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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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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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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714KB,38页)。

     写在人生边上是作家钱钟书写的长篇散文集,包含了十一篇作品,主要是作者写的关于人生的思考以及生活的记录,反映了钱钟书乐观对待平淡生活的心态。

    写在人生边上内容提要

    《写在人生边上》是钱钟书先生的一本散文集,收录了1939年2月以前写的十篇散文,共6万字。先由上海开明书店于1941年12月初版,1946年10月再版,列入“开明文学新刊”。香港文教出版社1982年5月出版;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12月重印出版,列入”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第二辑,48页,增收《〈人·兽·鬼〉和〈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1982年8月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5月初版(杨润时、栾贵明负责校核);辽宁人民出版社、辽海出版社2000年5月联合再版。

    写在人生边上精彩内容

    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交卷。但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书评或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的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Marginalia.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因为是随时批识,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话过火。他们也懒得去理会,反正是消遣,不像书评家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谁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写在人生边上作品评价

    这部薄薄的《写在人生边上》收录了整十篇文章,其中最吸引我的议论便是《论快乐》。这样俗气的名字钱先生却写出一句句令我胸闷的文字。他说:“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文字极尽朴素,却偏偏这样得人心,甚至不用多做解释、不用展开议论,大家便都懂得。我们总在追求快乐,可若每天都是快乐的,那我们便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了,只有痛苦作对比才能体会到快乐的含义,而越痛苦才越容易快乐。我们总想摆脱痛苦,可这时快乐往往不想和我们交朋友。于是我们便又陷入痛苦中轮回“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看到这里我想,钱先生应该去做一名哲学家,将这些道理讲得如此直白,甚至有些露骨,让人生的希望不再那样性感。也许是想安慰我们这些玻璃心的读者,他又补充道“人生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这样的安慰却让我更加胸闷。我们宁愿慢死以追求快活,是不是因为我们从未真正快活过,才这样抱着一丝希望支撑自己的生命。

    写在人生边上截图

    写在人生边上

    钱锺书

    简介

    《写在人生边上》,散文集,钱锺书著。写于四十年代。

    钱先生曾谦虚地说他的这几篇散文不过是如同中国旧书上的眉批,补的是人生这部大书的空白。本书由杨绛女士编定,上海开明书店一九

    四一年初版,历时半个世纪再次以单行本形式发行,薄薄的一册,却也

    是补书架、旅途上的空白。

    这本散文集收录的散文语言幽默,见解独到精辟,行文一气呵成,更是旁征博引,极富哲理。

    这个集子里的文章,有几篇是发表过的,曾和孙大雨、戴望舒、沈

    从文、孙毓棠各位先生所主编或筹备的刊物有过关系。

    陈麟瑞、李健吾两先生曾将全书审阅一遍,并且在出版和印刷方

    面,不吝惜地给予了帮助。

    作者远客内地,由杨绛女士在上海收拾、挑选、编定这几篇散文,成为一集。

    愿他们几位不嫌微末底接受作者的感谢。序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

    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

    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

    交卷。

    但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书

    评或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的浏

    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

    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Marginalia.这种零星随感

    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因为是随时批识,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

    话过火。他们也懒得去理会,反正是消遣,不像书评家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谁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书,那么,下面的几篇散文只能算是写在人生边

    上的。这本书真大!一时不易看完,就是写过的边上也还留下好多空

    白。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重印本序

    考古学提倡发掘坟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遗物都暴露了;

    现代文学成为专科研究以后,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将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

    发掘而暴露了。备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

    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虚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

    作,那很可能得不偿失,“自掘坟墓”会变为矛盾统一的双关语:掘开自

    己作品的坟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

    《写在人生边上》是四十年前写的,《人·兽·鬼》是三十六、七年

    前写的。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还没有愈来愈逼窄的边缘感觉,对

    人、兽、鬼等事务的区别还有非辩证的机械看法。写完了《围城》,我

    曾修改一下这两本书的文字;改本后来都遗失了,这也表示我不很爱惜

    旧作。四年前,擅长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的陈梦熊同志向我游说,建议

    重印这两本书。他知道我手边没有存书,特意在上海设法复制了原本寄

    给我。在写作上,我也许是一个“忘本”的浪子,懒去留恋和收藏早期发

    表的东西。《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编委会成立,朱雯、杨幼生两位

    同志都要把这两本书收进《丛书》。我自信我谢绝的理由很充分:《写

    在人生边上》不是在上海写的,《人·兽·鬼》不是在抗战时期出版的,混在《丛书》里有冒牌的嫌疑。于是,《丛书》主要编委柯灵同志对我

    说:“你不让国内重印,事实上等于放任那些字据讹脱的”盗印本“在国

    外继续流传,这种态度很不负责。至于《丛书》该不该收,编委自有道

    理,你不用代我们操心。”他讲来振振有辞,我一向听从我这位老朋友

    的话,只好应允合作。又麻烦梦熊同志复制一次,因为我把他寄来的本

    子早丢了。

    我硬了头皮,重看这两本书;控制着手笔,只修改少量字句。它们

    多少已演变为历史性的资料了,不容许我痛删畅添或压根儿改写。但它

    们总算属于我的名下,我还保存一点主权,不妨零星枝节地削补。

    《丛书》的体例对作者提一个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忆一下当时的

    写作过程和经验。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

    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

    得可惊可喜以致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

    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两本小书也值不得各有一序,这篇就一当两用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

    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不过,你是个实心眼

    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

    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

    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

    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

    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

    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

    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碳价又涨了。”这时候,我惊奇已

    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蔽

    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

    得冷麽?失陪一会,让我去叫醒佣人来沏壶茶,添些碳。”“那可不

    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我只坐一会儿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诉

    你”——他那时的表情,亲信而带严重,极像向医生报告隐病时的病人

    ——“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时大闹天宫,想夺上帝的位子不料

    没有成功,反而被贬入寒冰地狱受苦 ,好像你们人世从前俄国的革命

    党,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亚雪地一样。我通身热度都被寒气逼入心里,变成一个热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天三夜,屁股还是像窗

    外的冬夜,深黑地冷……”我惊异地截断他说:“ 巴贝独瑞维衣(Barbey

    D”Aurevilly)不是也曾说……“”是啊,“他呵呵地笑了:”他在《魔女

    记》(Les Diaboliques)第五篇里确也曾提起我的火烧不暖的屁股。你

    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无秘密可言。甚麽私事都给采访们去

    传说,通讯员等去发表。这麽一来,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资料硬夺

    去了。将来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这不是和自传

    的意义违反了么?“我问。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见识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论。现在是新传记文

    学的时代。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防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

    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我听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

    敬地请求道:“你老人家允许我将来引用你这段麽?”他回答说:“那有

    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时,应用”我的朋友某某说“的公式。”这使

    我更高兴了,便谦逊说:“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

    麽?”他的回答颇使我扫兴:“不是我瞧得起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是你

    看承我,说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时,引用到古人的话,不要引用号,表示辞必己出,引用今人的话,必须说”我的朋友“——这样你总能招揽

    朋友。”他虽然这样直率,我还想敷衍他几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

    家对于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内行。你刚才提起《魔女记》已使我惊佩

    了。”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说你跳不出你的阶级意识,难道

    我就不配看书?我虽属于地狱,在社会的最下层,而从小就有向上的志

    趣。对于书本也曾用过工夫,尤其是流行的杂志小册子之类。因此歌德

    称赞我有进步的精神,能隋着报纸上所谓”时代的巨轮“一同滚向前去。

    因为你是个欢喜看文学书的人,所以我对你谈话时就讲点文学名著,显

    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内行。反过来说,假使你是个反对看书的多产作

    家,我当然要改变谈风,对你说我也觉得书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

    做的书——并且,看你的书还嫌人生太短,哪有工夫看甚麽典籍?我会

    对科学家谈发明,对历史家谈考古,对政治家谈国际情势,展览会上讲

    艺术赏鉴,酒席上讲烹调。不但这样,有时我偏要对科学家讲政治,对

    考古家论文艺,因为反正他们不懂甚麽,乐得让他们拾点牙慧;对牛弹

    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选甚麽好曲子!烹调呢,我往往在茶会上讨论;亦许

    女主人听我讲得有味,过几天约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这样混

    了几万年,在人间世也稍微有点名气。但丁赞我善于思辨,歌德说我见

    多识广。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

    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我还

    恐怕空口说话不足以表示我的谦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体来作为象征。

    财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实;思想家垂头弯背,形状像标点

    里的问号,表示对一切发生疑问;所以——”说时,他伸给我看他的右

    脚,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别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这象征着我

    的谦虚,表示我”蹩脚“。我于是发明了缠小脚和高跟鞋,因为我的残疾

    有时也需要掩饰,尤其碰到我变为女人的时候。”我忍不住发问说:“也

    有瞻仰过你风采的人说,你老人家头角峥嵘,有点像……”他不等我讲完就回答说:“是的,有时我也现牛相。这当然还是一种象征。牛惯做

    牺牲,可以显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并且,世人好吹牛,而牛决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构造不允许它那样做,所以我的牛形

    正是谦逊的表现。我不比你们文人学者会假客气。有种人神气活见,你

    对他恭维,他不推却地接受,好像你还他的债,他只恨你没有附缴利

    钱。另外一种假作谦虚,人家赞美,他满口说惭愧不敢当,好象上司纳

    贿,嫌数量太少,原壁退还,好等下属加倍再送。不管债主也好,上司

    也好,他们终相信世界上还有值得称赞的好人,至少就是他们自己。我

    的谦虚总是顶彻底的,我觉得自己就无可骄傲,无可赞美,何况其它的

    人!我一向只遭人咒骂,所以全没有这种虚荣心。不过,我虽非作者,却引起了好多作品。在这一点上,我颇像——”他说时,毫不难为情,真亏他!只有火盆里通红的碳在他的脸上弄着光彩,“我颇像一个美丽

    的女人,自己并不写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恋的诗人的灵感,使他们从破

    裂的心里——不是!从破裂的嗓子里发出歌咏。像拜伦、雪莱等写诗就

    受到我的启示。又如现在报章杂志上常常鬼话连篇,这也是受我的感

    化。”我说:“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会有工夫。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讲

    战争。在这个时候,你老人家该忙着屠杀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坏艺术,怎会忙里偷闲来找我谈天。”他说:“你颇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该

    去了,我忘了夜是你们人间世休息的时间。我们今天谈得很畅,我还要

    跟你解释几句,你说我参与战争,那真是冤枉。我脾气和平,顶反对用

    武力,相信条约可以解决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为盟,订立出卖灵

    魂的契约,双方何等斯文!我当初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人,自从造反失

    败,驱逐出天堂,听了我参谋的劝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从此以后我

    把诱惑来代替斗争。你知道,我是做灵魂生意的。人类的灵魂一部分由

    上帝挑去,此外全归我。谁料这几十年来,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阴风。一

    向人类灵魂有好坏之分。好的归上帝收存,坏的由我买卖。到了十九世

    纪中叶,忽然来了个大变动,除了极少数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有点

    灵魂的又都是好人,该归上帝掌管。譬如战士们是有灵魂的,但是他们

    的灵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没有我的份。近代心理学者提倡”没有灵魂

    的心理学“,这种学说在人人有灵魂的古代,决不会发生。到了现在,即使有一两个给上帝挑剩的灵魂,往往又臭又脏,不是带着实验室里的

    药味,就是罩了一层旧书的灰尘,再不然还有刺鼻的铜臭,我有爱洁的

    脾气,不愿意捡破烂。近代当然也有坏人,但是他们坏得没有性灵,没有人格,不动声色像无机体,富有效率像机械。就是诗人之类,也很使

    我失望;他们常说表现灵魂,把灵魂全部表现完了,更不留一点儿给

    我。你说我忙,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

    牲品,一个失业者,而且我的家庭负担很重,有七百万子孙待我养活。

    当然应酬还是有的,像我这样有声望的人,不会没有应酬,今天就是吃

    了饭来。在这个年头儿,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事来

    换饭吃。这是一种苦闷。”他不说了。他的凄凉布满了空气,减退了火

    盆的温暖。我正想关于我自己的灵魂有所询问,他忽然站起来,说不再

    坐了,祝我“晚安”,还说也许有机会再相见。我开门相送。无边际的夜

    色在静等着他。他走出了门,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归于

    大海。 密尔顿《失乐园》第一卷就写魔鬼因造反,大闹天堂被贬。

    但丁《地狱篇》第二十四句写魔鬼在冰里受苦。 像卡尔松与文匈合

    作的《魔鬼》(Garcon Vinchon: Le Diable)就搜集许多民间关于魔

    鬼的传说。 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巫灶节,女巫怪魔鬼形容改变,魔鬼答谓世界文明日新,故亦与之俱进。 《地狱篇》第二十七句魔

    鬼自言为论理学家。《浮士德》第一部《书斋节》魔鬼自言虽无所不

    知,而见闻亦极广博。 柯律治《魔鬼有所思》、骚赛《魔鬼闲行》

    二诗皆言魔鬼以谦恭饰骄傲。 魔鬼跛足,看勒萨日(Lesage)《魔

    鬼领导观光记》(Le Diable Boi teux)可知。又笛福(Defoe)《魔鬼政

    治史》(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Devil)第二部第四章可知。 魔鬼常

    现牛形,《旧约全书·诗篇》第十六篇即谓祀鬼者造牛像而敬之。后世

    则谓魔鬼现山羊形,笛福详说之。 骚赛《末日审判》(Vision of

    Judgmen)长诗自序说拜伦、雪莱皆魔鬼派诗人。 马洛

    (Marlowe)《浮士德》(Faustus)记浮士德刺臂出血,并载契约全

    文。 见《失乐园》第二卷。 魏阿《魔鬼威灵记》(Johann

    Weier: De Praestigiis Daemonium)载小鬼数共计七百四十万五千九百

    二十六个。窗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

    住,就从门里出去。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到处是阳光,不像射破

    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不像搅动屋里沉

    闷的那样有生气。就是鸟语,也似乎琐碎而单薄,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

    衬托。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同时,我们悟到,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当然,门是造了让人出进

    的。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

    就喜欢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门的根本分别,决不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

    去。若据赏春一事来看,我们不妨这样说: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

    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风和太阳

    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

    外面去找。古代诗人像陶渊明对于窗子的这种精神,颇有会心。《归去

    来辞》有两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等于说,只要有

    窗可以凭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他又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

    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风,小屋子可成极

    乐世界;他虽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庐山,也用不着上去避暑。所以,门

    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这个分别,不但

    是住在屋里的人的看法,有时也适用于屋外的来人。一个外来者,打门

    请进,有所要求,有所询问,他至多是个客人,一切要等主人来决定。

    反过来说,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

    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缪塞(Musset)在

    《少女做的是什么梦》(A Quoi r vent les jeunes filles)那首诗剧里,有

    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的丈夫(mat riel poux),但

    是理想的爱人(id al),总是从窗子出进的。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

    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

    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总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进

    前门,先要经门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见,还得寒喧几句,方能说明来

    意,既费心思,又费时间,那像从后窗进来的直捷痛快?好像学问的捷

    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若从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愈远了。这当然只

    是在社会常态下的分别,到了战争等变态时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还讲什么门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门,而不开窗的屋子我们还看得到。这指示出窗

    比门代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种奢

    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鸟巢兽窟,准备人回来过夜的,把门关上,算是

    保护。但是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使我们白天不必到户外

    去,关了门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只是避风雨、过夜的地方,并且有了陈设,挂着书画,是我们从早到晚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

    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一个屋顶里,窗

    引诱了一角天进来,训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

    畜一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不

    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

    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

    占领去了!我们刚说门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我,饿了

    就要吃,渴了就该喝。所以有人敲门,你总得去开,也许是易卜生所说

    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冲进来,也许像德昆希《论谋杀后闻打门声》

    (On the knocking at the Gate in the Macheth)所说,光天化日的世界想

    攻进黑暗罪恶的世界,也许是浪子回家,也许是有人借债(更许是讨

    债),你愈不知道,怕去开,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开。甚至邮差每

    天打门的声音,也使你起了带疑惧的希冀,因为你不知道而又愿知道他

    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来,只要把窗幕拉过一边,你就知道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招呼着你,是雪、是

    雾、是雨,还是好太阳,决定要不要开窗子。上面说过窗子算得奢侈

    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减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刘熙《释名》说:“窗,聪也;于

    内窥外,为聪明也。”正跟凯罗(Gottfriend Keller)《晚歌》

    (Abendlied)起句所谓:“双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历

    历。”同样地只说着一半。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

    让人看到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认为“相人莫良

    于眸子”,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许闭眼,可以看见对方有多

    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我们跟带黑眼镜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彷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此。据爱戈门(Eckermann)

    记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谈话,歌德恨一切带眼镜的人,说他们看

    得清楚他脸上的皱纹,但是他给他们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缭乱,看不出他

    们的心境。窗子许里面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

    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晚上访人,只要看窗

    里有无灯光,就约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开了门再问,好比

    不等人开口,从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有

    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

    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安静地默想。有时,关窗和闭眼也

    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不能给予你什么满足,你

    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

    去,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因为只是春天,还留着残冷,窗子也不能镇

    天镇夜不关的。论快乐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Vigny)的《诗人日记》(Journal

    d“unpo te),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一条。他说,在法语里,喜乐

    (bonheur)一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

    把钟头的玩意儿(Si le bonheur n”tait qu“une bonne denie!)。我们联想

    到我们本国话的说法,也同样的意味深永,辟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

    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概叹

    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langweile)一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

    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

    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此类

    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段成式《西阳杂俎 》

    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

    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未

    满月的小孩。但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广异

    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崔

    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地上最为

    相宜,而刑罚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

    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

    作同样地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

    说:“逗留一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

    里去找。不讲别的,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

    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

    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

    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

    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

    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的偷度过

    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

    当殉葬品,根本不会想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我们

    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们终于享受

    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

    了人生,而且彷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

    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

    将来去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

    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

    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

    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

    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孩子初生了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

    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孩子时的精

    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

    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

    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 ,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

    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

    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

    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

    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

    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

    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

    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

    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

    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

    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所以我们前面

    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做

    《海风》诗的马拉梅(Mallarmé),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

    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丹麓

    《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

    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人。工

    愁善病的诺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说病

    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罗登巴煦(Rodenbach)的诗集《禁锢的

    生活》(Les Vies Encloses)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

    (puration)”。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

    感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H.B

    rockes)第一次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Eine

    bewunderungsw rdi ge Erfindung)”。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

    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

    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

    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

    玩笑。

    说笑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

    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

    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

    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象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

    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笑与

    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

    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鸣叫,尽够

    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

    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

    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

    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

    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

    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

    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

    的幽默文学。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

    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

    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象。据荷兰夫人(Lady Holland)的《追忆

    录》,薛德尼。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

    (Wit)。”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

    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

    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

    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

    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Le Rire)说,一切可笑

    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Lem 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

    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

    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

    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拘的弄

    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

    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

    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

    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

    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

    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

    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

    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

    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

    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

    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象

    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惯的主义或一生的

    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Mark Twain):自

    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

    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

    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

    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

    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

    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

    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

    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

    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

    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

    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

    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

    考。吃饭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

    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

    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

    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

    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好比我

    们研究哲学或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有用的东西只能给

    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能

    免于抛弃。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三

    个成份;饥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

    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

    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

    子的籍口,彷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份!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

    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

    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

    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Persius)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技术(Magister artisingeni que largitor venter)。这个意思经拉

    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赞美肚子的一章,尊为人类

    的真主宰、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鸟飞,兽走,鱼游,虫

    爬,以及一切有生之类的一切活动,也都是为了肠胃。人类所有的创造

    和活动(包括写文章在内),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

    虚。饱满的肚子最没用,那时候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作痴梦;咱们

    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饭睡中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我们通常把

    饥饿看得太低了,只说它产生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了

    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还有“有饭大家吃”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德国古

    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赞美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

    傅(der gross Speisemeister)”,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

    气。弄饭给我们吃的人,决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这样的上帝,不做

    也罢。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譬如一家

    之主,并不是挣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着吃饭的孩子;这一点,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的。拉柏

    莱的话似乎较有道理。试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它还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台面的东西,一味容纳

    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赏。人生就因此复杂了起来。一方面是有了肠胃

    而要饭去充实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第一种人生观

    可以说是吃饭的;第二种不妨唤作吃菜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

    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来健脾开胃,帮助

    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还不够,就有“佳人”、“丽

    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什么销寒会、销夏会,在席上传观法书名

    画;甚至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这

    样优裕的物质环境,舌头像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

    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现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

    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吃,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肚子作

    主,吃饱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贪嘴不顾性命,结果是

    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淡出鸟来”。这诚然

    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看来,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不过,可口好吃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

    倒,到处是磨擦冲突,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

    调。一碗好菜彷佛一只乐曲,也是一种一贯的多元,调和滋味,使相反

    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离的综合。最粗浅的例像白煮蟹和

    醋,烤鸭和甜酱,或如西菜里烤猪肉(Roast pork)和苹果泥(Apple

    sauce)、渗鳘鱼和柠檬片,原来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

    偏有注定的缘份,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结成了天造地设的配

    偶、相得益彰的眷属。到现在,他们亲热得拆也拆不开。在调味里,也

    有来伯尼支(Leibniz)的哲学所谓“前定的调和”(Harmonia

    praestabilita),同时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协,譬如胡椒和煮虾蟹、糖醋和

    炒牛羊肉,正如古音乐里,商角不相协,徵羽不相配。音乐的道理可通

    于烹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论语》上记他在齐闻《韶》,“三月不

    知肉味”。可惜他老先生虽然在《乡党》一章里颇讲究烧菜,还未得吃

    道三昧,在两种和谐里,偏向音乐。譬如《中庸》讲身心修养,只

    说“发而中节谓之和”,养成音乐化的人格,真是听乐而不知肉味人的

    话。照我们的意见,完美的人格,“一以惯之”的“吾道”,统治尽善的国

    家,不仅要和谐得像音乐,也该把烹饪的调和悬为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追随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

    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吕氏春秋·本味

    篇》记伊尹以至味说汤那一大段,把最伟大的统治哲学讲成惹人垂涎的

    食谱。这个观念渗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所以自从《尚书·顾命》

    起,做宰相总比为“和羹调鼎”,老子也说“治国如烹小鲜”。孟子曾赞伊

    尹为“圣之任者”,柳下惠为“圣之和者”,这里的文字也许有些错简。其

    实呢,允许人赤条条相对的柳下惠,该算是个放“任”主义者。而伊尹倒

    当得起“和”字——这个“和”字,当然还带些下厨上灶、调和五味的涵

    意。

    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经等等,那就

    是“请吃饭”了。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

    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

    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

    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这便是慈

    善救济,算不上交际了。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男女性别的配

    比,我们改天再谈。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鉴》(Almanachdes

    Courmands)里有一节妙文,不可不在此处一提。这八小本名贵希罕的

    奇书,在研究吃饭之外,也曾讨论到请饭的问题。大意说:我们吃了人

    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

    而定;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这一番议论,我诚恳地介绍给一切不愿彼此成为冤家

    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变为朋友的冤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诸君的邀

    请,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

    家家吃将来。”读伊索寓言

    我们年轻的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种是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

    多的小辈;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人,并且会喜欢而给予保护;我们可以对

    他们卖老,我们的年长只增添了我们的尊严。还有一种是比我们年轻得

    不多的后生,这种人只会惹我们的厌恨以至于嫉忌,他们已失掉尊敬长

    者的观念,而我们的年龄又不够引起他们对老弱者的怜悯;我们非但不

    能卖老,还要赶着他们学少,我们的年长反使我们吃亏。这两种态度是

    到处看得见的。譬如一个近三十的女人,对于十八九岁女孩子的相貌,还肯说好,对于二十三四岁的少女们,就批判得不留情面了。所以小孩

    子总能讨大人的喜欢,而大孩子跟小孩子之间就免不了时常冲突。一切

    人事上的关系,只要涉到年辈资格先后的,全证明了这个分析的正确。

    把整个历史来看,古代相当于人类的小孩子时期。先前是幼稚的,经过几千百年的长进,慢慢地到了现代。时代愈古,愈在前,它的历史

    愈短;时代愈在后,他积的阅历愈深,年龄愈多。所以我们反是我们祖

    父的老辈,上古三代反不如现代的悠久古老。这样,我们的信而好古的

    态度,便发生了新意义。我们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许只是喜

    欢小孩子,并非为敬老,也许是卖老。没有老头子肯承认自己是衰朽顽

    固的,所以我们也相信现代一切,在价值上、品格上都比了古代进步。

    这些感想是偶尔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的,《伊索寓言》大

    可看得。它至少给予我们三种安慰。第一,这是一本古代的书,读了可

    以增进我们对于现代文明的骄傲。第二,它是一本小孩子读物,看了愈

    觉得我们是成人了,已超出那些幼稚的见解。第三呢,这部书差不多都

    是讲禽兽的,从禽兽变到人,你看这中间需要多少进化历程!我们看到

    这许多蝙蝠、狐狸等的举动言论,大有发迹后访穷朋友、衣锦还故乡的

    感觉。但是穷朋友要我们帮助,小孩子该我们教导,所以我们看了《伊

    索寓言》,也觉得有好多浅薄的见解,非加以纠正不可。

    例如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见鸟就充作鸟,碰见兽就充作兽。人比蝙

    蝠就聪明多了。他会把蝙蝠的方法反过来施用:在鸟类里偏要充兽,表

    示脚踏实地;在兽类里偏要充鸟,表示高超出世,向武人卖弄风雅,向

    文人装作英雄;在上流社会里他是又穷又硬的平民,到了平民中间,他

    又是屈尊下顾的文化份子:这当然不是蝙蝠,这只是——人。蚂蚁和促织的故事:一到冬天,蚂蚁把在冬天的米粒出晒;促织饿

    得半死,向蚂蚁借粮,蚂蚁说:“在夏天唱歌作乐的是你,到现在挨

    饿,活该!”这故事应该还有下文。据柏拉图《对话篇·菲德洛斯》

    (Phaedrus)说,促织进化,变成诗人。照此推论,坐看着诗人穷饿、不肯借钱的人,前身无疑是蚂蚁了。促织饿死了,本身就做蚂蚁的粮

    食;同样,生前养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后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

    活,譬如,写回忆怀念文字的亲戚和朋友,写研究论文的批评家和学

    者。

    狗和他自己影子的故事:狗衔肉过桥,看见水里的影子,以为是另

    一只狗也衔着肉;因而放弃了嘴里的肉,跟影子打架,要抢影子衔的

    肉,结果把嘴里的肉都丢了。这篇寓言的本意是戒贪得,但是我们现在

    可以应用到旁的方面。据说每个人需要一面镜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

    自己是个什麽东西。不过,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镜子,不自知的东

    西,照了镜子也没有用——譬如这只衔肉的狗,照镜以后,反害他大叫

    大闹,空把自己的影子,当作攻击狂吠的对象。可见有些东西最好不要

    对镜自照。

    天文家的故事:天文家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里,大叫“救命”;

    他的邻居听见了,叹气说:“谁叫他只望着高处,不管地下呢!”只向高

    处看,不顾脚下的结果,有时是下井,有时是下野或下台。不过,下去

    以后,决不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说有意去做下属的调查和工作。譬

    如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藉口:坐井观天。真的,我们就是下去以后,眼睛还是向上看的。

    乌鸦的故事:上帝要捡最美丽的鸟作禽类的王,乌鸦把孔雀的长毛

    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应选,果然为上帝挑中,其它鸟

    类大怒,把他插上的毛羽都扯下来,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这就是说:

    披着长头发的,未必就真是艺术家;反过来说,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

    必是学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头脑,你想还会产生什麽旁的东西?

    这个寓言也不就此结束,这只乌鸦借来的羽毛全给人家拔去,现了原

    形,老羞成怒,提议索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个干净,到那时

    候,大家光着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鹅等跟乌鸦有何分别。这个遮羞

    的方法至少人类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气,问小蛙道:“牛有我这样大么?”小蛙答说:“请你不要涨了,当心肚子爆裂!”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该跟

    牛比伟大的,她应该跟牛比娇小。所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

    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灵活,无才便说是德。因此世界上

    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这样,彼此

    各得其所,当然不会相安无事。

    老婆子和母鸡的故事:老婆子养只母鸡,每天下一个蛋。老婆子贪

    心不足,希望它一天下两个蛋,加倍喂她。从此鸡愈吃愈肥,不下蛋了

    ——所以戒之在贪。伊索错了!他该说,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 .狐狸和

    葡萄的故事:狐狸看见藤上一颗颗已熟的葡萄,用尽方法,弄不到嘴只

    好放弃,安慰自己说:“这葡萄也许还是酸的,不吃也罢!”就是吃到

    了,他还要说:“这葡萄果然是酸的。”假如他是一只不易满足的狐狸,这句话他对自己说,因为现实终“不够理想”。假如他是一只很感满意的

    狐狸,这句话他对旁人说,因为诉苦经可以免得旁人来分甜头。

    驴子跟狼的故事:驴子见狼,假装腿上受伤,对狼说:“脚上有

    刺,请你拔去了,免得你吃我时舌头被刺。”狼信以为真,专心寻刺,被驴子踢伤逃去,因此叹气说:“天派我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

    的医生呢!”这当然幼稚得可笑,他不知到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这几个例可以证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现代儿童读物的。卢梭在

    《爱弥儿》 (Emile)卷二里反对小孩子读寓言,认为有坏心术,举狐

    狸骗乌鸦嘴里的肉一则为例,说小孩子看了,不会跟被骗的乌鸦同情,反会羡慕善骗的狐狸。要是真这样,不就证明小孩子的居心本来欠好

    吗?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成什麽一个世界、什麽

    一个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

    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

    朴的小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

    果报,也象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缘故

    是,卢梭是原始主义者(Primitivist),主张复古,而我呢,是相信进

    步的人——虽然并不象寓言里所说的苍蝇,坐在车轮的轴心上,嗡嗡地

    叫到:“车子的前进,都是我的力量。”谈教训

    嫌脏所以表示爱洁,因此清洁成癖的人宁可不洗澡,而不愿借用旁

    人的浴具。秽洁之分结果变成了他人和自己的分别。自以为干净的人,总嫌别人龌龊,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肮脏,还比清洁的旁人好受,往往一

    身臭汗、满口腥味,还不肯借用旁人使过的牙刷和手巾。当然,除非肯

    把情人出让的人,也决不甘以手巾牙刷公诸朋友。这样看来,我们并非

    爱洁,不过是自爱。“洁身自好”那句成语,颇含有深刻的心理观察。老

    实说,世界上是非善恶邪正等等分别,有时候也不过是人我的差异,正

    和身体上的秽洁一样。所以,假使自己要充好人,总先把世界上人说得

    都是坏蛋;自己要充道学,先正颜厉色,说旁人如何不道学或假道学。

    说到此地,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到《聊斋》里女鬼答复狐狸精的话:“你

    说我不是人,你就算得人麽?”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这许多人,自告

    奋勇来做人类的义务导师,天天发表文章,教训人类。“人这畜

    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居然未可一概抹杀,也竟有能够舍己忘

    我的。我更奇怪,有这许多人教训人类,何以人类并未改善。这当然好

    象说,世界上有这许多挂牌的医生,仁心仁术,人类何以还有疾病。不

    过医生虽然治病,同时也希望人害病:配了苦药水,好讨辣价钱;救人

    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药,他不能吃饭。所以,有导师而

    人性不改善,并不足奇;人性并不能改良而还有人来负训导的责任,那

    倒是极耐寻味的。反正人是不可教悔的。教训式的文章,于世道人心,虽无实用,总合需要,好比我们生病,就得延医服药,尽管病未必因此

    治好。假使人类真个学好,无须再领教训,岂不闲煞了这许多人?于是

    从人生责任说到批评家态度 ,写成一篇篇的露天传道式的文字,反正

    文章虽不值钱,纸墨也并不费钱。

    人生中年跟道学式的教训似乎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单就作家们观

    察,也看得到这个有趣的事实。有许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

    世的担子,对于眼前的一切人事,无不加以咒骂纠正。像安诺得、罗斯

    金、莫里斯(William Morris),以及生存着的爱利恶德(T.S.Eliot)、墨瑞(J.M.Murry)等等就是人人知道的近代英国例子。甚至唯美的王

    尔德,也临死发善心,讲社会主义。假使我们还要找例子,在自己的朋

    友里,就看得见。这种可尊敬的转变,目的当然极纯正,为的是拯救世界、教育人类,但是纯正的目的不妨有复杂的动机。义正词严的叫喊,有时是文学创造力衰退的掩饰,有时是对人生绝望的恼怒,有时是改变

    职业的试探,有时是中年人看见旁人还是少年的忌妒。譬如中年女人,姿色减退,化装不好,自然减少交际,甘心做正经家庭主妇,并且觉得

    少年女子的打扮妖形怪状,看不上眼。若南(Jules Janin)说巴尔扎克

    是发现四十岁女人的哥仑布。四十左右的男人似乎尚待发现。圣如孔

    子,对于中年人的特征也不甚了解;所以《论语·季氏章》记人生三

    戒,只说少年好色,壮年好打架,老年好利,忘了说中年好教训。当然

    也有人从小就喜欢说教传道的,这不过表示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中年,活

    到六十岁应当庆九十或一百岁。

    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

    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麽道德。古书上说“能受尽言”的是“善人”,见解

    不免庸浅。真正的善人,有施无受,只许他教训人,从不肯受人教训,这就是所谓“自我牺牲精神”。

    从艺术的人生观变到道学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人生新时期的产生。但

    是每一时期的开始同时也是另一时期的没落。譬如在有职业的人的眼

    里,早餐是今天的开始,吃饱了可以工作;而从一夜打牌、通宵跳舞的

    有闲阶级看来,早餐只是昨宵的结束,吃饱了好睡觉。道德教训的产生

    也许正是文学创作的死亡。这里我全没有褒贬轻重之意,因为教训和创

    作的价值高低,全看人来定。有人的文学创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说

    教,倒不如干脆去谈道学;反过来说,有人的道学,能以无为有,将假

    充真,大可以和诗歌、小说、谣言、谎话同样算得创作。

    头脑简单的人也许要说,自己没有道德而教训他人,那是假道学。

    我们的回答是:假道学有什麽不好呢?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

    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麽希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

    人,这才见得本领。有学问能教书,不过见得有学问;没有学问而偏能

    教书,好比无本钱的生意,那就是艺术了。真道学家来提倡道德,只像

    店家来替自己存货登广告,不免自我标榜;绝无道德的人来讲道学,方

    见得大公无我,乐道人善,愈证明道德的伟大。更进一层说,真有道德

    的人来鼓吹道德,反会慢慢地丧失他原有的道德。拉罗斯福哥(La

    Rochefoucauld)《删去的格言》(Maximes Supprimees)第五八九条里

    说:“道学家像赛纳卡(S n que)之流,并未能把教训来减少人类的罪恶;只是由教训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骄傲。”你觉得旁人不好,需要你的

    教训,你不由自主地摆起架子来,最初你说旁人欠缺理想,慢慢地你觉

    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强迫旁人来学你。以才学骄人,你并不以骄傲

    而丧失才学,以贫践骄人,你并不以骄傲而变成富贵,但是,道德跟骄

    傲是不能并立的。世界上的大罪恶,大残忍——没有比残忍更大的罪恶

    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没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

    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还觉得是道德应有的代价。上帝要惩罚人

    类,有时来一个荒年,有时来一次瘟疫或战争,有时产生一个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实现不了的理想,伴随着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

    心和煽动力,融合成不自觉的骄傲。基督教哲学以骄傲为七死罪之一。

    王阳明《传习录》卷三也说:“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众恶

    之魁。”照此说来,真道学可以算是罪恶的初期。反过来讲,假道学来

    提倡道德,倒往往弄假成真,习惯转化为自然,真正地改进了一点儿品

    行。调情可成恋爱,模仿引进创造,附庸风雅会养成内行的鉴赏,世界

    上不少真货色都是从冒牌起的。所以假道学可以说是真道学的学习时

    期。不过,假也好,真也好,行善必有善报。真道学死后也许可以升天

    堂,假道学生前就上讲堂。这是多麽令人欣慰的事!

    所以不配教训人的人最宜教训人;愈是假道学愈该攻击假道学。假

    道学的特征可以说是不要脸而偏爱面子。依照莎士比亚戏里王子汉姆雷

    德(Hamlet)骂他未婚妻的话,女子化妆打扮,也是爱面子而不要脸

    (God has given thou one face, but you make yourself another)。假道学

    也就是美容的艺术。

    写到这里,我忽然心血来潮。这篇文章不恰恰也在教训麽?难道我

    自己也人到中年,走到生命的半路了!白纸上黑字是收不回来的,扯个

    淡收场罢。一个偏见

    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

    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

    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

    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魔鬼在但丁《地狱篇》第二十七句中

    自称:“敝魔生平最好讲理。”可见地狱之设,正为此辈;人生在世,言

    动专求合理,大可不必。当然,所谓正道公理压根儿也是偏见。依照生

    理学常识,人心位置,并不正中,有点偏侧,并且时髦得很,偏倾于

    左。古人称偏僻之道为“左道”,颇有科学根据。不过,话虽如此说,有

    许多意见还不失禅宗洞山《五位颂》所谓“偏中正”,例如学术理论之

    类。只有人生边上的随笔、热恋时的情书等等,那才是老老实实、痛痛

    快快的一偏之见。世界太广漠了,我们圆睁两眼,平视正视,视野还是

    偏狭得可怜,狗注视着肉骨头时,何尝顾到旁边还有狗呢?至于通常所

    谓偏见,只好比打靶的瞄准,用一只眼来看。但是,也有人以为这倒是

    瞄中事物红心的看法。譬如说,柏拉图为人类下定义云:“人者,无羽

    毛之两足动物也。”可谓客观极了!但是按照希腊来阿铁斯(Diogenes

    laertius)《哲学言行论》六卷二章所载,偏有人拿着一只拔了毛的鸡向

    柏拉图去质问。博马舍(Beaumarchais)《趣姻缘》((Mariage de

    Figaro)里的丑角说:“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我们明知

    那是贪酒好色的小花脸的打浑,而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偏宕之论确说透了

    人类一部分的根性。偏激二字,本来相连;我们别有所激,见解当然会

    另有所偏。假使我们说:“人类是不拘日夜,不问寒暑,发出声音的动

    物。”那又何妨?

    禽啭于春,蛩啼于秋,蚊作雷于夏,夜则虫醒而鸟睡,风雨并不天

    天有,无来人犬不吠,不下蛋鸡不报。唯有人用语言,用动作,用机

    械,随时随地做出声音。就是独处一室,无与酬答的时候,他可以开留

    声机,听无线电,甚至睡眠时还发出似雷的鼻息。语言当然不就是声

    音,但是在不中听,不愿听,或者隔着墙壁和距离听不真的语言里,文

    字都丧失了圭角和轮廓,变成一团忽涨忽缩的喧闹,跟鸡明犬吠同样缺

    乏意义。这就是所谓“人籁”!断送了睡眠,震断了思想,培养了神经衰

    弱。这个世界毕竟是人类主宰管领的。人的声音胜过一切。聚合了大自

    然的万千喉舌,抵不上两个人同时说话的喧哗,至少从第三者的耳朵听

    来。唐子西的《醉眠》诗的名句“山静如太古”,大概指着人类尚未出现

    的上古时代,否则山上住和尚,山下来游客,半山开饭店茶馆,决不容

    许那座山清静。人籁是寂静的致命伤,天籁是能和寂静溶为一片的。风

    声涛声之于寂静,正如风之于空气,涛之于海水,是一是二。每日东方

    乍白,我们梦已回而困未醒,会听到无数禽声,向早晨打招呼。那时夜

    未全消,寂静还逗留着,来庇荫未找清的睡梦。数不清的麻雀的鸣噪,琐碎得像要啄破了这个寂静;鸟鹊的声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鹳鸟的声音

    滞涩而有刺像把锯子,都一声两声地向寂静来试锋口。但是寂静似乎太

    厚实了,又似乎太流动了,太富于弹性了,给禽鸟啼破的浮面,立刻就

    填满。雄鸡引吭悠扬的报晓,也并未在寂静上划下一道声迹。慢慢地,我们忘了鸟啭是在破坏寂静;似乎寂静已将鸟语吸收消化,变成一种有

    声音的寂静。此时只要有邻家小儿的啼哭,楼上睡人的咳嗽,或墙外早

    行者的脚步声,寂静就像宿雾见了朝阳,破裂分散得乾净。人籁已起,人事复始,你休想更有安顿。在更阑身倦,或苦思冥想时,忽闻人籁噪

    杂,最博爱的人道主义者,也许有时杀心顿起,恨不能灭口以博耳根清

    静。禽兽风涛等一切天籁能和寂静相安相得,善于体物的古诗人早已悟

    到。《诗经》:“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下文就说明“有闻无声”;可见

    马嘶而无人喊,不会产生喧闹。《颜氏家训》也指出王籍名句“蝉噪林

    愈静,鸟鸣山更幽”,就是“有闻无声的”感觉;虫鸟鸣噪,反添静境。

    雪莱诗《赠珍尼——一个回忆》(To Jane A Recollection)里,描写啄

    木鸟,也说鸟啄山更幽。柯律立治(Coleridge)《风瑟》诗( Eolian

    Harp)云:“海声远且幽,似告我以静。”假使这个海是人海,诗人非耳

    聋头痛不可。所以我们常把“鸦鸣雀噪”来比人声喧哗,还是对人类存三

    分回护的曲笔。常将一群妇女的说笑声比于“莺啼燕语”,那简直是对于

    禽类的悔辱了。

    寂静并非是声响全无。声响全无是死,不是静;所以但丁说,在地

    狱里,连太阳都是静悄悄的(Dove il sol tace)。寂静可以说是听觉方

    面的透明状态,正好像空明可以说是视觉方面的寂穆。寂穆能使人听见

    平常所听不到的声息,使道德家听见了良心的微语(Still small

    voice),使诗人们听见了暮色移动的潜息或青草萌芽的幽响。你愈听得

    见喧闹,你愈听不清声音。唯其人类如此善闹,所以人类相聚而寂不作声,反欠自然。例如开会前的五分钟静默,又如亲人好友,久别重逢,执手无言。这种寂静像怀着胎,充满了未发出的声音的隐动。

    人籁还有可怕的一点。车马虽喧,跟你在一条水平线上,只在你周

    围闹。惟有人会对准了你头脑,在你顶上闹——譬如说,你住楼下,有

    人住楼上。不讲别的,只是脚步声一项,已够教你感到像《红楼梦》里

    的赵姨娘,有人在踹你的头。每到忍无可忍,你会发两个宏愿。一愿住

    在楼下的自己变成《山海经》所谓“刑天之民”,头脑生在胸膛下面,不

    致首当其冲,受楼上皮鞋的践踏。二愿住在楼上的人变像基督教的“安

    琪儿”或天使,身体生到腰部而止,背生两翼,不用腿脚走路。你存心

    真好,你不愿意楼上人像孙膑那样受刖足的痛苦,虽然他何尝顾到你的

    头脑,顾到你是罗登巴煦所谓“给喧闹损伤了的灵魂”?

    闹与热,静与冷,都有连带关系;所以在阴惨的地狱里,太阳也给

    人以寂寥之感。人声喧杂,冷屋会变成热锅,使人通身烦躁。叔本华

    《哲学小品》(Parerga und Paralipomena)第二百七十八节中说,思想

    家应当耳聋,大有道理。因为耳朵不聋,必闻声音,声音热闹,头脑就

    很难保持冷静,思想不会公平,只能把偏见来代替。那时候,你忘掉了

    你自己也是会闹的动物,你也曾踹过楼下人的头,也曾嚷嚷以致隔壁的

    人不能思想和睡眠,你更顾不得旁人在说你偏见太深,你又添了一种偏

    见,又在人生边上注了一笔。释文盲

    在非文学书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旧衣服,忽然在夹

    袋里发现了用剩的钞票和角子;虽然是份内的东西,确有一种意外的喜

    悦。譬如三年前的秋天,偶尔翻翻哈德门(Nicolai Hartmann)的大作

    《伦理学》,看见一节奇文,略谓有一种人,不知好坏,不辨善恶,仿

    佛色盲者的不分青红皂白,可以说是害着价值盲的病

    (Wertblindheit)。当时就觉得这个比喻的巧妙新鲜,想不到今天会引

    到它。借系统伟大的哲学家(并且是德国人),来做小品随笔的开篇,当然有点大材小用,好比用高射炮来打蚊子。不过小题目若不大做,有

    谁来理会呢?小店、小学校开张,也想法要请当地首长参加典礼,小书

    出版,也要求大名人题签,正是同样的道理。

    价值盲的一种象征是欠缺美感;对于文艺作品,全无欣赏能力。这

    种病症,我们依照色盲的例子,无妨唤作文盲。在这一点上,苏东坡完

    全跟我同意。东坡领贡举而李方叔考试落第,东坡赋诗相送云:“与君

    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平时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

    色。”你看,他早把不识文章比作不别颜色了。说来也奇,偏是把文学

    当作职业的人,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厉害。好多文学研究者,对于诗文

    的美丑高低,竟毫无欣赏和鉴别。但是,我们只要放大眼界,就知道不

    值得少见多怪。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

    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确无能力!无错不成

    话,非冤家不聚头,不如此怎会有人生的笑剧?

    文盲这个名称太好了,我们该向民众教育家要它过来。因为认识字

    的人,未必不是文盲。譬如说,世界上还有比语言学家和文字学家识字

    更多的人么?然而有几位文字语言专家,到看文学作品时,往往不免乌

    烟瘴气眼前一片灰色。有一位语言学家云:“文学批评全是些废话,只

    有一个个字的形义音韵,才有确实性。”拜聆之下,不禁想到格利佛

    (Gulliver)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的故事。假

    如苍蝇认得字——我想它是识字的,有《晋书。苻坚载记》为证——假

    如苍蝇认得字,我说,它对文学和那位语言学家相同。眼孔生得小,视

    界想来不会远大,看诗文只见一个个字,看人物只见一个个汗毛孔。我

    坦白地承认,苍蝇的宇宙观,极富于诗意:除了勃莱克(Blake)自身以外,“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的胸襟,苍蝇倒是具有的。它能

    够在一堆肉骨头里发现了金银岛,从一撮垃圾飞到别一撮垃圾时,领略

    到欧亚长途航空的愉快。只要它不认为肉骨头之外无乐土,垃圾之外无

    五洲,我们尽管让这个小东西嗡嗡的自鸣得意。训诂音韵是顶有用、顶

    有趣的学问,就只怕学者们的头脑还是清朝朴学时期的遗物,以为此外

    更无学问,或者以为研究文学不过是文字或其它的考订。朴学者的霸道

    是可怕的。圣佩韦(Sainte Beuve)在《月曜论文新编》(Nouveaux

    Lundis)第六册里说,学会了语言,不能欣赏文学,而专做文字学的功

    夫,好比向小姐求爱不遂,只能找丫头来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

    是丫头,你一抬举她,她就想盖过了千金小姐。有多少丫头不想学花袭

    人呢?

    色盲决不学绘画,文盲却有时谈文学,而且谈得还特别起劲。于是

    产生了印象主义的又唤作自我表现或创造的文学批评。文艺鉴赏当然离

    不开印象,但是印象何以就是自我表现,我们想不明白。若照常识讲,印象只能说是被鉴赏的作品的表现,不能说是鉴赏者自我的表现,只能

    算是作品的给予,不能算是鉴赏者的创造。印象创造派谈起文来,那才

    是真正热闹。大约就因为缺乏美感,所以文章做得特别花花绿绿;此中

    有无精神分析派所谓补偿心结,我也不敢妄断。他会怒喊,会狂呼,甚

    至于会一言不发,昏厥过去——这就是领略到了“无言之美”的境界。他

    没有分析——谁耐烦呢?他没有判断——那太头巾气了。“灵

    感”呀,“纯粹”呀,“真理”呀,“人生”呀,种种名词,尽他滥用。滥用大

    名词,好像不惜小钱,都表示出作风的豪爽。“印象”倒也不少,有一大

    串陈腐到发臭的比喻。假使他做篇文章论雪莱,你在他的文章里找不出

    多少雪莱;你只看到一大段描写燃烧的火焰,又一大节摹状呼啸的西

    风,更一大堆刻划飞行自在的云雀,据说这三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是雪

    莱。何以故?风不会吹熄了火,火不至于烤熟了云雀,只能算是奇迹

    罢。所以,你每看到句子像“他的生命简直是一首美丽的诗”,你就知道

    下面准跟着不甚美丽的诗的散文了。这种文艺鉴赏,称为“创造”的

    或“印象主义”的批评,还欠贴切。我们不妨小试点铁成金的手段,各改

    一字。“创造的”改为“捏造的”,取“捏”鼻头做梦和向壁虚“造”之意,至

    于“印象派”呢,我们当然还记得四个瞎子摸白象的故事,改为“摸象

    派”,你说怎样?这跟文盲更拍合了。捏造派根本否认在文艺欣赏时,有什么价值的鉴别。配他老人家脾

    胃的就算好的,否则都是糟的。文盲是价值盲的一种,在这里表现得更

    清楚。有一位时髦贵妇对大画家威斯娄(Whistler)说:“我不知道什么

    是好东西,我只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威斯娄鞠躬敬答:“亲爱的太

    太,在这一点上太太所见和野兽相同。”真的,文明人类跟野蛮兽类的

    区别,就在人类有一个超自我(Trans subjective)的观点。因此,他能

    够把是非真伪跟一己的利害分开,把善恶好丑跟一己的爱憎分开。他并

    不和日常生命粘合得难分难解,而尽量企图跳出自己的凡躯俗骨来批判

    自己。所以,他在实用应付以外,还知道有真理;在教书投稿以外,还

    知道有学问;在看电影明星照片以外,还知道有崇高的美术;虽然爱惜

    身命,也明白殉国殉道的可贵。生来是个人,终免不得做几椿傻事错

    事,吃不该吃的果子,爱不值得爱的东西;但是心上自有权衡,不肯颠

    倒是非,抹杀好坏来为自己辩护。他了解该做的事未必就是爱做的事。

    这种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紧张时产出了悲剧,松散时变成了讽

    刺。只有禽兽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为它们不知道有比一己奢欲更高

    的理想。好容易千辛万苦,从猴子进化到人类,还要把嗜好跟价值浑而

    为一,变作人面兽心,真有点对不住达尔文。

    痛恨文学的人,更不必说:眼中有钉,安得不盲。不过,眼睛虽出

    毛病,鼻子想极敏锐;因为他们常说,厌恶文人的气息。“与以足者去

    其角,付之翼者夺其齿”;对于造物的公平,我们只有无休息的颂赞。论文人

    文人是可嘉奖的,因为他虚心,知道上进,并不拿身分,并不安本

    分。真的,文人对于自己,有时比旁人对于他还看得轻贱;他只恨自己

    是个文人,并且不惜费话、费力、费时、费纸来证明他不愿意做文人,不满意做文人。在这个年头儿,这还算不得识时物的俊杰么?

    所谓文人也者,照理应该指一切投稿、著书、写文章的人说。但

    是,在事实上,文人一个名词的应用只限于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之

    类的作者,古人所谓“词章家”、“无用文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

    就是。至于不事虚文,精通实学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等专家,尽管也

    洋洋洒洒发表着大文章,断乎不屑以无用文人自居——虽然还够不上武

    人的资格。不以文人自居呢,也许出于自知之明;因为白纸上写黑字,未必就算得文章。讲到有用,大概可分两种。第一种是废物利用,譬如

    牛粪可当柴烧,又象陶侃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第二种是必需日用,譬

    如我们对于牙刷、毛厕之类,也大有王子猷看竹“不可一日无此君”之

    想。天下事物用途如此之多,偏有文人们还顶着无用的徽号,对着竹

    头、木屑、牙刷、毛厕,自叹不如,你说可怜不可怜?对于有用人物,我们不妨也给予一个名目,以便和文人分别。譬如说,称他们为“用

    人”。“用人”二字,是“有用人物”的缩写,洽对得过文人两字。这样简

    洁混成的名词,不该让老妈子、小丫头、包车夫们专有。并且,这个名

    词还有两个好处。第一,它充满了民主的平等精神,专家顾问跟听差仆

    役们共顶一个头衔,站在一条线上。第二,它不违背中国全盘西化的原

    则:美国有位总统听说自称为“国民公仆”,就是大家使唤得的用人;罗

    马教皇自谦为“奴才的奴才”或“用人的用人”(Servus servorum);法国

    大革命时,党人都赶着仆人叫“用人兄弟”(Frères servants);总统等于

    君,教皇(Pope)等于父(Papa),在欧美都和用人连带称呼,中国当

    然效法。

    用人瞧不起文人,自古以然,并非今天朝报的新闻。例如《汉高祖

    本记》载帝不好文学,《陆贾列传》更借高祖自己的话来说明:“乃公

    马上得天下,安事诗书?”直捷痛快,名言至理,不愧是开国皇帝的圣

    旨。从古到今反对文学的人,千言万语,归根还不过是这两句话。“居

    马上”那两句,在抗战时期读来,更觉得亲切有味。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排斥诗人文人,哪有这样斩截雄壮的口气?柏拉图富有诗情,汉

    高祖曾发诗兴,吟过《大风歌》,他们两位尚且鄙弃词章,更何况那些

    庸俗得健全的灵长动物。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在《奇人志》

    (Les Grotesques)里曾说,商人财主,常害奇病,名曰“畏诗症”(Po

    sophobie)。病原如是:财主偶尔打开儿子的书桌抽屉,看见一堆写满

    了字的白纸,既非簿记,又非账目,每行第一字大写,末一字不到底,细加研究,知是诗稿,因此怒冲脑顶,气破胸脯,深恨家门不幸,出此

    不肖逆子,神经顿成变态。其时此症不但来源奇特,并且富有传染性;

    每到这个年头儿,竟能跟夏天的霍乱、冬天的感冒同样流行。药方呢,听说也有一个:把古今中外诗文集都付之一炬,化灰吞服。据云只要如

    法炮制,自然胸中气消,眼中钉拔,而且从此国强民泰,政治修明,武

    运昌盛!至于当代名人与此相同的弘论,则早已在销行极广的大刊物上

    发表,人人熟读,不必赘述。

    文学必须毁灭,而文人却不妨奖励——奖励他们不要作文人。蒲伯

    (Pope)出口成章(Lisp in numbers),白居易生识之无,此类不可救

    药的先天文人毕竟是少数。至于一般文人,老实说,对于文学并不爱

    好,并无擅长。他们弄文学,仿佛旧小说里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据说是

    出于不甚得已,无可奈何。只要有机会让他们跳出火坑,此等可造之才

    无不废书投笔,改行从良。文学是倒霉晦气的事业,出息最少,邻近着

    饥寒,附带了疾病。我们只听说有文丐;像理丐、工丐、法丐、商丐等

    名目是从来没有的。至傻极笨的人,若非无路可走,断不肯搞什么诗歌

    小说。因此不仅旁人鄙夷文学和文学家,就是文人自己也填满了自悲心

    结,对于文学,全然缺乏信仰和爱敬。譬如十足文人的扬雄在《法言》

    里就说:“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可见他宁做壮丁,不做文人。因此,我们看见一个特殊现象:一切学者无不威风凛凛,神气活现,对于自己

    所学科目,带吹带唱,具有十二分信念;只有文人们怀着鬼胎,赔了笑

    脸,抱愧无穷,即使偶尔吹牛,谈谈“国难文学”、“宣传武器”等等,也

    好像水浸湿的皮鼓,敲擂不响。歌德不作爱国诗歌,遭人唾骂,因在

    《语录》(Gespraceche mit Eckermann)里大发牢骚,说不是军士,未

    到前线,怎能坐在书房里呐喊做战歌。(Kriegslieder schreiben und in

    Zimmer siteenl)。少数文人在善造英雄的时势底下,能谈战略,能做政

    论,能上条陈,再不然能自认导师,劝告民众。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是

    不该在文学里埋没的。只要有机会让他们变换,他们可以立刻抛弃文艺,别干营生。

    雪莱在《诗的辩护》里说文人是“人类的立法者”(legislator),卡

    莱尔在《英雄崇拜论》里说文人算得上“英雄”。那些特殊材料的文人只

    想充当英雄,希望变成立法者或其他。竟自称是英雄或立法者,不免夸

    大狂;想做立法者和英雄呢,那就是有志上进了。有志上进是该嘉奖

    的。有志上进,表示对于现实地位的不满足和羞耻。知耻近乎勇。勇是

    该鼓励的,何况在这个时期?

    要而言之:我们应当毁灭文学而奖励文人——奖励他们不做文人,不搞文学。再版后记

    五十年是千年历史上短暂的一瞬,是匆促人生里悠长的岁月。这本

    关于人生的小册子,在它年已半百时再版,无疑标志着历史的“公平清

    楚”以及人生的“意味深永”。

    《写在人生边上》是钱锺书先生的第一个集子,由杨绛女士(即赠

    书页所说“季康”)编定,上海开明书店一九四一年初版,一九八二年福

    建人民出版公司纳入《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一九八八年台北书林

    出版公司又收载《钱锺书作品集》。但是,其总印数不过几千册,在国

    内第一流图书馆,收存者也寥寥无几,更不必说读者、研究者对它可望

    而不可得。

    筹办此书再版的过程,我们遇到的最大难题是钱锺书先生本人。他

    不爱自己的少作,更不愿改头换面来重写,也怀疑它有再版的价值。经

    我们反复说明了读者的实际需求、特别是几个印本的误漏情况之后,先

    生无可奈何地表示:第一不再为此书重写序跋或进行改动;第二全部稿

    费赠与使用计算机为这本书制字、排版和印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

    究所计算机室的同志们,以助其事业的发展。

    本书以钱先生修改过的一九八二年版为基础,由杨润时、乐贵明负

    责校核。

    当我们以此书奉献于读者和研究者时,恰逢钱锺书先生八十华诞,我们也以此表示对这位作家的学者敬礼。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零年五月

    封面

    序

    重印本序

    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

    窗

    论快乐

    吃饭

    读伊索寓言

    谈教训

    一个偏见

    释文盲

    论文人

    再版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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