不会坐在电视机前或站在厨房的台子前,匆匆忙忙地

    吃晚餐。我们这些小孩会热切地谈论最近在学校里做的项目——一架用

    轻木制作的吊桥,或是一座苏打水模拟的火山。我们还分享自己在学校

    取得的小小成就,譬如一张符合父母期许的优秀成绩单,或是自己在足

    球比赛中的一记漂亮进球。为了谁来洗碗这个问题,我和弟弟们通常会

    一直吵到饭后。我的父母是海地移民,他们谈论着我们的美国邻居,或

    者我父亲最新的建筑项目,对这些事情我们都似懂非懂。我们讨论世界

    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讨论自己想要什么。我理所应当地觉得,所有

    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凝成一座岛屿;而餐桌就像太

    阳,我们绕着它旋转往复。

    母亲为我们做的食物很可口,但比起我们为彼此相互倾注的深厚情

    感,食物只能退居其次。父母总是让我和弟弟们看上去非常有趣,即使

    面对我们孩子气的想法,他们也会问一些深刻的问题,促使我们成为最

    好的自己。如果我们被人轻视,他们也会因此感到备受冒犯。当我们取

    得哪怕只是一点点荣耀时,他们也会陶醉其中。夜晚入睡前,每每想到我和我的家人互相属于彼此,我常欢喜得双颊泛红。

    即使我变得越来越孤僻,我的家庭依然强大,我们以各种剪不断的

    亲密方式联系在一起。我毫不怀疑父母也关注到了我的变化。在接下来

    的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关注我,替我担心。但是他们不

    知道如何跟我交流,因为我没有对他们敞开心扉。在他们尝试沟通时,我躲开了,拒绝接受他们抛过来的救生索。我保守秘密的时间越长,就

    越喜欢把真相藏在心里,也就越能滋长沉默。15

    做一个海地裔美国人、一个海地人的女儿,这是我所知道的行走世

    间的唯一方式。海地人的女儿是好女孩——恭敬、好学、勤奋,永远不

    会忘记传承的重要性。我和弟弟们经常被教导,我们来自西半球第一个

    获得自由的黑人国家。不管我们曾跌至多深,在最重要的时刻,我们站

    起来了。

    海地人喜欢产自本土海岛的食物,但他们对暴饮暴食颇有微词。我

    想这大概是因为贫穷——这也是海地最常被提及也最具偏见性的标签。

    在一个海地家庭中,当你超重时,你的身体会成为家庭问题。每个人

    ——兄弟姐妹、父母、姑姑姨妈、伯叔舅舅、祖母——都有自己的意

    见、评价或忠告。他们心怀好意。我们爱得深切,而这种爱让人无法逃

    避。从我十三岁起,我的家人就开始过分关注我的身体。

    母亲待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们,她没有教过我做饭,我也没有兴趣

    去学。我只是喜欢从厨房外看她在那里为我们烹制菜肴,她的高效总是

    让我印象深刻。她集中精力时会皱起眉头。她可以一边做饭一边交谈,但当有什么事需要她注意时,她就会让大家安静下来,霎时仿佛整个世

    界都从她身边消失了。她不喜欢别人进入厨房,也不需要帮助。她总是

    戴着乳胶手套,像个医生一样——“为了避免污染。”她说。我们都知

    道,她在清洗肉类、水果或蔬菜时,会在水中滴一滴高乐氏消毒剂。盘

    子、砧板或碗一旦用完,她就会立马清洗。要不是闻到煤气炉里飘出的

    香味,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母亲正在做饭。

    在我的整个童年时期,母亲总是把各种各样的食物组合在一起——今晚做贝蒂·克罗克食谱或《烹饪的乐趣》中的美国菜,明晚做海地

    菜。我记得我最喜欢的几道都是海地菜——豆类、炒大蕉、红米饭、黑

    米饭;还有一种叫griyo[7]

    的菜,以及另一种在血橙里浸泡后、撒上青葱

    一起烘烤的猪肉;海地通心粉和奶酪——所有东西都配有酱汁(一种用

    番茄做的调味汁,加了百里香、辣椒和洋葱)以及辛辣的腌菜,所有这

    些菜都是从零做起的。母亲就是这样表达她对家人的爱的。

    母亲不相信加工食品或快餐,所以很多人习以为常的食物——冷冻

    快餐、柏亚迪厨师牌罐头面或卡夫苹果奶酪——我都从没吃过。她走在

    时代的前面。她的立场激怒了我和弟弟们,因为我们的美国朋友都会吃

    一些神奇的食物,比如含糖的早餐麦片,以及奇多、趣多多和小黛比牌

    的各种零食。“水果就是零食。”母亲会这样告诉我们。那时我还发誓,长大后要用装满MM巧克力豆的透明玻璃碗装饰我的家,这把母亲逗

    笑了。

    我们渐渐长大,母亲管得也日渐宽松。当我最小的弟弟出生时,垃

    圾食品已经攻破了我家的防线——尽管是以典型的我父母的方式,适度

    节制地进入我们的生活。16

    十三岁时,我去了寄宿学校。童年时,因为父亲的工作,我们经常

    搬家。他是一个出色的土木工程师,负责修建地下通道——科罗拉多州

    的艾森豪威尔隧道,纽约和华盛顿的地铁线路,以及波士顿的某个排水

    工程。每逢我和弟弟们去工地看望他时,他就会把安全帽紧紧戴在我们

    头上,带我们到幽深黑暗的地底,展示他是如何一步步改变世界的。

    父亲公司的总部设在奥马哈,但每当他的辖区内有新项目时,他就

    会被派去新项目所在地区——伊利诺伊州、科罗拉多州、新泽西州、弗

    吉尼亚州——我们也会跟去一两年,最后回到奥马哈。我四处寻找合适

    的寄宿学校——为了能让自己在同一所学校里上完四年高中。那时我还

    迷上了艾米丽·蔡斯的《坎比霍尔的女孩》系列图书。我想我会像来自

    艾奥瓦州的雪莱·海德一样,虽然像一条离水之鱼,但仍与新室友建立

    起终生的友谊。那座典型的新英格兰式校园见证了她们一起经历的青春

    活力的冒险。

    可那之后,我被强奸了,我不得不假装成一个不是自己的人,我别

    无所求,只想逃跑。可以肯定的是,上寄宿学校是中产和上流社会的女

    孩逃避现实的方式。如果我离开家去上高中,就不必假装是一个对世界

    一无所知的好女孩。我可以做那个已经成为的、毫无价值的自己,而不

    需要任何自我解释。我可以继续绝望地紧紧抓住我的秘密、我的内疚和

    我的羞愧。

    因为我是如此害羞和孤僻,因为我整个童年都在搬家,所以我唯一

    要离开的人只有我的家人。我没有任何可以想念的朋友。我没有一所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当地高中。我甚至不知道如果父亲再被外调,等我九年

    级时我们会住在哪里。我当时只有十三岁,但做出离开家的决定却出奇

    地容易。

    在高中前的那一年,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察觉到了我的什么变化。自

    从我们搬了家,我再也不用去一所人人都叫我“荡妇”的学校了。不过,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折磨、新的欺凌,甚至催生出更多动机让我想跑、跑、跑——离我自己越远越好。我申请了好几所寄宿学校,都被录取

    了。其中就有男女同校的劳伦斯维尔学校,我作为第一批女生中的一员

    被录取了。但一想到学校里有这么多男生,我就受不了。最终我去了埃

    克塞特,因为我的表姐克劳丁刚从那里毕业,她看上去很不错,学校看

    上去也很好,而且我父母喜欢这所学校的声望。小小年纪,我就理所当

    然地觉得,即便称不上全世界,我至少会进入美国最顶尖、最昂贵的高

    中。重要的是我能够逃走。

    在寄宿学校,我对自己放任自流,对吃进身体里的东西完全失去了

    控制。突然就有各种各样的食物供我选择。餐厅上演着一场场任人大快

    朵颐的饕餮狂欢。当然,餐厅里供应的食物通常都不太好,具备一切工

    业加工食品的特性——潮湿,散发着恶臭——但胜在花样繁多。那里有

    沙拉吧,有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有早餐麦片,有无限续杯的汽水机,有各式甜点可选;还有廉价的校园烧烤店——只花几美元就可以买到汉

    堡包、炸薯条和刨冰;还有市中心的便利店,可以买到巨大的潜艇三明

    治;还有一家沃尔沃斯超市,里面有真正的午餐台——从那里点比萨,三十分钟内就能送到我的宿舍。我可以自己吃掉一整个比萨,没人会来

    阻止我这赤裸而无耻的放纵。能如此奢侈、如此无限制地自由狂吃,是

    我高中时期唯一的真正乐趣。

    面对食物的狂欢,我纵容自己尽情沉湎。我陶醉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陶醉于咬下一口咸薯条散发出的香

    气,陶醉于一片热比萨上奶酪融化时的滑溜流淌,陶醉于冰镇饮料醇厚

    的冷冽甜味。我渴望那种快乐,尽可能惯常地放纵自己。

    我吞咽着自己的秘密,让自己的身体膨胀、爆炸。我找到了在众目

    睽睽下隐藏自己的方法,即不停填补那个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不再受

    伤的渴望。我把自己的身体变大了。我让自己更安全了。我在自己和任

    何胆敢接近我的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界线。我在自己和家人之间划

    出了界线。我和他们是一家人,却又不是。

    寄宿学校的生活也冲击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在中产阶级和上

    层中产阶级中长大,但在埃克塞特,我遇到了一些学生,他们的家庭拥

    有世代积累的财富和名声——他们的家人是政要后裔、好莱坞明星或工

    业巨擘。我曾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富有,但直到上了寄宿学校,我才明

    白真正的富有是什么样子。我明白,有些人有太多钱可以支配,他们认

    为奢侈消费是理所当然的,并对那些没有同样特权的人毫无兴趣。我并

    不是不知足。不管我有多迷茫,我都知道我是被爱的,是幸运的。但我

    因这些富有的同龄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如此傲慢地生活,以及他们能得到

    如此多的东西而深受冲击。

    我是一个黑人学生,但我来自内布拉斯加州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我所到之处的白人学生都不知道该如何与我相处。我是一个异类,我不

    符合他们关于黑人的假说。他们认为所有黑人学生都来自贫困家庭,住

    在内城[8]。他们觉得所有来埃克塞特上学的黑人学生都受惠于经济援助

    和白人的仁慈。而大多数黑人学生也只是勉强接受我进入他们的社交

    圈,因为我也不符合他们对黑人的假设。作为一个海地裔美国人,我跟

    他们没有相同的文化认知。我跟同学之间基本上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作为一个不善社交的害羞女孩,我的孤独感会更强烈。食物不仅是安慰,食物也成为我的朋友,因为它是不变的。当我吃东西时,除了做自己,我不需要成为任何人。

    当我第一次回家过感恩节时,父母很震惊,好像我变得无法辨认了

    ——也许对他们来说,我的确已经无法辨认。他们直视着我,清楚地看

    到了我。我在短短两个半月里至少增重了三十磅。突然之间,我变得非

    常圆润,我的脸颊、肚子和大腿从未如此肥胖。我之前合身的衣服现在

    绷得紧紧的。虽然我不想去看医生,但父母还是带我去了。医生好心地

    告诉我们,我的身体发生这么多变化是因为发育。他似乎并不太担心,可能把我的体重增加归咎于我第一次离家在外。父母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们极度警惕,立即视我的身体为某种危机。他们想办法帮助我,却

    没有意识到这早期的体重增加只是我身体问题的开端。他们对产生问题

    的原因毫无头绪。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已决心把身体变成我需要它成为的

    样子——一个安全的港湾,而不是一艘出卖我自己的脆弱小船。17

    在高中的前两年,我不断地吃吃吃,我变得越来越迷茫。进入高中

    时,我毫无价值,而进入高中后,我越发不值分毫。我只需要在和父母

    通电话或回家休假时假装成从前的那个女孩。其余时间,我不知道自己

    是谁。大多时候,我都是麻木且尴尬的。我努力想成为一名作家。我努

    力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努力忘掉那些男孩在我皮肤上和身体里

    的感觉,忘掉他们如何嘲笑我,忘掉他们如何一边毁掉我一边嘲笑我。

    对于高中生活,我留下的记忆非常少。但在过去几年里,我作为作

    家的身份形象越发清晰,随之我开始收到高中同学的信息,奇怪的是,他们都清楚地记得我。他们通过电子邮件、脸书或直接在活动现场联系

    我,热切地问我是否还记得他们。在他们分享的趣闻轶事里,我听上去

    很有趣,并不像自己记忆中那样让人难以忍受。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

    别人的记忆,也不知道如何将别人的记忆与我的记忆协调一致。但我很

    清楚地知道,我在高中时养成了说话尖刻的习惯。我不太说话,但如果

    我花心思,就可以用言语伤害别人。

    闲暇时,我写了很多主题黑暗的暴力故事,讲年轻女孩被可怕的男

    孩和男人所折磨。我无法告诉任何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我用一千

    种不同的方式讲述了这同一个故事。讲出我不能大声表达出来的话,这

    让我感到宽慰。我失声了,但我还可以写。我的一位英语老师——雷克

    斯·麦吉恩——从我的故事中发现了一些东西。他告诉我我是一个作

    家,告诉我要坚持每天写作。现在我意识到,“坚持每天写作”是许多老

    师会给学生的建议,但我那时对麦吉恩先生的建议非常当真,就好像他

    在给我神圣的忠告。现在我仍然每天写作。不过,麦吉恩先生为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陪我一同去校园心

    理咨询中心。他看到我需要帮助,就把我带到一个可以得到帮助的地

    方。我不能说我在心理咨询中心得到了安慰或救赎,因为我没有。我当

    时还没有准备好。刚开始和我的顾问——一个男人——交流的那几次,让我心惊胆战。我坐在座椅的边上,盯着门,盘算着所有可能的逃跑路

    线。我不想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更不想和一个陌生男人单独待在一间

    大门紧闭的房间里。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到那儿

    去,也许是因为麦吉恩先生让我去,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知道我需要

    帮助,让我如此渴望的帮助。18

    我在学校继续吃吃吃。放假在家时,我上演了一出节食的戏码(背

    地里继续吃自己非常想吃的东西)。这出“双食记”一直伴随我到成年。

    直到现在它还会上演。父母试图弄明白,为什么我的体重增长了这么

    多。我没有可以和他们分享的答案。九年级结束后的那个暑假,他们让

    我在医学指导下接受液体饮食,每天喝五杯令人作呕的粉笔般的奶昔。

    我当然瘦了——瘦了四十磅,也许更多。父母很高兴我的身体得到了控

    制。我回到学校,同学们羡慕我的新身体,他们赞美我,约我出去玩。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减肥——真正意义上的瘦——是一种社会认可。在

    这种关注中,我失去了自己新得到的隐身感,这让我很害怕。我十几岁

    时,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十年级第一个学期才刚开始,我就失去了在暑假里得到的普遍认

    可。几周之内,我又开始吃东西了,小心翼翼地破坏夏天取得的进步。

    我那张刚瘦下去的脸又鼓了起来。我的胃紧贴着裤腰带。我的乳房膨胀

    得很厉害——我不仅长胖了很多,还进入了青春期。

    我仍然怀着希望,憧憬我的寄宿学校生活会像《坎比霍尔的女孩》

    里写的一样——我和宿舍里所有的女孩都亲密友好,所有的老师都爱我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些。

    孤独总是如影随形。我的朋友不多。在真正交到的朋友面前,我很

    笨拙,总是格格不入。大多时候,我确信他们容忍我只是出于同情。我

    经常说错话。我虚构了一个男朋友——X先生。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现

    在更加局促不安——是因为我给自己的虚构对象起了一个怪异的假名字,还是仅仅因为我虚构了一个假名字。我甚至想不出一个可信的名字

    来称呼我的梦中情人。最终,我社交圈里的女孩们发现,我是照着她们

    其中一人的男朋友来描述X先生的,如你所想,这非常尴尬,而且她们

    不允许我忘记这件事。我没有时尚感。我不知道如何做发型。我不知道

    如何做一个正常的女孩。我不知道如何做人。那是一段悲伤至极的时

    光。每一天不是毁灭性的失望,就是群攻式的羞辱。

    十年级那年秋天,我开始感到腹部剧痛,夜不能寐。在远离家的宿

    舍里,我独自一人,气喘吁吁,泪流满面。我来到医务室,那里的人一

    无所长,工作人员一遍遍地问我是不是怀孕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

    十几岁的女孩最可能遇到的问题。我没有怀孕,但他们并没有兴趣进一

    步探究我的问题。他们每次都把我打发走,似乎不把我当回事。对于认

    真对待女性的痛苦这种事,医学界并不是特别在意。

    一天晚上,我痛苦地爬到所在楼层宿管女教员的房门前。九年级

    时,她曾在一场猜字谜游戏中模仿我,她张开双臂,在房内蹒跚而行,直到有人猜出线索是我的名字。当她终于醒了,过来开门时,我已经浑

    身湿冷,大汗淋漓。校园保安把我送到当地医院,医生发现我有胆结

    石。我吓坏了,打电话给父母,父亲告诉我不要担心。他让我放心地闭

    眼入睡,明早他就会出现。我照他说的做了。当我醒来时,父亲已经在

    我身边了。他一直是这样的父亲。我做了紧急手术,胆囊被切除了。结

    果是我夏天吃的高蛋白食物惹的祸。我在医院里待了约十天,最后留下

    了一道恶狠狠的新疤痕,摸起来很柔软。

    在康复的过程中,我仍然疼痛难忍,没过多久,医生们发现外科医

    生在我体内留下了一些胆结石——如此微小的东西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疼

    痛。我被紧急送往波士顿的麻省总医院,这是我第一次乘坐救护车。我

    再次感到害怕,却也很兴奋,就像一个不太了解死亡的孩子。这一次,父母都来了,直到我好转了,他们才不再那么焦急。不久之后,我又回

    到了学校。因为这场疾病,我的体重减轻了,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努力让

    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大、更大、更大,也更安全。19

    虽然大部分时间我都只是安静而阴郁地坐在心理咨询师的办公室

    里,不过,我接受的心理治疗还是贯穿了高中时期。我并没有取得很大

    进步,但这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可以避免在一所要求极为苛刻的学校

    里承担考高分压力的地方。我可以避免成为一个不受欢迎、尴尬、极度

    孤独的青少年。我可以避免成为一个令父母失望的女儿。

    最终,我被分配到一位女咨询师那里,她给了我一本《治愈的勇

    气》,作者是艾伦·巴斯和劳拉·戴维斯。起初,我讨厌这本书,因为它

    包含了一本“练习册”,以及一些我不太可能会认真对待的俗套练习。书

    中的语言过于花哨,充满肯定,也让我难以信任。

    这本书呈现的许多理论现在已经不可信了,但在那个时候,在我那

    么害怕、那么崩溃的时候,《治愈的勇气》给了我词语来形容我所经历

    的一切。我对它的依赖和厌恶一样多。我厌恶它,因为它鼓励读者去做

    许多幼稚的练习。但我从中了解到受害者、幸存者和创伤的含义,了解

    到克服创伤是可能实现的。我了解到我并不孤单。我了解到被强奸不是

    我的错。虽然我并不相信自己从这本书中所学到的一切,但重要的是,我明白了这些想法和真相是存在的。我没有感到自己在痊愈,也不觉得

    我能把自己重塑成书里所暗示的痊愈的样子,但我确实感到,至少有一

    种地图似的东西,让我能沿着它找到一个或许能治愈自己的地方。我需

    要这种后盾和希望,即便我无从想象,有一天我会重新变得完整。20

    有一个地方可以使我忘记自己和所受的伤害——剧院。高中时,我

    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戏剧怪人,并且爱上了戏剧中的技术环节——所有

    使剧目得以成功上演的后台工作。当我在幕后工作时,我的新腰围并不

    重要。我的害羞并不重要。我可以成为某样东西的一部分,同时没有任

    何观众知道,我是那其中的一部分。

    我参与制作的第一场演出叫《恐怖小店》,那时我上九年级。我在

    音响间工作,管理音响信号,还和迈克尔成了朋友。年轻英俊的迈克尔

    还没上大学(也可能多读了一年高中),他负责出演结尾出场的一棵巨

    型植物。年底时,迈克尔会带我去参加他的毕业舞会,我们会在波士顿

    港口附近巡游。他对我很好,从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除友谊之外的东

    西。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启示:一个年轻男人可以是善良的。

    作为一个戏剧怪人,我学会了如何搭建场地,以及如何将拉紧的幕

    布刷成演出需要的任何背景或场景。我学会了如何设计音效,如何挂

    灯,还学会了如何忍受没完没了的彩排。我游荡在发霉的服装仓库里,寻找特定的服装,并帮忙找出或制作特定演出所需的道具。当我在尘土

    飞扬的漆黑剧院里时,我是有用的。我非常能干。大家让我做什么,我

    就完成什么。我能够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从而忘记树林里的那些男孩,以及他们对我的身体造成的伤害。

    我去看那些富有活力的戏剧和音乐剧。不论是哪出戏,我都喜欢它

    呈现出的壮观场面和演员们古灵精怪的模样——他们成功地假装出自己

    绝不仅仅只是高中生而已。我们的教员——欧加米-舍伍德夫人和贝特曼先生——都很有个性,也都对戏剧充满热爱。我们这几个戏剧怪人深

    受他们两位的影响。贝特曼先生因端着一个装满健怡可乐和伏特加的大

    玻璃杯走来走去而闻名。他开始秃顶了,还没掉的头发乱蓬蓬地竖在他

    的脑袋边缘。他喜欢穿黑色高领毛衣。一九九二年,我毕业后不久,他

    因持有并跨州传播儿童色情作品被定罪,被判处五年监禁。欧加米-舍

    伍德夫人有一头浓密的长鬈发。她身材矮小,但在其他各方面都很高

    大。她无法容忍胡言乱语,我们大多数人都怕她,却又同时渴望得到她

    的关注。

    在演出之夜,我常作为舞台工作人员参与其中。我会穿一身黑色衣

    服,以成为维系演出正常运转的无形机器的一部分。我知道我参与的每

    一场戏的所有台词。我和其他同样痴迷于戏剧的怪人们一起,找到了让

    自己尽兴又能施展一点儿魔法的方法。高中生活很糟糕,但在剧院里,我们为彼此创造了一个空间。在这里的每一次,我们都能享受数小时融

    入其中的感觉。21

    金斯蒙特营是一个减肥健身营,我在十年级的暑假参加了这个夏令

    营。它坐落在风景如画的马萨诸塞州伯克夏县。营地宣传册里的一切看

    起来都如田园诗般引人入胜,所以我立刻明白,不能相信这种宣传。高

    中时的一个夏天,父母曾送我去金斯蒙特待过几个星期——这是另一番

    解决我身体问题的尝试。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多少发言权,因为他们已经

    下定决心,要用任何必要的方法让我减肥。而我也早就明白,我

    说“不”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参加了。

    我讨厌露营,讨厌户外活动,尤其讨厌森林。营员们住的小木屋,顶多算是乡土风味的。小木屋坐落在一座相当陡峭的山顶上,每当我们

    想待在里面时,就必须得爬上山去。

    不过,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待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因为营地使

    用了非常强硬的方式,让我们“享受”户外活动。辅导员们让我们忙于各

    种活动,意图让我们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锻炼的情况下,实现锻炼的目

    的。至少,他们自以为是这样。但我总是能感觉到自己在锻炼。那是一

    段噩梦般的经历——野外拉练、游泳、有组织的体育活动,当然还有那

    可怕的爬山运动,晚饭后和每次我把东西落在木屋后都会引发一次。我

    们每次锻炼前都会称体重。每天有三顿正餐和一顿小吃,我们吃了很多

    低卡食物(大量烤鸡肉、蒸西兰花,还有寡淡版的比萨、汉堡等),意

    在进一步促进减肥。我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道吉露果子冻的数量十分

    反常。

    我又一次变瘦了。不过,作为年龄较大的营员之一,我也有时间可以和辅导员待在一起,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比我们大三四岁。晚上,当年

    纪较小的营员被安排上床睡觉后,我们会在某个小木屋后的火坑附近闲

    逛。以这样一种微妙的方式被纳入一个团队,感觉自己在打破规则,是

    一件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情。

    当回到现实生活中,回到父母身边后,我立刻把自己学过的所有课

    程、所得的一切教训都抛于脑后,又一次恢复了体重,而且抛掉的远不

    止于此。我在金斯蒙特营学到并坚持下来的一课是如何吸烟,因为辅导

    员让我们向他们讨香烟。吸烟是我十八年来精心养成的习惯。

    吸烟让我感觉很好,带给我淡淡的快感。我知道自己非常非常不

    酷,但吸烟让我觉得自己很酷。我喜欢抽烟的仪式感。那时,我热衷于

    上演这出戏码。我买了一个芝宝打火机,在里面装满了火机油。我喜欢

    把它的翻盖按开,再靠在大腿上合上,就像神经性的抽搐。

    我从维珍妮牌女士香烟(我们叫它“阴道黏液”[9])开始抽起,然后

    转向红万宝路,再换成白金万宝路,最后选择硬皮包装的骆驼作为我的

    首选香烟。每次买到一盒新烟,我都会用手心轻拍烟盒顶部几下,拍实

    烟丝,然后撕下塑料薄膜和箔纸。我会把一支香烟倒过来,然后抽出另

    一支来抽。我确定我是从一个夏令营辅导员那里学到的这项小仪式。

    抽烟于我而言是一种饭后习惯,是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睡前的最

    后一件事。高中时,我要对老师隐瞒我的吸烟行为,所以经常趁课间去

    市中心沃特街的店面后抽烟,看着昏暗的埃克塞特河。在那些水边的安

    静时光里,我坐在碎石和泥土上,周围是废弃的烟头和啤酒罐,还有一

    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感觉自己像个反叛者。我爱上了这种感觉,这让我感到自己足够有趣,足以打破规则,足以相信规则并不适用于

    我。和大多数吸烟人士一样,我精心设计了一些方法,以向那些可能反

    对这一习惯的人——我的父母——隐瞒蛛丝马迹。我总是随身带着各式

    薄荷糖、口香糖之类的东西。如果我在车里,我会在开车时摇下所有车

    窗,并说服自己这样能冲淡我身上的烟味。

    没多久,我就养成了一天一包烟的习惯。当然,每当爬楼梯时,我

    会感到肺部作痛。有时我还会在咳嗽中醒来,我的所有衣服都散发着烟

    臭味。抽烟的习惯让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我很酷,我愿意做出一些

    牺牲,至少在某个微小的方面变得很酷。22

    在“之后”,我求助于食物,但这里还有其他复杂的原因。我从来都

    不擅长运动,即使在我苗条的时候。我在郊区长大,所以父母为我和弟

    弟们选报了各种运动项目。虽然家人都是运动达人,我却从未出色驾驭

    过任何一项我所尝试过的运动,即便我已经尽心练习过了。

    在足球场上,我是守门员。直到今天,家人都喜欢讲述我坐在门柱

    旁,在比赛中途去摘蒲公英的故事。我不记得了,但这并不奇怪,毕竟

    我对这种比赛兴致缺缺。花朵很美,但足球比赛冗长而乏味,尤其是小

    选手们对比赛规则或策略知之甚少的时候。

    在垒球场上,我是接球手。但我害怕球,因为它总是极为迅猛地向

    我飞来。我耗尽全部力量去躲避球,这令我难以掌控自己的位置。我对

    跑垒也没有兴趣。我理想的比赛方式是:我击球,别人替我跑垒,而我

    永远不用在对手上场击球的时候打球。

    有时我还打篮球,但我当时个头还不高——我是在很久以后,直到

    青春期结束时才长到现在的身高的——所以我没有天生的优势,根本不

    擅长投篮、防守或其他任何篮球选手的技能。同时,我对在球场上跑来

    跑去毫无兴趣。篮球队服一点儿也不酷。我最喜欢的是当记分员。每次

    投篮得分时,我都非常利索地把比分牌快速翻过去。

    在学校,我们打躲避球和绳球。我们参加了总统健康挑战赛,我几

    乎每年都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完成跑步部分——一英里对我来说就像一场

    马拉松。高中时,体育是一门重要的必修课——这当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划赛艇,但我讨厌我们划的那艘嘎吱作响的驳船。我打曲棍球,不过我对曲棍球棒可以被用作武器这一优点更感兴趣。长曲棍球对我来

    说毫无意义。冰上曲棍球是我的噩梦——长时间待在冰冷的环境中,一

    边力图在两个窄刃上保持平衡,一边费力地挥舞球棍在冰上击打一个小

    冰球。我很快得出结论:我对运动过敏。我现在仍然坚持这一结论。

    不过,我游泳游得还不错。我喜欢水,喜欢在水里自由游动的感

    觉,喜欢失重的感觉。我喜欢用自己的身体在水里做一些在陆地上永远

    不可能做的事情。我甚至喜欢氯气的味道。我曾经刷新了学校五十码自

    由泳的纪录。需要说明的是,这是在我读六年级时,不过即便是现在回

    忆起来,我仍然能感觉到一股小小的成就感。因为在水里,借助肌肉和

    肺的力量前行,我感到自己很有能力,强壮且自由。

    弟弟们的运动能力则远胜于我,他们都喜欢足球,大弟乔尔甚至还

    当过几年职业足球运动员。我羡慕他们对运动显而易见的享受,羡慕他

    们拥有出色的运动才能,但我并不真正渴望感受到那种享受。我一直是

    个矛盾的女人。我的真爱,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阅读、写作和做白

    日梦。运动只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使我远离真正想做的事情。23

    整个高中时期,我都在走过场,假装成学校里的好学生、父母眼里

    的好女儿,而我的大脑却在不停地分裂。年复一年,我对自己越来越厌

    恶。我坚信被强暴是我的错,我罪有应得,树林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我

    这样可悲的女孩本可以料想到的。我睡得越来越少,因为每当我闭上眼

    睛,就能感觉到男孩们的身体碾压着我那女孩的身体,伤害着我那女孩

    的身体。我能闻到他们的汗味和呼吸中的啤酒味,回想起他们对我做的

    每一件可怕的事。我会气喘吁吁地醒来,惊恐万分,整晚盯着天花板,或者整晚读书——逃离自己的身体,逃离自己的生活,进入更好的世

    界。我读书毫无规律和缘由可循:我读过汤姆·克兰西和克莱夫·卡斯勒

    的很多作品,只为寻求纯粹的逃离;我读过很多浪漫滑稽剧,因为这类

    书实在太多;我阅读在学校图书馆能找到的任何书。

    白天,我去上课,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种逃避。在学业上,埃克

    塞特的课程很紧,比我上大学时的课程还要严格许多。我喜欢我的课

    程。建筑课上,老师要求我们只用泡沫塑料和橡皮筋之类的材料制作一

    个容器,使它能够在盛着鸡蛋从屋顶被扔下时,里面的鸡蛋仍保持完

    好。英语课上,每个高年级(即其他国家或地区所称的“大学低年级”)

    学生都必须写一篇长文章——一篇深入的专题报道,为此,我们必须仔

    细研究、大量采访,沉浸于感兴趣的话题中。当时我想成为一名医生,这是海地裔父母认可的职业之一,所以我文章写的是一位外科医生,他

    是我们家的邻居。他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允许我在春假期间观看

    他的一台手术。当我写这篇长文章时,我觉得自己不仅仅只是一个蹩脚

    的高中生。我的学习成绩很好。我就是在这样的教养下长大的——要做一个优

    秀的人,永远不要满足于任何不完美。B是一个糟糕的分数,而如果我

    得了A-,那我还可以做得更好,因此我也就会做得更好。我尽全力做

    好。学校总是令我感到很紧张,个中原因有很多,但绝不是因为学业压

    力,因为至少这一部分是我有能力掌控的,明白这一点给了我安慰。我

    知道如何学习,如何记忆,如何去理解复杂的事情,只要它们都与我无

    关。我也知道父母在我的教育上花了太多钱,所以我不能失败。我不能

    再让他们失望了。我需要,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觉得自己配得上他们对

    我的期望。

    我越来越脱离自己的身体,继续暴饮暴食,继续长胖。只有在父母

    的催促下或不住的唠叨中,我才会尝试减肥,不走心地调整饮食。我不

    在乎变胖。我想要变胖,想要变大,想要被男人忽视,想要感到安全。

    在高中的四年里,我大概重了一百二十磅[10]。我用我的狮子卡——校

    园信用卡——在烧烤店买了太多食物,在学校书店随意买各种垃圾书,累积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额账单。因为每当我吃东西或花钱时,就能得

    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安慰感。

    我花光了所有钱,也许是不想落后于身边的有钱孩子——他们有自

    己的运通卡,周末在波士顿挥霍无度,假期还会去欧洲和阿斯彭旅行。

    父母因为账单质问我,对我浪费金钱感到愤怒,想弄清我的每一笔开

    销,但他们真正想弄清的是我变成了怎样的人——跟他们以为自己认识

    的那个女儿大不相同。我没有答案。我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为我增

    加体重改造自己的身体,为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为我明显让

    父母感到失望而深深厌恶自己。

    我仍然坚守自己的承诺——成为有史以来最“极客”的戏剧怪人。十二年级那年,我和几个朋友创作并推出了一部关于性暴力的戏剧。我们

    都经历过性骚扰,多年来,我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分享过自己的经

    历。开演当晚,我父母也在观众席上,闭幕之后,当我在大厅找到他们

    时,他们看起来相当困惑。他们问我怎么会创作出这样题材的作品。对

    我来说,这是一个告诉他们真相的机会,但我对他们的问题不予理睬。

    我继续死守着自己的秘密。

    当必须决定去哪里上大学时,我知道自己必须竭尽所能让父母高

    兴,必须为自己让他们失望而尽力弥补。我尽职尽责地申请大学,基本

    都是常春藤盟校,还有纽约大学。除了布朗大学——这份轻蔑我(显

    然)从来都没忘——其余每所我申请的大学都录取了我。我在学校的邮

    局里拿到了耶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周围满是同样热切地想知道自己未

    来命运的高年级学生。我打开信封,因自豪而脸颊泛红。站在我旁边的

    一个年轻白人男孩——那种善于打曲棍球的帅小伙——没有被他申请的

    学校录取。他看着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平权法案。”他冷笑

    道,无法咽下这个苦涩的事实:我,一个黑人女孩,取得了一些他无法

    取得的成就。

    作为一个海地人的女儿,我必须上大学。如果我必须上大学,那么

    我想去纽约大学,因为那里有非常出色的戏剧专业。可惜父母坚持认为

    在纽约上大学会分散我的注意力,而主修戏剧太不现实、太异想天开。

    而最终让我的渴望破灭的是,他们担心这座城市太危险了。这令我无比

    沮丧,因为我知道真正潜藏着危险的地方——在那些精心整修的高档郊

    区社区后面的树林里,在那些来自好家庭的好男孩手里。

    我虽然很想上纽约大学,但更想休息一段时间,让头脑中所有的喧

    嚣平息下来。我问父母我能否先度过一个间隔年,因为我知道我难以再

    继续扮演好女孩了。我狼狈不堪,勉强维持,但我的请求被拒绝了。在高中和大学之间休息一年并不是好女孩该做的事情。我从来不觉得被拒

    绝后,我还能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最终选择了耶鲁,因为那儿有一个非常优秀的戏剧项目,我想在

    耶鲁戏剧社工作,就像朱迪·福斯特[11]

    那样。纽黑文市离纽约市有一小

    时车程,所以我可以在城里过周末,我进一步说服自己。当然,如此不

    情不愿地进入常春藤盟校——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有点儿奇怪,但我当时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少女,还背负着自己的秘密和创伤。我没有

    资格面对我的特权,也没有资格认为我的特权是理所当然的。24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秋天,父母开车送我去纽黑文市,帮我搬进老校

    区的宿舍——所有新生都住在那里。我和另外三个女生住在一座无电梯

    公寓楼的第五层。公寓坐落在一个四方院子内。我的室友都非常友善,我觉得我们会相处融洽。我父亲给我买了一张蓝色双人小沙发,并和室

    友的父亲一起把它抬上了五楼,放在公共休息室里。母亲帮我整理床

    铺,换上崭新的被单,并帮我把行李放好。在他们出发去内布拉斯加州

    之前——他们又要搬到那里去了——我们出去吃了晚饭。一切看上去都

    很正常。分开前,他们祝我好运,鼓励我解决自己的问题——当然是指

    我的体重——然后,我又一次独自一人了。

    毫无疑问,父母害怕再次把我独自留在学校里。上次他们这么做

    时,我的体重大幅增加了。我确信他们对大学里会发生的事情感到害

    怕,害怕我会变得更加肥大。他们不担心我酗酒或吸毒,因为他们知道

    我已选择了暴食的恶习。不过,他们仍寄希望于教育,希望我懂得自我

    保护,希望我能拥抱机会,希望我能主动减肥,变得和其他女孩一样娇

    小,变成更好的人。

    我上过寄宿学校,在校园里生活了两年,我没有典型的离家求学的

    成长烦恼。我知道如何在校园里照顾自己——至少让别人觉得我在照顾

    自己。

    但我很痛苦,比高中时期更甚。我有一些熟人,却没有一个能让我

    打开心扉的朋友。大学的监管比高中更松散,我也变得更松懈。新的诱

    惑纷纷涌来,消磨时间的方式时时更新。与新罕布什尔州的埃克塞特市大不相同,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大得多,十分都市化,人口多元。校

    内校外都有更多食物供我选择——我喜欢去阿迪克斯,那是一家带咖啡

    馆的书店,还提供美味的沙拉和三明治。我很少去上课,即使我去上

    课,也感到没有什么意义。一位生物老师告诉我们,他的任务是从注定

    从医的学生中滤掉那些资质不佳的人。我很快就被滤掉了,因为课程的

    任务量大得惊人:要完成实验和作业,还要按照严格的准则去写实验报

    告。高级微积分课上的数学是如此复杂而深奥,甚至令人发笑——授课

    老师可能在说另一种语言。

    我在两年内换了两次专业,从医学预科和生物到建筑,最后换成了

    英语。与此同时,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戏剧上,就像高中时那样。

    负责幕后的安静工作,让戏剧奇观得以呈现,这种事总是让我乐此不

    疲。

    每日每夜,我都活在后台——在耶鲁戏剧社和学校剧院做场务工

    作,或是在宿舍等生活舞台上隐身幕后。我忙于架设布景,绘制场景,装配共鸣板,系挂灯具。有一次,我陪同一名教员顾问前往马萨诸塞州

    的一所私立学校取回一道铁丝围栏,供我们在《西区故事》的最后一幕

    里使用。我曾为一出小型校园戏剧设计过布景,还曾在实验剧场担任过

    一场演出的技术总监。当投入演出时,我能忘记学校,忘记家庭,忘记

    痛苦。当我置身后台、布景店或舞台上方的天桥时,我知道如何去做那

    些需要做的事情。自己是有用的,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慰藉。25

    十九岁的那个夏天标志着我迷失岁月的开端,而我的迷失岁月始于

    互联网。大二结束后,我和一个熟人搬进一间位于一家小型专业食品店

    楼上的公寓。我们不是特别亲密,但一开始,我们相处融洽,相信可以

    一起合住。

    刚上大学时,父母给了我一台电脑——一台Macintosh LCⅡ[12]

    ,以

    及一台调制解调器[13]。父母的初衷是为了帮助我学习,但实际上,我

    却用它们与世界各地的陌生人在电子布告栏、聊天室和IRC上聊天。

    IRC是当时的一种老式聊天程序,在这个程序里,成千上万孤独的人在

    成千上万的频道里相互说着闲言秽语。

    我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网,在和陌生人聊天。我不必再当那个

    肥胖、没有朋友又无法入睡的失败者——这就是我眼中的自己。我开始

    沉浸在匿名之中,沉浸在可以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快感中。七年来,我第

    一次在感到与他人联结时迷失自我。上网为我提供了一种非常特别又极

    度渴望的刺激。

    整个高中时期,我都没有体验过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太笨拙,太害

    羞,活得一团糟,不适合约会。高中时,因为我是黑皮肤,因为我肥胖

    巨大,因为我对自己的外表漠不关心,男生都注意不到我。我读了那么

    多书,在我内心深处,我是浪漫的,但我想成为浪漫故事主角的愿望却

    非常理智而超然。我觉得一个男孩约我出去、亲吻我,这样很不错,但

    我不想真正和一个男孩单独在一起,因为他可能会伤害我。在网上和男人聊天,让我在保持身体安全的同时能享受到浪漫、爱

    情、欲望和性爱。我可以假装自己苗条、性感而自信。

    我发现了强奸及性虐待幸存者们的论坛,在那里,就如同我当初读

    《治愈的勇气》时那样,我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在这些网络论坛上,我

    看到有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女孩或男孩身上。我发现,不管我的秘

    密多么不堪,总还有更多人怀揣着更不堪的秘密。

    在IRC聊天室里,我和BDSM[14]

    群体聊天,我了解到性接触可以是

    安全、理智且两相情愿的。在这种性接触中,双方相互施加力量,但任

    何一方想让接触停止时,都可以用一个安全词让它停止下来。我知道

    了,有人会把真正的“不”当作“不愿意”来对待。这一认知让我感觉充满

    力量,心驰神往。我想对安全的拒绝方式了解更多。

    现在,我对树林里发生的事情有了更多认知。十二岁时,我没有这

    些词语。那时我只知道这些男孩强迫我和他们做爱,用我不了解的方式

    占用了我的身体。多亏了书籍、心理疗法和网上新朋友的帮助,我更加

    清楚地认识到,有一种行为叫作强奸。我明白当一个女人说“不”时,男

    人应该倾听并停止他们的行为。我明白被强奸不是我的错。有了这些新

    词语,我感到一种安静的兴奋,但在很多方面,我觉得这些词语不适用

    于我。我残损而软弱,不配得到宽恕。要相信这些真相并不像单单了解

    它们那样容易。26

    在离大三开学还有几周时,我消失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

    里,没有告诉情理之中越来越无法忍受我古怪行为的室友,也没有告诉

    任何熟人,甚至没有告诉父母。我飞到旧金山,是因为我在一个网上公

    告栏里遇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而我们有共同的……利益。这是我

    生命中第一次感到被人需要,尽管我对这个男人没有真正的渴望,但被

    需要就足够了。我的头脑是清醒的,但我还是把自己的身体置于危险之

    中,而我想做的别无其他,只有离开我所拥有的生活。我抓住了这唯一

    的出路。

    尽管我遇到了很多麻烦,但我也很幸运。这个比我年长的男人很奇

    怪,但很善良。他从不伤害我。他从不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他照顾

    着我,并把我介绍给其他奇怪却善良的人,他们在我年轻、迷茫、彻底

    残破时接纳了我,却没有利用我。我们在旧金山参加了一些聚会,遇到

    了许多和我在网上聊了几个月的人。一起度过一段喧嚣的时光后,他邀

    请我跟他去亚利桑那州的斯科茨代尔市,他住在凤凰城的郊区。我不想

    回到我的生活中去。我不能。所以我没有回去。

    我没有钱,只有够穿几天的衣物。爱我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

    感到兴奋不已。我感到很自由,因为我不必再为父母或其他任何人假装

    自己是常春藤联盟的好女孩了。

    我在凤凰城待了将近一年。我失去了理智,甚至也不想去拼凑碎裂

    的自己。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了一些当年一直在伪装的那个好

    女孩做梦都不敢做的事情。我再也不用假装自己是优等生或关心成绩的女孩,也不用假装自己是个好女儿,抑或扮演其他好角色。我完全脱离

    了以前的生活,我可以成为一张白纸。我可以重塑自我。我可以冒那种

    不久前还无法想象的风险。我可以完成我和家人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之

    间长期以来不断增长的决裂。

    我和一群迷茫的女孩一起在凤凰城市中心一家电话色情公司上夜

    班。大多数时候,我一边和那些孤独的男人聊天,一边坐在自己的隔间

    里玩填字游戏。这些男人想要的无非是一种幻想——拥有一个可能会听

    他们倾诉十分钟或一两小时的女人。大约凌晨四点,在饭补时间,公司

    会给我们提供一些油腻可怖的食物,那些都是从街对面的杰克盒子快餐

    店买来的。我很胖,我不停地吃东西,变得更胖了;我和男人们交谈,但不必感受他们的碰触。下班后,我回到带我来到亚利桑那州的男人家

    里,有时会邀请同事过来,我们围坐在男人家的游泳池旁,戴着墨镜睡

    觉,让亚利桑那州的太阳炙烤我们的皮肤。

    一天,那个同住的男人教我用蜡弹射击。手里握着枪、扣动扳机的

    感觉让我兴奋不已——即便子弹只是轻轻一弹,击中一个没有生命的目

    标。我想把枪对准那些伤害我的男孩。我想把枪对准自己。

    在迷失的一年里,我做的大多数选择都不明智。我是鲁莽的。我不

    在乎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毫无价值。我让男人们对我的身体做可怕

    的事情。我让他们伤害我,因为我已经受过伤害了,我只是在寻找某个

    人来完成已经开头的事情。

    无底线。无所畏惧。这是我在社交圈里建立起来的声誉。其中一个

    是真的。

    我跟随陌生人回家。一个男人邀请我去他家,而他妻子睡在我们躺的床旁边的地板上。地板上满是猫砂。第二天早上,我偷溜到公用电话

    旁,给和我同住的那个男人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当时我光着脚踩在地

    板上的嘎吱声,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开始和女人约会,天真地觉得和女

    人在一起也许是安全的。我以为理解女人更容易。

    和那个带我来亚利桑那州的男人一起住了几个月后,我和一对夫妇

    租了另一套公寓。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这对夫妇拿走了我那部分租金,他们自己却从来不付房租。因此,我刚搬进来几个月后,我们就突然被

    赶了出去,这时只有我一个人感到震惊。

    我猜,父母最终是在私家侦探的帮助下找到我的。我从来没有问

    过。他们让我二弟迈克尔给我打电话——他们知道我不会挂断他的电

    话,因为他是我们的宝贝。我们暂时重新恢复了联系。我听说父亲去了

    纽黑文,收拾了我的公寓,尽力补偿了那个因我不负责任的抛弃而陷入

    困境的室友。恢复联系后,父亲运来我的东西,付清了我未付的账单。

    不管我做了什么足以断绝亲情的事,他都还愿意当我的父亲。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到家,看到公寓门上贴着一张驱逐令。同

    住的那对夫妇正在拼命收拾他们的东西,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我感到恐

    慌,因为在我始终相对受保护和享有特权的生活中,我从未听说过这样

    的事情。我大哭一场,吓坏了。我把我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箱子里,并把

    它留给一个朋友。我考虑了各种选择,但不想回家。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用我仅有的钱买了一张去明尼阿波利斯的机票。在隆冬时节,我去了

    明尼苏达州,和一个在网上认识的女孩住在一起。这将成为一种模式

    ——约见网恋对象。一开始,我这么做是因为这样更安全,而且我可以

    表现出自身不具有的性感。然后,随着我变得更胖,这成为我与人交往

    的方式——可以在向他们展示我肥硕的身体之前,先用人格魅力打动他

    们。那时我以为明尼苏达州的那个女孩是我一生的挚爱。这也将成为一种模式。两周后,我意识到她不是我一生的挚爱。她只是个陌生人,而

    我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没有工作。我崩溃了,并给父

    母打了电话。父亲让我去明尼阿波利斯机场,我去了,发现有一张买好

    的机票正等着我。再一次,他用父亲的宽厚接纳了我。

    即使担心到发狂,父母依然欢迎我回家,虽然他们本可以不必如

    此。他们有问题,有愤怒,有受伤,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能告诉他们

    真相。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体重还在增加。我想不出怎样才能不那么

    令人失望。尽管如此,我知道我还有家可以回,一个我会受到欢迎、感

    受到爱的家。

    我还是一团糟。我花了很多时间待在自己房间里玩电脑,忙于把电

    话线和调制解调器连接在一起,因而我和家人相处得不太好。与尝试重

    新开始生活或面对那些自以为了解我的人相比,在虚拟世界中迷失自我

    要容易得多。我仍然破碎不堪。我喜欢那种简单接受一切都错到无法挽

    回的感觉。不用试着伪装自己,这感觉很好。27

    在奥马哈的家中度过了紧张难挨的几个月后,我搬到了五十英里外

    的林肯。我想要实现独立,想要拥有“空间”,想要感觉像一个成年人,尽管我还远远算不上是一个成年人。我当时二十岁,却时而觉得自己十

    二岁,时而觉得自己二十岁,时而又觉得自己一百岁。我什么都不知

    道,却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在林肯住的公寓自然是由我父母出钱买下的。那是一套一居室公

    寓,有一个小厨房和一个阳台,我在那里尽情抽烟。

    我经常去父母家,还会从母亲的食品储藏室里拿走卫生纸和杂货。

    我们之间的关系仍是破裂的,但我始终知道,我有一个家。我经历了一

    场资金充足的精神崩溃。尽管我对太多事物饥渴不已,却从未真正感受

    过饥饿。

    为了至少尝试着养活自己,我打过一堆古怪的零工——先后当过成

    人音像店店员、电话推销员、盖洛普民意测验调查员、学生贷款公司的

    贷款整合员——很快我意识到,没有大学文凭,我只能靠打零工挣最低

    的工资。我又重新被耶鲁大学接纳了,但一想到要回到纽黑文,我就无

    法忍受。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买了六罐装的科罗娜啤酒来庆祝,尽管

    我讨厌啤酒的味道和臭气。[15]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一个我正在有一搭

    没一搭地约会的女人打来电话。当我提到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我独自坐

    在公寓里,手里拿着汗津津的廉价啤酒时,她主动提出要带我一起玩。

    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们做了什么。我当时没有朋友。最后,我在佛蒙特大

    学完成了一个短暂的住院实习期项目,完成了我的学位。当时,它是佛蒙特州的诺威奇大学——一所军事学院——的一部分。我不停地写啊写

    啊写。

    我非常想成为一名作家,所以我参加了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的

    创意写作硕士课程。我晚上工作,白天上学。我总是身无分文,但还不

    能和贫穷混为一谈。我身后有一张安全网,而且我也知道我有,虽然有

    很多天我都只能吃拉面,但我内心饥渴不已时也没有挨过饿。我睡得很

    少,因为在睡眠中我不得不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过去。我被那些可怕

    的梦——关于那些男孩、那片树林,以及那些对我的身体毫不怜悯的回

    忆所折磨。

    在大学里,我去上课,学习了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文化理论和后

    殖民主义理论。我和一些同学一起参加了写作讨论会,他们对我的写作

    给予了惊人的慷慨反馈,提供了许多有关写作讨论会的共同智慧。我服

    务于讨论会的文学杂志《草原·篷车》,担任编辑助理,主要负责打开

    所有收到的邮件——像我这样的作者每周都要提交数百份稿件,以寻求

    赏识。正是在那里,我认识到衡量一个作家地位的最好方法之一便是在

    文学杂志工作。我们收到了各种各样的邮件。人们发来自己的日记、给

    猫写的颂歌、整本小说或诗集——全都被小心翼翼地打印出来,塞进马

    尼拉纸制的信封里。我们收到的信有很多是囚犯写的,他们和我一样孤

    独,在牢房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听到。我仔细

    阅读了这些作者的所有信件,他们似乎愿意分享生活中的任何事情。

    晚上回到家,我通常会直接打开电脑,写一个又一个故事,大多关

    于女性和她们所受的伤害,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将我所感受到

    的伤害发泄出来的方式。我经常光顾性侵幸存者的新闻小组和聊天室。

    虽然我不能告诉身边任何人我经历了什么,但我可以在网上向陌生人吐

    露心声。我写博客,大多是关于我生活中不重要的细节,我希望被看到和听到。我爱上网,渴望它带给我的那种脱离真实生活和自己身体的自

    由。我一直不停地吃,但是除了数量,吃过的食物基本上都记不得。我

    漫无目的地吃东西,只是为了填补伤口,或者尽力去填补伤口。不管我

    吃了多少,还是会感到痛苦,还是会害怕别人,害怕那些我无法逃避的

    回忆。写毕业论文时,我尽力整理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多么小的世

    界》,并顺利通过答辩,完成了学业。我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于是在

    大学里找了一份为工程学院写作的工作。我尽力去符合人们对我的期

    待。有时,我真的很努力。28

    我在工程学院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此时我意识到,当我梦想着选

    择作家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本时,我可能应该更具体地说明我的意思。

    我仍每天写作。我有自己的办公室,有一台电脑,我可以在上面玩单人

    纸牌游戏,可以写作。我写的文章大多是关于学院教授所做的研究——

    机械施工设备、可用于太空的气凝胶、对生物恐怖主义的防御以及

    RFID芯片的创新用途——这些我完全一无所知,但教授们总是极为乐

    意跟我解释的东西。

    这份工作很好,是到目前为止我做过的最好的工作,让我赚到了有

    生以来最多的钱——尽管并没有赚多少。我有一个很棒的、善于鼓励人

    的导师康斯坦斯,他让我成了一个更好的作家。我学会了如何使用

    Adobe创意套件。我和工程专业的本科生一起工作,担任他们杂志的顾

    问。

    我会坐在教授办公室里听他们谈论自己的研究,然后想,我完全可

    以做他们做的事情。当然,这有点夸张,但我每天工作十小时,总是因

    为某人的心血来潮。我羡慕教授们看似拥有的自由,他们每周授课两三

    次,制定自己的时间表,并得到丰厚的报偿。我想过那种生活。在我攻

    读硕士学位的过程中,我一直想接着读博士,但我打算获得创意写作的

    博士学位,写我伟大的海地裔美国小说,然后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为

    生活做好准备。

    后来,出于工作需要,我参加了全国黑人工程师协会的年会,负责

    工程学院的招聘。在整个会议过程中,贝蒂——坐在过道对面桌子后的那个女人——一直跟我谈论她工作的密歇根理工大学,以及那里的一个

    很棒的技术交流项目。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密歇根理工,也确信自己会留

    在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然而,会议结束后,她跟我保持着联系,并坚持不懈地向我推荐这个项目。之后,我的女朋友在情人节通过电子

    邮件和我分手了,突然间我就想离林肯越远越好。于是,我申请了密歇

    根理工大学,然后被录取了,他们给了我一份我无法拒绝的工作——提

    供足够的薪水、教学机会、学费减免以及非常好的医疗保险。那年夏

    天,我事先没有实地考察,就直接搬到了密歇根州的汉考克,在一个从

    未听说过的学校攻读一个我一无所知领域的博士学位。二弟迈克尔也转

    学到密歇根理工大学,加入了我的行列。当我们开车进城时,我们俩都

    意识到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密歇根上半岛非常遥远。我

    们在浓密枝叶掩映下的两车道乡村公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太阳落山

    时,目之所及尽是鹿,于是我们放慢车速缓行。我的房东住在一栋老房

    子的楼上,她和她已故的丈夫曾在那里经营过一家干洗店。当我到达那

    里时,她站在反锁了的屏风门后,盯着我说:“你在电话里听起来不像

    是有色人种女孩。”当时我三十岁。29

    读研究生、过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这让我感到十分宽慰。我在学

    校里上课、学习时,我的身体并不重要。我学习如何一边工作,一边教

    书。我有非常具体的职责,需要我投入近乎所有的注意力、时间和精

    力。

    但我无法忘记自己的身体。我无法逃避它。我不知道该怎么摆脱

    它,同时,这个世界也总是在提醒我这一点。

    在我教书的第一天,一个星期一,我在上课前吐了,因为我很害

    怕,虽然我害怕的不是教学本身。我将教授大一新生的写作课,虽然管

    理班级总是一个挑战,但充满说服力地向学生传授写作基础让我感觉轻

    松自在。我担心的是我的外表和他们对我的看法。我担心他们不喜欢

    我,担心他们会取笑我,嘲笑我的体重,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让他

    们喜欢我这样一个总是不讨喜的人。我担心自己耐力不足,担心自己无

    法坚持站五十分钟。我担心在他们面前流汗,担心他们会因此对我评头

    论足。我担心上课该穿什么,因为我的标准“制服”——牛仔裤和T恤衫

    ——都太随意了,而我仅有的几件考究衣服,对教学来说又太正式了。

    学校的优点在于,学生从小就被训练得遵守规则。他们来上课,一

    般都坐着,举止井然有序。你告诉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就会去做。我走

    进我的第一间教室,心怦怦直跳,汗流浃背,脑袋里回荡着各种恐惧和

    不安。我带了一大盒乐高积木,因为我想,如果没有其他可讲的,至少

    学生们可能会喜欢玩玩具。起初,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我是他们的老

    师,我不确定他们的踌躇是因为我的身材、我的种族,抑或是我臆想之中的年轻外表。当我站在教室前面时,他们安静下来,意识到我就是老

    师。我点了名,紧张得两腿发麻,然后开始讨论教学大纲、课程性质和

    要求——按时上课、积极参与、按时交作业、不抄袭等。和学生们讨论

    一遍管理细节让我感到安心,但当讨论完教学大纲后,我不得不真正开

    始上课,这时我的焦虑马上又涌了回来。

    当第一节课结束,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时,我想要松口气垮下

    来,因为我在二十二个十八九岁的学生面前熬过了五十分钟的肥胖时

    光。然后我意识到,周三和周五,我还得重新再来一遍,一周又一周地

    贯穿整个学期。

    我去上课。我教学生。我做研究。我试着交朋友,也确实交了,还

    取得了一点儿成就。每逢周末,我就去四十英里外的巴拉加,在那里的

    一家赌场打扑克。巴拉加是欧及布威族[16]

    的居留地,我和一些陌生人

    围坐在桌子旁,一心想要赢他们的钱,而且也经常赢。我还是睡得不

    多。我不停地吃,试图找到某种平静。

    后来有一天,我去街对面的加油站买香烟,然后走回家。我头戴针

    织帽,身穿破烂的T恤和睡裤,看起来邋遢不堪。但希戈加油站里没有

    人在意我。我也不在乎。一个男人在我后面喊:“嘿,赌场女郎。”我听

    到这句话后只想跑。我以为他是在取笑我,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人们——

    尤其是男人——走过时,从汽车里、自行车上喊出残酷的词语,让我确

    切地知道他们对我身体的看法。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跟着我来到我的公寓,上了楼梯,所以我迅

    速关上纱门,闩上门闩,盯着他。“你在赌场玩扑克。”他说。我不情愿

    地点了点头。我试图回忆有他在的场景,但毫无印象。他和我在城里看

    到的其他白人没什么两样——顶着一头蓬乱的深色头发,留着胡子,穿着法兰绒和牛仔布衣服,蹬着工作靴。“你总是在牌桌上胡说八道。你

    想和我还有我的朋友一起出去玩吗?”他指着远处说。“绝对不行。”我

    告诉他,想让他走开,他却固执己见。我不确定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

    么,但我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也许他想让我去见他的朋友,这样他

    们就可以伤害我了。也许他想要钱。当他喋喋不休时,我把各种可能性

    都考虑了一遍。最后他说他要回去找他的朋友们,我关上门,心绪不

    宁。那天晚上我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担心那个跟着我回家的陌生人。

    他不断地回来,夜复一夜,总是敲门。当我终于走到门口时,他站

    在门廊上,隔着纱门和我说话,但从不试图进屋。最后我才明白他是想

    约我出去。我们去了附近的华美达酒店吃饭,那里的餐厅很差,但酒吧

    不错。他叫乔恩。他是个伐木工。他喜欢打猎和钓鱼。他喜欢湖人队。

    除了密歇根上半岛以外,他从未在别的地方生活过。

    我总是对他的关注持怀疑态度,总是等待他展现真实而残酷的自

    我,但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他都对我很好。他稳重可靠。他无视我不

    经意的讥讽,拒绝我任何想要把他推开的举动。他嗜酒,但他是一个快

    乐的酒鬼——那种因自己讲的笑话开怀大笑,面带微笑睡着的人。我戒

    烟是因为我年纪变大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吸烟十八年了,必须至少试

    着足够爱自己,这样才能放弃这个可怕但令我钟爱不已的习惯。

    我一直在上网,并开始为“巨人网页”[17]

    和《喧闹》[18]

    之类的网站

    写博客。我发现了社交网络。我又开始把我的作品发送到世界各地。乔

    恩把我在网上认识的每个人都叫作我“电脑里的小朋友”。有时周末,他

    会带我去他的营地,那是一个上半岛版的偏远湖泊小屋。那里没有互联

    网,也几乎没有手机信号。我不得不脱离虚拟世界的安全感,和他一起

    出现在现实世界中。他是第一个温柔抚摸我的人,即使我要求他不要那样做。他爱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我也爱他。我们的关系很

    好,开心多于不开心。

    后来,我的博士课程结束了。我在东伊利诺伊大学找到了一份教书

    的工作。我开始以作家的身份扬名。我完全有理由感到未来充满希望。

    乔恩和我就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交谈了无数次。他要我留下来。我内心

    的一部分也想留下来——只想安定下来,成为一名伐木工的妻子。但我

    内心更大的一部分想让他跟着我,因为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工作了五年。

    我所取得的成就不是很多人都能取得的,其中黑人女性更是少之又少。

    我想相信我们的爱情故事。我等待着他做出我想要的、也需要他做出的

    退让。我想要相信我值得这个退让。

    在我即将离开密歇根上半岛的最后时光中,我和乔恩之间没有爆发

    什么激烈的争论。毕业后,他帮我搬往伊利诺伊州。我们去宜家买家

    具。他组装了书架和咖啡桌,检查了我新公寓门上的锁。我们用上百种

    不同的方式道别,却没有真正说出“再见”两个字。乔恩转身回家时,双

    眼通红。我也一样。我们保持着联系,有段时间,我们对彼此之间能发

    展成什么关系有一种真切的渴望。然而,那种退让之举始终没有出现。

    我又陷入了自我厌恶的熟悉状态。我谴责我自己。我责怪我的身体。

    [1]海地共和国首都,位于加勒比海北部。

    [2]雅虎旗下图片分享网站及手机应用。

    [3]美国作家罗兰·英格斯·怀德撰写的一系列儿童小说,基于她

    1870年至1894年在美国中西部度过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小说讲述了罗

    兰一家离开威斯康星大森林,坐着篷车迁徏到堪萨斯大草原的经过。系

    列小说第一本首次出版于1932年,其后多次改编成影视作品。[4]美国作家,擅长描写儿童和青少年。后文提到的《永远……》

    首次出版于1975年,讲述青少年的情爱故事。

    [5]美国作家琼·奥尔撰写的《石器时代传说》系列小说的第一

    部,首次出版于1980年,讲述被蛮荒家族穴熊族收养的人类孤儿爱拉的

    成长故事。

    [6]由美国作家弗朗辛·帕斯卡统筹一组作家撰写的系列青春小

    说,讲述了双胞胎杰西卡和伊丽莎白的高校生活。该系列始于1983年,二十年间出版181本书,多次被影视化。

    [7]一种油炸猪肘,属于海地特色菜。

    [8]市中心和附近地区低收入住宅区的委婉说法,并不是地理上更

    为中心的商业区。

    [9]维珍妮牌女士香烟(Virginia Slims),与“阴道黏液

    (Vagina Slimes)”原文拼写相似,故有此戏言。后文的红万宝路、白金万宝路、骆驼均为美国香烟品牌。

    [10]约合54公斤。

    [11]1962年出生的美国女演员,出演过《沉默的羔羊》《出租车司

    机》等。

    [12]流行于20世纪90年代的一款彩屏苹果电脑。

    [13]一种可以通过电话线在电脑之间传递信息的电子设备。

    [14]由绑缚(bondage)与调教(discipline),支配(dominance)与臣服(submission),以及施虐(sadism)与受虐

    (masochism)三组单词集合而成的缩写。

    [15]在美国,只有年满21岁,年轻人才可以合法地喝酒。故此处提

    到买酒庆祝21岁生日。

    [16]北美的原住民族之一。

    [17]HTMLGiant,美国在线文学博客网站,刊载书评及相关访谈。

    [18]the Rumpus,美国在线文学杂志,刊载访谈、书评、散文、漫

    画、原创小诗歌等。第三章

    30

    我常说,二十几岁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期。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虽然一年又一年,我越来越像一个成年人,一切也都在好转。我收获了

    几个学位,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我试着修复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改善自

    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虽然缓慢,但我在行动。在“以前”,我是一个好

    女孩,所以我知道如何扮演那个角色。在亚利桑那州迷失了一年之后,一部分的我仍然愿意扮演好女孩的角色,这样,尽管我极度孤独,但我

    也许仍然可以和一些事情——工作、写作和家庭——联系在一起。

    但是。

    在我二十多岁时,我的个人生活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灾难。我很少遇

    到对我表示出友好或尊敬的人。我是冷漠、蔑视和公然挑衅的避雷针,我容忍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我不配得到更好的。这种想法不是在我被毁

    掉之后,也不是在我继续践踏自己的身体之后才产生的。

    我的友谊——广义上的友谊——是短暂而脆弱的,而且往往是痛苦

    的,人们通常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而一旦得到了,他们就会离开我。

    我很孤独,所以我愿意忍受这样的关系。肤浅而脆弱的人际关系就足够

    了。它必须得是足够的,即使事实并非如此。食物是我唯一的慰藉。独自一人在公寓里时,我会用食物来安慰自

    己。食物不会评判我,也不会要求我做什么。当我吃的时候,我只需要

    做自己。就这样,我的体重增加了一百磅又一百磅又一百磅。

    有时候我感觉,好像某一天,这些体重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身体上。

    起初我是八号身材,接着变成十六号,再变成二十八号,再变成四十二

    号。

    在另一些时候,我能清楚地感知到每一磅肉聚积、附着在我身上。

    我周围的每个人也都非常清楚这一点。家人的担忧变成一片喋喋不休的

    唠叨。他们总是出于好意,但更多是在提醒我,我是如何在最基本的人

    类职责——维持体形上失败的。他们无情地问我该怎么解决我的“问

    题”。他们提供建议。他们付出严厉的爱。他们提出把我送到专业人士

    那里,送到水疗中心。他们对我进行经济刺激,给我新衣服和新汽车。

    他们会做任何事情来帮助我解决我的身体问题。

    我的父母他们是出于好意。他们爱我。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本来面

    目,也知道像我这样体形的人会如何没有立足之地。他们知道我年纪越

    大,就越难以凭这种体形生活下去。他们担心我的健康和幸福。他们是

    好父母。我的父母也想去理解我——他们理智、聪明、务实。他们希望

    我的体重也是一个他们用解决其他问题的智慧就可以对付的问题。他们

    想知道,我是怎么让这一切发生的,是怎么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如此庞大

    而失控的。我也同样想知道。

    不止如此。他们还是我的私人“肥胖危机干预”小组。他们从我十四

    岁起就一直在积极探究我的身体问题。我爱他们,所以我能接受这一

    点,我有时优雅以对,有时也会不耐烦。直到现在,在我四十出头时,我才开始坚定自己的立场,在他们想要谈论我的身体时,告诉他们:“不,我不会和你们讨论我的身体。不。这是我的身体,我如何移

    动它,如何滋养它,与你们无关。”

    曾经有段时间,每一次谈话都会包含一些对我体重的探讨。父母

    ——尤其是父亲——会询问我是否在节食、锻炼或减肥,好像我整个人

    只不过是一大堆脂肪而已。但他们爱我。我这样提醒自己,如此,我就

    能原谅他们。

    父亲对这一奋斗目标则更有激情。多年来,他送给我很多减肥方案

    和减肥书籍,尤其是奥普拉推荐的那些。有一年,父亲送的是理查德·

    西蒙斯的《一餐膳食计划》。他给我寄来减肥小册子。他曾劝我休学一

    段时间:“你读那些学位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人会聘用你这种体形

    的员工。”他告诉我,“我只是在告诉你别人不会告诉你的事情”。但当

    然,他告诉我的,是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个世界都在告诉我的事实。当

    他在收音机、电视、机场等任何地方听到一种新减肥药或一档新减肥节

    目时,会马上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听说过,他希望那会是解决我身体

    问题的灵丹妙药。他对战胜自己身体以后的我寄予厚望。他的希望使我

    心碎。

    母亲则比较隐晦,她主要担心我的健康。她经常和我讨论肥胖所带

    来的健康隐患——糖尿病、心脏病和中风。她担心如果我患上一种可怕

    的疾病,看护工作将落在她的肩上,而她将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弟弟们也很关心我,我知道他们也很担心,但他们是我的弟弟,所

    以不会在减肥方面给我压力。他们维护我,却也让我苦恼。他们有一首

    歌,叫作《“巨大”之歌》。我大弟喜欢用它为我唱小夜曲。“当我说‘巨

    大’时,巨啦啦啦啦。”他会尖叫,然后大家都会笑,因为这——哦,太

    有趣了。在我十几岁时这其实并不好笑,现在依然不好笑,但它在家里一直流传至今。我经常因为他们唱这首歌而发怒。我的身体不是一个供

    玩笑或娱乐的对象,但我想,对很多人来说,它是。

    家人不断施加的减肥压力让我变得很固执,尽管这样真正伤害到的

    人仍是我自己。这些源源不断的压力让我拒绝减肥,我以此惩罚这些声

    称爱我却不接受我真实状态的人。对我来说,淹没在家人的一片担忧

    中,容忍别人对待我的恶劣方式,忽略我再也不能在普通商场、莱恩·

    布莱恩特[1]

    甚至凯瑟琳买到衣服的事实,已经变得很容易了。我开始怨

    恨,因为所有人唯一想关注的就是我的身体,而我的身体总是不守规

    矩,令人失望。我彻底关闭了自己。我开始走过场。我学会了如何忽视

    父母、弟弟,以及街上的人。我学会了如何在脑海中生活,在那里我可

    以忘掉那个拒绝接受我的外在世界,可以屏蔽掉那些我无法忘记的男

    孩,不管我和他们之间相隔多长时间,相距多远距离。

    多年来,有三个我同时存在:我自己,我眼中的也是我脑海里的女

    人,以及背负着我超重身体的女人。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不可能是一

    个人,否则我不可能活到今天。31

    当你超重时,你的身体在很多方面会成为一个公开记录。你的身体

    不断被显眼地展示出来。人们把假想的故事投射到你的身体上,对你身

    体的真相丝毫不感兴趣,不管这个真相可能是什么。

    脂肪,就像肤色一样,是你无法隐藏的东西——不管你穿颜色多么

    深的衣服,多么努力地避免横条纹。你可能会变得非常善于扮演壁花[2]

    的角色。你也可以学习成为聚会中的中心人物,这样大家就会忙着取笑

    你或者和你一起笑,从而无暇顾及你的庞大身体。你需要做任何必须做

    的事情,以求生存在这样一个吝于对你这般的身体给予耐心或同情心的

    世界。

    无论你做什么,你的身体都是与你家人、朋友和陌生人聊天的主

    题。当你体重增加、减轻,或保持着令人无法接受的体重时,你的身体

    会受到指摘。人们很快就会向你提供有关肥胖危险的统计数据和信息,仿佛你不仅肥胖,而且对你身体的现实以及这个对你身体极不友好的世

    界抱以难以置信的愚蠢、无知和妄想。这些评论经常以关心的口吻表

    达,因为人们只关心你的最大利益。他们忘记了你是一个人。你就是你

    的身体,仅此而已,你的身体就应该变得该死的小。32

    流行病是不断蔓延的传染病。这是人类传染病不可阻挡的前进方

    向。纵观历史,有许多传染病——麻疹、流感、天花、黑死病、黄热

    病、疟疾、霍乱——但根据无数的新闻报道,没有一种传染病像肥胖症

    那样致命和普遍。你的症状不是发烧、脓包渗漏、腺体肿胀或病变,而

    是腰围粗大和体重超标。肥胖的身体是过量、颓废和虚弱的表现。肥胖

    的身体是大量感染滋生的温床。肥胖的身体是一个失败的战场,意志

    力、食物和新陈代谢大战其间。在这场战争中,你是最终的失败者。

    几乎没有哪一天,人们不会发新文章讨论肥胖症这一危机,这在美

    国尤为突出。这些文章往往严厉而危言耸听,充斥着对受此流行病折磨

    之人的错误关切,以及对生命深沉真诚的关切。哦,这让医疗保健系统

    承受了多么重的负担!这些文章如此哀叹。这类文章最终总结道:肥胖

    正在杀死我们所有人,并会让我们损失一笔无法接受的财富。

    当然,在一片疯狂的恐慌中,这些文章尚存一丝真理,但是同时,文字里还有恐惧,因为没有人想被肥胖症感染——主要是因为人们知道

    他们自己如何看待、对待和考虑肥胖的人,所以不希望这样的命运降临

    到自己身上。33

    作为一个胖女人,我经常看到我的存在被简化成统计数字,仿佛有

    了冰冷生硬的数字,我们的文化就能理解饥饿会变成何种模样。根据政

    府的统计数据,肥胖症每年造成一千四百七十亿美元至两千一百亿美元

    的损失,不过,研究人员如何得出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对此目前

    还没有明确的说明。肥胖症带来了哪些损失?研究人员并未触及这一问

    题。重要的是,肥胖症是昂贵的,因此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肥胖人士

    是资源的消耗者,他们过盛的身体需要医疗保健和药物治疗。许多人表

    现得就像肥胖人士直接把手伸进了他们的钱包,其他人的肥胖症已成为

    他们个人财务底线上的负担。

    统计数据还显示,34.9%的美国人肥胖,68.6%的美国人肥胖或超

    重。“超重”和“肥胖”的定义通常含糊不清,被BMI或其他各种指数的武

    断衡量标准所模糊。最新数据显示,肥胖症最近已经跨越了大西洋,成

    为一种快速蔓延的全球性流行病——现在许多欧洲人也卷入其中。最重

    要的是肥胖人士太多了。必须以任何必要的手段制止这种流行病。34

    在流行文化中,很少有哪个领域比电视真人秀更关注肥胖问题,而

    电视真人秀的焦点通常刺激而夺人眼球,往往也很残忍。

    《超级减肥王》是资本主义和减肥产业链的可怕结合。表面上看,《超级减肥王》是一档关于减肥的电视节目,但实际上,它是一种反肥

    胖宣传,它为节目内外那些身体不守规矩、体重超标的人实现愿望。这

    个节目让电视前的观众不用做任何实事便能受到鼓舞。而观众一旦受到

    鼓舞,他们便可以在家中参与进来,并感觉自己以某种简单的方式成了

    节目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他们也满足于看着胖人们一周周地变得不那

    么胖,为二十五万美元而竞争。

    我如饥似渴地看了《超级减肥王》的前几季。这个节目为胖女孩们

    提供了终级幻想——去“牧场”几个月,在魔鬼教练的高压训练、颇具风

    险的低卡路里摄入、真人秀节目制作人的操纵及电视摄像机的不停监视

    的合力作用下,你能减去自己减肥时从来减不掉的重量。

    在看最初的几季时,我经常拿参加试镜的想法开玩笑,但实际上,我是不可能参加的。我太害羞了。我会远离网络。没有音乐我就无法锻

    炼。如果吉利安·迈克尔斯对我尖叫,我会罢工,或者像个婴儿一样

    哭,或者掐死她。当时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我因自己不吃Jennie-O牌

    火鸡而担心,这是该节目通过植入式广告无耻兜售多年的产品。对我而

    言,参加这个节目是不可能的,无论当初还是现在。

    然而,《超级减肥王》播出的时间越长,就越让我感到心烦意乱。肥胖人士和医学专家不断展开羞辱,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吹嘘这些肥胖参

    赛者离死有多近。教练们拥有无懈可击、难以置信的完美身材,要求那

    些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无法与自己身体健康相处的人做到完美。选手们用

    非人的方式强迫自己——哭泣、流汗、呕吐——显然是在清除自己身体

    上的弱点。这并不是一档提倡通过健身获得力量的电视节目,尽管它娴

    熟的营销手段会让你相信这一点。

    肥胖是必须消灭的敌人,是必须根除的传染病,这才是《超级减肥

    王》真正的主题。这是一个提倡必须通过必要手段来规训不守规矩的身

    体的节目,通过训练,肥胖人士可能会成为更受欢迎的社会成员。他们

    可能会找到幸福,而根据节目,根据文化规范,只有瘦下来才能找到幸

    福。当我们观看《超级减肥王》和与它类似的节目时,我们实际上是在

    乞求一些超越我们自身的力量,“把这些过盛的身体都拿走吧,然后随

    心所欲地改造它们。”

    随着节目戏剧性地揭晓第十五季冠军——蕾切尔·弗雷德里克森,观众们终于有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对该节目及其做法表达自己无法

    隐藏的愤怒。虽然该节目早从二〇〇四年就开始播出了,并且一直在对

    减肥一事发表危言耸听的言论。

    刚开始参加节目时,蕾切尔体重为二百六十磅[3]。而在她最后一次

    称重时,电视直播显示她的体重为一百零五磅,仅仅几个月就下降了百

    分之六十。在揭秘过程中,面对蕾切尔枯瘦的身体,甚至连教练鲍勃·

    哈珀和吉利安·迈克尔斯都目瞪口呆。她按照要求的方式来训练自己的

    身体,但显然,她训练过度了。我们现在知道,超级减肥王应该瘦身,但这也瘦太多了。人们评判身体的规则实在太多——常常无法言说,且

    处于不断变化中。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哈珀说:“我当时惊呆了。就是这个词。我

    的意思是,我们从来没有一个参赛者体重减到一百零五磅。”蕾切尔·弗

    雷德里克森的新身体在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介上引发了广泛讨论。她的身

    体——就像大多数女性的身体一样——立即成了一个公共文本,一个供

    人讨论的话语场,只是因为她减肥减得太过了,她对自己身体的惩戒太

    过了。

    最近,几位参加过节目的选手对该节目提出了诸多指责。他们称节

    目制作人使用了强制脱水、严格限制热量摄入、鼓励使用减肥药等手段

    来帮助选手达到他们的目标,以便制作出更好看的电视节目。更糟糕的

    是,由代谢专家凯文·霍尔主导的一项针对某季节目参与者的医学研究

    发现:十四名选手中,有十三人在体重大幅减轻后,其新陈代谢一直在

    减缓。趋缓的新陈代谢即便没有使选手们恢复之前的体重,或让他们增

    长更多体重,仍使他们恢复了在节目中所减体重的一大半。研究结果清

    楚地告诉我们,减肥是医学界尚未克服的挑战。这当然不是真人秀节目

    所能克服的。因而我们许多人都在与自己的身体作斗争。

    在蕾切尔隆重亮相后的两个月里,她的体重增加了二十磅,显然达

    到了一个人们更容易接受且仍符合规范的适度体重。她解释说,减掉这

    么多体重,是因为她想赢得二十五万美元的奖金,但我们这些否认自

    己、努力约束身体的人内心却更清楚:蕾切尔·弗雷德里克森所做的,正是我们对她的要求,也是我们许多人——如果能做到的话——会对自

    己提出的要求。35

    类似《超级减肥王》的减肥节目有很多。在《极度改造:减肥》

    中,节目组采用了一种略微现实些的方式来呈现显著减肥的过程:追踪

    拍摄一群胖子为期一年的“减肥之旅”。这里的教练比《超级减肥王》中

    的和蔼得多。我们看到了减肥过程中更多的真实挣扎,这些真正的减肥

    是无法为了取悦电视观众而巧妙完成并包装的。然而,这两档节目传达

    的信息是一样的——自我价值和幸福与瘦身密切相连。

    有些节目则相当拼命。在《抢救身材大作战》中,为了能更好地与

    胖人客户产生共鸣,身材无可挑剔的教练开始增重。然后,他们必须再

    次减肥,以恢复他们自然完美的身材。节目记录了他们最初暴饮暴食的

    喜悦,之后不得不吃快餐变胖的明显痛苦,以及最后恢复完美健康状态

    后的持久满足感。总的来说,他们的节目所服务的客户是这种先悲后喜

    的增肥-减肥叙事的同谋。

    科洛·卡戴珊是E!电视台《复仇的身体》节目的主持人。她因为体

    重略超过一百一十磅而常常遭受通俗小报的折磨。在她的节目中,参与

    者通过减肥和塑身来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这是一件很糟糕的

    事情。他们认为真正能解决宿怨的方法是变得更瘦更健康。这个节目预

    设的前提是:如果你很胖,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可能会对此幸灾乐祸。

    在《沉重人生》中,病态肥胖的主人公们前往休斯敦,在那里,一

    位名叫尤南·诺扎拉丹的医生——通常被称为“诺医生”——给他们做了

    减肥手术。在这个节目中,肥胖被视为一种令人怜悯的现象。《沉重人

    生》陶醉于呈现那些被自己不守规矩的身体压倒的人的故事,他们常常不得不借助急救人员的帮助以走出家门,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他

    们的身体让自己失望,让爱他们的人愤怒并远离。节目里的胖人食量大

    到让人震惊,而且经常遭受无法抚平的精神创伤。他们还患有许多生理

    疾病。从很多方面看,他们都像是一则则警世故事。看着她上气不接下

    气地走向邮筒。看着他陷在沙发里,吃着一袋油腻的汉堡。看着她挣扎

    着进出自己的车,而方向盘卡住了她的肚子。我们看着这些人处于他们

    最脆弱的境地,穿着不合身的超大号衣服——如果他们能穿上衣服的

    话。他们任由自己的肥胖到处蔓延,公然挑战传统,挑战我们的文化规

    范。

    每一集都沿用同一个叙事模式——我们遇见该集的主人公,了解他

    的生活,了解他生活中看起来很悲惨的种种局限。然后他会去见诺医

    生,医生责备他和爱他的人让事情如此失控。病人及其家人显然使医生

    很苦恼。诺医生经常要求这些人先节食,每天只摄入一千二百卡路里的

    食物,这样就可以在术前减掉五十磅。然后诺医生开始做减肥手术,手

    术总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病人会去看心理治疗师,然后磕磕绊绊地尝

    试一种不同的生活和饮食方式。这个节目喜欢无端展示肥胖的身体,所

    有多余的、成堆的肉。手术清楚而直观,我们可以看到医疗器械在人体

    内把脂肪球推到一边,肥胖的身体在医疗手段的帮助下被治愈。借助医

    疗手段,节目为肥胖患者提供了救赎,或者至少提供了一个得到救赎的

    机会。每一集都试图以一种充满希望的方式结束,但有时,即使患者接

    受了减肥手术,他们的故事也没有走向皆大欢喜的结局,在这个节目的

    语境下指的是一个大刀阔斧改造后瘦了的身体。在这一点上,《沉重人

    生》道出了一些生活真相。

    我讨厌这些节目,但显然我都看了。虽然它们时而激怒我时而令我

    心碎,而且常常揭示出我们所熟悉的痛苦经历——独自忍受孤独、沮丧,以及生活在一个无法容纳超重身体的世界中所产生的苦难,但我还

    是观看了。虽然我知道它们充满恶意且不切实际,但我还是观看了,因

    为某一部分的我仍然渴望得到节目所承诺给予的救赎。36

    不是只有电视真人秀节目才对体重如此着迷。如果你白天看了足够

    多的电视节目——尤其是在“女性频道”——那么你就会享用到没完没了

    的减肥产品和调理食品广告,这是一种规范身体的方式,但同时也会让

    一家又一家公司的小金库膨胀起来。这些广告快把我逼疯了。它们鼓励

    我们自我厌恶。它们告诉我们,告诉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我们的身体不

    如他们的那么好。他们给我们提供了最残忍的愿望。在这些广告中,女

    人们可以一边吃着让人恶心的食物来填饱肚子,一边保持着比例协调的

    苗条身材。画面中的女人面对脱脂酸奶和低卡路里零食流露出的喜悦是

    不足为信的。每次我看酸奶广告时都会想,天哪,我真想那么开心。真

    的。

    把瘦等同于自我价值是一个强有力的谎言。这个谎言显然该死地令

    人信服,因为减肥行业日益兴盛。女人们持续努力使自己屈从于社会意

    志。女人们持续挨饿。我也如此。

    在为慧俪轻体[4]

    代言的众多广告中的一则里,杰西卡·辛普森笑容

    灿烂地说:“我马上就要开始变轻了。我马上就要变得开心了。”在为慧

    俪轻体拍摄的广告中,詹妮弗·哈德森尖叫着讲述她新获得的快乐,并

    分享了她是如何通过减肥——而不是,比如说,赢得奥斯卡奖——取得

    成功的。这只是众多减肥广告中的两则。这些广告把快乐等同于苗条,那么反言之,肥胖就等同于痛苦。

    瓦莱丽·伯提内莉是珍妮·克雷格公司的女性发言人,二〇一二年她

    骄傲地展示了自己的“新身体”。虽然当时她减掉了四十磅,但后来体重又小幅反弹了。对于这一罪过,她的赎罪方式是参加巡回脱口秀,与肥

    胖之辱作斗争。当然,她最终会在巡回演出结束后回到健身房。据美国

    广播公司的新闻报道,她希望“在夏天之前恢复比基尼身材”。柯斯提·

    艾利也在那时重新回到了珍妮·克雷格的怀抱。“如果没有教练的帮助,我不认为有人能长期坚持下去。”艾利说。对那些曾经名噪一时又渴望

    重现昔日辉煌的女性来说,塑造努力减肥的公众形象是一个可行的退守

    之策。

    对女性来说,这些令人欣喜若狂的减肥食品广告和名人减肥代言都

    是为她们准备的,当她们吃对的食物,遵循对的食谱,支付对的价格

    时,她们就能拥有一切。

    在我们的文化中,渴望减肥被认为是女性的默认特征,这意味着什

    么?37

    在我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奥普拉·温弗瑞一直是一个在公开场

    合与自己的体重作斗争的文化偶像。在我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也

    在与体重作斗争,但幸运的是,我远离公众的视线。当奥普拉体重减轻

    时,她庆祝胜利。当她体重增加时,她哀叹失败。一九八八年,在她的

    脱口秀节目红极一时的节点,她通过流质饮食减掉了将近七十磅的体

    重。她拉着一辆装满动物脂肪的鲜红色平板拖车走上舞台。她容光焕

    发,头发高高梳起,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她对这样的一堆

    脂肪表现出厌恶,竭力想把袋子从拖车上拿下来。她在为自己曾经肥胖

    而赎罪。

    正是这个女人曾经给我们带来了“过最好的生活,做最真实的自

    己”的理念。然而。二〇一五年,温弗瑞斥资四千万美元收购了慧俪轻

    体百分之十的股份。她为该品牌代言了众多广告,在其中一则里,她

    说:“让我们在今年塑造出最好的身体。”这意味着,当然,我们现在的

    身体不是我们最好的身体,绝对不是。令人吃惊的是,即使是六十岁出

    头的奥普拉,即使是已成为亿万富翁、世界上最著名女性之一的奥普

    拉,也不满意自己,不满意自己的身体。在不守规矩的身体之上,人们

    加诸的文化含义竟有如此广泛的危害——即使我们老了,即使我们取得

    了各种物质上的成功,我们也无法感到满足或快乐,除非我们同时身材

    苗条。

    在一则广告中,奥普拉面露喜色,她告诉我们,二〇一六年她每天

    都吃面包,而世界依然正常运转。她还在别的广告中大喊:“我爱薯

    片!”而在另一则广告中,她一边做饭,一边夸耀她能吃到的所有意大利面。承蒙慧俪轻体的恩赐,她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享受碳水化合

    物。还有一则鼓舞人心的广告,在其中她吹嘘自己减掉了四十磅,我

    想,这意味着她终于过上了最好的生活。

    但是在另一则特别的广告中,奥普拉严肃地说:“在每个超重女人

    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她知道自己可以成为的女人。”这是一种流行观

    念,认为我们胖人内心深处都装着一个瘦女人。每次我看到这个特别的

    广告,我都会想,我吃了那个瘦女人,她很好吃,但并不让我满意。最

    真实的自我是一个像冒充者、篡夺者、私生子一样隐藏在我们肥胖身体

    里的瘦女人——贩卖这种想法是多么混蛋啊。

    在这则广告中,奥普拉还谈到,体重问题绝不仅仅是体重问题,还

    意味着更多。这通常是事实。但是实现自我价值,或在对抗心魔的过程

    中完成情绪宣泄,这并不是奥普拉真正想强调的。相反,她是想告诉我

    们,我们的最终目标是通过节食逐渐成为那个内心深处更好(瘦)的女

    人。我们将拥有更好的身体,而她的商业帝国将继续壮大。38

    八卦杂志让我们不断了解知名女性的身体状况,以便我们能更好地

    跟上她们的步伐。人们追踪知名女性的体重波动,就像监控股票的涨

    跌。在她们所处的行业,身体就是她们的个人股票,是她们的市场价值

    在身体上的体现。当一个名人减肥成功后,她经常会被宣传在“炫耀”她

    的新身体,事实上,这是她唯一拥有过的身体,只不过减肥后的体形更

    容易被小报认可。当女明星怀孕生子时,她们的身体在孕期和产后都会

    受到严密监控——从挺着大肚子到生完孩子。当一位女明星有了孩子,她的身材就会被不厌其烦地追踪记录下来,直到她再次变回我们曾经认

    识的那个非常瘦的女人。

    名人的身体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无法达到的标准,尽管如此,我们仍

    必须为之奋斗。它们是在励瘦——鼓励变瘦。这些身体不断地提醒我

    们,我们现在的身体和经过适当训练后的身体之间差距悬殊。

    知名女性明白瘦身背后的经济逻辑,大都愿意参与其中,她们会在

    社交媒体上晒出自己的自拍照,把脸颊往里收,让自己看起来更瘦。她

    们占据的空间越少,她们就越重要。39

    对于不守规矩的超重身体,人们自有一种分类方法,而对于不守规

    矩的超重女性身体,这种分类就更加具体了。作为一个胖女人,我已经

    非常熟悉这种分类,这是一套话语体系,被太多人用于讨论我的身体及

    其组成部分。

    通常,在我们的文化中,胖女人可以有很多礼貌的称谓——大美女

    或者超大型大美女。她可以是圆的、有曲线的、胖乎乎的、圆滚滚的、丰满可爱的、“健康的”、重的、魁梧的、矮胖的、健壮的、厚的。而在

    不礼貌的人眼里,胖女人可以是猪、肥猪、牛、雪牛、胖子、飞艇、一

    团黏物、猪油屁股、猪油桶、肥驴、大猪、野兽、胖家伙、水牛、鲸

    鱼、大象、两吨笑料[5]

    ,还有一大堆我不忍心分享的称谓。

    说到我们的衣服,我们有大码衣服、加大码衣服、大号衣服或“女

    装”。

    而具体的身体部位,或者叫“问题部位”,也有标签——肥胖阴部、腹部赘肉[6]

    、脚踝赘肉、大象腿、肥乳[7]

    、拜拜肉、软干酪大腿[8]

    、雹

    灾[9]

    、松饼肚[10]

    、副乳、背部脂肪、爱的把手[11]

    、浑身赘肉、游泳

    圈、双下巴、下腹部赘肉[12]

    、男人胸[13]

    、啤酒肚。

    这些临床的、随意的、俚语性的、侮辱性的术语都是为了提醒胖

    人,我们的身体不正常。我们身体的问题如此之多,一个个都有了具体

    的名称。我们的身体被如此无情地公开解剖、定义和诋毁。40

    拒绝是规训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想要,却又不敢要。我们拒绝某些

    食物。我们以锻炼来拒绝休息。我们以时刻警惕自己的身体来拒绝内心

    的平静。我们克制自己,直到达到一个目标,然后我们继续克制自己,以保持这个目标。

    我的身体丝毫不守规矩,但我几乎拒绝了我想要的一切。在公共场

    所,尽管我实际上格外显眼,但我拒绝享用空间,试图把自己折叠起

    来,让自己隐身。我拒绝使用共用扶手,我怎么敢提这种不合理的要

    求?我拒绝进入某些我认为不适合我身体的空间——人群聚居地、公共

    交通、任何我能被看到或妨碍他人的地方。我拒绝在日常着装时选择鲜

    艳的颜色,坚持穿牛仔布制服和深色衬衫,尽管我衣柜里的衣服式样繁

    多。我拒绝呈现自己的某些女性特征,好像当我的身体不符合社会对女

    性身体的要求时,我便没有权利去呈现这些特征。我克制自己,不让自

    己有更温柔的感情——抚摸他人或被温柔地抚摸——仿佛那是一种像我

    这样的身体不配拥有的快乐。事实上,惩罚是我允许自己做的为数不多

    的事情之一。我拒绝展现自己的吸引力。我有吸引力——哦,我有——

    但我不敢表达,我怎么敢去想?我怎么敢吐露自己的需求?我怎么敢受

    这种需求支配?我拒绝了太多,但在我内心深处仍有许多强烈的欲望在

    跳动。

    拒绝只会让我们想要的东西变得遥不可及,但我们仍然知道它就在

    那里。

    在一次去洛杉矶的旅行中,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旅馆的房间里喝酒。在一次愉快的聊天间隙,她抓住我的手,给我涂指甲油。几个小时

    以来,她一直威胁要这么做,而我却因为说不清的原因一直拒绝她。最

    后,我屈服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大拇指指甲涂成了可爱的粉红色,我的手在她的手里变得柔软了。她吹了吹,让它晾干,又加了一层指甲

    油。画完之后我们继续喝酒聊天。第二天,我坐在一架正飞速穿越美国

    的飞机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我不记得上一次感受到涂指甲

    油的那种简单快乐是什么时候了。我喜欢看到我的手指变成那样,尤其

    是我的指甲又长又漂亮,而且我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咬它。突然,我感到

    有点儿不自在,我把大拇指塞进手掌,好像我应该隐藏我的大拇指,好

    像我没有权利感到漂亮,没有权利自我感觉良好,没有权利在自己明显

    未遵守规则成为一个少占空间的娇小女人时,承认自己是一个女人。

    在我上飞机之前,朋友给了我一包薯片让我在飞机上吃,但我拒绝

    了。我告诉她:“像我这样的人在公共场合不能吃这样的东西。”这是我

    说过的最真实的话之一。只有当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此深厚时,我才能说

    出这样的话。然后我对自己会对这种随大流的想法买账而感到羞愧。我

    对自己如此急迫地规训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愧。我对自己拒绝这么多东西

    后仍感觉拒绝得不够多而感到羞愧。41

    我恨我自己。或者社会告诉我,我应该恨自己,所以我想,至少这

    是一件我做对了的事情。

    或者,我应该说,我恨我的身体。我恨自己懦弱无能,控制不了自

    己的身体。我恨拥有这副身体的感觉。我恨别人看待我身体的方式。我

    恨人们盯着我身体、对待我身体、评论我身体的方式。我恨社会把我的

    自我价值和我的身体现状等同起来,也恨消除这种偏见难度太大。我恨

    大家接受我的身体弱点竟有这么难。我恨我不能接受任何体形的自己,从而让那么多女人都感到失望。

    但我也喜欢我自己:喜欢我的个性、我的古怪、我的幽默感、我的

    善良与刻薄,以及我狂野而深沉的浪漫气质;也喜欢我爱他人的方式和

    写作的方式。直到现在,在我四十多岁时,我才敢承认我喜欢自己,尽

    管我时常怀疑自己不该这样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屈服于自我厌

    恶。我拒绝让自己享受许多简单的快乐,比如接受我是谁,接受我生

    活、爱、思考以及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但是后来,我年龄渐长,不再

    那么在乎别人怎么想了。随着年龄渐长,我意识到我对自我的厌恶已经

    让我筋疲力尽。我意识到,我讨厌自己,部分原因是我认为这是别人对

    我的期望,好像憎恨自我是我生活在一个超重身体里应付的代价。试着

    把所有噪音拒之门外,试着原谅自己在高中、大学和二十多岁时所犯的

    错误,对自己为什么会犯这些错误多一些同理心。这样做要容易得多得

    多。

    我不想改变我这个人。我想改变的是我的样子。在我状态较好的时候,当我觉得能够起身战斗时,我想去改变这个世界对我外表的反应,因为我清醒地知道真正的问题不是我的身体。

    然而,在我状态糟糕的日子里,我忘记了如何将我的个性、我的真

    心,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来。我忘记了如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保护自

    己。

    [1]和后文的凯瑟琳同属美国大码服装品牌。

    [2]Wallflower,舞会中没有舞伴而坐着看的人。

    [3]约合117.9公斤,下文减重后约合47.6公斤。

    [4]慧俪轻体(Weight Watchers)和下文的珍妮·克雷格公司

    (Jenny Craig)都是美国的知名减肥中心。

    [5]以上均为美国俚语中对胖女人的不雅称呼。其中,雪牛(snow

    cow)指一开始很迷人,后来发胖的女孩,称她们像牛一样能吃;飞艇

    (blimp)是指身穿鲜艳衣服的胖人;猪油屁股(lard ass)指胖且无

    用的人;猪油桶(tub of lard)指令人厌恶的油腻胖人;两吨笑料

    (two tons of fun)指能让男人开心的大块头女人。

    [6]gunt, gut-cunt的简称,指腰部和阴部之间鼓起的赘肉。

    [7]Hi Susans,此处或意指肥乳,俚语中“susans”有胸部的意

    思。

    [8]cottage cheese thighs,指胖女人大腿肥胖松软,像软干酪似

    的。[9]hail damage,指胖女人大腿和臀部的皮下脂肪团,会在皮肤表

    面形成大量凹痕。也指臀腿部出现的大量痘痕。

    [10]muffin tops,指女人穿紧身牛仔裤时自腰带上鼓起的腹部赘

    肉,像冒出纸杯边缘的松饼顶部。

    [11]love handles,指男子或女子腰两侧的多余脂肪,因做爱时可

    像把手般抓住而得名。

    [12]gock,解剖学术语,指肚脐以下、阴部以上区域的赘肉。

    [13]man boobs,通常指男性因肥胖而隆起的胸部。第四章

    42

    我不愿描写肥胖的身体,尤其是我自己肥胖的身体。我知道,将自

    己的身体袒露无遗,会让一些人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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