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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樱花林下.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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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957KB,165页)。

     盛开的樱花林下是作者坂口安吾写的短篇小说合集,每一篇故事在作者笔下如同盛放的樱花一般,在美丽浪漫的背后,却也充斥着暴力,死亡和鲜血,精彩连连。

    盛开的樱花林下内容简介

    《盛开的樱花林下》是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说集,集中收录了《盛开的樱花林下》、《禅僧》、《夜长姬与耳男》、《闲山》、《紫大纳言》五篇富于怪诞色彩的短篇小说。坂口安吾笔下的世界,表面如同樱花盛放般,浪漫而引人迷醉,背后却颓废而绝望,充满了暴力、凌虐、死亡与鲜血淋漓的尸骨。坂口安吾以其细腻优美的文字,书写对日本传统道德与价值观的反思。

    作者资料

    坂口安吾,1906年生,本名炳五。成长于地主之家,从小就叛逆而浪漫,小学与中学时期经常逃课。中学二年级时,老师曾斥责他:“你根本不配炳五这个名字,既然你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我看你干脆改名叫暗吾(日文音同‘安吾’)算了!”这便是他的笔名“安吾”的由来。后来,他考试交了白卷被学校开除,在课桌上刻下‘吾将成为伟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将重现于历史上。’一句,旋即离校。坂口安吾后来进入东洋大学文学部就读。

    1931年,坂口安吾发表了处女作,小说《自枯树酒仓之中》。随后又发表了《风博士》、《黑谷村》、《海之雾》、《霓博士的颓废》及长篇小说《竹丛之家》等杰作。1946年,坂口安吾发表了《堕落论》和代表作《白痴》,一跃成为日本战后新文学“无赖派”的旗手,与太宰治、石川淳等人齐名。

    除了纯文学作品,坂口安吾亦从事推理小说、历史小说等作品的创作。1947年,短篇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 在《肉体》上发表。同年,长篇推理小说《不连续杀人事件》开始连载,坂口安吾作为流行作家大受欢迎,并在1949年凭借此书得到第二届“侦探作家俱乐部赏”(即后来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1955年,坂口安吾因脑溢血逝世,享年四十九岁。

    盛开的樱花林下目录

    风博士

    傲慢之眼

    盛开的樱花林下

    闲山

    紫太纳言

    夜长姬与耳男

    关王难以理解的失恋

    南风谱——致牧野信一

    白痴

    替青鬼洗兜档布的女子

    精彩书评

    《盛开的樱花林下》以冷漠又邪美的笔调展现着本源的、纯粹的美和恶,传达一种宿命的、永世的绝望——不要去向往美了,美也可能是恶的,美会消逝,美会死亡,美也没有什么意义。

    作者坂口安吾是二战结束后日本“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同为该派的代表人物的还有太宰治,他的《人间失格》相对来说更为中国读者所熟知。

    “无赖派”作家的首要特质在于反拨传统或“毁坏自我”。坂口安吾以其论文《堕落论》从理论上概括出了这个流派的文学观念。他说:“人活着,人堕落。” 坂口安吾并不认为战后的“堕落”缘于战败,他断定堕落的原因是先验的,永久性的。因为是人而堕落,因为活着而堕落。他认为人是不变的,人性始终如一,变化的只是世态的表象。他指责人们往往为了迷恋虚幻之美,而将人类的真实置诸脑后。就是说,人类社会无法排除人类真实包括邪恶堕落的积极作用。堕落自然有负作用,同时也有积极作用。

    在这种“堕落观”的主导下,“无赖派”作家们笔下的故事,尤其是坂口安吾笔下的故事,都显出一种“本质的绝望”“宿命的哀伤”以及“纯粹的恶”。

    这一点在另一个故事《夜长姬与耳男》中表现得更为明显。笑得天真无邪清澈美好的大小姐,他的笑却是最无比恐怖的存在。颇具“匠人精神”的工匠耳男,最“精于心,极于艺”的作品却是带着极大的恶意怀着仇恨和报复去制作的。

    对天真无邪的描写,对“匠心”的描写,与无处不在的恐怖“恶意”对比,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美感,处处透着邪气,也处处透着纯粹。

    然而所有的“恶”最终的归宿依然是“死”,是消失。无论这“死”的结局是“正义必胜”还是“黑吃黑”。当一切恶都消亡,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便会出现新生。

    战后的日本,无疑是一个崩坏的世界。坂口安吾的作品用各种象征和隐喻来体现这种崩坏的现实,并传达出自己的绝望与愤怒。然而,无论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写出多少恶也除去多少恶的他,还是隐约向人们表达出一种对新生的向往——崩坏的世界就让它崩坏吧,纵然一切如樱花飘落般凄美,但依然隐隐期待更美好的未来。

    盛开的樱花林下截图

    目录

    安吾的玩具——《盛开的樱花林下》导读

    风博士

    傲慢之眼

    盛开的樱花林下

    闲山

    紫大纳言

    夜长姬与耳男

    关于难以理解的失恋

    南风谱——致牧野信一

    白痴

    替青鬼洗兜裆布的女子

    附录 坂口安吾文学年谱安吾的玩具——《盛开的樱花林下》导

    读

    坂口安吾(1906—1955),本名炳五,出身于新潟县乡绅家庭。父仁一郎,众

    议院议员,以笔名“阪口五峰”活跃于汉诗诗坛。坂口家人丁兴旺,安吾上有十一

    位兄姊,下有一妹,身为幺子却不得父母宠爱。

    淡漠的童年培养出乖僻的性格,少年时期的安吾逃学、打架,同时对教师、高

    年级学生及学校的军事化管理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态度。当时的汉文教师对安吾极为

    不满,曾教训道:

    你配不上“炳五”这个名字,既然你看不清自己,以后就叫“暗吾”(与日

    文“安吾”同音)吧。

    东洋大学就读期间,安吾读书废寝忘食,熟练掌握了法语;毕业后,与朋友创

    办同人杂志,发表翻译作品。二十五岁时,以“坂口安吾”为笔名创作的短篇小说

    《风博士》获文坛前辈牧野信一赏识,至此登上文坛。

    此后十五年,安吾勤奋创作,持续发表作品,但未能受到充分关注,有时甚至

    青黄不接,须向朋友借钱维持生计。1946年,发表《堕落论》及短篇小说《白

    痴》,一跃成为流行作家,与太宰治、织田作之助等一道被称作“新戏作派”,又

    称“无赖派”。

    战后十年间,安吾笔耕不辍,除纯文学外,亦涉足历史小说、推理小说领域。

    1955年,因突发脑溢血,于家中骤然离世。

    本书收录安吾短篇小说共十篇,覆盖了安吾创作生涯的各个时段,基本展现出

    安吾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风貌。

    《风博士》最初发表于1931年。其时安吾与友人创办同人杂志,发表了一些小

    说及翻译作品,《风博士》因诙谐而奇特的风格受到作家牧野信一盛赞,成为安吾

    走上职业作家道路的契机。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风博士”令人啼笑皆非的种种逸事。当时,许多读者猜测这位癫狂的博士有所暗指,但也有说法认为真正的癫狂者

    其实是故事讲述者本人。

    《傲慢之眼》发表于1933年,篇幅只有短短两千余字,描写一位心高气傲的大

    小姐与木讷寡言的绘画少年之间若有若无的淡淡情愫。小说散发着诗意的气质,与

    安吾后期的作品相比存在别样的妙趣。

    《盛开的樱花林下》是安吾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但在作者生前并未

    受到太多关注。作品采取“说话小说”的形式,情节围绕一名山贼与他抢来的神秘

    女子展开,疯狂而诡谲的气息溢于纸面,表现出作者深厚的笔力,堪称日本怪谈式

    说话小说的压卷之作。本作多次登上戏剧舞台,并在1975年被改编为由筱田正浩执

    导的同名电影。

    《闲山》为安吾尝试创作“说话小说”的初期作品。其时安吾的自信力作《吹

    雪物语》出版,反响平平,陷入失意的安吾开始在文学上探索新的出路,于是便有

    了此作。安吾在“狸猫化身和尚”这一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力,运用

    大量佛教用语、古典词语讲述了一个诙谐荒诞的故事。

    《紫大纳言》与《闲山》同属安吾“说话小说”的早期尝试之作。不同于《闲

    山》的闹剧式风格,《紫大纳言》的情节演进似乎更为传统,正因如此,结尾所表

    现的孤独与绝望亦越发突出。

    《夜长姬与耳男》是一个以阴森怪异的古老传说为创作背景的怪谈故事。故事

    背景设置在飞驒,则表现了当时安吾对“飞驒王朝”这一日本历史假说的的关注。

    《关于难以理解的失恋》则讲述了年近老境的画家A离奇的失恋经历。创作该作

    品时安吾正饱受失恋之苦。

    《南风谱》发表于1938年,因为牧野对安吾有知遇之恩,所以标题下有“致牧

    野信一”字样,且其时距牧野自杀已有两年,因而安吾将小说的故事舞台设置在牧

    野的故乡纪伊,题目《南风谱》亦取自牧野的同名作品。小说篇幅不长,明快的南

    国风光与阴郁的怪异故事情节形成了独特的对照。

    《白痴》发表于1946年,其时战败的日本陷入低迷,《白痴》的发表对日本年

    轻人无异于晴天霹雳,也让安吾的作品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此外,《白痴》还与安吾的代表作品《堕落论》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堕落论》中关于炮火纷飞

    中“美”与“堕落”的论述,在《白痴》中得到了情节式的铺叙。

    《替青鬼洗兜裆布的女子》全文以一个青年女子的口吻,自述其“独特”的价

    值观与战争时期的情感经历,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一个贪玩、任性却不失可爱的小女

    人形象。此小说作品并非反讽式作品,实际上,主人公的原型是安吾的新婚妻子

    (虽未正式登记)——当时二十四岁的梶三千代。

    ·

    本书收录的各篇作品,结合来看别有一番风味。比如《南风谱》中展现的皮格

    马利翁情结,可以视作其作品《白痴》的某种先导。又比如《紫大纳言》《盛开的

    樱花林下》《夜长姬与耳男》表现出的共同特征:故事围绕一对男女展开,女方不

    具备普通人类的人性,读者能够深切感受到男方(或正面或负面)炽热的感情,却

    对女方的想法一无所知。

    杂文与小说并读,亦是上佳选择。安吾有杂文《论FARCE》,FARCE来自法语,可译作“闹剧”;那么当时什么作品被日本人看作FARCE呢?对此,《风博士》《闲

    山》则会给读者带来直观的感受。为什么《紫大纳言》《盛开的樱花林下》结尾略

    显残酷甚至突兀?如果你读过以下这段安吾对童话《小红帽》的评价,应该就能略

    微地明白在故事结尾陡然给出一面冰冷的墙,可谓是安吾的一种审美倾向:

    读到这里,我们猝不及防被孤立、隔离开来,好像此前的约定有误一般颇为困

    惑不解,但是突然间什么东西撞到眼睛上,砰的一声不经意间辟出一片空旷的余

    白……风景在那片余白之中铺展开来,渗入我眼中的,正是可爱的小姑娘被狼大口

    吞食这幕令人不悦的残酷景象。

    当然,安吾的作品绝不缺乏思想性,“绝望与拯救”“孤独与虚无”“灵与

    肉”,有心人自能从中读出三千世界。至于安吾本人,则如是说:

    小说是烈性药。是灵魂有病的人的安眠药。虽然无法根治,却可以给予一时的

    安慰,就像玩具一样。……我的小说本来就是玩具而已。

    因此,各位读者大可放下过多的念头,以轻松的心态展卷。愿各位得到一份属

    于自己的慰藉,玩得愉快。(何中夏)

    风博士

    各位是否知道位于东京市某区某町某番地的风博士的宅邸?不知道?那可就太

    遗憾了。那么,各位知道伟大的风博士这号人物吗?不知道?太遗憾了。那么,伟

    大的风博士自杀身亡之事,各位也不知道喽?不知道。哎呀!那么,各位也不知道

    现场只发现遗书,伟大的风博士本人却杳然无踪、消失不见这件事喽?不知道。哎

    呀!那么,各位想必也不知道我因为警方的怀疑,而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困难吧?哎

    呀!那么,想必各位也不知道我是伟大的风博士的得意门生吧?不过警方知道这一

    点。根据警方的推测,伟大的风博士肯定是与我共谋后,捏造了这份遗书佯装自

    杀,企图借此诋毁那可憎的章鱼博士的名声。各位,这明摆着是误会。因为伟大的

    风博士已经自杀了。他真的自杀了吗?没错,伟大的风博士确实已消失无踪。各位

    这样轻易地怀疑真理,对吗?因为这肯定会给各位的一生带来各种霉运。正因为真

    理具有值得令人相信的特质,所以对于伟大的风博士之死,各位非相信不可。那

    么,对于那位可憎的章鱼博士——啊,各位知道那位可憎的章鱼博士吗?不知道。

    哎呀,这真是太遗憾了。那么,风博士那篇令人难过的遗书,各位势必得先过目。

    风博士的遗书

    各位,他是个秃子。没错,他是秃子。除了秃子之外,什么也不是。他刻意用

    假发来掩饰他的秃头。哎呀,真是滑稽之至!没错,多么滑稽啊。确实很滑稽。各

    位不妨想象一下猛然出手抢下他头发的画面。各位将会突然昏厥。除了昏厥外,各

    位不可能再遭遇任何情况。换句话说,各位目睹那极度猥亵,无以名状的红色光秃

    突起物后,会感到惊心动魄。那怪异的臭味,肯定会在各位往后的人生中留下永难

    磨灭的悲叹。请容我直言,他真是只可憎的章鱼。戴着人皮面具,心里暗藏各种狠

    毒诡计的章鱼,指的不是别人,就是他。

    各位,请不要指着我的鼻子,批评我说这是诬告。因为我向真理发誓,他是如

    假包换的秃子。如果各位心中依旧存疑,请向家在巴黎市蒙马特高地Bis三号的理发

    师焦伯先生询问。各位可以问一句“您是否还记得,距今四十八年前,有两名日本

    留学生来这里买假发。其中一人顶着秃头,浑身肥油,犹如肥猪,一脸蠢相,而他

    身旁的友人,则是位黑发明眸的美少年”。那位黑发明眸的友人就是我。各位请看,他果然是早在四十八年前就已经秃了。哎呀,着实令人不胜感慨!高洁犹如槲

    树的诸位,看到他这等卑俗之人,为何不会祈求他埋没于土中,从地表消失呢?因

    为他竟然想用假发来隐瞒自己的秃头。

    各位,他是我可憎的论争对手。单纯只是论争对手吗?不不不。我要说一千遍

    不。在我的诸多生活中,他同样也是我可憎的仇敌。真的很可憎吗?没错,确实很

    可憎!各位,他的教养浅薄至极。假使各位聪明犹如世界地图,各位能容许学识渊

    博的章鱼存在于世吗?不不不,我要说一万遍不。因为我要特地在此公开他不学无

    术。

    各位知道南欧有个小村落叫巴斯克吗?若各位从位于法国和西班牙两国边境处

    的比利牛斯山往法国走的话,就会来到巴斯克这个小村落。这个珍奇的村落,在人

    种、风俗、语言方面,与西欧的所有人种完全隔绝,其实我试着绕了地球半圈,才

    在远东的日本国首次发现极为类似的村落。倘若我的研究未能完成,这将会成为地

    球上的怪谈,令各位胆战心惊。不过各位放心,我的研究已完成,并且对世界和平

    做出了伟大贡献。请看,源义经[1]

    已成为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侵略欧洲,来到西班

    牙后失踪。没错,因为义经和他的伙伴们在比利牛斯山中气候最温和之地隐居养

    老。这即是巴斯克的开辟史。然而,章鱼博士这个无礼之徒,委实狂傲不逊,竟敢

    对我伟大的功绩提出异议。他说,蒙古侵略欧洲,是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元太宗创下

    的事迹,在成吉思汗死后十年才发生。多么愚蠢浅薄的论调啊。在遗失的历史中,区区十年何足挂齿!亵渎历史之深奥,莫此为甚!

    各位,在此一一列举他的恶行,非我本意。因为他异想天开,不具备知识分子

    的素养,反而还让人说是我诬告,对我充满恨意。举例来说,各位,平日在我家门

    口撒香蕉皮,企图以此杀害我的阴谋,也是他的主意。庆幸的是,我仅臀部和肩胛

    骨有些轻微跌打伤,还不至于脑震荡,但对于我提出的控诉,世人却一致责骂我。

    各位可明白我心中的悲戚?

    贤明磊落犹如太平洋的各位啊,以下这件令人悲痛的大事,你们也打算默不作

    声吗?他睡了我的妻子!各位,我再说一次,聪慧敏锐犹如触须的各位啊,我的妻

    子美艳犹如高山植物,但她并非是单纯的植物。啊!请容我说第三次,冷静犹如电

    风扇的各位啊,那可憎的章鱼博士不存半点爱意,却夺走了我的妻子。各位,永远

    对章鱼这种动物感到战栗吧,我的妻子正是出生于巴斯克的女性。她协助我研究,无疑是最佳范本。章鱼博士便是看准了这点。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错,智

    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一时大意,竟未事先将章鱼博士秃头的事告知妻子。不幸的

    她,因此被章鱼博士据为己有。

    基于这样的缘故,各位,我决心奋起。打倒章鱼!埋葬章鱼博士!没错,如此

    可憎的缺德之人,就该给予严惩!一点都没错。因此,我日夜都在研究对策。各位

    肯定都已了解,一般正当的攻击,根本难以和他的诡计匹敌。如今,我只从这世上

    找到唯一的一个方法。没错,唯一的方法。因此,我下定决心,以鸭舌帽隐藏面

    貌,趁夜潜入他的宅邸。与门锁相关的所有研究书,我已事先彻夜研读。因此我才

    得以像空气般潜入他的寝室。各位,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可憎的假发拿在手中。

    各位,当我看到那光秃秃的红色怪物出现在面前时,我心中着实百感交集,泪水不

    禁满溢而出。各位,期待隔天黎明的到来,那可憎的章鱼终将无所遁形地暴露出他

    章鱼的真面目!我将假发藏进雀跃不已的胸膛里,再次如暗影般悄悄离去。

    可是,各位,唉——各位,噢——各位,我终究还是输了。他简直就像是诡计

    之神,唉,章鱼果然不是易与之辈。有谁能准确预测出他的阴谋诡计呢?隔天,他

    的秃头再次隐藏在假发之下。其实各位,他暗藏了其他假发。我彻底输了。刀折

    断,箭用罄。我已清楚明白,凭我一己之力,难以应付他的奸计。各位,世上就没

    有能惩戒章鱼的勇士吗?埋葬章鱼博士!将他从和平的大地上铲除!各位不爱正义

    吗?唉,无奈。既然这样,我决定以我个人的力量来消灭他。唉,可悲。

    各位看了伟大风博士的遗书后,心中兴起多深的感动呢?感到多强烈的愤怒

    呢?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伟大的风博士就是这样自杀的。没错,伟大的风博士最后

    终究还是死了。用极为匪夷所思,而且没留下尸体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所

    以有一部分人紧盯着这事,觉得可疑。唉,我觉得很遗憾。因此,身为唯一目击

    者,我想巨细靡遗地详述伟大的风博士临终时的情景。

    伟大的博士是个急性子。举个例子,假设他此刻坐在西南边的长椅上专注地看

    某一本书。紧接着下个瞬间,伟大的博士会整个人深坐在东北边的扶手椅上,急促

    地翻书页。此外,伟大的风博士在喝水时,会突然连同杯子一起吞下肚。各位这时

    肯定会发现,书房里笼罩着一股急促的后悔,以及类似黄昏的沉默。这股急促的风

    潮会感化屋内的一切物品。举例来说,时钟在下午一点会急促地敲响;礼貌周到的

    访客扭扭捏捏不肯就座时,椅子会像发飙似的发出声响;物体形成的阴影会突然朝太阳奔去。这急促慌张的一切,画出直线形的疾风,四处穿梭交错,所以屋内宛如

    有数道飞箭乱射一般,真空闪光四散,喧闹不休,已成为一种习惯。有时屋内中央

    还会扬起一阵龙卷风,他自己也跟着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在那一刹那,伟大的博

    士屡屡被卷进龙卷风内,挥动着拳头,在空中急促地翻滚。

    而在事件发生之日,正巧是伟大博士的婚礼。新娘芳龄十七,是位娇艳欲滴的

    少女。在此必须说,伟大的风博士会看中她,确实有伟大的见识。因为这个少女原

    本在街头卖花,三天连一朵花也没卖出,但她主要都在观赏天上的白云,时而凝望

    霓虹灯,对眼前的悲剧如此天真无邪。对照于伟大的博士以及他所描绘出的旋风,与他如此相称的少女当真是百年难得一遇。我答应要为这场幸福的婚礼献上祝福,当他们的婚礼牧师,同时担任宴席服务生。在我的书房布置婚礼场地,与新娘迎面

    而坐,静候伟大博士的到来。不久,天色破晓。新娘果然没做出惊人的轻率之举,但我内心却是片刻不得安宁。该不会伟大的博士出了什么差错,改和别人结婚了

    吧。到时候不知道会丢多大的脸,也许会在地球表面刮起一阵急促的旋风也说不

    定。我向新娘说明缘由,急忙驱车赶赴恩师的书房。赶到后,我才松了口气。当时

    伟大的博士深坐在西南边的长椅中,全神贯注地埋首书中,毫不厌烦。而且他一定

    是才刚从东北边的扶手椅改换到这里的,证据就是一阵疾风从东北往西南吹来,刮

    出数道渗进眼中的飞箭。

    “老师,约定的时间都过了。”

    为了尽量不惊动伟大的博士,我以严肃的态度说道。就结果来看,这足以惊吓

    伟大的博士。因为伟大的博士穿着一身褪色的燕尾服,而且大礼帽摆在膝上,胸前

    纽扣上夹着一朵硕大的郁金香。换言之,诸多条件明确显示,伟大的博士热切期待

    婚礼的到来,同时又完全忘了婚礼这件事。

    “POPOPO!”

    伟大的博士重新戴好大礼帽。他一脸狐疑地朝我的脸凝视了数秒之久,接着像

    是清楚忆起遗忘的事物般,流露出深深的感动之色。

    “TATATATATAH!”

    那一刻,我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伟大的博士已消失在被一脚踹开的大门之外。我大吃一惊,急忙追向前。而就在那一刻,奇迹发生了:伟大的博士突然消失

    无踪。

    各位,屋子的大门没有开启过的痕迹,人们绝对无法从这里进出。因此,伟大

    的风博士肯定没走出屋外。而伟大的博士也不在宅邸内。我听着那凝缩在楼梯半

    途,迟迟回荡不散的急促脚步声,只看到一阵疾风在楼梯下狂吹。

    各位,伟大的博士化成了风。他真的化成风了吗?没错,他确实化成了风。他

    不是就此凭空消失了吗?不见其踪影,就表示他幻化成风了吗?没错,他已幻化成

    风。因为看不到他的踪影啊。不是幻化成风,又会是什么?是风。没错,是风、是

    风、是风。各位,如此昭然若揭的事实,还需要怀疑吗?这样真是太遗憾了。那么

    我再附上一个无法撼动的科学证据吧。这天,这个可憎的章鱼博士刚好也在同一瞬

    间染上了流感。

    [1] 源义经(1159—1189),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文中其成为成吉思汗一说乃作者杜撰。

    傲慢之眼

    (一)

    一位极具都会式青春气息的县长,前往偏僻的县政府所在地就任。由于他凡事

    讲究排场,所以令街上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不久,暑假到来,县长留在东京学校

    念书,相貌出众的独生女来到这座市街,人们这才明白县长的伟大。

    某天黄昏,街上举办祭典,县长千金外出参观神社的热闹场面。在庆典的灯光

    照耀下被微微染红的人群中,发现众多目光往自己身上汇聚,这令县长千金相当满

    足,但最后她发现一道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目光。那目光并非来自暗藏憧憬或羡慕

    而刻意佯装出的冷笑,对方一直瞪视着她,就像要以极度的傲慢烙印在她脸上一

    般。县长千金马上回瞪对方,这时,那双傲慢之眼仿如在嘲笑她的意气用事,就此

    若无其事地移开。之后,她又多次遇上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从意想不到的市街角落

    瞪视着她,眼神犹如要将她的侧脸射穿。

    某日,县长千金从海边返回时,爬上一座没有道路的沙丘。眼前是一整片长满茂密松树与杨树的森林,她发现在林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那个“傲慢之眼”正架起

    三脚架,面对画布作画。“傲慢之眼”是一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大汉,但从他那破

    烂的小仓织长裤以及脏兮兮的学生帽,看得出他还只是个年轻的中学生。

    这天,县长千金有两名女仆随行。虽然有女仆们在场,县长千金仍有所顾虑,但最后她还是头也不回,笔直地往前走去,来到“傲慢之眼”面前才停下。

    “你为什么用憎恨的眼神瞪我?”

    县长千金口齿清晰地说道。

    少年微露惊讶之色,但他空洞的眼神望向画布,脸色涨红却不回答。接着他逐

    渐低下头去。

    “你的意思是我太傲慢吗?还是说,县长的女儿很惹人厌呢?”

    然而,少年就只是笨拙地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低头不语。半晌过后,他开始

    把玩起画笔,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县长千金语气坚决地朝少年吩咐了一句,“你不会再瞪我了,对

    吧!”

    接着,她猛然一个转身,就此往回走。但就在县长千金转头的途中,少年马上

    抬起头来。他的傲慢之眼满溢着冷光,宛如要将县长千金刺穿般,紧紧瞪视着她。

    县长千金已经转头背对他,所以此时她也无计可施。

    “那孩子一定是暗恋小姐。”一名女仆说。她这句话说得轻松,但并未就此让

    县长千金放心。当时我为什么不转头斥责他呢——县长千金无比懊悔。

    隔天同一时刻,县长千金独自前往沙丘森林。“傲慢之眼”仍在那里面向画布

    作画,他一看到县长千金,脸上明显露出慌乱之色,不知该往哪儿摆的视线,落向

    画布。县长千金隔着画布,凝视着少年那凌乱的头发,内心逐渐变得平静。

    “你是在这个市街就读的中学生吗?”县长千金问。

    “没错。”少年冷淡地应道。“你日后想当画家吗?”

    少年无言颔首,接着开始慌张地玩弄起画笔。县长千金就像卡在胸口的浊气就

    此消散般,感觉心情轻松不少。她朝松树的树根坐下。抬头仰望,隔着树叶可以望

    见夏日闪亮的蔚蓝晴空,整面沙丘都传来那久久不散、令人心情沉闷的蝉鸣。少年

    显得局促不安,但他马上取出素描本,微微低着头,画起了县长千金。

    (二)

    县长千金一开始先佯装毫不知情,但接着她问:“你在画我吗?”少年板着

    脸,小小声地低语:“请不要动。”

    半晌过后,县长千金不理会少年,动作利落地站起身,命少年让她看那幅画。

    少年仍是沉默寡言,在添了两三笔修饰后,默默地递出素描本。同样的姿势,他画

    工精巧地连画了数张。县长千金一张一张细看,若有所思。

    “这样啊,那么,我来当你的模特儿吧。明天同样这个时候,请你准备好新的

    画布,在这里等我。”

    少年惊讶地仰望县长千金,但她不等少年回答,已径自转身朝树下奔去。接下

    来约一个礼拜的时间,两人每天都在同一座沙丘隔着画布相对而坐,但几乎没有任

    何交谈。县长千金每次面带微笑向少年搭话,他都板着一张脸,只会简短地回

    答“没错”或“不”。而他那宛如会将人灼伤的眼神,不断交互来回于县长千金和

    画布之间。

    某天因为临时有急事,县长千金没有预先向少年告知,便出门开始了十天左右

    的旅程。回来后,不巧又遇上连日降雨。夏天就这样匆匆来到尾声。

    某个放晴的白天,县长千金走到那片闪着亮光的杨树林。她来到平时常去的那

    处场所,只见少年宛如安置于该处的一尊雕像,默默地面向画布,一动也不动。

    “明天我要回东京了……”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能完成这幅画。”

    少年态度冷淡地应道,然后像在催促县长千金摆好姿势,已执起了画笔。在下雨的这段时间,夏日匆匆离去的凋零感,不只显现在这片沙丘,也显现于苍穹,蝉

    鸣声落寞得沉积不散。这幅画已近乎完成,呈现出县长千金意想不到的美。而在道

    别时,县长千金再度说道:

    “再见了。明天我就要回东京了……”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能完成这幅画。”

    少年面带愠色,以坚决的语气重复同样的话。接着他以木讷的动作摘下肮脏的

    帽子,弯下那高大的身躯,生硬地行了一礼,以此道别。

    翌日,县长千金踏上旅程。她在熟人们的热情欢送下走出停车场。这时,在炎

    炎烈日下,她从铁轨沿线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大吃一惊。那名高大的中学生抱着

    画具箱倚在电线杆旁,沉着一张脸,朝车内投射出祭典那天所看到的傲慢之眼。当

    车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慵懒地转过头来,晃动他宽阔的肩膀,缓缓前行。

    寒假时,县长千金并未回父亲任职的地方。当然了,如果满心牵挂少年的事,她会觉得自己很傻,而且,要是真的与少年重逢,那反而才怪呢。

    不过,县长千金在某个黄昏与人闲聊时,曾向一位友人说起悄悄话。

    “我曾经有个男友。他是身高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子,现在还是中学生,他是绘

    画的天才呢……”

    县长千金脱口说出“天才”这两个字时,感受到一股意想不到的满足感,仿佛

    把心中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因为透过这意想不到的名词,在静静的感伤

    中,她清楚地忆起夏日时透过沙丘森林的枝叶缝隙所看到的蔚蓝苍穹。

    盛开的樱花林下

    每当樱花盛开时,人们就会拎着美酒,大啖丸子,信步于花下,不住夸赞

    着“美景”“春色烂漫”,喜溢眉宇,满面春风,但这全是信口胡诌。为什么说是

    胡诌呢?大批人聚集在樱花树下,喝得酩酊大醉,随地呕吐,大打出手,这是从江

    户时代便有的事,以前有人会觉得樱花树下是可怕的地方,绝对没人会认为那是什么美景。近来一提到樱花树下,由于总是游人如织,在那里饮酒喧闹,所以给人欢

    快、热闹之感,但如果将人们从樱花树下移除,它便会顿时化为骇人的景致。因此

    在能剧中有个故事曾提到:某位母亲因心爱的孩子遭人贩子掳走,她四处找寻孩

    子,就此发疯,来到樱花盛开的树林下,在放眼尽是花瓣的樱花树下描绘孩子的幻

    影,因此发狂而死,为花瓣所掩埋(这部分是在下自己画蛇添足)。樱花林下一旦

    没有人影,就只剩骇人的气氛。

    昔日,铃鹿岭也有这么一条道路,旅人都得从樱花林下路过。在没开花的时节

    倒是安然无事,可一旦迈入花季,旅人来到樱花林下,个个都会变得意乱神迷。会

    想早点从樱花林下逃离,头也不回地朝有绿树或枯树的地方发足飞奔。只身一人时

    倒还好,因为头也不回地逃离樱花树下,来到正常的树下后,便会松口气,心中直

    呼“好险”,就此平安无事,但倘若是两人同行,可就不妙了。因为每个人的脚程

    快慢不同,总有一人会落在后头,所以就算在后方死命叫喊“喂,等等我”,但此

    时大多数人都已精神错乱,只会丢下朋友,一味向前狂奔。因此旅人们只要从铃鹿

    岭的樱花林下路过,尽管过去交情深笃,也会就此交恶,不再相信与对方的友情。

    基于这个缘故,旅人们自然而然不再从樱花林下路过,会专程绕远路,改走其他山

    路。过了没多久,樱花林偏离了干道,独自坐落在无人通行的寂静山林中。

    几年之后,一名山贼开始在这座山中住下。此人性情残暴,会来到干道上,剥

    下旅人们身上衣物,取人性命,下手从不留情。但即使是他这样的男人,来到樱花

    林下也一样心生恐惧,意乱神迷。于是从那之后,山贼开始讨厌樱花,他暗自在心

    中嘀咕——樱花这种东西真是可怕,看了就讨厌。明明没风,但总觉得樱花底下风

    声呼号。不过,正因为没有风声,所以四周阒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脚步声,在寂静、冰冷、毫无动静的风中被紧紧包覆,就像花瓣一片片飘零凋落,感觉灵魂

    好似也随之飘散,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所以人们才会想闭上眼,放声大叫,拔

    腿逃离,但要是闭上眼又会撞上樱花树,所以无法就此闭着眼睛,这样一来则更加

    精神错乱。

    不过山贼生性冷静,不知后悔为何物,所以尽管对此感到奇怪,却也不惧。明

    年再思考这个问题吧——他如是想,因为今年没心思细想。这个问题等明年花开,到时候再来好好推敲一番,他每年都这么想,一晃眼十几个年头过去,今年他又打

    算等明年再来细想,转眼又是岁末。在他抱持这个念头期间,妻子从原本的一人增加为七人,接着又从干道上掳来

    第八名妻子,连同抢下她丈夫身上的衣物。至于她丈夫,自然是一刀斩杀。

    打从杀死女子丈夫的时候起,山贼便觉得不对劲,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究竟

    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古怪,不过他向来不习惯拘泥于这种小事

    上,因而当时也就没特别在意。

    实际上起初山贼并无意取男子性命,他原本打算剥光他的衣服后,像往常一样

    说一声“快滚吧”,一脚将他踢开。但因为他身旁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山贼就此

    一刀杀了男子。此举不光他自己感到意外,对那名女子而言,同样也是出乎意料,当山贼回身而望时,女子吓得腿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山贼说:“从今天起,你

    就是俺老婆了。”女子点了点头。山贼执起女子的手,扶她站起,女子却说“我走

    不了,你背我”。山贼应了声“没问题”,轻盈地背起女子,迈步前行,但来到险

    峻的上坡处,山贼说:“这里很危险,你下来自己走。”但女子却紧抓着他应

    道“我不要,我不要”,怎样也不肯下来,“你想想,这种坡道,连你这种住惯山

    林的男人都觉得吃力了,我怎么可能走得动?”

    “这样啊,好,好。”山贼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满心欢喜,“不过,你

    还是先下来吧。俺有的是力气,所以并不是因为体力吃不消,想停下来喘气,而是

    因为后脑勺没长眼睛,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背着你,心里忍不住急了起来。俺想先放

    你下来,好好看看你可爱的脸蛋。”

    “我不要,我不要。”女子死命地抱紧山贼的脖子,“这么冷清的地方,我一

    刻都待不了。你快点带我去你住的地方,一刻都别停。否则我就不当你的妻子。你

    要是让我感到孤单冷清,我就咬舌自尽!”

    “好,好,知道了。你的要求,俺一概照办。”

    山贼面对这位美若天仙的老婆,对日后的生活充满期待,感受到一股几欲融化

    般的幸福。他耀武扬威地昂首挺胸,转了一圈,让女子看前山、后山、右山、左

    山。

    “这一大片山全是俺的。”

    山贼如此说道,但女子完全没搭理。山贼感到既意外,又失望。“你听好了。你眼前看到的所有山林、溪谷,甚至是从溪谷涌现的浮云,全都

    是俺的。”

    “你快走吧,我不想在这种满是岩石的山崖下久待。”

    “好,好。到家后,俺替你张罗一顿丰盛的大餐。”

    “你就不能再快一点吗?用跑的!”

    “这处坡道地势这么陡,连俺自己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没办法跑呢。”

    “真看不出,原来你这么窝囊。我竟然嫁给了这么没用的人当老婆。唉——唉

    ——今后我该仰赖什么过日子才好啊。”

    “胡说什么呢。不过就区区一条坡道嘛。”

    “唉,真令人着急。我看你是累了吧?”

    “说什么傻话。待俺上完坡,就跑给你看,保证连鹿都追不上!”

    “可是你好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脸色发青呢。”

    “做任何事,一开始都是这样。待会儿跑顺了,就会健步如飞,保证你在俺背

    后会晃得头昏眼花。”

    话虽如此,但山贼其实已精疲力竭,全身关节都快散了。当他返抵家门时,早

    已两眼发黑,耳鸣不止,甚至连用嘶哑的声音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家中的七个

    老婆前来相迎,而山贼光是放松自己像石头般僵硬的身躯,放背后的女人下来,就

    已是竭尽全力了。

    七个老婆看到这位从未见过的女子,皆因她的美貌而大受震撼,但女子则是因

    为这七个老婆的肮脏模样而大为震惊。这七个老婆当中,有的昔日也曾是花容月

    貌,但如今已风华不再。女子不禁感到害怕,退到了山贼的背后。

    “哪来的这些山怪啊!”

    “她们是俺以前的老婆。”山贼很伤脑筋,总算想出“以前”一词,套进话里,虽是匆忙之间想出的回

    答,但已算是可圈可点,不过女子却毫不客气:“哎呀,她们就是你以前的老婆

    啊?”

    “这是因为俺以前不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可人儿。”

    “那你杀了那个女人。”

    女子指着当中容貌最端正的一人喊道。

    “大可不必杀了她吧,你就把她当侍女看待不是很好吗?”

    “你杀了我丈夫,却舍不得杀自己老婆吗?你这样还想娶我当老婆吗?”

    从山贼紧闭的双唇中传出一丝呻吟。他突然虎跃而起,一刀斩杀女子所指的那

    个老婆,但他根本没空喘息。

    “换这个女的。这次杀这个女人。”

    山贼踌躇了一会儿,但旋即大步走向前,朝这个老婆的脖子手起刀落。人头滚

    向地面,兀自未停,女子已指向下一个女人,响起她那娇柔清亮的声音:“接下来

    是这女人。”

    被她指到的女人双手掩面,放声尖叫。山贼举刀过顶,朝尖叫处划过一道寒

    光。其他女人马上站起身,四处逃散。

    “要是逃走一个,我绝不原谅你。草丛里躲着一个,还有一个往上游逃去

    了。”

    山贼抡起血刀,在山林中东奔西跑。当中只有一名女子因为来不及逃开,吓得

    瘫软在地。她是里头长相最丑的女人,而且还跛脚,不过当男子将逃跑的女人一一

    斩杀,返回原地,随手举起血刀准备斩落时——

    “这女的就免了。我要留她当侍女。”

    “反正顺便,就一并杀了吧。”“你可真傻。我的意思是叫你别杀了她。”

    “这样啊?好吧。”

    山贼将血刀抛向一旁,一屁股坐向地面。疲劳感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为之一

    黑,他感觉屁股就像是从土里长出似的,清楚感觉到自身的重量。这时,蓦然察觉

    四周的寂静,突然生出一股恐惧感,令他大吃一惊,回身而望,发现女子站在原

    地,显得闷闷不乐。男子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感受,接着他的目光和灵魂都很自

    然地被女子的美所吸引,浑身无法动弹。但同时心中感到不安,是何种不安,为何

    不安,什么令他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就此吸走了他的

    灵魂,所以他才能泰然面对心中不安的波涛,不以为意。

    他心想,这种感觉还真似曾相识,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啊,对了,就是

    那个。”当他发现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正是那盛开的樱花林下。这类似从樱花林下走过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哪里像,又是怎么个像法,不过两者之间确实有相似之处。山贼的个性就是如此,总是一知

    半解,也不打算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山中漫长寒冬结束,尽管山巅和谷底的树荫下仍留有残雪,但花季即将到来,整面天空都呈现出春日将至的兆头。

    山贼心想,今年等樱花盛开后,要大胆一试。刚走进樱花树下时,还不会有什

    么异状,于是他拿定主意,朝樱花林中走去。先前走在樱花林下,会渐感意乱神

    迷,不管前后左右,往哪个方向瞧,一律都是覆满头顶的樱花,而往樱花林中央走

    近后,则会因极度的恐惧而盲目地横冲直撞。他心想,今年要在樱花盛开的林中静

    止不动,不,干脆就坐在地上吧。到时候也一并带这个女人去——他突然兴起这个

    念头,朝女子瞄了一眼,接着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急忙别过脸去。“要是让这个女

    人知道俺心中的想法,那可就糟了。”不知为何,这个想法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

    女子天生刁蛮任性,不论山贼再怎么用心帮她张罗菜肴,她都不满意。山贼在

    山林中奔走,猎捕飞鸟和野鹿,也会猎杀熊或野猪。那名跛脚侍女则是终日在林间

    找寻树芽和草根,但女子从未显露满意之色。“你打算每天让我吃这种东西吗?”

    “这已经是上等佳肴了。在你来这里之前,这类的菜肴俺平均十天才吃得上一

    次。”

    “你是山林野汉,所以对这种东西觉得满意,但我却是难以下咽啊。住在这种

    冷清的深山里,漫漫长夜里听到的尽是猫头鹰的叫声,至少在饮食上总该有不输京

    都的美食吧。啊!京都的风雅!现在完全被断绝京都风雅的我,心中是何等落寞,想必你不会明白。你夺走了我所有的京都风雅,而能给我的,就只有乌鸦和猫头鹰

    的啸叫。你却对此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残忍。”

    对于女子的这番怨怼之言,山贼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何谓京都风

    雅,也无从想象,更想不透竟然有人还会对现在这样的生活和幸福感到不满。他就

    只是对女子所埋怨的风雅不足感到困惑,也完全不懂该如何应对,因而深为这样的

    焦急所苦。

    过去不知有多少来自京都的旅人命丧他刀下,来自京都的旅人都是富豪,所带

    的行李也都很奢华,所以来自京都的人都是他的肥羊。当他好不容易抢来人们的行

    李,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时,他便会咒骂一句“啐,去你的乡

    巴佬”,或是“好你个土老百姓”。也就是说,他对京都的了解就仅此而已,那是

    拥有奢华行李的人们所住的地方,而他对京都人唯一会有的念头,就是要将他们洗

    劫一空。至于京都的天空在哪个方向,对他而言,完全没必要去探究。

    女子很珍惜发梳、笄、发簪、口红等物品,每当山贼要用沾满泥巴的手,或是

    染了野兽血污的手碰触女子的衣物时,总免不了挨她一顿训斥。就像衣服是女子的

    性命一般,而她的唯一职责就是守护衣物,她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命山贼整理

    修缮屋子。至于她身上的服饰,光一件窄袖和服和细绳还不够,一定得搭上好几件

    衣服和多条细绳,而且细绳还得绑成奇特的形状,垂挂在身上,再配合各种饰品,这样才算打扮完毕。山贼看得瞠目结舌,赞叹不已。他这才明白,就是如此大费周

    章才成就了女子的美,而他也因这样的美而得到满足。此事不容置疑,就部分来看

    这种美毫无意义,而且既不完整,也是无法理解的碎片,但在汇聚之后则形成一个

    完整之物;如果将此物分解,又会回归为无意义的碎片,山贼以自己的想法来理解

    这当中的道理,视此为一种奇妙的魔术。山贼砍伐山上的林木,制作女子吩咐的物品。到底要制作什么,所为何用,他

    在制作的过程中始终没能搞懂。他做了胡床和肱挂[1]。胡床就是所谓的椅子。在天

    放晴的日子,女子会命他搬出屋外,摆在向阳处或是树荫下,自己则坐在上头闭目

    养神。如在屋内,她会倚坐在扶手上,陷入沉思,而这些在山贼眼中,显得如此奇

    特、风情万种,而令人心烦意乱。女子在现实中施展魔术,而他自己身为魔术的助

    手,却又无时无刻不对魔术的结果感到惊诧、赞叹。

    跛脚侍女每天早上都为女子梳理她那头乌黑长发,而梳头用到的水,是山贼从

    遥远的溪谷清泉汲取而来,山贼对于自己如此用心的辛劳感到欣慰。自己也能为眼

    前的魔术尽一分心力,是山贼的愿望。他很想伸手轻抚那梳理整齐的黑发,但女子

    总是把他赶开,对他呵斥道“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男子就像孩子般把手缩回,望着亮泽的黑发被绑成发型,黑发中露出脸蛋。男子见证了“美”的诞生,感觉就

    像经历了一场不会成真的美梦。

    “这种东西真是……”

    他把玩着上头有图案的发梳和带有装饰的笄。那是他过去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和

    价值之物,现在依旧如此,对于事物间的调和、关系、装饰这类的意义,他仍没有

    任何见解。不过,他明白这当中存有魔力,魔力是物品的生命,物品也存在着生

    命。

    “你别这样把玩。为什么你每天都非得这样把玩不可呢?”

    “因为俺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

    “俺也说不上来。”

    男子感到难为情。他为之惊讶,但不知是什么令自己惊讶。

    男子就此对京都产生畏怯之心。他的畏怯不是恐惧,而是对不明白的事物所抱

    持的羞惭和不安,类似博学者对未知事物所抱持的羞惭和不安。每次女子一谈

    到“京都”,男子内心就会为之战栗。然而,只要是肉眼看得见的事物,他从不畏

    惧,所以他不习惯这种羞愧心,不适应这种恐惧心,因而他对京都只怀有敌意。他袭击过成百上千名来自京都的旅人,从来没有人足以与他匹敌,他对此相当

    满足。不管再怎么回忆过往,他都不会感受到怕遭人背叛或伤害的不安。当他察觉

    这点后,时常感到既愉快,又自豪。他拿女子的美貌和自己的勇猛做对比,而对自

    己的勇猛有所自觉后,他认为比较难以对付的对象,就只有野猪了。而事实上,野

    猪也不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所以他一样保有一份从容。

    “京都有长獠牙的人吗?”

    “有持弓的武士。”

    “哈哈哈。如果是弓,俺连山谷对面的麻雀都能打下。京都没有皮坚肉硬,足

    以把刀子震断的人吧?”

    “有身穿盔甲的武士。”

    “盔甲会把刀给震断吗?”

    “会。”

    “俺可是连熊和野猪都能制服呢。”

    “如果你真是这么勇猛的男人,那就带我去京都吧。凭你的力量,取得我想要

    的东西,将京都的精华都装饰在我身上。倘若你能让我由衷感到快乐,那你才真的

    算是勇猛的男人。”

    “这有何难!”

    男子就此决定前往京都。他打算用不到三天三夜的时间,将京都里所有的发

    梳、笄、发簪、和服、镜子、口红,全堆向女子身边。似乎什么事都不足以令他挂

    心,唯一挂心的却是和京都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那片樱花林。

    再过两三天,森林里的樱花将完全盛开。他已做好决定,今年一定要在那樱花

    盛开的森林里,一动也不动地坐下。他每天都偷偷前往樱花林,查看花蕾的大小。

    他对急着起程的女子说,还要再等三天。“难道你得打包行李?”女子秀眉微蹙,“别再让我等了。京都在呼唤我

    呢。”

    “可是,俺有个约定。”

    “你?这种深山野岭,谁会和你有约定?”

    “确实是没人。不过,俺就是有个约定。”

    “那可当真稀罕了。明明没人,你会跟谁有约?”

    男子再也无法隐瞒。

    “樱花就要开了。”

    “你和樱花有约是吗?”

    “樱花就要开了,俺得看过樱花后,才能出远门。”

    “这是为什么?”

    “因为俺得去樱花林下看看才行。”

    “所以我才问啊,为什么非去看不可?”

    “因为花开了。”

    “因为花开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花海下始终冷风飕飕。”

    “在花海下吗?”

    “因为花海是无穷无尽的。”

    “花海吗?”

    男子自己也不明所以,大感烦躁。“你也带我到花下去吧。”

    “那可不行。”

    男子直截了当地应道。

    “俺得单独前去才行。”

    女子面露苦笑。

    男子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苦笑。他过去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不怀好意的笑

    容,而且他并未将它判断成是“不怀好意”,而只是认为自己就算挥刀也无法加以

    斩除。证据就是,女子的苦笑就像盖了章一样,深深刻印在他脑中。它就像刀刃,每次一想起,脑中就会阵阵刺痛。而他无法加以斩除。

    第三天到来了。

    他悄悄出门。樱花已完全盛开。甫一踏进林中,脑中便回想起女子的苦笑。它

    化为过去未曾体会过的利刃,一刀劈进他脑中,这样便已令他思绪大乱。樱花林下

    的寒意,从无垠的四面八方涌来,他的身体旋即在这阵风的吹袭下变得透明,那来

    自四方的风呼号着,此地似已全然布满了冷风,只有他在叫唤的声音。他发足飞奔

    ——多么空虚啊。他哭泣、祈祷、挣扎,只想着要逃离,而当他明白自己已冲出樱

    花林下时,宛如大梦初醒。唯一与做梦不同的是,他确实感受到令他上气不接下气

    的肉体痛苦。

    ★

    男子、女子、跛脚侍女,就此开始在京都居住。

    男子每晚都奉女子之命潜入宅邸,去盗取和服、宝石、装饰品,但光是这样仍

    不足以满足女子。女子最想要的,是屋里住户的项上人头。

    他们的家中已搜集了数十座宅邸住户的人头。屋内四面以屏风区隔,摆满了人

    头,有的人头则是悬挂高处,由于数量着实太多,男子已分辨不出人头的身份,但

    女子却很清楚,如数家珍,尽管人头的头发脱落,尸肉腐烂,化为白骨,但她仍清

    楚记得这是哪户人家的哪个人。要是男子和跛脚侍女随意更动人头摆放的位置,她便会大为光火,直嚷着这里属于哪户人家,那里属于哪户人家,从而变得无比唠

    叨。

    女子每天玩弄人头。人头带着家仆出外散步,人头一家人会到别的人头家玩,人头彼此谈恋爱,女性人头抛弃男性人头,而男性人头又遗弃女性人头,从而让女

    性人头伤心落泪。

    某家大小姐的人头被某个大纳言[2]

    的人头欺骗了: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

    纳言的人头假装成大小姐心上人的人头,悄悄前去与她行鱼水之欢,而在云雨过

    后,大小姐的人头才察觉不对。大小姐的人头怨不得大纳言的人头,只能为自己可

    悲的命运饮泣,出家为尼。结果,大纳言的人头来到尼姑庵,要侵犯已出家为尼的

    大小姐人头。大小姐的人头本想一死了之,但最后还是屈服于大纳言人头的甜言蜜

    语,就此逃离尼姑庵,躲在名为山科的村落里,成了大纳言人头的小妾,蓄发还

    俗……其实大小姐人头和大纳言人头都已毛发脱落,腐烂,蛆虫直冒,露出森森白

    骨。两个人头共坐对饮,沉溺情爱,齿牙相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腐烂的尸肉互

    相粘黏,鼻子扁塌,眼睛处也成了空洞的眼窝。

    每次见这紧靠着彼此的两颗人头完全崩塌变形,女子便满心愉悦,放声大笑。

    “来,把脸颊吃掉吧。啊,真好吃。大小姐的喉咙也一并吃了吧。好了,眼珠

    也一块啃了吧。我帮你吸一下吧。嗯,我舔。哎呀,真是香甜可口,教人回味无穷

    呢。我说你啊,你得好好啃哦。”

    女子咯咯娇笑。那清亮悦耳的笑声,如同敲响轻薄的瓷器所发出的轻快声响。

    当中也有僧人的人头。女子似乎很憎恨僧人的人头,总是拿它当反派,使其受

    尽憎恨,惨遭虐杀,或是遭官差处刑。僧人的“头”在变为“首级”后,反而长出

    头发,不久头发脱落,尸肉腐烂,化为白骨。变成白骨后,女子命男子再拿别的僧

    人的头来。新的僧人头仍保有少年的稚嫩之美,女子见了很是开心,将人头摆在桌

    上,喂它喝酒,与它腮碰腮,舔它,搔痒,但很快就又腻了。

    “我要一个胖一点、更惹人厌的人头。”

    女子下令道。男子觉得麻烦,一次拎了五颗人头回来:有步履蹒跚的老僧人

    头;也有眉毛粗大,两颊肥厚,鼻子活像脸上粘着一只青蛙的僧人人头;有长得尖耳马脸的人头;有长相端正规矩的人头……但女子只看上其中一个。那是一名年约五

    十的大和尚的人头,长相丑陋,眼尾下垂,两颊松弛,嘴唇丰厚,就像是因为嘴唇

    太重而合不上嘴,当真是一副窝囊样。女子以双手手指抵住它下垂的眼尾两端,绕

    动几圈后将它往上吊,拿两根棍子插进它那狮子鼻的鼻孔中,将它倒立起来滚动,或是紧搂在自己胸前,将自己的乳房抵向它的厚唇间,让它含住……看到如此景象,女子纵声大笑,但很快又腻了。

    当中也有美娇娘的人头。那是清新脱俗、文静高贵的人头,带有一点孩子气,但死后的容颜却透着一丝大人的忧郁,仿佛快乐、悲伤、成熟的思绪全藏在那紧闭

    的眼皮深处。女子把这颗人头当成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一样疼惜,帮人头梳理黑发,还帮它化妆。她念叨着这么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可谓是呵护备至,此时女子浮

    现出的温柔神情,仿佛会散发出花香。

    为了这颗少女的人头,需要有颗年轻公子哥的人头来搭配。公子哥的人头也经

    过一番用心的化妆打扮,两颗年轻人的人头就此沉浸在狂热的恋爱游戏中。时而闹

    脾气,时而欺骗,时而露出哀伤之色,不过当两人的热情一旦点燃时,其中一人就

    如同燃起熊熊烈火,会将另一人烧成灰烬,双方都欲火焚身,化为高涨的烈焰,相

    互燃烧。但没过多久,就会有坏武士、好色之徒、恶僧这类的肮脏人头前来阻挠,公子哥人头遭人拳打脚踢后,丢了性命,那些肮脏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袭向少女人

    头,肮脏人头的腐肉粘上少女人头,像獠牙般的牙齿咬住它,它的鼻头就此缺了一

    块,头发被扯下。接下来,女子用针在少女人头上戳出洞来,再用小刀又割又刨,将它变得比其他人头都还肮脏,令人不忍卒睹,之后便丢弃了。

    男子讨厌京都。京都里的稀奇事物他也已看惯,如今心中只存在着一股无法融

    入的隔阂感。尽管他在京都里也和寻常人一样,穿着水干[3]

    ,但还是一样露出小

    腿,大步而行。白天出门时,无法在腰间佩刀,而且非得到市场采买才行,到有娼

    妓的居酒屋喝酒,也得付钱。市场上的商人捉弄他,挑菜来兜售的乡下女人和小孩

    也捉弄他,甚至连娼妓也嘲笑他。在京都,贵族都搭牛车行走在道路中央。身穿水

    干、打着赤脚的家臣,可能是喝了别人款待的酒,满脸通红,趾高气扬地走在路

    上。男子常在市场、路上、寺院的庭园,遭人呵斥为“傻瓜”“笨蛋”“蠢材”。

    尽管如此,他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动怒。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无聊。他深深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无聊透顶而且聒噪。大狗走在路上,小狗就会猛吠。男子就像是只遭吠的狗,他讨厌别扭、嫉妒、闹脾气、思考。他认为山中的野兽、树木、溪流、飞鸟就不会这般聒噪。

    “京都真是个无聊的地方。”他对跛脚侍女说,“你会不会想回山里?”

    “我不觉得京都无聊。”

    跛脚侍女应道。她整天都忙着张罗三餐、洗衣,而且还和左邻右舍闲聊。

    “在京都可以和人聊天,不会觉得无聊。反而是山里才无聊,我讨厌那里。”

    “你不觉得聊天很无聊吗?”

    “当然不会。不管是谁,只要聊天就不会觉得无聊。”

    “但俺却觉得,聊愈多愈无聊。”

    “你都不说话,所以才觉得无聊。”

    “哪儿的话。就是说了话觉得无聊,所以俺才不说啊。”

    “那你就试着说说看吧。包管你会忘记无聊。”

    “说什么?”

    “想说什么尽管说。”

    “哪会有什么想说的。”

    男子感到气恼,打了个哈欠。

    京都也有山。然而,山上有寺院,有草庵,反而有更多人来往于山中。从山上

    可以一览京都的全貌——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家。他心想:这是何等肮脏的景象

    啊!

    白天时,他几乎忘了自己每晚都在杀人。因为他对杀人感到无聊。什么事都提

    不起兴趣。就只是一刀砍下,人头落地,如此而已。人的颈部是柔软之物,完全没传来砍中骨头的手感,就像在切萝卜一样,不过人头的重量倒是令他颇感意外。

    他隐约能明白女子的心情。钟楼有一名僧人,胡乱地敲响大钟。男子心想:瞧

    他做这事,多傻呀。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和这些人面对面生活,我

    可能也会选择砍下他们的脑袋,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过,女子的欲望无穷无尽,这也令他觉得无聊。女子的欲望,就像在空中直

    线往前飞的飞鸟,没空休息,且不断地直线往前飞。这只鸟不会疲累,快意地破风

    翱翔,流畅地持续飞行,毫无休止。

    但男子却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儿。在枝丫间穿梭跳跃,顶多会偶尔飞越山谷,就

    像停在枝头上打盹的猫头鹰。他身手敏捷,常活动全身筋骨,也常行走,动作利落

    灵活。但他内心却是一只懒惰的鸟,从没想过要无止境地直线往前飞。

    男子站在山上凝望京都的天空。空中有一只鸟直直地往前飞去,天空由白昼转

    为黑夜,再从黑夜化为白昼,无穷尽的明暗反复循环。它的尽头什么也没有,不论

    历时多久,一样只有无穷尽的明暗。男子无法理解这种无穷尽的现象,一日过去,又一日过去,日复一日,他思考明暗无穷尽反复的现象,想到头痛欲裂。这不是因

    为思考造成的疲累,而是思考所带来的痛苦。

    回家后,女子一如平时,仍沉浸在玩人头的游戏中。女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

    早已等候良久的神色。

    “今晚你带颗白拍子[4]

    的人头回来。要找一颗特别漂亮的白拍子人头哦。因为

    我要拿它来跳舞。我来唱首流行曲给你听吧。”

    男子想要回想起刚才在山上凝望的那无穷尽的明暗。这屋子应该就像那永无止

    境、明暗不断反复的天空一样,但他此时偏偏想不起来。而女子也不是飞鸟,她仍

    是平时那美艳动人的女人。他回答道:

    “俺不要。”

    女子大吃一惊。最后甚至笑了起来:“哎呀,你也变胆小了吗?原来你也只是

    个胆小鬼嘛。”“俺不是你说的那种胆小鬼。”

    “不然是什么?”

    “因为没完没了,我感到厌烦了。”

    “哎呀,这就奇怪了。任何事都一样没完没了。我们每天吃饭,不也是没完没

    了吗?每天睡觉,不也是没完没了?”

    “这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男子答不出话来。但他就是觉得不一样。为了摆脱这种辩驳不过她的痛苦,他

    走出屋外。

    “要带白拍子的人头回来哦。”

    后方传来女子的叫唤声,但他没答话。

    为何不同,怎样个不同法,他苦思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不透。夜色渐深。他又

    往山上而去。此时已看不见天空。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在思考天空坠落的事。天空往下坠,而他就像被人勒住

    脖子般,痛苦难受,就如同杀了那名女子。

    只要杀了女子,就能停止持续奔跑在天空无穷尽的明暗中,而天空将就此坠

    落,他得以松口气。但是,他的心脏却开了个大洞,飞鸟的身影从他胸口飞走,消

    失无踪。

    那女子就是俺吗?在空中无穷尽地往前直线飞去的鸟儿,就是俺自己吗?他心

    中产生怀疑。杀了女子,就是杀了自己吗?俺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非得让天空坠落不可,这点他也想不透;所有的想法都难以捉摸,而拿

    走想法后,剩下的只有苦痛。天色破晓,他已没勇气回到女子所在的那个家,就在

    山中盘桓了数日。某天一早,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樱花树下。那是单独一棵樱花树,樱花

    盛开。他大吃一惊,弹跳而起,但并不是要逃离,因为就只有这么一棵樱花树。他

    突然想起铃鹿岭的樱花林。那座山的樱花林,现在肯定也同样樱花朵朵绽放。男子

    因这股怀念之情而忘我,陷入沉思。

    回山上去吧!我要回山上去!为什么如此单纯的事,我竟然会忘了呢?为何会

    老想着要让天空坠落呢?他感觉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有一种获救之感。之前他

    甚至丧失了知觉,感应不到山里早春的气味,此刻这一切又重新回到他身边,感觉

    得到那强烈的寒意。

    男子回到家中。

    女子满面春风地迎接他。

    “你去哪儿了?我说了那些任性的话,让你受苦,是我不对。不过你也该替我

    想想,你离开后我有多寂寞啊。”

    女子过去从没这么温柔过,男子感到心痛,他的决心差点就此融化。然而,他

    心意已决。

    “俺决定要回山上。”

    “要留我在这里吗?你心里怎么会存有这么残忍的念头?”

    女子因愤怒而眼中燃起烈火,脸上尽是遭人背叛的愤恨之色。

    “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情的?”

    “所以俺才说,俺讨厌京都。”

    “有我陪你也一样讨厌吗?”

    “俺只是不想再继续住在京都了。”

    “可是你有我在啊!莫非你讨厌我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独守空闺,心里

    想的全是你呢。”女子眼中噙着泪水。这是女子第一次眼眶泛泪,怒容已从女子脸上消失。此时

    她埋怨男子的无情,心中满是悲切。

    “因为你不是非得住京都不可吗?俺则是非得住山上不可。”

    “如果没和你同住,我无法活下去啊。你就没办法懂我的心思吗?”

    “可是俺非得住在山上不可。”

    “既然你要回山上,那我也一起回山上。就算只和你分离一天,我也活不下

    去。”

    女子睁着泪汪汪的大眼,把脸埋进男子胸前,热泪直淌。泪水的温热渗进男人

    胸中。

    没有男子,女子的确活不下去。新的人头是女子的生命,而能为女子带来人头

    的,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他是女子的一部分,女子绝不能放走他。女子深

    信,当男子的乡愁得到缓解时,一定会再次带她回到京都。

    “可是,你能在山上生活吗?”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到哪里我都能生活。”

    “山上没有你想要的人头哦。”

    “如果非得从你和人头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我会放弃人头。”

    男子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因此他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如此求之不得

    的事,过去就连在梦里,他也从没想过。

    他心中洋溢全新的希望。此事的来访是如此突然、直白,使得他先前的一切痛

    苦感受全被隔离在难以捉摸的远方。他甚至忘了,女子一直到昨天为止,都不是这

    样的温柔性情。眼前他只看到现在和明天。

    两人将跛脚侍女留在京都,立刻往山上出发。出发时,女子悄悄对跛脚侍女留

    下一句话——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

    昔日的群山重现眼前,仿佛只要开口叫唤,它们就会应声。男子决定走旧路返

    家,那条路因为无人涉足,已看不出原本的路形,变成寻常的树林和山坡。而顺着

    这条路走,会路过樱花林下。

    “你背我。这种没路的山坡,我走不了。”

    “好,当然没问题。”

    男子轻松地背起女子。

    他想起之前掳获这名女子的事。那天他同样也是背着女子,顺着山岭另一侧的

    山路往上而行。那天心中同样洋溢着幸福,但今天的幸福感更加丰沛。

    “第一次遇见你那天,我也是叫你背我呢。”

    女子也忆起往事,如此说道。

    “俺也正想起那件事呢。”

    男子喜滋滋地笑着。

    “喏,看得到吧。这一大片山全是俺的。山谷、树木、飞鸟,甚至是浮云,全

    都是俺的。这山真是好。让俺忍不住想痛快地跑一跑。因为这一切在京都都没

    有。”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也是要你背着我跑。”

    “没错。当时可累死俺了,跑得我眼冒金星。”

    男子可没忘了那盛开的樱花林。然而,在这幸福的日子里,那盛开的樱花林又

    何足为惧?他一点都不怕。

    樱花林逐渐出现在眼前。当真是一整片盛开的花海;在清风吹拂下,花瓣纷纷

    飘落,地上铺满了花瓣。这些花瓣是从哪儿落下的呢?因为放眼望去,头上尽是一

    朵又一朵盛开的樱花,看起来完全感觉不出它们曾掉落任何一片花瓣。男子走进盛开的樱花林下,四周万籁俱寂,寒意渐浓。他猛然发现,女子的手

    变得冷若寒冰,顿时不安起来。他立即领悟,女子是妖怪。倏然,一阵寒风从樱花

    林下的四面八方吹袭而来。

    紧紧抱在男子背后的,是个有一张大脸、全身泛紫的老太婆。她的嘴巴直咧至

    耳根,卷曲的头发呈绿色。男子向前飞奔,想将她甩落,但妖怪双手使劲,紧掐他

    的喉咙,使他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全神贯注,鼓足全身之力,将妖怪的

    手松开。脖子从妖怪双手的缝隙间挣脱,那妖怪从他背后一滑,跌落地上。这次换

    他压制住妖怪了。他紧紧勒住妖怪的脖子,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使出浑身的

    力气掐住女子的脖子,而她已经气绝身亡。

    他双眼变得模糊,试图用力睁大眼睛,但感觉并未因此而恢复原本的视力。因

    为他所杀害的不是恶鬼,而是刚刚背着的女子,女子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

    他的呼吸顿时停止。他的力气、思考,全都同时停顿。已有几片花瓣落在女子

    的尸体上,他摇晃女子,放声叫唤,紧搂着她,但全都徒劳无功。他放声号啕。应

    该是从他在山上住下后,一直到今日,他都从没哭过吧。而当他很自然地回过神来

    时,他的背后也堆积了不少粉白色的花瓣。

    那里正好位于樱花林的正中央,四方的边界都被樱花掩盖,看不见深处。他平

    时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消失,从樱花林边界吹来的寒风也消失无踪,就只有花瓣持续

    悄然散落。他第一次在樱花盛开的树底下静静坐下,这次他能永远坐下去,因为他

    已无处可归。

    盛开的樱花林下隐藏的秘密,至今依旧无人能解。或许这只是“孤独”。因为

    男子已不需要畏惧孤独,他自己即是孤独。

    他开始环视四方:头顶有樱花,花下悄悄蕴含了无限的空虚,花瓣悄然飘落,仅只如此。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秘密。

    不久后,他感觉到有个温热之物,他发现那是他自己心中的悲戚。在花瓣与空

    虚的冷冽包覆下,那团温热之物的形体开始变得愈来愈清楚。

    他想拨走女子脸上的花瓣。正当他的手即将碰触女子的脸庞时,感觉似乎发生

    了什么怪事。只见他手掌下全是飘降堆积的花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化为数片花瓣。而当他想拨开花瓣时,他的手和他的身躯也在他往前伸展时消失无踪。只

    剩下花瓣和弥漫不散的冰冷空虚。

    [1] 肱挂,坐时让下臂和手肘靠着的旧式家具,或称“座用扶手”。

    [2] 大纳言,日本古代官职。为商议政事、议论天皇敕命的重要官职。

    [3] 水干,日本古代朝臣的礼服。随着时代的推移,已逐渐成为日本武家及公家的日常服装。

    [4] 白拍子,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到鐮仓时代为皇室表演传统舞蹈的女性舞者,也有男性的白拍子。

    闲山

    昔日在越后国一处叫鱼沼的穷乡僻壤,有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僧,人们都称

    他是闲山寺的六袋和尚。

    在某个初冬的深更时分,和尚喜爱白雪反射带来的亮光,全身心投入抄经的工

    作中,忘却了时间的流淌;这时,窗外突然伸进一只毛茸茸的手,朝他脸上摸了一

    把。和尚拿起朱笔,在对方的手掌上写了个“花”字,接着继续埋首于抄经的世界

    中,心无杂念。

    转眼已月落星沉,这时窗外频频传来哭喊声。刚才那只手再次伸进窗内,有个

    声音说道:“大师,我一时糊涂,戏弄佛门高僧,您写下的文字太过沉重,压得我

    连路都走不好了。请您可怜小的,为我擦除这字吧。”和尚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狸

    猫。和尚拿笔润了润砚台水,替它洗去掌上的文字后,它便闪身挤进雪间的缝隙,消失于黑暗中。

    隔夜,有人敲响僧房的窗户,出声叫唤。和尚打开防雨的木门一看,昨晚那只

    狸猫手中拎着铁杉的树枝,抛进屋内后,又一溜烟逃了。

    之后,每晚它都会带着当季的草木来到窗前,就此成为习惯。这一人一兽日渐

    熟稔,培养出无话不谈的情谊,狸猫开始替和尚打杂跑腿,对和尚的高风亮节感到

    敬佩,进而变身成小沙弥的模样,在一旁服侍。

    这只狸猫人称“团九郎”,在狸猫一族中小有名气。不久,团九郎已能熟背经文,与和尚诵经唱和,并学会各种仪式规矩,陪同其早晚的坐禅,甚至连三十棒[1]

    的训诫也不畏惧。

    六袋和尚擅长和歌俳谐,有时还会雕刻佛像、菩萨像、罗汉像等。他雕刻的罗

    汉像、居士像面貌与狸猫有几分相似,但这或许纯属偶然,与团九郎无多大关系。

    不知不觉间,团九郎也学会雕刻的诀窍。他四处搜寻木材,待和尚熟睡后,自

    行盘坐于僧房的角落,一旦挥动起凿子,便抛却万般杂念,连东方既白都不自觉。

    六袋和尚在临死前六天,便已预知自己的死期。诸事安排妥当后,没留下半句

    辞世的文句,也没特别留下只言片语,宛如起身来到前庭散步般平静地圆寂了。

    团九郎已体会参禅的三昧,了解诵经的闻法喜悦,所以和尚圆寂后,他仍未离

    开闲山寺。他厌恶五蕴[2]

    的羁绊,发愿要一心求得解脱。

    新住持名叫弁兆。此人单纯只是个酒鬼。虽然与前任住持的高风亮节相差了十

    万八千里,但他遵守一生不犯的戒律,将一天的喜悦寄托于一醉一睡之间,算是位

    平庸无奇的和尚。

    弁兆对于饮食的挑选相当用心,对于汤的口味总会吩咐要多方料理。他禁止团

    九郎坐禅诵经,派他到山后去摘取树芽,命他揉制荞麦面。待他喝醉后,还会命令

    团九郎替他按摩双肩,接着便像在炖萝卜头一样沉沉入睡。这当真是令团九郎意外

    不已,此人的一言一行皆俗不可耐,不忍直视。

    某天傍晚,团九郎变身成一名云游僧,走进山门。当时弁兆正因为小沙弥无故

    消失而满腹牢骚,没心思准备酒食。

    这名云游僧身长六尺有余,一身劲骨丰肌,手脚好似老树。双眼炯炯如火炬,两颊凹凸如岩块,鼻孔呼气如风,一对厚唇犹如两条麻绳。

    云游僧来到僧房,立于弁兆面前,以破钟般的大嗓门问道:

    “噇酒糟汉[3]

    大啖佛法,何哉?”弁兆放下手中酒瓶,以丹田之力大喝一声回

    应。

    只见云游僧缓缓朝地炉上方躬身弯腰,左手揪住右手衣袖,将健壮的手臂伸进通红的炉火中。就此抓住一大块炭火,再次立于弁兆面前。

    “噇酒糟汉大啖佛法,何哉?”

    云游僧朝他逼近,将火红的炭火抵向弁兆鼻端。弁兆就此没勇气再出声呵斥,他吓得血色尽失,向后倒退。

    “这掠虚头汉[4]!”

    云游僧一跃向前,准备将炭火塞进弁兆口中。弁兆迅如飞鸟地转身,落荒而

    逃。就此逃逸无踪,再也不知其下落。

    云游僧成了住持,人称“吞火和尚”,亦即狸猫团九郎。他憎恨懈怠,一心祈

    求能见性成佛,终日沉浸于坐禅,有时整晚都在雕刻佛像,尝尽了寂静的孤独。

    村里有位名叫久次的蠢汉,觉得这位道行尚浅的僧人终日坐禅实在滑稽,在某

    个举办聚会讲经说法的傍晚悄悄潜入僧房,在和尚的食物里撒上磨刀粉。因为据说

    一旦吃了磨刀粉,就会猛放屁,想停也停不下来。

    于是,吞火和尚一开口,就忍不住想放屁,狼狈之至。朝丹田使劲想要止住,却只是造就出更大的响屁,可是一旦松开丹田紧缩的力量,又会心神涣散,方寸大

    乱。

    “那就先来诵经吧。”

    吞火和尚强忍腹痛,缓缓站起身,端坐于木鱼前。他打算趁众善男信女一同诵

    经时,再暗中宣泄一番。于是他先试着微微排个小风,结果完全出乎意料,根本就

    是大排风,奔流不止,挡都挡不住。风笛声在天花板形成回音,众人皆感诧异,就

    此停止诵经时,他发出的各种凹凸不一的风声,呈现出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精妙

    乐音。臭气盈满堂内,人们忍不住以袖掩鼻,一察觉有人站起身,大家便争先恐后

    地逃离佛堂。

    释迦牟尼当初成道时也曾降服心魔,正法必会伴随阻碍。之所以为了抑制放屁

    而吃尽苦头,也是因为尚未勘透佛法。因放屁外泄,而狼狈不堪,方寸大乱,也是

    因为尚未参透佛法真谛,得大自在,达妙觉之地。换言之,若能了悟一切,得大解脱,则拈花与放屁肯定完全相同。团九郎在宁静的夜里独自端坐,作如是观。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叹俗人难以度化,就此在离村庄四公里远的深山里盖了一

    座草庵,遗世而居,投入禅定的修行中。

    转眼秋去冬来,一群乡下卖艺人路过这处草庵。

    雪国的农夫们每到冬天,在故乡无处谋生,只得出外到他乡工作,直到雪融为

    止,这是自古沿袭下来的习俗。视各个村落不同,有的到滩或伊丹等地当酿酒工,有的到江户当仆役,各种工作都有,不过,当中有些村落专做越后狮子[5]

    的表演,有些则是在各个农村巡回,进行神乐、狂言、戏剧等表演的传承。他们原本的正职

    是农人,而这项副业大多也是世袭而来,如今在这一带,有些村落每到冬天还是会

    四处巡回演出戏剧。在深逾一丈的雪地上架设舞台,而观众们也同样在雪地上铺设

    草席,打开自己带来的多层餐盒,喝酒看戏。入场没特别限定金额,所以很少有人

    会付钱,一般都是以白米、味噌、蔬菜、酒等充当门票费,带着一家老小聚在台前

    欣赏。演出者似乎以演出为乐,虽说是在寒气袭人的雪地上,但现场却是一副春风

    和畅之貌,在表演的空当,舞台上下人们不时会谈到“三年前,演勘平[6]

    的那位俊

    俏小生怎么啦?年轻姑娘都很迷他呢,不知道现在过得可好”,“听说那小子娶了

    老婆,今年暂停演出”。看起来像团长的老爷爷,虽然一副贫农模样,一身精壮体

    格,但他扮起旦角来,身段柔美哀切,令人看得泪湿衣袖,尽管他已岁数颇大,依

    旧宝刀未老。

    正巧这剧团成员中有人染病。所幸路过这处草庵,他们请求在此留宿,便将病

    患扛进草庵,但一两天过去,病情仍不见好转。由于还得赶路,剧团只好先行离

    去,留下一人照料病患。

    病患从傍晚开始发烧,夜里还做噩梦,不断梦呓,屡屡讨水喝;直到黎明时

    分,才得以熟睡。在一旁照料的男子恳请和尚为病患祈祷,因为他想起当初村里的

    某人同样受高烧所苦时,在接受过真言宗的僧人祈祷,将写有“唵摩耶底连”的符

    咒化入水中后,隔天便退烧康复之事。

    “贫僧并非拥有此等法力的活菩萨。”和尚回答道,“如你所见,贫僧只是个

    逃离俗世,一心追求得道解脱,资质驽钝的修道之人。虽想参透生死,达到即心即

    佛,非心非佛之境界,但妄想难以根除,所参透之事极为浅薄,充其量只算是个尿床的小鬼,从没想过要替人加持祈祷。”和尚完全没有接受其请托的意愿。

    病患日渐衰弱,连生活起居都有困难,频频思念家乡,怀念故人;他的声音也

    日渐虚弱无力,令陪同照料的友人为之长吁短叹。于是友人一再恳求和尚为病患祈

    祷。

    “一切皆是命数,须空观一切,若心有杂念,则无法成佛。”

    和尚的回答仍是十分简短,如同身旁没有濒死之人一般,终日依旧专注于禅

    定。他那打坐的身影,就像拥有自己的山寨,施展妖术的蛤蟆一样,看起来威仪十

    足,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由于病患的病情每况愈下,陪同的男子也无计可施,于是只要一有空,便抓着

    专心于坐禅的和尚的膝盖用力摇晃,恳请他施展法力。男子摇晃和尚膝盖时,感觉

    就像眼前矗立着一棵树根粗大的松树,他抓着树瘤在摇晃,可松树纹风不动,令人

    感到绝望。

    “有生者必有死灭。切勿兴执着心,乱往生之素怀。”

    和尚就像对俗人的执念感到厌恶一般,有时会面露不悦之色如此说道。尽管男

    子一再抱着他的膝盖摇晃,他也未曾睁眼。

    然而,和尚脸上的气色就像在和病患比谁恶化的速度快似的,光泽日渐流逝,他健壮的身躯,感觉也飘散出一股衰弱之气。

    待春天到来,剧团成员再次回到草庵时,病患正处于弥留之际。人们坐在这位

    不幸的病患枕边,为他悲叹感伤。不过,即将消逝的生命,并不会因人们的感伤而

    挽回。

    他们在草庵后山的山腰处找到一处可以眺望远方的平地,含泪葬下病患的尸

    骸。虽然和尚照规矩为死者回向、超度其前往西方极乐,但他的气色却愈来愈糟,不仅面色如土,还微带浮肿,眉宇间更是难掩愁色,全身透着虚弱之色,仿佛连行

    走的力气都没有,模样很不寻常。

    团长为一行人在此长期逗留,打扰和尚清净一事道歉,并感谢他为死者回向的辛劳,和尚应道:

    “种善根、回向[7]

    ,乃比丘之职责,更何况贫僧乃遗世而立之沙门,施主不必

    言谢。不过,既然蒙您此言,贫僧也就说出心中所愿吧,望您能怜悯贫僧的求悟之

    心,体恤此难以斩断尘劳的驽钝之心,早日让贫僧独居此地,以免俗世之风化为解

    脱得道之魔障。”

    他连说这句话都显得软弱无力,气喘吁吁。

    众人觉得扫兴,急忙整理死者遗物,就此告辞,而和尚似乎连等候都不耐烦,众人见他这般态度,皆颇感不悦。

    一行人走了约六十米远后,后方突然响起奇声巨响。当众人听见那低沉的传遍

    全山地表的声响时,踩在地上的双脚已浮离地面七八寸高,尽管试着朝丹田使劲,仍旧无法踏向地面,一直到那声音自然消失后,这现象才消失。众人一惊,转头望

    向草庵的方向,只见和尚抓着屋柱,喘息不止,双肩颤动。

    当再次听到那巨响时,和尚的僧袍宛如要朝天际飞去一般,下摆高高扬起,人

    们的双脚很自然地离地而起,再次浮向半空。

    庵寺的放屁和尚——

    山中的细雪也为之染黄——

    即使仲春也开出枫红——

    屁股朝向佛像会受报应,此话怪哉——

    如果连佛像也变得金光闪闪——

    岂不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某日,有位村民造访草庵,想请和尚帮忙。还没开口叫唤,便已看到和尚专注

    于坐禅的身影。“在下有事请托。”

    访客望着和尚的背影,毕恭毕敬地问候。打坐的和尚一动也不动,更无开口回

    应。访客逐渐提高音量,以同样的话又叫唤了四五次,但就像对着木雕说话般,没

    半点回应的动静。

    村民无事可做,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屋顶斜倾,到处坑坑洞洞,甚至还开了一

    个可以望见天空的大洞。照这样子来看,下雨的日子这里就算撑伞,恐怕也顶不

    住,而榻榻米上也同样布满青苔。蛇找到这个好住处,四处爬行,而虫子也庆幸有

    这么一处空气浑浊之处,在此群聚繁衍,一点都不像是寻常人的住处。就连和尚也

    像是长出青苔般,他那健壮高大的身影,好像从谷底冒出的岩石,高高隆起的前额

    和两颊也因污垢而泛黑,像岩壁般散发出黝黑的纹理光泽。

    这名访客朝外廊走去。

    “大师。”

    他往前探头,反复叫了三四次,但和尚似乎没听见。

    他再也按捺不住,单膝跪向雨廊,变成要往内爬的姿势,伸长手臂,准备摇晃

    和尚的背。

    “大师。”

    这时,他突然翻了个跟斗,跌在黄土地面上。他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刚才

    看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当时和尚背对着他,但他自己在心中想象,和尚或许脸上会掠过一丝不悦的暗

    影。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目睹和尚的身影膨胀变大,占满了整个屋子。

    访客早已忘了腰椎的疼痛,一路朝山麓逃窜而去。

    某年,一名旅人在赶路时遇上天黑,发现这处破烂的草庵,就此走进,在此过

    了一夜。

    草庵无人居住,墙壁倒塌,壁板脱落,夜风吹进屋内,直透人肌骨,地板的缝隙处杂草丛生,每次风起,便会随风摆荡。

    夜阑时分,旅人突然醒来,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因为他听到附近有人叽叽喳喳

    的交谈声。听起来像是远处在放声大笑,也像是近处有许多人低声窃笑。旅人凑向

    声音传出的方向,伸手在墙壁的孔洞探寻,悄悄往内窥望。眼前出现的光景,令他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座高大的寺院,分不清是从何处射进的光线,也无法透过眼前的微光而

    得知它的深度和高度。有无数名小沙弥跪地,万头攒动,占满了这座高大的寺院。

    一人拉着别人的衣袖,一人双手掩着嘴,一人敲打着自己的头,还有一人按着侧

    腹,他们呈现出千姿百态,或骂或笑,或窃窃私语。

    不久,在寺院的最深处,一名小沙弥站起身。他的左右手各握着小树枝,摆出

    用双肩扛着树枝的姿势,张开双臂,引吭高歌。

    不见花儿——

    他一边唱歌,一边往后高高地翘起屁股,模样逗趣,同时像要飞起来似的轻灵

    舞动着。

    哎呀,真羞人。真羞人。

    小沙弥逗趣地唱着小曲,将手中的小树枝高举过顶,利落地展现舞姿。一曲跳

    罢,他再度翘起屁股,往地上一蹬,就此放了个响屁。

    不见花儿——

    哎呀,真羞人,真羞人。

    小沙弥唱歌、跳舞、放屁,看起来无比欢悦。每次只要一重复同样的歌曲和舞

    蹈,他就会愈带劲,连放屁声也充满了活力。

    每次放屁,满屋子里的小沙弥就一阵哄闹。有人拍手,有人捏鼻子,有人捂耳

    朵,也有人马上捏住旁边人的鼻子,一把提了起来。有人开骂,有人吼叫,有人倒

    立,有人从旁人的胯下钻过,有人仰身躺下,抬起双脚在空手挥舞。虽说此景无比怪异,但那滑稽的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旅人忘了自己是在偷

    窥,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顿时,哄闹声与亮光一同消失,现场只剩一片漆黑。当旅人发现只有自己的笑

    声诡异地在耳畔响起时,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差点就被压制在地。他使出全身

    的力量甩开对方,急着想要逃走,但那个紧抱他不放的人,拥有一身怪力,力气比

    他大出一倍。就在耗尽力气,无力抵抗时,旅人才明白,有一双毛茸茸的脚跨坐在

    他肩上,大腿鼓足了劲,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待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草庵外,满身露水,沐浴在晨光之下。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将草庵拆毁后,从佛坛所在的木板底下,发现了一具巨大

    的兽骨。其一只脚掌的白骨上,写着朱红的“花”字,直渗进骨中。

    村民们出于怜悯,为它立了一个土冢,在周围种植下许多樱花树。从此,人们

    都称此地为“花冢”,每当冬去春来,樱花盛开时,只有土冢四周的群山会引来狂

    风,夜里风声悲苦地呼号。仅仅一夜,樱花谢尽。

    如今,据说连村里的耆老,也不知道这座花冢位于何处。

    [1] 三十棒,禅宗的师父为了警惕修行者,会加以三十棒责打,使其导向正道。

    [2] 蕴又称为阴或聚,有积增聚合之意。佛教将蕴分析成五种基本元素,即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

    蕴,合称五蕴。

    [3] 噇酒糟汉,佛教术语,指只懂念经(吃酒糟),不懂佛法真谛(喝酒)的掠人。

    [4] 虚头汉,佛教术语,指慢心躁急、似是而非之禅者。掠虚,指仅模仿他人言语的表面行为。

    [5] 越后狮子,发祥于新潟的乡土艺能,一种以角兵卫狮子作为题材的地方乐曲和舞蹈。

    [6] 勘平,日本歌舞伎剧目《忠臣藏》里的人物,全名早野勘平。

    [7] 回向,佛教的一种修行。指将自身所修的功德、智慧回转于法界众生同享。

    紫大纳言

    昔日在花山天皇时代,有位人称紫大纳言的男子。此人身形痴肥,就像赘肉恰巧汇聚成人形一般。虽已年过五旬,但他远近驰名的好色性情依旧不减分毫,每晚

    都四处与女人幽会。东方发白之时,在他归家的路上,有时女子可能仍在回味那一

    夜春宵后的余韵,久不入睡,径自站在外廊上望着晨景出神,这幕若是让他瞧见

    了,他便会悄悄来到竹篱底下偷窥,这已成为他的习惯。如果对方起疑,发声询

    问“是谁”,他便模仿鸡或老鼠的叫声,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不过,有时他也

    会说一句“昨晚令你回味无穷对吧”,实在很不风雅,不像是一名寻芳客应有的举

    动,不过他乐在其中。而躲在竹篱边的草丛里,腰部以下为露水沾湿,他也丝毫不

    以为意。

    当时,左京大夫[1]

    致忠的四子,名叫藤原保辅,此人个性蛮横。他拉拢自己的

    外甥右兵卫[2]

    齐明,结交了一帮狐群狗党,就此成为盗贼的头目。以伊势国的铃鹿

    山和近江国的高岛为根据地,横行诸国,甚至涌入京都,见人就杀,掳夺美女,纵

    火烧屋,劫掠财宝。此人亦即现今恶名昭彰的“袴垂保辅”。

    袴垂的党羽不但武力强大,连前来讨伐的军队都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其无法

    无天的行径更是极尽残忍之能事,无半点风雅可言。由于他们向来都分头横行,一

    个晚上在京都东西两边引发火灾,又在南北的路上,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见

    人就杀。人们视其恶行为魔风吹袭,闻风丧胆,每到日暮时分,京都大路上便不见

    通行的人影,只见众多蝙蝠在黄昏中来回交错地飞行。

    平安京善感的少年郎,虽然除了恋情外,无其他事可挂怀,但前往与佳人幽会

    的夜路危险重重,纵使再怎么自认风雅,追求虚荣,也无法与之相比。

    往昔在花都巴黎,听说也有过这么一段佳话[3]。那是十七世纪的事,与这个故

    事相较,年代算不上多久远。当时有位才色兼具、风靡一代的佳人,名叫斯库德

    里。国王打趣她:“就算是讲求风雅的情人们,在近日的动荡时局下,恐怕也不敢

    前去会佳人吧。”结果斯库德里以两行诗回应,意思是“害怕盗贼的情人,何来当

    情人的资格”,此事在当时成为佳话。

    紫大纳言这个人,见二寸长的蜈蚣也会吓得向后跃飞,但对于从未见过的鬼

    魂,则是毫不畏惧,所以对于尚未遇见过的盗贼,倒也没怎么害怕。因此,在善感

    的少年郎们情非得已,未能恪尽情人职责的这段时间,只有他对夜路的冷清不感半

    点惊讶,走在路上时脑中只想象着要如何度过春宵,除此之外,一概不为其他杂念

    所烦忧。某个夏夜,当他走在从深草通往醍醐的谷间小径时,突然一阵雷鸣,四面的群

    山在一道闪电的亮光照耀下,像白昼般明亮地现形,复又消失,但在电光一闪之

    际,他看到小径旁的草丛里,有个东西就像在呼应这道闪电般,发出异样的光芒。

    大纳言俯身拾起。是一支笛子。

    刚好这时降下倾盆大雨,宛如要将大地整个冲走一般,于是大纳言只能跑到一

    株松树下躲雨,静候雨停。

    雨停了。谷间小径以及四方的群山,在皓月下清楚浮现身形。而就在大纳言的

    前方,一名女子身穿绫罗素衣,背对明月,静静伫立。

    “那是我的笛子,请还给我。”

    女子声若银铃,带有一股凛然之气,充满命令般的冷冽。

    “我并非俗世之人,乃服侍月之国公主的侍女,因一时不慎,遗落公主钟爱的

    笛子,若不完好奉还,便不得重回天界居住。请您体谅,归还此笛。”

    “哎呀呀,这可真是巧遇。”大纳言吃惊地应道,“有位老翁是我祖父的家

    臣,说他捡到月兔捣的麻糍,吃了之后,接连三天都能在夜间视物,这故事我听

    过,不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有缘拾获月之国公主钟爱的笛子。原来如此,如果这是您的笛子,照理来说我断无不双手奉上之理。不过,只要这不是一场梦,依我等凡人之习惯,绝不会让此等罕遇奇缘就此消逝于顷刻间。且让我俩好好聊聊

    彼此不同的世界吧。正巧我有位侍从,就住在离此不远的一个名为山科的村落,虽

    然住处寒碜了点,但想必在您短暂停留的这段时间,不会让您感到有所不便。”

    这位仙女为之一惊,明显流露出恐惧之色。

    “我得赶紧办妥此事才行。”她很认真地说道,“公主正苦苦等候呢。”

    “不过就区区三五天嘛。”大纳言见仙女面露悲戚之色,心中大喜,傲慢的笑

    意深深刻印在他鼻子周边的皱纹上,“不是有个故事提到浦岛太郎在公主的龙宫里

    住了三天,相当于人世的三百年吗?那就更别说是月之国了,人世的三千年,恐怕

    都抵不上月之国的三天。别说五天了,就算您停留十天、一个月,那也只是月之国

    公主打个小喷嚏所花的时间而已。虽说人世间存有猜疑,与月之世界相比,这俗世不过是个粗俗污秽之所,不过俗世也有其风情和乐趣,人会因爱情的迷惘而困惑,也会向自己的心上人撒娇任性。据我所知,天界就只有像您这样的少女,没有男

    人,哎呀呀,这实在不像话。您瞧,高挂在山巅的月之国洒落的月光,在我们人世

    间会化为联系男女情思的丝线,也能将情爱的眼泪化为珍珠。我并不是在说什么礼

    尚往来的道理。五天后,我定会双手将此笛奉上,不过在那之前,请您也感受一下

    人世之风,见识凡人如蜉蝣般虚幻的营生,充作日后的笑料吧。”

    仙女眼泛泪光:“你不想要能飞天的羽衣吗?”她朗声叫道,“那可是能飞翔

    于天际的羽衣哦。只要你肯还我笛子,等下一次月夜到来,我一定会送你当谢礼。

    仙女从不说谎。”

    “我听说过穿隐身蓑衣的大纳言,但会飞天的大纳言倒是难得一见呢。”大纳

    言嬉皮笑脸地应道,“身形窈窕的您不会明白,像猪一样肥胖的我,就算在空中飞

    翔,想必也是不堪入目。我能像这样在京都四处溜达,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果我

    连唐国、天竺的女人也感兴趣的话,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好了,俗话说入乡

    随俗,在我们这个国家,年轻姑娘一见到男人,就得笑脸相迎的。”

    大纳言的感官开始进入陶醉的境界。他摇摇晃晃地走近仙女,一只手牵起仙女

    的手,另一只手就要伸指轻弹仙女的脸颊。

    仙女向后跳开,柳眉倒竖,以凛然之姿傲立。

    “事后你将会后悔莫及。你不怕公主的惩罚吗?”她瞪视着大纳言,指着他说

    道,“你将会遭受月之国的报复。”

    “哈哈哈哈。以仙女大军前来攻打吗?哎呀,那我就抱着雀跃之心应战吧。我

    举家上下想必会奋勇相抗。如果气力耗尽,就此落败,也绝不后悔。要是走到那一

    步,这笛子可就无法奉还了。”

    仙女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紧绷的力气就此泄去,开始嘤嘤啜泣。

    大纳言见状大乐,他那难看松弛的脸露出狞笑,吞着口水。

    他拉起仙女的衣服下摆,假装要帮她拂去泥巴,其实是在享受她身上奇妙的香

    气。“你不必担心。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大纳言含着食指,不怀好意地戳向仙女的脚。仙女一面哭,一面本能地后退,全身怯缩颤抖,大纳言欣赏她这份姿态,很享受这种酥麻的感觉。

    “总之,在这种山林里无法敞开心扉交谈。你第一次降临凡间,心里的不安不

    难想见,不过依照这俗世的惯习,有位名叫‘遗忘’的妖魔使者,一夜便能拭去你

    的泪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替你打造一座与月之国公主的宫殿相比毫不逊色的宅

    邸吧。哎呀,不知不觉间,月亮都已升上中天。差不多了,就和我一起到我说的那

    户人家去吧。”

    大纳言抓着仙女的上臂,扶她起身。

    仙女不住悲叹,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态度坚决的大纳言。她只能顺从大纳言之

    言,前往他的侍从家中。

    在灯火的照亮下,当他第一次清楚看见天女的模样、容貌、体态时,那令人眼

    睛为之一亮的美艳,让大纳言为之销魂。纵使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见到这样的美

    人忧愁叹息,也不可能完全不为所动。

    连沉香也远远不及的微妙香气,微微弥漫整个屋子,飘向夜空。

    虽然动不动就会满心陶醉地想入非非,但他发现有一股冰冷的战栗打断他的念

    头,大纳言就此怀疑起自己的内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那就像一刀刺进胸口

    的疼痛一般,是既冰冷又渺小的恐惧。

    大纳言与自己的内心展开交战。

    他吩咐侍从找一件罩衫来为仙女披上,不过当时他脑子里想的其实是要在罩衫

    底下牢牢搂住仙女,好好享受她那晶莹肉体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不,他真正的盘算

    是假装要替她披上罩衫,然后连她身上的绫罗素衣也一并脱了。

    但大纳言的双脚却无比沉重,无法往前迈步,连要替她披上罩衫的手也伸不出

    去。罩衫就这么笨拙地落向仙女的肩上。它往下滑落,露出红色的内里,带有一丝

    悲切。身穿绫罗素衣的仙女,就此空虚地露出双肩,冰冷中透着晶莹,美艳绝伦。“山中的夜晚特别冷。”

    大纳言呆立原地,对着那冰冷、不会动的仙女说道。那声音听起来无比空虚、颓废,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大纳言受到这悲戚的驱策,因苦闷而感受到全身几欲被撕裂的痛楚。

    “五天!只要五天就好!”

    大纳言就像在拧扭自己的肚肠般脱口说道。

    “我绝不会再多挽留你一天,而且也绝不会碰你一根汗毛。晚上我不会在这屋

    子过夜,甚至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你遗失笛子,是你不对!我命中注定捡起它,这份因缘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留这五天!这也是无可奈何!在你醒来时,我的侍

    从们会带着人世间的珍馐佳肴前来,以讨你欢心。他们全是你忠实的仆人,对你不

    会有任何违抗。而我除了承诺五天后会归还笛子外,也不会违抗你的命令。等到入

    夜后,你内心平静时,我再前来。能一睹你的笑颜,听到你那宛如和月之国的朋

    友、父母、姐妹谈天般敞开胸怀的柔美嗓音,我便心满意足了。请别让我悲叹。你

    的眼泪会令我肝肠纠结。就只是区区五天。这样的缘分,已是无法改变了。”

    大纳言空虚地呐喊着,想要抓紧眼前的虚空,无比悲切。

    大纳言安排让悲伤的仙女在围屏后歇息,自己则来到外廊。他仰望宁静的月

    光,这才深切明白,原来这世上存在着悲伤。

    只是这样仰望月光,为何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情呢?仙女身上清圣的香

    气,旋即化为月光的香气,刺穿他体内。他想,如果有泪水流下,可能会落地化为

    珠玉吧。对于动不动就想入非非的自己,他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悲伤感,在很想趴着

    大哭的悲切驱使下,他从大道上飞奔而去。

    不久,当大纳言跑得气喘吁吁,痛苦得像要爆裂开来时,他想起仙女的肉体。

    那令人酥麻的非分之想,再次深深掳获了他。他的情欲被点燃,全身化为疯狂的烈

    焰。他往前奔去,在如梦似幻的状态下穿过森林,翻越山谷。抵达京都的住处后,就此瘫软地俯卧在地上。隔天,大纳言因心中的千头万绪而郁郁寡欢,苦闷难抒。黎明并非是为了让他

    心灵平静而到来,而是为他带来恋情、不安、索求,以及野兽般的热血激昂。

    大纳言为了这笛子,终日茫然无措,受尽煎熬。

    若能让这笛子从这世上消失,她或许就会打消返回月之国的念头了……

    他想过将笛子敲个粉碎,再加以烧毁丢弃。他想过要抛进贺茂川的急流处,让

    它就此冲向大海;也想过要挖个地洞掩埋,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正是因为认为五天后笛子会归还,她才肯暂留人间。一旦确定笛子遗失,难保

    她不会就此返回天界。对于这点,大纳言也已料到。

    为了留她在人间,我得时时拥有这支笛子才行。而且,为了得到她那肌肤胜雪

    的胴体……这也是他心中的另一个盘算。

    那肌肤胜雪的胴体,已是现在大纳言的一切。不论是要刻意做出何等残酷的行

    径,他也非得将那胴体据为己有不可。

    上苍、神明、皓月,还有恶鬼,尽管看我这可怕的狂悖之人吧。不管会有何种

    报应,我都甘愿承受。即便在得到她的胴体后,会瞬间被勾魂夺魄,我也无畏无

    惧,更不会后悔。如果这是拼了命追求的恋情,即便它罪该万死,可有人会为我投

    以一滴眼泪、一滴草叶露珠,以及宛如栖息草丛间的虫蚁般微不足道的怜悯呢?

    黄昏时分,大纳言带着笛子走出家门。

    他来到大路上,第一次振奋心情,显得处之泰然。他满脑子想着一夜温存的心

    性又回来了,想着那晶莹透亮的圆润身体;想着那柔软的酥胸、令人赞叹的美貌;

    想着那修长的手臂和双足;想着那祈愿的双眸、害怕紧缩的肉体、柔顺的秀发,以

    及簌簌发抖的葱指。四方的群山、森林、暗夜,自己行走的双脚,全都被他抛至脑

    后。

    日落西山,月出山头。虽然在照向山头的月光下,他完全无处藏身,不过此时

    他精力充沛,怯懦的内心为之振奋。他感觉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让月亮看见笛

    子,也不足为惧。他走近昨天捡到笛子的地点。这时,他感觉到有个气息打破了山谷的寂静。有人从树下蹿出,来到月光下,阻挡了他的去路。先是四五人,接着又冒出一人。来者亮出大刀,已将他团团围

    住。

    大纳言没发现,自己早已吓得当场瘫坐在地;笛子不由自主地脱手落地。他眼

    神空洞地望着这群“月亮的使者”,吓得发不出声音。但当他得知来者是袴垂的党

    羽时,因为松了口气的缘故,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他马上捡起掉在地上的笛子,直直地递向强盗面前。

    “这个给你们!”

    这句话从他喉中涌出后,他紧接着以激动的声音喊道:

    “这是用生命也换不来的秘宝,既然被你们团团围住,这也是无可奈何。你们

    就夺走它,充当你们今晚的第一个收获吧。”

    强盗随手将笛子从大纳言手中抢了过来,接着反手用笛子打向大纳言那松弛的

    脸颊。大纳言这才明白眼前的情况,大为慌乱:“佩刀也给你们。想要的东西,全

    部都给你们。”

    “衣服也交出来!”

    之后,大纳言就这样穿着一件汗衫,跑在月光下的小径上。

    他仰望没有月晕的明月,满腔想要倾诉的悲切几欲从他胸膛爆开,满溢而出:

    刚才的情况,您也瞧见了。跑出一群无法无天的盗贼,抢走了笛子。无力的我,又

    能有何作为呢?您看看,我连佩刀也被抢走了;连衣服也被夺走,只剩下一件汗衫

    和这条命。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啊。神明啊!我的苦闷悲伤,请您明鉴。两行热泪从

    他脸颊滑落,就像反而因此得到让仙女安慰他的权利一般,他那出于童心的悲叹益

    发强烈。

    抵达位于山科的屋子后,他大叫道:

    “来自你故乡的皎洁月光,应该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被人抢走了笛子。就在

    我捡到你笛子的那一带,跑出数名无法无天的歹徒,冷不防地抢走了笛子,然后连佩刀、衣服也一并抢走。能保住这条命,当真是不可思议。不,我一点都不贪生怕

    死。如果这样能弥补我的过错,就算要我当场自尽,我也在所不辞。你看得像性命

    般重要的笛子遭人夺走,面对这样的悲哀,眼泪竟然没化为鲜血,真教人焦急。今

    晚势必又会看到你悲叹伤心,这比我自己丢了性命还要难受。”

    大纳言难过苦闷,伏地痛哭。

    仙女昂然而立。她俯视着大纳言,愤怒因泪水而冻结。

    “既然你说要以自尽来弥补,那为何不舍命来守护笛子呢?这种不是发自内心

    的眼泪,真是愚蠢至极。”仙女抽抽噎噎地啜泣,“不,笛子不是被人抢走,是你

    自己丢弃的。亏你说得出如此卑劣的借口。请把笛子还我!现在!请你!立刻!还

    给我!那是公主最为珍爱的笛子啊!”

    “多么令人难过的一番话啊。”大纳言哀怨地望着仙女,“见你悲叹,我可是

    比目睹天诛地灭还要难过啊。倘若真是我丢弃了笛子,那我无话可说。我确实曾有

    想要丢弃的念头,我曾经想要是没了这支笛子,你就能留在人间,那我要毁了笛

    子,加以烧毁。我也想过要丢向贺茂川的急流里,想埋进深达千尺的坑洞里。这一

    整天我都在想这些事,但我办不到。因为见你难过叹息,比看人在地狱受苦还要难

    受。我的泪水真实无伪,上苍可鉴。倘若能以我的性命换回笛子,就请马上取走我

    的性命,让我当场化为笛子吧。”

    大纳言闭上双眼,昂然而立,等候天打雷劈的惩罚,泪水扑簌簌而下。他的耳

    边传来草丛中虫子的鸣唱,鼻中嗅闻凉爽的仲夏夜风的气味。那人世间熟悉的脚步

    声,掺杂在风里,走进他胸中。

    “既然事已至此,笛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我的懊悔也无法化为笛子,送你回

    月之国,那就请你忍住悲伤,就此死心吧。你的悲叹不仅是对我的折磨,还会让世

    上的一切化为黑暗。以我们凡人的习惯来看,死心会让人们的泪水风干,遗忘总有

    一天会到来,这多愁的人世将会再度花好月圆。如果这俗世令人伤感的风俗,正巧

    也是你故乡的风俗,那就请你忍受那痛苦难忍的悲叹,留在人世吧。就让我在人世

    间弥补你。请叫唤遗忘之川、死心之野,让泪水干涸吧。为了可以不再看到你悲伤

    的面容和泪水,就算要化为一双鞋,让你踩在脚下,或是化为花朵,当你的发饰,我也甘之如饴。”仙女静静落泪。

    大纳言的情欲就此点燃。他不禁感到心慌,以祈祷的眼神找寻天空。可眼前不

    见天空,也不见明月;眼前只有这户破旧人家幽暗、脏污的天花板。微弱的灯火摇

    曳,他祈祷的眼神投向一片漆黑。四周一时离他远去,这片旷野中,心已不在。血

    在流淌。大纳言扑向仙女,紧紧地搂着她。

    大纳言徘徊在夜路上。

    那场心中记忆模糊,犹如梦中的鱼水之欢,感觉是如此遥远,虚幻而不实。它

    化为悲伤之河,在他周身环绕流淌。

    明月已绕过中天,向西山之巅倾沉。

    无限的爱意和懊悔,是现在的一切。他再次因怒火而内心狂乱,为了承受一切

    的责罚,他甚至想过要朝岩石一头撞死。

    “上苍啊,明月啊。您不想收拾我这悖乱之人的性命吗?”他朝天空呐喊。

    “我并不畏惧。不管是任何报应,我都顺从您的决定,甘之如饴,尽管将我大

    卸八块吧。即便是受业火焚遍全身而死,我也没意见。不过,我只有一个心愿。我

    不得不取回笛子。不,是一定会取回笛子,交到那个人手上!没达成这个使命,便

    绝不能死!雷神啊,请您怜悯我!我并非贪生怕死,在我送回笛子前,请您再多给

    我一点时间。”

    他叮嘱自己,不论用尽何种手段,或是承受何等艰辛,都一定要取回笛子。他

    很自然地来到之前被夺走笛子的地点。

    然而,这处山谷间的小径,早已不见盗贼的踪影。

    大纳言不知如何是好,但眼下已不容他再迷惘。只要往山中而行,或许很快便

    能遇见盗贼。于是他拨开荒草,折断树枝,一味地往前走去。

    他已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何处,就此在山中迷失方向。前方不时有东西穿过竹林

    逃离,头顶上方的知了受惊飞离,却不知往哪儿飞,传来它撞向枝丫的声响。这

    时,在遥远的前方,有一阵咒骂叫嚣声顺着风传来,听起来有点耳熟。他就此停步,竖耳细听,果然不是自己听错。他顺着声音蹑步走近,看到树后有一群人围在

    篝火旁,确实是那帮盗贼。

    他们正在发酒疯。感觉这场酒宴即将结束,四周一片狼藉,有人叫骂,有人高

    歌,有人跳着舞。

    盗贼和老鼠,好似三轮神。

    嗜食小田卷[4]

    ,期待夜晚来。

    ·

    大纳言悄悄来到离他们最近的树下,抻长脖子窥望,寻找有无他们抢夺来的财

    物,但在黑暗中,距离又远,不可能看得清楚,终究还是没能找出笛子的所在,而

    且他也不知道是哪个盗贼抢走了他的笛子。

    大纳言走向前,朗声唤道:

    “有没有人记得我?刚才在山谷间的小径上,被山贼抢走笛子、佩刀、衣物的

    人,就是我。那些人肯定是你们的同伙。记得自己抢走我笛子的人,快报上名来。

    佩刀和衣服我不要了,我只要笛子。我会送上你们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那支笛子

    对旁人来说,只是一支普通的笛子,但对我来说,就算要拿一切财宝来交换,也在

    所不惜。只要你们愿意,我明天可以派人送一牛车的金银财宝过来。”

    当中一人走向前,一声不吭地便朝大纳言猛揍一拳,接着又有一人从后方扬脚

    踢向大纳言腰间。大纳言化为一团黑色的块体,就像要跳进地底般,凌空而起,跌

    落在篝火旁。

    “送上你们想要的东西……这家伙说的话有点意思。”其中一人压制住大纳言,一面痛殴一面说道,“既然有一牛车的金银财宝,那就快送来我们这里吧。想要盗

    贼将得到手的东西归还,那你不妨也去叫地狱的阎王归还亡者的性命吧。先赏你一

    顿盗贼的大餐吃。”他们纷纷拿起木柴,朝大纳言全身一阵毒打。大纳言衣服破裂,扬起的火粉落

    向他背后,但他已失去意识。

    见大纳言已无法动弹,盗贼们这才觉得腻了,陆续随手抛开手中的木柴。这

    时,有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没抛下手中的木柴,他将木柴前端点燃火,抵向大纳言那

    裸露的大腿。大纳言应该是拼了命想逃,无奈他所做出的反应,却只有颤动着身

    躯,像毛毛虫般蠕动。盗贼们见状,齐声大笑,朝大纳言一踢,让他滚向树丛下。

    对于这意外出现的酒兴娱乐,他们相当满意,盗贼们并不多话,将周遭的物品收拾

    干净后,便消失无踪。

    半晌过后,大纳言醒来。这时篝火即将熄灭,只留下些许灰烬,四周正欲回归

    漆黑。

    大纳言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所在的地点及身处的状况。不久,他才逐渐晓悟,但

    他并没有想要弄个明白的执着,也没力气去细究这样的想法。他视线模糊,听力封

    闭,四周弥漫着冰冷的黑暗。在那黑暗且空洞的远方尽头,他清楚地看见仙女的仪

    容体态,以及她的伤心悲切。当他知道自己的手能动时,他向四周找寻笛子的下

    落。朝自己手伸得到的地方摸索、抓取。但最后被绝望的悲哀所深深攫获。

    他喉咙干渴犹如火烧。如果能挤出一滴水来,就算是地上的黄土,他也想挤出

    水来喝。他一味地往前爬,终于听到山谷河流的潺潺水声。

    大纳言顺着山谷回音一路爬行。他横身倒下,复又爬行,然后再度倒下,视力

    终于慢慢恢复,但山谷的回音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如果不是风在恶作剧,那或许

    只是他一时耳鸣。他对一切感到绝望。

    大纳言抓着树根站起身,但他无力行走。他朝树根坐下,双手掩面。死不足

    悲。人生短暂,醉生梦死,不过就这么回事,他对此并不后悔。不过,只要笛子没

    交还到那人手上,他的悲伤将没有止境。他暗自默默地落泪。

    这时,他突然觉得前方不远处有动静,大纳言移开手掌,抬起脸来,发现前方

    草丛里有一名童子盘腿而坐。确实是一名童子,但他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五官全皱

    在一起,那长相像极了大人,不,应该说像是个老头子。他的头发像河童般垂落,神色倨傲地盘起双臂,面露嘲讽的笑意,以冷然之姿望着大纳言。尽管两人目光交会,但童子依旧朝他脸上不住端详。

    不晓此身何所从——

    童子咧开大嘴,突然唱起歌来。令人吃惊的大嘴。可能是这个缘故,他的眼和

    鼻变得更小,全皱在一起。

    大纳言为之一惊。这时,童子伸长他那猿猴般的手臂,以两根手指朝大纳言的

    鼻头轻轻捏了一把。

    莫非身处情路中。

    童子补上下面这句。然后双手一拍,拍打起自己脸颊,指着大纳言,咧开大嘴

    哈哈大笑。

    不晓此身何所从,莫非身处情路中。

    童子再次捏向大纳言的鼻子。速度飞快,无从预料,更来不及闪躲。正感到惊

    讶时,童子又拍着手唱起歌来。

    那是一张脏兮兮的脸,如同猴子的五官皱成一团的脸。而且布满皱纹,动作低

    俗至极,令人不忍直视。

    正当大纳言目睹童子站起了身时,童子嘴角扬起,他的眼、鼻、大嘴,都皱巴

    巴地缩成了一团。但紧接着下个瞬间,童子的身体猛然缩小,整个人突然被吸入地

    底,瞬间消失无踪,连一阵烟也没留下。在他身后的一大片草丛之上,留下一朵不

    是这季节该有的巨大草菇。

    大纳言愣住了,怀疑是自己眼花。他不由自主地爬向前,想触摸那朵草菇。

    四方突然哄然响起笑声。

    大纳言惊讶地抬起头来,但没看到半个人影。笑声忽然朝他逼近,在树根处响

    起,接着又在他脚下的树丛里响起。不久,传遍了整座山,从他头顶的树枝以及耳

    边,响起嘿嘿嘿的笑声。大纳言忘了周身的疼痛,突然站起身想逃。但他全身伤痕累累,尽管因为这突

    如其来的恐惧弹跳而起,却无法行动自如。他被绊倒在地,重新站起,又再度被绊

    倒,然后勉强站起,就在如此一再反复的过程中,他再次失去意识,俯卧在冰冷的

    树根上。

    当他第三次醒来时,群山已照耀在白光之下,映照出一片翠绿的盛夏景致。从

    树叶间穿透洒落的微弱阳光,也落在俯卧的大纳言身上。

    大纳言再次受到如喉咙烧灼般的干渴之苦。他凭借山谷河流的水声,奋力地爬

    行。山崖下水声潺潺,大纳言想爬下山崖,却就此跌落,撞向岩石,侧腹受到重

    击,痛苦地呻吟。

    他一手拉扯杂草,一手攀抓岩石,全神贯注地匍匐爬行。当他好不容易得以朝

    河水探头时,他脸上狂涌的殷红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向河中,就连大纳言看了也为

    之战栗。他目睹了映在河中的那张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类,他张开那泛黑肿胀

    的鲜红大口。一时间,他的内心惊恐……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全化为绝望。在他背后游走的悲哀就此涌现。

    “我现在就要死在这儿。”大纳言呐喊,“就这样死去,可以吗?要我献上性

    命,我一点都不会舍不得。而留在这里的你,又将会如何呢!至少让我再见你一面

    吧!如果这一念能与你相通的话,请在水中现出你的容颜吧!”

    大纳言望向水面。映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他那张着鲜红大口的脸。每当河水流过

    时,他的鲜红大嘴就为之扭曲,拉长,鲜血随着河水流去。

    我现在是这副落魄的模样。而你的悲伤却也没能因此减少一分一毫。你现在人

    在何处,过得可好?想必已从梦中醒来吧。尽管身处这肮脏的尘世,可有什么能在

    你睁眼之际,带给你些许温柔的慰藉呢?现在不是布谷鸟、杜鹃鸣唱的季节,至少

    朗朗艳阳能略微一解你漫漫长夜的悲叹。此外,一夜歇息也能稍稍缓和你心中的悲

    戚吧。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大纳言双手掬起溪水,把脸凑近,想一饮而尽。他的头率先滑进他掌中的清水

    中,接着身体也整个滑进,从中满溢而出的一掬清水,哗啦一声落入溪中,就此流

    走。[1] 日本古时管理京都东半部区域的行政长官。

    [2] 日本古时负责京都治安的右兵卫府的三等官。

    [3] 德国作家霍夫曼(1776—1822)的小说《斯库德里小姐》(Das Fr?ulein von Scuderi),讲述斯库德

    里小姐被卷入抢劫杀人案中,并最后发现真相的故事。

    [4] 小田卷,一种日式糕点,日语音同“苎环(麻丝缠成的中空圆球)”,《古事记》中记载有三轮山神与

    苎环的故事。

    夜长姬与耳男

    我的师傅是人称飞驒第一名匠的木匠,不过当富豪夜长前来请他雕刻东西时,他已年迈多病,行将就木。于是师傅推荐我替他出马。

    “他今年二十,虽然还年轻,但从小在我跟前长大,尽管没有特别调教,不过

    我的技艺精髓他都已正确无误地掌握了。就算调教了五十年,不行的人还是一样不

    行。若与青笠和古釜两人相比,他或许算不上什么巧手,不过他会全身心地投入工

    作之中。在建造宫殿时,他曾在衔接和榫卯上做出连我都想不到的设计,而在雕刻

    佛像时,也将自己的灵魂深深投注其中,令人讶异竟是出自这样的年轻人之手。我

    并非因为有病在身,才不得已派他来顶替我,而是我很看好他,认为就算与青笠、古釜同场竞技,他也毫不逊色,望您能先明白这点。”

    此等过誉之言,令在一旁的我听傻了眼,双目圆睁。过去我从没受过师傅的夸

    赞,不过话说回来,师傅也不曾夸过任何人,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之语,令我大

    感错愕。毕竟连我都这么想,其他资深的弟子们之所以会四处跟人说师傅年迈昏

    聩、胡言乱语,也并不全然只是出于嫉妒。

    富豪夜长的使者窦麻吕也认为这些师兄弟说的不无道理。于是暗中将我唤至另

    一个房间问道:“你师傅大概是年老昏聩才说出那样的话,但你该不会不懂得审时

    度势,就这样答应我家老爷的邀约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怒火中烧。在这之前,我原本还怀疑师傅说的话,并对自己

    的技艺感到不安,但现在全抛至九霄云外,脸上涨满血气。“夜长老爷真有那么尊贵,连我的技艺都不配为他雕刻吗?在下虽不才,但天

    底下敢说我佛像刻得不好的寺院,应该是找不到的。”

    我气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着,放声咆哮的模样,宛如司晨的公鸡。窦

    麻吕面露苦笑:“这可不同于你和师兄弟们一起盖一座土地神的小祠堂啊。要和你

    同场竞技的,是和你师傅合称飞驒三大名匠的青笠和古釜啊。”

    “说什么青笠和古釜,就算是我师傅,我难道就怕了吗?只要我全神贯注地雕

    刻,我的灵魂就会栖宿在我打造的寺院和佛像之中。”

    窦麻吕此时的神情,就像觉得我可怜而忍不住叹息般,但后来也不知道他为何

    改变想法,便以我代替师傅,带着我前往富豪的宅邸。

    “你可真走运。你做的东西不可能会被看上,却能住在日本所有男人都无缘一

    睹芳容,只能在心中暗恋的夜长小姐身旁,真是三生有幸啊。你干脆将工作时间拉

    长,想办法在夜长家待久一点吧。反正你也无法胜任这工作,大可不必白费心

    思。”

    一路上窦麻吕总是这样说,令我感到很恼怒。

    “既然我无法胜任,那你大可不必带我去。”

    “因为我高兴,算你这小子走运。”

    在旅途中,我多次想和窦麻吕道别,掉头走人。但可以跟青笠和古釜同场竞技

    的名誉诱惑着我,要是让人以为我是害怕他们才逃走,那我肯定会抱憾终生。于

    是,我说服自己:“只要全神贯注地将我的灵魂投注在工作中,这样就够了。就算

    那些没眼光的家伙看不上,那又如何。大不了把我雕刻的佛像安置在路边的小祠堂

    里,我自己则是在底下挖个洞,埋进土里,就此活埋算了!”

    我确实已抱定悲痛的觉悟,不打算活着回去。换言之,这可能是出自内心对青

    笠和古釜的惧怕。坦白说,我没有自信。

    抵达夜长家的隔天,窦麻吕带领我到宅内的庭园向大老爷问安。这位大老爷长

    得很富态,两颊松弛,模样像极了福神。夜长家的大小姐站在一旁。据说她是大老爷头上长出白发时才好不容易生下的

    独生女,大老爷花了上百个晚上,每晚将手中捧起的两把黄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

    易汇聚成一盆水,供大小姐出生时浸泡净身之用。由于这凝结在黄金表面的露水渗

    入全身,大小姐天生就肌肤胜雪,甚至散发着一股黄金的香气。

    我心想,我得心无杂念地紧盯着这位大小姐才行。因为师傅常这样吩咐我:

    “遇上罕见的人或物时,别移开目光。我的师傅曾这样说。而我师傅的师傅也

    这样说,从我师傅的师傅的祖师爷那一代起,就一直这样代代吩咐下去。就算被大

    蛇咬住了脚,也别移开目光。”

    所以我注视着夜长大小姐。可能是因为我胆小,如果不先下定决心就无法盯着

    别人的脸瞧。但这次我压抑心中的胆怯,紧盯着她瞧,渐渐地,心情转为平静,从

    中感觉到满足,这时我仿佛明白师傅的训示中隐含的重要意义:不是像要压在对方

    身上,盯倒对方认输为止,而是得让那个人或物变得像清水一样,能加以看穿、看

    透。

    我定睛凝视夜长大小姐。她只有十三岁的年纪,虽然身材高挑,但浑身弥漫着

    一股孩子般的香气;虽有威严,却不可怕。我反而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就此放松,但这样或许就算我输了。我原本应是紧盯着她,但大小姐身后那片高耸广阔的乘鞍

    山,却深深植入了我的记忆中。

    窦麻吕引我进见大老爷。

    “这位是耳男。虽然年纪尚轻,但已习得师傅的技艺精髓,甚至自创独门工

    法,青出于蓝,师傅对他赞誉有加,说他就算和青笠、古釜竞技,也不见得会落

    败,是位出色的工匠。”

    没想到他对我这般褒扬。大老爷听闻后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好一对大耳啊。”

    他紧盯着我的耳朵瞧,接着又道:“一般大耳都会往下垂,可是这耳朵却是往

    上竖,比头还高。就像兔耳一样。不过这面相,就跟马一样。”我听得气血直冲脑门。再也没比别人评论我的耳朵更令我气愤的事了,我气得

    失去了理智。不管再大的勇气和决心,都抵挡不了内心的纷乱。全身血液都冲向上

    半身,我汗如雨下。虽然我向来都如此,但都比不上这天流得多。我的额头、耳

    旁、脖颈,一时间像瀑布般汗流不止。

    大老爷望着我,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时大小姐叫道:

    “真的和马一样呢。那张黑脸涨红,和马的颜色一模一样。”

    侍女们皆笑出声来。我宛如成了装有热水的锅子,看得到满溢而出的水蒸气,我的脸庞、脖颈、胸口、后背……全身的皮肤都化为汗水汇聚成的深河。

    但我觉得,我得紧盯着大小姐的脸才行,不能移开目光。我心无杂念地想着此

    事,为了办到这点,铆足全力。然而,我的努力与不断满溢而出的纷乱,根本就是

    齐头并行,我不知如何自处,只能呆立原地。过了许久,这段不知如何是好的时间

    终于过去。我猛然转头迈步飞奔。虽然我觉得,应该可以采取其他更适合的行动,或是说出比较冷静的话语,但最后却做出我最不想要做,而且完全意想不到的举

    动。

    我一路跑到我的房门前,接着跑到宅邸的大门外,改用走的,然后又跑了起

    来。总之,我坐立难安。我沿着河流走进山中的杂树林里,在瀑布下的岩石上坐了

    好长一段时间。到了午后,感到肚中饥肠辘辘。但一直到太阳西下为止,我始终都

    提不起劲返回夜长家的宅邸。

    ★

    青笠比我晚五六天才到,而又过了五六天,古釜的儿子小釜才代替他父亲前

    来。青笠见状,忍不住笑道:“本以为只有马耳的师傅这么做,没想到竟然连古釜

    也来这招。他们明白自己赢不过我青笠,颇有先见之明,只不过,你们两位前来顶

    替的晚辈处境堪怜啊!”

    自从大小姐把我当马看之后,大家就都管叫我“马耳”。

    青笠的高傲令人厌恶,但我默不作声。因为我心里已拿定主意,下定决心,要

    以此地当我的葬身之所,全神贯注地将灵魂投注在工作中。小釜大我七岁。他父亲古釜也自称有病在身,所以派儿子前来,但听说他其实

    是装病。因为使者窦麻吕最后才去邀他前来,他对此颇感不满。不过小釜早已名气

    在外,是位技艺不逊于其父的木匠,所以他和我不同,不算是个意外的顶替人选。

    小釜可能是对自己的技艺颇为自负,面对青笠的傲慢,眉毛连挑也不挑一下,当它是耳边风,他很郑重地对我和青笠表达了问候。我觉得他很沉着冷静,让人觉

    得不太舒服,不过后来相处发现,他除了早安、午安、晚安的问候外,完全不和人

    说话。

    我发现的事,青笠也发现了。于是他对小釜说:“为什么你只有在问候时,才

    会好好跟人说话呢?就像规定停在额头上的苍蝇一定得用手挥除一样,太烦人了。

    木匠的手是拿来握凿子用的,不是为了一一赶除苍蝇,才从肩膀长出来的。人们的

    嘴是为了说必要的事才在脸上开了个洞,如果只是用来做早午晚的问候,那光是伸

    个舌头或是放个屁,就能办到了。”

    我听了之后,开始欣赏起这位直言不讳的匠人。

    三名木匠既已到齐,我们便被正式唤至大老爷跟前,公告这次的工作。一开始

    只是听闻要为大小姐雕刻一尊随身护法的佛像,但尚未告知详情。

    富豪朝一旁的大小姐望了一眼,说道:“我想请你们雕刻一尊尊贵的佛像,以

    守护我女儿的今生和来世。它会被供奉在佛堂里,由我女儿早晚膜拜,我想请你们

    雕刻佛像,以及安置佛像的佛龛。佛像是弥勒菩萨。至于其他则交由你们各自去设

    计,请在我女儿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前完工。”

    三名木匠正式接下这项工作,向大老爷问安后,送来了酒菜。大老爷与大小姐

    坐在正面的高位上,左手边是三名木匠的菜肴,右手边也摆了三份菜肴。目前还没

    看到有人就座,我想,那应该是窦麻吕和其他两位重要人物的座位吧。但窦麻吕这

    时带来的却是两名女子。

    大老爷为我们引见那两名女子,说道:

    “翻越前面那座高山,越过对面的湖泊,再横跨前面那片旷野,有一座完全由

    岩石构成的高山。边哭着边越过那座山之后,又是一片旷野,它后方是一座雾气浓

    重的高山。再哭着翻越那座山后,有一片无比辽阔的森林,有条大河流经森林中央。花上三天的时间,哭着走出那片森林后,有一个村庄,据说村里有数千的涌

    泉。这村庄的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孔涌泉以及一名在此织布的姑娘。在村里最大的树

    下以及最大的涌泉旁织布的,是村里最美的姑娘,而此刻你们眼前的这位,就是那

    位姑娘。在这位姑娘会织布之前,都是由她的母亲负责织布,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就是她母亲。她们从那个村庄跨越彩虹之桥,千里迢迢来到此飞驒深山,为我女儿

    编织和服。这位母亲名叫月待,女儿名叫江奈古。谁能雕刻出令我女儿满意的佛

    像,我就把漂亮的江奈古许配给他。”

    其实,她是大老爷砸钱买来织布的漂亮奴隶。也有别国的人会来到我出生的飞

    驒国买奴隶,不过要买的是男性奴隶,像我这样的工匠,就会被买去当奴隶。不

    过,因为有此需求,要特地从遥远的他国前来买奴隶,所以奴隶颇受看重,会受到

    等同贵宾般的款待,不过这也只限于工作完成前。一旦工作结束,没了用处后,就

    只是花钱买来的奴隶,所以是要转送他人,或是喂大蛇吃,全凭主人高兴。所以没

    有哪个工匠会想被卖往他国,而如果是女人的话,自然更是百般不愿了。

    我总觉得这两个女人很可怜。不过大老爷说,谁能雕刻出令大小姐满意的佛

    像,就要送出江奈古当奖赏,这句话着实令我惊讶。

    我完全没心情为大小姐雕刻她喜欢的佛像。之前他们说我长得像马脸,我因此

    不顾一切地奔进山中,在瀑布底下一直待到天黑,当时我心中便拿定主意,为了雕

    刻出一尊大小姐不会看上眼的佛像,不,不是佛像,而是为了雕刻出一尊可怕的马

    脸怪物,我要倾注灵魂用心雕刻。

    因此,大老爷所说的“谁能够雕刻出令我女儿满意的佛像,就要送出江奈古当

    奖赏”这句话,令我大为惊诧,同时感到愤怒。我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我需要的女

    人,心中就此涌现出一股嘲笑之情。

    为了抑制这些杂念,我要让自己彻底恢复工匠应有的纯真之心。师傅当初教导

    我工匠应有的心态,就该用在这时候。

    于是我注视着江奈古,同时告诉自己,就算这时大蛇咬住我的脚,也绝不能移

    开目光。

    “这女人是翻越高山、越过湖泊、横跨旷野,然后又翻越高山、横跨旷野,又翻越高山、穿过广阔森林,从涌泉的村庄前来的织布女?还真是珍奇的动物啊。”

    我的目光并未从江奈古的脸上移开,但我也并非心无杂念。因为我虽然压抑了

    惊诧与愤怒,却管不住自己眼中的嘲笑之意。

    尽管我发现自己朝江奈古投射嘲笑的目光很不妥当,但既然我无法从她脸上移

    开目光,也就只能继续将自己带有嘲笑的目光投向她。

    江奈古发现了我的目光,她的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我心中暗觉不妙,我看到

    江奈古的眼中燃起了憎恨之火,我也随即燃起了憎恨之火。我和江奈古两人忘却一

    切,就这样满含憎恨地互相瞪视。

    江奈古微微转开她那严峻的目光,脸上浮现出别有含意的笑意,说道:“在我

    出生的地方,马比人多,马都是被用来载人或是耕田的。而这个国家的马,却是穿

    着衣服,手执凿子,雕刻寺院和佛像呢。”

    我马上还以颜色:“在我出生的国家,女人都会耕田,但你的国家却是马在耕

    田,所以也就只能由女人来代替马织布。在我出生的国度,马虽然手执凿子当木

    匠,但不会织布。你就尽量地织布吧。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辛苦你了。”

    江奈古目眦欲裂,缓缓起身,用眼神朝大老爷致意,大摇大摆地来到我面前。

    她停下脚步,低头俯视我。当然,我的目光仍未从她脸上移开。

    江奈古绕过用餐的矮桌,来到我背后。突然拧起我的耳朵。

    “竟然来这招!……”

    我心里这么想。到头来,是你先移开目光,所以是你输了。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耳朵遭受了犹如火烧般的一记重击。我身子前倾,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插进了饭菜

    里,同时众人的喧哗声传进我的耳中。

    我转头望向江奈古。她右手拔刀出鞘,紧紧握在手中,但右手却已静静地垂

    落,看不出一丝杀气。而她就像别有用意似的,动作笨拙地抬向空中,复又垂落的

    是她的左手。我突然发现她的手指间捏着什么东西。

    我转头望向自己左肩。因为我感觉那里不太对劲,只见整面肩膀都染满了血,鲜血还滴向榻榻米上。我就像想起某件遗忘的往事般,这才意识到耳朵的疼痛。

    “这是马的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就用你的斧头砍下,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像人

    耳吧。”

    江奈古将切下的上半只耳朵丢进我的酒杯里,就此离去。

    ★

    之后,过了六天。

    我们准备在宅邸内的一隅各自盖一座小屋,关在里头工作,所以我也开始上山

    砍伐树木,着手搭建小屋。

    我决定挑选仓库后方,没人会前来的场所。那是一整片荒草丛生之地,是蛇和

    蜘蛛的栖息地,所以人们惧怕这个场所,不敢靠近。

    “原来如此。如果要盖马房的话,这地方是很合适,不过,光线有点昏暗

    吧?”

    窦麻吕飘然现身,如此调侃道。

    “马的直觉过人,一有人靠近就提不起劲工作。等小屋盖好,开始着手工作

    后,请不要走进这处工房。”

    我对高处的窗户做了双层设计,门口也加设特别机关,非得花一番心思,让人

    无法往工房内偷窥才行。在我的工作完工前,势必得保密。

    “对了,马耳。老爷和大小姐叫你过去,你带上斧头跟我来吧。”

    窦麻吕说道。

    “带上斧头就行了吗?”

    “嗯。”

    “是要叫我砍伐庭院的树木吗?虽然使用斧头也算是工匠的工作之一,不过裁木师和木匠不一样。如果只是要砍树,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请不要用这些无聊的

    小事来扰乱我的心思。”

    我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拿起斧头,窦麻吕则是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别生气,你先坐下。”

    他如此说道,自己先朝木材的切口处坐下,我也朝他对面坐下。

    “马耳,你听好了。你想跟青笠和小釜一较长短的这份心值得敬佩,不过,你

    应该不会想在这屋子里工作吧?”

    “这话怎么说!”

    “嗯。你自己仔细想想。你的耳朵被削掉,很痛对吧?”

    “跟耳洞相比,上耳就像是个多余之物,我将切碎的鱼腥草拌进松脂中,涂抹

    在伤口上,用它来止血,结果顺利止住了痛,而且对耳朵似乎大有帮助。”

    “日后你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也保准不会有好事。眼下只是伤了一只耳朵倒还

    好,接下来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听我的准没错,你赶快就这样逃走吧。这里有一

    袋黄金,就算你工作三年,雕刻出气派的弥勒佛像,想必也得不到这么一大笔黄

    金。之后的事,我会好好替你跟老爷解释,所以你趁现在赶快逃吧。”

    窦麻吕的表情出奇地认真。他就这么想赶我走吗?不惜给我一笔比工作三年的

    工钱还多的黄金也要赶我走,我真的是这么没用的工匠吗?一想到这里,我顿感怒

    火上涌。我咆哮道:

    “是吗?你认定我不是拿凿子和刨刀当木匠的料,反倒适合握着斧头砍树,当

    一名樵夫是吧?那好,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这户人家雇用的木匠。不过,请让我继续

    在这座小屋工作下去。食物我自己会张罗,一概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也不需要付我

    半毛钱。是我自己要在这里做三年白工,这样不会造成任何不便吧?”

    “等等。你好像误会了,没人说是因为你技艺不够纯熟,而要赶你走啊。”

    “既然你都说‘只要带着斧头去就行了’,难道我还能有其他想法不成?”“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窦麻吕双手搭在我肩上,以奇怪的眼神静静注视着我,接着开口道:

    “是我表达得不好。其实是老爷吩咐要你带着斧头和我一同前去。不过,要你

    别带着斧头前往,直接就这样逃走则是我个人的说法。不,不光是我,老爷其实心

    里也这么期望,所以他才会把这袋黄金交到我手上,吩咐我要让你赶快逃离这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如果拿着斧头和我一同前往老爷跟前,怕你会遭遇不测。

    老爷是替你的安危着想。”

    他这番语带玄机的话,令我更加恼火。

    “如果大老爷他真是为我的安危着想,那应该将个中缘由坦然说出来才对

    吧。”

    “他是想跟你说,不过有些话说了之后会无法善后。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你

    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我立刻拿定主意,拎着斧头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这是……”

    “哈哈哈。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在下虽不才,但我们飞驒的工匠自小就受过

    严格教导,要将自己的性命投注在工作之中。除了工作,不会为其他事舍命,不

    过,与其被人说我是因为惧怕和人竞技而夹着尾巴逃走,那我宁可选择一死。”

    “你是前途无量的青年,如果能活久一点,有可能成为扬名天下、备受世人称

    颂的名匠,但你毕竟还是有些年少轻狂啊!只要日后能长命百岁,这一时之耻,终

    究是可以洗刷的。”

    “我的事,请你别再多管了。我打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便已忘了要活着回

    去。”

    窦麻吕就此放弃。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那你跟我来吧。”

    他站在前头,快步而行。

    ★

    我被带往宅内的庭园。廊外的泥土上方铺有草席,那显然是我的位子。

    江奈古就在我对面。她双手负在身后,遭到捆绑,直接坐在泥土上。

    听闻我的脚步声,江奈古抬起头来,就像一只如果松绑便会飞扑而来的恶犬,紧紧瞪视着我,不曾移开过目光。我心想,这娘儿们真让人讨厌。

    “如果我因耳朵被削下而憎恨她,这道理还说得通,但她憎恨我,是什么道理

    呢?”

    想到这里我才猛然发现,自从耳朵不痛之后,我便不曾想起过这个女人。

    “仔细想想,还真不可思议,像我这样脾气暴躁之人,竟然没有诅咒过削下我

    耳朵的女人,说来真是奇怪。尽管想过是有人可能会斩下我的耳朵,却很少想过会

    是这个女人削下我的耳朵。但相反地,要是这娘儿们把我当仇家般憎恨,那我实在

    不明所以。”

    想必是我把诅咒的念头完全贯注在雕刻魔神这件事情上,所以根本没空去想这

    个可恨的女人。我十五岁那年,曾被一名同伴从屋顶推落,手脚骨都跌断了,只因

    为这名同伴为了一点小事而对我怀恨在心。我因骨折而有三个月无法从事木匠的工

    作,但师傅却连一天也不准我休息,我得凭单手单脚来雕刻格窗上的装饰。骨折的

    伤,痛得我夜不能眠。我边哭边挥动凿子,但在这样的过程中我逐渐明白,比起在

    漫漫长夜里哭泣而还是无法入眠的痛苦,边哭边工作的白天反而还比较能让人忍

    受。有时恰好正值满月,我在半夜里起身挥动凿子,因疼痛难忍而闷声哭泣,也曾

    因一时手滑而被凿子刺伤,但当时我清楚明白地知道,能超越痛苦的,就只有工

    作。那格窗虽是我单手单脚雕刻而成,但等日后我双手双脚行动自如后重新细看,发现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修改的地方。

    当时的事已深植心中,所以被削下耳朵的这点痛楚,只会更加激励我投入工作之中。我想日后会让她明白这点的,而且我想象了各种可怕的魔神模样,连自己都

    吓得浑身发毛,但似乎从没想过要让这个女人知道。

    “我之所以不诅咒这个女人,是因为我懂得个中的缘由,但这女人把我当仇人

    一样憎恨,真是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大老爷说了那番话,所以她以为我想得到

    她,才如此憎恨我。”

    想到这里,我忽觉茅塞顿开,也渐感怒火上涌。这个傻女人,当我是为了得到

    你,才做这项工作吗?就算他们要我带你回去,我也会像是拂去掉在肩上的毛毛虫

    一样,把你丢在一旁。因为心里这么想,我也就感觉平静了不少。

    “我带耳男来了。”

    窦麻吕朝室内大喊。这时,我感觉竹帘后方有动静,已就座的大老爷说道:

    “窦麻吕在吗?”

    “小的在。”

    “告诉耳男这件事。”

    “小的明白。”

    窦麻吕瞪了我一眼,向我说明:

    “关于家中的女奴切下耳男一只耳朵之事,对飞驒的众工匠,以及飞驒的众人

    深感抱歉。因此决定处死江奈古,而耳男是她的仇家,所以特由耳男持斧头斩下其

    首级。耳男,请动手。”

    我听闻此事,终于明白这就是江奈古把我当仇人一样瞪视的原因了。一旦解开

    这疑团,再来就没什么好挂怀了。我对大老爷说: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没这个必要。”

    “你下不了手吗?”

    我立即站起身,执起斧头,大步走向前,在江奈古面前望了她一眼,以充满威吓的神情瞪着她。

    接着我绕到江奈古身后,斧头往前一抵,切断了绳子。之后迅速回到我的座

    位,刻意什么也不说。

    窦麻吕笑着道:

    “比起江奈古死掉的人头,你更想要活生生的人头是吧?”

    我听到这句话,气血再度直冲脑门。

    “胡说什么!这种形同蝼蚁般的织布女,我飞驒国的耳男完全没瞧在眼里。我

    只当自己是被栖息在东国森林里的虫子咬了耳朵,没有为此生气的道理,又岂会想

    要虫子的死虫头或活虫头呢。”

    我如此大喊,却满脸涨红,汗水直流,因为这并非我的肺腑之言。

    我之所以满脸通红、汗水直流,并非因为心里想要这女人,而是因为这女人明

    明没道理恨我,却像有仇似的瞪视着我,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认定我心里想将她占为

    己有,因而对我满怀憎恨。真是个傻女人。就算他们要我带她回去,我也会像是拂

    去掉在肩上的毛毛虫一样,把她丢在一旁,自己一个人回去,这才是我心里的想

    法。

    明明没这回事,却被怀疑别有居心,这样实在很困扰,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而现在又意外从窦麻吕口中听到这件事,我被戳中痛处,一时慌了手脚。人一旦发

    慌,就会恼羞成怒、大感苦恼,我的脸逐渐发烫,汗水如同瀑布般奔腾直流,就像

    先前一样。

    “这可真伤脑筋。太遗憾了。像这样满头大汗,一副慌张的样子,只会让人觉

    得我这是在向众人招认,我的确别有居心。”

    想到这里,我更慌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不见停止的迹象。我就此死

    心,闭上眼。对我来说,脸色涨红和汗如雨下,是我无从抵抗的死敌。我除了闭上

    眼,极力保持心无杂念外,没其他方法可以止住这溃堤般的汗水。

    这时,传来大小姐的声音。“掀起竹帘。”

    她如此下令。可能侍女也随侍一旁吧,但我刻意不睁开眼睛去确认。想要早点

    止住这溃堤般的汗水,就算是想看的事物,也不能看。我很想再次仔细瞧瞧大小姐

    的容貌。

    “耳男,请睁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大小姐如此下命令,而我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竹帘往上卷,大小姐站在外廊

    上。

    “你说,就算被江奈古削下耳朵,你也只当那是虫咬?你是说真的吗?”

    我觉得她那是天真无邪的开朗笑容。我用力点头。

    “我句句属实。”我回答道。

    “你可不能事后才说这是骗人的哦。”

    “我不会那样说。正因为认为她就像虫子,所以不管是死人头还是活人头,我

    都不要。”

    大小姐点点头,接着对江奈古说:

    “江奈古,你去把耳男的另一只耳朵也咬掉吧。因为他说,就算虫子咬了他,他也不会生气,所以你大可尽情地咬下去。我借你虫子的牙齿。这是你亡母的遗物

    之一,等你咬下耳男的耳朵后,就赏给你。”

    大小姐取出短刀,交给侍女。侍女高举着短刀,递到江奈古面前。

    我万万没想到江奈古会接下那把短刀。我没用斧头斩下她的首级,而是改为切

    断捆绑她的绳索,算是她的恩人,而眼前这就是斩下她恩人耳朵的那把短刀。

    江奈古接过那把刀。原来如此,既是小姐赐的刀,自然没有拒收之理,但我心

    想,她总不会拔刀出鞘吧。

    那可爱的大小姐,正一脸无邪地享受这个恶作剧。看她那灿烂的笑容!所谓人畜无害的笑脸就像这样吧。既没有享受恶作剧的亢奋,也没有心怀不轨的暗影,那

    是少女的笑脸。

    我这么想:问题在于江奈古能否以巧妙的话语将手中接过的短刀归还大小姐。

    如果能想出珠玑妙语,得以直接将短刀归为己有,那就更有意思了。倘若我能视情

    况配合说上一句巧妙的醒世名言,那更有锦上添花之妙。大小姐也肯定会心满意足

    地放下竹帘。

    事后回想,我当时会这么想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大小姐赐予江奈古那把短刀,并命她割下我的耳朵,而且我之所以会失去一只耳朵,追根究底不就是因为大小姐

    吗?而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要雕刻一尊可怕的魔神像,也是因为大小姐的缘故。而看

    到魔神像后吓得魂飞魄散的人,也非得是她不可。大小姐明明将短刀赐予江奈古,命她割下我的耳朵,但我却认为这是幸福的玩乐时刻,如今回想,真是匪夷所思。

    莫非是因为大小姐那无邪爽朗的笑容、清澄浑圆的双眼所致?我宛如置身梦中,一

    切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满心以为江奈古不会拔刀出鞘,所以脑中满含这样的思绪,陶醉地望着大小

    姐的笑容出神。现在回想,这是何等大意,多么严重的内心破绽啊。

    当我察觉到一股惊人的气势,转动眼珠望去时,江奈古已大步来到我面前。

    我心中暗呼一声“不妙”。江奈古在我面前拔刀出鞘,一把拧起我的耳朵。

    我忘却一切,就只是定睛望着大小姐。大小姐应该是说了些什么,她对江奈古

    说了些话。从那宛如少女般爽朗清澄的笑容中,理所当然地发出鹤鸣般的一阵话语

    声。

    我茫然凝视着大小姐的脸。那爽朗无邪的笑脸,浑圆清澄的大眼,看得我心神

    恍惚。就在这时,我知道我的耳朵被割下了,但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大小姐瞧,无

    法移开,而我看得陷入恍惚的心神,也占满了我的心。我被割下耳朵后,仍旧茫然

    地仰望大小姐。

    当我的耳朵被割下时,我看见大小姐那浑圆的双眸充满生气地睁大着,显得如

    此澄澈。她的脸颊微泛红晕,透着些许的满足,随即又瞬间消失。接着,连笑容也

    从她脸上消失,转为无比认真的神情,像是沉思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说“搞什么,这样就没了吗”,并为此感到生气。大小姐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当大小姐准备离去时,我发现自己眼里噙着一颗豆大的泪珠。

    ★

    之后将近三年的时光,是我奋斗的血泪史。

    虽然我获准待在小屋里挥凿雕刻,但我挥凿的力气,始终受到残存在我眼中的

    大小姐笑脸的压制。为了压制这股力量,我得全力奋战。

    我呆呆地望着大小姐入了迷,感觉就算再怎么挣扎,终究也赢不了她,但我心

    里焦急,无论如何都得把这股力量逐出,以便雕刻出一尊骇人的魔神像。

    我想到一个办法,当人起了怯懦心时,就要用冷水淋身。我冲了十瓢、二十

    瓢,冲到自己都快晕厥了,从火供[1]

    联想到熏烤松脂的做法,还用火烧自己的脚掌

    足弓。这一切都是为了令我内心振奋,就像要展开袭击般全力投入工作中。

    小屋四周是潮湿的草丛,是众多蛇类的窝,所以这些蛇也会肆无忌惮地钻进小

    屋内,我则直接将它们开膛剖肚,生饮其血,并将蛇的尸体吊在天花板上。我祈求

    蛇的冤灵能附在我身上,也附在我的工作上。

    每当我心生畏怯时,就到草丛里抓蛇,将其剖开,榨出生血,一口气喝下,剩

    下的血则淋在我开始雕刻的那尊妖怪雕像上。

    一天抓七条,然后增加为十条,夏天还没结束,小屋四周草丛里的蛇都被我抓

    光了。于是我上山,一天抓一袋蛇回来。

    小屋的天花板上满是悬吊的蛇尸,上头白蛆丛生,臭气弥漫,随风摆荡,冬天

    到来后,它们还会随风沙沙作响。

    我看见悬吊的蛇尸一同朝我袭来的幻影后,反而力量涌现。因为我感觉蛇的冤

    灵汇聚在我身上,我变成蛇的化身,就此重生。若不这么做,这工作我根本无法持

    续下去。

    我没自信可以创造出拥有强大力量,足以将大小姐的笑脸硬压回去的妖怪雕像。我明白自己力有未逮,与此奋战的艰苦,甚至令我产生干脆疯掉算了的念头。

    我暗自祈愿,要是我自己能化为附身在大小姐身上的冤灵就好了。但每当我的雕刻

    工作来到重要时刻时,我便会发现自己那完全被大小姐的笑容压制的怯懦内心。

    当第三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已刻好将近七成,开始着手关键部位的雕刻,所以

    我渴求蛇的生血。我进入山中,捕猎兔子、狸猫、野鹿,将它们开膛剖肚,榨出生

    血,使其肚肠撒落一地,并斩下它们的头,把血滴在雕像上。

    “多吸点血吧。在大小姐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将灵魂栖宿在这里,化为有生命

    之物,化为杀人吸血的恶鬼。”

    那是长着一对长耳的脸庞,但究竟是怪物、魔神、死神、恶鬼,还是冤灵,连

    我也不清楚。但只要是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将大小姐的笑脸硬压回去的可怕之

    物,我就心满意足了。

    仲秋时,小釜率先完工,而青笠也在秋末时完工。我则是等到冬天才完成这尊

    雕像,但安放雕像的佛龛则还没动工。

    我心想,佛龛的形状和模样一定得要可爱一点,这样才与大小姐身旁的家具配

    得上。为了在打开佛龛的小门时,能凸显出里头雕像的可怕,外观一定得采用可爱

    的样式。

    我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废寝忘食地打造佛龛。一直忙到除夕夜,这才大功告

    成。虽然没能精雕细琢,但我在门上雕了花鸟。尽管称不上华美气派,但我觉得朴

    素反而带有不凡的气韵。

    深夜时我请了几名仆人,将作品搬出,摆在小釜和青笠的作品旁边。我对自己

    的得意之作相当满意。回到小屋后,盖上毛皮,像被拖进地底般沉沉入睡。

    ★

    我因一阵敲门声醒来。长夜已尽,似乎已日上三竿。我猛然想到:对哦,今天

    是大小姐十六岁这年的正月初一呢。敲门声仍一直响个不停,我当是侍女送饭菜

    来,于是随口应道:“吵死人了。像平常一样,什么也别说,摆在门外就行了。什么新年、元旦

    的,我向来都不过。都三年了,我一直跟你们说,这里和你们是不同的世界,说到

    嘴巴都酸了,你还是不懂吗?”

    “你要是醒了,就开门吧。”

    “少在那里表现得好像很懂似的。我可不是醒了就会开门的。”

    “那你什么时候开门?”

    “门外没人的时候。”

    “你是说真的吗?”

    我听到这句话时,听出这高低起伏的声音是大小姐那让人一听就不会忘的独特

    嗓音,我感觉此人就是大小姐。我全身因恐惧而瞬间冻结,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

    样慌慌张张地任凭时间虚掷。

    “趁我还在的时候,你快出来。你要是不出来,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

    她小声地说道。我感觉到大小姐命侍女在门外堆起某个东西,接着听到敲击打

    火石的声响,推测她们堆的是枯柴。我一跃而起,奔向门口,取下门闩,打开了

    门。

    如同门一开,风便吹入屋内一样,大小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她从我面前走

    过,率先走进屋内。

    三年不见,大小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成熟了许多,容貌也变成熟了,但

    唯独那开朗无邪的笑脸,仍和三年前一样。

    侍女们一见小屋内的景象,顿时大为惊慌,只有大小姐不显一丝怯色。她似乎

    觉得很稀奇,先是环视室内,接着环视天花板,那些蛇已化为无数的白骨,悬挂在

    空中,而底下散落着无数的骨头碎片。

    “这些都是蛇吧?”大小姐的笑脸充满朝气,闪耀着感动之色。她朝头顶伸手,想拿下一块垂吊的

    蛇骨。那块白骨掉在大小姐肩上,就此散开。她轻轻伸手挥除,对掉落之物连看也

    不看一眼。她看起来似乎对每件事都觉得稀奇,却又无法长时间执着在同一件事物

    上。

    “是谁想到这么做的?飞驒木匠的工房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只有你的工房

    才这样?”

    “大概就只有我的工房吧。”

    大小姐没点头,但她的脸却因满意而闪耀出爽朗的笑容。三年前,我首次目睹

    大小姐的容貌,当时她突然很认真地绷着脸,露出颇感无趣的神色,但现在在我的

    小屋里,她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好在没放火烧了。要是真的烧掉这里,就看不到这一幕了。”

    大小姐全部看完后,心满意足地低语道。

    “不过,现在可以烧了。”

    她命侍女堆起枯柴,然后点火。小屋立刻笼罩在浓烟下。见它燃起烈火后,大

    小姐对我说:“谢谢你那尊珍奇的弥勒佛像。我很中意,比其他两尊好上百倍、千

    倍。我想给你奖赏,你换好衣服后来一趟吧。”

    ·

    照旧是那开朗又无邪的笑脸。大小姐在我眼中留下笑容后,就此离去。我在侍

    女的引领下,前去沐浴,换上大小姐赐予的衣服,接着被带往宅邸深处的房间。

    我因为感到恐惧,从沐浴的时候起,就一直心不在焉。我想我就快被大小姐杀

    了。

    我总算明白大小姐那无邪的笑脸是怎么回事了。望着江奈古割下我耳朵的,也

    是这张笑脸;望着无数的蛇尸悬吊在我小屋天花板上的,也是这张笑脸;命江奈古

    割下我耳朵的,也是这张笑脸,而且下令要我用斧头砍下江奈古的首级,肯定也是

    因为这张笑脸想看那幕景象。当时窦麻吕劝我早点逃离这里,还说大老爷也希望我能逃离这里,现在我终于

    明白这句话了。对于这样的笑脸,大老爷应该也是无计可施吧。我想毕竟这也是没

    办法的事。

    在众人忙着庆贺的元旦,能毫不踌躇地朝自己家中角落纵火的这张笑脸,想必

    完全不怕地狱之火,也不怕血池肉林,更别说我一手打造的妖怪雕像了,这可能只

    能算是她七八岁时玩过家家的酒玩具吧。

    “谢谢你那尊珍奇的弥勒佛像。我很中意,比其他两尊好上百倍、千倍。”

    ·

    想起大小姐的那句话,我因惊惧而浑身发毛。

    我雕刻的那尊妖怪像,哪里骇人啦?根本就完全没有足以让人内心为之冻结的

    力量!

    真正可怕的,是这张笑脸。这张笑脸才是唯一真正可怕之物,连魔神、冤灵都

    望尘莫及。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张笑脸是什么,也许这三年来,一直想要打造出可怕之

    物,却始终都被大小姐笑脸压制的我,在糊里糊涂间,有一部分内心已感受到这

    点。既然是为了打造出真正的可怕之物,那么被她的笑脸压制也是理所当然。因为

    真正可怕之物,除了她的笑脸外,再也没别的了。

    我想将这张笑脸深深刻印在我这辈子的记忆中,然后就此丧命。对我来说,大

    小姐杀了我,已是毋庸置疑之事。而且今天我洗好澡后,侍女带我到宅邸深处的房

    间,由大小姐匆匆地取我性命。也许会像杀蛇一样,将我开膛剖肚,倒吊起来。想

    到这里,我便害怕得无法呼吸,忍不住双手合十,诚心祈祷。但就算我痛哭流涕,双手合十,那张笑脸想必也完全不当一回事。

    我想,要摆脱这个命运,就只有一个方法,而这也符合我身为工匠的诚心祈

    愿。总之,向大小姐拜托试试吧。下定此决心后,我才得以从浴盆里起身。

    我被带往宅邸深处的房间,大老爷带着大小姐现身。我连问候都显得僵硬,额头紧贴地面,极力放声大喊。因为我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祈求。请让我雕刻大小姐的容貌和姿态,只要雕出作品

    留传人世,我不管什么时候死都无悔了。”

    没想到大老爷很干脆地回应了我的请求。

    “只要我女儿同意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女儿啊,你没意见吧?”

    大小姐回答得也很干脆,令我大感意外。

    “我原本就打算拜托耳男这么做,既然耳男也这么想,那就更没话说了。”

    “太好了。”

    大老爷大为开心,忍不住大叫了起来,接着他温和地对我说道:

    “耳男,把脸抬起来吧。这三年辛苦你了。你刻的弥勒像虽是讽刺之作,但那

    雕刻的气势,绝非平庸之作可比。尤其我女儿特别中意,所以我除了满意外,也没

    什么可说的了。你这次干得很漂亮。”

    大老爷和大小姐给了我许多赠礼。这时,大老爷又补上一句:“原本说好,谁

    能雕刻出令我女儿满意的佛像,就要将江奈古送给他,但因为江奈古死了,所以无

    法履行这项承诺,真的很遗憾。”

    大小姐在一旁接话道:

    “江奈古用割下耳男你耳朵的短刀刺进自己的喉咙而死。那件染满她鲜血的衣

    服,你现在正贴身穿着。想着至少要让你穿着‘她’当作代替,我事先将它改成了

    男装。”

    我对这种事已不再感到惊讶,但一旁的大老爷却吓得脸色苍白。大小姐就只是

    笑眯眯地望着我。

    ★

    当时连这处深山也爆发了疱疮[2]

    ,各处村庄都不断有人丧命。由于疫情最后也来到了这座村庄,所以家家户户都贴上驱逐瘟疫的符咒,连白天也大门紧闭,一家

    人围在一起日夜向神佛祈祷,但不知恶魔是从哪条缝隙潜入的,死亡人数还是与日

    俱增。

    夜长家中也是一样,阔大的宅邸内,每一扇防雨门都紧紧关闭,家人一整天都

    屏息敛声,但唯独大小姐房间的防雨门敞开着。

    “耳男雕刻的妖怪像,是他剖杀了无数条蛇,倒挂在空中,一面以蛇的生血淋

    在雕像上,一面注入诅咒所刻成的妖怪,所以似乎能充当驱逐瘟疫的符咒。既然这

    妖怪也没其他长处,那就摆在大门外当装饰吧。”

    大小姐命人将雕像连同佛龛搬到大门前。夜长家有一座高楼,大小姐不时会爬

    上高楼远眺村庄,若看到有人将死者运往村郊的森林里丢弃,她便会一整天都露出

    满足的神色。

    我移居到青笠留下的工房小屋里,全身心地投入大小姐专用的弥勒佛雕像的制

    作中。将小姐的笑脸转移到佛像的脸上,这是我的主意。

    宅邸内还像正常人一样行动的,只剩我和大小姐两人。

    大小姐听说我要将她的笑脸移到佛像脸上时,脸上姑且露出满意之色,但其实

    她并不关心我的工作。她曾前来确认我的工作进度,就只在发现有人群前往森林丢

    弃死者时,她才会出现在小屋里。她并非特地挑选我来听她说这件事,而是毫无遗

    漏地将这件事告诉宅邸内的每一个人,这似乎是大小姐的嗜好。

    “今天一样有人死掉呢。”

    她告诉我这件事情时,脸上笑眯眯的,仿佛乐在其中。她向来都不顺便看一眼

    佛像的雕刻状况,连瞧都不瞧一眼。当然也不会长时间逗留。

    我怀疑大小姐是在耍我。我时常会想,虽然她显得若无其事,但其实在元旦那

    天,肯定打算要杀掉我。听说大小姐将我雕刻的妖怪像摆在大门前用来驱逐瘟疫时

    曾说过:“耳男雕刻的妖怪像,是他剖杀了无数条蛇,倒挂在空中,一面以蛇的生

    血淋在雕像上,一面注入诅咒所刻成的妖怪,所以似乎能充当驱逐瘟疫的符咒。既

    然这妖怪也没其他长处,那就摆在大门外当装饰吧。”我从别人那里听闻此事,不禁吓得全身蜷缩。她连我在雕刻时注入诅咒的事都

    知道,却还让我活着,实在可怕。从三名工匠的作品中选中我的雕像,然后又毫不

    避讳地说了那番话,她肚里的心思真是深沉可怕。在送我赠礼的元旦那天,大小姐

    说的话,连大老爷听了都脸色发白。大小姐真正的心思,恐怕连她父亲也不清楚。

    在大小姐将心中真正的想法付诸执行之前,她的心思应该是无人能解的谜吧。就算

    她现在没有杀我的念头,但也许元旦那天曾有这个意思,也可能明天就会想要我的

    命。大小姐对我感兴趣,不管什么时候我命丧她手都不足为奇。

    我雕刻的弥勒佛像,似乎与大小姐那无邪的笑脸愈来愈像了——圆滚滚的双

    眼;像尖端处带有宝珠般,水嫩浑圆的鼻头。不过,这种相貌不需要特殊技术,我

    必须投注灵魂面对的,是那无邪笑脸的秘密,不带半点阴郁,清澄、开朗、无邪的

    笑脸,不显一丝嗜血的感觉,也不显半点与魔神有关的颜色或气味。宛如一名天真

    的女童,这是她笑容的一切,完全不带半点神秘感,而这似乎就是大小姐笑容的秘

    密。

    “大小姐的脸,或许除了脸形外,还闻得出某些气味。因为大小姐刚出生时,以黄金榨出的露水洗过澡,所以据说天生身上散发一股黄金的气味,俗人的眼光有

    时反而会锐利地看出个中秘密。萦绕在大小姐脸上的那股肉眼看不出的气味,我非

    得用凿子将它刻进雕像里不可。”

    我在心中如此暗忖。

    她那天真的笑脸,哪天有可能会杀了我,一想到这里,这份恐惧顿时成了支撑

    我工作的助力。有时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时才发现,那份恐惧已深深渗进我的心中,变成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人想紧紧拥抱它。

    “今天一样有人死掉呢。”

    每当大小姐来到我的小屋说这句话时,我总是无言以对,只是盯着她的笑脸。

    我没想过要询问她真正的心思,毕竟俗世的念头全是无谓之事。只要大小姐秉

    持真心,她的天真笑脸以及气味便是一切。至少对工匠而言,这代表了一切,对我

    现世的肉身而言,也代表了一切。从三年前我对大小姐容貌入迷的那一刻起便已注

    定,这就是一切。看来,带来天花的疱疮神已经离去了。村里有五分之一的人都染病而死;夜长

    家的宅邸里住了许多人,却没有半个人染病,所以我一手雕刻的妖怪像顿时深受村

    民顶礼膜拜。

    大老爷率先表现得十分热衷。

    “这尊妖怪雕像,是耳男将很多条蛇生剖之后倒吊,以生血淋它,注入诅咒所

    做成,它十分可怕,连疱疮神都不敢靠近呢。”

    他拿大小姐说的话来现学现卖。

    这尊妖怪雕像从夜长家位于山上的宅邸大门前被运下山,村民在山下池子边一

    处三岔路口临时搭建一座祠堂,将其摆在里头坐镇,还有不少人从远处的村庄前来

    参拜。我转眼间被捧成了名人,而比我更受人赞扬的是夜长家的大小姐。人们都

    说,我雕刻的妖怪像之所以能赶上保护夜长家一家人,多亏了大小姐的力量,尊贵

    的神明栖宿在大小姐的肉身上。于是,有关大小姐是尊贵神明化身的传闻很快便在

    各村庄间散播开了。

    前往山下的祠堂参拜我那尊妖怪像的人们中,有些人还来到山上的夜长家宅邸

    大门前跪地膜拜后才回去,也有些人在大门前摆放供品。

    大小姐向我展示人们供奉的芜菁和菜叶,说道:“这是你该得的东西。好好煮

    来吃吧。”

    她笑眯眯的脸庞,散发着光辉。我认为大小姐是前来嘲笑我的,因而颇感不

    悦。对她回应道:

    “飞驒有很多工匠打造出扬名天下的佛像,但我从没听过有谁因此得到供品。

    这一定是献给活菩萨的供品,所以请您自己好好煮来吃吧。”

    大小姐没搭理我这番话,脸上笑容依旧,她对我说:

    “耳男啊,你雕刻的妖怪像真的把疱疮神瞪了回去。我每天都在楼上亲眼目睹

    这些呢。”

    我听傻了,注视着大小姐的笑脸。不过大小姐的心思实在难以揣测。大小姐接着说道:

    “耳男啊,就算你爬上楼,和我看到同样的景物,应该也看不到你雕刻的妖怪

    像将疱疮神瞪回去的那一幕。因为从你的小屋被烧毁的那一刻起,你的眼睛就看不

    见了。而你现在雕刻的那尊弥勒佛像,连要缓解老爷爷老奶奶头痛的力量都没

    有。”

    大小姐神情爽朗地注视着我,接着她转身离去。我手中仍留着芜菁和菜叶。

    我就像被大小姐施了魔法,成为她的俘虏。这真是位可怕的小姐。也许她确实

    有超乎常人的力量。不过,她说我现在雕刻的那尊弥勒佛像,连要缓解老爷爷老奶

    奶头痛的力量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尊妖怪像连吓哭孩子的力量都没有,但弥勒佛像应该会有什么力量才对

    呢?至少我的灵魂会转移到佛像中吧。”

    我觉得自己可以很肯定地这样说,但大小姐的笑脸却彻底撼动着我心中的肯

    定。我开始觉得我确实遗漏了些什么,有一种不太踏实且难以忍受的悲戚。

    ★

    疱疮神离开后,不到五十天,又有另一种瘟疫越过各个村庄朝这里而来。这时

    刚好夏日到来,接连几天都是酷热难当。

    人们又得在酷热的天气下关上防雨门,终日向神佛祈祷。不过,先前疱疮神来

    临时,农民们都没再耕田,所以这次要是再不下田耕种,将会没有粮食可吃。于是

    农民们惴惴不安地前往农田挥动锄头,但一早生气勃勃地出门,接着却在大太阳底

    下转圈跳舞,最后变成在田里爬行,就此一命呜呼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来到位于山下三岔路口的那座妖怪像的祠堂参拜,却直接死在祠堂前。

    “尊贵的大小姐守护神啊!请驱除疫病吧!”

    也有人来到夜长家的大门前如此祈祷。

    夜长家的宅邸再次在大热天里紧闭防雨门,人们屏息敛声,低调度日。只有大小姐敞开防雨门,不时从楼上远眺山下的村庄,每次看到有人丧命,就四处跟宅邸

    里的人们说。

    大小姐来到我的小屋说道:

    “耳男啊,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大小姐眼中放出光芒。她说道:

    “我看到一名老太太到妖怪像的祠堂参拜,她在祠堂前转圈跳舞,最后抱着妖

    怪像不放,就这么咽气了。”

    我对她说:

    “就连那尊妖怪像也无法将这次的瘟神瞪回去了吗?”

    大小姐不理会我说的话,语气平静地命令道:

    “耳男,你去后山抓蛇回来,要抓满一大袋。”

    她如此下令,而我只能奉命办事,没能说半个不字。一直到大小姐离去后,我

    脑中才开始浮现疑问,大小姐到底想拿这些蛇来做什么?

    我进入后山,抓了好几条蛇。去年以及前年的这时候,我也是在这座山里抓

    蛇,心中兴起一股怀念之情,而这时我才蓦然发现一件事。

    去年以及前年的这时候,我之所以为了抓蛇而在这座山里游荡,是因为被大小

    姐的笑脸压制,为了振奋自己怯懦的心,才展开这样的苦战。先前被大小姐的笑脸

    压制时,我雕刻到一半的妖怪像看起来很窝囊,感觉上头的凿痕全是白费力气。而

    在我得以振奋勇气,好好重新面对那尊窝囊的妖怪像之前,我一直都怕自己就算将

    整座山的蛇血都喝下肚,勇气还是不够。

    与当时相比,现在的我并没有受到大小姐笑脸的压制。不,或许还是一样受到

    压制,但我已不再为了要加以反制回去,而与心中的不安对抗。大小姐的笑脸对我

    施加的压力,我只要如实地用凿子来加以呈现就行了,我就此沉浸在技艺原本的忘

    我境界中。此刻的我已回归纯真的本心,尽管我在雕刻现在这尊弥勒佛像时,还是会不断

    地感叹自己技艺的拙劣,但却不会像之前觉得妖怪雕像很窝囊那样悲叹连连。雕刻

    妖怪像的凿痕,在大小姐笑脸的压制下,看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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