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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安:彷徨少年时.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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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为黑塞代表作之一,讲述了少年辛克菜寻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艰辛历程。此书于1919年首版,署名是埃米尔·辛克莱,作品一经问世就引起巨大反响,其受欢迎程度唯有上个世纪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能够与之相媲美。

    作者简介

    黑塞: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20世纪伟大的文学家之一;其“do your own thing”为美国整整几代年轻人的座右铭;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

    21岁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浪漫之歌》;

    27岁出版《彼得·卡门青》,引起轰动,获包恩费尔德奖;

    59岁获瑞士文学奖歌特弗利特·凯勒奖;

    69岁获歌德奖;

    69岁获诺贝尔文学奖;

    85岁病逝。

    本书特色

    2019年全新译本,德语直译,无任何删减。慕尼黑大学图书馆收藏版本。

    全球青年争相阅读,黑塞是被阅读很多的德语作家。全球40多种语言,超过1.4亿人口耳相传。

    荣格、托马斯·曼、詹姆斯·弗兰克、蒋勋挚爱之作。

    防弹少年团BTS金南俊读了不下10遍的书。

    告别彷徨,坚定地做你自己,一个青年的蜕变自阅读《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起,青年德米安将引领你度过自身蜕变的斗争。

    在无奈的现实中,找到另一种人生意义,整整一代青年,均满怀感激而且如痴如醉地被他吸引。

    本书评价

    这是一部以它极为精确的描写击中时代神经的作品。整整一代青年深信,一位代言人起自他们生命深处,他们满怀感激而且如痴如醉地被他吸引。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

    ——德国作家 托马斯·曼

    读黑塞的书,就像在暴风雨的深夜,感受到灯塔的闪耀。

    ——瑞士心理学家 荣格

    他那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遵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

    因为黑塞我喜爱上了一种独白式文体,像日记,像书信,像孤独时自己与自己的对话。黑塞的文学可能影响了整整一代的青年走向追寻自然、流浪、孤独,追寻自我的觉醒。

    ——著名作家 蒋勋

    我所追求的是一种自我理想映照的生活,在趋向这个目标的旅程之中,阅读《德米安》是重要的一步。

    ——好莱坞演员 詹姆斯·弗兰科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程

    在读《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这本小说前,我对黑塞没有丝毫的了解,也从未读过任何一本他的小说,这让我在读时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看看这本书究竟有怎样的不同之处。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部小说很短,剧情也谈不上跌宕起伏,但就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魔力,让我陷入进去,和主人公一起开心、失望、担心、恐惧、怨恨、希望,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期,重新长大了一次。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久久不能释怀,使我迫不及待想要了解这个让我在一本书中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体验的作家。

    黑塞是诺贝尔文学奖、歌德奖等诸多奖项获得者,他的作品在全球畅销,被译成53种语言,译本就有742种之多。在文学史上,有两个人,曾对黑塞赞誉有加。一个是世界大文豪雨果,他说黑塞是浪漫主义最后一个骑士。雨果这里说的浪漫主义是文艺创作的一种手法,主要是体现创作者从心出发,抒发心目中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另一个赞誉黑塞的人,是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托马斯·曼,他说黑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他的写作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和对人类的爱心。黑塞的创作真正继承了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世人称他为“新浪漫主义者”。

    01

    我们可以适应这个世界的复杂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描写了少年辛克莱从小到大的一些心路历程,出生并成长于“光明世界”的辛克莱,偶然发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纷乱和黑暗,使他焦虑困惑,并陷入谎言带来的灾难之中。这时,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了,将他带出沼泽地,从此他开始走向孤独的寻找自我的征途。之后的若干年,“德米安”以不同的身份面目出现,在他每一次孤独寻找、艰难抉择的时候,成为他的引路人。

    光明的世界在辛克莱的眼中是他成长的家庭,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是他童年的陪伴者与守护者,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这让辛克莱误以为这个世界充满了鲜花和掌声,是一个洁净无害的天堂,直到坏孩子法兰兹的出现,让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背面 ......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译者:尹岩松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05-01

    ISBN:9787540491154

    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

    己。

    ——赫尔曼·黑塞我想要的无非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去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我的这个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对我而言,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会追溯到久远,直达我童年的最初时光,乃至我生命的源头。

    作家们在创作小说时,往往习惯于把自己视作上帝:就好像他们能

    够全面而又深邃地审视和掌控人类历史的某个片段。如同上帝自己在将

    一切娓娓道来,无所不知,深中肯綮。我不具备这种能力,其实作家们

    也没有这种神通。但我的故事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任何作品对于作家的

    重要性都是无法与之比拟的。因为它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个“人”的

    故事——不是一个杜撰、虚构的人,一个理想化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人,而是一个真实、唯一、鲜活的人。一个真实、鲜活的人到底意味着什

    么?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们对此的理解甚至不如往昔。每个人都是

    大自然独一无二的神奇造物,但我们却将无数的生命肆意屠戮。如果我

    们并非真的如此无与伦比,如果区区一颗炮弹就可以将我们之中的某个

    人从世界上彻底抹杀,那么,讲述故事将会变得毫无意义。然而,每个

    人都不仅仅只是个体的存在,他同时也是唯一、独特、始终至关重要而

    又引人注目的焦点。世间纷繁万象在此交汇,仅此一次,永不再现。因

    此,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可或缺、永垂不朽而又神圣庄严的,任何人只

    要曾经存活于世、顺应自然,那么他就是伟大的存在,值得我们去用心

    关注。在每个人身上,灵魂终将幻化成形;在每个人身上,造物都在忍

    受苦楚;在每个人身上,生命必然得以升华(1)。

    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何谓人。许多人领悟了这一点,所以从容赴

    死。就像我在写完这篇故事后,我也可以从容地面对死亡。

    我无法自诩为洞彻万物的智者。曾经,我只是一位探求者,现在,我仍然如此。但我已不再耽于星空之中、书卷之间,而是开始聆听那些

    让我血液澎湃不止的至理名言。我的故事无法令人愉悦,它并不像杜撰

    的故事那样甜美和谐,它既荒谬、混乱,又疯狂、迷幻,满怀不容欺瞒

    的人生百味。人生就是一条通向自我之路,不断尝试,辨明迷途。从来没有人能

    够成为完全、彻底的自我,尽管如此,每个人都仍然在努力尝试,或懵

    懂无知,或灵台清明,个个尽其所能。每个人身上都遗留着自己诞生之

    时的印迹——子宫的黏液与胎衣,直至生命终了。有些人永远不会成为

    人,而只能维持青蛙、蜥蜴、蝼蚁的形态,有些人则是鱼尾人身。但是

    每个人都是大自然创造的结果。我们都以相同的方式来到世上,都源于

    母亲的孕育,都来自同一渊薮,但每个人都从谷底奋力尝试追寻着各自

    的目标。我们可能做到相互理解,但真正了解自身的只有我们自己。

    (1) 原文为:救世主都会被钉到十字架上,契合黑塞“每个人都具有佛性”的理

    念。——译者注,下同。目 录 第一章 两个世界

    第二章 该隐

    第三章 强盗

    第四章 贝雅特丽齐

    第五章 奋力破壳而出的鸟儿

    第六章 雅各布的摔角

    第七章 夏娃夫人

    第八章 结束即是开始

    译后记第一章 两个世界

    我的故事始于我不满十一岁那年,当时我正就读于小城里的拉丁语

    高中。

    历历往事如香气般扑面而来,疼痛和惬意的战栗撼动着我的内心:

    或明或暗的巷道,交错的房屋与塔楼,纷杂的钟声与面孔,温馨、舒适

    的房间,抑或神秘、恐怖的房间。那气味似温暖的小屋、家兔和女仆的

    气息,又如家用药品和干果的味道。两个世界在此参差延伸,互为两极

    的白昼与黑夜在此交替更迭。

    其中一个世界是我父母的家,更准确地说,那其实是我父母的世

    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意味着母亲与父亲、慈爱与严

    厉、模范与学校。从属于这个世界的,是柔和的光泽,明亮与整洁。这

    里有轻柔亲切的对话、白净的双手、整洁的衣物和良好的教养。在这

    里,人们清晨共鸣圣歌,共贺圣诞佳节。在这个世界里,有通向未来的

    笔直坦途,有义务与责任、忏悔与告解、宽恕与良善、慈爱与敬重、圣

    经与箴言。我们的未来也属于这个世界,因此,它必须保持明亮整洁,秩序井然。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世界从我们的家中延伸开来。它是一个大相径

    庭的世界:味道、讲话内容、期待与要求都与我父母的世界全然不同。

    在第二个世界里有女仆、工匠、鬼怪故事,还有流言蜚语。这里充斥着

    各种各样阴森而又诱人神往,恐怖而又神秘莫测的事物,如屠宰场、监

    狱、醉酒骂街的女人、分娩的奶牛、摔倒的马匹,乃至关于盗窃、杀

    人、自杀的传闻。所有这些或美好或残酷,或原始或无情的事物比比皆

    是。也许在下一条街巷,就有警察和流浪汉在闲逛;在紧邻的房屋里,就有酒鬼在殴打他的妻子;少女们纺织的线团在夜间涌出工厂;老妇人

    能够施展魔法,使人患病;强盗们居住在森林深处;纵火犯被乡警逮捕。——这第二个、躁动的世界在遍地涌动,散发气味,无处不在,却

    未曾到过我父母待过的那些房间里。这真是太好了。在我们身边,和

    平、秩序、安宁具备,责任和良知、宽恕和慈爱并存。这里也有一些截

    然不同的东西,所有这些嘈杂刺眼、幽暗残暴的事物,让人们能够随时

    跃入母亲的怀抱,避而远之。这简直是太美妙了。

    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竟如此泾渭分明而又如此亲密无间!比如

    说,我们的女仆莉娜每到傍晚便会坐在客厅门旁祈祷,用她那嘹亮的嗓

    音虔诚地与我们同唱圣歌,她那洗净的双手摊放在平整的围裙上,此

    时,她完全属于父母那个世界,属于我们,通向光明与真理。随后,在

    厨房或谷仓里,当她向我讲述无头小人的故事,或者当她在屠夫的小店

    铺里与女邻居争吵时,她就变了个人,这时的她属于那神秘莫测的另一

    个世界。所有人身上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对我而言尤其如此。诚然,我

    属于明亮真挚的世界,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但我耳之所闻,目之所

    及,到处都是另一个世界。尽管它让我感到陌生又畏惧,尽管在那里我

    会时常心存愧疚、惶惶不安,但我也的确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有时我

    甚至最喜欢生活在这禁世中,往往返回光明世界——虽然这是必要而又

    正确的选择——倒更像是倒退至不甚美观、无聊荒凉的境地。有时我也

    明白:如果要成为像我父母那样的人,我生活的目标清晰又纯粹,优越

    而又有序。但是,在这之前,长路漫漫;在这之前,我必须有如服刑般

    上学读书,完成实验,参加考试。在此期间,这条道路总会从另一个昏

    暗的世界旁经过,甚至是穿越它,一不小心人们便会深陷其中,无法自

    拔。许多少年便是如此迷失自我。我满怀热情地阅读过很多这样的故

    事。在这些故事当中,只有回归父母亲的美好的世界方能获得救赎,方

    显伟大。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才是唯一正确的、有益的、值得追求的道

    路。尽管如此,故事中那些有关邪恶和迷失的内容,对我来说却是更为

    诱人的部分。平心而论,那些浪子最终悔过赎罪、迷途知返的结局有时

    读来未免让人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但是人们不会这样去说,甚至不会

    这样去想。它只作为一个曾经发生过的想象或可能,深深藏在人们心底。就像如果说到魔鬼的话,我可能会想象它在楼下的大街上,乔装打

    扮或是原形毕露,或在年市上,在饭店里,但绝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

    里。

    我的姐妹们同样属于光明的世界。我时常觉得,她们在本质上更接

    近我的父母,比我更为优秀、更有教养、更加完美无缺。虽然她们也有

    一些缺点和坏习惯,但在我看来,那些问题并不严重。她们与我的情况

    不同,我常常与奸邪为伍,更乐于去接近那个黑暗的世界。姐妹们像父

    母一样,理应受到呵护关照、值得尊敬。如果有人与她们发生争执的

    话,事后面对良心的拷问,此人必将认为自己是坏人和教唆者,必须求

    得她们的原谅。因为侮辱她们就是侮辱她们的父母,侮辱他们的良善与

    威信。有一些秘密,我宁愿与最放荡的街头无赖分享,也不愿告诉她

    们。好的时候,在天朗气清、良心发现的日子里,与我的姐妹们一起玩

    耍的时光确实让人感到快乐,看到自己听话乖巧、表现得体的样子也的

    确感觉不错。想做一个天使的话就必须如此!这也是我们追求的至高境

    界。我们幻想着自己变成一个天使,身边萦绕着圣洁的乐音和迷人的芳

    香,沉醉在圣诞的气氛和幸福之中。这一切多么甜蜜美妙。可这样的日

    子少之又少。常常是在玩游戏时,原本是大人许可的一些纯真无害的游

    戏,但我过度的狂热与激情让姐妹们无所适从,最终发生争吵和不悦。

    当怒火冲破理智时,我就会变得非常可怕,举止癫狂、口不择言,甚至

    在发声或行动的那一刻我就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恶劣。紧

    接着便是悔恨、懊恼的黑暗时光。下一刻便是痛苦地道歉,乞求原谅。

    然后又会重现明亮、宁静、感恩而又没有矛盾的幸福光芒。但这只是短

    暂的时光,甚至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上中学时,市长和林区主任的儿子也在我们班里,他们有时也会来

    找我玩耍。他们粗野、鲁莽,但仍然属于光明、正直的世界。即便如

    此,我还是跟那些邻家男孩关系更为密切,他们是公立学校的学生,一

    向是我们鄙视的对象。我的故事便开始于其中的一位邻家男孩。在一个闲暇的下午,我与两个邻家男孩四处闲逛,那时我才刚过十

    岁。这时,走来一个比我们更高大、强壮、粗鲁的公立中学的男孩,他

    的年纪大约是十三岁,是个裁缝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整个家族

    都声名狼藉。弗朗茨·克罗默,我听说过他,但也有点惧怕他,所以不

    想让他加入我们当中。他已经有些成年男子的味道,举手投足间都在模

    仿工厂里的年轻学徒。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从桥边下到河岸,然后藏身

    在第一个桥拱的下方。圆拱桥壁和缓缓流动的水流之间是一道狭窄的河

    岸,那上面堆满了垃圾、碎石烂瓦、废物破烂,散乱着成捆的生锈铁丝

    这一类东西。人们有时也会在这里找到些还能用得上的物品。在弗朗茨

    ·克罗默的带领下,我们把那一片区域翻了个底儿朝天,并把找到的东

    西交给他看。有些东西他会留下,还有些东西他会随手径直扔到水里。

    他吩咐我们留意铅、黄铜和锡制的东西,这些他会通通留下来,这其中

    还包括一把破旧的牛角梳。跟他交往时我倍感不安,但不是因为我知

    道,父亲如果知情的话便会禁止我们交往,而是因为我从心底里害怕弗

    朗茨。其实我很高兴他能接纳我,并如同对待他人一样对我。他下达命

    令,我们便听从。这仿佛是个老规矩,虽然我才第一次与他接触。

    完事后,我们都坐到了地上。弗朗茨像个大人一样朝水里吐口水。

    他把口水从牙缝中吐出,瞅准目标,百发百中。接着,大家开始闲聊起

    来,夸张地吹嘘着自己在学校的英雄事迹和种种恶作剧。我沉默着,又

    害怕恰恰是这种沉默会引人注意,惹得克罗默生气。我的两个同伴从一

    开始就疏远我,听信克罗默。我在他们中间完全就是个异类,而且,我

    觉得我的着装和举止本就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又

    是个士绅的儿子,弗朗茨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我这种人。至于其他两

    位,在我看来,他们在紧要关头也会随时与我划清界限,甚至弃我于不

    顾。

    最后,出于内心极度的惶恐不安,我也开始讲述起我的“事迹”。

    我编造了一个长长的强盗故事,并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主角。我说道,有

    一天晚上,在埃克磨坊旁的一个花园里,我和小伙伴们偷了整整一袋苹果,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而是上好的莱茵特和苟尔德帕玛内苹果,都

    是最好的品种。借助这个故事,我得以从当下的窘境中逃脱出来,凭空

    杜撰和夸夸其谈是我的强项。为了不至于过早重新陷入沉默抑或更尴尬

    的处境,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接着讲道,我们一个人放哨,一个人在

    树上往下扔苹果。最后因为袋子太重了,我们不得不把袋子解开扔掉了

    一半苹果,但半小时后我们又折返把那一半也带走了。

    我还期待着讲完的时候会有一些掌声。最后,我讲得兴高采烈、意

    犹未尽。而那两个小男孩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一言不发。弗朗茨·克罗

    默则半闭着眼睛打量着我,然后语带威胁地质问我:“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回答。

    “千真万确?”

    “是的,千真万确。”虽然我内心恐惧万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坚

    持着自己的答案。

    “你敢发誓吗?”

    我非常害怕,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敢。

    “那你说:以上帝和幸福之名发誓。”

    我跟着说:“以上帝和幸福之名发誓。”

    “那好吧。”说完他便转过身去。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随后,当他站起来开始往回走时,我还

    感到很高兴。当我们走到桥上时,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我得回家

    了。”

    “别着急呀,”弗朗茨笑着说,“我们刚好顺路。”

    他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而我也不敢开溜。他走的确实是去我家的

    那条路。终于,我看到了我家那熟悉的大门、沉重的黄铜门把手、照进窗子的阳光和我母亲卧室的窗帘,这一刻我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哦,回家!哦,回到家中,回到光明,回到和平,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幸

    福!

    我赶紧打开大门,溜了进去。正当我准备把门关上时,没想到弗朗

    茨·克罗默竟也挤了进来。瓷砖砌成的过道里阴冷昏暗,只有院子里反

    射过来的一点微光,他站在我的身旁,抓着我的胳膊低声说:“你别着

    急啊!”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的双手像钢铁一样紧紧缠住了我的胳膊。我心

    里揣测着他的意图: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打我一顿?我想,如果我此

    时用力大喊,那边会不会有人听到呼救迅速跑来救我。但我还是放弃了

    这个计划。

    “怎么了?”我问道,“你想干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事要问你,没必要让其他人听到。”

    “是吗?那你想知道什么事情?你看,我得上去了。”

    “你知不知道,”弗朗茨轻声说道,“埃克磨坊旁的果园是谁家

    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是磨坊主的吧。”

    弗朗茨用胳膊圈住了我,然后把我拉了过去。这样一来,我们的脸

    都快贴到一起了。他流露出邪恶的眼神,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脸上满是

    凶狠和威吓。

    “是啊,小家伙,我可以告诉你果园是谁家的。我早就知道,有人

    偷了那些苹果。我也知道,那个园主说过,如果有人能告诉他谁偷了那

    些苹果,他就会给那个人两马克作为奖赏。”

    “我的天哪!”我大叫一声,“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意识到,寄希望于他的荣誉感完全是徒劳的。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告密不是犯罪。我敢肯定。在这种事情上,这些来

    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与我们截然不同。

    “不说?”弗朗茨大笑道,“小朋友,你以为我是个造假钱的,我

    能自己造出两马克来吗?我是穷光蛋,不像你一样有个有钱的爸爸。既

    然我能赚到两马克,我就不会让它从我指缝中溜走。说不定人家还会多

    给我点钱呢!”

    他突然放开了我。门厅里的气息不再祥和安宁。世界在我周围崩

    塌。他会告发我,我是个罪犯,别人也会告诉父亲,说不定警察也会过

    来。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各种丑恶与危

    险也都扑向了我。我其实压根没有偷东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况且我

    已经发了誓。天哪,上帝啊!

    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明白了,我只能依靠自己来搭救自己。

    于是,我绝望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搜索我所有的东西。没有苹果,没有小

    刀,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手表,一块老旧的银表,那

    是祖母给我的,虽然它已经不走了,但我还一直装模作样地戴着它。我

    立刻把它掏了出来。

    “克罗默,”我乞求道,“这样吧,你别告发我,这对你也不好。

    我把我的手表送给你吧,你看看。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你拿着它

    吧,这是块银表,做工很不错,只是有点小毛病,修修就好了。”

    他笑了笑,大手一伸把那块表抓到了手里。我盯着他的手,那是一

    只无比粗鲁、又对我充满敌意的手,它打破了我的生活与安宁。

    “它是银的——”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什么银的,什么破烂表,我才不稀罕!”他鄙夷地说,“要修你

    自己修去!”

    这时,他准备离开了。“弗朗茨,”我用颤抖的声音喊住了

    他,“你等一下!拿着这块表吧!它真的是银的,货真价实。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了。”

    他用他那冷酷又轻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知道我现在要去哪儿。我也可以去警察局,我跟那儿的警官很

    熟。”

    他又转身要走。我拽着他的袖子拦住了他。这样不行。他要是就这

    样走了,我就要承受一切后果,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弗朗茨,”我恳求道,“别做傻事!这就是个玩笑,对吧?”因

    为激动的情绪,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

    “是的,这只是个玩笑。但你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弗朗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全都照办。”

    他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又大笑起来。

    “别傻了!”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们都很清楚,我能赚两马克。

    我不富裕,不能眼睁睁地让这笔钱打水漂了。这一点你很清楚。但是你

    很有钱,你还有块表呢!你只需给我两马克,那么这件事就算完了。”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要两马克!这对我来说跟五马克、一

    百马克、一千马克同样遥不可及。我没有钱。母亲那儿有我的一个小储

    蓄罐,里面的钱都是亲戚们来访的时候放进去的五分或是十分的硬币。

    此外我一无所有。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零花钱。

    “我什么也没有,”我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根本就没有钱。其他

    的东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有一本关于印第安人的书、一个士兵

    小人、一个指南针。我去给你拿。”

    克罗默放肆又丑恶的嘴颤动了一下,接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别废话了!”他不耐烦地命令道,“那些破烂玩意儿你还是自己

    留着吧。一个指南针,你在耍我吗?你听好了,赶紧把钱交出来!”“但是我真的没有钱,从来没有人给我钱,我真的没办法啊!”

    “那你明天把钱给我带来,放学后我在集市那里等你,给我两马克

    这事就一笔勾销。如果你没带来钱,那咱们就走着瞧!”

    “可以是可以,但我去哪儿能搞到钱啊?天哪,要是我没弄到

    ——”

    “你家有的是钱。这就看你的本事了。说好了,明天放学后。我告

    诉你:要是你没带来的话——”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吐了一口唾

    沫,然后像个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不想上楼。我的生活就这样被毁掉了。我想逃离这里再也不回来

    了,我甚至想投水自尽。但这都是我迷迷瞪瞪之间的想法。我坐在楼梯

    间最下层台阶的阴暗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沉浸在自己的不幸遭遇

    当中。这时莉娜拿着篮子走了下来,她正要去楼下取柴火,她发现了正

    在哭泣的我。

    我求她不要跟楼上的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然后我才上楼了。在玻

    璃门旁的挂衣钩上挂着我父亲的帽子和我母亲的遮阳伞,此刻它们在我

    眼里散发着家庭的温暖和柔和亲切的气息。我的内心诚挚又热烈地渴望

    这气息,就像一个走失的孩童看到了故乡的老房子,嗅到了它的气味一

    样。可这一切现在都不属于我了,它们在父母那个光明的世界。我则背

    负着满身的罪恶深深地陷入了未知的洪流之中,冒险和罪孽纠缠着我,敌人窥伺,危机、恐惧、耻辱暗伏。帽子和遮阳伞,古老而精美的沙石

    地板,廊柜上的大幅图画,还有从起居室那里传来的姐妹们的嗓音,这

    一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爱、温柔与美好。但这一切代表的不再是慰

    藉和安全的港湾,而纯粹是谴责。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不能分享这

    种喜悦和安静。我的双脚沾满了灰尘,却在脚垫上也无法擦掉,我的身

    上背负着污点,对此我的家人却一无所知。我有过多少秘密,就会有多

    少焦虑。但与今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相比,那些简直不值一提。命运在追赶着我,魔爪伸向了我,连我的母亲也保护不了我,因为她并不知

    情。我的罪行是偷窃还是说谎(我不是以上帝和幸福之名发了伪誓

    吗?)——这都无所谓了。我的罪孽并不在此,而在于我向魔鬼伸出了

    手。我当时为什么要跟那两个男孩去?为什么我更愿意对克罗默言听计

    从,而不是相信我的爸爸?为什么我要编造那个偷窃的故事?为什么我

    要把犯罪吹牛成英雄事迹?如今,魔鬼抓着我的手,敌人就在我身后紧

    追不舍。

    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并不惧怕明天,而是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可怕

    的事实:我的人生道路正在走向低谷,我将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能

    清楚地感觉到,我将会一错再错。我在姐妹们面前的表现、我对父母的

    问候和亲吻都将成为谎言,我将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命运和秘密。

    看着父亲的帽子,我的内心瞬间燃起了信赖和期望的火焰。我要把

    一切都告诉他,承受他的判决和惩罚,让他成为我的知情人和拯救者。

    以前这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时有发生,大不了是一顿责罚,忍受上个把小

    时的煎熬,或是面色沉重、满怀悔恨地恳求原谅,然后事情也就过去

    了。

    听起来不错!这种想法多么诱人啊!但这无济于事,我知道自己不

    会这么做。我知道,我现在有一个秘密,一份罪孽,我只能独自承担。

    也许我现在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也许从此刻起我永远变成了坏人,跟

    恶霸分享秘密,信赖并听从他们,最终变得和他们一样。我扮演了男人

    和英雄的角色,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进门时,父亲斥责我又把鞋子弄湿了,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它分散

    了父亲的注意力,不至于让他察觉到更糟糕的事情。我能承受父亲的责

    备,并暗自移花接木,臆想他指的是另一件事。此时我的心底浮现出了

    一种新奇古怪的感觉,一种邪恶刺骨、大逆不道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超

    越了父亲。我觉察到,有一瞬间,我在心里蔑视他的无知,他只知道责

    骂我弄湿了鞋子,这其实不过显现出他的目光短浅。“真是无知!”我心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而别人却只审问我有没有偷面包。这

    是一种丑陋叛逆的想法,但这种想法却又是那么强烈。没有其他任何一

    个想法能像它一样,把我的秘密和罪责紧紧捆绑在一起。我想,可能克

    罗默现在已经去警察局告发我了,一场暴风骤雨正向我席卷而来,而他

    还把我当成个小孩子。

    故事讲述至此,这一个时刻是整段经历中最重要、最难忘的。这是

    父亲的光辉形象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痕,这是我的童年生活支柱第一次出

    现了罅隙,这是每个人在真正成为自我之前必须要摧毁的东西。就是这

    些不为人知的经历,组成了我们命运的内在核心脉络。这些切口裂痕会

    重新愈合,直至被遗忘,但在内心最隐秘的深处,它依旧存在着,并一

    直在流淌着鲜血。

    这种新奇的感觉很快便让我心生恐惧。此时此刻,我恨不得马上去

    亲吻父亲的双脚,以乞求他的原谅。但在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乞求

    原谅也无济于事,这是个连三岁孩童都能明白的道理。

    本来我觉得很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明天该怎么办,但此时我的内心

    却无法平静。整个夜晚,我都在适应屋子里怪异的气氛。壁钟和桌子、《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挂在墙上的图画,它们似乎都在向我告别。我

    满心冰凉地看着我的世界、幸福美满的生活都逐一离我而去,成为过

    往。我真切地感觉到,我身上生出了新的根须,它们牢牢扎根在外面黑

    暗、陌生的世界之中。我第一次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涩的,因为它意味着新生,意味着对恐怖未知的畏惧与焦虑。

    当我在床上躺下之后,我的心情才开始逐渐平复。这之前的晚祷对

    我来说又是一场有如炼狱之火的煎熬。大家一起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

    歌。啊!但其实,我并没有一起唱,每一个音符对我来说都是苦水与毒

    药。当父亲宣读祈祷词的时候,我也没有一同祷告,当他最后说出“愿

    主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把我从家人的怀抱中剥离了出来。上帝伴

    随着他们每个人,但不会是我。我全身冰冷、精疲力竭地离开了那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我才又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与安定。但这

    时,我的内心又再次迷惘于恐惧之中,因为发生的事情而不安地震颤

    着。母亲照常和我道了晚安,她的脚步声仍然在房间里回响,她手中烛

    火的光芒依旧在门缝里闪烁。我认为,她还会回来。——她一定察觉到

    了点什么。她会亲吻我,关切地询问我,然后我就会哭出来,堵在我喉

    间的石头也会瞬间化了。之后,我会抱着母亲,向她敞开心扉,一切都

    会涣然冰释,我将得到救赎。当门缝里的烛光暗淡下去之后,我又竖着

    耳朵倾听了一会儿。我认定这一切必然发生。

    然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上,敌人就浮现在我的眼

    前。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他眯缝着一只眼睛,放肆地张嘴狂笑。我凝视

    着他,无法摆脱的命运感侵蚀着我的内心。这时,他变得越来越大,越

    来越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里闪烁着魔鬼般的光芒。他不停地纠缠着

    我,直至我进入梦乡。但是,我并没有梦到他和今天发生的事情,而是

    梦到了父母、姐妹们,还有我,我们坐在小船里,假日的祥和与光芒环

    绕着我们。午夜时分,我醒来时,犹能感受到梦中幸福的余味,姐妹们

    洁白的夏装仿佛依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瞬间,我又从天堂坠入了地

    狱,眼神凶恶的敌人就站在眼前。

    第二天早上,母亲匆匆赶了过来喊我起来。她说,时间已经不早

    了,为什么我还赖在床上。我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就在母亲询问我哪

    里不舒服时,我吐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算什么坏事。我以前就很喜欢这种感觉:生点小病,早上就可以躺在床上,喝着甘菊茶,倾听着母亲在隔壁房间收拾的动静

    和莉娜在走廊上接待屠夫的谈话声。不用上学的上午妙如魔法,美如童

    话。阳光会在房间里嬉戏,和学校里绿色窗帘遮挡的那片阳光完全不

    同。然而今天,就连这些也变得平淡枯燥,让人感觉索然无味。

    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但我只是有一点不适,跟平时一样,没什么大

    不了的。这样一来,我虽然可以不用去上学,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克罗默的魔爪。十一点时,他还是会在集市上等着我。这一次,母亲的慈

    爱不再是安慰,而是负担和痛苦。我假装很快便又睡着了,但其实却在

    脑海里不停地盘算。十一点钟,我必须赶到集市那边,除此之外我别无

    选择。十点左右的时候,我悄悄爬了起来,告诉他们我感觉好多了。以

    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要么必须重新回到床上去,要么就得下午去上

    学。我说,我想现在去学校。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我可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我得设法拿到我的储蓄罐。虽然

    我知道,那里面的钱远远不够两马克,但至少还有点。直觉告诉我,有

    总比没有好,至少对克罗默也能有个交代。

    我穿着袜子,爬进母亲的卧室,从书桌里取出了我的储蓄罐。当我

    做这一切时,我感觉糟透了,但还没有昨天那么糟糕。我的心脏跳得厉

    害,快得令我几近窒息。当我回到下面的楼梯间开始查看储蓄罐时,我

    发现它被锁上了。这下我的心跳得更剧烈了。

    要砸开它并不是件难事,只需撕破一层薄薄的铁网就可以了。但是

    那裂口却刺痛了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偷。以

    前,我顶多是偷吃点糖果和水果而已。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偷窃,虽然

    那是我的钱。我感觉得到,我离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近了一步,事态正

    在一步步恶化,而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魔鬼想要带走我,我已经没有

    了回头路。我惴惴不安地把那些钱数了数,在罐子里时听起来还满满当

    当,没想到拿到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芬尼。我把储蓄罐藏在下

    面的走廊里,然后手攥着钱,走出了家门,与平时穿过大门的心境大不

    相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却没有回头。

    时间还很充裕,所以我故意绕道小巷。这个城市仿佛变了模样,天

    空中飘动着陌生的云彩,途经的房屋也似乎在盯着我看,路人都好像在

    怀疑我。走在路上时,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同学曾经在牲畜市场那边

    捡到过一塔勒。我真的想祷告,求上帝行行好,也给我这么个捡钱的机

    会。但我已经没有祷告的权利了。就算可以,储蓄罐也不会恢复原样了。

    弗朗茨·克罗默远远地就看到了我,但他还是慢悠悠地向我走来,一副毫不在意我的样子。走到我跟前后,他暗暗示意我跟着他,然后就

    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我们沿着一条小径一路向下,经过一座小桥,在最后的一排新盖的房子前停下了脚步。这里还没有装修,墙壁光秃秃

    的,也没有安装门窗。克罗默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就穿过大门走了进

    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到了围墙的后面,示意我过去,接着伸出了

    他的手。

    “你带钱了吗?”他冷冷地问。

    我把紧握着钱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然后把钱倒在他伸开的手

    上。最后一个五分硬币发出的余音未落,他便数完了钱。

    “就六十五芬尼?”他瞪着我说。

    “是的。”我胆怯地回答道,“这是我全部的钱了。我知道,这远

    远不够。但我就只有这么多,真的没有了。”

    “我本还以为你很机灵呢!”他语气略微缓和地指责我说,“绅士

    们不是都应该守规矩嘛。你要明白,我不会从你身上拿走不应该拿的东

    西。这几毛钱你拿开!另外那位,你知道是谁,可不会在这儿跟我讨价

    还价。他会全部付清的。”

    “可我真没有了!这是我储蓄罐里所有的钱了。”

    “那是你的事。但我也不想难为你。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芬尼。

    什么时候能给我?”

    “哎呀,剩下的钱我肯定会给你的,克罗默!只不过我也不能确定

    具体的日期,说不定马上,明天,或者后天。你知道的,我不敢跟我爸

    爸说。”

    “这关我什么事。我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本来中午之前我就能拿到钱的。你看看,我这么穷,你穿着体面的衣服,吃得也比我好。但我

    也不想抱怨什么。我可以再等一段时间。后天,我会吹口哨喊你,应该

    会是在下午,到时候咱们就把这事了结了。你听过我的口哨吧?”

    他对着我吹了一声,其实我之前经常听到。

    “是的,”我说,“我听过。”

    然后他离开了,就好像我跟他毫无瓜葛一样。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交

    易,再无其他。

    即便是时至今日,当我突然又听到克罗默的口哨声时,肯定还是会

    被吓得半死。从那时起,我就会经常听到他的口哨声。我感觉,那声音

    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回响。它无孔不入,不管我在什么地方,玩什

    么游戏,做什么工作,思考什么事情,我都不得不臣服于它,它现在就

    是我的命运。有时,在温和绚丽的秋日午后,在我很喜欢的那个小花园

    里,一股奇异的念头驱使着我重拾幼年时期玩过的游戏。在游戏中,我

    仿佛变成了一个年纪比我小的男孩,他善良自由、单纯健康。但是其间

    总会突然从哪里传来克罗默的口哨声,虽然在预料之中,却仍然让我惊

    慌失措,哨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摧毁了我的幻想。然后我就得走了,跟

    着我的讨债鬼来到阴暗丑恶的角落,为自己辩解,被逼着还钱。事情就

    这样持续了几周,但我度日如年,像是经历了永恒。我很少能搞到钱,有时趁着莉娜把菜篮子放在厨房桌子上,我就去偷拿五芬尼或者十芬

    尼。每次克罗默都会蔑视地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他说,是我欺骗了

    他,剥夺了他的合法权利,是我偷了他的东西,造成了他的不幸!我感

    觉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困境,从未如此绝望、任人摆布。

    我在储蓄罐里装满了筹码,然后把它放回了原处,没有人问过这件

    事。但它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相比克罗默的口哨声,我更害怕母

    亲轻轻地朝我走来的时候。——她是不是要来问我储蓄罐的事?

    因为我几次都空手出现在我的魔鬼面前,所以他开始用别的方法折磨我,他开始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效力。他要我帮他跑腿儿,帮他父

    亲请假这些活我也得帮着干。或者他会让我办一些“难办”的差事,比

    如说单腿跳十分钟,或是把一张废纸粘在路人的衣服上。许多夜晚,我

    即使在睡梦中也遭受着这种折磨,噩梦常常让我满身大汗。

    有一段时间我生病了。我经常呕吐,浑身发冷,但到了晚上却热得

    大汗淋漓。母亲察觉到了异常,对我关怀备至。然而她的怜爱只能增加

    我的痛苦,因为我无法向她坦承一切。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躺下了。这时,她给我拿来一小块巧克力。小

    时候,每当我表现良好,晚上睡觉前总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此

    时此刻,她又站在了床头,把巧克力递给了我。痛楚向我袭来,我只剩

    下摇头的力量。她抚摸着我的头发,问我怎么了。我只好说:“不!

    不!我什么都不要。”她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开了。后来,她有一次又问起我这件事,我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甚至带我

    去看过医生,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建议我每天早上洗凉水澡。

    那段时间里,我有点像神经错乱的样子。在这个秩序井然、宁静祥

    和的家里,我活得战战兢兢、痛苦不堪,如同一个幽灵一般,对别人的

    生活漠不关心,时时以自我为中心。父亲常常会因此而恼怒,面对他的

    问话,我却是一言不发,异常冷漠。第二章 该隐(1)

    帮助我脱离苦海的救星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我的生命随即开启了新

    篇章,直至今日,这一切还在影响着我。

    不久前,我们高中来了一位新同学。他是一位富有的寡妇的儿子,袖口上还绑着黑纱。他们最近才刚刚搬到这个城市。他比我高一年级,大我好几岁。不久之后,他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其中也包括我。

    这个引人瞩目的学生好像比他的真实年龄还要大很多,没有人把他当成

    一个孩子。在我们这些幼稚的男孩中间,他举止怪异,像个大人,准确

    来说更像一位绅士。他不怎么受欢迎,从不加入我们的游戏,更不用说

    打架斗殴了。面对老师时,他说话的语气里充满自信与果敢,大家都很

    欣赏他这一点。他叫马克斯·德米安。

    有一天,不知为何,另一个班级被安排进我们班的大教室上课,这

    在我们学校也是常事。来的恰巧是德米安所在的班级。低年级上圣经故

    事课,高年级学写作文。正当老师向我们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

    不时看向德米安。他的脸令我特别着迷,这张聪颖、阳光而又异常坚定

    的面庞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他的学习当中,他看起来不像一名做作业的

    学生,而更像一位专注于某个问题的学者。其实我并不太喜欢他,相

    反,我甚至对他有点反感。在我看来,他过于自负与冷酷,他的这种气

    质充满了挑衅的味道,他的眼神流露出成年人的表情——小孩子们是绝

    对不会喜欢的——带着些许悲伤,又有一丝嘲笑。但我又忍不住不停地

    打量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有一刹那,他似乎朝我这个方向看了

    一眼,这时我赶紧惊恐地收回目光。时至今日,仔细想想他中学时代的

    模样,我可以说:他在各方面都异于常人,出类拔萃,因此备受关注。

    然而与此同时,他又极力避免引人注目。言行举止之间,他就如同一位

    便装王子,混迹在一群农村孩子之间,努力与他们打成一片。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的同学都纷纷离开后,他追

    上了我,跟我打了个招呼。这声问候虽然模仿了我们这些中学生的腔

    调,但听起来依旧是那样老成、客气。

    “我们一块儿走,可以吗?”他友好地问道。我有些受宠若惊地点

    了点头,然后和他描述了一下我们家的位置。

    “哦,是那里啊!”他笑着说道,“我知道那栋房子。你家大门上

    挂着一个很奇特的东西,我很感兴趣。”

    我一时没有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我也很惊讶,他竟然比我还了解

    我家的房子。他指的应该是门拱上那枚拱顶石,它看起来有点像徽章。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变得十分平坦,多次被粉刷上色。但据我

    所知,它与我们的家族并没有什么渊源。

    “我不太清楚。”我小心翼翼地说,“那可能是只鸟,或者类似的

    东西。应该很古老了。这所房子以前曾属于一座寺庙。”

    “有可能。”他点头说道,“下次你好好看看!这些东西挺有意思

    的。我觉得,那可能是只雀鹰。”

    我们继续走着,我感到很拘束。突然他大笑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

    有趣的事。

    “对了,我还听了听你们的课。”他兴趣盎然地说,“该隐的故

    事,他的额前有个印记,对吗?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我很少会喜欢被逼着学习的那些东西。但我不敢说实话,因为

    我感觉像是在与一位成年人谈话。因此我回答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

    “亲爱的,你不必对我说谎。但这个故事确实很奇怪。我觉得,应

    该比课堂上讲的大部分故事都奇怪许多。那位老师也没有多说,只是讲

    了些上帝和原罪之类的老掉牙的故事。但我觉得——”他突然中断,笑着问我,“你有兴趣听吗?”

    “其实我觉得,”他继续说道,“该隐的故事也可以有不同的诠

    释。他们教给我们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真实正确的。但我们可以用不同于

    老师所讲的另一种角度去看待这些知识,这样它们就会被赋予更好的寓

    意。以该隐和他额前的印记为例,那位老师的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你

    不觉得吗?一个人在争执中打死了自己的兄弟,当然可能发生。他事后

    感到害怕,卑躬屈膝,这也有可能。但他竟因胆小怯懦被授予勋章,得

    到保护,恐吓他人,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的确!”我兴致勃勃地回应他——我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了,“那另一种解释是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简单!故事的开端,已有的线索便是那个印记。有这么个人,他的脸上有些让人惧怕的东西。他们不敢同他接触,他和他的孩子都让

    人印象深刻。或许,可以肯定的是,那并不真的是额前的印记,像个邮

    戳一样,生活中很少发生这么粗俗的事情。更可能的是,他身上存在着

    一股令人难以感知、神秘莫测的气息,目光比常人更为睿智、果敢。这

    个男人具有某种令人生畏的气概。他有一个‘印记’。旁人可以随心所

    欲地解释它。‘人们’总是更喜欢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那个版本。他们

    害怕该隐的孩子,他们也拥有‘印记’。所以人们没有诚实地把这个印

    记解释为一种荣誉,而是采取了恰恰相反的做法。据说,拥有这个印记

    的家伙都很可怕,事实也的确如此。英勇刚强的人对旁人来说总是很可

    怕。这样一群英勇无畏而又令人惧怕的族人在四处游走,难免会令他人

    不悦。因此人们为了复仇,便给这个家族改了名字,把他们编进寓言故

    事,希望自己能借此在心理上对长久以来克制的恐惧有所补偿。——你

    懂了吗?”

    “嗯。也就是说,该隐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坏人?《圣经》里的这

    个故事完全就是骗人的?”“是,也不是。这么古老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但它们却未必如实地

    被记录下来了,对它们的解释也未必就是正确的。简单来说,我的想法

    是,该隐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只是因为人们惧怕他,才以他为原型杜

    撰了个故事。这个故事不过是一个谣言,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只

    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该隐和他的孩子们确实携带着某种‘印记’,这使他们异于常人。”

    他的说法令我感到非常震惊。

    “所以你觉得,他杀人的事也不是真的吗?”我激动地问道。

    “不不不,这当然也是真的。强者打死了弱者。而此人是否真的是

    他的兄弟,这一点还是值得怀疑的。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毕竟所有人都

    是彼此的兄弟(2)。不过是一个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这原本或许是件英

    雄事迹,也或许不是。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其他的弱者都心存畏惧。他

    们到处抱怨诉苦。当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直接打死他?’他们

    不会说:‘因为我们是懦夫。’他们只会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啊。他

    有一个印记,那是上帝赐予他的。’谎言应该就是这样产生的。哎呀,我耽误你太久了。再见!”

    他拐进了阿尔特小巷里,把我独自留在那里,心中经受着前所未有

    的震撼。他刚一离开,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就那么令人难以置

    信!该隐是一个高贵的人,而亚伯是个胆小鬼!该隐的印记是荣誉!这

    太荒谬了,是渎神,是罪恶的。可亲爱的上帝在哪里呢?难道上帝不是

    接受了亚伯的献祭,他不是喜爱亚伯吗?——不,蠢货!我猜,德米安

    在耍我,想把我引入歧途。他真是个讨人厌的机灵鬼,能言善辩,但是

    ——不——

    我还从没有如此深入地思考过哪个圣经故事或者其他的什么故事。

    我也很久没有像这样,全然忘记了弗朗茨·克罗默,几小时,甚至一整

    晚。我待在家里把整个故事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圣经》里的叙述简

    短明了,要想从中寻找出什么隐含的特殊寓意,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每个杀人犯都能自诩为上帝的宠儿。不,这简直是胡

    说八道。只不过是德米安讲述的方式轻松愉快,让我感觉很亲切,似乎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此外还有他那双眼睛。

    诚然,我自己的状况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是糟透了。我原本生活

    在一个光明、纯洁的世界之中,我自己就是亚伯那类人。如今我却坠落

    到“另一个世界”,愈陷愈深,而我却无能为力!现在我该怎么办?是

    的,就在这时,一段回忆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一时之间我竟几乎无法呼

    吸。我想起了那个黑暗的夜晚,我的痛苦开始的地方,与父亲有关的那

    件事。那时候,有一瞬间,我好像突然看穿了他的一切,我对他的智慧

    和他所处的光明世界也不屑一顾。是的,那一刻我妄想自己就是该隐,我有那个印记,这个印记并不是耻辱,而是荣誉。而且恶毒和不幸让我

    误以为自己比父亲,比那些好人和虔信者都更为高明。

    当时经历这件事时,我头脑中的想法还不甚明了,但所有这些念头

    都已萌芽其中。那些复杂情绪和奇特情感的爆发,它们令我痛苦,也让

    我感到骄傲。

    德米安关于勇者和懦夫的想法是多么独特!他对该隐额前印记的解

    释是多么与众不同!他的眼睛,他那双如成年人般引人注目的双眼散发

    着多么奇异的光辉!——当想到这些时,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

    一闪而过:难道他自己,这个德米安,不正如同该隐一般吗?如果他与

    该隐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要替该隐辩护呢?为什么他目光如炬?为什

    么他谈起那些懦弱的“另一类人”时,满是嘲讽的语气?而其实他们才

    是虔信者和上帝喜闻乐见的人吧?

    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不停盘旋,挥之不去。就仿佛是一块石头落

    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年少的心灵。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

    寻求知识、心存疑惑和批判之心时,该隐、杀人和印记都是我找到突破

    的关键。我发现,学校里还有其他同学也在打听德米安的事。我从没有跟别

    人提起过该隐的故事,但他似乎也引起了别人的兴趣。一时间,关于这

    个“新生”的流言四起。虽然我无法知晓每一个流言,但我相信,每个

    流言其实都是对他的一个侧面反映,每个流言都值得细细品味。我只知

    道,一开始流传的说法是德米安的妈妈非常富有。人们又说,她和她的

    儿子从来不去教堂。有人声称,他们是犹太人,或许也可能是秘密的伊

    斯兰教徒。然后流传着的是关于马克斯·德米安身强力壮的童话故事。

    可以肯定的是,班里最强壮的人找他打架,遭到拒绝后,那个人骂德米

    安是胆小鬼,最终被他打得灰头土脸。据在场的人说,德米安只用一只

    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那家伙就面无血色了。后来他灰溜溜地逃走

    了,胳膊好几天都动弹不得。有一天晚上甚至谣传,那个人已经死了。

    流言满天飞,人们深信不疑且乐此不疲。后来有段时间一切风平浪静,但没过多久学生中间又开始传起了新的流言。有人称,德米安与女生交

    往甚密,而且“深谙此道”。

    在此期间,我与弗朗茨·克罗默的来往依旧不可避免。我无法逃离

    他的魔爪,即使他对我放松几天,但我也仍同他捆绑在一起。在我的梦

    里,他与我如影随形。现实中他没有对我做过的事,也会在我幻想的梦

    境里发生,梦里的我完全变成了他的奴隶。比起现实,我更多的是生活

    在这种噩梦里——我一直就是一个爱做梦的人。他的阴影使我丧失了活

    力和生机。此外我还经常梦到克罗默虐待我,对我吐唾沫,用膝盖把我

    压在地上。更严重的是,他诱骗我犯下重罪——与其说是诱骗,不如说

    是用暴力胁迫。最可怕的是,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谋杀了父亲,从噩梦中

    惊醒后,我简直要发疯了。克罗默打磨好一把刀,把它放在我手中。我

    们埋伏在林荫道的树丛后,等待某人出现,而我并不知道我们在等谁。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了,克罗默碰了碰我的胳膊,然后对我说,这就是

    我要杀的人。那个人竟然是我的父亲。梦境至此我就被吓醒了。

    因为这些事情,我虽然也会想到该隐和亚伯,但很少会想起德米

    安。奇怪的是,他与我的再次接触,居然是在梦中。我梦到自己正在遭受虐待和暴力,只不过用膝盖将我压倒在地的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

    安。这个新的梦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克罗默施加给我的所有痛苦

    和折磨,换成德米安后,我竟然都欣然接受了,幸福与惧怕的情感交

    织。我连续做过两次这样的梦,然后克罗默才又在我的梦中出现。

    我早就无法清晰分辨出我经历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无论如

    何,我和克罗默这种令人作呕的关系仍旧在持续着。我凭借着小偷小摸

    终于还清了欠款,但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事也并没有结束。一来二

    去,他就知道了我偷窃的事,因为他总是问我,钱是从哪儿搞到的。所

    以他就抓住了我更多的把柄。他经常威胁我,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的

    爸爸。那时,我深深的自责远超过恐惧,怪自己没有一开始便向父亲坦

    白一切。然而,尽管我痛苦不已,但我也没有怨天尤人,至少没有时常

    如此。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命运必然如此。我厄运当头,想要去打破

    这一切完全是白费力气。

    在这种状况下,我父母应该也跟着受了不少苦。我性情大变,再也

    无法融入这个曾经与我亲密无间的家园。我常常强烈地渴望回到它的怀

    抱,就如同渴望重返逝去的天堂一般。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母亲,并

    没有把我看作不可救药的坏孩子,而是把我当病人一样对待。可情况究

    竟如何,这从我两个姐妹的行为上就看得出来。她们行事虽然小心翼

    翼,却常常弄巧成拙,给我带来无限的困扰。显而易见,她们觉得我着

    魔了。对于我这种恶灵附体的状况,只可抱怨,不应责骂。我能觉察

    到,他们在为我祈祷,方式不同以往。可我也发现,他们的祈祷完全是

    徒劳的。我常常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渴望得到解脱,想要真诚忏悔。但我

    也早就预料到,我不会向父母坦白一切。我知道,他们会好意接受,并

    对我关怀备至。是的,只是怜悯,但并不是真正理解。这整件事会被看

    作是我一时失足,而事实上,这却是一种命运。

    我知道有些人会不相信,一个不足十一岁的孩子竟会有如此感受。

    我不会把我的经历告诉这些人,我只会告诉那些更为理解人性的人。成年人已经学会了将一部分情感转化为想法,然而却忘掉了自己在孩提时

    代的那些想法,所以就会声称,这种经历并不存在。而在一生当中,后

    来我也很少再有当时那样刻骨铭心的体会。

    曾经在一个雨天,我的虐待者又把我叫到了城堡广场。不断有树叶

    从湿淋淋的黑栗树上掉落下来,我一边站在那里等他,一边用脚刨着地

    上的湿叶子。我没有钱,只是顺便带了两块蛋糕,这样多少也算能给他

    点什么。我早已经习惯了,站在某个角落里等他,常常是漫长的等待。

    而这一切我也只能默默接受,就如同我们总是不得不接受无法改变的命

    运一样。

    克罗默终于来了。那天他没有过多停留,撞了几下我的肋骨,大笑

    着拿走了蛋糕,甚至还递给我一根潮湿的香烟,但我没有接,他比平常

    显得要友善一些。

    “对了,”他离开时说,“我记得——下次你可以把你姐姐带来。

    她叫什么?”

    我感到很不解,所以也就没有回答,只是惊愕地看着他。

    “没听懂?把你的姐姐带过来。”

    “我听到了,克罗默。但这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她也不会来

    的。”

    我的理解是,这不过是又找了个借口刁难我。他经常这么做,提出

    一些无法实现的要求,以此来恐吓我、侮辱我,再慢慢跟我讨价还价。

    之后我就必须带着钱财或其他什么礼物来让自己脱身。

    这次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同。面对我的拒绝,他似乎毫不生气。

    “好吧,”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想认识你的姐

    姐。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带她一起去散个步,然后我也过去。明天你听

    我的口哨,我们再商量。”他离开后,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虽然我还完全是个孩子,但也

    听说过,男孩和女孩年纪大一点之后,就会偷偷做一些有伤风化、违反

    禁忌的事情。而现在他竟然要我——我瞬间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可怕!

    我当即下定决心,绝不能做这种事情。但后果会如何,克罗默会如何报

    复我,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对我新一轮的折磨又开始了,真的是没完没

    了。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绝望地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新的苦难,新的奴

    役!

    这时有一个清亮、深沉的声音在呼唤我。我吓了一跳,然后便跑了

    起来。有人在追赶我,然后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拽住了我。原来是马克

    斯·德米安。

    我不得不停下来。

    “原来是你?”我惊魂未定地说,“你吓死我了!”

    他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深邃,又仿佛能

    洞察一切。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对不起,”他说话的语气礼貌而又独特,“但是,正常人不可能

    被吓成这个样子吧。”

    “哎,怎么不可能!”

    “从表面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你想:如果一个人并没有对你

    做什么,你却被吓成这个样子,那么这个人一定会陷入沉思,会感到惊

    讶与好奇。这个人会想,你为什么会这么胆小。接着,他还会想,人害

    怕的时候就会这样。胆小鬼容易害怕。但我不认为你是个胆小鬼,不是

    吗?哦,当然,你也不算英雄。你会害怕一些东西,也会害怕一些人。

    其实你不用怕,特别是不用害怕人。你不怕我吧,对吗?”

    “是的,一点也不怕。”“是吧,你看。但还是有些人会让你害怕吧?”

    “我不知道……你让我走吧,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

    他跟上了我的脚步——我走得更快了,想要逃离——同时我也感受

    到了他从一旁投来的目光。

    “你就相信我一次,”他又开始说道,“我对你没有恶意的。至少

    你不必怕我。我很想与你一起做个有趣的实验,你从中会学到许多有用

    的知识。听好了!我有时在尝试一项被人称作读心的技能。这不是什么

    巫术,如果人们不了解内情,就会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人会对此惊讶不

    已。现在我们来试一下。我喜欢你,或者这么说,我对你有兴趣。我想

    知道你内心是怎么想的。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吓到你了——你很胆

    小。你会害怕一些人或物。这种恐惧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无须惧怕任

    何人。如果一个人惧怕他人,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主观赋予他人管控自

    己的权力。比如说,你干了坏事,被另一个人知道了,那么他就拥有了

    控制你的力量。你明白了吗?很明显,不是吗?”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一如往常,严肃而又闪烁着聪

    慧的光芒,也很亲切,但并不温和,而是很严厉。正气凛然。我不知道

    我是怎么了。他就像个魔术师一样站在我的面前。

    “你明白吗?”他又问我。

    我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跟你说过,读心术看似很奇怪,但其实很简单。比如说,我可

    以很准确地说出,在我给你讲述该隐和亚伯的故事的时候,你是怎么看

    待我的。不过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我觉得你也可能曾经梦到过我。我

    们先略过这件事!你是个聪明的男孩,而大多数人都很愚蠢!我喜欢和

    信得过的聪明人聊天。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继续回到刚才说到的那个有趣的实验吧!我们发现:男孩S

    很胆小——他害怕一个人——他很可能与这个人之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

    秘密。——大概是这样吧?”

    犹如身处梦境,我被他的声音和感染力所深深折服。我只能频频点

    头。难道这个声音是从我自己体内发出的?它无所不知?它比我自己更

    透彻地洞悉一切?

    德米安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来我说对了。我能猜到。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刚

    才离开的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吗?”

    我大吃一惊。被触碰的秘密又痛苦地躲藏回我的身体,它不想暴露

    在光天化日之下。

    “什么男孩?刚才只有我自己在这儿啊。”

    他笑了起来。

    “说吧,”他笑着说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低声说道:“你说的是弗朗茨·克罗默吗?”

    他满意地朝我点了点头。

    “好极了!你很机灵,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这

    个克罗默,管他叫什么呢,他不是什么好人。从他的脸上我看得出来,他就是个无赖!你觉得呢?”

    “是的,”我叹了口气,“他坏透了,他就是个魔鬼!这话可不能

    让他听到,天哪,千万别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吗?”

    “别紧张!他已经走了,我们两个也不认识。但我还有点想认识

    他。他上的是公立学校?”

    “嗯。”“读几年级?”

    “五年级。但你可别告诉他!求你了!可千万别让他知道!”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你有没有兴趣再多讲点关于克罗默的

    事?”

    “我做不到!求你饶了我吧!”

    他沉默了片刻。

    “真是遗憾,”他接着说,“我们本可以把实验继续进行下去。但

    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你要明白的是,你没有必要惧怕他,不是吗?这种

    无谓的恐惧会让人完全崩溃,我们必须得克服它。如果你想让自己成为

    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就必须摆脱这种恐惧感。你明白吗?”

    “确实如此,你说得对……但是不行。你不知道……”

    “你也看出来了,我懂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你欠他钱了

    吗?”

    “是的,有这么回事,但这不是关键。我不能告诉你,我做不

    到!”

    “也就是说,就算我给你钱,帮你还清债务,也没什么用,对吗?

    ——我真的可以给你的。”

    “不用,不用,不是这么回事。我求你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

    字也别说!否则我就要倒大霉了!”

    “相信我,辛克莱。以后你会告诉我你们之间的秘密的——”

    “不可能,我永远不会!”我激动地喊道。

    “随你怎么想。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以后什么时候会想和我多聊

    聊,完全出于自愿,你明白吗?你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对待你

    吧?”“不——但你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我是不知道。我只是在思索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做

    的,这一点你得信我,况且你又不欠我什么。”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也变得平静下来。但是德米安的见地却越来越

    让我觉得他神秘莫测。

    “现在我要回家了。”他一边说,一边在雨中裹紧了厚呢子大

    衣,“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想提醒你,尽早摆脱这个家伙!要是实在没

    别的办法,那就打死他!假如你真的这么做,我会佩服你,为你感到欣

    慰。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又一次陷入恐惧中。突然我再次想到该隐的故事。它太可怕了,我开始低声啜泣起来。太多阴森恐怖的事情笼罩着我。

    “好了,”他微笑着说,“回家吧。会没事的。不过打死他是最简

    单的方法。处理这种事情,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你跟着他不会有好下

    场的。”

    我回到了家里,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离家一年之久一样。一切都变

    了。我和克罗默之间生长出了类似于未来和希望的东西。我不再孤单!

    此刻我才意识到,几周以来我独自保守着秘密有多可怕。我也突然想到

    了我多次考虑的事:向父母忏悔会使我感到轻松,却不会彻底拯救我。

    如今我却几乎是向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坦白了。解脱感有如一股浓

    郁的芳香扑面而来。

    我内心的恐惧终究还是久久不能消散。我原本已经做好打算,要和

    我的敌人打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然而让我感到比较奇怪的是,事情

    的最终发展却是如此波澜不惊、悄无声息。

    家门前克罗默的口哨声消失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之久。我

    完全不敢相信。我在心里暗自忖度着,他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再次冒出来。但他竟然真的消失了!我对自己能重获自由充满了疑惑,这简直难

    以置信。终于有一次,我又碰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他正从赛勒小巷走

    出来,我俩迎面相遇。他一看到我,竟吓了一跳,对我做了个令人作呕

    的鬼脸,随即转身离开,避开了我。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我的敌人竟在我的面前逃

    跑了。这个魔鬼竟然害怕我,我真是又惊又喜。

    过了几天,德米安再次出现了。他在校门口等我。

    “你好。”我说。

    “早上好,辛克莱。我只是想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克罗默没

    有再来骚扰你吧?”

    “是你干的?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想不通。他没有再来找

    我了。”

    “那就好。要是他再来找你——不过他应该不会这么做了,我是说

    万一,毕竟他是个无赖——你就让他想想德米安。”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跟他有过节儿,打了他一顿吗?”

    “没有,我不喜欢这么做。我只是跟他聊了几句,就像咱们之间一

    样。我让他明白了,不招惹你,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你一分钱都没给他吗?”

    “没有,我的小老弟。这一招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正当我准备追问他时,他却离开了。我留在了原地,往日对他的那

    种不安的情感再次涌上心头。不同寻常的是,在这种感情里,感激与胆

    怯、钦佩与畏惧、爱慕和内心的抗拒交织到了一起。

    我打算不久之后,等我再一次见他时,再和他深入地谈谈这件事,还有该隐的故事。我的想法没能如愿。

    我并不认为感恩是一种美德。在我看来,要求一个孩子有感恩之

    心,这更是大错特错。我对德米安全然没有感激的想法,也没有觉得有

    何不妥。现在我很肯定,如果德米安没有把我从克罗默的魔爪中解救出

    来,那么我如今的生活将会是病态地堕落、一塌糊涂。即便在当时,我

    也把这次解脱视为我年轻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可是当我的救星创造

    了这项奇迹之后,我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不知感恩是件奇怪的事情,但正如先前提到过的那样,这对我来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让我感到奇特的是,我发现,我竟然没什么好奇

    心。为什么会这样?我竟然能够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度过了这无与伦比的

    一天。我竟然也没有追问,德米安是怎么把那些秘密同我联系在一起

    的。我竟然就这样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再多打听一下关于该

    隐、克罗默和读心术的事。

    虽然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一下子逃脱了魔网,重见眼前

    光明愉悦的世界,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感到心悸窒息。魔咒解除,我不再是个痛苦的可怜虫,我恢复了往日学生的身份。我的天性驱使我

    尽快去追寻平衡与宁静,极力回避并忘却以往的种种丑陋与胁迫。关于

    我罪责和恐惧的这一整段故事很快便退出了我的记忆,似乎没有留下任

    何伤疤和印痕。

    那时我试图迅速遗忘我的拯救者,对此我如今也可以理解。逃脱了

    非难的苦海,逃脱了克罗默恐怖的奴役后,我和我受伤的灵魂竭尽全力

    要回到过去,恢复曾经幸福美满的生活。我要回到失而复得的天堂,回

    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归姐妹们中间,体会纯洁的芳香和亚伯的虔敬。

    在我与德米安短暂谈话后的第二天,在终于确定重获自由、不必担

    心再重蹈覆辙之后,我做了一件渴望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到母亲面

    前,把那个锁已经被撬坏了的储蓄罐拿给她看,里面没有钱,而是填满

    了筹码。我告诉母亲,长久以来我是如何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被恶棍所控制。她没有全然理解,但她看到了那个储蓄罐,看出了我目光的变化,听出了我语气的改变。她明白了,我已经没事了,原来的那个我又回到

    了她的怀抱。

    我怀着崇高的心情庆祝自己重新被接纳,迷途的孩子终于可以归

    家。母亲把我带到了父亲面前,我又重述了一遍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他们不时发问,又不时发出阵阵感慨。父母摸了摸我的头,如释重负地

    长舒了一口气。一切犹如小说情节一般不可思议,又以完美的和谐作为

    结局。

    我满心欢喜地逃入这种和谐之中。我贪婪地享受着重获的安宁和父

    母的信任。我又变成那个居家的模范儿童,一如往昔地和姐妹们一起玩

    耍,在祷告时满怀救赎和皈依的喜悦感唱起那些动听的老歌。这一切都

    是发自内心的,毫无欺瞒。

    然而事情还是有点不对劲!事实上,正是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彻底

    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将德米安遗忘。我本应该向他忏悔的!我的忏悔可能

    没有那么华丽的辞藻,也不能感人肺腑,但对我来说却大有裨益。如今

    我根植于往日那个天堂般的世界,回归家园,被仁慈怀抱。德米安却完

    全不属于,也不适合这个世界。不过他虽然不同于克罗默——也正是因

    为这一点——但也算是个诱骗者。他把我同第二个邪魔外道的世界捆绑

    在了一起,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到关于那个世界的任何消息。现在

    我不能、也不愿背弃亚伯转而歌颂该隐,因为我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亚

    伯了。

    这是外在的关联。内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终于逃脱了克罗默和魔

    鬼的魔爪,但并不是通过我自己的力量和努力。我曾试图在这个世界的

    道路上漫步前行,但它对我来说湿滑无比。这时,一只友善的手拉了我

    一把,拯救了我,我顾不得四处张望,便飞奔回母亲的怀抱,回到了那

    个待人关怀备至、教人恭顺贤良的安全世界。我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幼

    稚、更软弱、更天真。我必须要有新的依靠来取代我对克罗默的依附,因为我无法独自前行。所以顺从茫然的内心,我选择了依赖于父母和那

    个古老而可爱的“光明世界”,虽然我已经知道,它不是唯一的存在。

    如果不这么做,我就要与德米安为伍,将自己交付于他。我之所以没有

    选择他,是因为我当时对他怪诞的想法表示怀疑,事实上是我的恐惧在

    作祟。因为德米安要求的比我父母的还要多,他试图激励我、提醒我、嘲讽我,以此让我更加独立。啊,如今我明白了:世界上没有比通向自

    我的道路更令人厌恶了!

    甚至在半年之后,我的内心仍然无法抵挡这种诱惑。有一天,在散

    步的途中,我问父亲:有些人声称该隐比亚伯更好,我们应该如何去看

    待这件事?

    他感到非常吃惊,然后向我解释道:这个观点并不新鲜。它在早期

    基督教时期就出现了,甚至还在一些教派中流传,其中一支教派自

    称“该隐派”。但这个疯狂的教义无非是魔鬼试图摧毁我们信仰的一种

    尝试。因为如果我们相信该隐是正义的,亚伯是错误的,如此一来的后

    果则是,上帝犯了错误,《圣经》中的上帝就不是唯一的真神,而是假

    神。该隐派确实传授过此类教义,但这种异端邪说早已退出人类文明的

    历史。令他惊讶的是,我的同学,身为一个中学生竟会对此有所了解。

    不过,父亲还是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去沾染这种思想。

    (1) 该隐,德语为Kain,亚当与夏娃的第一个儿子,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现

    引申为杀人者、杀亲者。

    (2) 在基督教教义中,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子女,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第三章 强盗

    谈及我的童年时期,有许多美妙、温馨、可爱的事情值得讲述:父

    母的庇佑,对父母的爱恋,在温柔、愉快、光明环境中的美满生活。诸

    如此类的事情别人已经讲过太多。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生命中那些

    追求自我的步伐。所有宁静的时刻、幸福的港湾、美好的天堂,它们的

    魔力我再熟悉不过。但我只想让它们停留在远方的光影之中,而不想再

    次涉足。

    因此,如果还是要继续聊聊我的孩提时代这个话题,我只想谈谈那

    些新奇的感受,那些助我前行或是扯我后腿的故事。

    我总是会与“另一个世界”不期而遇,它的到来总伴随着恐惧、压

    迫、恶意,总是颇具颠覆性,破坏我眷恋着的宁静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我的体内有一种原始的冲

    动,它在合法的光明世界必须蛰伏起来、隐藏自己。正如所有人一样,我体内的性意识也开始慢慢觉醒,它是敌对者、破坏者,是禁忌,是诱

    骗,是罪恶。我的好奇心所追寻的,我的梦境、乐趣和恐惧所创造的青

    春期的秘密,与我那平静祥和、幸福环绕的童年生活格格不入。我和所

    有人一样,虽然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我还像一个孩子一样过着一种

    双重生活。我的意识生活在家里,在合法的环境中。它否定这个萌生的

    新世界。与此同时,我又暗自生活在梦境、冲动和愿望之中。有意识的

    生活以此为基础搭建起了忧虑的桥梁,因为我心中的童年世界已全然崩

    塌。和几乎所有的父母一样,我的父母也并没有帮助我克服这种成长过

    程中难以言说的性冲动。他们只是以无尽的耐心,来帮助我完成那些毫

    无希望的实验,否定现实,继续栖身于愈加虚假、伪善的儿童世界。我

    不知道,身为父母能否在这件事上多做些什么,不过我并不想为此指责

    我的父母。走向成熟、找寻方向原本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像许多的纨绔子弟一样,我做得十分糟糕。

    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困难时期。对普通人来讲,这是人生中的一个

    节点。在这个阶段,个人自我的渴求与外在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达到了

    顶峰,前行之路布满荆棘。幻灭与重生的经历便成了我们的命运。但是

    许多人在一生当中只有此时才能获得一次这样的体验——童年的瓦解和

    逐渐消逝。所有的钟爱之物都离我们而去,这时,我们会突然发现,陪

    伴在我们周围的只剩下世间无尽的孤寂与冷漠。许多人便永远沦陷于困

    境之中,终此一生,痛苦不堪,要么沉湎于无法挽回的过去,要么幻想

    重回逝去的乐园——这其实是最糟糕、最致命的梦想。

    让我们再回到我们的故事。那些感受和幻象昭示着我的童年正走向

    尾声,但它们无关紧要,所以不再赘述。重要的是,“黑暗世界”,那“另一个世界”又重现了。原本附着在弗朗茨·克罗默身上的魔鬼现

    在却深深地潜伏到了我的体内。“另一个世界”从外界获得了力量,又

    重新支配了我。

    我与克罗默的故事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几年。我生命中那段罪盈

    恶满的戏剧性时光已离我远去,就如同一个短暂的噩梦,早已烟消云

    散。克罗默从此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仿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一

    样。可我的悲剧人生中还有另一位重要人物,马克斯·德米安,他却并

    未完全从我的圈子中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从

    不插手我的事务。后来他才开始慢慢靠近我,再次发挥着他的力量和影

    响。

    我试着在回忆中找寻彼时的德米安。好像有一年,或者更久,我都

    没和他说一句话。我总是躲着他,他也从不勉强我。好像有一次,我们

    俩不期而遇,他也只是友好地朝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有时我会觉

    得,他的友善背后似乎隐含着一丝嘲讽或是不屑的意味,当然这可能只

    是我的幻觉。我和他之间共同经历的那些故事,他对我的那些非同寻常

    的影响,好像都被他淡忘了,我似乎也是如此。我在记忆中搜寻着他的身影。如今当我回忆他时,我发现,他就在

    那里,他一直在我的关注之中。我看到他去上学,独自一人,或是同高

    年级的学生一起。回忆中的他有如鹤立鸡群,孑然无依、少言寡语,如

    星体运行般在他们之间游移,被自己的气场所笼罩,遵循着自己的生存

    法则。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相信他,除了他的母亲。但就算面对他的

    母亲,他的举止也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大人。老师们也尽可能地不去理

    会他,虽然他是个好学生,但他不会刻意去讨好谁。不时还会有些风言

    风语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听说是他出言不逊,批评或是反驳了某位老

    师,但那好像是为了回应那位老师的无理要求或是尖刻嘲讽,似乎也并

    不为过。

    我闭上双眼,静心沉思,脑海里浮现出他的画面。这是在哪儿?

    哦,我知道了,这是在我家前面的小巷子。有一天我看到他站在那里,手里拿了个记事本在画画。我看到,他是在画我家大门上面那个带有小

    鸟图案的古老徽章。我站在窗边,躲在窗帘后面,惊讶地望着他那张面

    对着徽章,专注、冷静、敏锐的面庞。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学者的

    脸,或是一张艺术家的脸,若有所思,意志坚定,异常聪慧、果敢,还

    有睿智的双眸。

    我的眼前又出现另一幕场景。那是不久之后,在大街上,放学的途

    中,我们正围观一匹倒地的马。它躺在一辆农车前,身体还拴在车辕

    上,大张着鼻孔痛苦地喘气,一处隐蔽的伤口还流着鲜血,身旁白色的

    尘土都被渐渐染红变暗。面对此情此景,我不免感到有些作呕。正当我

    准备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了德米安的脸。他没有往前挤,而是站在最后

    面,保持着自己原有的闲适与优雅。他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马匹的头

    部,目光中仍然散发出一如往日的深沉、冷静、近乎美妙却又不动声色

    的专注力。我不禁长时间打量着他,虽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我当时

    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我盯着德米安的脸,这不是一张孩

    子的脸,而是一张男人的脸。不仅如此,我似乎还看到或者觉察到,这

    也不是一张男人的脸,而是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就好像是其中还略带着点女性面容的气质。有一瞬间,我觉得这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

    于孩子,既不苍老,也不稚嫩,仿佛历经千年,永恒不朽,镌刻着异于

    我们时代的烙印。动物,或者树木、星辰可能会有这样的容貌——我不

    了解,我发觉也和现在作为成年人的描述不尽相同,但是有类似的感

    觉。或许他很漂亮,或许我喜欢他,或许我厌恶他,但这一切我都无法

    确定。我只能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像个动物、幽灵,或者一幅图

    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但他就是不同,与我们大家就是有着难以

    言说的差异。

    对于他的记忆我只能想起这么多,甚至连这其中的部分内容也可能

    是从后来的印象中萌生出来的。

    直到过了几年,又年长了一些之后,我与他的关系才有了进一步的

    进展。德米安没有按照习俗在适当的年纪去教会接受坚信礼,不久之后

    便流言四起。学校里有传言,说他其实是个犹太人,或者是个异教徒。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没有皈依任何教派,或是信仰某个神秘的

    邪教。此外我还听到了一种猜测:他和他的母亲像情侣一样生活。在缺

    失宗教信仰的环境中成长,多少会对他的未来产生不利影响。后来他的

    母亲也下定决心,让他也参加坚信礼,虽然这比同龄人晚了两年。这样

    一来,我们才有了几个月一起上坚信礼课程的机会。

    有一阵子,我一直躲着他,不想跟他有过多接触。对我来说,他完

    全就是一个流言和秘密的集合体。但自从克罗默的事件结束之后,深埋

    心中的愧疚感始终困扰着我。此外,那时我也正为自己心中的秘密而备

    受煎熬。上坚信礼课程的时候,我正处在性启蒙的关键时期。虽然我内

    心坚定,但虔诚受教的兴趣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神职人员讲授的那

    些教义,虽然宁静圣洁,但对我来说过于遥远。它们美好珍贵,却不切

    实际,不够刺激,而那些教义之外的东西却恰恰相反。

    这种状态下我对宗教课的热情日渐消减,但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

    兴趣却日益强烈。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把我们系在了一起,而我只能遵从这根线的牵引。我能想起的是,事情始于早晨的一堂课,那时教室里

    还亮着灯。宗教老师正在讲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我的注意力却不在此,我正昏昏欲睡,根本没有听讲。突然,神父提高了音调,开始绘声绘色

    地讲起该隐身上的印记。此时,我冥冥之中似乎是有所触动或是得到了

    一种召唤,于是抬起头朝前排的椅子上望去,刚好看到德米安转过身来

    看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若有所语,似是嘲讽,抑或严肃。他的

    目光从我的身上一掠而过,我立马紧张地开始听讲,听神父讲述该隐和

    他的印记。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事实的真相可能并非神父讲述

    的那样,我们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来解释它,我们甚至可以去批判它。

    就在这一刻,我和德米安之间又建立了一层新的联系。可奇怪的

    是,这种必然的归属感才刚进入心灵,它就被传递到现实空间中,有如

    神助。我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纯粹出于偶然——我那时理所当然

    地认为是偶然。几天后的宗教课上,德米安突然换了位置,正好坐在我

    的前面。(早晨的教室里人满为患,空气闭塞。从他颈部传来了清爽的

    肥皂香味,我还记得,这让那时的我多么陶醉!)过了几天他又换了一

    次座位,整个冬季和春季,他都坐在我的旁边。

    从此之后,早课的时光就彻底大变,不再让人昏昏欲睡、毫无乐

    趣。我甚至有点期待它。有时,我们两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神父讲课,只需他从邻座递来的一个眼神,我就能注意到一段奇特的故事,或是一

    套古怪的说辞,也只需他的另一个眼神,哪怕是一个不太确定的眼神,就足以唤醒我内心的批判和质疑。

    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是乖学生,所以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

    德米安一贯对老师和同学彬彬有礼,我从没见过他参与男孩子们的恶作

    剧,从没听到过他大声嬉笑或是喧闹,他也从未被老师批评过。但是他

    会低声耳语,更多的是用手势和眼神,示意我加入他正在做的一些活动

    当中。这其中的有些活动确实是十分奇特。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对哪些同学感兴趣,会怎样研究他们。有几个他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了。上课前,他对我说:“如果我对你竖起大

    拇指示意一下,那么某人和某人就会回头看我们,或者挠挠脖子之类

    的。”上课时,常常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马克斯会突然转身,竖起大拇指向我做出一个引人瞩目的手势,我迅速朝那几个同学看去,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做出了德米安预期的动作。我缠着马克斯,让他

    在老师身上也试试,他却拒绝了。但有一次,我走进教室告诉德米安,我没有预习功课,希望神父不要提问到我,他竟帮了我。神父想找名学

    生背一段教义,他游移的目光落在了自知有错的我身上。他慢慢走过

    来,用手指着我,就要叫出我的名字——突然他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或

    者是惶惶不安,于是他扯了扯衣领,走向一直盯着他的德米安,似乎要

    问德米安什么问题,令人惊讶的是,他又一次走开了,咳嗽了几声,然

    后叫起了另一名同学。

    诸如此类的趣事常常让我十分开心,然而渐渐地我才意识到,德米

    安也经常跟我耍同样的把戏。有次放学路上,我突然感觉德米安在身后

    跟踪我,我一扭头,他果然在那儿。

    “你让别人想什么事,他就想什么事,这你能办到吗?”我问他。

    他以成年人的方式爽快地给出了答复,平静而又客观。

    “不能,”他说,“这没有人能办得到。因为人们没有自由意志,即使神父也是如此。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控制别人的思想,我也不

    能按照我的想法控制他的思想。我们只能通过仔细观察,才能准确说出

    他的想法或感受。久而久之,我们也能大概预测出来,下一刻他会做什

    么。其实很简单,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中的诀窍而已。当然,这也

    需要反复练习。

    “比如说,蝴蝶中有一类夜蝶,雌蝶的量远少于雄蝶。这类蝴蝶像

    所有其他动物一样繁衍生息:雄蝶使雌蝶受孕产卵。如果你捉到一只雌

    夜蝶——自然学家已多次进行实验——夜晚许多雄蝶会花费几小时前来

    与雌蝶相会。你能想象吗?几小时!在方圆数公里的地区,所有雄蝶都感应到了这唯一的一只雌蝶。人们试图对此进行解释,但这非常困难。

    它们一定是拥有超凡的嗅觉或者类似的什么能力,就像一只上等猎犬能

    发现不易察觉的痕迹,并以此展开追踪。你懂了吗?自然界中有很多这

    样的事情,人们也解释不清。但是我想说:如果雌蝶和雄蝶的数量一样

    多,雄蝶就不会拥有如此灵敏的嗅觉。这都是经过它们自己反复的训练

    才掌握的本领。如果一个动物或一个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意志都集中

    在一件事情上,他们也能达到目标。仅此而已。你刚才说的也同样是这

    个道理。如果你能够用心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人,那么你会比他本人还了

    解他。”

    我几乎就要脱口说出“读心术”这个词,这肯定会令他想起很久之

    前与克罗默打交道时的情景。但我们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论是

    他还是我都绝口不提多年前他对我生活的重大干涉。就好像我们两个之

    间以前毫无关联,又或者是我们都坚信对方已经把往事彻底遗忘了。甚

    至有一两次,我们俩一起在街上走着,碰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也没有

    任何眼神的交流,或是提起任何一句关于他的话。

    “人的意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道,“你说过,人没有自由

    意志。可你又说,人们只需将意志坚定在某个目标上,就能成功。不对

    啊!如果我不能支配自己的意志,那么我就不能随意地使它瞄准目

    标。”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当我让他感到高兴时,他就会这么做。

    “你问得很好!”他笑着说,“人们必须不断发问,永远秉持质疑

    的态度。其实道理很简单。比如说,如果雄蝶要将意志集中在一颗星星

    或者其他事物上,它就不可能成功。只是它根本就不会去做这样的尝

    试。它只会追寻那些对它们来说有意义和价值的东西,它需要或是一定

    要拥有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它才做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它培

    养出了魔幻般的第六感。其他的动物都不具备这种能力,除了它!我们

    人类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当然,也比动物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可我们也被束缚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无法逾越。我可以天马行空,浮想联

    翩,我可以说自己一定要前往北极等等。但是只有当我的愿望发自内

    心,强大到深入骨髓,我才能真正渴望并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你遵从内心的诉求进行尝试,就会顺利得多,你就可以得心应手地驾驭

    你的意志。假设我现在想让神父将来不再佩戴眼镜,那是不可能做到

    的。这纯粹只是一个玩笑。但是,那个秋天,当我强烈地想要调离前排

    的座位时,我就成功了。当时是有一个久病的同学突然返校,他的姓氏

    排在我前面,需要有人给他腾出一个座位,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那

    个让出自己座位的人。正是因为我的意志做好了准备,所以我立马抓住

    了这个机会。”

    “对啊,”我说,“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从我们两个对彼此感兴

    趣那一刻起,你就离我越来越近。这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你并没有径直

    坐在我旁边,而是在我前面坐了一阵子,不是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要调换座位时,我也不知道要坐到哪里。我

    只知道,我想坐在后排。我的想法是,靠近你坐,可我自己当时并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你的意愿也在推动,帮了我一把。直到我坐到了

    你前面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我发现,我想要

    的无非是坐在你旁边。”

    “但那时候没有新同学再插班进来啊?”

    “是没有,但当时我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不假思索地坐到了你的

    身旁。和我换座位的那个男孩觉得挺惊讶的,不过还是同意了。有一

    次,神父也发现了异常——后来每次点我的名字时,他内心都觉得有些

    疑惑,因为他知道我叫德米安,而名字以字母D开头的我却坐在后面那

    些名字是以字母S开头的人中间,这说不通。但他并没有对此深究,因

    为我强烈的意志不断阻挠他这样做。每当他觉得我坐的位置不太对头

    时,他就会盯着我看,试图找出问题所在,这位善良的先生啊。我的对

    策很简单。我就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所有人都对此难以招架。他们会变得坐立不安。如果你想在某个人身上达到点什么目的,那么就出

    其不意地紧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丝毫不为所动,那你就干脆放弃吧!

    你永远也别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其实我的方

    法只在一个人身上没有奏效。”

    “他是谁?”我立马问道。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没有

    回答我。虽然我很好奇,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是我觉得,他当时说的人应该是他的母亲。——我总觉得,他们

    两个人的关系很密切。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她,也没有带我去过

    他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母亲长相如何。

    有时候,我很想效仿他,把我的意志集中在一定要达到的目标上。

    有一些梦想是我迫切想要实现的。但最终我却一无所成。我也没能鼓起

    勇气和德米安谈论此事。同他吐露心扉,这我做不到。他也并没有过

    问。

    那段时间,我对宗教的信仰也开始出现一些动摇。在德米安的深深

    影响下,我的思想和我那些完全不信教的同学也大不相同。我碰巧听到

    过几个同学对宗教的评论,他们认为信仰上帝是可笑至极、令人鄙视

    的,三位一体和马利亚因圣灵受孕诞下耶稣的故事根本是可笑的无稽之

    谈,如今还有人在鼓吹这种无聊的事情,这简直是一种耻辱。这种说法

    我绝对不敢苟同。虽然我还心存怀疑,但整个童年时期的经历让我很清

    楚虔信生活的真义,我父母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不是羞耻,更不是伪

    善。而且,我一如既往地对信教之人心存敬畏。只是德米安让我养成了

    这种习惯,用更自由、更主观、更轻松、更有创造性的方式去看待和阐

    释宗教故事和信条,至少我会听取他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始终乐此不

    疲,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他也有很多观点让我难以接受,比如关于该隐

    的看法。有一次在坚信礼课上,他提出的观点更为大胆,让我大吃一惊。老师正讲到有关各各他山(1)

    的故事。《圣经》里关于耶稣基督受难

    和死亡的讲述给早年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小的时候,父亲在耶稣受难

    节诵读完受难故事之后,我竟全然沉浸在这个美轮美奂、苍白虚幻却又

    生机勃勃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马尼园(2)

    和各各他山中。在聆听巴赫的

    《马太受难曲》(3)

    时,这个神秘世界忧郁而强大的苦难光辉将我彻底淹

    没,给我带来了不可思议的震颤感。至今我还能在这篇乐章和《阿徒斯

    的悲剧》(4)

    中找到一切诗作和艺术表达的缩影。

    那节课后,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辛克莱,这里面有些地方

    我不太喜欢。你仔细读一下这个故事,品一品它的味道,是不是让人感

    觉有点索然无味。就是那个跟耶稣一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两个强盗的故

    事。小山丘上并排耸立着三个十字架,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现在却

    变成了关于正直强盗的宗教感化故事!他是个罪犯,做了坏事,这些上

    帝都一清二楚。如今却惺惺作态,表演些痛哭流涕、悔过自新的桥段!

    你说说,对于一个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人,这样的忏悔还有什么意

    义?这无非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父故事,甜蜜而又虚伪,披上同情这

    一感伤的外衣,其目的充其量不过是教人虔诚笃信。如果现在要你必须

    选其中一个强盗做朋友,或者考虑一下你更信任哪一个,你肯定不会选

    那个哭哭啼啼、悔过自新的家伙。是的,你肯定会选另一个,他才是条

    汉子,是真的有骨气。他对所谓的洗心革面嗤之以鼻,虽然在当时的状

    况下,他只需要说句好话而已。他勇往直前,在最后关头也没有怯懦地

    背弃一直以来帮助他的魔鬼。他很顽强,而这种性格顽强的人在圣经故

    事里常常是活不久的。他也有可能是该隐的后裔,你觉得呢?”

    我对他的话感到十分震惊。一直以来,我都自以为对耶稣受难记的

    这段故事十分熟悉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当时在倾听或是诵读这个故事

    的时候,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平庸,多么缺乏想象力。但是,在我看来,德米安的新想法还是太过激烈,它几乎颠覆了我长久以来持有的观念。

    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来看待一切事物,更不能这样来看待上帝。一如既往,还没等我开始说话,他就迅速地察觉到了我的抵触情

    绪。

    “我知道,”他顺着我说,“这是个古老的故事。但别太认真了!

    我是想跟你说: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到宗教是有缺陷的,这不过是其中一

    个方面。《新约》和《旧约》中那个全知全能的神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想

    展现给世人的样子。他是一切善良、尊贵、父爱、美好、高大和感情的

    化身——这话不错!但世界不单单由此构成。另外的事物却全然被归为

    邪魔外道。人们对世界的另一半避而不谈。他们把上帝尊颂为万物之

    父,却对性生活、对生命的起源避而不谈,甚至还称其为罪恶的奸邪之

    事!我不反对人们崇敬上帝耶和华,一点都不。但我的意思是,我们应

    该崇敬万事万物,并把它们奉为神圣,而不单单是那被世人人为抬高的

    半个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在向上帝做礼拜的同时,也应该崇敬魔鬼。

    这才是正确的。或者这样,人们可以再创造出一个把魔鬼包含在内的上

    帝。在他的面前,当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发生时,我们就不必刻意闭上

    眼睛,假装视而不见。”

    他一反常态,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但立刻又恢复了笑容,没有

    再对我步步紧逼。

    但这番话却道出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疑惑,这个疑惑每时每刻都萦

    绕在我心头,但对此我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德米安关于上帝

    和魔鬼、官方神圣的上帝世界和秘而不宣的魔鬼世界的言论,正是我心

    中的想法,我脑海里的神话,我对于两个世界或者世界两面性的思考

    ——光明的世界和黑暗的世界。原来我的问题竟是芸芸众生的共同问

    题,是事关所有生命和思考的本质问题,想到这一点,我如获天启。当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个人的生活和思考汇入了伟大思想的永恒长河之

    中,恐惧和敬畏之感油然而生。这一认识虽然使我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

    得到了证实和肯定,我却着实高兴不起来。这是一条前途凶险、充满苦

    涩的道路,因为它意味着承担责任,意味着丧失童真,意味着独自前行。

    我生平第一次揭开了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把自己内心从很小的时

    候就一直存在的“两个世界”的观点告诉了我的小伙伴。他立刻明白,我内心深处的感受跟他的是一致的,我赞同他的观点。但乘虚而入并不

    是他的风格。他专注地听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全神贯注,紧盯着我的

    眼睛,以至于我不得不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因为在他的双眸中,我又一

    次看到了那种动物般非同寻常的永恒感和难以想象的老成持重。

    “我们下次再多聊聊这个话题。”他善解人意地对我说,“我觉

    得,你无法表达出你内心所有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也知

    道,你从没有把你的想法付诸生活,这可不行。只有付诸生活的思想才

    有价值。你知道的,那个‘合法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半而已,你

    尝试过对另一半视而不见,就像神父和老师们的做法一样。但你会发现

    你是做不到的。一旦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再也无法做到了。”

    他的话切中了我的要害。

    “可是,”我几乎叫喊出来,“你也不能否认,在这世界上的的确

    确存在着为非作歹、不堪入目的事物。既然这是明令禁止的,我们就不

    得不放弃它们。我知道有很多谋杀和各种恶行的存在,但仅仅因为这个

    世界上存在着这些东西,我就要跟着同流合污,一起变成罪犯吗?”

    “看来今天我们不能达成共识了,”马克斯劝慰道,“你肯定不能

    杀人或强奸少女,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你暂且还无法领会到‘许

    可’与‘禁忌’的真谛。你仅仅感悟到了真理的冰山一角。其他的部分

    也迟早会出现,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比如现在,近一年以来,你的内

    心中燃起了一种欲望,它比其他任何欲望都来得更为强烈,它被视

    作‘禁忌’。相反,希腊及许多其他民族却把这种欲望归为神性,举办

    盛大的节日来崇敬它。‘禁忌’绝不是永恒的,它可以发生变化。而现

    如今,只要在神父面前举行过婚礼仪式,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和一个女

    人同床共枕。即便在今天,在其他一些民族中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许可’和‘禁忌’。

    一个人不会因为做了禁忌之事就变成了坏蛋,反之亦是如此。——其实

    这不过是个事关懒惰与否的问题!一个懒得进行思考和自我评判的人会

    服从世俗的禁忌。他们活得毫不费力。另一些人则在内心中有着自己的

    清规戒律。绅士的日常举止,对他们可能是禁忌;被人唾弃的行为,他

    们反而觉得合理正常。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准则。”

    说了这么多,他似乎突然有些后悔,便停了下来。不过,那时我已

    然能够体会到他的一些感受。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畅所欲言地表达出自己

    的想法,但正如他曾经所说的,他坚决不能忍受那种“为了说而说”的

    谈话。和我待在一起时,除去真正的兴趣之外,他感觉在我们机智的对

    话中更多的是放松与欢乐,或者简而言之,不用那么郑重其事。

    当我再次读到自己写下的最后一个词——“郑重其事”之后,我突

    然想起了另一幅场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那段少年时期最难以忘怀的共

    同经历。

    离我们受坚信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最后几节宗教课讲的是关于圣

    餐的事。这几节课对我们的神父来说十分重要,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课

    堂上的庄严气氛不言而喻。然而正是在这最后的几节指导课上,我的思

    绪已经飞向九霄云外,飞到了德米安身上。我一边盼望着坚信礼,期待

    着教会的这个庄严的接纳仪式,一边头脑里又难以抑制地冒出了另一个

    念头:这个为期大约半年的宗教培训对我而言的真正意义,不在于我在

    这里学到了什么,而在于和德米安的亲密接触以及他对我的影响。现在

    的我并不愿意被教会所接纳,而更期待加入其他的一些完全不同的组

    织,加入尊重思想和人格的团体,人世间肯定存在这样的团体,我认为

    我的朋友正是他们的代表和使节。

    我试着打消这种念头。无论如何,我都要严肃认真、心怀庄重地去

    经历这次坚信礼仪式。但这与我的新思想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我还是想

    做我喜欢的事情,这种新思想依然存在着,并在我的心里与逐渐临近的教会仪式交织在了一起。我做好了准备,要以一种异于他人的方式来庆

    祝它。对我来说,它意味着自己被一个思想世界所接纳,而这一切正是

    拜德米安所赐。

    那几天,我与德米安又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辩,事情恰恰是发生在

    教义课之前。我的朋友一直默不作声,他对我故作老成、妄自尊大的言

    论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

    “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他异常严肃地说,“这种长篇大论没有

    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只会让人迷失自我。迷失自我是一种罪过。人

    们必须像一只乌龟一样,完全蜷缩在自己的体内。”

    说完这番话后,我们便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后,我努力保持专

    注,德米安也没有干扰我。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从德米安那边传来的

    气氛有些异样,有种空旷冷寂或者类似的感觉,似乎他的座位突然空了

    一样。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禁扭过头去查看。

    我看到我的朋友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身体笔直,姿势端正。然而

    他看起来却和往日迥然不同,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从他的体内散发出

    来,环绕着他。我以为他闭上了眼睛,可看到的却是他睁开的双眼。他

    的目光空若无物,涣散呆滞,似是凝视内心,又或是眺望远方。他坐在

    那里,一动不动,呼吸都仿佛停止了,他的嘴巴像是由木头或石头雕刻

    而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块石头,全身最有生命力的部位就是他

    棕色的头发。他的双手摆在身前的长凳上,如死寂的物件,如石头或是

    果实,苍白而静止,但也并非软弱无力,反倒像是坚固完美的外壳,包

    裹在隐秘而强壮的生命之外。

    此情此景使我不寒而栗。他死了!我内心的这种想法几乎就要脱口

    而出。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着迷地注视着他的脸,盯着这张苍

    白、石化的面具。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德米安啊!平时与我走路和讲

    话的样子,那只是半个德米安,他只是暂时扮演了一个角色,为了适应

    生活,讨人喜欢。真正的德米安看起来正如这般:面无表情,古老悠远,宛如动物,宛如磐石,美丽而冰冷,看似毫无生气而又隐含着旺盛

    的生命力。而他的周围萦绕着的,是寂静的空虚,是苍穹和星空,是孤

    寂之死!

    现在他完全进入了自我。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恐惧。我

    从未感到过如此落寞。我无法参与其中。在我看来,他遥不可及,与我

    天各一方,仿佛身处世界上最遥远的孤岛之上。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却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如果大家都往这

    个方向看过来的话,一定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可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坐

    在那里,宛如画中人,僵直如一尊神像。一只苍蝇落在他的额头上,慢

    慢爬过鼻子和嘴唇——他纹丝不动。

    他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在想什么,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是在天堂还

    是在地狱?

    我无法去开口问他。直到快下课时,我才看到他又活了过来,恢复

    了呼吸。当他的眼神与我的相遇之后,他又变得和往常一样。他从哪里

    回来了?他刚才在哪儿?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双

    手也开始活动了,而那一头棕发却在这一刻失去了光泽,仿佛筋疲力尽

    了一般。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在卧室里反复沉迷于一项新练习:我笔直地坐

    在凳子上,眼神呆滞,一动不动,看我能坚持多久,在其中能感受到什

    么。我只感觉到了疲倦,眼皮痒得厉害。

    不久之后就到了坚信礼的日子,对此我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记

    忆。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童年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父母局促不安地望着

    我。姐妹们也同我愈加疏远。清醒的幻灭使我原本熟悉的感觉和快乐都

    渐渐淡漠,花园不再芳香,森林不再迷人,我周围的世界像是一摊减价

    出售的老古董,索然无味,书本变成了废纸,音乐变成了噪音。宛如秋日里的一棵枯树,叶子从树上不断飘落。它察觉不到身旁滴落的雨水,或是太阳,或是霜冻。它的生命正一步步退隐向体内最幽深的地方。它

    没有死,它在等待。

    父母决定假期过后让我转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去异乡求学。有时

    候,母亲会对我特别温柔,像是提前的告别,努力把爱、思乡和难忘的

    点点滴滴用魔咒印刻在我的心头。德米安外出旅行了。我变成了孤家寡

    人。

    (1) 各各他山,耶稣基督的受难地。据《圣经·福音书》记载,耶稣基督被钉在十

    字架上,而这个十字架就位于各各他山上。所以,各各他山和十字架就成了耶

    稣基督受难的标志。

    (2) 客西马尼园,是耶路撒冷的一个果园,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上十字架的

    前夜,和他的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在此处祷告。客西马尼园也是耶稣被他的

    门徒犹大出卖的地方。

    (3) 《马太受难曲》是由德国著名音乐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于18世纪创作的

    音乐剧。这部曲子共分为78首分曲,真实地再现了耶稣被犹大出卖、被捕、受

    审、被钉十字架和被埋葬等场景。

    (4) 《阿徒斯的悲剧》,也被叫作《上帝的时间是最好的时间》,是巴赫早期清唱

    剧之一,文本由源自《旧约》与《新约》的不同圣经词,以及马丁·路德和亚

    当·罗伊斯纳圣经歌曲的选段组成。内容主题是关于生命的局限、死亡、重生

    与永生。第四章 贝雅特丽齐(1)

    在假期末,我就去了St.(2)

    城,出发前没有再见到我的朋友。我的

    父母陪我一同前往,小心翼翼地把我安顿在了一个男生宿舍,管理者是

    个文理高中的老师。如果当时他们知道把我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的

    话,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我究竟是要逐渐变成一个好儿子、有用的公民,还是跟随我的本

    性,走向其他的道路?自始至终都是这个问题。我最后一次的尝试——

    在父亲的家园和精神的荫庇下幸福地生活——持续了很久,其间几近成

    功,最终还是以完败告终。

    坚信礼后的假期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无比的空虚与寂寞(我在日后

    也有过这种体验,无比的空虚,无比的窒息感),而且这种感觉久久不

    能消散。我竟出奇地适应离开家乡的生活,甚至还因不曾悲伤而感到羞

    愧。我的姐妹们都无缘无故地哭泣难过,我却不为所动。对此我也感到

    很惊讶,从前我一直都是个相当善良、感情丰富的孩子,现在我性情大

    变。我对外部世界全然冷漠,整日只专注于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

    那些禁忌的暗涌,它们在我体内隐隐作响。在这半年里,我的身体长得

    很快,身材高大却瘦削,看起来涉世未深的样子。我已然失去了孩童的

    纯真可爱,我知道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我,我也不喜欢自己。我常常非常

    想念马克斯·德米安,但我也没少痛恨他,我把自己生活的贫乏都归咎

    于他。对我而言,这种贫乏的生活犹如恶疾缠身。

    起初,我在这所寄宿学校既不受欢迎,也得不到尊重。一开始,他

    们总是愚弄我,后来他们就不理我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胆小鬼,而

    且性格怪异。我却很喜欢自己这样的角色,甚至变本加厉,表现得更为

    夸张,日益特立独行起来。在外界看来,这是坚忍不拔、睥睨一切而极

    具男子气概的行为,然而暗地里我却经常遭受悲伤或是绝望情绪的袭击。在学校里,我凭借以前在家时的知识积累就足以应付学习,这里的

    课程进度较我们之前的班级稍落后一些。我逐渐习惯轻视同龄人,把他

    们看作幼稚的小孩子。

    一年多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最初几次放假,回到家里的生活也是

    索然无味,我反而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家远走。

    那是十一月初。不论天气如何,我都习惯了每天出去散散步,思考

    一些事情。在散步的路上,我收获到一种满足感,一种忧郁、厌世和自

    鄙的满足感。有一天晚上,黄昏时分的空气潮湿氤氲,我溜达到了市郊

    那边,公园里宽阔的林荫道上空寥幽寂,似是在对我发出盛情邀请。路

    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我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不停踩踏着它

    们。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苦涩的气息,远方的树木逐渐从团团迷雾中显现

    出来,有如幽灵一般,高大阴森而又朦胧缥缈。

    站在道路的尽头,我有些犹豫不决,呆呆地望着地上黑烂的树叶,贪婪地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出的腐朽和枯萎的味道,我体内的某

    种东西在回应它、问候它。哦!生命竟然如此乏味!

    一个穿着翻领大衣的男人从旁边一条小径走了过来,衣襟飘摇,我

    正要起步离开,他叫了我一声。

    “你好,辛克莱!”

    他走了过来,是阿尔方斯·贝克,他是我们宿舍里最年长的学生。

    我挺喜欢见到他的,只是他对我总像对待其他小孩子一样,态度傲慢,冷嘲热讽,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除此之外,我并不讨厌他。他的身体

    十分强壮。据说,宿管先生也得让他三分,他还是高中里许多传说的主

    角。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友好地问我,但仍免不了成年人一般居

    高临下的口吻,“我打赌,你是在作诗吧?”

    “我可没有这样的兴致。”我毫不客气地否认道。他大笑一声,径直走到我的旁边和我闲聊起来,我实在是不太习惯

    这样。

    “你不用紧张,辛克莱,我能理解。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迷雾中,怀

    着秋思,有了灵感,自然会想作诗,这我都懂的。感叹凋零的大自然,或者像凋零的大自然一样消逝的青春。海因里希·海涅就是这样。”

    “我没有那么多愁善感。”我反驳道。

    “那好吧!在这种天气下,有闲情逸致的人应该找个幽静的地方小

    酌两杯。你跟我一起去吗?我正愁找不到人呢。——还是你不愿意?亲

    爱的,要是你想做个乖学生的话,那我就不带坏你了。”

    随后不久,我们便坐在了一家郊区小酒馆里,喝着味道奇怪的红

    酒,听着大酒杯碰撞的声音。起初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毕竟是次新

    鲜的体验。不久后,由于不谙酒性,我开始变得话多了起来。就好像是

    我敞开了内心的窗户,世界也随之映射进来。——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

    有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了。我开始胡言乱语,中间当然是大谈特谈亚伯和

    该隐的故事!

    贝克津津有味地听我谈天说地——我终于有自己的听众了!他拍拍

    我的肩膀,称我是条好汉,是个天才小滑头。积聚已久的倾诉欲终于得

    到了满足,得到认可,能在年长者面前夸夸其谈,这简直让我心花怒

    放。他称我为天才小滑头时,这句话就如同甘甜浓烈的红酒一般注入我

    的灵魂。世界发出异彩纷呈的光亮,我的思绪万千,如泉水般奔涌而

    出,灵魂和火光在我体内熊熊燃烧。我们谈天说地,聊老师,聊同学。

    我觉得,我们俩简直是臭味相投。我们还聊到了希腊人和异教。贝克一

    定要我讲讲自己的风流韵事。我没办法讲。我没有经历过,所以也无从

    讲起。我的所感、所思、所想令我的内心无比焦灼,可即便是借着酒劲

    我也无法将其言说。贝克对女孩很是了解,我脸红心跳地听他滔滔不绝

    地讲述女孩们的故事。在我看来,荒谬至极的事情变成了赤裸裸的现

    实,令人难以置信,但似乎也合情合理。阿尔方斯·贝克估计才十八岁,就已经俨然是个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比如说,他认为,小姑娘们

    无非是些爱臭美、爱听好话的花瓶。她们很漂亮,但算不上真正的女

    人。能捕获女人的芳心才是真本事,因为她们要聪明伶俐得多。比如那

    个开学生文具店的雅戈尔特夫人,提到她,大家总是议论纷纷。至于柜

    台后面发生的事情,那就更是令人难以启齿了。

    我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其实我并不喜欢雅戈尔特夫人——但

    这确实是闻所未闻啊!至少对年长一些的人来说,聊起这些事情可以说

    是滔滔不绝,而这是我即使在梦里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听起来不太对

    劲,这比我想象中的爱情要低俗、平凡得多。——但终究这才是现实,这就是生活和冒险。我的旁边就坐着一位有着这种经历的人,对他来

    说,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原本热火朝天的对话渐渐沉寂下来,我们没有了话题。我不再是那

    个天才小滑头,而只是个聆听大人训话的小男孩。即便如此,与我几个

    月来的生活相比,此刻的感觉也如同置身于天堂般轻松美妙。除此之

    外,我渐渐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禁忌,绝对的禁忌,无论是坐在酒馆

    里买醉,还是聊天的内容都是如此。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从中听到了灵

    魂的呐喊,品尝到了反叛的滋味。

    现如今,我仍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湿冷的深夜,在昏暗的煤

    气路灯照射下,我们两个人踏上了归途。我经历了生平第一次酒醉。那

    种感觉并不美好,甚至特别痛苦,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迷人又甜蜜,颇

    有种反叛、放纵的感觉,这就是生命和灵魂。贝克虽然嘴上不依不饶,数落我是个逞能的菜鸟,但总归还算关心我,连拖带扛地把我带回了学

    校。我们俩从一扇敞开着的窗户偷偷溜回了宿舍。

    不省人事地小睡了一会儿后,我痛苦地醒了过来,完全清醒后,感

    到浑身疼痛无比。我起身坐在床上,身上还套着白天的衬衫,衣服和鞋

    子散落一地,屋里弥漫着烟草和呕吐过的味道。正当头痛、恶心和愈加

    强烈的口渴感一并向我袭来时,一幅久违的画面浮现在我的心头。我看到了故乡和我的家,爸爸和妈妈,姐妹们和花园,我看到了家里宁静的

    卧室,看到了学校和集市广场,看到了德米安和坚信礼课程——所有这

    些都明亮辉煌,熠熠生辉,它们是那么不可思议,如此神圣而纯粹。可

    我现在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在昨天,就是几个小时之前还都属于我,在等待着我。然而现在,就在此刻,一切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它们不再

    属于我,推开了我,鄙夷地凝视着我。我的思绪回到了记忆最深处的那

    个最为美好的幼时花园,父母给予我的所有的挚爱和热忱,母亲的每一

    个吻,每一个圣诞节,每个虔诚光明的周日早晨,花园里的每一朵花

    ——这一切都化为废墟,都被我的双脚亲自践踏、摧毁!如果现在警察

    前来抓捕我,把我当作社会败类和亵渎神明者送到绞刑架前,我也毫无

    怨言,肯定会心甘情愿地跟他们走,还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这就是我的内心独白!我放浪形骸,整天东游西荡,对这个世界不

    屑一顾!我自命不凡,追逐着德米安的思想。这就是我的丑恶嘴脸:人

    渣,肮脏下流,烂醉如泥,令人作呕,卑鄙无耻,粗野的牲畜,被可恶

    的欲望驱使!这就是现在的我。我从纯净、明艳、娇柔的花园走来,我

    曾醉心于巴赫的音乐和美妙的诗篇!听到自己的大笑,我感觉既厌恶又

    愤怒。如同醉汉身上发出的笑声,毫无节制、断断续续、幼稚而又愚蠢

    的大笑。这就是我!

    但无论如何,承受苦难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享受。一直以来,我茫

    然而麻木地缓缓前行,沉默、贫瘠的心灵蜷居在角落里,所以即便是自

    怨自艾、是恐惧、是丑陋的感受,我的灵魂都愿意接纳。毕竟有所感

    受,有火焰在升腾,有心脏在颤动。在痛苦之中,在神智迷乱之间,我

    竟有种得以解脱、获得新生之感。

    在外人看来,在这段时间里,我着实是日渐堕落。有了第一次的宿

    醉,之后很快便习以为常。学校里喝酒胡闹的事情时有发生,我是所有

    参与者中最小的一个。很快,我就不再是个受欺压的小跟班了,而是变

    成了众人追捧的带头大哥,一颗耀眼的明星,一个臭名昭著、胆大妄为的酒肆常客。我又重返黑暗世界,归附于魔鬼,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我表

    现得相当出色,堪称个中翘楚。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还是发出阵阵悲鸣。我过着得过且过、自我毁

    灭的生活。其他小伙伴把我当成头儿,认为我是条好汉,是个既勇敢又

    机智的男孩,而我自己却忧心忡忡、恐惧不安。有一次,那是个周日的

    上午,我走出酒馆,看到一群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他们梳着整齐的头

    发,穿着周日盛装,阳光而又快乐。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每次

    坐在小酒馆肮脏的桌边,和朋友们喝酒说笑时,我总是抛出一些厚颜无

    耻的话来取笑或是恐吓他们。但在那颗幽闭已久的心里,我却对自己嘲

    笑的事物满怀敬畏。在内心深处,我早已痛哭流涕地跪在灵魂、过往、母亲和上帝面前。

    我始终无法真正和我的同伴打成一片,在他们中间,我依然感觉孤

    苦伶仃,并为此备受折磨。这其实是有原因的。在那些粗野的人心里,我是个酒馆英雄,是个跳梁小丑。在关于老师、学校、父母、教堂的思

    想和言论里,我表现得既有想法又有气概——我能听别人讲黄段子,甚

    至自己也能来一个——可当我的伙伴们去找女孩子时,我却从不参与。

    虽然我总是把自己吹嘘成老于世故的情场浪子,但事实上,我却是孑然

    一人。我对爱情也一直怀着炙热的渴望,一种毫无希望的渴望。没有人

    比我更敏感、脆弱,更害羞、忸怩。看到迎面走来的年轻少女,美丽、清爽,明艳、优雅。对我而言,她们就是美妙而纯洁的梦境,她们比我

    要美好、纯洁千百倍!有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去雅戈尔特夫人的文具

    店,因为看到她,想到阿尔方斯·贝克讲述的那番话,我总是会不由自

    主地脸红。

    在这个新的圈子中,我越是感觉孤独、特异,就越无法抽身而退。

    我真的不记得,终日酗酒、信口开河是否曾经让我感到快乐,我也并没

    有习惯喝酒,每次醉酒之后都痛苦不堪。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种负担。

    我所做的,都是我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我惧怕长久的孤独。我的内心不断产生敏感、羞耻的情绪波

    动,头脑中总是涌现出关于爱情的各种细腻的想法,更是让我惶惶不可

    终日。

    我最缺少的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是有两三个我很喜欢的同学,但他们都是乖孩子,我的恶名却是尽人皆知。他们都躲着我。在所有人

    眼中,我就是一个玩物丧志、岌岌可危的浪子。老师们对我的种种恶行

    并不陌生,我曾多次被严厉惩处,迟早被学校开除也是大家意料之中的

    事情。我自己也知道,我早就不是个好学生了,我逃避现实,自欺欺

    人,得过且过,但自己也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

    上帝有许多途径使人陷入孤独,从而走向自我。那个时候,他也为

    我铺设了一条这样的道路,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肮脏黏腻的呕吐物、摔碎的酒瓶、天花乱坠的闲扯,在经历了无数这样的夜晚之后,我终于

    认清了自己,一个被魔咒迷惑的梦游者,痛苦万分、毫不停歇地爬行在

    丑陋脏乱的路上。在一些梦境之中,在寻找公主的征途上,骑士会误入

    污秽遍地的街边后巷,会身陷臭气熏天的粪池。我当时的境况就是如

    此。通过这种并不高明的方式,我使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在童年和自己

    之间搭建起了一扇紧闭的伊甸园之门,门口有金光闪闪、冷血残酷的守

    卫在驻守。这是个开端,是回归自我的觉醒。

    宿管先生多次写信向我父母发出警示。父亲第一次来到了St.城,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毫无防备,不由得吓得心惊胆战。那年冬末,当父亲第二次来时,任凭他责骂、哀求或者搬出母亲来打动我,我自始

    至终都是一副铁石心肠、无比冷漠的模样。最后,他勃然大怒。他对我

    说,如果我不改邪归正,就要让我听凭学校发落。我会带着耻辱被学校

    扫地出门,然后会被送进少管所。随他的便吧!他临走时,我为他感到

    难过,但这也无济于事,他走不进我的内心。有时我甚至觉得,他这是

    罪有应得!

    我并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与世界为敌的方式独特但并不精彩,终日坐在酒馆里夸夸其谈,这就是我的抗争方式。那段时间,我

    完全是破罐子破摔。有时候,我会产生这种想法:如果世界不需要我这

    样的人,无法为我们找到更为合适的安身之所,安排更为崇高的任务,那么和我一样的这些人也必然会走向灭亡。那就让世界来承担这一切的

    恶果吧!

    那年的圣诞节大家也过得非常不愉快。再次见到我时,母亲吓了一

    跳。我长高了,消瘦的脸庞看起来苍白干枯,神色憔悴,还有浓重的黑

    眼圈。刚长出的小胡须和不久前才佩戴的眼镜多少让她有些不太习惯。

    姐妹们哧哧地笑着往后躲。一切都令人十分不快。和父亲在书房里不甚

    愉快的谈话、亲戚们极不舒畅的问候,尤其败兴的是圣诞夜。自从我出

    生以来,这便是家里最盛大的节日,一个喜庆、感恩与爱的夜晚,是我

    和父母重修旧好的夜晚。而在那年的圣诞夜里,所有的一切却都沉重压

    抑,尴尬难堪。父亲如往年一样诵读了《圣经》中的《西番雅

    书》:“他们必在那里牧放群羊。”姐妹们如往常一样,喜笑颜开地站

    在摆放着礼物的桌前,可是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闷闷不乐,他紧绷的

    脸上写满了苍老,母亲也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令我尴

    尬,让我排斥——礼物和祝福,福音书和圣诞树。姜糖饼味道香甜,种

    种甜蜜的回忆也随之被唤醒。圣诞树馨香四溢,讲述着逝去的往事。我

    只期待着这个夜晚赶紧结束,这个节日赶快过去。

    整个冬天一直都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不久前,我才收到学校评

    议会的严重警告,威胁着要开除我。可能要不了多久了。好吧,反正我

    也无所谓。

    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行为感到深恶痛绝。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

    有再见到过他。刚到St.城上学的时候,我曾给他写过两次信,却没有

    收到任何回复。所以,放假期间我也没有再去找他。

    初春时节,刺篱开始露出第一抹绿意,我在秋天碰见阿尔方斯·贝克的公园里,遇到了一位姑娘。我正独自在散步,满脑子胡思乱想,心

    烦意乱。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还总是借同学的钱,经济日益拮

    据,因此不得不捏造出一些必要的开支,好从家里要钱。我已经在好几

    家商店赊欠了烟酒钱。当然这些烦恼还算不上什么大事——如果我被学

    校开除,投河自尽或者是被送进少管所的话,那么刚才提到的这些事情

    就绝对可以说是不值一提了。但是眼下我还是得面对这一堆破事,为此

    而饱受折磨。

    在那个春日里,我在公园邂逅了一位令我着迷的年轻姑娘。她身材

    高挑修长,穿着优雅,长着一张英气聪慧的脸庞。我对她一见钟情,她

    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很快她便充斥了我的脑海。她应该没比我大多少,却更成熟优雅,她的轮廓已经凸显,已经差不多算是个十足的女人了,只是脸上还略显傲慢与稚嫩,这一点也正是我最为中意的地方。

    我从没成功接近过我喜欢上的姑娘,这一次当然也没有例外。但这

    个女孩却给我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这次一见倾心的爱恋对我的

    人生影响深远。

    突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幅高贵典雅而又令人崇敬的

    画面——啊,我内心的需求与渴望从未像现在这样,我从未对崇敬与爱

    慕产生如此深沉、强烈的愿望!我把她唤作“贝雅特丽齐”,因为我知

    道这个名字。虽然我没有读过但丁的作品,但是我看到过一幅英国油

    画,我还收藏了这幅油画的复刻品。画上是一位前拉斐尔式的女性形

    象,身材修长苗条,头部窄长,手脸精巧。虽然她也有我钟爱的修长与

    英气,容貌清丽脱俗、灵性十足,但我喜欢的那位美丽少女与画中的女

    孩并不十分相像。

    我与贝雅特丽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当时还是给我的生

    活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深深印记。她将自己的形象置于我眼前,为我开启

    了一片圣地,使我成为庙宇中虔诚的朝圣者。一夜之间,我戒掉了酗酒

    和浪荡的恶习。我重归孤独,重新乐于阅读,再次爱上散步。突然的转变让我受尽了嘲讽。但我现在有所爱之人,所求之物。我

    又拥有了信念,生命充满了未知的奥妙和多彩神秘的朦胧——这一切使

    我得以抵御嘲讽的侵袭。我独自待在家里,成为一幅图画的奴隶、仆人

    和爱慕者。

    想起那段时光,我至今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又一次尝试用

    全心全意的努力,在那个支离破碎的生活废墟上建立起一个“光明世

    界”。我又一次追随着唯一的渴求去生活:肃清内心的阴暗奸邪,全然

    沐浴在光明之中,跪拜在上帝面前。可是,此刻这个“光明世界”毕竟

    是我自己创造的,它不再是重回母亲温暖的怀抱,不再是栖身于无须担

    负责任的安全港湾。它是一种全新的、由我自己创造和追求的使命,它

    需要有责任感和自控力。一直让我饱受折磨,让我一再逃避的性意识,如今也要在这圣洁的火焰中升华为坚定的灵魂和虔诚的信念。一切黑暗

    和丑陋都将不复存在,不再有唉声叹气的漫漫长夜,不再为看到色情图

    片而心跳不已,不再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偷听禁忌的事情,不再有淫邪的

    念头。我搭设起了供有贝雅特丽齐画像的祭坛,我献身于她,献身于灵

    魂和上帝。我把从黑暗势力手中夺回的生活奉献给了光明。这一次,我

    追求的目标不再是享乐,而是纯真,不是幸福,而是美好和灵性。

    对贝雅特丽齐的狂热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昨天的我还是个早

    熟的纨绔子弟,今天的我已经栖身庙宇,虔诚敬拜。我不仅舍弃了习以

    为常的放荡生活,还力图改变一切,将纯净、优雅与尊严带入生活中的

    点点滴滴,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在饮食、言谈和着装方面做到这一点。早

    上,我开始用凉水洗浴,虽然起初这做起来并不容易,必须要有强迫自

    己的毅力才能坚持下去。我举止庄严肃穆,穿着得体,步伐缓慢而威

    严。旁观者可能会觉得奇怪——我自己的内心却充满虔敬。

    为了给自己新的信念找到一个表达的出口,我不断尝试各种新的练

    习,其中有一项对我至关重要。我开始画画。事情的起因是,我手上那

    幅英国的贝雅特丽齐画像与那个女孩并不是十分神似。我想试着为自己画一幅她的画像。我满怀喜悦和憧憬,在我的房间里——近来我有了自

    己的房间——买好了精美的画纸、颜料和画笔,备齐了调色板、玻璃

    杯、瓷盘和铅笔。我买到了精巧的小管装坦培拉颜料,这种颜料让我爱

    不释手。其中那浓郁热烈的铬绿色颜料第一次在小白瓷盘上闪耀的情

    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进行尝试。要画好一幅人面肖像并不是件容易的

    事情,于是,我开始先尝试着从别的东西入手。我画出了装饰品、花朵

    和想象出来的小风景,小教堂边的一棵树,还有一座长着柏树的罗马

    桥。有时,我全然沉浸在这个游戏般的创作中,幸福得像个得到了颜料

    盒的孩子。最后我才开始描画贝雅特丽齐。

    有几幅画画得相当失败,被我扔掉了。我越是想象那天在街上遇到

    的那个女孩的面容,画面就越模糊。最终我放弃了胡思乱想,径直开始

    作画,任凭色彩和画笔激起的幻想来引领自己。随之得到的是一副梦想

    中的面孔,我对此还算满意。我随即继续进行这种尝试,虽然与现实仍

    有差距,但每一幅画都表达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我的设想。

    我越来越习惯拿起梦幻的画笔来描绘线条、填补空白,没有原型参

    照,一切都是在游戏般的探索中生成,都源自潜意识。有一天,我几乎

    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终于完成了一幅画像,这幅画作比以往的任何

    一幅都要更为强烈地表达出了我的情感。这不是那个女孩的脸,其实不

    管我再画多久都不会是。它是不一样的、不真实的存在,但也不无价

    值。与其说这是个女孩子的脸庞,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的头像。头

    发不像我心仪的美丽姑娘那般浅黄,而是棕红色调。下巴挺拔有力,嘴

    唇红润,整张脸略显僵硬虚假,却令人印象深刻,充满神秘的气息。

    坐在完成的画作前,我的心中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它像是一幅

    神像,或是神圣的面具,似男似女,看不出年龄,意志坚强而又如梦似

    幻,呆滞僵硬而又栩栩如生。它在向我倾诉,它属于我,它在召唤我。

    它也许与某个人相似,但我不知道那是谁。一段时间以来,这幅画像一直充斥着我的脑海,占据着我的生活。

    我把它藏在抽屉里,这样没有人能找到它,没有人能嘲笑我。但只要独

    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时,我便会把它取出来,与它交流。晚上,我用别针

    把它别在床上方的墙纸上,注视着它,直到入睡。早上醒来时,它也最

    先映入我的眼帘。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又开始经常做梦,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好像

    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如今它们又重现了,一幅幅新鲜的画面,我

    的那幅画像也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梦里,它有了生命,能

    说会道,或与我交好,或与我为敌,有时甚至还会做鬼脸,有时它又貌

    若天仙,和谐而尊贵。

    一天早晨,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后,我突然认出了它。它似乎十分

    熟识地望着我,呼唤着我的名字。它好像非常了解我,就像母亲那样,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我。我激动地注视着这幅画,那浓密的棕色头发,半女性化的嘴唇,散发着奇异光辉的挺立额头(图画干了以后,自然生

    成的光晕)。在我的内心当中,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那个领悟,那个

    发现,那个认知。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站在这幅画的前面,近距离观察它,刚好面对

    着那双圆睁、僵直的绿眼睛,右眼比左眼画得稍高些。这个时候,右边

    的眼睛忽然轻轻地眨了一下,但我看得很清楚,正是这一瞬的眨眼让我

    认出了画像中的人……

    我怎么会这么久才发现!这是德米安的脸。

    后来,我也经常拿这幅画与我记忆中德米安真实的相貌做对比。两

    者虽然十分相像,但还是不尽相同。可是,这就是德米安。

    一个初夏的夜晚,泛红的夕阳穿过西边的窗户,斜照进房间。房间

    里逐渐暗下来了。我突发奇想,把贝雅特丽齐的画像,或者说是德米安

    的,用别针别在窗框上,看着夕阳穿过画像照射进来。整张脸渐渐模糊,不显轮廓,然而泛红的眼眶、额前的光亮、深红的嘴唇却在画板上

    熊熊灼烧起来。我一直端坐在它的前面,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渐渐

    地,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画上的人既不是贝雅特丽齐,也不是德米

    安,而是——我自己。它并不像我——肯定不像,但我感觉它构成了我

    的生活,是我的内在、我的命运,或者说是我的心魔。我交往的朋友、我的爱人,应该都是画中的模样。我的生死也将如此,这就是我命运之

    歌的音调与旋律。

    那几周我正在读一本书,这本书给我留下的印象比我之前读过的任

    何一本书都更为深刻。后来我读到的书很少能给我留下这种体验,能与

    之相较的可能也只有尼采了。那是一本诺瓦利斯文集,内含一些书信和

    格言,虽然看不太懂,但我不知为何被它深深吸引,并感到震撼。此时

    此刻,我突然想起其中的一句格言。我拿钢笔把它写在了画像的下

    面:“命运和气质是同一个概念的两个名称。”这一刻我才读懂了这句

    话的含义。

    我还常常会遇见那位被我称作贝雅特丽齐的女孩。现在的我,内心

    波澜不惊,但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契合,一种感性的预知:你我二

    人紧密相连,但那不是你本人,而只是你的意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

    分。

    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思念越发强烈。几年来,他一直都杳无音

    信。我只在假期见过他一次。我发现,在自己的日记中没有任何关于这

    次偶遇的只言片语。我明白,那完全是出于羞耻和自负。而现在,我不

    得不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当时的记忆。

    放假期间,有一次我在家乡闲逛。那正是我经常出入酒馆的那段时

    间,所以我的脸上写满了骄傲自大而又略显疲倦。我走在路上,手中挥

    舞着手杖,眼睛注视着那些苍老、低贱又千篇一律的市侩面孔。这时,我的老朋友迎面走来。我看到他,当即就浑身一颤。瞬间我就想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但愿德米安是真的已经忘记了这个故事!面对他,我总

    有一种歉疚感,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其实那只不过是个童年时期愚蠢

    的小故事,但正因为如此,我的内心才更产生了这种歉疚感……

    他似乎在等着我跟他打招呼。见我并无此意,于是他主动朝我伸出

    了手。又一次与他握手!如此强劲有力,温暖却又冰冷,充满阳刚之

    气!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然后说道:“你长高了,辛克莱。”我觉

    得他倒没有什么变化,亦老成亦年轻,一如从前。

    他与我结伴同行。我们一同散步,聊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对那

    件往事却避而不谈。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曾多次给他写信,却没有收

    到任何回复。唉,他最好把这件事也一并忘掉,那些愚蠢透顶的信!对

    此他也只字未提。

    那时我还未曾与贝雅特丽齐相遇,没有那幅画像,我还过着浑浑噩

    噩的日子。快走到城里时,我邀请他一同去喝酒。他同意了。我故作豪

    气地点了一瓶酒,把杯子斟满后,和他碰了一下杯,然后做出一副熟谙

    酒场的大学生模样,把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经常来酒馆?”他问我。

    “算是吧,”我慵懒地说,“不然还能做什么?到头来,你会发

    现,这里才是最有趣的。”

    “你这么认为吗?也许是吧。这里面有些东西是很迷人——心醉神

    迷,酒神巴克科斯式的体验。可是,在我看来,经常来酒馆的那些人大

    都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我觉得,留恋泡在酒馆里的生活恰恰是最庸俗

    的行为。是啊,彻夜狂欢,烛光辉映,喝到醉生梦死,踉踉跄跄。但

    是,如果终日如此,一杯接着一杯,难道这就是你眼里的生活真谛吗?

    你想象一下,如果浮士德(3)

    没日没夜地光顾酒馆,喝到烂醉如泥,那将

    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满怀仇视地盯着他。

    “是啊,但正因为如此,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浮士德。”我

    应付道。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

    紧接着他笑了,笑声一如既往地爽朗而又饱含优越感。

    “好吧,没必要为这种事而争吵。酒鬼和浪子的生活一定比寻常百

    姓的丰富多了。而且——我曾读到过——放浪的人生正是成为一个神秘

    主义者的最好准备。像圣·奥古斯丁,他早先是地道的享乐主义者,一

    个花花公子,后来却成了先知。确实有不少他这样的人。”

    我不信任他,所以,心里想着的是绝对不能受他摆布。于是,我摆

    出一副自命不凡的面孔回应道:“是啊,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嘛!其实,我也并没有要成为先知之类的想法。”

    德米安微微眯缝着眼睛,目光却像一道闪电一样射向了我,似乎早

    已洞察一切。

    “亲爱的辛克莱,”他慢悠悠地说道,“我并不是故意要聊这些让

    你不愉快的事情。顺便说一下,我们都不清楚,你现在究竟为什么要酗

    酒。在你的灵魂深处,构成你生命的东西应该知道。弄清楚这一点就好

    了:我们的内心有样东西,它全知全能,每件事都比我们自己做得更

    好。很抱歉,我该回家了。”

    我们匆匆道了别。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喝光了那瓶酒。准备离

    开时,我发现德米安已经提前结了账。这让我感到更加恼火了。

    这件小事再一次占据了我整个的思想,我满脑子都是德米安。他在

    市郊酒馆里对我说的话,一遍遍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始终清晰、难

    忘。——“弄清楚这一点就好了:我们的内心有样东西,它全知全

    能!”我看着挂在窗户上的画像,画上的颜色已经褪减,然而那双眼睛却

    依然目光炯炯。这是德米安的目光,或者是我内心深处那个全知物体的

    目光。

    我非常想念德米安!我对他一无所知,对我而言,他总是那么遥不

    可及。我只知道,他现在可能是在哪里读大学,高中毕业之后,他的母

    亲便搬离了我们这个城市。

    我在脑海中搜寻着所有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记忆,一直追溯到我

    与克罗默之间的那段往事。我的耳畔响起了他当时曾对我说过的话语,这些话在今天仍有意义,历久弥新,对我来说振聋发聩!在我们最后一

    次不甚愉快的碰面中,德米安发表了一通关于浪子和圣人的言论。现

    在,这些话也突然在我的灵魂面前闪耀。我的经历不正是如此吗?我不

    正是一直身陷酒精与污秽之中,沉沦而又迷茫,直到我的人生突然有了

    新的动力?那是一种截然相反的力量,那是对纯净的向往、对神圣的追

    求。

    我继续追忆着往事,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外面还下着雨。我的记忆

    里也有雨声滴答,那是在栗子树下,德米安正在向我追问克罗默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向他吐露秘密的时刻。一段段回忆接踵而至,放学路上的

    谈话,还有坚信礼课程。最后,我想起了自己与马克斯·德米安的初次

    相遇。当时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呢?我一时间竟然没有想起来,但是我可

    以慢慢回想,我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沉浸其中。我终于想起来了,还有后

    来的场景:他给我讲述了该隐的故事,然后我们站在我家的门前,聊起

    了大门上方那枚古老、斑驳的徽章,徽章位于下窄上宽的拱顶石上。他

    说,他对它很感兴趣。我们应该对这种东西多加关注。

    当晚,我在梦里见到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徽章的样子一直在不断

    变化,德米安把它拿在手里,它有时小巧,颜色灰白,有时巨大无比,缤纷多彩。但德米安告诉我,那自始至终都是同一枚徽章。最后,德米

    安竟强迫我吞下了那枚徽章。把它咽下去之后,我感到无比恐惧,那枚小鸟徽章竟在我体内复活了,它填满了我的身体,在我的体内吞噬着

    我。我胆战心惊地爬了起来,顿时清醒。

    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我听到雨水飘进屋子里的声音。我起身

    去关窗户,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地上亮亮的什么东西。早上我才知道,那是我的画。它湿漉漉地躺在地上,纸面上鼓起一个个浸水的小包。我

    把画摊开,上下垫好吸水纸,然后把它夹在一本厚书中间晾干。第二天

    我再去看时,它已经干了,但是已然变了模样,火红的嘴唇褪了颜色,变得单薄,完全就是德米安嘴巴的模样。

    我着手绘制一幅新画——那枚小鸟徽章。我已记不太清楚徽章原本

    的样子。据我所知,一些特征就算离近了观察也看不太清楚,因为它的

    年代太久远了,而且被多次重新涂漆上色。那只鸟儿站在或是卧在什么

    上面,也许是朵花,也可能是个篮子或鸟巢,或者是个树冠。我先不管

    这些,而是从我记得最清楚的地方入手。一种莫可名状的动力驱使我一

    上手便使用了亮丽的色彩,我把鸟儿的头部涂成了金黄色。我随心所欲

    地画了下去,这幅画作没几天就完成了。

    我画的是一只猛禽,有着雀鹰尖锐、锋利、凶猛、棱角分明的脑

    袋。它的半个身体蜷缩在一个深色的球体里,仿佛是要从巨卵中孵化出

    来,底色是天蓝色。我久久地注视着这幅画,心里越发觉得,它就是在

    我梦中出现的那枚彩色徽章。

    给德米安写信,这对我来说是不太可能的,虽然现在我知道要把信

    寄往哪里。那段时间我做什么事情都有些漫不经心,正是在这种意念的

    驱使下,我决定把这幅雀鹰图画寄给他,不管他能否收到。我没有在那

    上面留下任何字,包括我的名字。我只是小心翼翼地裁剪了边缘,买了

    一个很大的纸信封,写下我那位朋友以前的地址,然后便把它寄了出

    去。

    考试临近,我不得不比平时更加努力地忙于学业。自从我突然痛改

    前非之后,老师们怀着仁慈之心重新接纳了我。现在的我自然算不上是好学生,但是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半年前的我还

    处于被学校开除的边缘。

    父亲在来信中的口吻也恢复以往,不再对我苛责、威胁。但是,我

    没有那个心境去向他或是别人解释,我究竟是如何发生了转变。这种转

    变恰好与父母、老师的期望相吻合,这纯粹是偶然;这种转变并没有拉

    近我和其他人的距离,我还是不愿意接近任何人,而是变得更加孤独;

    这种转变漫无目的,它的前方可能是德米安,也可能是遥远的命运。我

    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正身处其中。它始于贝雅特丽齐,但是长期以来,我同自己的画作以及对德米安的思考一起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她

    已经从我的视野和脑海里彻底消失。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梦境、期望乃至内心的波动,即使我想要倾吐内心,也找不到对象。

    何况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呢?

    (1) 来源于但丁的作品《神曲》,贝雅特丽齐为引导但丁进入天堂的完美女性。如

    今多理解为男性所向往的理想女性之代表名字。

    (2) 德语原文St.,为Sankt或者英语Saint的缩写,加在人名、地名前,意思

    是“圣……”。所以这个城市名称可以理解为“圣城”,这个命名应是作者刻

    意为之。

    (3) 《浮士德》是德国作家歌德创作的一部诗剧。剧中的主人公浮士德自强不息、追求真理,经历了书斋生活、爱情生活、政治生活、追求古典美和建功立业五

    个阶段。不断追求、勇于实践和自我否定是浮士德的主要性格特征,这使他免

    遭沉沦的厄运,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和理想。第五章 奋力破壳而出的鸟儿

    我画的那只梦中之鸟已经启程,去追寻我的朋友。而我则是以一种

    出人意料的方式得到了回应。

    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结束后,我回到了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这

    时,我发现自己的书中夹着一张纸条。纸条是折起来的,看起来并没有

    什么特别,就像同学们平时课上偷偷相互传递的纸条一样。我只是好奇

    谁给我留了这样一张纸条,因为我没有和哪个同学这样交流过。我想,这可能只是某个同学的恶作剧而已,但我不打算参与其中,所以我没有

    去读那张纸条,而是把它夹在了我的书里面。直到上课后,那张纸条才

    又偶然落到了我的手中。

    我把玩着那张纸条,心不在焉地打开了它,发现那上面写着几句

    话。我瞥了一眼,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句话上。看到这句话时,我大吃一

    惊,立即接着读了下去,在命运面前,我的那颗心如入极寒之地,紧紧

    缩成一团:

    “鸟儿奋力破壳而出,蛋就是世界。若要出生,就必须打破世界。

    鸟儿飞向神灵,神灵的名字叫作阿布拉克萨斯(1)。”

    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之后,我陷入了沉思。毋庸置疑,这就是德米安的回应,因为除了我和他,没有人可能知道那只鸟儿,他

    收到了我的画。他看懂了这幅画,并且在向我阐明它的含义。但是所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而且,首先让我感到困扰的问题是:

    阿布拉克萨斯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过或读到过这个词。“神的名字叫作

    阿布拉克萨斯!”

    这节课就这样结束了,我在课堂上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下一堂课开

    始了,这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一位十分年轻的助理老师给我们上这堂课,他刚从大学毕业,我们很喜欢他,因为他十分年轻,也从不在我们

    面前装腔作势。

    在佛伦斯博士的带领下,我们开始读希罗多德(2)。这门课是为数不

    多的让我感兴趣的几门课程之一。但在这次课上,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我机械地打开书,但没有跟随老师的讲解,而是陷入自己的心绪中。除

    此之外,根据我长期以来的经验来看,德米安当时在坚信礼课上给我说

    的话确实是至理名言。如果人们的意愿足够强烈,那么他就会成功。当

    我在课堂上非常专注于自己的心事时,我就完全不用担心老师会来打扰

    我。但如果我心不在焉,或者感到困倦,那么老师马上就会出现在我面

    前。这种事情我已经遭遇多次了。但如果我是心无旁骛地在思考,真的

    陷入了沉思,那时候就不会受到干扰。我也曾经尝试过用坚定的目光去

    试探别人,屡屡奏效。德米安在的时候我用过这个方法,但没有成功。

    我现在时常感到,目光和思想有着巨大的魔力。

    我现在就这样端坐着,心思既不在希罗多德的作品上,也不在学习

    上。突然,老师的声音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我的意识,我心中不免一惊,顿时回过神来。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就站在我的身旁,我以为他刚刚

    喊了我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在看我。我松了口气。

    这时,老师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这个洪亮的声音念出了这个

    单词:“阿布拉克萨斯。”

    老师正在解释着这个单词,我错过了开头的部分,佛伦斯博士继续

    讲道:“从理性主义的视角来看,那些教派的观点和古希腊、罗马时期

    的神秘主义结社似乎是幼稚的,但我们不能简单地做出这种论断。我们

    所谓的科学根本不了解那个时代。当时,已经有人对哲学神秘主义的真

    理进行研究,而且达到了非常高超的水准。从其中的部分研究当中诞生

    出魔术和用来行骗、害人的鬼把戏。但魔术其实也有着高贵的起源和深

    刻的思想。阿布拉克萨斯的教义也是如此,之前,我也已经举过例子了。人们把这个名字和古希腊的一种魔法咒语联系起来,更多的是把它

    看作一个魔神的名字,正如今天还有一些原始的民族依然秉持着这种信

    仰。但是阿布拉克萨斯似乎还有更多的含义。我们可以把这个名字想象

    成一位神灵的名字,这样它就具有了象征意义,神性和魔性得以兼

    具。”

    这位身材矮小、学识渊博的男人讲得精彩绝伦、热情洋溢,但并没

    人在真正专心听讲。因为再也没有提到那个名字,所以不久之后我的注

    意力也开始分散,重新回到了自己所思考的问题。

    “神性和魔性得以兼具”,这句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这一点我颇

    为认同。在我和德米安交好的最后那段时光里,我们经常聊到这个话

    题。对此,我记忆犹新。那个时候,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崇敬某位

    神灵,但是那位神灵刻意只把分离的一半世界(那个正式的、许可

    的“光明”世界)展现给我们,但我们必须学会崇敬完整的世界,也就

    是说,我们必须要崇敬一位亦正亦邪的神,或者说,除了侍奉神灵之

    外,我们还得侍奉魔鬼——现在可以说,阿布拉克萨斯就是那个神,那

    个亦正亦邪的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无比的热情继续追寻着那个足迹,但是

    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我也翻遍了整个图书馆,寻找阿布拉克萨斯的相关

    资料,但也是一无所获。但我的心性从未打算目标明确、执着无比地去

    寻找什么,因为如果我们这样做,最终发现的真理常常只会令我们徒增

    烦恼。

    贝雅特丽齐的形象,那个一直以来都让我魂牵梦萦的形象,逐渐在

    我心中沉寂。或者说,她缓缓离我而去,渐渐接近地平线,越来越缥

    缈,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她再也不能使我的心灵得到满足。

    我像是一个梦游者,在自己的心中精心创造了一个空间,在那里开

    始萌生出一种新的追求。对生活的渴望之火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更确

    切地说,我曾经一度将对爱情的渴望、性的冲动转化成了我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慕,而现在,这种渴望需要有新的图景和目标。我的渴望一直未

    能得到满足。去欺骗我的渴望,或者像我的那些男同胞那样期待在女孩

    子们的身上碰碰运气,对我来说,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难以实现。

    我又开始频繁地做梦,虽然大多在白天而非夜晚。我的想象、图景或者

    愿望在我的眼前浮现,把我从外部世界抽离,以至于我与心中的这些图

    景、这些梦想或者阴影的交流更为真实、更为活跃,远胜于我与现实环

    境的交流。

    有一个特定的梦,或者说是一个反复重现的幻景游戏,对我来说意

    义非凡。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最持久的梦境大致是这样的:我回到父

    亲的家中——在大门的上方,那个鸟形徽章在蓝色的背景下正闪烁着金

    色的光芒——屋内,我的母亲正朝我走来,但当我走进去想拥抱她的时

    候,却发现那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一副面孔,高大威

    武,既像德米安,又像我画的那幅图画,但又不太一样,尽管十分威

    武,却是一副十足的女性面孔。这个人把我拽到了她的身旁,然后给了

    我一个恋人式的拥抱,我们缠绵在一起,情深意切而又令人战栗。幸福

    和恐惧的感觉交杂,这个拥抱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同时也是一种罪行。

    我有很多关于母亲和我的朋友德米安的回忆,都幻化在梦中拥抱我的这

    个人身上。她的拥抱有违伦常却又神圣无比。我常常怀着巨大的幸福感

    从梦中醒来,也经常感到深深的恐惧,良心备受折磨,就好像自己犯下

    了滔天大罪。

    在寻找这位神灵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渐渐将内心深处的这个意

    象与外界对我的暗示联系在了一起。之后,这种联系变得愈加紧密,愈

    加深沉。我逐渐觉察到,自己正是在这种预知性的梦境中呼唤着阿布拉

    克萨斯。幸福和恐惧,男性和女性同体交杂,圣洁和丑陋相互交织,深

    深的罪责在最温柔的纯洁中闪现,我梦想中的爱情图景便是如此,阿布

    拉克萨斯亦是如此。爱情不再是阴暗的兽欲,如同我最初惧怕的那般;

    爱情也不再是超然物外的虔诚爱慕,就像我在贝雅特丽齐的画像中体会

    到的那样。它是两者兼具,两者甚至多者糅杂。它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男人和女人、人性和兽性、至高的善和极大的恶融为一体。在我

    看来,去体验这种生活似乎是一种必然,去品味这一切就是我的命运。

    我对它充满渴望,又心怀恐惧,我梦想得到它,又想逃避它。但它一直

    存在,一直掌控着我。

    按理来说,来年春天,我就应当高中毕业,去读大学。但我还不知

    道去哪个大学,去学些什么。我的唇边已经长出了一圈小胡子,我已经

    长大成人了,但是我依然感到茫然无助,也没有任何目标。我唯一能确

    定的就是:我体内的那个声音,那幅梦中的图景。我感觉,自觉遵循它

    的指引就是我的使命。但是,对我而言,这并非易事,所以我每天都在

    同它抗争。

    我是不是疯了,也许我和其他人不一样?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

    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其他人能办到的,我也能做到。只需要付出一点

    点努力,我就能读懂柏拉图的书,就能解决几何问题,或者理解化学分

    析。只有一件事我还做不到,那就是:挖掘出我内心深处隐匿的目标,把它的图景绘制在我的面前。就像其他人那样,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

    将来会成为教授或是法官、医生还是艺术家,会当多久,会有些什么好

    处。这一点我却无法做到。也许某一天我也会从事那些职业,但我又怎

    么会知道呢?也许我还得不停地寻寻觅觅,经年累月,最终一无所获、一事无成。也许我也能终有所成,但得到的却是糟糕、危险、可怕的结

    果。

    我想要的无非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去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我常常试图勾画出梦中那位威严的情人形象,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果我真的把它画出来了,我就会把它寄给德米安。可是他又在哪儿

    呢?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与我紧密相连。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再

    见到他呢?

    那几周令人惬意的宁静和对贝雅特丽齐魂牵梦绕的日子早已成为过

    往。那个时候,我仿佛来到了一个小岛上,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和。但事情总是这样,几乎没有一种状态能令我满足,就连梦境也已经开始变

    得枯燥、模糊,无法让我感到幸福。失之交臂而怨天尤人终究是徒劳无

    益!欲求不足和焦灼的等待让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常常让我彻底陷

    入愤怒、癫狂的状态。梦中情人的影像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栩栩如

    生,甚至比我自己的手还要清晰明了。我同它倾心相谈,在它面前痛哭

    流涕,对它破口大骂。我称它为母亲,跪倒在它的面前,泪流满面;我

    称它为情人,期待它那成熟、销魂的热吻;我称它为魔鬼和妓女、吸血

    鬼和杀人犯。它引诱我进入柔情蜜意的情爱梦境,投身放荡淫乱的污秽

    之地。对它来说,没有什么是美好的、珍贵的,也没有什么是丑恶的、下流的。

    那整个冬天,我经历了一场难以描摹的内心风暴。我早已习惯了寂

    寞,寂寞不再令我内心压抑,我和德米安,和雀鹰,和梦中那个雄伟的

    幻影一起生活,它是我的命运,它是我的情人。这便足以让我安身立

    命,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令人笃生志存高远的宏愿,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联

    想到阿布拉克萨斯。但是这些梦境和我的这些想法,没有一个服从我的

    调遣,没有一个听从我的召唤,没有一个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摆布。它

    们扑了过来,将我擒获,我被它们所统治,依赖它们生活。

    在外界看来,我持重沉稳。我不惧怕任何人,我的同窗伙伴们也意

    识到了这一点,甚至在私下里对我极为敬佩,这常常让我暗暗发笑。如

    果我愿意,我能够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了如指掌,我的这种伎俩也常常

    让他们大吃一惊,只是我很少或者从来都不愿意这样做。我总是沉浸在

    自己的生活当中,不断地审视自我。其实,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我渴

    望最终能够轰轰烈烈地活一场,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能与它产

    生某种联系,能与它抗争。有时候,我会在夜里穿越大街小巷,因为内

    心焦躁不已,直到夜深才返回家中。有时候,我会幻想,现在,就是现

    在,我一定可以遇到我的梦中情人,走过下一个街角,她就会从最近的

    窗口呼唤我。有时候,对我来说,似乎所有的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无法承

    受的痛苦,我甚至一度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候,我最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奇特的避身之所——就像人们说

    的那样,经由一次“偶然的机会”。但是世间并不存在这样的偶然。如

    果一个人迫切需要某样东西,那个东西对他来说是志在必得,那么他得

    到这样东西就不是出于偶然,而是他自己、他的渴望和他的使命引导他

    走到了这里。

    有那么两三回,在穿越市区的路上,我听见城郊的小教堂里传来了

    管风琴的声音,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当我最近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我又听见了那声音。我听出,演奏的是巴赫的曲目。我走上前去,发现

    大门紧闭。因为那个巷子里几乎没什么人,我就坐在教堂旁边的一个石

    栏上,裹了裹大衣,凝神静听。管风琴虽然不大,但应该是一架好琴,弹奏得很棒,非常动听,可以算是炉火纯青,但是流露出一股极为独

    特、不屈不挠的刚强意志。那乐声听起来像是在祈祷。我的内心产生出

    这样一种感觉:那位演奏者,他知道在这首曲子中蕴藏着宝藏,他在坚

    持,在追求,为了这个宝藏而不懈努力,就如同为了自己的生命在奋

    斗。我对音乐所知有限,尤其是在技巧方面。但自从孩提时代开始,我

    便对这种心灵的表达有一种本能的理解,音乐是我心中一种自然而然的

    东西。

    之后,那位音乐家还弹奏了几首现代一点的曲子,可能是雷格(3)

    的。整座教堂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穿过近旁的一扇窗

    户透了出来。我静静听着,直到乐声终了。然后我在教堂外踱来踱去,直至看到管风琴师走了出来。他还是个年轻人,但比我年长一些,身材

    矮小而结实。他走得很快,脚下的步伐强健有力,但似乎又有些不太情

    愿的样子。

    从那以后,有时候在傍晚时分,我就会坐在教堂前面,或者在那里

    徘徊。有一次,我发现大门是敞开的,就走了进去,在排椅上坐了半小

    时,我的身体冷得瑟瑟发抖,但内心十分高兴。而那位管风琴师就在上

    面微弱的煤气灯旁演奏。从他演奏的音乐中,我不只是听出了他自己。我还发觉,他演奏的所有东西,都是彼此关联的,都有着一种神秘的联

    系。他演奏所有的乐曲时,都满怀信仰、全心全意、虔诚无比,但他的

    虔诚不是那些前来教堂的信徒和牧师表现出来的那种虔诚,而是像中世

    纪的朝圣者和乞讨者那般虔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奉献给一种普世情

    感,而这种情感超越了世间的一切信仰。

    巴赫之前的一些音乐大师的作品也被他反复弹奏,其中包括一些古

    老的意大利曲目。所有的乐曲都在传递相同的内容,所有的乐曲都在诉

    说乐师灵魂深处的东西:渴望,对世界最诚挚的理解,以及自我同世界

    最狂野的再度分离,对自己黑暗灵魂的殷切聆听,对美好事物的全心投

    入和深切好奇。

    有一次,当那位管风琴师离开教堂后,我悄悄地跟随在他后面。我

    远远地看到他朝城郊走去,进了一家小酒馆。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

    进去。在那里,我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他坐在酒馆角

    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头上戴着黑色的皮帽,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的样貌

    正如我之前料想的那样,面容丑陋,又有些粗犷,表情像是在搜寻什

    么,流露出一股倔强、顽固与坚毅,与此同时,嘴唇看起来苍白而又有

    点孩子气。眼睛和额头尽显他的男性气概和刚强气质,而脸庞的下半部

    分显露出来的却是温柔、稚嫩和不羁,有一点女性化,下巴显得优柔寡

    断,充满男孩子气,与他的额头和目光截然相反。我很喜欢他那双深褐

    色的眼睛,写满了骄傲和敌意。

    我默默地坐到了他的对面,酒馆里没有其他人。他瞪着我,似乎是

    想要赶我离开。我端坐在那里,毫不退却地盯着他,直到他恶狠狠地咕

    哝道:“你到底在看什么?你是想找我的碴儿吗?”

    “我并无此意,”我回应说,“我已经从您身上获益良多。”

    他皱了皱眉头。

    “那么,你是一个音乐狂吗?我觉得痴迷音乐实在是令人恶心。”我并没有被他吓倒。

    “我以前经常去听您的演奏,在那个教堂的外面,”我接着说

    道,“我其实完全没有想纠缠您的意思。我觉得,我可能在您身上发现

    了一些东西,一些特别的东西。我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不过,您可以

    不必理会我,我只要能在教堂里聆听您的演奏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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