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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树《雨》精彩在线完整文字版.pdf
http://www.100md.com 2021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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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是台湾重要文学奖: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得主,马来西亚华文重量级作家黄锦树,首次以原貌引进大陆的短篇小说集,同时也是2017 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及金鼎奖文学图书奖的得奖作品。

    不管在创作领域还是研究领域,黄锦树在当代马华文学(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代表性都是毋庸置疑的。梁文道曾说:“马来西亚的作家的一种特质,这个特质就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格外用心。坦白讲甚至在今天的中国大陆,我们所谓的中州正韵的原生地,同代的许多的小说家都不一定有他们那么地圆熟,那么地精巧。”

    黄锦树以创作、立论对抗历史的遗忘,寻觅马华文学的出路。他的创作参照在故乡的生活经验,承接以往几近于失传的“异史”,经营一个幻魅的历史叙事学,以文学的方式使人重新省视过去,扣问未来该何去何从。

    本书笔调魔幻,刻划细致,在一个篇章里死掉的人物,下一个故事中又复活了;看上去是同一个角色,却在不同故事里有不一样的性格。读着让人迷失在潮湿溽热的南洋雨林深处中,同那个小家庭一起畏怖惊惧,一起轮回转生。

    内容简介

    离开故土下南洋的一个小家庭,栖身并扎根于马来半岛胶林间,四周环伺着凶猛的野兽、怀有异心的外人及徘徊不散的亡灵。伴随着家庭成员突如其来的失踪、离奇的死亡,缓慢而抑郁的步调积累到了某一天,迸发出爆裂性的奇诡突变,暴雨带来的洪水有时通向彼岸,从死神的指掌间他们脱离了现世,旋即变为异物投向下个轮回,不断循环往复。

    作者简介

    黄锦树,马来西亚华裔,1967 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于1986 年赴台求学,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硕士、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博士毕业。1996 年迄今于台湾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项。

    著有小说集《鱼》《犹见扶余》《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土与火》《刻背》《乌暗暝》,散文集《火笑了》《焚烧》,论文集《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马华文学与中国性》《谎言或真理的技艺》《文与魂与体》等。

    雨预览

    目录

    【推荐序】迅速之诗——读《雨》 朱天文

    雨天

    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归来

    老虎,老虎《雨》作品一号

    树顶《雨》作品二号

    水窟边《雨》作品三号

    拿督公《雨》作品四号

    W

    雄雉与狗

    龙舟《雨》作品五号

    沙《雨》作品六号

    另一边《雨》作品七号

    土糜胿《雨》作品八号

    后死(Belakang mati)

    小说课

    南方小镇

    南方以南《雨》大陆版跋

    【附录一】不像小说的小说—花踪马华文学大奖赞词 张景云 附:论马华中品小说 张景云

    【附录二】没有位置的位置 黄锦树

    作品原刊处

    雄雉与狗

    又是回乡。(故乡与他乡其实早已颠倒置换了。)回来后两度梦到 父亲,但其中一个梦竟然忘掉了。还记得的一个(总不会浪费,一定会 好好地运用)是这样的,我和某个家人在某个大街上(老旧的殖民时代 的三层排楼)偶遇父亲,他胖了点,脸有点浮肿,肤色较往昔苍白,松 松垮垮的感觉。似乎也戒了烟(因为没闻到他身上招牌的印度红烟丝 味),彼此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突然听到心的沼泽底部枯枝败叶处冒出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原来父亲并没有死,只是被遗弃了。”另一个 更细微的声音,从枯叶淤泥下,大大小小的水泡般浮起:被遗弃后似乎 过得还不错,“气色比以前好”。但那种失血的苍白,好像是因为长期住 在水底没有晒太阳的缘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稍稍“自由联想”一下就不难理解。回乡不免 要到父亲的坟头去瞧瞧,好像就为了再度验证他是否真的死去。再则是 因为两次见面间的时间距离总是很长,实质性的时差,令人清楚看到事 情巨大的变化。譬如上回听说刚怀孕的侄女而今小孩已在学步,上回刚 播种的玉米田不只早已采收且改种了花生,凡此种种。但此回印象较深 的插曲之一,则是一只狗因为年老而被遗弃了。“老了,目睭青瞑①,没 用了。叫阿明(哥哥的名字)抓去巴剎②附近放掉了。”务实的母亲自在 地说。伊说有时会看见它在菜市场附近的垃圾桶找吃,一身皮肤病,大 概很快会被政府的杀狗队当街射杀。 那只瘦削的黄狗,曾经非常傲慢。上回看到它,为了它屡骂不听的 吠叫(对它而言我也是陌生人),长长的狗嘴被穿戴上一个两头剪开的 空罐头,像戴了防毒面具。戴着那东西,狗眼看人时眼神古怪,眼珠子 往鼻端挪,两耳往后贴,好像对主人把它搞成这副怪模样颇不以为然。 拿东西给它吃,如果不合胃口(譬如不是肉或骨头),它会侧过身,抬

    起左后脚,黄澄澄地尿它一泡臭骚。有时意犹未尽似地,闻一闻,再侧 身,抬起右脚再尿它一泡。 养它的目的是让它看家,有陌生人靠近要吠叫阻吓。瞎了眼当然没 用了,因类似的理由被遗弃的狗当然不止它一只。甚至已历经无数世 代。从旧随身碟里找到这份档名为《雉》的没写完的残稿,只写到题目 中的“父亲·狗”,还没写到第三个对象,猜想应该写于二?九年左右 吧。那原想留下来写小说的梦已不记得了,写在《如果父亲写作》的梦 已是纯粹的文学想象了。但那只非常有个性的狗我还记得,看来非常有 自尊心,可以料想当它发现自己被主人遗弃时的伤心落寞沮丧。母亲那 时说着“瞎了眼就没用了”时的坦然自在的神情仍历历如昨,但她近年也 衰颓至极端依赖儿女,无法清晰地思考了。 强悍而性急的母亲,多半也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失智、生活无法 自理,孩子们只好聘雇印尼女佣全日照料她——甚至忍受她的暴怒、抓 咬——那是没有一个孩子或媳妇能做到的。因婚姻不幸让她暮年操最多 心,倾全副心力动员儿子帮助她的那个女儿,在伊失智退化得情感脆弱 得似幼儿,苦苦哀求她留下陪伴时,她断然地拒绝了,“我还有生意要 顾啊!” 父亲癌病的后期,返乡时也曾多次听到母亲哭泣抱怨父亲“只是拿 我来做种的”(我翻译成白话了),文艺腔一点的表述,就是“他根本不 爱我的,和我在一起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那时无心追究父亲骂了她 什么。知道死之将至,想必相当惶恐吧?母亲还能清楚说话时,也充满 了对死的畏惧啊。但那时她还很健康,可能因此不易谅解吧。他们不是 恋爱结婚的,但恋爱结婚的终成怨偶,或离婚的也何其多,不是吗? 她爱孩子远多于丈夫,儿子多于女儿,这也是我们早就了然的—— 譬如她认为,为了儿子,女儿应该放弃学业。那种强悍的母爱,竟然长 期而系统地扭曲了孩子对父亲正常情感的发展。她的口头禅:“恁爸没 才调。”用我们熟悉的当代表述:你爸是个失败者、鲁蛇。大概是抱怨 父亲不能赚大钱,发家致富,买大豪宅、开进口车,让她过上舒适轻松 的日子吧。 初中还是小学高年级时,曾经困惑于人生的价值,问母亲:什么是 最重要的?她的答复竟是——钱。多年以后还曾听到她喜滋滋地向我的 侄甥辈述及,多年前我那孩稚的提问。是的,那些年钱总是不够用,总 见她忧形于色。但母亲从不认为问题在于孩子生太多——父亲如果是个 成功的商人,再多也养得起吧。反正都是他的错。

    黄锦树《雨》精彩在线截图

    雨 [马来]黄锦树 著

    书名:雨

    作者:[马来]黄锦树

    书号:978-7-220-10513-5

    版权: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目录

    【推荐序】迅速之诗──读《雨》

    雨天

    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归来

    老虎,老虎 《雨》作品一号

    树顶 《雨》作品二号

    水窟边 《雨》作品三号

    拿督公 《雨》作品四号

    W

    雄雉与狗

    龙舟 《雨》作品五号

    沙 《雨》作品六号

    另一边 《雨》作品七号

    土糜胿① 《雨》作品八号

    后死(Belakang mati)小说课

    南方小镇

    南方以南 《雨》大陆版跋

    【附录一】不像小说的小说——花踪马华文学大奖赞词

    附:论马华中品小说张景云

    附记:

    【附录二】没有位置的位置

    【作品原刊处】Laut mana yang tak berombak, bumi mana yang tak ditimpa hujan.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马来古谚本书献给

    宝瓶

    感谢他多年来对马华文学的支持【推荐序】迅速之诗──读《雨》

    朱天文

    “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

    这是黄锦树的句子。

    句子从知识和想象的沃土里长出来:“鲸鱼的祖先是鱼类上岸演化

    成哺乳类又重返大海者,它的近亲是水獭。”

    衡诸同代人小说之中,锦树小说写得精彩的地方,应该说,只有他

    有而别人没有之处,是“变形记”。尤其自二?一二年以来,他着力发

    挥、厚积薄发的各式各样的马共小说,无论以高蹈(high-brow)来看,抑或一般约定俗成认为小说便是长成这个样子的中品(middle-brow)来

    看,最佳篇,我的偏见,都是“变形记”。

    不,不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的卡夫卡,独坐于昨日的明日

    的瑰丽古欧洲的巍峨大殿上,沉思着一个人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

    床上变成了畸形昆虫的生存处境。

    然则,马来西亚雨林?人的稀薄的文化就是跟茅草在拉锯战。“茅

    草在园中出现向来不被允许,即使是一株。”简直可列入十诫第一

    诫:“草也不许靠近屋子。一律清除。叠在火堆上烧出浓烟,好熏蚊

    子。”家族人丁旺盛时候,园子与邻家园子之间稳稳立着界碑,挖界沟

    防火般防阻茅草野树长过来,五脚基屋子端整坐落其中。但人老了,坐藤椅上望着门前的草已快到门边,曾经,他可是不止一次听到妻子向儿

    女夸耀:“有我在一根草都不准在屋子周围二十尺内出现。”他自己也曾

    把着锄头在界碑旁大呼小叫让妻子来看,那一丛丛偷渡的茅草:“奇

    怪,昨天才锄的啊,怎么全长回来了?”(写于一九九?延毕期间的

    《撤退》)

    锦树小说里的家,予我强烈印象者莫过此。变形记,所以是奥维德

    的《变形记》。

    六步格史诗十五卷的《变形记》,歌唱形体的变化,百多个故事从

    开天辟地一路编到当今,当今他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流放到黑海海边,在那里拉丁文毫无用处。

    无以数计的变形,少女拒绝阿波罗的求爱奔逃中长发变成叶子,手

    臂变成树枝,敏捷的双腿黏附在地上变成了月桂。各种逃脱,变成芦

    苇,变成没药树。悲伤哭泣,直到水仙化成泪水溶在自己的水池里。村

    女跟工艺女神比赛织绣(各据一方架起织布机的纺织细节真是太精

    彩),女神织的是雅典命名权的竞争,村女则织出男神们的风流罪状而

    且胜赛遂被变成蜘蛛。马其顿公主说了敌对观点的故事版本给变成喜

    鹊。不参加酒神的狂欢只管辛勤纺纱工作,三姊妹被变成蝙蝠。洪水过

    完,石头变形为人,岩石中的脉仍然是人体的脉。特洛伊战后一伍船队

    来到意大利西岸顺台伯河直上,跟原住民大打其仗建立起最初的罗马,弗吉尔花了半部史诗讲这件事,而《变形记》只几个故事松脆搞定。至

    于遭毁灭的城地,在持续焖烧的灰堆里飞出一只前所未见的鸟,不停鼓

    动翅膀拍打余烬,其叫声、其瘦小、其苍白,都引人哀思这个被掳掠的

    城,乃至这城的名字便遗留给这只新生的鸟,阿德阿 Ardea,当作普通

    名词它叫作苍鹭。(吕健忠译注之《变形记》)

    胜者自胜,败者的一方却开启了故事。

    这些让人想到谁?我想到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和他的马华文学。

    变形,它扎根在不同世界的模糊界线上。神明、人类与大自然之间

    相互渗透并非阶级性的,而是一径地夹缠不清,力量在之间冲撞或抵

    消。主导奥维德笔写热情的并非系统性的结构,而是累积,用频换观点

    和改变节奏来增进,一景叠一景,一事接一事,经常类似,到底又不

    同。滔滔不绝要将一切变得无所不在,且近在手边。它是一部迅速之诗

    (语出卡尔维诺,《奥维德与宇宙亲近性》)。

    迅速吗?自卡夫卡以来的现代小说,从精神到样貌,总是跋涉。现

    在读了锦树的小说,竟是迅速之诗。可说来辛酸,能够迅速,正是因为马华文学的文化资产欠缺,甚或没有。“我们必须继承那沉重的没有,那欠缺。”

    反之,文化资产丰厚得压人的卡夫卡,早已写出他当代的也预言了

    未来世界的困境,科层累累,分工过细又门禁森严,不同领域谁也跨不

    过谁。相对于马华,亦身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里的(班雅明语)“民

    国”台湾,写小说,最叫人陶醉获得奖赏的时刻,便是在以小说为支点

    欲把这个比地球重力还重的现实世界举起来的奋勉苦活中,终于,举起

    了那么两三尺(举头三尺有神明)。

    是因为没有,所以迅速?

    锦树一篇《母鸡和它的没有》,写几只刀下留鸡从菜市场解放出来

    的母鸡公鸡之事迹。是说总没生蛋的黑母鸡,开始生蛋,家人捡蛋来

    吃,捡捡不让捡了开始孵蛋,抱起来看并没有蛋,仍孵,家人说哦原来

    母鸡在孵它的没有。另一只黄母鸡亦然,家人就去市场买了两只小鸡,趁夜晚鸡眼不能视物塞进母鸡发烫的腹下,次日醒来已见母鸡兴高采烈

    咯咯咯带着小鸡,在园里各处掏开泥土找虫给小鸡吃。

    我在小咖啡馆下午的安静里读到,只能一直闷笑。心想唯高度自觉

    的锦树,唯他一人,在孵他的马华文学的没有。

    他本属学界,那几本核量级的文论(我读了不止一次《文与魂与体

    论现代中国性》),即使没读过,方圆内也感受得到辐射能。才华有

    余,他写着小说,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马华同行都洞察着这个没有,并

    戮力善用之,那成为他的“变形记”体。如果记得,他曾在大学部开过一

    门选修课“文体练习”,还说想用名家文体来写马共,调度驱使譬如爱伦

    坡体、卡夫卡体、博尔赫斯体、昆德拉体……说下去他也要笑了,又不

    是体操特技表演。当然,怎么能不马共呢?锦树的父亲辈那一代,只要

    你识字,你读书,读华文书,差不多你就会走进森林做了共产党。你没

    做,你总也有同学老师朋友做,走进“月光斜照着的那条上坡路有一段

    没入阳光也照不透的原始林只有四脚蛇和山猪能走”。

    《土与火》小说集出版之后八年,连着这四年,锦树一年一本小

    说,且应故乡之邀首度在马来西亚出版自选集,没错,书名叫作《火,与危险事物》。都是马共小说也都溢出马共小说,除了最新这本,《雨》。

    季风雨,以前就一直下,下在乡愁的深深郁郁里人亦化为鱼。这回

    合,照锦树自己说,是借用绘画的作法把雨标识为作品一号、作品二

    号、作品三号……至作品八号,在小画幅的有限空间和有限元素内,做变奏、分岔、断裂、延续。推前更早,“写作发动机故障了”的几年,他

    像修检零件的试试这试试那,“设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个成员死

    去,剩下来的人会怎样继续活下去?如果每个成员都死一次,也即是每

    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人……”

    挺犯傻的起步,一下去,下得比创世纪那场雨还大。八篇雨作品,这篇里已死的,翻过下一篇又活了。却篇篇贴住牵动人的细节,不离现

    实。那胶树上划出的胶道,落雨时白色乳汁不走胶道了,顺水迹沿树皮

    呈网状漫开,整片林子的树被着那样蜘蛛网的白,浪费了啊,父母发出

    忧伤的叹息。

    也有方舟。从沼泽深处拉回来的鱼形独木舟,仿佛有示兆的能力,月光檐影里告知着父亲什么,次日那死去儿子给搬开石头空了的坟,是

    耶稣版的复活。“然后大雨又来了。日本人也来了。”

    如果,洪水退后高高树顶上挂的鱼形舟,却划舟出去说是救人的父

    亲再也寻不得,最终他会以什么样的形貌回来呢?最具故事性的雨作品

    二号,不睬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每一刻当机立断,裹挟在强力可信的

    叙事节拍里。

    或如果,父母不在的洪水夜,没多大的哥哥护佑着妹妹爬上舟,手

    电筒耗尽了,四野漫漫,一丛丛黑的是树冠,“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

    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布满穹顶。竟然是

    放晴了。”兄妹俩已封神,他们将会像看雪景球地看着球里自己的家。

    他们让我想到荒昧神话里那对兄妹,在洪水大灭绝后重新把人类再生回

    来。

    再如果,老虎。上述那个小哥哥在雨一号中,“男孩辛五岁,已经

    看过大海了。”辛常梦见金黄的毛色墨黑的线条从门外油然划过,老

    虎!心脏怦怦响醒来,辛央求父亲给他养一头虎。天大雨,森林那头淹

    大水了,他们土丘上的家成了诺亚方舟。山猪一家也来了,公猪竖起鬃

    毛跟狗对峙作势一冲把狗冲得倒退,母猪冒雨翻了一整畦木薯让七八只

    小山猪欢快地吃。然后有着火的颜色的虎和两只小虎也来了,大雨里,母虎朝挤成一大团毛球的山猪家摆动着尾巴,往左走几步,往右走几

    步,公猪母猪低头护着仔猪绷得好似会炸开来。也许为躲雨,小虎突然

    像两团火朝屋子跑来,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我要养!辛从后

    门跑出去迎向两只小虎。我忍不住整段照讲,实在是两边动物的肢体语

    言写得太准确啦。

    然而雨四号,老虎把熟睡的妹妹吃掉了。没听到狗吠,“蚊帐被拨

    开,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温柔。”安静慢食,让我想到是一个惜物之人把碗里吃得一粒饭不剩干干净净。所以,肯定是白老虎拿督公吃

    的了?四位神明,观音嬷、土地公、大伯公、白老虎坐在五脚基上垂头

    不语冒着烟,从大火里逃出的,因为日本军已登陆半岛北方击退英国

    军,分两路南下沿半岛东西岸推进很快已到半岛的心脏。拿督公,一九

    九五年写的《非法移民》提过他:“枉我身为拿督公……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鬼神不管人间

    事。”可怜的拿督公,看见即将到来之掳掠血腥,至少至少,他可以把

    辛妹妹先带走吧。

    不但雨作品,连其他篇,一概卷入这大雨小雨里。如果走男孩辛的

    观点,就称父亲母亲妹妹大舅二舅外婆外公祖父,辛很多时候是五岁。

    也有青年时或风霜的壮年时,则常用第二人称你。如果采第三人称观

    点,便父母叫阿土阿根土嫂根嫂,妹妹叫阿叶,多出的妹妹叫子、午、末。父亲的四名大汉朋友叫甲乙丙丁。大家作为基本元素,从事着众多

    不同结合,展现出一次从精神到样貌,无碍无阻的变形记,迅速之诗。

    只是,这次雨,为何刷上了抒情的悲伤?

    过往锦树的精彩篇,每是戏谑(《追击马共而出现大脚》),黑色

    (《隐遁者》《螃蟹》《蛙》《公鸡》),搞笑(《火,与危险事物》

    《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狂欢节(《如果你是风》),荒谬现实主

    义的那一块。那么这次,从何而来的悲伤呢?

    开头两篇也许是题旨。“她是所有伤心的女孩。你会再度遇见她。

    另一个她。”《W》里,另一个唤做阿兰有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女孩。基

    本元素,伤心的她,变成不同的形貌出现在你眼前,你“仿佛对她有一

    份责任”。

    《归来》里爱车大炮的二舅,“一片叶子就可以讲成一片树林,一

    根羽毛讲成一只鸡。”他对辛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扑朔迷离,像渐渐

    起雾飘下来一场无雨却湿人的雨。栩栩生猛的二舅名字叫谈,莫非书里

    的故事都是他车大炮出来的?

    又有一篇《小说课》,女孩在写她那写不完的小说作业,困惑

    着“自传性必须藏在背景深处,像只暮色里的灰猫。”似乎也在说这本

    书?

    唯我感到踏实有料不会被小说故事车大炮车到无趣乌何有之地的,是二舅二舅妈的生活背景。他们在半岛深处油棕园工作,那里英国人留

    下的种植园,都配给砖造宿舍,有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

    店,足球场,羽球场。从外头小镇开车进去得几小时,不然只能搭工人的货车,辛多次学校大放假时去那里跟他们住。辛坐二舅载满油棕果的

    啰哩车到更远的提炼厂去,故事便在车上说起来。那已是油棕世代。之

    前,“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橡胶,可可,油棕。”辛的南方小

    镇,“胶林好些翻种成油棕了,已经不容易见到整片完整的胶林。橡胶

    树至少还有个树的样子,油棕像一扎扎巨型的草。一个时代又快过去

    了。”

    形变矣,原来的还在,但又受拘于形而不能识。我读着前一篇里跟

    这一家人有了联系生出感情,却在下一篇,物换星移如何竟不算数了?

    另一轮人生,我仍深刻记得他们发生过的事却如何他们并不记得了?这

    是所有前世今生、似曾相识的母题,悲伤从此来。

    诗人雪莱:“我变化,但我不死。”

    一切的变形,都是上一回灵魂的归来。给人希望,也给人怅惘。也

    许辛还记得那首马来残诗,诗云如果你是风,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

    火。雨天

    久旱之后是雨天,接连的

    仿佛不复有晴

    湿衣挂满了后院

    沉坠着。母蛙在裤角产卵

    墙面惊吓出水珠

    水泥地板返潮,滑溜地

    倒映出你的乡愁

    像一尾

    涸泽之鱼

    书页吸饱了水,肿胀

    草种子在字里行间发芽

    书架年轮深处探出

    发痒的

    蕈菇的头

    就像那年,父亲常用的梯子

    歪斜崩塌地倚着树

    长出许多木耳

    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倾听雨声

    风声

    在他死去多年以后的雨季

    只有被遗弃在泥土里的那只橡胶鞋

    还记得他脚底顽强的老茧

    那时,胶林里

    大雷小雷在云里奔逐

    母亲幽幽地说,“火笑了,那么晚

    还会有人来吗?”

    二?一五年六月一日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女孩在慌张地奔跑,车缓缓驶离,南下的长途巴士。米色洋装,奔

    时裙摆摇曳,有鱼的姿态。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至多二十来岁,长手长

    脚的,五官细致,异常白皙,反衬出街景的灰色黯淡。她气喘吁吁地向

    车上某男子猛挥手,红着脸颊,微张的薄唇艳红,脖子淌着汗,倒有几

    分情色的意味了。你不由得羡慕那男子,他就坐在前座,侧影看来也很

    年轻,发黑而浓密,耳旁蓄着短短的伪装成熟的鬓须。

    她一度差点被异物绊倒,迅速爬起来,重新调整步伐。那男子一度

    站起身,但随即坐下。

    虽然车已缓缓开动,但如果他向司机要求下车,应该是来得及的,但是他没有。

    你猜想他们说不定刚经历一夜缱绻,尽情地缠绵,彼此身上都还留

    有情人的温度和气味,女孩因而眷恋不已,但伊醒来时男人已悄悄离

    去。

    一定是不告而别。

    下一次见面将在许多个日子以后,甚至难以预期。未来令她忧伤。

    车窗经过她面前时,你看到她流下泪水。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他,高举着手,终至掩面。他也侧身,朝窗外挥手,一直到看不见为止。那

    楚楚可怜的目光也曾掠过你那面窗。虽无意停留,但却已在你心里深深

    留下刻痕——不应该是那样的,不该让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孩伤心。你仿

    佛也共同经历了,也仿佛对她有一份责任。绝美的伤心。伤心之美。

    但你不曾再见到她,不知道他们后来还有没有故事。那也许是分手

    的告别。你会在自己的故事的某个时刻想起她。就好像你也爱过也伤害过她。她是所有伤心的女孩。

    你会再度遇见她。另一个她。

    经过那样的事后,也许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不会再那样单纯地爱,单纯地伤心。

    但愿别就那样枯萎了。

    我会想念你的。

    也许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完了

    剩下的只是午后的光影

    干涸殆尽的水渍

    风过后树叶的颤动

    路渐渐暗下来了。

    两旁的树影也变深,树叶被调成墨绿色,变得目光也难以穿透。游

    览车开着大灯,但路仍是弯弯曲曲的,车灯无法照得远,灯光老是被阻

    隔,而滑过坡壁。

    车前方好似飘过一阵烟,那是初起的薄雾,迅速沿着车体散开。稠

    密的夜包覆过来,有一股湿润的凉意,从敞开的车窗渗了进来。同行的

    六个人几乎都睡着了,睡得东倒西歪,甚至还流着口水。除了她,即使

    睡着了也还能维持矜持。

    之前的活动太紧凑了,天又热,每天都晚睡,一再地开会讨论、记

    录,为了做好一个专题,让年轻的你们都累坏了。

    那是个被历史遗忘的群体。你们偶然从文献中瞥见他们的踪迹,但

    那是已然被不同的力量刷洗得形影黯淡的,近乎传说或幻影那般的存

    在。家住在国土北陲的友人,信誓旦旦地说,在他们的家乡,那并非大

    脚山魈般纯粹轶闻般的存在。他们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像一片叶子消融

    于树林。只是那稍微显得庄重的服饰——不嫌热,深蓝或黑色的袍子,帽,布腰带,黑布鞋——仿佛在为什么事维持着漫长的守丧,像披着黑

    色头巾的阿拉伯人。像日本人那样多礼,寡言,像影子那样低调。他们

    自称 hark,自成聚落。他们务农。种稻、木薯、番薯和各种果树,养鸡猪牛羊和鱼。他们破例让你们在山坳里住了几天,只是你们得签下守密

    的同意书,他们拒绝被报导——拒绝被文字表述,也拒绝被拍摄。

    但你觉得他们和你们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对现代生活刻意保

    持距离。那仿佛就可以维护一种时间的古老刻度,借此守护什么他们认

    为最值得珍视的。像古老的守墓人家庭。

    变化也许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但有一堵无形的墙让它变慢了。

    高海拔,恒常有一股凉意。云往往垂得很低,沿着山壁上位置高低

    不同的树冠,与浮起的雾交接。

    每每有飞鸟在那古树的最高处俯视人间烟火。

    那里的女人的青色素服(“青出于蓝”的“青”)特有一种守丧的庄严

    之美。在云雾缭绕的古老青山隘谷里,她们默默地低着头,锣鼓铙钹唢

    吶,领头的摇着金色神轿,那确实像是神的葬礼。多祭。大员的“唐番

    土地神”,因水土不服又死了一次。

    再重生。再死。

    那队伍的末端,青衣少女垂首走过,绑着马尾,偶然抬起头,微微

    一笑。你发现她们竟然有几分神似——伊听罢即给你一个重重的拐子:

    ——是啊。那你去追她啊。

    ——那你去问她们肯不肯收留你,让你可以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

    你可以跟她们说,你最会洗刷马桶了。还好他们都不用抽水马桶,不然

    你就没机会发挥专长了。

    在告别的营火会上,你还真的打趣着去问了那女孩,她利落地烤着

    沙爹。

    年少轻狂。

    ——想留下来也可以的。她竟然轻松地回答。火光中,脸颊烧得通

    红,双眼映着几道火舌。

    ——只是再也不能离开了。我们的“降头”也是很厉害的。

    她嫣然一笑。口音如异国之人。然后红着耳朵小小声地说:

    ——而且一定要行割礼。

    她顽皮地挥动双手,比了个提刀切割的大动作,朝着伊眨眨眼。

    次日临别,她在你耳边小声吹着气说,千万别让姐姐伤心哦,别忘了你已经吃了我们的降头。她又露出那顽皮的神情。

    仿佛不经意地,送你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是拔自昨天吃掉的那只黎

    明叫醒你们的公鸡,又有点像乌鸦,但她说是犀鸟背上的。

    所有青春美丽的女孩都相似。那时你如此认为。

    同一与差异。差别的也许只是温度和亮度。

    恰巧,历史翻过了一页。

    那些以为消失在历史暗影中的人重新走了出来,走到阳光下,都是

    些略显疲态的老人了。

    失去的时光无法赎回,曾经青春年少,但四十年过去后,生命中多

    半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过去了。

    四十年,一个人可以从零岁成长到不惑。

    你听到他们在反复地诉说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然后,幸

    或不幸,你们遇到了那自异乡归来的“说故事者”。他的故事有大森林的

    雨声,猿猴的戾叫,犀鸟拍打羽翅的扑扑响。他说了多个死里逃生的不

    可思议的故事。他是那“归来的人”。从死神的指掌间。……奋力一跃,行李先抛过去。像鹿,或像猴子那样,跃过一处断

    崖,几百尺的深谷,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度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

    听到小小的水声,在很深很远的地方。边界线,自然的断界。那夜很

    冷,起着大雾。但敌人已然摸黑逼近,前无去路。只好拆了帐篷。胆小

    的、体弱的、衰老的、脚软的、主义信仰不坚定的、衰运的,就大叫一

    声掉下去了。底下是河,铁一样硬的大石头,斧头一样利的石盾,身体

    撞上去就开花了。运气好的抓到树枝,或跌到树干上,但很难在敌人乱

    枪扫射下幸存。

    “我那时还很年轻的美丽妻子也掉下去了。死在两国边界线上。流

    水边界。”

    微微哽咽。火光映照出他脖子上的疤痕,一道道曾经的撕裂,粗略

    的缝合,宽广薄嫩。

    其后经越南远走北京、莫斯科,见过胡志明,毛泽东,斯大林,冰

    天雪地……

    你看到她听故事时眼里的迷醉,同情的眼神,悦慕的笑颜。

    风吹过紫阳花。骗子!你心里喊道。营火摇晃间你看到他眼角闪过一瞬狡狯。两鬓

    灰白,多半是个老练的勾引者。用他的故事。

    车行过深谷。灰色的树冠在云间缓缓移动。

    难得有这么一趟漫长的旅程让你们好好地睡个觉。你也反复在昏睡

    与清醒之间,觉得脖子几乎撑不住你沉重得失控的头了。睡时烂睡,还

    多梦,纷乱零碎的梦,像午后叶隙疏落的碎光。

    清醒好似只有一瞬。那一瞬,即便是在黑暗的车厢里,你每每还是

    能看到她目光炯炯地望着窗外,那美丽沉静的侧颜,若有所思。

    咫尺天涯,曾经如此亲密,但而今冰冷如霜。那常令你心口一阵阵

    抽痛。你原以为那是梦的局部,然而当她起身,摇晃走向驾驶座,把那

    显然也睡着的马来司机唤醒,给了他一片口香糖,在驾驶座旁的位子坐

    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黑暗中

    熟练地说着马来话的她仿佛是另一个人,甚至笑声也好似转换成另一种

    语言。

    马来青年变得健谈起来,单词和语法被风剪接得支离破碎,但语音

    中有一股亲昵的气味,也许是在尽情地挑逗。他们有四个妻子的配额。

    你知道那不是梦。你心口有几分酸楚,唾液大量分泌。

    雾浓,车窗外已是墙般的黑。夜变得不透明,深沉而哀伤。但你也

    知道,只要车子转弯时一个微小的失误,你们就可能坠崖,早夭,成为

    深谷里的枯骨游魂。

    某个瞬间,你发现车里没有人,司机的位子也空着,方向盘也剥落

    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见了。椅垫残破,铁骨锈蚀,处处生出杂草。

    有树穿过车体。白骨处处,套在残破的衣物里。

    未来与过去、虚幻与真实迎面而来,折叠。

    她说,我要搬家了,到更远的南方。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那里的海边平静无波。

    沙子洁净,风细柔,马来甘榜①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椰树一动也

    不动,人悠闲,大鸡小鸡安定地觅食。

    不知何故,每个路过的华人小镇都有葬礼。有的还只在自家门口搭起蓝色的帐篷,道士铿铿锵锵地打着斋。老人的葬礼。或者已然是出殡

    的行列,披麻戴孝黑衣服,垂首赤足,为首的孝子捧着灵位,几个大汉

    扛着鲜亮的棺木。漫长的送葬行列堵满了最长的一条街,几代孙子队伍

    越是排在后头衣服的颜色越鲜艳,有几分喜气。冥纸纷飞,好像那是小

    镇本身在为自己办的葬礼。

    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已然发生过了”。

    事情都发生过了。

    她在夜里翻了个身,像鱼那样光滑的肉身,末端仿佛有鳍,轻轻拍

    打着你的背。

    你乃听到海涛之声。

    暴雨崩落。

    你忘了那个台风的名字。

    那一年。落雨的小镇,仿佛每个巷口都在办着悲戚的葬礼。

    □□:……今天又锄地植草,遇到下雨,弄得一身泥巴,疲累得

    没心情洗。反正你也离开了。就那样一身泥巴上了公车,上衣

    裤子都有一层厚厚的泥。司机竟然没有阻拦,他不怕我弄脏车

    子?遇到个好心肠的年轻人了,戴着顶蓝色鸭舌帽,年纪看来

    和我差不了多少。好像在做梦。

    其他乘客都像看到鬼一样,我一靠近,连阿婆都给我让

    座,让出好几张塑胶椅。可能是怀疑我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我

    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屁股“纠”地一声,从两旁挤出一摊泥

    巴水。我知道我头上、脸上都是泥巴,泥巴水弄到眼睛会有点

    刺痛。实在太累了,我把流到眼睛的水抹掉,脱下沉重的黏黏

    的泥鞋踩着以免它们逃走,闭上眼,抓着铁杆,就流着口水呼

    呼大睡了。

    到站拎着破鞋下车时,我看到我身上流下来的泥水在地板

    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轨迹。回头一看,我坐过的位子到处是泥

    巴。如果我是司机,我一定不能忍受。这司机真是个菩萨。说

    不定是个泥菩萨,也许是怕被我砍。他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心肠

    很软的人。所有的乘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光了。好像没有新乘客上

    车,但我印象中车子一路停靠。雨也一直下着。多半以为车上

    载着的是一具尸体吧。我后来是横躺在三四张椅子上,是我平

    生坐车最被“礼遇”的一次。

    车一停下,我就赤脚冲进大雨里。可是大雨没能洗净我身

    上的泥巴,只是让我变得更湿而已。

    那时很多事还没发生。但有的事还是提早发生了。你还不懂得时间

    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然而你的人生好像突然也到了尽头。宛如车头驶出了断崖。

    你看到她毅然转身离去。

    也许你也该随她回去。过一种更其安定的日子。

    附近的庙又清清呛呛地不知道在庆祝什么。古老的小镇,庙和电线

    杆一样多。那些小庙的神好像老是在庆生。好似一年到头都在重生。每

    根电线杆都不务正业。或警世:天国近了。信主的有福了。或放贷:免

    抵押,低利率,轻松借。或租赁房屋,贴着一整排的电话号码,裁成一

    条条的,有的还限女学生。

    你曾经找到过那样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挑高的灰白的墙,没有

    窗。你喜欢那种监狱的感觉,也许终于可以专心读书,发呆,学习写

    作。

    □□:

    我又梦到骑脚踏车去找你。

    真奇怪,我从这里出发,骑没多久,转一个弯,就到了。

    我喜极而泣。忘了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要见个面谈何容

    易啊。

    同样奇怪的是,一处铁栅门的入口,高处挂着铁丝扭成

    的“新嘉坡”三个生锈的字。但你明明就不在新加坡啊。

    你没在梦里出现,但如果我的喜悦是烟,你的存在应该就

    是那火。也许轻易的抵达就够让我的欢喜充塞整个梦了。

    □□:我在这里的工作是帮忙搬石头,在地上挖洞,砍树、植

    树。

    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新的报纸可看,所有的报纸都是过期

    的,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

    但对我来说没差,昨日的新闻就是纯粹的故事了。纷纷扰

    扰的政治,情人换来换去的演艺界,交换着的交配网络。

    反复的凶杀案,故事的结构都大同小异。

    因为是旧闻,还蛮好看的。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

    了。

    旧报纸就是废纸了,论公斤卖的,老板买它来也不是为了

    让我们看的,包盆栽用。

    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

    和看门的小黄一样,都认得邮差的摩托车声了。总是失望

    得多,因此只好重复读你的旧信。但我不能一直就你旧函应答

    啊。

    如果那样我就是疯了,也就掉进昨日的深渊里去了。

    □□:

    你的信怎么都那么简略呢?

    都只有几行,字又大,而且没有细节。

    常常每一封都差不多一样,最大的不同是日期。

    每天都过得像昨日?

    看不出你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

    □□:

    你每一封信说得最多的是我未曾谋面的你的外婆,你年幼

    时她照顾了你几年,你说了又说,好像那样可以让她重新再活

    回来。

    说她一直昏睡在卧床中,一两年了,早已不认得人。

    以为她就要死了,以为她会在夜里死去,第二天去看又是

    好好地呼吸着。

    但对我来说她只活在你的话语里。这是唯一重要的事吗?

    她终于死了。

    你说那是个解脱。我当然同意。活到那样真是没意思。

    活着有时真没意思。

    有时晚寄的信先到,收到她的死讯后,又收到她活着的讯

    息。时间真是奇妙。

    你的事业经营得如何?

    听说返乡以后你追求者众——

    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挂,月光清泠。夜更其冷了。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

    岸。水面泛着粼粼光波,凉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犹然坚毅

    的死树。那巨大的水坝,大得像这新世界本身,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

    森林。水面上升后老树逐一绝望地被淹死,但枝干犹高傲地挺立,只有

    鸟还会在枝干上头驻足、栖息。

    山影像巨大的盆沿,盆水盛着绿树的倒影,枯树的前生。

    水里盛着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那前生也只不过是回忆。

    就好比那回你们决意穿过一座岛,那是座由繁花盛放般的华丽珊瑚

    礁环绕的、南太平洋上小岛。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经过一处小甘榜,迎面而来的村人无一不和善地微笑致意,男女均裹着纱笼② 。

    路旁好多叶子稀疏的树上都盘着蛇,蜷曲成饼状。午后酣眠。

    流向海的清水沟里,枯木下,淡水龙虾自在地探头探脑。

    沿着字迹剥落的路标,高脚屋旁潮湿的小径。你们沿着许多人走过

    的旧径,反复上坡下坡,两旁是雨林常见的植被,挨挤着、甚至交缠着

    密密地长在一块。处处是猴子与松鼠,不知名的野鸟。

    没多久就置入小岛古老蛮荒的心脏。

    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当树愈来愈

    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浓荫沉重。你双眼一疼,眼一眨,口中一

    咸,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湿透。你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你和她。世界暗了下来。你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你听到她

    的呼吸,她的体温。淡淡的森林野花的气味。鸟在树梢惊呼连连,猴群

    张望。你们走进一条分歧的,更其隐蔽的小径。

    你好大胆。女孩说。

    树的高处闪过一团黑色事物,轻捷如豹,叶隙间,一条黑色尾巴上

    下摆动。

    不可能是猫。

    竟然出现数十棵橡胶树,疏疏地散落于高低起伏的坡地间。不会是

    野生的吧?她说。那些树看起来很老了,祖先的样态。身躯巨大瘿肿,疤瘤累累,大片泛黑如遭火炙。刀创直入木心。你看得出持刀的人技艺

    低劣,唯利是图。老树已受伤沉重,多半榨不出什么汁来了。

    有几棵波罗蜜,一身硕果。你闻到果香。

    灌木丛再过去,是一片褐色水泽,黄梨似的长而多尖的叶子如蟹

    足。那是你那时尚不知其名的林投。

    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

    茶般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你们仔细看,那是

    古老的鱼种,会含一口水,准确地喷落水面上方枝叶上的昆虫,再纵身

    一口吞下。

    许多水泡咕噜咕噜浮起。水底落叶里或许有大鱼蛰伏。

    落叶被拨动,那是四脚蛇熟悉的脚步声。

    看到海了,不只是涛声。就在不远处,但走了好一会,都被一片杂

    木林和水泽阻隔。看到马来人的高脚屋了,疏疏十数间,想必是另一个

    小村落。有的房子就搭在海上,你看到多座伸向海的简略木构码头,像

    简洁的句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

    远得像是蜃影。

    应该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的,还应该有道小桥,那就可以快速地穿

    越。即使是棵倒卧湿滑、留不下脚印的枯树。但小径却异常固执地只是

    沿着、绕着而不穿越,像一篇写坏的文章,因过于年轻而不懂得技艺的

    微妙。你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但那时你太年轻,也太疯狂固执了,只会

    一意前行,即便那路已不像路——也许是条被遗弃的路,早已被野草收

    复,只隐约留下路的痕迹,也许更像是路的回忆。

    新生而尖锐的茅草芽鞘且刺破你的脚缘,血渗出。

    但她的身影已远远地消失在路的那一头,其后更出现在码头的尽

    头,像一个句点。

    你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已然转身离去。

    村子被遗弃,高脚屋倾斜崩落。

    潮水已退到远方,深色的礁石裸露,像一片天然的废墟。

    海的气味黏黏的,像鱼鳞那样生硬,令你泫然欲泣。

    风吹过叶梢,如蓬尾鼠在树枝间高处走动。

    她一身白衣白裙,从苍苔阶梯上款款走下。朝阳给她身缘着上一层

    明净的光。她身后是林立的大树,杂草和灌木,其间有雾气扰动。风吹

    过,裙裾微微飘动。草花上有露珠,蜘蛛结网于草间,网得水珠晶亮晶

    亮。

    女孩的形象映现在水珠球形的表面。

    树影的紫阳花沿阶盛开,那蓝色带着笑意。

    穿过水雾,那是父亲葬礼的锣鼓唢吶。没有人哭泣。

    如果有冬天会更好,最好是降雪。然而连雨都没有。干渴的故乡,风卷起沙尘。云太远,太高,而且不成形,不成象。只是百无聊赖地散

    布在天空,看起来有点脏。母亲说,你还是回来吧。故乡饿不死人的。

    但故乡太热。像一口锅。像笼子。

    那尖鼻的女孩呢?母亲问。

    好热。她说,快被煮熟了。

    她骑着脚踏车,进入林中小路。也许太多树根横过,她不适应那不

    断的弹跳,而速度放得极其缓慢,始终和你离得远远的。你老是得停下

    来等她,尤其是上坡时。蓝色的裙子,一棵树一棵树减去的旅程。

    衰老的家,破败的旧铁皮被阳光锤打得发亮,像是全新铸就的。她说,很好奇呢,没收过胶。

    没烧过柴火。

    没从井里汲过水。

    体验林中极致的暗夜,昏暗的火。

    那么多的果树,红毛丹熟果红垂了枝,山竹果转褐了藏在叶的荫影

    里。

    还有小溪。溪中有鱼。有虾。螃蟹。适合让孩子成长,就像是个土

    地之子。

    可以学习生火。烤番薯。爬树。

    爱上榴梿、红毛丹与杧果。

    一抔土在悠悠地冒着烟。有人在朽余的树头处生了火,再覆以草,覆以土。

    内侧的土被烧红,烧黑,有的遂逐渐崩落成灰。

    土中的草率先被烧成烬,烟乃沿着那黑色的缝窍徐徐升起,一缕缕

    白烟如魂魄。

    最后的家土。

    黑色羽毛夹在传承久远的标点版典籍里。

    母亲的葬礼。艳阳天。

    火车南下,火车北上;天明以前,黄昏以后。响动如暴冲,没入森

    林,穿过小镇。钢轮狂暴地咬啮着铁轨,拼了命地震动。三等车厢里弥

    漫着尿骚味,一整排敞开的车窗,微凉的夜风也吹不走它。随时煞车停

    下。在某个熟悉或陌生的站。

    她睡着了,头往你肩上靠。她醒过来,尴尬地笑笑。光穿过窗来,照着她脸庞。一时明,一时灭。

    就如同那次的营火会。

    你们都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悲伤。

    雨后夜里,风沁凉,温婉的昙花奔放地张开雪白的花瓣,优雅地颤

    动。

    花气熏人。她说,头好晕。

    我会想念你的。

    你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颤动。

    那个午后,白鹭鸶在新翻土的稻田觅食。烂泥味。焖熟的稻草野草

    有一股极致的衰败气味。烂芭味。生命在那里滋生。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

    岸。死去的百年老树,枯枝伸向清泠的夜空,无言的呐喊。繁星晶亮晶

    亮,有一钩孤独的刃月,寒气浸透你肤表,疙瘩像爱抚。

    水里盛着一个颠倒的世界。

    我会想念你的。

    祝你幸福快乐。

    二?一四年九月初稿

    收入童伟格编《九歌一?四年小说选》

    ① 马来语 kampung,乡村,尤指马来村庄。

    ② 一种服装,类似筒裙,由一块长方形的布系于腰间。纱笼盛行于东南亚、南亚、阿拉

    伯半岛、东非等地区。狭义的纱笼仅指马来人所着的下裳。在缅甸等地,称作“笼基”。归来

    白莲教某者,山西人,烧巨烛于堂上,戒门人恪守,勿以

    风灭。漏二滴,师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

    灭,急起爇之。既而师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熄?”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

    ——《聊斋志异·白莲教》

    有空去看看二舅吧,他提了好多次了。母亲一面提着红色塑胶水

    桶,浇着那几盆种在废铁桶里的菜说,难得你这次回来的时间较长。

    伊说,舅妈过世后,他更孤独衰老了。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和你

    说。

    近年你们其实并不常见面。自从你离乡之后,往往得隔上几年才见

    得上一次,和所有离乡的孩子一样。虽然你之离乡念书,有赖于他无私

    的支持,但你和妹妹都尽量避免多花他的钱,飞机票并不便宜。因此你

    不常回乡。返乡时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和他聚谈,听他“车大炮”①,就像

    是和父亲相处。

    你们一直借住他在镇郊的那间房子——那是间标准的新村屋,后院

    有一口井,屋后还有一小块空地。母亲长年在那儿种着香蕉、芋头和几

    畦菜,养十几只鸡,靠帮人割胶养大你们。

    大舅一生下来就死了,所以你们当然都没见过他。

    从小他给你们的印象是生性风趣,爱“车大炮”,是亲戚里极少数会

    讲故事的人,不会板着脸教训人。不知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来受的伤

    ——也许是那场车祸——他看东西有点斜眼的坏习惯。斜眼看人,一向会被误会是有轻蔑意味的。

    你们也知道他的故事荒诞不经,不能太当真,但那也是百无聊赖的

    生活必要的调剂,可以让索然无味的日子变得略有滋味。但也许因此,你们更爱听他说故事。

    他们在你们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夫妻的典型,相较于亲族里其他的夫

    妻档——那各式各样的怨偶,辗转传来的种种怨怒。他们之间似乎总是

    客客气气、开开心心的。但二舅妈没有生小孩,也许终究是一大遗憾,因此对亲族里的孩子们都很好,对你们尤其是。这在过年包红包时最为

    清楚。

    外婆在世时,常会私下讲衰②他们因为太年轻就谈恋爱,她的身体

    一定是“被你二舅‘玩坏了’”。但二舅显然很爱她,“自石器时代以来”。

    他常以一种夸张的语调、目中无人的姿态对你们说,他和舅妈是小学同

    学,她的位子就在他前面,她每天都绑着两条辫子。而他每天最快乐的

    事就是可以一整天看着她的背影,抚弄她的发辫,一直看着她长大。但

    他有时候也会作弄她,就像任何那年龄的孩子那样,把黏人草的种子偷

    偷埋入她的辫子里,“看看会不会发芽”。

    “我每次都拿全班第二名。”二舅总是喜滋滋地指着舅妈,“她第一

    名。”

    听他重述这些话时,舅妈即使中风后疲惫不堪,脸上还是会露出一

    股说不出的得意神情。那妩媚的回眸,年轻时必伴以辫发轻扬的吧。但

    那笑容,一直保留到风烛残年,脸皮皱了,目光依然明丽动人,好像是

    个什么信物似的。

    说不定小学时她就经常那样转过头,回应坐在后头痴望他的目光。

    那让他们早熟。

    但那一班只有八个人。全校六个年级还不到五十个人。荒漠般的园

    丘里的华文小学。

    小学念完他们都没能继续升学。和那时代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家里

    各自为他们找了认为他们可以胜任的工作。女的帮佣,男的到芭场③里

    去出卖劳力。但那时他们可能就在一起了,一直厮守到晚年。

    1二舅长年都在半岛深处的油棕园里工作,带领一大批工人,负责管

    理种植园。那种洋人(或洋人留下的)的种植园,里头都有个几乎自足

    的生活小区。有配给的砖造宿舍、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

    店)、足球场、羽球场等。他和舅妈长年住在那里,从外头的小镇驱车

    进去都要耗上好几个小时。除了由他亲自开车接送,就只能借搭工人的

    货车,相当不便。从小学到中学,你曾多次在较长的学校假期(俗称

    的“大放假”)到那里与他们同住,跟随他到原始林大河边钓巨大的吉罗

    鱼、美味可口的苏丹鱼、笋壳鱼、多鳗;他还向经理借来猎枪打山鸡、鼠鹿和四脚蛇(偶尔的)。在舅妈绝妙的厨艺烹调下,那都成了美味的

    盘中飧。

    你在那里学会钓鱼、钓虾、抓螃蟹、游泳、打鱼,甚至打猎(初次

    体验猎枪的后坐力);初中后也学会了开车,在红石子路上横冲直撞,一任尘土飞扬。那里没有任何警察,更别说交警。

    英国人来之前,那里广大的园丘是绵延百里、古木参天的雨林,但

    如今几乎砍得一棵都不剩了。虽然油棕园里时时可见尚未完全朽灭的巨

    大黑色树头,一任白蚁啃蚀。夜里灯火掠过时,常会误以为是什么巨大

    的怪物躲在树林里。

    当然你也学会以长刀割下油棕叶、切下大串球果、以铁叉把果甩上

    卡车尾……诸如此类的。高中后你几乎就可以独当一面,以简单的马来

    语带领一批印尼劳工,完成他指派的任务。他付给你可观的工资,好让

    你去买一部中古摩托车、收音机。如果没离乡念书,凭着那些年跟他学

    习的技能,大概也足以谋生。但你渐渐不耐油棕园景致和生活的单调

    了。

    你油然地佩服舅妈,她的生活更其单调,也许因此把心力都花在精

    细地烹调食物——尤其是极费工夫的娘惹菜——单是切小洋葱头就搞上

    大半天;残存的篆学,临帖,抄佛经,抄写《金刚经》。

    有一回跟着舅舅,坐在载满油棕果的啰哩④车副驾驶座上,到遥远

    的提炼厂去。那得穿越仿佛无边无际的油棕林。那一身身鳞疤创痕的

    树,其实像是一株株巨大的、恐龙时代的草。树与树间疏疏地间隔开,但夜来时填塞其间的是无尽的、稠密的黑暗。还好一路顺利。只是那路

    的漫长令人昏昏欲睡。就在那晚,长夜漫漫,他说了许多故事。有的是

    说过的,大概他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譬如那耳中小人的故事。有的是说

    过的故事的变奏,譬如那眼中小人的故事、茅山道士的故事。森林鬼火

    的故事,这是他说了无数次的,但因为身在相似的旅程中,多了层身历

    其境的感受。那不仅仅是故事,好像随时会具现为现实。既期盼遇上,又祈祷别遇上。

    他说有一回他载着满满一大车果,可能载太多了——那是个大丰收

    的季节——他和跟了他很多年的工人阿狗,车子竟在穿透那林中之时在

    途中出状况了。轮子陷在黄泥路雨后被辗烂的旧辙里,卸下一半的果后

    还是起不来,两人都给轮子溅一身泥,全身汗。而时近黄昏,他们怎么

    弄都起不来,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唯一的希望是有另一部啰哩经过,帮

    忙拉一拉。但那只能看运气,只能等待。在无尽的暗夜里,抽着烟驱赶

    蚊子。除了尿急不得已外,都躲在车上,怕肚子饿的虎豹出来找吃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团橘黄的火就从林中深处飘来,悠悠荡荡地,直朝着他们而来。一团、两团、三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深

    些,有的偏黄,或带绿,就像是一家大小、叔伯兄弟,赶赴什么盛大的

    宴会。他们吓得拧熄了烟,把车窗玻璃牢牢地旋上。只见鬼火在车玻璃

    外滋滋作响,绕了数匝。他们吓得频念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把从泰国

    古庙求回来的佛像坠子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听到手心里轻微的爆裂声。

    好一会,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地,下坠又浮起,浮起又下坠,好像有一

    群鬼提着灯笼。就那样远远地离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他俩吓出一身

    冷汗。也许因为车窗绞紧了,太闷的缘故。鬼火走后,只见各自的佛坠

    都裂开了。车玻璃旋下,让凉凉的夜风进来,再度各自点上一根烟,气

    喘吁吁的。看看手表,赫然已是午夜。然后他们紧急拧熄香烟,快手快

    脚地把车玻璃旋上。二舅说他闻到一股强烈的骚味,而且非常迫近。然

    后什么巨大的东西跳上引擎盖,车前方一沉。一把极其尖锐坚硬的东西

    刮着玻璃——从左上方到右下方,听得他们浑身发抖,令人起鸡母皮

    ——还有那股刺鼻的骚味。

    二舅大胆地打开手电筒,但立即关掉。那瞬间他们看到两颗碧绿的

    大眼珠,有拳头那么大,在挡风玻璃外荧荧发着光。虽然是稠密的黑

    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成了薄雾;挤得蜷曲的粗韧的

    须,张开的大口,大而尖的米黄色齿牙,在玻璃上滑动。咬着咬着,咔

    嗞咔嗞地咬掉了雨刷,后来也咬掉了照后镜。后来它还跳上了车顶,还

    在被压扁的地方留下一大泡恶臭浊黄的尿。玻璃上密密麻麻错杂的刮

    痕,以后在大雨中开车,雨水就再也不曾刷净。

    他说几乎吓到尿裤子的阿狗,脱险之后就回家乡结婚了,那女孩被

    他玩大肚后他就远远地躲开,孩子都五岁了。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

    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会像你妈那样

    管东管西,不能赌又不能喝酒抽烟,又不能再去找别的女人,还会被一

    起出来玩的死党笑。但被鬼火和老虎围困时,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就算那孩子是别人

    的种他也愿意承受。他怀疑那女人不知道去拜了什么四面佛。

    在即将穿过那片树林,已可遥见前方的小市镇时,他说了个外公的

    故事,还说是他父亲亲口告诉他的。

    外公年轻时曾经是猎人。从唐山下南洋后,结交了三个同为猪仔⑤

    的好友。一个务农,也是最早成家的,老婆小孩都是从唐山带过来的。

    另两人也是很好的猎人,一直是单身。那最早成家的房子,是好友协助

    到原始林去砍伐成材当栋梁盖起来的,但那地方以前应该有人住过,有

    废灶、废井、老坟、一片老橡胶树。那人从家乡带了几个金条过来,经

    宗亲介绍,就把那小片地买了下来。小房子盖好后,一家三口过着安居

    乐业的日子,后来更添了个女儿。老朋友也会不定期地造访,尤其是他

    们需要帮忙的时候,搭鸡寮、挖井、砍树、围篱笆。

    可是那一回,在一场漫长的季风雨后,他们想说好久没见到那朋友

    一家了,几个朋友就相约去拜访——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顶多就是骑着

    脚踏车。穿过雨后泥泞的路,抵达那地方。一如往常的,两只狗以吠叫

    相迎。因为认得他们的味道,很快地就朝他们摇尾巴了。狗链在屋旁寮

    子的柱子上。那家人的脚踏车安静地摆放在五脚基⑥上,前后的车轮都

    还是结实饱胀的。

    房子门虚掩,推开后,只见里头都没人。猫也在,高高地躲在梁

    上。房间里衣服、床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当年从中国带来的皮箱也还

    在床底下,衣服看来没少。厨房的锅碗盘等都收拾得很整齐,米瓮里还

    有半瓮米,米里还埋着五六颗已经软熟泛出甜香的人参果。眼看放下去

    会烂掉弄脏米,他们就把它们分着吃了。

    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检视过了,他们判断那一家人只是短暂地离

    开,很快会再回来。但也可能离开得太匆促。但即使那艘从森林沼泽里

    捡来的圆滚滚的雕着鱼鳞的独木舟,也都好好的系在屋旁。那木头啊,他强调说,硬得像化石。他小时候还摸过的。很重很重,一下水一定沉

    底的。

    狗看来饿了好几天,他们只好煮了一锅稀饭,用饲料诱捕了只到树

    旁草丛到处找吃的鸡来杀了,人狗分了吃。狗应该知道些什么,他们带

    着狗四下搜找,却一无所获。当然,脚印到处都是。几口井也都找过

    了。

    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四人决定暂时住下来,等待朋

    友一家的归来。有人负责到镇上去补给些米粮、食油、煤油、盐,带了几套换洗衣

    服。经常到附近沼泽去钓鱼、射杀那些到处飞的野鸡、好奇的猴子,有

    时也捕获大山猪。那一带邻近原始林,野兽极多,貘、穿山甲、石虎、果子狸,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变成他们的食物。三个

    猎人得以发挥所长,经常捕猎山猪到镇上去卖。甚至渐渐建立了名气。

    英国人枪管得严,打猎多是设陷阱,用标枪和长刀,只有一位猎手有一

    张弓。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但那一家人一直没有回来。然

    后是四个月、五个月、半年、七个月……那家人竟然都没再出现。

    二舅说,那是外公平生遇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一直到临终了还

    念念不忘。他们几个就是因为这样才从邻镇搬到这里来,而后各自成

    家,几乎都放弃了以打猎为业。一直到许多年后,几个弟兄都还会轮流

    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后来,是不定期地去看看,打扫打扫。让它

    好像还有人住,多少可避免附近闲逛的人去破坏,拆了墙去盖鸡寮什么

    的;甚至更大胆一点的,搬进去据为己有。

    虽然后来有谣言说,是他们几个合谋杀了那一家人,就近掩埋了,虽然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那种荒郊野外,埋藏几具

    尸体还真的不容易被发现。

    但二舅强调说,外公和那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讲义气的人,应该不会

    做出那样有损阴德的事。外公那三个朋友,二舅幼年时还常见到他们到

    家里来打麻将,他们的孩子也多是他幼年的玩伴、同学,住在同一新村

    的不同条街。“你妈妈也认识的。”

    再后来干脆从黑水河畔的观音庙请了个分身安在里头。你外公手

    巧,那尊观音像还是他亲手刻的,木头是他们从沼泽里拖回的千年大树

    头。他年少时拜师学过几年手艺,那观音的 muka(容貌)据说还是照

    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来刻的喔。

    但二舅说,他有一回听杨伯伯在喝了酒以后红着脸说,那观音微笑

    的嘴角,是那家失踪的叫阿霞的女主人的。那是个有着美丽胸乳的白皙

    女人,常当着他们的面大大方方地给孩子吃奶。如果单独在森林里出

    现,会让人以为是遇到女鬼。他有一次讲故事,讲到樵夫偷瞧见仙女下

    凡游泳,偷偷藏起其中一人的羽衣,强迫她给他当老婆,“就是那样不

    属于那世界的女人”。

    说到那间庙,你就知道了。那地方离你母亲工作的胶园并不远,在

    一座小山坡上。虽然偏远,但香火鼎盛,熏得屋宇黑漆漆的古意盎然,好似在那里坐落了千百年。母亲不只常到那里上香,还经常去打扫、整

    理,因此你和妹妹都是熟悉的。你们甚至多次在那里夜宿,在庙后方的小房间里。你一直以为那是外公的产业之一。

    以庙来说,它的前厅其实嫌窄,雕着龙凤的大香炉和观音像就几乎

    把它塞满了,容不下几个人。你一直纳闷怎么把庙盖到那么偏远的地

    方。而且有着及膝高的厚实原木门槛,原来是为了防止学步的幼儿偷跑

    到外头。

    这故事让你想到母亲说关于二舅的一句评语:一片叶子他就可以讲

    成一片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

    他学会讲话不久,就很会讲一些有的没有的。外婆很不喜欢,怀疑

    他投胎前没洗干净。外公也有几分怕他。

    如果他是他们亲生的,多半就会让他多念一点书,或许会是个出色

    的历史学家也说不定。

    2

    母亲说,舅舅在楼上书房等你呢。

    在当年为了让你们念书而摆置的简陋书房里,他戴着黑色粗框眼

    镜,垂首专注地提笔写着毛笔字。舅妈的父亲过世得早,但她父系亲族

    里出过著名的书法家,据说海峡殖民地会馆店家招牌多的是叔公的手

    迹。家道中落后,舅妈书虽念得不多,但竟也爱好磨墨临帖写字,是她

    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少数与众不同的爱好之一。因此这书房特置了张长

    桌,在你们长大离家后,就只有她持续使用着。

    书房墙上长年挂着的那几幅长辈亲手写的字,在这摆设简朴的家居

    里,大概会被视为寻常人家挂的大陆或台湾进口的奔马或荷花,胡乱地

    涂着几个“马到成功”之类的墨字,书局卖的廉价复制品。但这爱好似乎

    一直没能感染舅舅,但这回,他竟似认认真真地以小楷抄写着什么,一

    看,一旁摊开的竟是《金刚经》。你认得那是舅妈的字迹,她偏爱的

    《颜氏家庙碑》,你们成长过程中千百次地看她反复临写过。一旁搁着

    半瓶 XO,三角形的瓶子。

    无疑,他的头顶更光了,耳畔残剩的发都已化成银丝,但精神看来

    还好,粗框眼镜让他多了几分罕见的书呆子气。他取下眼镜,虽然斜视

    让他乍看之下有几分心不在焉。仔细一看,眉目之间依然流露一股机

    灵,像一道瞬间掠过的光。虽然难掩疲惫和悲伤,但却有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稳。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舅妈是在两年前,她中风后身体显得衰弱多

    了,更老了之外,一脸的衰败,动作迟缓。说话有气没力的,好像一丝

    风就会把它熄掉的微弱灯火。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却总是欲言又

    止。不知道是找不到词汇,还是难以启齿,或对“说话”本身感到厌烦。

    那阵子是母亲和妹妹照应她生活起居,进出医院,而妹妹有自己的家庭

    要顾,母亲自己也不年轻了,三方都很疲惫。

    那火终于还是熄了。

    但她的葬礼你也没空参与,人在婆罗洲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追踪研

    究一个濒临绝种的部族,因而也只能在事后给他写了张卡片致哀,那卡

    片印着遍地盗猎者遗留的兽骨。其后返乡,听说他独自回园丘里去了,说是去找老朋友打打麻将或钓钓鱼,也没见着面。

    “你来了。”他微微抬起头,眼睛从镜框上头瞧瞧你。随即放下

    笔。“二舅娘留了点东西给你。”随着从身旁拎了个长方形、树皮色的破

    旧皮箱给你。“等我也不在了才能打开。”

    “这是?”

    你一肚子疑问。

    他请你坐下,给你斟了半杯酒。“你再听我说个故事。”他给自己两

    眼各点了眼药水。

    你已很多年没那么样安静地坐下来听他说故事了。

    “那是三十,不,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舅眯起眼,减缓窗外午后暴烈的光的侵害,努力回忆的样子。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刚结了婚,舅妈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他苦

    笑。“年轻人嘛,一有时间就玩,又不喜欢戴套子。你知道的,那年头

    的套子很厚的,像给 baby 吸的奶嘴那样的厚厚的喔。结果一不小心,就中了。我们也不想那么早当父母的。还年轻还想玩嘛。那时在油棕芭

    工作好多年了,久久才回一次新村的家,看看电影找朋友打麻将喝啤酒

    车大炮。但她肚子大后变得对那些事都没兴趣,整天想吃鸡肉丝菇,要

    我满山去找。

    “也变得很黏我,老板派我出差她一定要跟——之前一直有带着她

    没错,虽然是工作,红毛老板笑笑的也没说什么,啰哩一开就五六小时

    很无聊的,只好一路给她车大炮。为此我还特地去买了一本有白话翻译的《聊斋志异》。《西游记》从头到尾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只有我和她

    时,我也会给她讲我自己编的,很黄的版本。还有一些台湾的言情小

    说。如果是大雨或夜晚,有时也会把车停在路边撩起裙子好好地玩一

    回,也不管黑暗中雨中是不是有老虎或山番在偷看,非常刺激就是。

    “但她肚子很大了还要跟,说没看到我她会担心,会想东想西的,会睡不着。我猜她担心我去偷吃,一起工作的单身汉常在她面前大声地

    交换嫖妓的经验,芭里有的马来妹印度妹很随便的,几张红老虎就让你

    摸奶脱纱笼随便玩了,有的纱笼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就一个热到发烫的

    屁股。不过性病也很常见就是,有的没药可医的。阿狗就中过几次标,多到医院去打针。

    “想送她回娘家待产她也不肯,看到那么瘦小的身体肚子像球那样

    鼓起我压力真的很大。

    “那一天一直下雨,路很烂,车子一直跳,大肚婆哪受得了。又入

    夜了,可是红毛说一定要我去,其他人没那么聪明嘛,不能解决问题。

    还送我一瓶喝剩一半的 XO。默迪卡纪念酒是马来西亚建国那年没错,刚热热闹闹地庆祝完,还以为我们会有个和国家同龄的孩子。

    “没想到真的出事了。有些事我不太记得了。喝了点酒,我们很可

    能吵了架。吵架后就会有一段长时间不讲话。我气她这种天气也要跟。

    她气我气她跟。说如果要死最好一起死。反正如果我死了她也活不下

    去。那时年轻嘛,感情很好又整天吵架。又是第一次怀孕。只是没想到

    也是最后一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都睡着了还是怎样,总之回过神来时已撞上

    了。那东西很硬。可能是大象的屁股、树头、石头,甚至都有可能。挡

    风玻璃全裂了,还好有一辆啰哩路过,把昏倒的我们救出来,送到最近

    的甘榜。但你舅妈下半身都是血。下体在大出血,可是那里都是很落后

    的甘榜,连电线杆都没有,哪可能有医生?回头载去吉隆坡?半路上一

    定死掉的。这时一个纱笼脏脏的老马来婆拉了拉我的衣服,说有个地方

    也许可以试一试。我只好抱着你舅妈一路滴着血跟着她肮脏的脚跟。

    “那是个很平常的高脚屋,就在河边。一对长得像‘咸酸甜’⑦的老夫

    妇从怪味的白烟里走出来,两人看起来都很老很老了。女的慈祥而微

    胖,就是个标准所有人的妈妈的样子;男的很瘦小,戴着白松谷帽,有

    一把几乎拖地的胡子,两眼黑黑的没什么眼白。最奇怪的是,那胡子带

    着点淡淡的蓝色,就像那种上了蓝色漆的木板屋脚雨淋多了褪色后的样

    子。“那屋里烧着奇怪的烟,看来已经烧了一阵子。好像知道我们会

    来,捆了只大公鸡,鸡冠特别红特别大。水煮好了,病床也准备好了在

    等待。我把你舅妈放上竹席床,枕头是蓝染的藤蔓图案。你舅妈一身

    血,一直昏迷不醒。我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死马当活马医’。‘孩子

    已经死了。妈妈看救不救得到。’挽起袖,老人双手竟然像鱼皮那样绿

    绿的,我还以为他戴了手套。那胖女人柔声细语地递给我半个椰壳,是

    香醇的椰花酒,实在有够好喝,是我这世人喝过最好喝的椰花酒。她一

    共给我加了三次,七分满,差不多就这样一杯。”他头一侧,比了比手

    上的酒杯。“我就倒了。倒下前我想,就让这霉运变成一场梦吧。我只

    求你舅妈能活下来,让我只剩一粒也行。醉倒前,我看到老人捧出一个

    黄布包。

    “但醒过来后,还是看到那老人捧着一个黄布包。

    “你舅妈的肚子消了,人也醒过来了,只是脸色很苍白,也没什么

    力气说话。老人说她的命是保住了,但没办法再怀孕了。她听了之后脸

    色很难看。我们在一起时,她就一直说要给我生五个孩子,二男三女,或三男二女,她喜欢热闹。

    “那夫妻给我们吃一些奇怪的食物,有一道炭火熬的汤好像是用蚯

    蚓做的,黑黑的汤里面有一条一条的东西;有一道木薯糕上头洒的竟不

    是椰肉丝,而是咬起来酸酸的生的红蚂蚁。

    “几天后,你舅妈的情况比较稳定了,应老夫妇要求,就留在那里

    住几个礼拜,调养身体,吃了不少只马来鸡,一年后我也大致依行情还

    了他们一笔钱。

    “后来那个黄布包,就是你现在看到这个。是他们用古老的土著巫

    术炼制成的,非常珍贵,要求我们好好把它收起来,但不要把它打开,以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但那之后,你舅妈的心情就一直好不起来,成天抱着那黄布包,呆呆地不知道想什么,也不再让我碰,我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们那个年代,如果你拿比较贵的手表去修理,SEIKO,CITIZEN,CASIO 之类的,或者相机——那个年代还不普及,都会害怕

    里面的零件被偷换掉。外壳都还是原来的,original 的喔,外行人哪里

    看得出来?你舅妈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她好像什么零件被换掉了,不

    再黏我,我们之间也不再吵架,也很少讲话。我那时甚至想:我们之间

    是不是结束了?

    “过了很多年她才终于肯告诉我(应该是你出现后的事了),大概是在昏迷巫医抢救时,她梦到我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几个孩

    子。那女人是我和她都认识的,是镇上那家五金行‘万利’的老板的女

    儿,小学比我低一年级,长得也不错,脸圆圆的,比你舅妈矮一点。也

    一直对我很好,常问我数学、英文,还偷偷和我说她长大要嫁给我。你

    知道我年轻时很英俊潇洒,很多女人都说要和我结婚。你舅妈一直对她

    很有戒心。她说最让她难过的是,她梦里的我对她很冷淡,好像并不认

    识她。

    “那喜欢穿着艳丽而薄的裙子人称‘姣婆’⑧的女人你也见过的,她嫁

    了个矮小木讷的男人,口才和体格都和二舅没得比。只是人很好,舍得

    请你们吃糖果喝汽水。她守着父亲留下的杂货店,迄今还会对不同年龄

    的男人放杂电。你看二舅的表情,也怀疑我和那妖娆的女人是不是暗地

    里有些一腿——我去杂货店找她补货时她都会笑得很大声,还一直大力

    拍打我结实的肩背。

    “一怒之下,二舅妈和几个小时玩伴就跑到山里去当山老鼠⑨了。你

    妈竟然也在里面。

    “最离奇的是,在艰苦的军旅生涯中,她们都各自和部队里的人结

    了婚——当然都是极简单草草的婚礼。而且竟然也都怀孕生了孩子。当

    然也都和部队里其他人一样,孩子都被送走了。她说她很伤心,但也无

    奈,和所有战友一样,重复地操练、巡逻、准备一日三餐、上课、开

    会……那日复一日的森林里的日常,那日日夜夜,几十年就那样过去

    了,几乎就要那样过了一生。也有做过离开森林的梦,但醒来后还是在

    那郁闷潮湿的森林里。森林的午后老是在下雨。尤其是那漫长的季风

    雨。那让她相当后悔。

    “她说她想念我。也一直怨怪我让她走进那样进退不得的尴尬处

    境。梦里的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跑去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不是一直都

    在一起,同吃同睡,而且她还为我怀了孕。但她又记得,为我怀孕这细

    节和她走入森林这事,好像搭不太起来。有一天突然遭到大规模的袭

    击,她背上中了一枪,所属的小队还被敌人冲散了,大雨一直下一直

    下,她独自一人跑进一处臭豆榴梿红毛丹都很大棵的马来甘榜。

    “那空气有股熟悉的甘梦烟味,河边一间冒着烟的高脚屋前,有个

    很面熟的老马来女人向她招手。身心俱疲的她很悲伤,心念一动,就走

    了进去,好似毅然走进自己的冰冷的坟墓。

    “醒来时看到我,她说那另一边生活的记忆太强,而让她以为这一

    端的才是梦(他说,那时他也做了个很长的梦),虽然早产生下死胎的

    身体还很痛。但那一边中枪的痛也很强烈。也许巫医让她活下来的方法是,把一种痛苦分割成两种。以致她一直有着不知哪边是真的的困扰。

    一直到你出现,一直到你从森林里被送出来。

    “她说你两岁前是舅妈带的,但你可能不记得了;她原本想收养

    你,但不知为何由她照顾的你经常生病,跑遍寺庙求神拜佛却没什么

    用,交给你妈照顾,又好好的。阿妹的情况也类似。也许她煞气重。命

    中没有孩子缘。

    “后来有一个厉害的算命师对你舅妈说,那马来巫师的布包里装着

    你们生命的变体,她早夭的胎儿的化石,你们的“另一个”。丢弃它,对

    她自己的生命很不好。留着它,对孩子不好。”

    你这才注意到他抄写的汉字,每一个都是残缺的,都少了若干的部

    件。好像多年前你从电视上看到的出土残件,许多字都被吃掉一部分,或被吃得只剩下一小部分。

    3

    最后一次见面,不料二舅已衰老如斯,憔悴疲惫,一身肉都瘦掉

    了。舅妈的死亡还是彻底击垮了他。母亲说,他已渐渐认不得人

    了,“还好仍记得你和你妹。”但他生活渐渐无法自理,母亲不忍心把这

    个多年来照顾她的弟弟送去养老院,你们只好为他请了外佣,开支由你

    和妹妹分摊。

    母亲说,他常独自在幽暗的房间里发呆,也养成了默默灌洋酒的习

    惯。

    那是个早晨,但话语残碎。

    侧过头,斜着眼,看到你来了还是很高兴,笑出一脸深深的皱纹。

    但说话的速度慢多了,常说了个句子就要停下来。好似对某门外语并不

    熟却又想用它时,要逐个字地搜找串联,拼凑好了还不是很有把握,反

    复地斟酌。但他还是千辛万苦地为你说了最后一个故事。

    稍早,他抖颤的手费了好多工夫,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几乎快要散

    掉的皮夹,两手都抖着,但神态极其认真地从那里头某个夹缝里抽出一

    张照片。黑白的,泛黄的,严重褪色,长年受汗水或雨水浸渍,仍可以

    看出是个绑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眼眉虽有部分剥落,但目光依然

    炯炯。“是舅娘?”很像呢,伊青春美丽的时光罢。

    然而他缓慢、吃力地摇晃那仿佛瘦弱的脖子已然撑不住的头,干果

    般的嘴角落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斜眼看他处,那神情有几分俏皮,几分

    得意。

    从他破碎的语字你拼凑起一个离奇的故事。

    他说那张照片是他从某个树胶芭⑩里捡来的。捡来后就发生许多怪

    事,车上、家里好像一直多了个人。然后一直梦到她。生病、发烧、出

    车祸。庙里的师父说,有个女鬼跟着他,不娶她可能就会被弄死(他右

    手中指比了个弯曲的姿态)。去向附近村庄查询照片里的人,原来是被

    英国佬打死的女马共。只好向她父母提亲,安排了冥婚。森林里盛大的

    婚礼(他嘴里模拟敲锣打鼓声,两手高举、张高,舞动;双脚踩着某种

    舞步)。然后亲一亲那张照片,费尽工夫把它塞回皮夹里。

    他的谈话里最让你觉得怪异的是,好似他一直都是单身的,二舅娘

    并不存在。

    你想,也许他一直有外遇的传闻是真的。

    他神情的顽皮和神秘,令你想起,多年前有一回,你带着初识的女

    友回家,听他车大炮。那时还身当壮年的他,眉飞色舞地向你们炫耀,年轻时身体锻炼得很结实,到现在手臂上的“老鼠”还很大只,而且没什

    么赘肉。也许见她的神情有几分怀疑,即问她如不信,要不要试着捏捏

    看。天真烂漫的她,忍不住真的去捏了他的手臂。看她认真地又摸又捏

    的,还真的皮是皮、肉是肉,皮薄肉坚实,皮肉之间没有多余的东西。

    他还夸口用单臂可以支撑起她的体重,她竟又试,就像只猴子挂在他单

    臂上,被他轻松地提了起来,还把裙子下白皙的腿曲了曲。笑得脸潮

    红,气喘吁吁的。

    你发现二舅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光。女孩回望的目光也是。

    你隐约看到他斜斜的目光烙过她的胸乳、大腿和小腹,划过哪里,哪里

    便炽热地点着小小的火焰。

    那之前,见到漂亮女孩话就多的他说了个连你也没听过的故事。

    他说他以前工作的油棕园里有个比你们住的房子大七八倍的池塘,水很清,可是奇怪都没有鱼。他们就想说,这么大的一个水池空着太可

    惜,就请工人去捞了些生鱼苗来放。(“油棕园水沟里很多生鱼的嘛,大的有七八英寸长,小只的也有手指粗了。”他喜欢那样插入补充性的

    句子,一边用手指比画着。)想说养大了可以钓来吃。不到两个礼拜,“那些放进去的鱼通通不见掉了啰,和生鱼一起放进去的杂七杂八

    的鱼——锅斑啊、江鱼仔啊、什么假的打架鱼啊——反正水沟捞到什么

    鱼都丢进去,全部不见哦。”他讲得口水乱飞。

    这才注意到那池塘连蝌蚪都没有,也没有青蛙,常见的水里的昆虫

    也没看到,只有水草、布袋莲。“你们就想,不会水里有怪物吧?于是

    试第二次,叫那些马来仔印度仔再去水沟给你捞一些鱼仔来,做实验

    嘛。”不到两个礼拜,“又是全部不见光哦。”

    “里面一定有鬼,“事出必有因”嘛。”他笑着大力拍了一下大腿。还

    用了个成语。

    他就叫工人沿着水池挖两条沟,把池水放干。

    “水干后,你们猜我们抓到什么怪物?”他显得很得意。但你们都猜

    不到,胡乱猜一通。

    “两只大水鱼!这么大——”他两手一摊,比了个一米多的宽

    度。“从来没看过那么大只的。像桌面那么大。就躲在池底泥巴烂叶

    里,难怪鱼被吃到一只不剩。”

    两只鳖的下场呢?当然是被杀掉分食了。“还是一公一母呢。肉也

    不会老。”

    “应该是森林还没砍之前就住在那里了,那么大只,看来两只都有

    好几百岁了。”他们还喝了它们的血,分着和酒喝掉了。当晚那些工人

    全身热得快烧起来,冲凉后全都赶到镇上去找女人,玩到鸡叫天亮了才

    回来。

    那天晚上一直下大雨,打雷闪电,天亮时发现到处都淹水了,去玩

    女人的男人好多个都摔摩托。你知道的,那种黄泥路。

    但他补充说,两只鳖的表情看来都很悲伤。可能是一对老夫妻,在

    油棕园还是原始森林的时代就已经住在那池塘里,差不多都可以成仙

    了。

    那之后,你们和女孩之间的交往就变得很奇怪。她会一直打听你二

    舅哪时从大芭那里回来。

    有一次在某个街角,你看到二舅的车,车门打开,无故和你疏远、穿着短裙的女孩从后座下车。

    4二舅的葬礼后,母亲再度提起她其实有个哥哥叫作辛,和她感情非

    常好,小时候常偎着一起睡,他的身体比她温暖。她小时候以为一世人

    都可以和他在一起。她还答应他,将来如果他结婚有了小孩,她可以帮

    他带。

    辛的手很巧,喜欢刻小东西。曾经用竹根给她刻过多须的老虎和狮

    子各一只,她都收着,天气好时会拿出来晒晒太阳。只可惜他没来得及

    长大就死了。死于日本人之手。日本鬼子看上他养来做伴的一只羽毛很

    漂亮的大公鸡,有十几斤重,那只鸡。他不肯给。鸡被抱走后,他还偷

    偷跟着用弹弓用石头弹日本人的屁股。外公外婆找到他时他已经靠着树

    死了。刀口从这里到这里(她比了比从左肩到右胁),身上已经有很多

    蚂蚁。

    二舅其实是抱养的。战争年代到处都有婴儿被遗弃。草丛水沟里到

    处都有腐烂的婴儿的尸体,尤其是女婴,爬满红头苍蝇。有一天,外公

    早上起来就看到五脚基上布包里有个熟睡的婴儿。谁会那么大老远地把

    婴儿遗弃到山芭里?多半是附近割胶人家。二舅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

    存在,失去独子的外公外婆太伤心了,从来不提起那死去的孩子。不得

    已时只好编故事,朋友们也很有默契。二舅从小就很聪明,这一点和辛

    很像。他们是把他当成辛来养了——当成是死去的辛的灵魂以这种方

    式“归来”——母亲的用词是“回来”。只要不再提起那死去的,就好像他

    从不曾死去。

    以二舅的聪明,他多半早就知道了。以他的贴心,知道了也不会说

    破。只是不断地用故事迂回地诉说。你想起他郑而重之地反复说过的,二舅妈濒危治疗时在甘梦烟里他做的那个梦。

    绑了块头巾的他被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派往某处偷取一种极其珍稀

    的药,以解救他患了不治之症的爱妻。沿着一条神秘的兽径,走入一处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不断向下延伸,滑溜的阶梯、像巴剎鱼档那样重的

    鱼腥味,好像是千年大鲈鳗的家。

    石缝里透进月光,他看到一处墙上有多个壁龛,里头嵌摆着一尊尊

    神像一般的事物。他想起脑中的秘密指令,即摊开带去的两块黄布,各

    包了一尊,就快步沿着原来的路径离去。但就在离开地道、眼前一片明

    亮的那瞬间,一跨步,就发现自己不知怎地不能动弹,连眼珠都不能

    动,只剩下斜斜的一个角度——他说的时候比了个手势,约莫是左眼余

    光的角度。耳畔清脆的少女声:“又抓到一个。”斜视,一面巨大的墙上

    挂着一幅幅裱好的画。都是些人物画。有的已经很旧,黑黑的,不知道

    是烟熏的,还是太潮湿长了霉。看久了,其中一幅画里好像是年轻的外公牵着一个小男孩。

    ——“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你外婆快四十岁了才生我的喔。你也许会

    怀疑我会看错。不会的,你知道我被挂在那墙上多久吗?至少有几十

    年。每年农历年他们都过得很盛大的,放鞭炮,敲锣打鼓的,我大概算

    了算,感觉就那样过了一生。我至少斜眼仔细看了那幅画几十年。后来

    看东西就有点斜,改不过来。”

    挂在那里听得到声音,风声、雨声、读书声。每天都听到钟声,香

    味,拜神那种香,白天特别多,熏到眼睛都会痛。有很多人来拜的大

    概,可是我看不到,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我的右边,那里应该有个大尊的

    观世音菩萨,我听到来拜的人跪在那里祈祷。有的生不出仔的、有的女

    儿跟有老婆的男人偷生的、老公出门很久都不见鬼影的、家里有人生病

    的,发神经的、中降头的,被婆婆虐待的、给老公打的、老婆生的小孩

    像隔壁印度人的……什么都有啦,几十年下来耳朵都听到结土蜂窝了。

    也感觉得到冷热干湿。衣鱼咬的时候也会痒。夜深人静时,常听到

    一个男人震耳的狂笑声,笑声停了很久以后屋顶还在响。他听到许多女

    人哀求的声音。有一天,一个无比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哀求:“只要你

    放了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甚至,愿意给您生孩子。永远留下

    来。”“那是你舅娘的声音。但我看不到她。但我流下很多眼泪。我知

    道。一时间觉得双手好重(到现在都还是),那两个黄布包原来一直在

    我手肘上。‘那幅画湿了。’有人说。是不是屋顶漏水?”

    原来外头正下着大雨。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而他竟因此睡着——

    因为眼睛闭不上,他几十年没睡觉了(你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最唬

    烂),烟熏得太多,因此还得了干眼症。

    几十年没做梦,睡着后却马上做了个梦。脚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绊了

    一下。

    被挟着在梦里奔跑。听到风声、汗水味,女人身体独异的味道,呛

    得头晕晕。往高处时缓而喘,往低处时跃起如风。好一会,他才搞清楚

    是整个卷轴被那女人夹在腋下,汗水湿透了大半幅,没命地奔跑。然后

    他听到一声枪响,人伏倒,卷轴从她腋下滚落,那瞬间他看到她飘起的

    大辫子,后背涌出血,血花飞溅。

    醒来时已经在那两棵高大挺直的臭豆树下的马来甘榜入口,两腋夹

    着的黄布包和里头的事物都还在,硬,重。找到门口冒着烟的那处高脚

    屋,二舅娘犹昏睡未醒。交出黄布包时,竟从一个布包夹缝里掉出一张

    黑白旧照。一个绑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5

    那巫医人家呢?

    母亲说,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有一天夜里,满山遍野的大大小小红

    的蓝的白的鬼火,巫医夫妇寡不敌众,化作一阵烟逃走了。但也可能在

    那场大火里被烧成了灰。

    你费劲地掰开已然锈蚀的皮箱扣子——由一条皮制的带子联系着。

    然后是几乎锈得熔解成一片、齿牙不再分明的拉链,你得拿个扳手轻轻

    地敲它,敲掉一些锈屑,方能涩涩地勉强拉开,拉时异常费力。

    打开箱子时,你看到一片黄色绒布,宽松地包裹着什么。你捧起

    它,沉甸甸的、硬实的。掀开布包打开一看,像是一副由漂流木雕琢成

    的物像,好像被大火烧过,表面焦黑,尺许长,有几分像鱼,眼部占的

    比率大,仿佛有鳞。又像是干枯的婴尸,四肢缩到躯体前,双目闭合如

    沉睡,看起来非常古老,神情有几分像二舅沉睡时的模样。

    你记得二舅多年以前有一回提起,他曾以高价从卖老东西的朋友手

    上买到一个据说是南中国海深海底中国古沉船的废木,雕成了一个婴孩

    送给了舅妈,以代替胎死腹中的孩子。因为她一心想为他生个儿子传香

    火,所以雕成男婴。但其实自己更期盼舅妈为他生个女儿,所以也为自

    己依她微笑的模样雕了个女婴,舅妈过世后送给了你妹妹。

    二舅葬礼后的一个黄昏,你和妹妹在郊外空地架了个柴火堆,点燃

    了,把它连同那黄布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一整夜,柴烧尽后,只有它依

    然金灿灿地发着光,红通通如炬。然后冉冉浮起,一团火奔向森林的方

    向,终至化为一道光,飘飘荡荡地,在浓稠的夜暗里固执地淡淡地亮

    着。

    远方有雷声。时不时乍亮。雨哗地落下,在你看得见、看不见的所

    有地方。

    那年的雨季开始了。

    二舅的名字里有两个火,但不是炎,言部。不知道谁给他取的名

    字。在他最后的时光,这些部件都被他自己拆开了,再也合不回去。

    二?一四年六月十三日初稿,九月补① 广东、客家方言。即说大话、吹牛。

    ② 粤语,指说坏话。

    ③ 指栽种如橡胶、油棕等经济作物的种植园。

    ④ 马来语 lori,指卡车。

    ⑤ 指被拐贩到国外的苦工。

    ⑥ 意指店铺住宅临街骑楼下的走廊,在新加坡或马来西亚的闽南移民习惯称之为五脚

    基。

    ⑦ 闽南语,指蜜饯。

    ⑧ 指轻佻、不纯洁的女性。

    ⑨ 这里指马共。

    ⑩ 指橡胶树种植园。树胶即橡胶树,芭即芭场。老虎,老虎 《雨》作品一号

    男孩辛五岁,已经看过大海了。

    第几天了,夜里下起大雨。好似一口瀑布直接泻在屋顶上。他们全

    家就安睡于那轰然一气的雨声中,平时的虫声蛙鸣大人的鼾声梦话等等

    都听不到了。雨声充塞于天地之间。雨下满了整个夜。无边无际,也仿

    佛无始无终的。

    被尿意唤醒时,男孩和父亲发现应该是天亮了,但鸡鸣也被雨声压

    得扁扁的,像缝隙里的呻吟。打开大门,劲风带来雨珠飞溅。狗挨着墙

    睡。屋檐下奔泻着一长帘白晃晃的檐溜,远近树林里更是一片白茫茫的

    水世界,水直接从天上汩汩地灌下来,密密的雨塞满了树与树间的所有

    空隙。

    他和父亲都是这样的,站在五脚基上,各自掏出阴茎,一泡急尿往

    檐雨中射。雨珠溅湿了小腿,甚至脸。事后一转头,关上门,擦擦脚,又回到床上去睡。父亲掀开母亲房间的花布门,钻了进去。男孩辛多次

    向父母抱怨,干吗要分房睡,他也想和妈妈睡在一起。但母亲说,床挤

    不下了,也怕你压到妹妹。反正你也不吃奶了。

    在妹妹出生前,可都是一家人睡在一起的。母亲胆小,有时睡到半

    夜会把父亲叫过去。男孩有时半夜醒来发现父亲不在身旁,也会大声叫

    唤,父亲过一会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知道母亲怕老虎,伊说因为伊

    是属猪的,因此特别怕。男孩说,我属羊,我又不怕。他甚至曾央求父

    亲给他养一头虎。这附近听说有时还会有老虎出没,追捕山猪猴子。但

    从来没见过。还有家里的三只狗都很凶,老虎都不敢靠近的。养不成老

    虎,虎斑猫也好。平时母亲去割胶,总有一段时间把妹妹交给男孩看顾,黎明时他会

    被叫去睡在妹妹身旁,以防她翻身滚下床。有人睡在一旁,她就会一直

    睡到天亮。

    伊会抓准时间赶回来喂奶、换尿布;有时妹妹哭闹哄半天还是没

    效,男孩就会朝树林中大声呼喊。伊会火速赶回来。

    下大雨就不必赶早割胶,全家都起得晚,起来还猛打着哈欠。母亲

    把妹妹放进挂在从屋梁垂吊下来的弹簧里的纱笼摇篮里。

    母亲草草弄了早午餐,炒了个米粉。而外头除了雨还是雨。母亲叹

    了口气,叫唤父亲撑伞去喂喂鸡鸭。而后辛负责让摇篮保持晃动,她打

    扫房子。好一会,父亲回来了,擦拭了被淋湿的身体,竟又回去睡午觉

    了。

    天一整天阴沉沉的,好似不曾天亮,很快辛也昏昏欲睡了。

    一如往常,辛做了个梦。梦到他在大雨声中醒来,家里空无一人。

    辛找遍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不见他们的人影。甚至连床底下、门

    后、杂物堆里、屋梁上都找过了——沿着平日有一年表兄弟来时玩捉迷

    藏的路径。父母亲的鞋子都不在,显然是出去了。妹妹呢?连她也不见

    踪迹。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丢下我?外头下着大雨,但辛仿佛看到

    金黄的毛色、墨黑的线条从门外油然划过。老虎!辛的心脏激烈地怦怦

    作响。然后闻到一股非常熟悉非常讨厌的骚味,那竟然是祖父的味

    道。“辛”这名字还是祖父取的。

    然后在梦里哭醒。醒来辛发现母亲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他,“做梦

    啦。”有小水滴从板缝喷在他脸颊,被凉意轻轻戳了几下。辛发现自己

    和大黄猫睡在木床上,猫放肆地打着呼噜。也许是它屁股朝着他鼻子放

    了个臭屁吧。

    妹妹大声地吮吸伊鼓胀而白、看得到蛛网状蓝色静脉的乳房。母亲

    一直是白白胖胖的,妹妹生下来后就更胖了。

    “还想不想吃?奶太多,妹妹吃不完。”母亲问,指一指裹在衣物里

    的另一粒奶。男孩辛坚决地摇摇头。同样的话,他曾听伊小声地问过父

    亲(大概以为他没看到没听到),“会胀痛呢,你儿子又不肯吃。帮帮

    忙,滴出来了。”伊会以哀求的语调朝着他露出胀大的奶。

    男孩即曾瞥见父亲埋在伊胸前大口大口咕噜咕噜吮吸吞吃着伊的

    奶。伊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的表情,一只

    手很温柔地来回抚摸他浓密的黑发。但辛却似乎记得他也曾看过祖父那颗白头埋在伊胸前,贪婪地吮

    吸。

    那时他还很小,可能还在学爬的阶段。印象中他曾使劲地想把那颗

    毛很粗很刺的头推开,但它一动也不动,就像它原本就长在那上头似。

    此后那粒被污染过的奶他就不敢再吃了,用看就知道它的味道不好

    了。

    那颗毛刺头还一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非常讨厌的,猫屁一般的味

    道。

    但这早上,那味道久久萦绕不去。“阿公回来了?”男孩问。

    母亲脸色一变。“敢有?”

    男孩也知道,为了远离祖父,父亲不惜带着他们一家漂洋过海,来

    到这蛮荒的半岛上。但奇怪的是,他记得母亲生下他后,有非常多的奶

    水,他根本吃不了,因此伊曾经把奶水挤在海碗里。那碗画着大公鸡,好几口摆开,都有八分满。那白发老头跷着脚,大声地喝了一碗又一

    碗,喝罢还侧身以衣袖擦擦嘴,嘴里还不断地咂响着,很满足的样子。

    喝罢,他拍拍肚子,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看着母亲的领口,打了

    个长长的嗝。接着挥动手臂,或伸长双手,扭动上半身,浑身骨节格格

    作响。枯瘦如槁木的身躯好似重新获得济养。然后深呼吸,吸──吐,吐──吸,做着长长的吐纳。

    在那大山边的阴暗宅院的晒谷场上。

    有时他大概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当父亲外出时。

    “流掉了多可惜啊。”这可能是男孩平生听懂的第一句话。

    后来当他看到胶树皮被割开后也流着白色乳汁,落雨时乳汁被水迹

    吸引而沿着树皮呈网状漫开(而不是顺着胶刀在树身上划出的胶道)。

    当整片林子的树被那样带着蜘蛛网状的白,父母不自禁地发出“浪费了

    啊”的惋惜时,男孩都会想起那张贪馋的脸。遇上那种情况,胶杯里收

    到的是稀释过度的奶白的水而已,都只好倒在地上。

    “什么事情?”父亲从床的另一端醒来。母亲摇摇头。她说,雨看来

    不是三天两天就会停的,胶没得割,这个月的收入就会少很多了,而忧

    形于色。

    “雨如果一直下下去,”他从床上坐起来,抱过婴儿,辛看到他双眼

    直盯着母亲兀自鼓胀的奶子,一直到它们被衣物遮蔽,他才把目光投向窗外,檐下林中仍是奔腾的暴雨。“我们就可能都要变成鱼了。”但他的

    表情是笑笑的,好像心里总是藏着什么开心的事。一如往常,好像没什

    么事是大不了的。但有时在那笑容的末尾,会闪过一丝暗影,像有一只

    小虫飞过。

    他们也都知道如果雨继续下着会怎样。

    远方有间歇的雷声,天空被撕裂了数秒,又密合了。然后入夜了,家里点了油灯。看不到外头的一切,除了隐约流动着白的雨。天被撕裂

    时可以短暂地看到被淋湿的树,湿透的树皮颜色变得更深了。有时风呼

    号,枯枝被扯断,伸展的树干相互击打,好似树林里有一场暴乱。有时

    雷电直接劈在树干上,把它撕裂,从中“拔喇”地一声折断,树冠哗地崩

    落。

    没事干,辛和父亲下象棋。父亲以椰壳自制的棋子用力打在从原始

    林搬回的老树头刻就的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楚河汉界,兵卒将帅

    车马炮,这些都是辛最早认识的汉字。然后是为他讲《西游记》,一场

    雨下来,西天取经已经走到半途了。“身落天河三十七难鱼篮现身三十

    八难”。母亲则在一旁缝补衣服,或以收集的碎片缝制百衲被,或用滚

    水烫杀避雨搬进墙角的一窝窝,红的黑的、米粒大的芝麻大的、饭粒大

    的各种蚂蚁。

    各种不同品系的蚂蚁不断试图搬进屋里来,好似天地之间就只剩这

    处是干的;蜈蚣、蝎子、蛇、四脚蛇、穿山甲、刺猬、果子狸,甚至石

    虎……纷纷跑进寮子,有的钻进鸡寮,鸡鸭一直发出惊恐的叫声。父亲

    说,森林那头应该淹大水了。石虎会咬鸡呢。只好把家犬小黑拴在鸡

    寮,让它阻吓它们。

    但如果山猪也来,就麻烦了,说不定真的会引来老虎。

    一天又一天,雨没有停的意思。地吸饱了水,树叶盛了太多雨,有

    的树撑不住了,发着抖,轰然倒下。有时,雨小歇了一会。

    平时,每隔数日,父亲就得骑着他的脚踏车,到数英里外的镇上,去买一些肉和米、酱油或盐。经常是猪头肉,可以制成五香卤肉,吃上

    好几天;一大串鸡冠油,可以炸出一大锅猪油,Q 韧的油渣用豆瓣酱炒

    得干干的,配饭也可吃上许多天。

    然而每当父亲离去,辛的心也就远远地跟着父亲的背影远去,看到

    他顺着斜坡滑下去,一直望着他拐过林子,逐渐变小以至消失在某棵树

    后。接下来就是等待。

    没雨时,辛常带着狗到斜坡的尽头去等待。在那里的小水沟里玩,那里有浅浅的流水,有时有螃蟹,有小鱼。去树叶后找豹虎,连同叶子

    装进塑胶袋里。

    然而一旦下雨就哪里都去不了,就只能从门或窗望着雨,无聊地等

    待他披着塑胶衣、穿过雨归来。如果是乌云密布的阴天,母亲会把他唤

    回来,在家里,默默地祈祷念着:“天公保佑莫落雨”,但愿他能在暴雨

    前归来。虽然,雨是避不了的。

    而今父亲回来了,雨暂时停歇了。

    辛很高兴,好似这回老天有听到他的祈祷。

    父亲顺利地带回米肉,还有大袋饼干。他说镇上好几个低洼的地方

    都淹大水了。马来甘榜那里也被淹掉了。都说是场空前的大雨。整条路

    都变成烂泥,有桥的地方桥都浮起来了,很危险。说着他换了衣服,衣

    裤都星星点点地溅着泥巴了。

    雨又轰地打在屋顶上。暴雨突然降临。

    父亲把包裹着那艘拴在屋旁与屋子同长的独木舟的帆布小心地缓缓

    剥开,里头果然藏着蜈蚣,百足齐动——以竹杖击杀了抛进雨中。有若

    干白色小石卵般的壁虎蛋掉了下来,就摔破了几颗,几颗没破的给了辛

    玩。他好奇地挑掉摔破的蛋的壳,肉红色的小壁虎身躯已成形,大大的

    眼珠像小轮子,它在残存的蛋清里兀自抖动。接着几个土蜂的窝跳了出

    来,摔破了两三个。只见土窠里摔出一筒筒的青虫、蜘蛛,和若干已长

    出羽翼但仍睡眠着的幼蜂。剥到一半,看到更里处有一团草,“哦!”父

    亲叫了一声,“有老鼠。”果然就有一窝粉红色的幼鼠七八只,还未开

    眼,辛说好可爱可不可以养,抓了两只在掌心玩,直说软软的。母鼠匆

    忙逃走了,逃到屋梁高处眺望。父亲说老鼠不可以养。要他观察粉红皮

    下小鼠的心脏,它规律地有力地跳着。父亲随即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叫唤猫,它很快就从屋里走出来,高高地翘起尾巴,见到小鼠,一面咆

    哮着,一口一只地咬噬着吞下去。小鼠被咬时发出细微的吱吱悲鸣。母

    鼠在高处慌张地走来走去,发出尖锐的吱吱声。辛大声斥骂猫,猫咬得

    嘴里都是血。辛的爱犬小黑摇着尾巴过来。

    猫一见一身毛炸起,身体也弓着。

    父亲小心地把积聚在木舟上鼠窝的枯草落叶扫除,说,这次说不定

    真的会用上。多年前有一天,辛一家来到这地方不久。

    为了盖这栋房子,父亲和几个朋友到沼泽深处去寻找一种适合的

    树,砍来做梁和柱,还有做屋顶的亚答叶。却偶然在沼泽深处找到这独

    木舟。它半埋在烂泥里,原以为是根倒树,一摸却发现形状好像不太

    对,似乎有加工过的痕迹。那形不似树干,有特殊的弧度。泼水洗一洗

    再仔细瞧,竟有类似鳞片的弧形刻痕。再摸到端点,发现它深进烂泥莎

    草里。挖开泥巴,它是尖的。那时父亲就想,如果是船,他一定要把它

    弄回去,这可是个难得的礼物呢。

    那时辛还勉强会站立而已,一家人暂时挤在茅草寮里。

    但船的这一头破了个洞,从破洞里长出一丛浑身尖刺的黄藤,把那

    破洞撑得胀大,显得更开裂。为了砍除那丛黄藤(为免伤及船,父亲小

    心翼翼地挥刀),他被刺伤多处,再寻另一个端点,卡在枯木下方,清

    开后,赫然是个鱼头雕刻,拳头大的眼睛夸张的浮凸。而且张着嘴,龇

    着牙。

    几个大男人费了好大工夫把它从烂泥里挖出,翻过来,竟是完好无

    损的舢板。翻船时,以沼泽水泼洗去泥巴,见出它里侧的色泽是黑中带

    红。而且质地非常硬实,船壁有好几英寸厚,竟看不出拼接的痕

    迹。“说不定是艘百年古船呢。”友人甲说。更幸运的是,在附近野生黄

    梨长而多刺的叶丛中还找到两把桨,深深插进烂泥里,也是乌沉沉的,沉水,看得出是上好的硬木。

    父亲爱强调说,翻过船时,轰的一声一只大鱼从里头窜了出来,激

    起的水花吓了他们一跳,以为是蛇。它啪啪啪地冲游进深水区。大概那

    覆舟一直是它的家,说不定船翻过来时它正在做梦呢。

    盖好房子后,为了补那破洞,父亲费了好多心力,到处找适合的木

    头,刨成相似的厚度尝试拼接。但一直都有落差。后来友人从咸水芭给

    他送来一段很重的乌木头,找工厂切割了竟然相宜。请教过木工师傅,最后决定用铆钉嵌合。船仔细刷洗干净后,好天气时,父亲给它上了一

    道又一道的漆,每一道鳞纹都不放过。因为很重,父亲再三警告辛不能

    到这玩,会被压扁的。

    沿着墙给它特制了个架子,头中尾端柱子上都钉着粗大的钩子,再

    分别以麻绳牢牢系着它。那时辛不只会说话,也会带着狗到处跑了。

    雨把所有的路淹没后,父亲即冒着雨摇桨,乘着舟子到镇上去,补

    些米粮。回来后他叹口气说,水很大,非常危险,最好天公别再下雨

    了。又一天醒来,发现水淹到红毛丹树旁了。胶房也淹水了,舢板就系

    在那里。还好房子盖在小土坡上,一时间淹不到它。但放眼四周,树林

    里都是土黄色的水,附近的园子都淹了。果然,狗狂吠,一窝山猪有公

    猪有母猪还有七八只有着可爱线条的小猪出现在井边,公猪竖起脊背的

    鬃毛与两只狗对峙,它一作势要冲,两只狗都紧张地后退了好几步。

    母猪冒着雨翻了一整畦的木薯,瘦长的薯茎东歪西倒,壤土狰狞地

    蓄了一汪汪黄水。小山猪欢快地吃着。

    突然一股强烈的怪味,辛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惊恐的神色。狗的叫

    声变了,变得狂乱。公猪也改变獠牙指向,小猪群聚到母猪腹下。老

    虎!

    父亲连忙把大门关上,还上了门闩。即从门后锄头堆里掏出一支长

    矛,七八尺长的木头一端嵌着梭状的、利森森的矛头。

    真的是老虎。母亲苍白着脸。辛和父亲母亲各自透过板缝窥看:一

    只有着火的颜色的大虎和两只小虎。山猪全家挤在一起,挤成了一大团

    毛球。

    “是只母老虎呢!”母亲上下排牙齿格格地打了起来。

    大雨里。大虎摆动着尾巴,对着山猪一家发出吼声;它往左走了几

    步,再往右几步,好像在试探。公猪和母猪则低着头,护着仔猪,绷得

    好似随时会炸开来。

    也许为了躲雨,小虎突然像两团火那样朝房子这里跑来。

    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

    “我要养!”辛开心地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跑了出去,欢快地朝着两只小虎迎了上去。

    (字母 H,偶然 hasard)

    二?一三年十月十三日埔里树顶 《雨》作品二号

    雨停了。但父亲没有回来。那天冒着雨划船出去后,就再也没回

    来。许多天过去了,水也退得蛮远了,但父亲就是没回来。

    那天夜里他匆匆披了雨衣,提了手电筒,卸下墙边的船和桨,说听

    到呼救声——我们也依稀有听到,但水声哗哗,其实不是很清楚。但父

    亲的表情非常笃定,好像他听到的比所有人都多。母亲哀求他别去。甚

    至试图拉着他的手,苍白着脸,带着哭音,流下泪来:“会不会是……

    水鬼?……”但他的态度非常坚定,甩开母亲的手。“别闹了,再迟就来

    不及了。去去就来,门闩好。我回来会拍门,会叫你们。”转头吩咐

    辛,“你长大了,要给你妈做胆。”

    那时雨还很大,雨声风声里,那声音相对微弱,但有时像一根铁丝

    那样冰冷清晰。女人。马来语。

    小船像一尾鱼那样地很快划入雨里、水中,只有手电筒的光柱略略

    划开暗夜,摇摇晃晃地移向远方,向那声源而去。然后那声音没了,雨

    声依旧。那一痕白光远去,时映时现地,逐渐消失在林中。他们都知道

    那儿有条河。平日是无伤的细流,而今必然是汹涌的巨灵了。

    那一晚他没有回来。连续七天大雨,父亲没有回来。

    辛晚上去和母亲和妹妹一起睡。

    他们没有一天能睡好,老是做梦,或被什么轻微的响动吵醒。

    雨停后每晚都有月光,从不同方位的板缝硬塞进来。还有风,夜里

    的雾气,那股凉意渗进来渗进来,即使和母亲妹妹挤着,盖上毯子,也

    觉得冷,从内心里冷出来。他想念父亲膀臂的温热。只有妹妹依旧无忧无虑地吃着奶。吃饱睡,睡饱吃,还会脸露微

    笑。虽然她已经三岁了,不必包尿布,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有时

    也会找爸爸了。母亲忙家务时总是黏着辛,缠着要他陪她玩。

    夜里常听到母亲啜泣。

    如今妹妹睡在辛和母亲的位置,记得妹妹出生前,这是父亲的位

    置。靠外侧的位置。外头一有风吹草动须即刻翻身下床,拎起门后沉沉

    的木棍,或者巴冷刀。

    辛想问的话母亲倒先问了:

    ——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

    或者:

    ——你想你爸是不是抛弃我们了?为什么他会抛弃我们?

    ——不会的。爸他会回来的。

    ——那个马来女人……

    辛只好像个成年男人那样回答她,虽然他自己的内心好像裂开了一

    个黑色的大洞,凉凉的,慌慌的。

    他脑里有父亲和一个马来女人亲密互动的印象,只不知是幻象,是

    梦,还是在哪里看过。

    河水满溢。高脚屋。

    美丽的马来女人乌溜的长发,包裹着纱笼的身材像黑鳢鱼。父亲划

    着鱼形独木舟,靠近她家门前,她单手抓着柱子,俯身把脸迎向他上仰

    的唇,黑发庇护着他们。像一页电影海报,印度片,洋妞片。

    上学途中会经过电影院,常有各式巨型海报。不日。本日放映。半

    夜场。与及陈旧过期褪色的。

    辛已念完一年小学,下午班。眼看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每天他都

    认真撕下一页日历,薄薄的日历纸上有大大的数目字。平日是蓝的,假

    日是红的。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他将升上二年级。他期待上学,期待和同年龄

    的孩子玩弹珠、单脚、跳绳、捉迷藏和其他一切有趣的游戏。有时是父

    亲骑着脚踏车送他上学,有时只送到城市的边缘,其他的路程他自己步

    行,穿过异常曲折蜿蜒的小径。如果父亲的工作忙不过来,会叮嘱辛提

    早出门,全程自己步行。倘是雨天,必然是父亲全程接送。每次黄昏,如果下雨——甚至仅仅是乌云蔽天——父亲和他的脚踏车就会在校门口

    对面的骑楼下等他,独自在那儿抽着烟。现在他那辆异常坚固的脚踏车

    就停放在五脚基上。

    辛经常做梦。

    有时是梦到父亲回来了。更多是梦到母亲在哭泣。但母亲确实在醒

    睡之间啜泣。无边的黑夜里,他们格外留意外头是否有脚步声。仿佛有

    脚步声谨慎地靠近,又远离了。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梦。外头有狗守着。

    陌生人应该近不了的。但梦里的脚步声是熟悉的,父亲沉滞的脚步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石头般沉重的木舟。

    但更多的是梦到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被水泡得发白肿大,以致撑

    裂了衣裤,双眼被鱼吃得只剩下两个大洞。或者是什么猛兽(多半是老

    虎或黑豹)吃剩的半个头颅、一条腿、整副的排骨血淋淋地张开……或

    者失去了头,断颈处爬满很大只的黑蚂蚁。于是被泪水呛醒。压抑着,不敢惊动母亲。默默地祈祷。但辛认识的神没超出《西游记》他读过的

    那几回,他和父亲一样最喜欢观音。其次是土地公。这两种神经常可以

    看到。但祈祷时也不会提出交换条件——父母没教过他那些,以为神恩

    是无条件的。

    雨停后第二天辛就想出去找了,但只能走到水边,没有船,而且水

    还很急,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他带走。看到一望无际的黄水,舒展在林

    间,树与树间隔着满溢的水,成了汪洋。一团团的蚂蚁,或者搭着浮

    木、落叶,或者干脆相互啮咬着,把卵蛹当成了筏。蝎子、蜈蚣、蟑

    螂,螳螂、壁虎也都各自搭着浮木,努力地迁上高树。眼镜蛇、四脚蛇

    自在地泅游,上树。

    看到滔滔浊水辛不免心惊,父亲那单薄的鱼形独木舟怎挺得住。

    如要寻找,也只能等水退去。

    原以为父亲会在水退前回来。其后盼望他至少于水退后回来。

    水退缩回河道,然而河水还是与岸同高,犹带着股奔腾的气势。

    旱季水位低时长出的丛丛茂盛的芦苇,只露出小半截顶叶。叶子兀

    自被流水拖曳着,水位下降时即在叶面留下一层黄泥。原先河边马来人

    走出的小路已不明晰,漂流木杂草团把它覆盖了。林中所有低洼处仍汪

    着水,时时可以听到鳢鱼的跃水声。

    一早锁了门,拴了小黑看家,其他两只陪同。母亲全副武装,背带

    裹着妹妹,拎了刀,穿着胶靴,花布头巾包裹着头发,露出额头,看起来格外精神。辛负责提水壶,妹妹的奶瓶、尿布,和一根结实的木棒。

    太阳一早就渐渐地热了,路上障碍多,有时大棵倒树或枯木拦路,几乎绕不过去,母亲持刀劈出小径。路边常有暗坑蓄着水,几回差点扭

    了脚,或摔了进去。水窟闷声骚动,看来处处有大鱼受困,没注意到水

    退了。但他们没捕鱼的心情。河水还很凶暴,河中且多枯木。勉强走了

    一段路,突然一个景象把他们吓呆了。高高一棵枯树上,似乎挂着一尾

    大鱼,马上就看出是艘小船,不就是父亲的鱼形舟吗?怎么会跑到那上

    面去呢?水也没涨得那么高啊。

    于是他们疯狂地在附近草丛中搜找。母亲禁不住开始啜泣。妹妹受

    不了热开始哭闹。辛和母亲分头找。他们都心里有数,知道找的是什

    么。因此张大了鼻孔,使劲闻。狗也做着同样的努力。很快老狗丹斯里

    就有发现了,呜呜地叫起来。一股前所未闻的恶臭突然涌现。草丛里确

    有一团什么,黑黑的,蜷曲。一身泥巴。是人没错。棍子一碰,漫天苍

    蝇飞了起来。辛和母亲都泪崩了。还好翻过来时,虽肿胀得厉害,有多

    处被吃掉了,但明显不是父亲。这死者老得多,矮小得多,满头白发了

    ——虽然一头泥浆。从唇间爆出来的牙齿很烂,既黄又黑,且缺了好几

    颗。从肤色来看,是个马来人。此外就没别的发现了。只好退回去,走

    老远的路去报警,报失踪。其后多日,大队人马在附近搜索,一群草绿

    色军装的士兵,土色服饰的警察。士兵爬到树上,应母亲的要求,舟子

    也被以绳子小心捆绑了缓慢地从树上卸下,送回他们家门口。但两把桨

    就一直没找到,一如父亲。

    搜索下来,猪尸羊尸牛尸狗尸猫尸都有多具,还有好几台破脚踏

    车,一具严重腐烂的女尸没有穿裤。还有十多具神像,从土地公到城隍

    爷、关公、诸佛、王母娘娘、吕洞宾、二郎神……母亲认识,辛不认

    识。

    警察说:那死者是附近马来村庄的流浪汉,弱智,平日挨家挨户乞

    食。大水来时躲不及,溺毙不足为奇。

    为了怕船被弄走,母亲带着辛在现场全程监督。那天领头的是个高

    瘦、蓄着八字胡子长相出众的马来军官,一直来问母亲的意见。辛发现

    母亲的表情颇不同于往昔。脸晒得红扑扑的,嘴唇也很红,露出坚毅的

    神色,他第一次发现母亲如此白皙美丽。她竟然用辛听不懂的马来语和

    那军官有来有往地交涉呢。母亲竟然懂马来语!要到他长大后,母亲才

    会告诉他,那些年邻园有个长得很好看的马来男子常会趁父亲不在时像

    影子那样出现,来找她说些暧昧的话,让她很快就学会了讲马来语,尤

    其其中的暧昧言词。船卸下后那军官又和母亲说着许多话。母亲转译给辛:

    他说这船非常古老了,他只在小时候听他祖父说过。它应该放在博

    物馆里,而不是私人收藏。他问她是从哪里取得的。说那片深林沼泽附

    近的马来人都不敢进去,老一辈都这么交代,否则会厄运临身。千年以

    前马来人的祖先从北方的岛划着独木舟南下,这艘鱼形舟可能是仅存

    的,非常珍贵。

    “他问我要不要出个价钱,卖给他。他再转卖给博物馆。”母亲一边

    给妹妹喝红字牛奶,问辛的意见。辛猛摇头。

    “这是爸的,爸那么喜欢它,每年都细心给它上漆呢。要是他回来

    了——”

    “你爸不会回来了。”母亲突然咬牙切齿。“他跟马来姣婆跑了。伊

    斯迈说,听说一个华人男子在大雨的夜晚带着一个年轻的马来女人坐火

    车南下,两人都淋得一身湿。他知道那个女人,才十七岁,他亲戚的女

    儿,非常美丽妖娆。”

    母亲一直轻咬着嘴唇,她不曾如此的。辛发现那个叫作伊斯迈的马

    来军官一直看过来,目光没离开过母亲。他走过来,妹妹喝完牛奶,他

    抱起她,轻轻地拍着背,像个父亲那样。妹妹驯服地把脸贴在他肩膀

    上,一点都不畏生。

    “伊斯迈说我比那女人好看,”母亲眼里含着泪水,“比较白,丰

    满,成熟。他一直想娶个这样的女人。虽然他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但还

    有两个名额,他说我一个可以算两个,他愿意照顾我们,把你们当自己

    的孩子养,会供你们念大学。他说这国家以后都会是马来人的。他有好

    几间房子,有车,有土地。你看怎样?”辛咬着唇,热泪滚滚而下,使

    劲摇头。

    “船卖他,或我嫁给他,总得选一样。”母亲又使劲盯着他。“不能

    两样都说不。如果我嫁他,船也会是他的。只卖船比较划算。船卖得的

    钱可以存在银行,给你们长大念书用。就这样决定了。”说着起身,拍

    拍屁股,从伊斯迈手上接过被哄得笑呵呵的妹妹,叽里咕噜地说了几段

    话。他就呼喝指示几个士兵摊开一张帆布,小心地把古船包裹了,扛上

    军车后斗。辛咬得嘴唇生疼,咬出股铁锈味。母亲使唤辛去房里拿出一

    本簿子,翻开其中一页给伊斯迈,让他抄下资料。目送军队远去,软泥

    上留下车烟的臭味和深深的车辙,辛的泪水一直没停过,甚至几乎大哭

    失声。似乎是船被载走的那瞬间,确定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相信母亲转述的马来军官说他和马来女人私奔,抛弃他们的那段故事。父亲一定是受困了。也许就困在那船上。也许它真的很神秘,像吃人的大鱼那样吞噬了父亲,把它缩小了,变成它内面的一小幅画。

    一想到这,辛就非常后悔没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检查那船。自从树梢移

    下来后,军官就不让任何人靠近它。只有他自己里里外外检视过。临走

    前他叮嘱说如果哪天有找到桨,一定要通知他,那才完整。请母亲过几

    天去银行查一下户口,确认钱有没有进去。

    辛没问到底卖了多少钱。

    但从头到尾,没有人解释说那船为什么在树上。好像它原本就长在

    树上似的。

    风波总算过去了,但其后数天夜里辛仍一直等着父亲回家的拍门

    声,依旧不能深眠。父亲持续没有回来。辛一直梦到他。梦到他被那船

    吐了出来。有时他在梦里被浅浅地埋在土里,黑发露出土表像一丛怪

    草。有时他被倒过来头深埋进土里,两只大脚掌露出土表,像两朵灰色

    野蕈。慢慢腐烂后,白色脚骨上有时会有小鸟栖息。老鼠啃啮磨牙时,脚心会痒。或者受了重伤在大树总是藏着蜈蚣的胯下歇息时,被百年的

    老母树吸进缝里,等待机会重新降生。或者变成了石头,在荒山里永无

    止息的沉思。遇上拿督公时,也可以聊上几句的吧。关于风,关于雨,关于雾、船、夜晚与火。

    但辛也做了不好的梦。梦到他趴在井边废枕木上,专注地看他养在

    井里的那几只斗鱼,突然水里出现一个晃动着的陌生影子。好像有一只

    手用力地从后头推了他一把,他就摔进井里去了。有一股漩涡似的黑暗

    把他吸进去了。

    但古船和父亲失踪的消息传开(且上了报纸)后,有一天,父亲的

    四个朋友甲、乙、丙、丁在一个早晨同时在狗吠声中出现在他们家门

    前。四人都精实健壮,连左右脸颊都各鼓出一条肌肉,两眼发亮,身上

    也都有一股浓重的公兽气味,仿佛历经长途跋涉,很多天没冲凉了。当

    年就是他们帮着父亲砍了原木盖起这栋房子,也是他们一同发现沼泽里

    的古船。他们都是出色的猎手,背着猎具,提着长刀,平日在大英帝国

    的不同版图为英国佬捕猎奇珍异兽,偶然听到消息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却

    已是严重的迟到了。

    母亲看到他们,表情竟喜忧参半。

    问明状况后,这没有家室的四人中决定抽签一人留下,协助一干大

    小粗活如劈柴挑水喂猪移树修篱笆砍草及防守,以免孤儿寡妇被欺侮。

    其他三人负责追踪父亲的踪迹,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否把他重新找回来。

    最为壮实的丙抽中签留下,其他人即日出发,蓄着大胡子的丙嘴角

    流露一抹诡异的笑。

    接下来的五六天,丙都非常勤快地干着活,他收拾的干柴堆得和人

    一般高。两大堆整整齐齐地叠着,看来够用好几个月了。他还带辛去钓

    了几回鳢鱼,每次鱼身都有拳头粗,够四口人吃上一天。和辛一道在沼

    泽里游泳,在溪里冲凉。但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一样浓烈。他也教辛装设

    陷阱捕松鼠、四脚蛇、石虎和野鸡。有一回还抓到果子狸。射箭。还给

    了辛一把弓。夜里,丙在摇摇晃晃的灯火旁为他们讲述他多年来的冒险

    故事。但妹妹始终不敢靠近他,也不让他抱——他一朝她伸手她就眼眉

    一皱。她也对味道敏感吧。那几天母亲始终很安静,有什么心事似的。

    静得像厨房一角装米的陶瓮。屋前屋后都是丙的声音、丙的味道,那野

    兽的气味眼看已深深占据了这房子,让辛和妹妹连呼息都觉得吃力。

    那三个人都没有回来,也没托人捎来任何消息。

    大约第四十九天晚上,雨又来了,且一阵阵地增强着。还打雷闪

    电。屋里有股浓烈的郁闷,不祥的气息。

    半夜里辛被一双毛手唤醒,妹妹也被抱起塞给他,一并推往那房

    间,这几天留给丙的原是他和父亲的房间,且被从外头拴上了锁。辛原

    本微微地抗拒着,但那只手又大又湿又冷,用力地把他们往里推。那俨

    然已是熊之巢穴的黑暗房间。然后他听到丙大步踏进母亲的房间,且听

    到“喀”地从里头上锁的声音。板缝透过微微的灯光,黄黄晕晕的。母亲

    好像但只发出一声“唔”——后面的被捂住了。也许是个“好”——“唔

    好”——那原本该拔高的南方方言,被压成一声叹息。

    整个世界都陷落在雨声里了。

    但邻房重浊的呼息声撑开了雨声,像一群熊在抢食蜂蜜。母亲依依

    的哭泣呻吟或叹息,竟也穿过了雨的轰然。

    母亲的床激烈地摇晃,床柱撞击着板墙。辛觉得屋子快垮了,连屋

    顶都在摇晃,整栋房子像扁舟,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然后一股更浓更呛

    的熊的气味突然涌现,充塞整个屋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辛的

    脚底冰冰凉凉地沿着背脊爬了上来。辛转头,突然发现黑暗中一双抖个

    不停的小手紧紧揽着他的膀臂,妹妹在漆黑里睁大了她乌黑的双眼。

    狗狂吠。一阵焦躁的拍门声。

    “爸爸。”辛听到妹妹突然以稚嫩的嗓音哭泣着大声呼喊。二?一四年一月二十八日初稿水窟边 《雨》作品三号

    好久没下雨了,橡胶树提早落叶。风来时,大而干的枯叶喀啦喀啦

    地翻滚。

    阿土一只手撑着腰,眺望远方,与邻园接壤的那片茅草坡。那儿常

    常突然冒起火来,闻到烟时火势一般都已相当惊人,毕毕剥剥地蔓延开

    来。树下的枯叶好似在等待火,隐然有股燃烧的欲望。如果空气中飘散

    着一股淡淡的焦味,必然是哪里着火了。

    大女儿小叶七岁,开始上小学,识得一些字了。短短的作文里,也

    会怀念早夭的哥哥了。“我想念哥哥。爸爸把他埋在园里。”还好及早发

    现,母亲警告她不能那样写。老师去报警爸爸就麻烦大了。政府规定尸

    体只能埋在公共墓园。

    “那样想念他才可以随时去坟头看看他啊。坟场太远了。他在那里

    离家人远,太孤单了。小叶乖,以后别再写这事了,这是我们家的秘

    密。”

    阿土在园里倒是找到过几个老坟墓。坟墓的存在让他感觉这片林子

    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个有明显的坟龟,从形制来看,是华人的墓没错,但墓碑上的字

    已难以辨认,至少有百年了吧。另一个可能是马来人的,垂直种在土

    里。

    那是辛找鸡肉丝菇时,在一座土墩上不小心发现的。日头雨后林中

    有些地方会长出鸡肉丝菇。一旦发现下雨同时出太阳,雨一停辛即提着

    篮子奔向林中,沿着上次发现菇的地方逐一搜找。他记得所有出过菇的

    地方,哪座土墩头、土墩侧,哪个枯树头、倒树边,哪棵大树下,就像他知道它们的家似的。时候到了,菇的孩子们就会从土的深处小心翼翼

    地钻出来。有时去得早了,它们灰白色的伞顶会轻轻地把土表或枯叶顶

    开,好像从底下偷窥这世界。刚出土时是个小尖顶,尔后逐渐伸长、张

    开,长大。有的品系会长到巴掌大,伞柄也有拇指粗。但最好吃的是那

    些永远长不大的,连伞带柄炒起来蜷缩了不过一点点。

    阿土常让孩子独自在林中搜找,反正总是会有一只狗陪着,不是丹

    斯里就是敦。有时可以采上一大篮,够做一家人吃两餐的菜;但有时只

    有一两朵,那只好让他独享,微油煎了,很珍惜地以汤匙一点一滴地剥

    开来吃。他也有分享的意思,但妹妹并不稀罕。

    辛会辨别,主要就是认那味道,摘起来,或俯身闻一闻。有时不是

    那么确定就会请父母帮他确认一下,竟未曾摘错呢。开始时辛央求母亲

    以小洋油热火炒给他吃,后来自己也学会了,他觉得那嚼劲比鸡肉还可

    口。有新鲜木耳也摘的。但木耳就比较常见了,不论是黑木耳还是白木

    耳,雨后枯木上常有的。

    辛常赤着脚在林中到处跑,他喜欢脚板和泥土接触的感觉。尤爱让

    脚踵陷进软土里,因此常一脚深深地踩进朽木烂尽后的树头洞。阿土常

    警告他,小心别踩到毒蛇或蜈蚣。有时脚板处处被橡实壳刺伤,厚皮里

    留下一小截尖刺,得就着午阳以针剔除。白蚁穴是经常踩到的,土一

    软,一个坎陷,力量掌握好就不致把它踩扁。挖开,是拳头大的小小蚁

    窝,软软地握在掌上,众多瘦小的白蚁在那网洞状的进进出出,兀自忙

    碌着。那时的辛之于那些小小白蚁,是不是也如巨神那样地掌控了它们

    的命运?

    阿土总是叫他看了后就把它埋回土里,鸡肉丝菇可是从那里头长出

    来的。辛不曾伤害它,就像朋友,有时也会想念。想念时会去把它挖出

    来,看一看,朝它吹一口气,好像跟那些小白蚁打个招呼,再埋回去。

    母亲警告说,千万别把它们带回家,会把整间屋子都吃掉的。还常建议

    辛,那些白蚁挖来喂鸡刚好,母鸡可以带着小鸡学一学。总少不了新的

    小鸡孵出来,鸡舍里、黄梨丛里、茅草丛中,一阵子没看到如果不是被

    石虎、四脚蛇拖走,就是孵蛋去了。

    辛也喜欢小鸡,会找虫,以及枯枝腐木上的白蚁给它们吃。但土里

    的白蚁不行,它们守护鸡肉丝菇。

    然而有一次,辛的脚后跟一陷落,就听到“喀”地,感觉有什么薄薄

    的东西被踩碎了。即使及时收劲,还是来不及了。感觉那东西比蚁窝来

    得硬些,也比较干。拨开泥土,捡得若干碎片,看来像骨头——林中不

    乏野兽的骨头——即大声唤父亲。阿土拿锄头把周边的土挖开,挖出一个大洞,就看到一个头骨连着脊骨,已经发绿,看来是人骨。即把它埋

    回去,搬了数十颗大小的石头叠在上头,拈香要求辛给它磕头跪拜赔不

    是。向它诉说他不是故意的,谁教土表毫无标记,以后初一十五会给它

    烧香、大节日会给它拜生果鸡肉云云。但这事难免让阿土心里留下疙

    瘩:孩子会不会就是因此而遭逢厄运呢?一脚踩爆人家的头盖骨呢。辛

    出事后他更确信是如此了。可那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那么容易被一个

    小孩子踩破,那头骨一定是非常久以前就埋在那里,早就投胎转世轮回

    不知几回了。但听辛描述那不小心踩破时的爆裂声,他心里就像被扎了

    根刺,脑中浮现的是,鸡蛋被敲破时蛋清涌出那瞬间的形象。

    辛也晓得在林中尿急,拉下裤子时,要大声喊“闪”,以免冒犯了闪

    避不及的土地神。

    那个下午,阿土又专注地为那艘鱼形船上漆,每一个刻痕,每一处

    转折,每一片鳞;略微有虫蛀处更是以漆深渍,起了毛边的则以砂纸磨

    平之。时间有点没拿捏好,看到日光有点偏斜即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也

    没确认辛究竟跑到哪去玩了。他依稀有问过妻子,妻说:我看他拿着畚

    箕提着桶往火车路那边跑,多半是去抓打架鱼了。孩子出门前应该有跟

    他打过招呼的(“爸,我去掠鱼。”)但他太专注了,顶多也只是唔了一

    声,重复叮咛:水深的地方不要去。况且衔着的烟斗烟烧得很大,有时

    会把自己也熏得有几分恍惚,没注意外面的声音。

    为了抵消失去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三岁了,已经很会讲话,也乖

    巧听话,但,总觉得她没有辛幼小时的伶俐,辛的伶俐带着几分冷静。

    况且,是女儿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底没有真正把辛给生回来。香

    火还没有着落。报生时认真考虑过,是否要把辛的名字给她。后来还是

    决定暂且保留下来,给了她另一个名字。但辛的死亡一直没有向政府登

    录,只向学校那里推说他搬到别州去了。但迟早还是可能出问题。还好

    时局乱,有关方面没心思管这种小事。

    妻还想再努力,总以为孩子幼小脆弱的魂只怕还在人间游荡,应赶

    快给他个躯壳,晚了只怕投生别处去,或退而求其次地投身为其他动

    物,就更认不出来了。

    但阿土原本还有几分犹豫,毕竟每生一个孩子都加重不少负担呢。

    但夜晚太凉了,妻的忧伤让他心疼,她的引诱更令他难以抗拒,“把种

    子都给我吧”,每回她都楚楚可怜地哀求着。就这样她接连生下三个女

    儿,子、午、末,眼下妻又怀孕了。

    辛入土那个月伊就受孕了。辛过世未满周年,为了辛而生的孩子就

    诞生了。甫从产道辛苦地挤出来,母亲一看孩子,就摇摇头。因此孩子满月

    后不久,刚坐完月子,她竟然又怀孕了。在那年的末尾,又生下一个女

    儿。这下阿土自己也被吓到了,突然多出两个孩子。还好长女小叶非常

    懂事,妹妹生下不久她就晓得帮忙换尿布洗尿布什么的,虽然她自己也

    很小,不足五岁。但阿土因此而禁欲了大半年,后来实在拗不过妻子,又让她怀孕,哪知又是个女儿。妻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了,脾气也暴躁多

    了,伊竟怪罪起丈夫来——好像是他故意给了她母的精虫似的。阿土因

    无言而渐渐沉默了。他早就向妻子声明他也很喜欢女儿,但如果孩子

    多,到时只怕养都会有问题,遑论栽培了。末取名末,就表明不想再试

    了,阿土且要求伊结扎,但伊不肯,于是他说他自己要去结扎。妻哭着

    要求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行伊也只好认命了。伊多半还是想到传宗

    接代这样的事,而不是别的。

    但阿土真切地盼望这回辛的魂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但他也斩钉截铁

    地说没有下一次了。之后他真的毅然去医院“绑”了。他想,也许体贴的

    辛早就,或一再地化为女儿回来了。子满周岁时说出的第一个字竟然不

    是爸或妈,而是鸟叫声一般的“哥、哥”,令他们非常吃惊。冷静时猜

    想,那多半是阿叶的诡计,不满五岁的她或许竟猜透了父母的心思。她

    也常说看到哥哥的影子出现在树林里,在树后,半露半藏。

    阿土嫂在厨房里忙时,常远远地瞧见丈夫就在儿子埋骨之处踱来踱

    去,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似的——也许每天都在跟死去的儿子说话吧。

    好几年了。那坟就在那疑似马来人的坟旁,是怕他寂寞吧。也垒了大石

    头,是怕有饥饿的野兽会来挖,也怕自家的狗去乱掏乱扒。

    阿土多次提到,他答应了儿子要带他登上那鱼形舟,带他深入那片

    沼泽去钓鱼;或沿着河,到下游的马来村庄。有好几回,他甚至动念要

    把船烧了,烧给儿子。但阿土嫂坚决地阻止了。“辛不会希望你那么做

    的。”伊心里真正想的没说出来:这船美,坚固,看来不是个普通的东

    西,将来多半可以卖个好价钱。

    辛过世后的那几个月,睡梦中的伊总会惊讶地发现阿土没在位置

    上。有时床都凉了,有时熟睡中隐约听到开门声,沉重的脚步声轻轻地

    离去。伊当然知道丈夫去了哪里,也知道不久后他会带着一身烟味回

    来。只要是有月亮的晚上,从门口或窗口,都可以眺见他在孩子的坟前

    徘徊踱步。他像是在梦游,但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梦游。那时阿土每餐都

    吃得很少,每每扒两口饭就说饱了,很快就瘦得脸颊凹陷了,也变得很

    不爱说话。就那样过了大半年,那时伊鼓着肚子,想说把辛怀回来了,就让他隔着伊的肚皮和孩子说说话,叙述他的思念。但他也只是静静地把耳朵贴着伊的肚皮听伊的心跳声,和肠子里的声音。

    他说他常梦到辛,辛也还是老样子,只是身影愈来愈淡,愈来愈像

    是幻影了。

    他说辛还在这园子里。就像平日辛陪他们割胶或锄草,大人忙大人

    的,小孩玩他自己的。

    有许多时候,辛不在他们的视线内。有时在一棵大树后剥开老树

    皮,找刚孵出的雪白的幼蝎或小蜈蚣;观察灌木丛的蜘蛛和它们千变万

    化的网;抓豹虎①玩,或者爬到树上去远眺。或到哪条水沟边去观看清

    澈流水里巡游的鱼——总是冲来冲去的蓝线鱼,有老虎斑纹的老虎鱼,泥鳅,两点马甲,及许多不知名的。还有蜻蜓的幼虫,蝌蚪;真的或假

    的打架鱼。辛最爱打架鱼了,抓了好些蓄养在玻璃瓶里、咸菜瓮里。水

    里有时还会出现生性谨慎的鳢鱼,但母鳢鱼会带着一群橘色的幼鱼,看

    到小鱼就知道近处必有母鱼。它常就因为那样被抓来杀了吃。但那样的

    母鱼一般都不大,不足半斤,是母鱼里的生手。

    但辛那样的“不在”,只需一声叫唤就会把它取消,只要回个声音他

    们就安心了,知道他躲在哪里。多叫唤两声他就会火速出现,他不是个

    会让父母担心的孩子。除了那一次。

    伊很觉心酸,女儿接二连三地生下,阿土却好像更孤单了。家里就

    只剩下他一个男的。男人好像跟儿子比较有话说。伊想起自己的父亲好

    像也是那样的。再生不出也许只好到亲戚那里去抱一个回来——或拿一

    个女儿去交换。但他会接受吗?“把他生回来”的谎言那时不就戳破了?

    辛那么聪明的孩子还是会遭逢那样的意外,对阿土的打击是难以言

    喻的。

    那天天黑了,阿土才从镇上匆匆赶回,还特地买了一斤烧肉要加菜

    呢。哪知一抵家门并没有看到辛来迎接,妻还一脸惊惶地说儿子一直没

    回来呢,她往他离去的方向大声喊了几十次了,都没有回响。天黑了,伊还要带女儿煮晚餐,没办法过去看。丹斯里也没有回来。

    阿土听了心底一阵发凉。停好脚踏车,二话不说,拎了手电筒和巴

    冷刀,快步朝儿子消失的方向奔去。敦紧紧跟着。

    好一会抵达园的边境。一条水沟绕了过来。沿着辛往常抓鱼的地方

    一路寻去。前一晚下过大雨,水流比往常急,水也比较深——洗米水的

    浊白,但看来也还好,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辛常到这儿玩,非常熟悉

    这里的地势。除非是多日连续的暴雨,让沟水满溢,看不出哪里深哪儿浅,否则是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的。然后听到敦的狂吠,朝着那口井。阿

    土亲手挖的那口井。为枯水季灌溉之用的。他全身的皮都麻起来。水电

    筒照到那水面漂浮着什么。黑色的头发,衣服,是辛没错。他阿土趴在

    井缘废枕木上,一伸手够着他冰冷的手臂,一把拉起。放平了,鼻孔有

    水流出,脸灰白,什么呼吸心跳脉搏全都没了。阿土双手使劲按压他胸

    腔,却感觉那肌肉像塑胶那样既硬又冷。拉开上衣,只见肤色白得吓

    人,皮都有点起皱了。按压之下,有血水从他灰白的唇间流出,但他也

    听到他厚大的手掌下,辛稚小的肋骨清脆的断裂声。

    他的泪水像滂沱大雨那样落在儿子的尸体上。

    那只叫丹斯里的狗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让阿土百思不解,那井又不深,而且辛每天都在那附近玩,怎

    么可能会出这种事?辛的左前额上有一块瘀青,也许是失足摔落时敲到

    的。他一向很乖,不会无缘无故地想去跨越那口井吧?难道是被追逐?

    妻说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黄昏时有听到狗吠,伊眺望也没看到什

    么奇怪的事。而且从尸体僵硬及发白的程度来看,应该是更早以前就死

    了。

    他们有考虑去报案并送去解剖,但如果那样就只能葬在坟场了。

    还有那只笨狗怎会不见了?

    这事让阿土非常心酸,对未来更加忧心,有时想到茫茫不可测的命

    运。有一回竟梦到过自己的死亡。硬化成木雕那样的身体躺在那鱼舟

    上,顺着河水往上游逆流。目不能视物,但听得到大河的水声。心想是

    不是该更虔诚些,至少该为孩子祈福。但想到孩子的未来,他还是会有

    几分惊恐。但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意外死了,孩子的命运势必会相当悲

    惨。

    世事的变化是远超过他能想象的。日本鬼子打中国打了八年,把阿

    土的家乡打得遍体鳞伤,他们因此避祸南下。听说日本人快来了。蝗军

    已经从这半岛的北方登陆,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接下来也不知道会发生

    什么事,只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孩子多,夫妻俩的压力更大了,工作量也更大,养的鸡鸭更多了,还养了猪。夫妻之间的话也少了,有时会默默地怀念以前只有两个孩子

    时的单纯美好。阿土也担心妻子会不让阿叶继续念书,挺着大肚子的伊

    讲过许多回了,要他一天接送两回那多辛苦啊。家里缺人手,女儿以后

    反正都要嫁人的,不读书也没关系。但阿土希望女儿也能多读点书,也

    许能因此飞得远一点,不是嫁人生孩子这唯一的出路,一旦被孩子一辈子拴在贫穷的屋顶下,就很可悲了。

    那一天,去买肉时猪肉佬说,听说日本鬼已经到了黑水镇,再没几

    天就到了,一路杀了不少华人,也到处找年轻女人强奸。“老婆女儿最

    好还是藏好。日本鬼都很好色的。”猪肉佬语重心长地说,他全家也要

    进芭里躲一阵了,巴剎里很多人都做了那样的打算。听说到处都有马来

    仔和汉奸给日本鬼带路。

    那一晚月光明亮,阿土一夜难眠。开门到树下小便时,远远看去辛

    的土丘那儿好像有什么动静。仔细看,似乎又没什么,也许不过是风吹

    树影动。

    有一股凉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令他露出来的皮一阵收缩,全身

    上下不自禁地微微发着抖。

    转身进门前,阿土瞥了眼墙边的鱼形舟,月光檐影里,那圆圆的大

    眼睛像是用力瞪着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次晨一开门,就看到老狗丹斯里看着他,疲惫不堪地哈着气,衰疲

    无力地摇着尾巴。好似曾经被遗弃在千百里外,历经千山万水好不容易

    才找到家门,一脸的有话要说。阿土冲上前对着狗头就是一脚:死到哪

    里去了死笨狗你怎么没保护好主人?

    靠近辛的坟时,令人不可置信的事发生了:坟上的石头竟然被搬

    开,四散一地。湿软的坟土堆在四周,辛的尸体,连同阿土拆了柜子亲

    手钉制的棺木,也不翼而飞了。

    鱼形舟也不见了,屋旁水泥地有几个泥巴脚印。脚趾脚板清晰可

    见。

    然后大雨又来了。

    日本人也来了。

    二?一四年一月三十日大年除夕

    ① 指跳蛛。——原注拿督公 《雨》作品四号

    夜里没听到雨声,但早上起来发现有的树身湿湿的,地上的落叶也

    是,仿佛下了场小雨。一番商量后,还是决定要割胶。一棵半棵淋得比

    较湿的树就算了,但有的树看起来没淋到胶路,没甚影响。

    年尾了,北风吹来有股凉意。雨也少了,有的胶树开始落叶。胶汁

    也变少了。

    ——我又梦到他们了。

    母亲忧形于色地说。伊一脸憔悴。

    ——还是那四个?

    父亲吐出白烟,眉头皱了一下,叩叩地在树根上敲掉烟斗里的灰,那灰还带着点残余的烟气。

    ——我也梦到了,昨暝。

    听他这么一说,辛也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了同一个梦,因为母亲连续

    好几天仔仔细细地描述同一个梦的场景。四尊巨大的神,就坐在五脚基

    上。可能因为是铜或是石头做的关系,身体很重,屁股下的五脚基都给

    压得崩裂下沉了。

    (每次听到,辛心里就会嘀咕:如果那样,这五脚基哪装得下四个

    屁股?)

    身体高大——站起来有大树那么高,以致屋顶铁皮都被弄得往后卷

    了,如果下起大雨来,水可是会泼进屋里的。因此听了故事后的辛,忍

    不住会仔细地检查五脚基——没有被坐裂啊,屋顶也好好的。哪四仙呢?母亲仔细描述,观音嬷,土地公,大伯公,和一只白老

    虎——那应该是拿督公了,都低头不语。静静地排排坐,没有交谈。也

    不知是谁先来的,梦开场时就已经是那样了。像四尊石头公,色彩很

    淡,好像淋了太多年太久的雨。观音好像在流泪,水一直往下滴,好像

    一块冰低着头慢慢地要把自己融掉。白虎舐着舌头,嘴边的毛红红的,像沾了血。

    “那只白虎嘴角一直在吐着烟。”父亲突然插嘴补充,好像他也和妻

    子一起做着那个梦,好像在同一个戏台下看同一场大戏。但也许,他的

    版本略有不同。

    “可能有很坏的事情发生了。”母亲自从第一次梦到就很不安。“最

    近火又噗噗噗噗乱笑,就像起痟①,是唔是有歹人

    备来?”

    自从七天前那件悲伤的事发生后,辛也注意到母亲有点“失神”——

    那是一个来访的亲戚见到伊胡言乱语后的用语。那之后,伊常做着乱七

    八糟的梦。梦到鬼,梦到神,梦到死去的女儿——眼睛大大地睁着,斑

    点上衣被爪子细心地拨开而不是扯烂,肚子开了个大洞,内脏和下体、两只大小腿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褪下的小裤子卷成一团,鲜红泛黑地掉

    在床底下,十根脚趾头剩最后一截,卷在裤管里。甚至幼嫩的排骨也被

    啃得短短的。很耐心地在床边吃了好一阵子的样子。才两岁大啊,还不

    太会说话,刚学会叫阿爸阿母呢。床上地上,留下许多血,但有的血迹

    仿佛被舌头舔过,留下如同抹布擦拭过的痕迹。

    随处是交叠的肮脏脚印。那脚印看来是大猫没错。警察来过,猎虎

    队的七个成员也来过。他们循着脚印追猎下去了,行前不免嘀咕:这一

    带比较少出现老虎了,会不会是河那边过来的过江虎?可是看它敢蹲在

    屋里慢慢吃,好像对这一带很熟的样子。

    窗开着,但往常也是那样的。

    蚊帐被拨开,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温柔。没有贪饿的毛躁。

    都没听到狗吠。

    但辛一家都否认最近有看过老虎在附近出没。

    但狗没叫真的很奇怪。是吓傻了吗?但它们一向不是那样的,至少

    会吠几声吧。看小黑的表情,一脸的颓丧。那天只有它守在家里,其他

    两只都跟大人去割胶了。后来它当然被暴怒的父亲痛打一顿,打得嘴巴

    都流血了。没有人知道,它那时正跟一只骚母狗在土墩头欢快地交配,用狗语

    说着动人的咸湿话。

    辛也非常歉疚。那时他在寮子里专注地抓黑蚂蚁喂蚁狮,以为妹妹

    安安静静地一直在房里睡觉。

    他没听到什么怪声——只好像有一点风声,雨声,远远的。

    也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好像有股淡淡的(线)香味,但母亲

    早上经常拈香拜天公土地,香炉里几乎每天都插着香的。

    也许是拿督公肚子饿了。母亲后来噙着泪喃喃自语。

    父亲要伊别胡思乱想。没听过拿督公吃人的。

    也许连他也疯了。

    他们都没怪辛,还好没有连他也叼走。两人心照不宣的是:还好,那被吃掉的不是儿子。能让两人减几分悲伤的是,他们深信,妹妹是替

    代哥哥而牺牲了。

    那之后,父亲常忍不住皱着眉头望向远方,北方,那里的天空黄昏

    时飘了好几天红云了,乌鸦在树梢头胡乱叫着。

    ——……四尊都被大火烧过了。我梦到的。

    烟从他唇边一出来,就被风吹得四下飞散。他说,他们好像从大火

    里逃出来的,身上还冒着烟,风吹过时,肩头额角还一闪一闪地泛出火

    光,还带着股木头的烧焦味。烟大得看不到脚。

    辛被他说得空气中好像也有股烧焦味了。

    ——我梦到雨。好大的雨。大雨下了很久很久。到处都是水。水从

    土里冒出来,树都淹没了,我们都变成了鱼。阿妹也变成了一尾活鱼,吧嗒吧嗒地在浅水里游着。

    两年前辛还失去一个妹妹。都快念小学了,爬树爬太高,一阵风就

    把她吹下来了。恰摔在烂得只剩尖锐的木心的枯树头上,被它刺穿。发

    现时身体开了个大洞,满身蚂蚁,早已气绝多时了。父亲非常伤心,把

    她偷偷埋在屋后,还梦游了好多个夜晚。提着长柄蜡烛,屋里屋外的逐

    个角落去搜寻母喇牙②,把它们的大屁股用胶刀切断,且露出诡异的笑

    容。母亲也近乎失神,煮饭常整锅烧焦,月圆时睡不着,在月光下喃喃

    自语。一直到怀上现在这个女儿。

    没想到又是这样。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也是在七天前的十二月八日,日军悄悄从泰南

    宋卡、北大年、马来半岛北方吉兰丹哥打峇鲁登陆了,三两下就把软脚

    的英国军队击退。之后兵分两路迅速南下,沿马来半岛东西海岸推进,英军节节败退。

    三十天左右就推进到半岛的心脏。

    在蛰伏多年的日本密探(有的是牙医,有的是小商人,有的是木

    匠,以及卖雪糕、糖果、水果的小贩)的引领下,火速控制了当地的警

    察局、军队,甚至把马来人纳入自己的编制,协助掌控当地的秩序。

    部队里不少军人在台湾受过马来语的特训,会说相当流利的马来

    语。宣传部且准备好了完美的说辞,作为受训的高级课程,让军曹们熟

    练地背诵。因此临场运用,快速地说服了当地的马来领导层,甚至皇室

    ——他们是来解放马来亚的,为的是帮马来人赶走英国殖民者,压制那

    一大批英国人放进来的、长期嚣张欺负马来人的华人吸血鬼,协助马来

    民族当家做主,将来好加入大东亚共荣圈。

    在哥打峇鲁,日本鬼子随即搜刮了所有居民的脚踏车,熟门熟路的

    登门逮捕了曾经热烈支持中国抗日的华侨领袖,关押在有利银行二楼,要求他们为日本人做事,不成后就逐一砍杀在椰子园里。

    脚踏车部队飞快南行,沿着柏油路,黄土小径。穿过胶园、椰林、原始林,一个个马来甘榜,一座座小镇。偶尔有零星的伏击。听到日本

    鬼来的风声,有的人逃进大芭躲藏,有的逃到更其偏远的邻镇。但有人

    反应不及,以为灾难只是路过,或难舍家业,心存侥幸,于是虚与委

    蛇;或被检证,甚至屠杀。

    常常是这样的:一群人被带往树林里,有的还是妇女、幼童、青少

    年。大群士兵步枪指着,他们被令挖了个大坑,潮湿的红土被剥开,涌

    出一股躁闷的水气。他们被令紧挨着下跪,再被逐一以刺刀刺穿身体。

    利刃穿过身躯血喷涌一刀两刀三刀热血濡湿上衣落叶黄土血从嘴角

    涌出逐一倒下被踹落土坑头垂下身体交叠着身体。

    良久,军人散去后,正午的阳光照在土沟上,树影渐次退缩到树

    头。尸堆里有异动,苍蝇纷飞,一只小手从尸体腋下伸了出来。更大的

    骚动,而后是黑色的头,一脸的血污。小小的身体从大尸旁钻出来。

    妈。爸。阿妹阿弟。他呼喊。他们一动也不动,歪躺着。他挣扎着钻出

    半个身体。衣上都是血。疼。他发现身上破了几个洞,以致几乎站不起

    来。然后听到微弱的呻吟。阿妹。只见在父亲尸体的另一边有异动,半个头勉强钻出。他忍着

    痛,但一挪,血又涌出来了。她在喊痛。哥,她衰弱地啜泣。脸煞白。

    他挨近,摸索着寻找她的腋下,费力地要把她从父母之间拉出来。一

    拉,泪却狂涌。只见大团蜷曲灰色的肠子从她腹腔里滚了出来。

    哥,救我,她哭着试图捧着它们,但肠子很快又从指掌间溜下。

    苍蝇围了过来。

    树林里上上下下都是鸦啼。

    有时是在河边、桥上,尸体一个个“蓬”地被踹进流水汹涌的河里。

    流向下游、河口,那里有鳄鱼在等待。

    一个又一个马来甘榜,高脚屋,蕉风椰影,牛羊吃草,猫横躺栏杆

    上,打着呼噜。处处是悠游的马来鸡。男男女女着纱笼,在屋前纳凉、抽烟、聊天。一长列土色上衣整齐地戴着帽子的日本兵脚踏车步队载着

    辎重掠过,为首的还挥手高喊 selamat pagi!(早安!)。或 selamat

    petang!(午安!)。Selamat malam!(晚安!)。路过,脱帽挥手,无

    伤。犹如郊游。

    一个小队遇上四个骑脚踏车载米的华人。喝令停下。跪地求饶。一

    把抢走了米,挥刀。刀划过肚子。脖子。砍断了手,刺刀补上。掉头想

    逃走的那人被朝背后开了一枪,身子一弓,冒着烟,大喊一声,倒下。

    英国部队更快速地南撤。印度兵比手画脚地过河,绑炸弹炸断了铁

    桥。

    日军如蚂蚁渡河,一只挨着一只膀臂勾着两大串浸在水里,其他的

    扛着脚踏车从肩头踩过。

    或快速搭起竹桥。

    抗日军对落单的日军偷放冷枪。

    又一个小镇。华人村民被聚集,手被铁丝网绑在一起。女人被拖去

    强暴。在家里,在菜市场,草丛中,大树下。

    亚罗士打。双溪大年。泰丰园。科罗斯!

    槟榔屿,四六大检证。蒙面鬼头。钟灵中学。““在宪兵部工作的台

    籍妇人许玉叶(人称‘无常’),趁机诬赖钟灵师生为共产党,于是日军

    即大举搜索钟中宿舍,拘押了不少人。””

    九一五大检证。港仔墘。筹赈济会名单。寻找抗日分子。检证,屠杀。砍头。轮奸。

    冷甲水闸路。““执行任务的是个台籍军官,他命令先扫射所有亮着

    的‘汽车大灯’,扫射一轮后,日军方将枪口调低,转向人群。大家摸黑

    逃命。””(蔡子并)

    沙叻北。三宝岭,泥油塘,沙屎芭。知知港,余朗朗灭村。轮奸。

    ““母亲知道孩子受伤了,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当孩子的挡箭牌,一

    刀又一刀地承受着,血喷涌。母亲的喘气声愈来愈微弱,在她耳边轻轻

    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要动,不要哭。’”(”萧招娣)

    ““‘那刀从肉里拉出来,很痛,但我不敢出声,跟着前面的人一起

    倒下去诈死。’””(钟妹)““天黑时,台籍日军点了盏灯,在芭场外用客

    家话朝芭里喊:‘你们好转啰!’很多躲着的人以为没事了,纷纷往外

    走。””(萧月娇)。

    马口双溪镭惨案。““当张谭福和三哥返回杂货店时,发现母亲背部

    中枪,已经毙命,肠子破体而出。””

    神安池的雷雨。郑生郎园屠杀。港尾村屠杀。轮奸。

    ““当时年仅十一岁的赖润娇,身中十一刀,亲眼目睹全家十一人惨

    死日军之手。”“郑来被刺了四刀后昏了过去……两兄弟摇了摇家人,才

    发现母亲妹妹已断气,未满周岁的小弟一息尚存,边爬边哭。肠溢出,沾满鲜血与泥泞。””

    新加兰。

    ““日军将这两人吊在橡胶树上。日军头子发表了一番训诫并透过一

    名台湾人翻译之后,就把他们给枪毙了。””(陈期成)

    巴力峇九大屠杀。轮奸。

    ““当时中华中学有位通晓日语的台籍老师,将记有华侨参与筹赈纪

    录的簿子交给了日军。日军就依着簿子上的名单逮捕并杀害抗日人士。

    他们被载往丰兴隆园杀害。””(苏益美)

    血洗张厝港。巴力士隆屠杀案。文律。轮奸。

    ““文律有个战前即嫁给英国人的日本女人,日据时救了很多人,当

    地人称之 Puan U。””(冯笃生)

    ““躲在沟中的曾母窥见日军用木棍猛敲两个儿子的头颅,孩子大声

    地号叫哭喊阿母,徒然地想用双手去护头,但很快就倒下,再也没有声音。””(曾义兰)

    血洗薯廊村。““地上胶状黏稠的是泛黑凝固的血。不远处一丝不挂

    地被绑在树上的正是自己的妻子,一身血污,从下体到肚子被剖开了,肠子和肚里的孩子都露在外头。妻子,两个儿子,小女儿及妻肚里的孩

    子,全被宰杀了。””(谢晋盛)。

    德茂园大屠杀。育德学校大屠杀。卧铺大屠杀。新加坡岛大检

    证……轮奸。

    (引文及人名、地名均出自萧依钊主编,《走过日据——121幸存

    者的泣血记忆》,吉隆坡:星洲日报,二?一四。及参考许云樵、蔡史

    君,《星马华人抗日史料,一九三七──一九四五》,新加坡:文史出

    版私人有限公司,一九八四。李永球,《日本手:太平日据三年八个

    月》,吉隆坡:策略信息研究中心,二?六。)

    没有什么异象(只有偶然下起的日头雨),没有什么预兆(只有一

    位幸存者说梦到死去的祖先叫他全家快逃),其他的都无言地迎向到来

    的灾难。历史无情地辗过。幸存者们也没有怨怪诸神(没有及时来拯

    救,或阻扰一下日本鬼子)、怪罪逝去的祖先(没及时托梦一下),而

    只是感叹命运。死者已矣,但活着的只能咬牙努力地活下去。他们都知

    道,两代之后,这一切都会被遗忘殆尽。尤其对那些灾难没有降临到头

    上的人。

    日军大约不到四十天就抵达辛一家居住的小镇了。因为住郊外,消

    息又晚了两天。一些有头有脸的社会贤达或富商已经被抓,或越过长堤

    逃到新加坡了。如果和英国人关系好,就有机会登上他们弃岛的船了。

    辛一家呢?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一样,纯粹因为幸运,遇上军纪较好的

    部队,那一带没有激烈地抵抗,因此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几英里外的

    西边的园丘还是发生了两场屠杀,死了几百个人。

    那一天,父亲脚踏车载着辛和一叠胶片、一颗大波罗蜜、几颗舍不

    得吃的红毛榴梿,到镇上想换一些米和肉。一走出树林,马上被陌生的

    语言喝止。路边有一部土色的军车,两张从没见过的脸孔,脸很臭,目

    露凶光,但看来年岁并不大。扛着长枪,枪头露出一截亮亮的刀刃,朝

    他们比画。父亲停下。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快步趋前,脸颊就啪地挨了

    重重的一个巴掌,连嘴里的烟斗都掉到地上。辛吃了一惊。父亲低下头

    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下车,屈身捡起烟斗。辛突然听到熟悉的语言,只

    是口音很怪,听起来假假的。“遇到大人要立正敬礼。喊‘大人’。”闽南话。

    是另一个士兵。他在一旁示范。嘴角掠过一抹笑意。

    辛下车,和父亲一道朝两个士兵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父亲把两颗红毛榴梿捧了低着头献上,但他们示意他把那颗大波罗

    蜜也扛上军车后座。

    ——赶快看看就回去,代志大条③啰。日本鬼真的来了。

    走了段路后,父亲小声地说。辛转过头,看他皱着眉头。

    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士兵,都要敬礼。街上没私家车,没什么行

    人。没有人开店。少数推着脚踏车的,大概都像他们那样是误闯的。

    到街场,不禁大吃一惊。远远看到大街两旁的洋楼上,密密两列红

    膏药旗飘扬。父亲掉回头。

    父亲一回来就把山猪枪磨得锐利发亮,藏在屋梁上。

    日本兵后来也来过他们树林里的家,但只是要了他们养的猪、鸡,连女人都没碰。那次上街的事之后,母亲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脏兮兮、臭烘烘的,连她自己都受不了。

    他们一家吃不饱(只有番薯木薯)饿不死,提心吊胆地挨过那三年

    八个月。

    那些担心害怕的日子里,母亲依然经常梦到诸神。但他们好像也有

    自己的问题要处理。他们无力阻止自己越变越小。如果没有伸以援手,父亲说他梦里的诸神一定会化为灰烬。辛在小溪里曾经见过妹妹变成的

    鱼。

    或者,不幸地,和那些死难者一样,全家被杀,房子也被一把火烧

    掉了。因住处偏远,时有抗日军出没,被怀疑是反抗军的据点。如果是

    那样,杂草杂木很快就会进驻,占满那原来是房子的地方。

    一如那些被乱葬的死者们,在热带的大地里,尸骨很快就腐烂殆

    尽,如果是全家被杀,就更好像不曾存在过那样。不过是园里多了几个

    土丘。久了,也就崩塌了。但那些梦并没有消失,即使是在做梦的人死

    后。它们变成了杂草的种子,随风飘散,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梦,也就跟一般的杂草种子没两样了。

    雨后,大地处处重新长起了杂草。

    二?一四年八月十六日纪念日本战败① 闽南语,指发疯。

    ② 闽南语,指高脚蜘蛛。

    ③ 闽南语,指事态严重。W

    午后,你们都看到了,在狗的狂吠声里,两辆蓝色的卡车突然出现

    在你们的园子里。后头跟着五六部黄色红色的野狼摩托车,刺耳地扪猛

    蜢门盟地响着,朝你们仰着头跳跃着而来。

    车头灯反射出刺目的光。父母脸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然后车子突

    然转向左边,硬是在原本没有路的树林里辗出一条路,再沿着芭边行

    走,然后停在一棵大树下。狗群一直没停过狂吠,也持续露齿追着来

    车。父亲和母亲都快步迎上前去,首先喝止了狗,狗儿稍稍退到主人身

    前。一辆卡车后头跳下十几个壮实黝黑的青年男人,都是些马来人。另

    一部卡车后头载着满满的木头,木方、木板、木柱。车一停即有一位年

    龄稍大的,戴着蓝色鸭舌帽,加巴拉(kepala)①模样的华人男子大声

    叫唤那些年轻人去把车上的木头卸下。然后他趋前给你父亲递根烟,说

    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一小片残存的原始林的主人雇了这一群人,要把上头的原生树木清理干净,好种植油棕。那人预估两三个月就可以

    把树砍光,树桐会沿着河边开一条新路运走,不会车子进进出出辗坏胶

    园里的路。剩下的枝叶会逐步一堆堆放火烧掉。

    木头下完,多台电锯,短锯、长锯、锄头、斧头、锅碗水壶等,两

    部卡车又呼啸吐着黑烟离去了。

    你听到他跟你父亲仔细地解释,两人一面抽烟一面像老朋友那样搭

    着肩聊着。三四个月就可以完工吧,他说。完工后他们就会撤走。他同

    时用马来语呼喝一位年纪较大的马来人,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长串话。那

    人即叫唤那群年轻人,各自分头持长刀、斧头,在林边劈倒许多灌木杂

    草;到胶园里捡了枯枝落叶,在房子预定地的四处以火柴和胶丝点火,冒起阵阵烟来。负责烧火堆的马来青年对着他们,咕噜咕噜地说了一段

    话,大概是解释说要熏蚊子吧。好一会即清出小片空地。随即在那人指挥下,拿起锄头、分头进一步把地整平。拉着白色绳线,定位 ;弹了

    墨斗,画出白色粉线。即有人在四个端点钉下木桩,然后就以耒戳地挖

    洞。

    你听到那工头跟父亲说,还会不定时地跟你们买一些鸡和鸭,一些

    水果,木瓜、黄梨、香蕉、波罗蜜等,如果有的话;还有木薯、番薯

    等,他说他严厉交代他们绝对不会用偷的,也不能擅自靠近你们的房

    子、鸡寮等等,白天晚上都不行。

    你很惊讶地发现,一个正方形的大框很快就架起来了。先是在挖了

    洞的四端立起木柱,框的内围也树了多根立柱,纵横交错的。木头插进

    洞之前,工人还仔细地刷上黑油,你记得那股新铺马路的味道。

    两面墙快速地架起来了。发出香气的木板,一片叠着一片,铺就一

    面整齐的、夕阳色的面。只留下窗的空位,有两面还预留了长方形的门

    洞;上方的纵和横的框都架好,看得出房子的雏形了。那群人爬上爬

    下,大声说说笑笑的,一身汗水,有种莫名的骚味。有时还会互相咒骂

    几句;工头有时会大声叫唤某人,但那氛围是欢悦的。你打从心底浮起

    一股喜悦之感,一件好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就好像一场大型的魔术那

    样,让你想起马戏团的五彩大帐篷,总是突然像朵蘑菇那样从镇中央广

    场的草地冒出来,而且冒着一股爆米花的香气。

    有两个人在距房子数米外的一端,用圆锹奋力地轮流挖着什么。湿

    软的黄土愈来愈高地堆在两旁,而挖土的人的身体渐渐下降。刚开始是

    一整个人站在地面,接着只瞧得见上半截身体,再来就只剩下一个沾泥

    的头,再来就只看见盛满土的桶子被一只泥巴手甩了上来,而守在一旁

    的那人迅速把它接过去,掀翻桶倒在一旁泥堆上。

    你大着胆子趋近观看,一路避开绊脚的细树桩,一直到土堆旁。湿

    土的气味。你知道他们在挖井。只见井里那人卷起裤管的双脚泡在奶色

    的水里,水淹过小腿了,两人说说笑笑的,其中一个俊俏的男子蓄着小

    胡子。他向你出示新挖的一桶沙。大概可以了吧。

    好一会,那两部卡车又出现了,一部载着满满的新铁皮,几包洋

    灰,一小堆沙子。另一辆车载着数捆草席、一台发电机,三盏汽车大

    灯,十数包白米,一珍②一珍的油,好几箱沙丁鱼罐头、黄豆罐头,几

    大包洋葱、小洋葱头、马铃薯。还有一堆别的什么工具等。

    父亲叫唤你,说他要回去了。但你决定再留下来看看,父亲交代你

    要小心,别太靠近盖房子的地方,留神木方、钉子、木桩。别留得太

    晚。然后摸摸你的头即离开了。

    你看到工人把铁皮一片片地传到木框子上方,拼拼砰砰地钉了起

    来。银亮亮的崭新铁皮,黄昏时都盖起来了。还有里头的隔间,也都成

    形了,一盖上屋顶里头就暗下来了。工头特许你到屋里看看。那屋里都

    是新木头的香气,昏暗,有人点起煤油灯。四间房里的床板钉起来了,及你的腰高,木片粗扎扎的带着毛边。从走廊到后方的厨房,泥地上都

    没铺任何东西,脚步杂沓,草叶软烂,土地被踩得微微渗出水了,有股

    淡淡的沼泽味。

    一身泥巴的小胡子也来帮忙传递铁皮。他从带泥的上衣口袋掏出一

    颗糖果给你,你小心剥开包装纸,一尝,是椰糖。

    工人们在以木板钉制门、窗,但厨房几乎只架起屋顶和柱子而已。

    有人在厨房烧柴火,你闻到米水煮滚的香味。几块砖头叠起,上头架着

    口大黑锅。另一端有两个人正用圆锹熟练地拌着洋灰,加水拌均匀后,一锹锹铲进铺着洋灰袋子的木框里,再以灰刀拉平。你看到与父亲聊天

    的那工头模样的人正在砌着砖,叼着烟,头也不抬。你知道那是灶,将

    会和家里的长得很像。那人已经砌起来的是灶台的脚,得等待水泥灶台

    干后架上去,方能在上头砌上灶脚。

    那天夜里,你看到新房子那里光芒四射,白色灯光远远地照进树林

    里。一直有人大声说话,响着刺耳咚咚咚的音乐。母亲说,点着汽车大

    灯呢。而你的家里一向只有微弱的煤油灯。

    那天你家里还多了个人。一个干瘦、羞怯的女孩,一袭及膝细斑点

    洋装,看起来比你大上十来岁,胸前有着微微的鼓胀。你闻到她身上有

    一股酸酸的汗味,也许历经了一番长途跋涉。

    “阿兰表姐。”母亲介绍说,“今晚她先和你睡同一张床。”

    房里一角搁着长方形的绿色旧皮箱,因褪色及污渍而带着一股衰败

    的灰暗。棱角多处松开或剥落了,露出白色的断裂的缝线。床上父亲的

    位置,枕头换掉了,换了个细红条纹的枕头。但你肚子饿了。

    你听到一壶水在噗噗作响,闻到干扁菜豆的焦香;那壶水是母亲指

    导她烧的,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黄昏时有人骑着脚踏车把她送了进来,母亲说那时她曾大声叫唤

    你,但你显然被别的事情深深吸引住了。

    油灯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夜风微凉,灯光昏黄。她吃得很慢很慢,小口小口细细地嚼着,一根干扁菜豆缓缓地没入她油亮的唇间。母亲只淡淡地说,阿兰她父母出了事情,不能照顾她了,以后她就在我们家,你就把她当你阿姐。那时你还不知道她父母同时死于一场和山老鼠有关

    的恐怖事件。

    你瞄了她一下,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晃动的灯光让她的脸忽

    明忽暗,整顿饭没有说一句话。晚饭后,她默默地就着烛光把碗筷洗起

    来。接着母亲让你带着她到浴室,点了根高脚烛。把竹脚插进铁皮与横

    杠间的缝里,烛光照亮了深色大水缸,你向她示意香皂在哪里、干净的

    衣服放哪里、哪些桶可放脏衣服,还小声问她知道怎么汲水吗?她说知

    道。你持另一根蜡烛在井边,伸掌守护着微光,看着她熟练地汲水。铁

    桶垂降入黑漆漆的井里,伊持绳的手一甩,你听到桶沿咻地切入水面,然后一桶水就被提上来了。好一会水缸就盛满了。她关上浴室的门时你

    在外头发了好一会呆,听着凉水泼在她裸身上的间歇的哗啦声,仿佛有

    一声惊呼。井水可凉呢,你知道。

    那一晚你终夜难以成眠,梦如烟如雨。白色蚊帐如常地轻柔地罩

    着,你紧贴着里墙,但左边的手常常还是会碰到她温热的手。她身上有

    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一直往你的鼻端飘。你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热,好

    像有点感冒了,你一直觉得口渴。她的呼吸声是细细的,有点像穿过树

    林的微风。屋外交织着虫鸣蛙叫,好似填满了整个夜晚。

    在醒睡之间,有时似乎真的风起了,隐约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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