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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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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身女孩是作家茜茜里·安·帕特森写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有着听力障碍的Jazmine为了维持自己在戏剧社的角色以及新结交的朋友,克服同学的欺凌,以及免堆父亲事件的真相。

    隐身女孩内容简介

    参加了学校的戏剧社以后,13岁的Jazmine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活力和快乐。但为了保住自己的角色和新认识的朋友,她必须首先克服自己的听觉障碍,勇敢面对同学的欺凌,面对父亲身上发生的事件真相。隐身女孩(Invisible)曾入围2014年亚马逊年度图书大奖半决赛。

    隐身女孩章节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隐身女孩精彩内容

    “康福德夫人,我们再次由衷地抱歉让您赶过来。然而,杰兹明确实牵涉进了一起严重的事故,这场事故严重破坏了戏剧教室里的公物。”他向芙瑞沙老师点点头,“您也许已经知道了,芙瑞沙老师主管戏剧部。是她发现了女孩子们正在戏剧教室里‘搞破坏’—我猜她们会这么形容自己的作为。”

    隐身女孩截图

    目录

    《隐身女孩》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隐身女孩》

    茜茜里·安·帕特森(Cecily Anne Paterson) 著

    黄一 邓金凌 译

    责任编辑:Fiberead

    ·Fiberead 纤阅科技文化(北京)有限公司 2016

    ·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2016

    本书版权为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所有,非经书面授权,不得

    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翻印、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

    DNA-BN:ECFD-N00007793-20160524

    最后修订:2016年08月26日

    出版: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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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浙)字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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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ww.fiberead.com第一章

    我有一种隐身的本领。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吊椅上,拿出助听器,慢慢摇晃着。我缓缓闭上

    眼睛,开始溶解,直到空无一物。我并不存在,没人能看到我。

    隐身后,这一天都会好过得多。一旦隐身,我就不用想到父亲,还

    有他的那些破事。一旦隐身,痛苦、悲伤和恐惧都会远去。我不再有感

    觉,麻木而沉静。

    我在家时就一直这样,一连几个小时都坐在椅子上。这能帮我在学

    校,或跟妈妈出去的时候也保持隐身。我知道要怎样走路才不会有人看

    到我。我可以一整天坐在角落里,没人注意。没人会和我说话。我已学

    会摆出一副姿态,来声明自己不想呆在这儿,其他人哪远滚哪。这并不

    难:交叉双臂,向前倾身,垂下眼睛,看向别处。

    在家里,在厨房里,只有我和妈妈在一起时,我也会选择隐身。她

    总想聊点什么,可我不愿回话——除非是为了早饭吃什么。玉米片还是

    维他麦?还有牛奶吗?就这些。

    “别跟任何人提你的困难,杰兹。”这句话妈妈跟我说了太多遍,已

    经成为我的行为准则。“别人不会关心你的,他们只会抛弃你。”我不想

    让妈妈离开我,所以我不让自己有感觉——这样就不会找人倾诉了。我

    想,要是我开始找人倾诉,那可就停不下来了。比起来还是变得麻木容

    易些。这就没什么问题了。

    其实我讨厌这样,讨厌在她问我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之类的时候

    给出敷衍糟糕的答案。可要是我说得多些,妈妈就会一直问下去,之后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大概最后就只能被迫去交流,去感受。我的作为让妈妈很生气。每次的嗯嗯喏喏后,我都能看到她的脸拧

    成一团,比平时扭曲多了。她抛出问题,想提些建议。我知道她是好

    心,可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关心我的人。我害怕被看见,害怕做事

    情,害怕又一次失去爱我的人。我宁可无所事事,随波逐流。

    但现在我可不能装作没事。我正和妈妈一起坐在校长办公室外面。

    我看见她后背绷得笔直,知道她很难过。我闭上眼,不想再看到恶心的

    草绿色地毯。这间候客室里的一切都很丑陋,而且冰冷,冷得和室外一

    样。污浊的空气混杂着腐朽木板的味道,直冲入我的鼻子。

    妈妈戳了戳我的肋骨。她平常就这么引起我的注意。要不是她指甲

    太长,这种方式还不算太坏。我又睁开了眼。

    我一睁眼就从百叶窗的间隙中望见了沙丽丽。她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目中无人,拍着椅子,装作不看费罗斯先生。我想知道对世上每个人都

    漠不关心是什么滋味,于是我学着沙丽丽的样子,挺直脊背,拉后肩

    膀,撅起嘴来。可几秒钟之后我就累了,缩回了惯常的姿势。

    蒂拉和瑞伊之前就进去过了。她们溜出屋子奔回教室的时候,我瞧

    见她们脸色苍白,泪流满面,阴郁愤懑。蒂拉的面颊抽搐着,瑞伊的眼

    泪滴过下唇。不过我倒怀疑这一切并不会持续多久。她们可能十五分钟

    后就会哈哈大笑,因为这事让她们成功翘掉了两节数学课。她们只是沙

    丽丽的跟班,并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们确实搞了破坏,应该会受

    到惩罚。

    我看了一眼妈妈,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神。我震惊于她脸上的痛苦。

    我想握紧她的手,想给她打手语,告诉她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想跟她

    说我很抱歉。就让时光倒转,一切都重新来过。可是重新来过,意味着

    要再经历一遍过去的一切——爸爸的死,他的葬礼,妈妈日复一日的痛

    哭,搬家,不断地搬家。还有种种一切。不能这样,我承受不来。我只

    是低下头,闭上眼,在椅子上慢慢摇晃着。我想要隐身,尤其是对我自己。

    在听到门把手的响声前,我就感到开门的一阵冷风。沙丽丽狂怒地

    迈出了办公室。她就像是新闻上的飓风:来时气势汹汹,人们议论纷

    纷;走时留下一地残渣废墟。我不敢抬眼看她。我依然不敢相信她做了

    那些事,实现了她疯狂的复仇计划。我更没法相信自己竟也参与其中。

    “杰兹明!”

    费罗斯先生站在走廊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他米黄色的衬

    衫和棕色的领带正配办公室门的颜色。他把卫衣系在肩膀上,看起来是

    想学着美国青少年电影里的样,看起来时髦点。

    “杰兹明!”

    他又报了一次我的名字。这次他的声音活像在我背后炸响,我本能

    地调了调助听器。

    “轮到你了。”他看向妈妈,“很感谢您能来,康福德夫人。我很抱

    歉打扰了您的工作。”

    我能看到妈妈有多么忧心忡忡。我想,要是我因为女儿损坏公物而

    不得不抛下工作赶去学校,我应该也会这么担心。我从妈妈的脸上看到

    的还有难堪。这份难堪藏在她的嘴角,藏在她环抱的双肩——那是她自

    卫的姿势。我不能怪她。“别告诉别人你的困难,杰兹。”她告诉过

    我,“更别让他们看到。”可现在她的朋友都知道她的女儿是个捣蛋鬼。

    她还不得不因为我干的好事而听校长一顿训,因为她没履行好母亲的职

    责。

    我干的好事——这就是现在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我站起来的时候,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被迫挪动。我跟着

    妈妈走进费罗斯先生的办公室,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后面,桌子大

    到显得房间重心不稳。我担心一切会不会突然翻倒,就像站在一条小船边上,突然就翻了船。妈妈选了屋子左侧的一把直背椅坐下,头上是一

    幅裱框画,画中是一条河。我望着它,忘了我在哪,只想让意识随波漂

    流。直到妈妈抓住我的手腕,拉我坐在她旁边。

    她示意我集中精神。我照做了,为时大概一分钟吧。随后我发现芙

    瑞沙老师站在屋内另一侧。我不敢看她,因为我害怕她会怎么看我。我

    低下头,装作不管费罗斯先生在跟妈妈说什么,不管他在告诉妈妈我本

    该做什么。

    “康福德夫人,我们再次由衷地抱歉让您赶过来。然而,杰兹明确

    实牵涉进了一起严重的事故,这场事故严重破坏了戏剧教室里的公

    物。”他向芙瑞沙老师点点头,“您也许已经知道了,芙瑞沙老师主管戏

    剧部。是她发现了女孩子们正在戏剧教室里‘搞破坏’——我猜她们会这

    么形容自己的作为。”

    费罗斯先生靠在椅背上,他那条乏味的领带垂在右胸,呆愣愣地露

    出一排纽扣。他深呼吸的时候,一根长长的鼻毛伸出鼻孔,随着他的呼

    吸而颤动着,之后我又注意到他的耳毛。

    我摩挲着椅子边缘,金属的质感抵在手指上,比想象中更冷。总有

    什么事能让我好好地开小差,不让那些话在我脑子里越堆越多。

    “……所以确实造成了相当的损坏。”校长大人对妈妈说道,“按照

    学校的规定,损坏学校公务的惩罚是停课查看。我知道杰兹明刚到学

    校,也知道您家里的情况……”

    我能感到妈妈的后背更僵硬了,但费罗斯先生似乎并未发觉。

    他继续道:“但我恐怕规定就是规定。老实说,要是杰兹明不和其

    他人一样受罚,我也不好交代。她们每个人都要停课整整三周。”

    停课三周,太棒了。我感觉像是被一本书迎面砸中。妈妈在座位上

    流下泪来。我没想到她会把这事看这么严重。要是她知道事实就好了。可我现在不想解释,也根本没人会相信我,尤其是芙瑞沙老师。

    芙瑞沙老师。我偷瞄了一眼,想看看她怎么样,脸色是不是和其他

    人一样难看。毕竟,是她的教室毁得一团糟,沙丽丽弄坏的也是她的道

    具。要换了我,也会大发雷霆的。

    出乎意料的是,芙瑞沙老师看上去很平静——包容,善良而平静。

    “费罗斯先生,”她说,“我明白这件事违反了秩序。我有个主意,既不违规定,又能帮到杰兹明,可以打扰一分钟吗?”

    我看着他们俩走出办公室,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看上去也

    和我一样困惑。她对我打手语:你真的干了这些事?为什么?我只是

    把头陷入臂弯。

    “我不知道,”我悄悄地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一切就这么发生

    了,我想到,我一向什么事都不参与,但这次或许我真这么做了。

    我望着她,知道自己已经抗拒了她太长时间。我从未奢望她会相信

    我,但我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她难过。

    “我很抱歉。”我喃喃自语,并不认为她能听到。

    门吱嘎响了,我们抬头看去,费罗斯先生和芙瑞沙老师回来了,他

    们依然一脸严肃。芙瑞沙老师还是很平静,费罗斯先生的脸色似乎比刚

    才好看了些。这次他没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而是直接靠在一

    旁。

    “康福德夫人,杰兹明,芙瑞沙老师又告诉我了些今天在教室里发

    生的事。”他开了口,直直盯着我。他的鼻毛仍旧让我分心。我试着避

    开他的眼神。

    “似乎在整场事故中,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其他人那么严重。”他观察

    着我的反应,但我没有反应,就那么呆着。“据芙瑞沙老师所说,在保护几件对戏剧排演至关重要的物品上,你显然起到了正面作用。”他整句话以升调结尾,仿若一个问号,“你挽

    救了一批戏剧道具,是吗?”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等着。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

    他叉着手。我想他不会高兴我对这些话的反应。“我并没原谅

    你。”他说,“只是你还年轻,所以我准备给你第二次机会。”

    突然间,屋子里每个人都瞪着我——费罗斯先生一直都在;妈妈转

    过身来朝着我;芙瑞沙老师在角落里望着我。她平静而沉稳。无形的压

    力堆在我身上,难以忍受。我讨厌每个人都看着我。我想隐身,但现在

    妈妈正扬起眉毛看着我。

    她问:“这是真的吗?你有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们?”我能听出

    她有多么紧张。

    思考太困难了。我呼吸急促,感到慌张——甚至是恶心。来啊。我

    想。慢慢熬吧。打死我都不会解释的。

    “我想还是听杰兹明自己说好些。”费罗斯先生补到,“你要不要告

    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

    棒极了,他们真想要我自己解释。

    我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有说。我张阖着嘴,就像鱼缸中眺望外面的

    金鱼。

    “杰兹明,只有你愿意和我们交流,我们才能帮你。”芙瑞沙老师朝

    我微笑,和蔼而友善,就像爸爸以前常有的那种微笑,那时一切都还没

    变得这么糟糕。我的双手放松了些,身子也不再晃了。

    “这很难解释。”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但他们还都望着我。妈妈

    开始变得不耐烦,咬着嘴唇。她在受够了或茫然无措的时候总这么做。“加油,杰兹。”她说,“就告诉老师都发生了什么。”

    “慢慢来,杰兹。”芙瑞沙老师鼓励我。她的声音清澈而自信,每个

    词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能办到。”

    我望着她的脸——和善而有力——深呼了一口气。

    “我想是因为戏剧预选吧——上学期的事了。昨天演员表什么的都

    出来了,沙丽丽很生气,她拼命准备去试镜,却没入选。我不知道……

    她真的很恨你。”我一脸抱歉的表情,告诉芙瑞沙老师竟然有人讨厌她

    真是太糟了。

    “她想要报复你,所以打算毁掉你的教室。蒂拉和瑞伊,她们都是

    故意的。我并不是要撇清关系,但说实话,我真没想这么做。”我又低

    下头去,“我和她们一起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费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领带又垂在胸口中间。跟他们说这

    些让我心力交瘁,都没工夫去关心他的鼻毛了。

    他的声音非常严肃:“杰兹明,我需要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也在教室里搞破坏了吗?”

    “没有。”我答得很轻。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得说实话。”他站直身子,离开桌

    边,双手插着口袋,“你是否试着保护一些道具?”

    我踢着椅腿,感到自己脸上一片煞白。回答这个问题花上了我所有

    的力气。

    “我想是的。”

    室内的气氛轻松了下来。费罗斯先生的肩膀也放低了三寸。妈妈长

    长地舒出一口气,吹动了我的头发。

    “杰兹明。”现在是芙瑞沙老师说话了,“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你得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跟着去了。一切都是从哪开始的?”第二章

    一切是从哪开始的?我为什么会参与这个计划?这一切为什么会发

    生?可能是从今天开始的,可能是三个月之前,也可能是在更久之前。

    我不知道。

    这是我四年来念的第四所学校。自从爸爸死了,我们就一直不停地

    搬家。妈妈好像无法忍受长时间地待在同一个地方。每当我们刚刚安顿

    收拾好,妈妈就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搬到另一个地方。而我从不收

    拾、从不安顿、从不在任何地方扎根。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房间

    里挂起我的吊椅,它让我有家的感觉。

    一直搬家也让我很难交到朋友。一旦人们发现我带着助听器,交朋

    友就更难了。我讲话的声音比以前清晰了些,但有时还是会口齿不清。

    我要很努力才能听清别人讲话,才能让别人听懂我在说什么。这也是妈

    妈烦恼的。我并没有努力去尝试交朋友。有时候人们是会尝试着表达一

    丁点善意,但我往往听不到,就很少有人会去试第二次。

    对我来说,在学校里游离边缘比积极参与更容易些。离开马奇的时

    候,我大概九岁。爸爸刚刚去世,我转去了海湾公立学校读书。在那

    里,我午餐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住在布雷德伍德的时候,午饭时间我

    总是看别人跳绳。学年结束的时候我明白了双绳跳、双飞跳和花式跳绳

    的区别。威利学校有个老师很是热情,他在午饭时间组织艺术俱乐部,我总是坐在角落里看。尽管画画并不能拯救我,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关

    于炭笔、阴影还有水彩画的一切。

    可是这所学校不一样。我是说,首先,这是一所中学,它要更大一

    些。这里的人很多,更不容易被注意到。

    我一开始在庭院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吃午饭。我一直独来独往,但是大约一周之后,沙丽丽和其他人总是坐到这边来。一开始,她们基本只

    会相互交流。我很高兴自己被无视,而她们也一直旁若无人。可是沙丽

    丽喜欢挑事,有一天,她把矛头指向了我。

    “嘿,聋丫头,”她说,“你听得到吗?”她离我大概两米,但她下巴

    直冲着我,让我觉得只有十厘米远。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刻薄。

    我停止咀嚼鸡蛋生菜三明治,看着她染成金色的头发、破损的黑色

    的指甲和黑色战靴。她很高很壮,看起来很有破坏力。

    “我听得到,”我说,努力压下恐惧,试图表现得冷静。

    “你话不多,”她说,“是因为你蠢呢,还是因为你是个怪胎?”在

    说“怪胎”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用手指比了一个引号。蒂拉和瑞伊咯咯笑

    起来。她们似乎觉得沙丽丽说什么都很好笑。

    会发生什么?我感觉要失控了,几乎要紧张得团团转。

    “我不这么觉得,”我说。“我很正常。”

    “你们听到了吗?”她对她的朋友们说,“她不这么觉得。她觉得自

    己很正常。”

    “正常”也加了引号。

    “是我允许你坐在这里的,聋丫头。说谢谢。”

    我看着她的脸。尽管她的嘴上还挂着嘲笑,但她的眼睛看起来不那

    么有攻击性了。我不再慌乱。今天还不是我的死期。我没有说谢谢,而

    是打了个“谢谢”的手势,很慢很刻意,然后继续吃我的三明治。我这个

    聋丫头就和沙丽丽休战了。

    一开始事情很简单。我和她们一起吃午饭,听她们讲话,保持沉

    默。但是沙丽丽喜欢控制她周围的所有人,所以不久之后我就开始给她

    跑腿。“聋丫头——去食堂给我买一份奶昔,钱在这里。”

    “聋丫头——给我买个派做午饭,要培根和奶酪。再来个香肠卷,还有低糖可乐,我要减肥。”

    我并不习惯于别人这样对我说话。但是遵命要比反抗来得容易,所

    以我就去做了。我给沙丽丽买三明治和“健康的”饮料,帮她交作业,把

    她落在图书馆的书带回来。

    这种感觉很像是有了一个朋友。我已经几年没有过朋友了,我很怀

    念这种感觉。第一次,有人需要我。而有一天,觉得她一定是已经习惯

    了我的存在,以至于会为我出头。

    当时我正带着沙拉卷从餐厅回我们的座位,路上碰见了安吉拉·史

    密斯。她是数学课上的“小公主”之一。她涂睫毛,画眼影,还把裙子的

    边卷起来,好让裙子更短。她趾高气昂地走在学校里,仿佛是这里的主

    人。以前她和我没打过什么交道。但是这天,她大概是觉得好玩,打算

    在必经之路上伸脚把我绊倒。

    情况是这样的:我走得很慢,看到了她的脚,但是来不及停下了。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绊倒,失去平衡倒向水泥地,手上还抓着那个三明

    治。这可能是我人生最丢脸的一个跟头。我缓慢的步伐被打断,砰的一

    声摔在了地上。我先是感受到了手肘的刺痛,然后是膝盖上湿乎乎的

    血。令人惊讶的是,三明治却完好无损。但是当我环顾四周想要搞清楚

    状况的时候,它从我手里掉了下来,面包和沙拉洒满了水泥地。

    “哦,”安吉拉用她的大眼睛四处打量,公主帮的其他人捂嘴偷笑起

    来。“噢,你得小心点呀!”她对我说,“小——心!”她说这个词的时候

    声音有平时的两倍大,故意拖得长长的,“看来你不仅聋,而且瞎。”

    公主们又咯咯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觉得满地的生菜和胡萝

    卜非常的好笑。仿佛还嫌这一切都不够糟似的,我突然看到戏剧课上的利亚姆·科

    斯塔向我走来,看起来他像是要扶我起来。突然我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想要流泪,脸也刷的一下红了。这真是太耻辱了。

    我满脸是泪地坐在地上,世界在崩塌,让我窒息。就在这时,我听

    到了沙丽丽的大嗓门。

    “笑你自己吧,你这傻瓜,”她冲安吉拉吼道,“我看到你把脚伸出

    来了,你这小家子气的白痴。”

    安吉拉对她的朋友们做了个鬼脸,上前一步。“关你什么事?”她

    说,“不好意思——你叫什么来着?”但她其实并没有想得到回答。她肯

    定觉得自己非常勇敢,因为不是谁都敢惹沙丽丽的。她继续说:“不管

    怎么说,她一点都不酷。她到底有什么毛病?总是一副凄惨相,偶尔笑

    一下会死吗?”

    “你再笑一下我就让你死,”沙丽丽说着上前一步紧逼安吉拉,安吉

    拉退后一步,甩了一下头发。

    “随便你,”她说着翻白眼走开了。

    我看着沙丽丽。谢天谢地,利亚姆·科斯塔好像走开了。气压变得

    正常,我一下子又能够呼吸了。我爬起来,看看扭到的脚踝怎么样了。

    我可以走,但是脚踝有点痛,膝盖也不再流血了。

    “嗯,谢了?”我说。

    “没事,”她说。我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回到我们的座位。“忘了那块

    三明治吧。”她对蒂拉和瑞伊说。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我

    说:“我应该让安吉拉把它捡起来吃掉,那肯定会很好笑。”

    我给了她一个胆怯的微笑。

    “不过,”沙丽丽看起来若有所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

    情。“你为什么总是这副凄惨样?是有人死了吗?”

    她的话在我脑海中回响。我的心脏猛地沉了一下。我脸红了,一阵

    战栗从我脚底传来,一直到肩膀。泪水又开始让我眼睛酸痛,就在这时

    她突然说:“哈,就像我在乎似的,哈哈。”

    她用一种愚蠢的腔调,皱着脸说:“噢,来吧,告诉我你的感受,噢,我真难受,我好想哭……”

    我低下头,转过身去。我听见她和别人咯咯笑起来,但我不能回

    头。我还没法控制自己。我早该知道她才不会想要认真交谈的。

    沙丽丽想要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我觉得她主要是想得到关注。她

    最喜欢的话题之一就是:“等我出名了,你们看吧。我要让那些蠢货们

    好看,让他们知道我多厉害。”她的语气总是很愤怒,而瑞伊和蒂拉则

    在一旁点头同意。她总是喜欢说:看我。从她的绿指甲到她染的黑头发

    和鼻环。这一切都是坏女孩沙丽丽的经典标志,显示着她“不要和我乱

    来”的气场。至少这能抓住别人眼球,让别人注意不到我。

    我有些惊讶她竟然去参加了戏剧的选角。我不觉得她会喜欢戏剧,但说不定她是把这看作给简历添彩的一笔。

    学校每年会上演两出大戏,一场低年级的,一场高年级的。都是芙

    瑞莎老师做导演。去年,低年级演了《音乐之声》。今年要演一个叫

    《秘密花园》的剧。有人告诉我这是根据一本书改编的,可我从来没读

    过。大概我读的书并不多。

    总之,第二学期最后一周的午饭时间有试镜。想要参加的人可以提

    前一周在芙瑞莎老师那里拿到剧本进行准备,试镜时在舞台上朗读剧

    本。这部剧的主角叫玛丽,开场时她脾气有些暴躁。后来她找到了一个

    花园,变得快乐起来。有两个男生角色——迪肯和柯林。其中一个人很

    好,另外一个阴沉又刻薄。我记得最终他们好像都成了玛丽的朋友。还

    有一些配角,比如管家,女仆,还有一些老家伙。就是这样一部戏。沙丽丽当然是想做主角。她想演玛丽,还把我们全都拖去看她的试

    镜。我坐在那儿,浑身不舒服地看着她把芙瑞莎老师给的优美台词毁得

    一塌糊涂。试镜的结果要到假期结束后第一个礼拜才出来,芙瑞莎老师

    前一天贴出的名单没有她的名字,对此我毫不意外。

    不幸的是,沙丽丽对这个消息很不能接受。

    “芙瑞莎是个蠢货,”她生气地说。“她偏心。我不信我竟然没选

    上。怎么会选安吉拉·史密斯?她就是条狗。”

    我不会把安吉拉称为狗。硬要说的话,她更像是个杂种。她的一切

    都很完美,并且一直在变得更优秀——但是却带着邪恶的色彩。她的课

    外生活丰富多彩,什么事都插了一脚:她参与了学生会、环保组织、健

    康餐厅咨询委员会、攀岩俱乐部、摄影小组、还有唱诗班。她好像还跳

    舞,并且在当地动物园做志愿者——大概是驯养短吻鳄——还在上缝纫

    的课程。戏剧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

    蒂拉和瑞伊在尽力安抚沙丽丽。“不就是个愚蠢的剧嘛,”蒂拉

    说,“你这么在意干什么?”

    “是的,你超级棒,芙瑞莎的剧配不上你。她不知道她错过了多好

    的演员,”瑞伊双手叉腰,“老师总是很偏心。没什么公平可言。”

    “我真的受够了不受老师待见了,”沙丽丽说,她看起来很刻

    薄,“我受够了不被人尊重。我要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没人为我着

    想。我比他们都要好。看不出来的都没长脑子。他们该付出代价了。”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没有参与。我低下头,盯着书包上的拉链。拉

    链不全拉开很难把所有的课本都放进去,所以我就没有再仔细听接下来

    的对话。沙丽丽、瑞伊和蒂拉把头凑在一起。现在回过头想,她们大概

    是在谋划报复。上课铃响的时候,我以为沙丽丽的愤怒应该已经平息

    了。但是并没有。

    她即将展开报复。

    看到沙丽丽和其他人午饭时间还带着棒球棒的时候,我就该猜到她

    们打算做什么。她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运动的狂热爱好者,我之前从

    未见过她们玩过球或是跑步,除非被逼无奈。

    她们囫囵吞下午饭,然后靠在一起叽叽喳喳。

    “走吧,”沙丽丽说,“你们知道要做什么。”

    瑞伊看着我:“她也来吗?”她用头指指我,向沙丽丽示意。

    我眼中带着疑问,抬起头看她们。我仍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沙丽

    丽的脸上也什么都看出不来。她的眼睛一闪,看起来强大又刻薄。

    “我们谋划的时候她也在场,不是吗?”她直直看向我,“你也要

    来,聋丫头。”她满意地扬起嘴角。“让我们一起来干一场。”

    她大步走在前面。恍惚中,我发现自己站了起来,跟在了她们后

    面。我想我应该停下来,但是我在梦游,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了解情

    况,也不想去问。

    戏剧教室是操场后一个可拆卸的双层板房,在大家吃午饭的地方看

    不到它,要走两分钟才能到。沙丽丽、瑞伊和蒂拉自信地走着,不怕任

    何人的阻拦。我跟在后面,就像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僵尸。我的手指

    像铅块一样沉沉地挂在手臂上。我仅有的感受就是一丝害怕,可我已经

    没法阻止这一切了。

    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门没有锁,教室很空。我们走了进去。屋子

    里弥漫着纸张、家具油漆和工业胶水的味道——这种胶水会在手指上留

    下薄膜,无聊的时候撕这种薄膜是很好的消遣。剧组已经在为这出戏制

    作道具了,一个巨大复杂的头饰,涂成了红色。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

    候,一下子想到了日落之后那瞬间惊人炽烈的红色。头饰上用胶水粘上了闪闪发光的石头,大概有上百个,假装是宝石的。尽管并不清楚,但

    我猜这是剧目里公主的头饰。芙瑞莎老师也有帮忙。在一起工作的时

    候,她曾对我微笑。可我感到尴尬,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不过我记得

    她的长相。

    而现在,我们在她的教室里。我靠墙站着,紧张地环顾四周。她们

    想做什么?我仍然不知道她们的打算。

    随即事情就发生了。只一瞬间,房间里就变得一片混乱。这三个女

    孩开始疯了一般地搞破坏。沙丽丽拿起她的球棒砸向白板,那声巨响穿

    透了我的助听器。瑞伊和蒂拉紧跟其后,又砸又摔,破坏着她们周围的

    一切。我惊呆了。我的脸开始变红,手指僵硬。女孩们似乎越砸越疯。

    沙丽丽尖声叫喊着,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

    我的呼吸开始加快,我从未如此喘不上气。我想要就此晕倒,不省

    人事,或是逃开,随便做什么,只是不要待在这里。但我仿佛被粘在了

    墙上,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就好像有人把我钉在了这里。我无能为力。

    我看着教室的另一头,突然我又能动了。我在课桌后面看到了那个

    头饰。跟我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它几乎要完成了。我的腿又有了知

    觉,极力地跑到教室那头,每次吸气都带着喘息。我仿佛看到了芙瑞莎

    老师看到它毁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我仿佛知道了该做什么,我将它推

    到桌子下面藏起来,不让那三个发疯的女孩看到。

    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困惑而又眩晕,脑袋因为慌张和疑惑而

    嗡嗡作响。

    这太糟糕了,我想。我该怎么脱身?

    下一秒,我看到芙瑞莎老师出现在门口,脸上的愤怒已趋白热化。

    我有了答案。

    “姑娘们!”她的声音坚定有力,非常愤怒,“住手!你们在做什么?”我的回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在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第三章

    “我刚说的你听懂了吗?”

    我又回到了这间米黄色的办公室,室内还嵌着褐色的镶板。我坐在

    硬椅子上,抬起头,向费罗斯先生和芙瑞沙老师——当然还有妈妈——

    讲述这整件事几近耗费了我全部的精力。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虚脱

    了,像块褪色的,无生气的抹布。在哪儿都比待在这儿好,我的心早已

    飞出去了。

    费罗斯先生还在跟我讲话:“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杰兹明,给你一

    次改正的机会。虽然没有亲手破坏教室里的公物,但你当时确实在场。

    跟她们一起去本身就是你所犯的错误,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改正的机

    会。”

    妈妈又戳了我一下。今天被她戳了这么多次,我肋骨肯定都已经淤

    青了吧。我在椅子上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扭了扭手指。这么长时间,我

    感觉手指都已经粘在一起了。

    芙瑞沙老师倾身向前,盯着我的脸。她的眼睛是绿褐色的,里面有

    细小的斑纹。那是一双不同于沙丽丽的、善意的眼睛。

    “我的提议是,你来帮我一起策划这场戏剧演出。这意味着你将要

    在演出开始前的这八周里,每天下午放学后跟我一起干活。你得卖力一

    点,我不会让你偷懒的。要是我让你画布景,你就得好好画出个布景;

    要是我让你熨烫演出服,你就得把那套演出服烫平整。总得来说,就是

    你来当我的助手,修复你朋友造成的破坏。”

    我的心“嗖”的一声凉了,但脸却烧得发红。在剧组打下手?给钱我

    都不干。我吓坏了。她应该不会让我做那些引人注意的活儿吧?我深吸一口气,说:

    “不是我有意冒犯,但听您的意思,我还有别的选择吧?”

    妈妈翻了个白眼:“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她耸了耸

    肩,充满歉意的看向别处,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她这样可不能怪

    我”。

    费罗斯先生双手交叠起来放在桌上:“杰兹明,你的选择是什

    么?”他一字一顿的说道,“要么听芙瑞沙老师的,要么跟沙丽丽和其他

    人一起停课三周,记入档案。”他的鼻毛随着呼吸的节奏前后跳动。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很大,听起来还有痰:“我个人更倾向于停课

    处罚,但芙瑞沙老师说服了我。你得努力向我证明你确实值得我们网开

    一面,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任何值得原谅你的理由。实话说,我答应给

    你一次机会,可是一旦有任何差错,你马上就得停课。”

    “别闹了,杰兹明,”妈妈的声音里满是疲倦和绝望,“人家这是给

    了你一根救命稻草,要懂得感恩。”

    相信我,我是真的想表达感激的。但我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手指

    紧紧地抓着椅子,嗓子僵硬,舌头也不听使唤。

    没错,我是有得选,我的确有两个选项,但芙瑞沙老师给我的这个

    选项却是我四年来一直竭尽全力避免的。在剧组打下手就意味着我得做

    事情,被人注意,与人交谈。甚至我的名字都可能纳入这个剧组!想想

    就觉得恐怖。

    其实我没得选择。停课是很糟糕,但至少不会太难熬。我只需要在

    家尽量躲着妈妈,等这三周过去就可以了。但这个“改正的机会”将会把

    我推到另一个火坑里去。

    “好了,”费罗斯先生不耐烦地说,“你准备怎么办?”

    我漫无目的地扫视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逃生密道。我的视线掠过墙上的夹层镶板,扫过绿色的地毯和天花板上荧荧发亮的灯。我记得八

    岁的时候看过一本间谍小说,主人公一按椅子上的按钮,就可以瞬间从

    滑道传送到楼外面。我现在就需要这样的滑道,可它在哪儿呢?费罗斯

    先生的办公室只有一扇门,门上有黑色油漆写着他的大名,而我十分清

    楚事情解决之前我肯定出不了这门。

    “杰兹明,”我转头看向房间另一头的芙瑞沙老师,她说:“我知道

    你觉得我在逼你,我也知道你宁死都不愿帮我做这些会让你引人注意的

    事情。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是我想告诉你,到目前为止,很显

    然,你不作为的态度对你有害无利。因为觉得不作为相对容易,所以你

    跟着她们去了。看看,现在结果如何?你现在面临着停课,这对你以后

    都有影响,一切都是因为你不想为自己做决定。”

    她朝我走近一步,说:“如果你现在还不肯做出正确的决定,让自

    己步入正轨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因为这是你

    自己的人生,而你只能活这么一次。”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别再随波逐流了,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妈妈眼神悲伤,试图看透我的心思。费罗斯先

    生坚定的眼神中透着一丝不信任。我关注的是芙瑞莎老师,她的眼神告

    诉我,出于某种原因,她相信我。

    这就足够了。我听到了她的话。我知道她是对的。即便不愿这么

    想,我也很清楚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虽然我很害怕这份工作带来的

    痛苦,但此刻的痛苦更难忍受。事情早晚要做出改变的。现在我已迫切

    地想要做出改变。

    我轻抬起头,像读课文一样干巴巴地说:“我选择给剧组打工,谢

    谢。”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本能地抗争这个决定。我头晕眼花、关节

    僵硬,但这是我四年来自主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我感觉自己仿佛能自由

    呼吸了。这天接下来的时间感觉就像一场浑浊不清的梦。我没在任何一堂课

    上看到沙丽丽、瑞伊或蒂拉,她们应该是被直接赶回家了,估计接下来

    的三周都不会再来学校。妈妈回家去了,我要去上一堂数学课,以及,下午放学后一个小时的剧组工作。

    整堂数学课上我浑身都有一种自由的感觉,甚至抄笔记都变得容易

    了一点。我身体里有什么不知道的东西觉醒了。

    我们去了戏剧排练地——不是那间被破坏了的教室,是大礼堂舞台

    后面的那块地方。没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换教室,但是大家都在猜想谈

    论。流言听起来疯狂极了——甚至有人猜测是因为沙丽丽在那间教室和

    一个十年级学长接吻被抓到了——但我是不会说出真相的。令我吃惊的

    是,芙瑞莎老师看起来很冷静,如常一般待我。我自觉十分尴尬,根本

    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全新的自由感让我莫名勇敢了起来,我有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

    结束铃响的时候,我磨蹭着等到大家都离开了教室,犹犹豫豫走到

    教室前面。我有点发抖,既因为冷,也因为紧张。芙瑞莎老师抬头看了

    看我。

    “杰兹明,有什么事吗?”她每一个词的发音都非常清晰,所以我听

    得非常清楚。

    我的嘴张开又闭上了,但我还是忍不住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不

    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您今天对我特别好,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这么

    做?”

    她略有深意地看着我:“确实是有一些原因的,” 她边说边用笔头轻

    敲着桌子,我注意到笔头有点咬过的痕迹。“我小时候也曾像你一样,有人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有时在想,如果我当初走了另外一条路,如今

    又会怎样呢?”“噢,”我应道。其实我想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但如果问出来的话

    会让人觉很无礼吧。

    “我知道你父亲的事,”她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难。

    我不是说那是个借口。做错事就是做错事,没有任何借口,但是人往往

    都需要多一点支撑才能度过艰难时期。”

    她放下笔,站了起来,绕到桌子前面,“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注意

    到你在剧组的表现。当你看剧本的时候,当你看他们表演的时候,你的

    眼睛里充满了光彩。”她笑着看着我,“你也觉得沙丽丽不适合这个角

    色,对吧?”

    我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就知道你注定与戏剧结缘,即使你自己都

    还不知道。我看得出你试图隐藏,但是有些东西日子一久你便藏不

    住。”

    我转身要走,但她让我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是你为我工作

    的一部分。”

    她转身开始在书桌旁的壁柜里翻找起来,转过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

    本书。她伸手把书递给我。

    我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别害怕,”她

    说,“这只是个日记本,又不会杀了你。”

    我从她手里接过日记本,五指合拢扫过书脊。那感觉坚硬、冰冷,又光滑。

    “你跟着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用好这本日记。你要做的就是记下你

    的感想,每天都要写”

    我畏缩着,还有些犹豫。“我知道这看起来没什么意义,”她说,“不过我也没说过,你非得

    理解我让你做的事。”她看着我,略带挑衅地微笑,“别担心,我不会看

    你写的内容。只要看你一眼,我就能知道你到底写没写。”

    我把日记本放在书包里,准备去赶公交车。

    “别忘了——每天的每一点感受!”我出门的时候听到她在喊。

    我吓坏了,但也有点激动——这可是我能记得的第一次。我的脚步

    虽然还没有欢快地跳动起来,但感觉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天是蓝

    的,空气清爽,就连我的视野也清晰了许多。第四章

    往常坐巴士回家的时候,我会任凭噪音淹没自己,任意识神游。但

    今天不一样。

    我打开包,取出日记,抛过光的封皮摸上去非常光滑。我喜欢那触

    感,指尖在封皮上来回摩挲。我喜欢那颜色,粉色和巧克力色的花儿。

    磁石扣着封面,我猜这既是为了保护隐私,又可以避免纸张散落。内页

    全是空白,连行线都没有。芙瑞沙老师说过她不会检查,所以除了写

    字,我还可以在上面画画。

    要是我想的话。我纠结了这个问题一分钟。我想吗?真的吗?要是

    我写下自己的感受,是不是和写下自己的困难一样?这难道不会有危险

    吗?如果写了日记之后,我想要告诉别人我的困难呢?他们会生气吗?

    他们会离开吗?这就是本书。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本书,书是不会离

    开我的。书不能决定要和谁在一起。最坏的可能就是我不再写了,不

    是吗?我会试试的。

    我闭上眼,翻开日记。一页页纸仿佛都活了过来。我能听见它们通

    过指间传递给我的话。它们想让我书写。就是现在。我翻遍书包,找出

    一只笔,摘下了笔帽。但在笔尖触及纸页的那一刻,我停住了。不,我

    得好好写,我得认真写。

    我把本子塞回包里。到站了,我摇摇晃晃下了车。一路上我满心期

    待。妈妈的车就在车道上。她已经到家了,但我并不担心在今天这些事

    后她会对我说什么。

    我觉得她看起来挺不错的——事实上,是棒极了。

    “嗨。”她说,“你回来了。”“嗨。”我回道。我们对视了几秒钟。我在她脸上寻找着愤怒的神

    色,但所见大抵是担心。她也想在我脸上找到些什么,也许是要知道我

    在想什么。

    “你饿了吗?”她问道,“我在街角的面包房买了点羊角面包。”

    “谢谢。”我说,“就来点吧。”

    她依然望着我,想要看穿我。

    “学校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情,”她还是说了出来,“你还好吗?”

    “还行。”我说。我就觉得“还行”,并不是随便说说敷衍了事。“并

    且……”我还有些话想说,却不知如何表达,“我很抱歉,所有的事。你

    知道……”

    “我知道。”她说,“没事的。”她低下视线,望向别处,“你还需要

    些什么吗?”

    “不用了。”我说,“不,我很好。”

    我拎着羊角面包,吊着书包,转身打算回房间。但妈妈又开口了:

    “你得知道,我为你自豪。”她的话生硬干瘪,似乎并不习惯这样讲

    话,“当然不是在说你的困难,而是选择。我为你今天所做的选择感到

    自豪。”

    我转向她,心跳得砰砰快。“谢谢。”我说道,“谢谢,妈妈。”我并

    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能指向自己的房间,“你应该不会介意我……”

    “不,不。”她说,“你去吧。我待会儿再看你。”

    我笑了,她也对我笑了。我的心跳不再那么急促,而是温暖起来。

    进房间的时候,我不自然地对她挥了挥手,但随后还是关上了门——我

    一直都等着呢。我把身子蜷缩进吊椅,但这次我不再迷失自己,也不再

    隐形。我不再随波逐流了。

    这是全新的我。

    这是杰兹明将在日记中记录下的自己。

    但我还是没有动笔。还是少了什么。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

    窜来窜去,在橱柜里东翻西找。我把校服口袋、T恤和牛仔裤都翻了个

    遍,只为了确保没漏掉什么。可我还是一无所获,感觉真糟。我一定是

    把什么忘在橱柜里了,可我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我抬头仰望四周,终于。我看见它了。

    是只鞋盒,默默藏在右后方的角落。里面本来装着我的第一双芭蕾

    鞋。粉色的,是九岁孩子会喜欢的样子。我已经好几年没碰过那盒子

    了,因为我不想看到里面的东西,那些有关爸爸的东西——照片,还有

    几件葬礼上的物品。真是令人讶异,我居然还带着它们。每次搬家的时

    候,我总是远远的瞪着它,过一会儿又收进橱子里,打算以后再来面对

    它们。

    时不我待,是时候了。

    盒子在我手里出奇得牢。我把它从橱子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

    上,摆在面前,跟日记一起。我打开盒子,看到了爸爸的脸。

    照片看上去旧得令我吃惊。过去,我很喜欢这张爸爸抱着我的照

    片,但现在我几乎认不出里面的自己。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现在看

    着他的脸,我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已记不大清了。说实话,要是不看着照

    片,我大概真没法详细描述他的样貌。我只记得他的胡子,记得他给我

    晚安吻时,脸上那种软软的、搔痒的感觉。我记得他宽大的手掌包着我

    的小小拳头。我们常常比着手的大小。他说:“你的手指很长,杰兹,你该去弹吉他。”

    可我从没碰过吉他。盒子里还有一张我和爸爸度假时的照片。我猜是妈妈拍的。我们一

    起坐在海滩上,下半身和双手全埋在沙里。我们都笑得咧开了嘴。我已

    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笑成这样是什么时候,我也完全不记得这张照片是

    什么时候拍的了。既然有照片,就说明确有其事。可我真的想不起来

    了。大部分有关爸爸的记忆都杂糅成一团,无从辨别,要么就直接消失

    了。

    当然,这张照片一定是在一切发生前拍的。他病后,我们再没去度

    假。他也不再笑了。当然也不会有心思把手埋在沙里,不会再想冲着相

    机高兴地挥动双手。

    他并不是真的生病了,尽管妈妈是这么说的。她总试着解释,可我

    总是不懂。到现在,我对抑郁症知道得稍稍多了些,可还是没完全懂。

    自然,当你“抑郁”的时候,你总会感到悲伤、愤怒,觉得什么事都和你

    对着干,打不起一点儿精神。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抑郁症。他的生活看上去并不坏,至少对我

    来说是如此。我常怀疑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有一次我和妈妈提起,她回答我:别蠢了,当然不。但我还是这样怀疑。

    就在那一年,妈妈和爸爸说她还是要去,她要带着女儿去度假。

    要是他拒绝同行,她就自己带着我去海边。爸爸呆在了马奇。我记得出

    发的那趟航班。在海滩上的那两天我已经忘了,可随后发生的事我记得

    一清二楚。

    我永远不会忘的——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忘?整个世界被撕成两半,心碎成一片残渣,我的全部生活都仿佛风暴中飘来荡去的碎料。这样的

    日子怎么能忘?

    妈妈带我去了海边,是杰维斯湾上我们往常会去的地方。天真热,我们去冲浪海滩上游泳。当我们一身沙子,汗淋淋地回到旅店的时候,妈妈发现她收到了一串讯息,有十二条,全来自同一个号码。我去了浴室,她拨了回去。

    我游泳的时候把助听器摘了下来,所以当妈妈得知消息的时候,我

    没听到她的尖叫。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摔倒在地,连拿电话的力气

    都没有,只是哭、哭、哭。她涕泗横流,浑身濡湿,凌乱不已。我吓到

    了,问她发生了什么。我试着抱起她,让她看着我,但她只是一次又一

    次地将我推开。

    我冲进卧室,想找回助听器,这样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助听器

    一定是掉在枕头下面,要不就是在床后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我

    没找到。

    妈妈还在哭。她想要停下来,但又一次崩溃。我试着给她擦眼泪,抱着她,说:“没事的,没事的。”但这毫无作用。后来我真是无计可施

    了,只能坐回去,看着她爬进厨房,撑着坐到长椅上,擦着鼻子眼睛和

    嘴巴。

    我感觉她在那坐了仿佛一个世纪,最后将我环抱在怀里。

    杰兹,我很抱歉。她用手语说道,爸爸今天去世了。

    不知怎地,在她告诉我之前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坐着,感到天都塌了。但我把泪水和恐惧都吞进肚里,不让涕

    泪从鼻子里嘴巴里流出来,不然我会疯的。妈妈拍着我,称我为她的勇

    敢女孩,因为我表现得这么好,这么勇敢,这么安静。我只能继续保持

    着我的好、勇敢和安静,把所有感受都咽回肚里。

    后来我一周没有吃饭。即便现在,我也只能吃最简单的东西,就连

    这也不多。我的胃不需要再被塞满一次了。

    在本该度假的时候,我们收拾行装,回到家里,举办葬礼。人们一

    袭黑衣,来到家中。葬礼上的花都枯死了。人们送来的卡片装在垃圾袋

    里,藏在妈妈的橱柜后面。只剩我们了,聋丫头和她悲伤的母亲。葬礼一周后妈妈才发觉我丢了助听器。她带我去买了个新的,粉

    色。我想她是想让我能重拾笑容,但那没用。我失去了,永远失去了我

    的爸爸。

    我试着把所有情绪都埋在心里,可那越来越难。妈妈每次和别人起

    了冲突就搬家。她不断告诉我,别再相信任何人。每时每刻,我都觉得

    自己快要爆炸。直到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再不要有任何感觉。迄今已有

    四年了。

    我想日记里该有一张爸爸的照片。因为他,我不再感受。所以在我

    重新感受的时候,他也该在。

    我选了那张度假的照片,找出胶水,小心翼翼地将它粘在日记的扉

    页。这都是为了你,爸爸。我低语着。我现在又能接受别人的帮助了

    在照片下面,我取出银笔,万分小心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然后,我动笔了。

    我凝神屏气,害怕将发生的事情,笔杆都在抖,终究还是在纸页上

    写了下去。写完后,我把笔扔过房间。它咔哒一声撞在门上,落到地

    上。我累极了,连眨眼都需要努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但我非

    常,非常高兴。我终究是迈出了一步。第五章

    星期三

    亲爱的爸爸,芙瑞沙老师说我得把自己的感受都写下来。这好难。大多数时候我

    都没什么感觉。就算偶尔有,我也试着忽略。我相信这是打你走了之后

    的事。我想知道你对此的看法。我想知道你怎么看现在的我。有时我扪

    心自问:你在我心中是怎么样的?也许我对你很生气。我不知道。

    今天,大概是许久以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一天。我得做出抉择。这

    好难。我希望我选了正确的一边。

    我很害怕。

    我终究——还是有所感觉了。

    杰兹明

    星期五

    亲爱的爸爸,今天是我记日记的第二天,也是我去剧组帮芙瑞沙老师的第一天。

    放学后,我得和戏剧部的孩子们一起呆在礼堂里。我本期待芙瑞沙老师

    会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在那,会告诉其他人我是在弥补自己破坏教室的罪

    行。可她什么都没说,待我和其他人一样。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位子上看剧本。剧本的名字叫《秘密花

    园》,是根据一部旧书改编的。我想大概也改成了电影吧,显然这是

    部“经典”作品。芙瑞沙老师说,要是理解了这出戏的情节和主题,我就能帮上更多的忙。这是她的原话。要我是芙瑞沙老师,大概只会让我布

    置背景,以示惩戒。我猜她有别的想法吧。

    杰兹明

    PS. 我今天的感觉是“胆怯”。看到那么多人在礼堂里,我真是吓到了。

    能离开他们,坐在一旁读书,我觉得轻松多了。

    PPS. 我今晚要把这出戏读完。

    亲爱的爸爸,我偷偷把手电筒带上了床,这样就能在床上写日记了。现在已经很

    晚,很晚了。我刚读完剧本,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它的,可现在我真

    爱它!它既悲伤又有趣,将悲剧和欢乐融合在了一起。主角玛丽一开始

    是孤独而痛苦的,但到故事的结尾她找到了所爱,也知道了自己的归

    属。另外她还收获了两个朋友和一个大大的微笑。

    杰兹明

    PS. 我心中始终蜷着一个小小的疑问。我觉得,在芙瑞沙老师心目中,我大概和玛丽一样。第六章

    周六早晨,我早早地醒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我的房间里

    有一种能量,我以前从未感受到。我看向窗子,也许这是从外面传来

    的,来自那个小后院。

    我和妈妈住在这个小小的,有些怪异的老房子里。这房子一边和另

    一座房子相连,而另一边是一条小路。走过这条小路可以到达的地方,其他人大概会称为“花园”吧?但这个花园很小,并不值得费劲。地面大

    多是水泥,破破烂烂,崎岖不平。妈妈说这是因为隔壁一棵树的树根长

    到了篱笆下面,把地面拱了起来。

    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住在马奇的一座砖房里,那座房子有一个紫

    色的门。我很喜欢那扇门,那是在四岁的时候爸爸漆的。他说想来点和

    别人不一样的,于是他去买了紫色的油漆和两把刷子,让我帮他一起刷

    门。因为个子矮,我只能刷到门把的高度,他就刷了上半部分。我记得

    我仰着头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刷子上的紫色颜料不小心落到了我脸上。

    我笑了起来。可是之后妈妈在浴缸里一遍又一遍擦我的脸,我觉得皮都

    要搓下来了,那就没那么好笑了。

    爸爸死后,妈妈和奶奶起了争执,于是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镇子,住在一套单元房里。那栋房子有着棕色的前门,棕色的地毯,浴室墙上

    还有棕色的瓷砖。每次上厕所我都觉得恶心。

    我猜妈妈也感到恶心,因为之后我们就搬到了一栋崭新的联排别墅

    里,里面有着闪亮的水龙头,还有我所躺过的最柔软的地毯。我用手臂

    蹭着它,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得到爱抚的小狗。

    第三次搬家的时候,我们的新房子和马奇的那座有点像,但门却是

    无趣的米黄色。门底部有磨损的痕迹,像是曾有人想要踹门进去。后门上还有抓痕。

    看到抓痕的时候,妈妈说这个房子之前的主人肯定有只猫。我不记

    得她是怎么解释踹门的痕迹的了。

    我们现在住的这座房子前门是绿色的。一走进来就是门厅。门厅很

    暗,地毯是糟糕的红绿色,带着一团团过时的漩涡图案。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漂亮的石膏天花板。整个天花板都覆盖着葡萄藤蔓、枝叶、果

    实还有花朵的图案。更棒的是它们都涂着不同的颜色--粉色和橘色的

    花朵,青豆绿的叶子,还有深棕色的枝条。

    油漆已经有点儿剥落了。我注意到只是因为在搬进来的第二天,我

    在地毯上看到了一块黄色油漆的碎片。妈妈出去买吃的了,我独自一

    人。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心想:这是从哪儿来的?

    第一次看到这天花板的时候,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无法移开目光。

    我躺在地毯上,盯着它看了大概半小时。躺在地毯上让我的眼睛很容易

    进灰尘,鼻子里充满了发霉的味道,但我毫不在意。我的眼睛不停地看

    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旺盛藤蔓,身体里传来一阵满足感。

    完成这一切要花多少时间? 我猜想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样的

    画面:一个老人站在梯子上,手里端着色盘,用几个月的时间一厘米一

    厘米地完成这个图案的每一个部分。

    我想像着他那瘦小的老伴从厨房里给他端茶,说:“噢,哈罗德,这看起来真不错。你完工了吗?”而他说:“就快了,葛罗莉娅,就快

    了。”

    我又想像着,每当哈罗德从那扇绿色的门里进来的时候都会抬头往

    上看,他脸上随即偷偷露出笑容。也许是因为后院太小了,哈罗德便在

    天花板上画上石膏的藤蔓和花朵,把这当作他的园艺。

    妈妈的卧室正对门厅,那儿还有一个小的起居室——我们的电视就放在那里--穿过起居室就是厨房。厨房也漆成了绿色,不过颜色要浅

    一些。厨房里有桌子椅子,妈妈还在边上的窗子上挂了一块窗帘,不然

    的话邻居很容易就能从篱笆那边看到屋子里面。

    厨房和小小的洗衣房通过一扇门相连,洗衣房直通后院,旁边就是

    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整个屋子里最小的,刚刚放得下我的床,还有床边的一

    张桌子和橱柜。当然还有我的吊椅,就这些了。但这也是最好的一间,阳光可以从窗子里照进来,我还可以透过窗子看到那些崎岖的路面和杂

    草,也就是中介所说的“后院”。但我一般并不会去看,我通常并不关

    心。但是昨晚我刚看完剧本,今早出于某些原因我很想看看。我觉得自

    己可能还有点想去关心这个小后院--也许只是一点点。

    我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妈妈出去了。她每周六早上都会出门。

    她会出去走走,半小时后带着报纸和早餐牛奶回来。

    我行动起来,伸展肌肉。我能感受到地面的触感,房间里的地毯与

    我的赤足摩擦,厨房里打过漆的地板与我的皮肤轻轻挤压,洗衣房里水

    泥地面平滑而带着凉意。还有直直通往屋外的木头楼梯,在清晨的阳光

    照耀下温暖起来。

    我的脚趾踩上了屋外的水泥地,仿佛整个身体都一下子温暖了起

    来。即便夏天还没有到来,这个花园却已经充满了热量,而不像其他花

    园那样阴凉。还有光。外面真的非常明亮。我得眯起眼睛,避开这炫目

    的亮光。我能感觉到今天将比昨天更热。一阵刚刚割完的青草味道从隔

    壁传来,里面还混杂着些柴油味。他们一定是大早上就清理了草坪。我

    们没有草坪可以清理。即使这条水泥路旁那块灰暗肮脏的一平方米污泥

    上曾经有些绿色的植物,它们现在也早就消失了。

    我穿着睡衣,蹲下来将手指伸进污泥。我捧起一抔污泥,松开手任

    其落地。我用指甲去抠表层下面坚硬的泥土,很惊讶它竟然这么硬。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沾上了黑色的边,指纹勾勒成棕色,看上去就像按了手

    印,只是用的不是平常那种紫色印泥。

    肯定有其他的办法。我环顾四周,看到了外墙上有一扇小门,上面

    挂着门闩,但是并没有挂上锁。于是我打开那落满灰尘,锈迹斑斑又吱

    呀作响的门,发现有一条路通向房子地底下。如果努力一下,可以一直

    沿着爬到头,就是尽头可能有些窄。

    而这一头,刚好可以容我坐下。但是这里挤满了旧塑料桶和砖块,还有油漆罐和刷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可比玛丽在《秘密花园》里发现的那扇门差远了。但我毕竟生活

    在现实中,而不是在充满浪漫想象的故事书里。我怀疑我们的地下并不

    会有无人知晓的秘密玫瑰花园。

    正当我把头从这个秘密的地下洞穴里探出来,关上门的时候,突然

    在一个塑料桶后面看到了潜意识里在找的东西。那是一个橘色油漆斑驳

    的木把手,我把它拔出来,发现这是一把园艺铲。当然,它锈迹斑斑,而且很脏,但它毕竟是把铲子,我估计可以用来铲地。

    我重新在污泥旁边蹲下来,开始用铲子的尖头铲那层硬壳。我铲了

    四五下,才有泥屑掉下来,泥土开始松动。

    我不停地戳刺击打,泥土越来越硬。我仿佛就在和大地搏斗,得用

    尽手臂的力气。碰到石头我就用手指把它挖出来,扔到院子的角落里,然后继续对那些泥土又捣又戳。一块块污泥在金属铲子下挖出来,下面

    越来越软。我换了个姿势,坐在水泥地上,把铲子换到了左手。我的右

    手已经酸痛,但我还不打算停下来。

    我挖得很有节奏,感受着肩膀的力量和土地的碰撞。我的呼吸越来

    越粗重,力度越来越大。酸痛、决意、好奇、快乐,甚至荣耀,不同的

    感受充斥着我,就像是一阵光芒在我胸口蔓延到四肢,让我想笑。我记

    得和爸爸一起漆门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倏地,我受够了。我扔下铲子,抱头躺在后院的水泥地上。

    在我头顶上方,太阳正在上升,云朵飞速变化着形状。我第一次看

    见云变幻得如此之快,但也许这是因为我的心在砰砰跳。我感到开心、愉悦和满足。我深呼吸,看着一切在我上方变幻着。终于,一切都开始

    慢了下来,云朵散开了。

    我转过头,认真地打量四周。院子四周都环绕着栅栏,而我以前却

    从未注意。那种老式的木头栅栏,经风吹雨打而变得丑陋。我从水泥地

    上站起来,触摸它,又退后一步,双手叉腰,转着眼睛。这地方需要些

    色彩,而我知道该如何弄到颜料。

    我重新绕回到房子那边的小门里,从里面拿出我找到的三个油漆

    罐。顶上有些锈迹,但有一罐掂起来感觉里面还有残余。

    我拿起它,晃了晃,里面还有液体在缓缓流动。我环顾四周,想找

    个东西撬开顶盖。尖头棍子大概很容易断,我跑去厨房拿了一把刀。盖

    子紧紧地粘在上面,我使出全身力气,绕着它一点一点地撬,过了好久

    才终于能用手指把它掀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可是费了这么大力气之

    后,我失望地发现里面只有一涡棕色的烂泥。

    我是如此失望,甚至轻轻喊了出来。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也许是哈罗德天花板上藤蔓植物的余料。我踢了一脚油漆罐,它翻

    倒了,油漆年代太久,甚至没有洒出来。我坐在旁边看着它。这一切真

    奇怪。昨天我甚至不能说出后院的栅栏是什么做的,我也不知道墙上有

    扇小门。我也绝不会想要做什么园艺。

    而今天我却坐在这里,失望、疲惫而又沮丧,就是因为我突发奇想

    要去修整这个地方,想要种点什么,想要让它变漂亮。然而这地这么

    硬,油漆老旧,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坏的。我的脑中有个声音在让我放弃。回去吧,它说,这太难了,你做不

    到的。我的身体想要听从它,也许是因为习惯,我的肌肉受不了这样的

    劳动。

    然而我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让我继续:你可以去寻求帮助。你

    做得到的。我的大脑想要听从后者。我不想放弃。我把第一个声音弃之

    脑后,再不听它,然后去写了一张购物清单。第七章

    周日

    亲爱的爸爸:

    昨天我在花园种了点东西。

    我想我应该是读了剧本之后开始想做这件事的,真的走到后院开始

    挖土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大地在跟我交流。也可能是我在

    瞎想吧。我不知道。

    不过,我就是突然开始很想种点什么或者修补什么,就好像饥渴过

    度,迫不及待要往嘴里塞点什么。

    这真是奇怪。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很小的时候了。就像那次

    你带我去买鞋子,我们每人都买了一双,所以有三个鞋盒。一到家我就

    想把它们粘在一起,做一个给娃娃住的房子。我一下午都黏着你,让你

    帮我把它们粘起来涂上颜色,弄得美美的。我当时就感觉自己非得那么

    做。

    葬礼之后,我就像按下了关闭情感的按钮,不再操心什么,不再想

    做什么。但我觉得芙瑞莎老师可能又把按钮打开了,或者是我自己打开

    的,或者是别的什么打开的。

    妈妈刚拿着牛奶和报纸回家,我就扑到她身前求她带我去苗圃。她

    看起来很吃惊,但只是转了个身说了句“好吧”,就直接带我去了。

    “我想要长得特别快的。”我告诉店员。她给我找了一包太阳花种子

    和别的什么,大概是旱金莲和三色堇吧,我也不清楚,是之前没听过的

    种类。然后又买了把小铲子(挖土用的)和一些肥料。肥料难闻极了,但妈妈说这能帮助植物成长。妈妈问我东西买齐了没有,我说还没,因为我还想粉刷一下篱笆。

    她看起来有点犹豫——毕竟我们是租的房子,在租住的房子里胡乱粉刷

    是有点不妥——但我十分坚持,在妈妈面前蹦来蹦去,一直到她点头同

    意。

    隔壁就有一家油漆店,我们走了进去。她说:“你可以用乳白

    色。”我没反驳,只是固执站在黄色油漆样品前面,直到她沮丧地说了

    句“好吧”。所以现在我要把篱笆漆成黄白相间的条纹啦。

    妈妈让我保证搬走前要再粉刷一次,把黄色油漆盖掉,这样整个篱

    笆就是一色的乳白了。我说:“随便啦。”因为我根本不在意,刷就是

    了。

    到家之后,妈妈开始看报纸,我则开始粉刷、松土、施肥,弄了很

    长时间。等到妈妈开始做晚饭了,我终于做好了准备工作,开始种花。

    我撕开太阳花种子,取出一个银色反光的信封,里面装着十颗椭圆

    形花种。我把它们倒在手心里,皮肤上有一种凉凉的、平和的感觉。我

    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我把它们埋到土里之前给了每个种子一个吻,说了一句:“请一定要长出来呀。”然后我把那些旱金莲和三色堇也种了

    下去,我可能每块地都放了太多种子,但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它们能长

    出来。

    正当我坐在那儿,盯着我的手指在土壤上留下的印子的时候,突然

    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千万别觉得是我发疯了。

    我突然觉得周围每个空气粒子都在我的皮肤上引起轻微刺痛,像电

    流一样。夜幕很快降临,月亮离我越来越近,我想:“如果我把我的脚

    趾头埋在土里,我也会生根发芽的。”我真的这样做了,周围的一切都

    变得离我更近、更加充满生机和活力。

    妈妈喊我进去吃饭,我觉得她好像又一次被我惊到了,因为我一直

    扫视着整个厨房,看着那些我之前从没注意过的东西,还问她相关的问题。我无法再像平时那样看电视了,因为电视节目突然变得无聊、虚

    假、毫无生气。我一晚上都在沙发上做前滚翻和靠墙倒立。我的身体需

    要运动。

    妈妈终于受不了了,让我上床睡觉去。我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在

    门厅停下来,抬头对着哈罗德的天花板说:

    “我也在做一样的事情,和你一样的事情。”

    我过了好久才睡着。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在激动的时候睡

    不着,也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为什么事情激动过了吧。

    我一定比平时少睡了好多,因为我六点钟就睁开了眼睛,脑子里的

    第一个念头就是:“花园!”

    我跳下床,抓起相机跑了出去。我要每周都给我的花园拍张照片,这样我就能看到它一点点生长变化的过程了。

    我现在肌肉酸痛,头发上和脚趾上也沾了油漆点。但我感觉好极

    了。窗外有我亲手种下的植物和我亲手收拾的花园。我的太阳花长出来

    的时候一定美极了。我有了一个花园,这简直难以置信。

    杰兹明第八章

    周一

    亲爱的爸爸,这出戏才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芙瑞沙老师给我布置了很辛苦的工

    作。读剧本已经是简单的部分,现在我得帮着做道具:粘纸花,修旧轮

    椅之类的。

    每次有新活要干的时候,我都紧张极了。但芙瑞沙老师只是望着我

    说:“你当然能干好啦,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在家里,我给花园除草,为还没发芽的幼苗浇水的时候,我觉得自

    己无所不能。可等到要出来做事的时候,我真是又害怕又害羞。

    还有些讽刺的事呢。出于某种原因,芙瑞沙老师竟让我做了提词员

    ——我,一个聋丫头!她第一次跟我说的时候,我问她:“你确定?”可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仿佛在反问:“有什么问题吗?”就这样,我坐

    在她指定的前排位置。我想她大概是觉得,要是我听不到台词,观众一

    定也都听不到吧。

    安吉拉扮演玛丽。我跟你说过她吗?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敢做,身边还总是环绕着受欢迎的男孩子。她从不费心和那些不够酷的人说

    话。你知道的,我一直不够酷,所以她懒得跟我说话。

    平心而论,我该说她是个好演员。她在舞台上扮演玛丽的时候,我

    的确“相信”她所表演出来的一切。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不像。她有着小

    麦色的皮肤,还长着一头亮金色的头发。可是玛丽的皮肤应该很白,头

    发也要暗些。此外,她也远比玛丽漂亮。当然我是没听说过有谁会在舞

    台上扮得丑些啦。尤其是对安吉拉来说,我觉得要是让她不那么完美,还不如杀了她。

    我忘了写自己的感受。

    嗯哼。

    今天我挺困惑的,不知道为什么,手都拿不稳题词的纸。很开心能

    把轮椅整得漂漂亮亮的。到家时我累瘫了。

    杰兹明

    PS. 要是你一定得知道的话,我大概是有点儿嫉妒安吉拉。我其实不想

    告诉你这些,可这是事实。

    PPS. 有件事其实没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干吗要写下来。这一点都不重

    要,我一点都不关心:利亚姆·科斯塔也在剧组,他扮演柯林的角色。

    我之前就知道他也在剧组,但今天是第一次和他讲话。他倒是没有

    完全无视我。我向他提了一句词。他看了我一眼(看了我!),想知道

    接下去是什么。

    我从没告诉过别人这种事情。写日记还是挺有用的。谁知道呢?

    PPPS. 利亚姆的眼睛是蓝色的。

    周三

    亲爱的爸爸,今天真是超诡异。芙瑞沙老师在排戏时一直忙戏服的事。现在我是

    她的“左右手”了,得一直跟着她,为她取来需要的东西。她整理着安吉

    拉的东西,对我说:“杰兹明,你能去帮我把戏剧室里的头饰拿来吗?

    我们得把它放在装戏服的衣橱里,到时候要给演员试戴一下,看看是否

    和戏服相衬。”我几乎是有点滑稽地望着她。就是那个差点被沙丽丽和我那伙人弄

    坏的头饰。现在她倒要我拿着穿过整个学校回礼堂来。

    我不敢确定她是不是认真的,呆站在那儿。芙瑞沙老师可受不了别

    人闲逛浪费时间,她看到我还站在那儿,说:“快去啊,我们现在就

    要,不能等到明天了。”她还嘘了一声。我不得不回戏剧教室去了。几

    天前,我还以为自己的学校生涯就要在那儿结束了呢。

    我迈进戏剧室,感觉真是奇怪极了。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在那儿。

    我能看到白板上依然有损坏的痕迹——还没人来修——从教室后面捡起

    头饰的时候,我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极了。我把头饰捡起来,暗暗指望它已经坏掉了。那样其他人就会围起来审判我,指着我

    说:“哈!看你干的好事!你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我没法相信它居然还

    在那儿,完好无损。

    它真的完好无损。我带着头饰回礼堂的时候,都能看到上面的珠宝

    折射着阳光,照亮了整个操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我看得出来他

    们都对我很好奇:“她在干吗?她要去哪?她拿着的是什么?”

    我倒是不介意因为这漂亮的头饰而引人瞩目。它让我发自内心得骄

    傲。就像过去我常常穿着六岁时奶奶给我的芭蕾裙,在你面前旋转起舞

    一样。有漂亮的东西可以炫耀让我发自内心地欣喜。我想我今天应该也

    很开心。

    最关键的是,芙瑞沙老师还能在头饰的事上相信我,这太不可思议

    了。她好像忘了(或者是故意无视了)我是因为受罚才帮她。她待我和

    待其他人一样。我憋足气,卯着劲相信自己也能做一番大事,而且呼吸

    也轻松畅快起来——也许吧。

    你走的时候,我确实感到窒息,就像是你对我犯了错一样。我知道

    这么想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想死。可我依然会有那样的残念。

    杰兹明

    周三

    亲爱的爸爸,我正在回头读自己写下的日记。我描述情感的词都很平庸。我是说

    真的。“累瘫了”、“困惑”、“胆怯”?这真是无趣又奇怪,和别人格格不

    入。

    今天我在学校看到安吉拉在院落里和她的朋友们说着什么。她把手

    机上的字给其他人看了,之后每个人都跳上跳下,尖叫起来。五分钟

    后,他们又咯咯笑起来。

    你走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欢呼雀跃、大惊小叫,还咯咯笑了。你会

    不会觉得我不正常?为什么我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异常激动呢?为什么我

    不会笑呢?

    我觉得,我每次要把自己“今天的”感受写下来的时候,我会试着回

    忆我过去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有点用。我并不想成为一个成天大呼小

    叫,扭扭捏捏的女孩子,但我或许是错过了什么。

    有一些记忆,它们又回来了。

    你还记得吗,爸爸。四岁的时候,你常让我骑在背上。我喜欢那

    样。你用双手双膝前行,我会像拉紧缰绳一样抓住你的衬衫,嘴里喊

    着“驾!”有时我会摔下来,掉在客厅的蓝色地毯上。这地毯是妈妈选

    的,她总想要屋子里有更多的颜色。这时候,你就会倒在我身边,和我

    一样四脚朝天,哈哈大笑。

    我记得与你在一起欢笑的感觉,有次你笑得停不下来,你说再这样

    笑下去你就要背过气去了,而这个想法却让你笑得更厉害了。最后你实

    在累得笑不动了,终于停了下来,但那种累也是开心的。

    你记得吗,爸爸?有时候我睡不着,或者做噩梦的时候,就会溜进你们的房间。你会说:“来和我们一起睡吧。”我滚到你和妈妈中间,一

    觉直到天亮。洁白的被子盖在身上,软软的。那一刻,我们如此温暖安

    心又亲密。

    在这样的早晨,我是快乐的——快乐得恨不得从窗子飞出去,飞到

    树上。

    你记得吗,爸爸?记不记得你给我人生中第一个助听器的时候?我

    打开它的时候,世上一切一刹那就在耳边,都吓了我一跳呢。全世界在

    瞬间变得如此巨大,吓得我肠子都拧了起来。

    我记得你握着我的手,给我打着手语,和我说:“一切都会好起

    来,你会习惯的。我保证。”我看到手语,听到你说话,我发现这两者

    原来一样。是你让我感觉好多了。

    你记得吗,爸爸?记不记得你第一次生病的时候?我画了一张我们

    在海边的画。你看看画,又看看我,眼神却一片茫然。你笑了笑,却不

    是平常那种眯起眼睛,露出皱纹的笑容。我敢说你根本不想我在那儿。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生气,气到拿蜡笔把整张画涂黑,扔到垃圾桶里,最

    后还画了一张自己坐在盒子里的画。

    你记得你的葬礼吗,爸爸?如此漫长,天又热。人们看到我的时

    候,都微笑着擦去眼泪,拍拍我的头。除了尽力去读唇语外,我什么都

    听不清。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号哭。我只想让他们快滚,让你回来,把一

    切变回原状。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把我挖空了。心痛如此,仿佛被剜去了

    一大块。我痛苦得几乎站不住。

    我多么希望你没有离开我。

    我多么希望你还在我身边。

    要是你没有离开我,我就会和安吉拉一样。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像她

    一样漂亮,可那样我至少会有个朋友,兴许还会笑。你走之后,我悲痛万分。就像你是故意离开我的生活一样。这感觉

    当然不对,可它又如此真切。

    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感受。也许这对

    我来说已经太迟了。可把这些写下来至少能让我感觉好一点。

    杰兹明

    周五

    亲爱的爸爸,今天的感受:尴尬、轻松、劳累、平和。现在很晚了,我明天再跟

    你讲。

    爱你,我想是的。杰兹明。

    周六

    亲爱的爸爸,我今天真是非常,非常,非常惊讶。你也会的。但话说回来,今天

    早上感觉真是棒极了。昨天晚上我还不确定。但我起来的时候,仿佛窗

    子被人擦洗过一样,我看得更清楚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参加排练了,还是在忙戏服的事。我们忙着设

    计梦中一幕的玛丽该是什么样子。这场梦中,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见的

    一位印度公主,她自己也成了公主,穿着华丽新奇的衣服。当然,还戴

    着头饰。

    安吉拉得去参加海岸童子军的会议,没能来排练。芙瑞沙老师让我

    试试戏服。她说我和安吉拉身材相仿,而他们正缺模特。所以,我穿上了戏服,戴起了头饰。

    五个服装组的人坐在后面看着我,这实在令我很不自在。

    我开始觉得紧张奇怪,一阵颤抖。我想自己一定面色煞白,因为芙

    瑞沙老师上来对我耳语:“没事的,你能行。”我怕得差点溜走。战栗的

    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下巴都要抖起来了。我告诉自己要放松,记得

    深呼吸。我告诉自己我会好起来的。突然,恐慌的感觉消失了。我能好

    好站着,正常地试戏装了。

    这还只是开头。排练结束后,芙瑞沙老师赶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

    没来由地抽泣,哭得停不下来,就像打嗝一样。谢天谢地,周围没别人

    了。我真是根本停不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咽咽,抽鼻子的声音

    特别可笑,什么都齐活了。芙瑞沙老师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不像大多人

    那样会说一句:“别哭了”。她只是把我带到卫生间,为我拿来纸巾,让

    我哭着。我想我一定哭了二十五分钟。

    我很害怕,因为我停不住自己,脑子里想的都是:我在卫生间里朝

    老师哭得昏天暗地。她肯定过会儿就恶心得走了。留我一人无法自已地

    哭着。

    但你知道吗?她没有走。实际上,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最后,我

    抽着鼻子,忙着擤恶心的鼻涕的时候,她才开口:“看起来你很久没哭

    过了。”

    这话让我回忆起来。上一次我哭的时候还是那次度假之前,你和妈

    妈打起来的时候。后来妈妈从电话里得知你的死讯,我没有哭。葬礼上

    我没有哭。之后我也没有哭。一直到刚刚,我都没有哭。

    这听起来挺奇怪的:我泪如雨下,满脸都是擦不尽的泪水。胸膛起

    伏,无法平复剧烈的喘息。可之后我感觉清爽多了。

    并且,我想我不像之前那样生你的气了。对不起,我是那么地爱你。我依然爱着你。非常,非常爱。有那么

    一刻我忘了自己有多么爱你,因为我正在气头上。可是我不会再那样

    了。至少,我觉得自己不会再那样了。

    爱你,绝对的。杰兹明

    PS. 记得我坐在里面的盒子吗?我觉得盒盖现在打开了。

    周六

    亲爱的爸爸,你不会相信的。猜猜怎么样了?我今早去院子里转转的时候,看到

    了绿色的星星点点。我打了个寒战,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我又细看了

    看,发现自己没走眼。虽然只是一小撮,但的确是绿着的。我想那是新

    芽吧?我种下去的东西长出来了!

    我得走了,今天戏组有额外的排练。

    匆忙的杰兹明,亲亲第九章

    周六的时候芙瑞莎老师召集了我们。上周这个时候我在粉刷篱笆。

    从舞台上的油漆桶来看,这周估计我要粉刷布景了。

    “大家过来一下。”她站在大礼堂的中央喊我们。

    “今天我希望能看到这些布景粉刷好。我们一起努力,看能不能在

    下周前就开始带布景排练。之后我们排练几场戏。”

    对我来说,周六意味着舒适闲散。我穿着旧短裤和妈妈的T恤,上

    面还带着油漆点。出门的时候我都没考虑自己的形象,但看到安吉拉的

    那一瞬间我就开始自惭形秽了。她穿着一条超短牛仔裤,就是口袋从下

    边露出来的那种。超低腰的短裤,再配上她那件桃粉色露脐上衣,你不

    可能不注意到她小麦色的小腹和脐环。她把头发拉直了,虽然现在只是

    早上九点半,她已经涂上了睫毛膏。

    她手里拿着一个塞得鼓鼓的包,包里的毛巾都露出来了。我正纳闷

    她为什么要带着毛巾来戏剧排练呢,她就到芙瑞莎老师跟前,甩了甩头

    发说:“我只能在这儿呆一个小时,不好意思。我是从游泳方队训练直

    接过来的,今早待会儿我还有个竖笛课必须得参加。下个月我就要参加

    八年级音乐考试了,我得多加练习。”

    芙瑞莎老师看了看她的短裤、脐环和睫毛膏,先抿起了嘴,然后开

    口道:“那就意味着我们剩下的人要多干点儿活了。赶紧开始吧。”

    “我就知道你会体谅的。”安吉拉边说边跳着跑到后台,她朋友们正

    拿着油漆刷子和油漆桶等她。

    我今天的任务是画一个布景,上面有大象和色彩鲜艳的丝绸华盖。

    这是一幕印度背景的梦境。我们有三个人并排画这幅布景:我、一个高一级的学姐苏菲还有利亚姆·科斯塔。幸好学姐站在中间,不然要是让

    我和利亚姆·科斯塔紧挨着的话,我估计就要打翻颜料了。他让我莫名

    地紧张。

    他很会画画。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次蘸颜料的时候我都会偷偷

    瞥一眼他画的那边。他画的干净漂亮,相比之下我画的好像就很敷衍

    了。我看着他用刷子蘸了一点颜料,突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我猛地意识到他是左撇子。我一直很同情左撇子的人,因为他们写字的

    时候为了不让笔墨沾到手臂上,都得把手扭成奇怪的姿势。利亚姆的手

    臂看起来倒是挺干净的。

    苏菲看起来有点迷糊。她转身面对着我,指着那块儿看起来应该是

    树干的地方说:“这块儿是不是应该是灰色的?我看不出这是什么。”

    天呐。居然有人在问我的意见。她以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瞬

    间我感觉到熟悉的紧张和恐惧从脚趾头开始上升到全身。但我深吸一口

    气,看了看她手指的那块布景,努力想要回答她的问题。

    “我也拿不准,”不难看出她为什么糊涂,那华盖和大象好像混在了

    一起,“这块儿估计是大象……”

    “没错,我觉得这儿是小帐篷那块。”利亚姆·科斯塔从另一边说。

    “小帐篷?”我笑了出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利亚姆·科斯

    塔说话!

    “噢,你懂的,”他说,“就是华盖什么的,我不太搞得懂这些东

    西。”他冲我笑了笑,冲我!我胃里开始闹腾,我试着把它安抚下来。

    “好吧,”我说,“要是这块儿是像你说的‘小帐篷’,那就该画成粉红

    色,对吧?”我跟苏菲商量着。

    “没错,一准儿是这样的,”她说,“那我得去拿那桶粉色颜料。”她

    放下了刷子走去找芙瑞莎老师。她好像把我呼吸的能力也一起带走了。现在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和利

    亚姆·科斯塔并排站在画了一半的大象跟前。

    “对了,我叫利亚姆。”他又在微笑。

    “我知道。”我说。随即我踢了自己一脚——当然是想象中。拜托,想想该说点儿什么。

    “我叫杰兹明。我没来试镜,但在这儿干活。”

    好蠢啊,我干嘛要这么说?他又不需要知道我在这儿的原因。如果

    他真的知道了,说不定他就再也不想跟我讲话了。谁想跟破坏分子呆在

    一起啊?我得保住这个秘密。

    他挑了挑眉毛,好像要问点什么的样子,但就在这时苏菲回来了。

    “太棒了,现在我们可以画这个华盖了。”利亚姆看着我,重重地咬

    了“华盖”这个词。他朝我的方向咧嘴一笑。我试探性向他略微一笑,趁

    自己还没脸红赶紧低下了头。我可不想让自己的脸红得像那桶粉红色颜

    料。

    安吉拉朝我们的大象走过来,她手里拿着沾了棕色颜料的刷子。我

    猜她是画花园布景画得无聊了,异域风情的大象估计更符合她的口味

    吧。

    “哇,这可真美。”她看着利亚姆,赞叹道。“真美”这两个字拖着长

    音,比正常人说话足足长了一倍:“真——美——。”

    “好漂亮啊,”她甩了下头发,“利亚姆,你真会画。”

    她又靠近了一点儿:“我想试试粉红色,那跟我的衣服很配。”她咯

    咯笑着,指着自己的T恤。我瞥到了她的脐环,是一只粉紫相间的蝴

    蝶,上面有颗很大的钻石。

    她朝我伸出手,好像我就该把刷子递给她一样:“你可以去画那个花园布景,”她停下来,凑得很近,瞪着我,大声缓慢地重复了一

    遍:“花、园、布、景,”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跟、你、换。”

    “我能听见。”我说。我才不会给她刷子呢。

    安吉拉眯起眼睛。我猜她不喜欢有人挑战她的权威。她的脸色和声

    音都变了。

    “那就给我你的刷子啊。”她说。

    我怕她,但我是绝不会把利亚姆留给她独处的。所以我站定,不做

    反应。安吉拉简直不敢相信。她手搭在腰上,眼神尖锐地瞪着我。

    “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聋丫头。整天跟奇葩沙丽丽,还有她

    那些更奇葩的朋友混在一起,”她说,“我看了沙丽丽的试镜,太搞笑

    了。你以为你在这儿是干吗的,聋丫头?”

    说完她甩了甩头发,金色的卷发在她的脸前飞舞。

    “她的名字叫杰兹明,”利亚姆说,“她在画分配给她的布景,你干

    嘛不回去画你该画的呢?”

    安吉拉转向他之前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利亚姆,”她温柔地

    说,“你太有骑士风度了,难怪大家都这么喜欢你,你真好心。但是你

    要是老跟那些垫底的在一起,可得当心自己别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她

    又精心地甩了甩头发,昂首阔步的走开了。

    我转过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画那只大象,以免被利亚姆看到我烧红

    的脸颊。棒极了,我居然成功成为了剧组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的敌人,利亚姆肯定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在那时,我感到有什么小东西打到我的背上。是一个小纸团,从

    利亚姆那边扔过来的。我看向他,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朝我打着澳洲

    手语!:“别理她,她就是那么刻薄。”我惊讶地眨了眨眼,尴尬地用手语打了“谢谢”,转回身。利亚姆·

    科斯塔居然会澳洲手语?

    我们默默地画着布景。只有苏菲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评论,我也不

    知道她是没看到安吉拉气冲冲地走开,还是只想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令

    我高兴的是,大象一画完,芙瑞莎老师就喊我们大家集合了。

    “大家好样的。”她说,“现在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我想过一下几

    场戏。因为安吉拉要去做其他的事情了,所以得有人替她一下。”她看

    了一圈,眼神停在我身上。

    “杰兹明,”她说,“你一直负责题词,应该很了解这个角色吧。今

    天我想由你来跟利亚姆对台词。”

    她把这事儿说得好像是全世界最轻松的事情一样。她难道不知道这

    句话让我心跳整整加速了一倍吗?我全身僵住了,但嘴巴已经下意识做

    出了回应:

    “我觉得我做不来。”

    她挑着眉毛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你做得来,这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她说,“就这么定

    了。”

    她去到了舞台上,我努力拔起脚步跟上。我瞥到利亚姆,他用手语

    对我打出“今日主演”。

    我点点头,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好紧张。

    “好了,这是第二场的第三幕,”芙瑞莎老师在舞台前面说,“柯林

    和玛丽正在谈论应该怎么把他弄下床,好让他能出门去到花园里。这时

    女佣打断了他们。利亚姆,杰兹明,到台上来,开始吧。”

    我走到台前,努力把自己想象成正在演玛丽的安吉拉。一开始我读出手里的台词,但我对台词很熟悉,很快就不再对着念,而是自己说出

    来,不再假装自己是安吉拉,而是变成了玛丽本人。

    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

    了起来。杰兹明的世界和玛丽的世界重合了。利亚姆变成了柯林,跟他

    讲话我不再觉得尴尬。我能理解玛丽,理解她的愤怒和恐惧。我能感受

    到她因为身处那个花园、因为找到了一个关心她的人而改变了多少。我

    知道她正努力地去融入,去寻找朋友和一个家。我可以感到她逐渐沸腾

    的干劲,以及她要为柯林做点什么的渴望。

    不知为何,我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说出她的台词,知道该如何表演

    才能像她,而当女佣出场结束这一幕时,芙瑞莎老师开始讲话。我吃惊

    地发现自己又变回了杰兹明。

    “利亚姆,你还得再投入一点,”她说,“杰兹明,我知道这不是你

    的任务,但刚刚你演得棒极了。要是有需要的话你还得多替补几次。”

    她拍拍手吸引我们的注意:“谢谢大家,下周我们再见。别忘了。

    背、台、词。你们很快就得做到倒背如流。”

    我感觉到一股热流冲上脸颊,流过胸腔。整个剧组的人都看到我

    了。我的名字被点出来表扬了。更奇妙的是,我喜欢这样。

    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四处找着我的包。听到有人叫我名字

    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惊讶和愉悦之中。

    “杰兹明?”是利亚姆。他在跟我讲话。我更惊讶了,双脚几乎不听

    使唤。“你要坐公交吗?”

    “不,我妈妈来接我。”我用手语比划了一下“妈妈”这个词,“她现

    在估计就在外面等我了。”

    “噢,好吧。”他看起来有点失望。是我想多了吗?

    我向礼堂大门外看去,妈妈的车就在停车场。她挥了挥手,我抓起包,利亚姆跟着我。他一路陪我走到了停车场。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决

    定勇敢一点。

    “再见啦?”快走到车子跟前的时候我说。他用手语打了“再见”。我

    知道妈妈能看见这一幕。

    上车后,我看着窗外,这样妈妈就不会怀疑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

    在试图假装保持平静,我看得出来。但我知道她很想问问利亚姆的事

    儿。

    她只说了一句:“这孩子会澳洲手语。”

    没错,他会,我想。他懂我。第十章

    下一周,一切都变了。

    上一周,利亚姆在话剧排练时跟我说了话。这周回到学校的第一

    天,他在数学课上对我笑了,在去食堂的路上还和我打了招呼。他和他

    的朋友们在一起。我觉得很害羞,微微地冲他笑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们

    走过。他和两个男孩,丹尼尔和康纳,还有几个女孩一起。艾琳是一个

    金色短发,经常微笑的女孩。还有一对双胞胎,她们长得太像了,我分

    辨不出她们谁是谁。还有一个女孩--好像叫作加比,她是新来的。他

    们看起来都那么快乐而友好。我突然感到胃部被一种恐惧感攫住了。我

    是种了一个小花园,目前也在话剧团里,但我永远不可能和这样的人交

    朋友。

    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回绕,恐惧也在我肚子里翻腾。谁会喜欢我

    呢?我话不多,又无趣。人们并不能搞懂助听器这回事。不被注意到对

    我来说就很幸运了,能一个人呆着,我就很好。

    我慢慢地从食堂走回庭院的角落,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来吃三明

    治。以前我和沙丽丽还有其他女孩一起坐的长椅现在被另外一群高年级

    的人占领了。一切发生后的那天,我试图坐回去,但是那些比我大的孩

    子非常吵闹,其中一个女孩一直用在鼻子底下看我,像是在说:“她在

    这干什么?”所以我决定换个位置。

    我看到利亚姆和他的朋友们站在庭院那头。男孩们在和艾琳玩手

    球,其他三个女孩们在一边聊天,互相分享着她们iPod上的东西。

    我不经意地看着他们。他们看起来非常愉快,非常放松,所以就非

    常的……正常。他们仿佛磁铁般吸引着我的眼睛,我不得不盯着他们。

    突然利亚姆丢了一个球,出局了。我看到他的朋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而利亚姆却滑稽地踢了路面一脚。他从那半边球场走到另一边时

    一直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一开球,他又继续投入游戏,跳跃、击球,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了大大的微笑。但是每次他出局,或者游戏中

    途休息时,他都又会四周环顾,像是在找什么。

    我一直看着,停不下来。我半藏在一丛蔓生的灌木后,可以看到

    他,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这样盯着很奇怪。他

    是那么的快乐,活力四射又朝气蓬勃。

    一个男孩击飞了球,有人追着去找,他们借此休息了几分钟。利亚

    姆仍然在环顾四周,突然,我猛地咽了口口水,意识到了他在找什么。

    因为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后——停在了我身上!

    我的脸颊变得冰冷,手一下子失去知觉,可我又不能把脸给扯下

    来。时间仿佛变成了缓慢流动的液体,而我被凝固在了里面,无法动

    弹。脑海里有声音在说,“快点,看向别处,他会觉得你是疯子的,”但

    我的肌肉不能动弹。更不幸的是,我的脸倒已经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那一瞬我全身发热,我猜自己大概和利亚姆的手球一样红了。

    我很尴尬。而可笑的是,他并不觉得。事实上他看起来很开心,我

    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绽放开来,他的眼睛仿佛在说:“哦,酷!”我看到他

    向我走了一步,但是又停住了,因为丹拿到了球正在赶回来。我看到他

    喊了利亚姆,利亚姆先转头去看他的朋友,再转回来看我,然后又转过

    去,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丹又开始了游戏,利亚姆正准备回去,他抬

    起手仿佛在对我说“嗨”。他的手指伸得很直,看起来又像是在询

    问:“嗨?”他转身要走了,我的手终于能动了,我抬起手,仿佛在回

    应:“嗨!”在那漫长的半秒钟里我看到他的目光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

    微笑。他回去玩了。

    我仍然僵硬着,但现在是快乐得僵住了。要是别人看不见我,我大

    概会咯咯笑,跳起来。我决定待会儿再跳--这太尴尬了--但我意识到脚已不停使唤,自己在跳跃。我还打着响指,根本停不下来。

    第二天,他和我说话了。

    雨刚停,我沿着路从食堂往庭院走。科学课刚结束,我才和煤气喷

    灯较完劲。我一直不是很喜欢科学,因为必须做到精确、严谨,不带一

    点故事的成分。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故事。

    总之,我拉着包,沿着路走。我看到利亚姆和他的朋友们在前面,突然感到很尴尬,停下来假装在修拉链。我看到利亚姆又转过头,像是

    在找什么。我立刻低下头,但他已经看到了我,我看到他让朋友们等一

    会儿。他们停下来,丹和康纳踢着路边的杂草,把排水槽里流下的水滴

    往女孩们身上弹。女孩们尖叫着打他们,抱着书包跑开,站到远一点的

    地方。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不然他会知道我是因为

    尴尬而假装拉链坏了。我又不能转过去走回食堂,因为手里已经拿着巧

    克力牛奶。我刚从那过来,不需要再回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前,但那

    样我就得经过他身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不脸红,走路已经很艰难

    了。我得看着路面确保不会绊到什么,不然就太丢人了。但我也不想让

    他觉得我在躲他,我的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周围每个人都一定听到

    了。

    我离他大概两米,另外两个男孩正在试图用嘴接住水滴,而女孩们

    掸去身上被泼的水。利亚姆就那样站着,看着我走来。他又抬手做了

    个“嗨”的手势,对我浅浅地微笑着,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照做。

    但我伸得太快,放下得也快,看起来像在拍蚊子,微笑也很勉强,但他

    似乎并不在意。

    “嘿,”他说。

    “嗨,又是你,”我说,“我不是指‘又’是你,我是说……”我慌乱地

    住嘴了。我的大脑不能正常运转。我们就这样站在路中央,丹和康纳,还有女孩子看着我们。双胞胎中的一个眼睛睁得大大的,丹咧嘴笑了起

    来。

    “你要去庭院那里吗?”利亚姆问。他用大拇指示意院子的方向。

    “呃,”我好像噎住了,声音也变得不正常,“我是说,是的,”我

    说,“午饭时间嘛。”

    他看起来觉得自己很蠢。

    “是啊,”他说,“我猜是的。”

    我突然对他有些感到歉意,紧张也消失了。他笑了起来,我也咯咯

    笑起来,但听上去更像不那么真心的“呵呵”。他挑起一边眉毛,意思

    是“你想一起走吗?”我微微地耸了下肩,表示:“当然,为什么不

    呢?”,加入了他们一行人,走向庭院。

    丹和康纳走在最前面,他们边走边用书包打闹。四个女孩走在一

    起,占据了整条路,总是同时说话。加比的声音在她们一团杂音中最突

    出。但最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利亚姆就在我身边。他并没有真的碰到

    我或是怎样,但我总有这种感觉,手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就好像

    我的身体突然带了磁力或是有了力场之类的东西。我就是能够感受到他

    就在我身边。

    我们到了那个庭院,他们开始向左边靠近手球场那儿走,那是他们

    平时坐的地方。我突然不知所措,正打算往右走的时候,听到利亚姆叫

    我的名字。

    “杰兹明?”

    我转过身。转得太快了,看起来可能有些蠢。别因为和他一起走过

    来就想入非非了:看吧,你这就要摔一跤,丢人现眼了。但我成功保持

    了平衡,直直面对着他,看起来有些惊讶。

    “嗯?”我的声音听起来像犬吠。“嗯,你玩手球吗?”他说着耸了耸肩膀。

    “并不,”我失望地说,“我从没玩过。”

    他脸上亮起欣悦的色彩:“噢,那没关系的。总要有第一次不是

    吗?”

    我犹疑不决:“也许吧,但是……”

    “好的,那就太好了,我们可以教你。”他转过身看着他的朋友们。

    “伙计们,这是杰兹明,她要向最厉害的人学手球。”

    于是我开始学习手球。我放下巧克力牛奶,站在球场上,试着把那

    个小球击到对方场地上去。有一次我赢了利亚姆,但那只是运气,大多

    数时候我都打得不对或者根本接不到球。不过利亚姆一直在教我怎么

    做,我和他都在笑,甚至他的朋友们也在笑,但他们并不是在嘲笑我。

    我觉得他们笑是因为挺喜欢我,或者他们玩得很开心,还是其他什么原

    因。我感到温暖,又有些惊讶。可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

    真的,如果我掐自己一下大概就会回到真实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也没

    人喜欢我。球停下来的时候,我真的悄悄掐了自己一下,没有让人看

    到。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我仍然站在这里,和利亚姆跟他的朋友们打

    球。

    最后我们玩够了。我举手投降,手球真的是太难了。我们停止了游

    戏。丹把球收进口袋里,利亚姆躺在了女孩们的野餐桌旁的草地上。

    我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拿起包

    说:“好的,那就再见吧”,或者其他听起来不这么蹩脚的话。我正要弯

    腰去拿包,突然脸上吹来一阵风,耳朵里闯进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

    那个新来的女生,加比。正探过来和我说话。她拎着紫色的包,上面挂

    着动物的钥匙扣,是一只大猴子。

    “嘿,你真的叫杰兹明吗?”她一口气说完,就好像刚刚跑完步似的气息急促。她声音很大,脸上带着询问的笑容。

    “嗯,是的。”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想和我讲话。于是我四周看了

    看,确定身后有没有另一个叫杰兹明的人。没有。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不是,我是说,带字母Z的杰兹明(Jazmine)吗?”她说,“我在

    花名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跟凯特琳和奥莉薇亚说老师肯定弄错了,一般不都是S(Jasmine)吗?”

    “啊哈,”我迅速点了下头,“就是Z。”

    “哇!那可真酷,”她说着转向其他人,“是Z !”她还没结束,“你是

    完全听不到吗?你耳朵上为什么要戴着那东西?”

    她问得很大声,我感觉她离我只有三寸远,但我并不在意。她仍在

    微笑,很善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回答她很安全。

    “嗯,我并不是完全听不到,”我说,“我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是助

    听器让我听得更清楚,听到细节。”

    双胞胎也过来了。凯特琳看起来很尴尬。“加布!”奥莉薇亚震惊地

    说,“你不该问这个!这很不礼貌。”

    加比看起来真的很惊讶。“不礼貌?”她说,“真的吗?但我只是问

    她的……你知道的。”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是的,”凯特琳说,“这叫助听器。你不应该谈论这种事情,人家

    不喜欢!”她转向我做了个“请原谅我无知的朋友”的表情。

    “对不起!”

    但是加比好像并不在意。“那很酷啊,”她就像条快乐又友好的小

    狗,“你是不是一高兴就可以把它关掉,然后整节数学课就都不用听

    了?把音量调高一点是不是就能听到别人的悄悄话?这真是太帅了,就

    像你的内置麦克风一样!”她笑得那么甜,眼睛闪着光,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如果妈妈在家的时候我把它关掉,那就有麻烦了,”我说,“而且

    如果音量调得太高,声音会走形,所以我不能靠它来做间谍。”我耸耸

    肩膀,“但我觉得它还不错。”

    我看到双胞胎在加布身后挤眉弄眼,但这其实并不坏。她很热情,又很善良,事实上她是第一个对我的助听器感兴趣的人。

    “不过认真地说,聋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加比问,“我是说,你会

    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吗?别人会说什么吗?他们会差别对待吗?”

    “加布!”利亚姆在草坪上吼了一声,转向了我们这边,“你不能这

    样说话!这很无礼。杰兹明,对不起!”

    “不,真的,我没关系的。”我看到加比的脸埋了下去。她扎着马尾

    辫,说话的时候辫子就晃啊晃的,但现在却无力地垂着。

    “我不是故意不礼貌的,”她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不觉得冒犯

    吧?有吗?”她急切地看着我,想研究我的表情。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想没有,”说真的,从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并不知道该

    说什么。我是说,人们觉得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我有时总会漏掉一

    些,这挺让人气恼的。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再说我已经习惯了。

    “这对我来说很正常。”我对加比露出一个微笑,她看起来一下子松

    了口气。

    “你看到了吧?”她得意地对利亚姆说,“她不在意的!”她跑去踢他

    的腿,但他很快滚到别处躲开,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这是加布里埃尔,”他朝我鞠躬,指着她,做了一个夸张的介绍姿

    势,“她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从来不经过大

    脑。我们觉得她以后会当个记者什么的,因为她从来不知道适可而

    止。”他指了指她的包和那个猴子钥匙扣,“噢,还有,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她很喜欢狒狒。”

    她给他胳膊上来了一拳,不过是友好的一拳。她笑了起来。铃声响

    起,我们都拿起包赶去上下一堂课,加比特意和我并排走在路上。

    “你下节什么课?”她问,“我是英语,布兰登老师的课,呕。”她做

    了个呕吐的鬼脸。

    “我要去做木艺,”我说,“技术课。”

    她脸上亮起开心的神色:“哈利凡德老师?他超可爱的对不对!”

    “不是,”我说,“是西蒙兹老师,那个秃顶老头。但他还不错。”

    利亚姆和双胞胎要往前走。加比要左转,而我要走过食堂去技术

    楼。走到一半,我听到了她喊我的名字。

    “嘿,杰兹明,”她说,“午饭时见!”

    我惊讶地转过身。她在向我挥手,我也对她挥了挥手。“造点什么

    木艺出来!”她喊了一声,咯咯笑着,带着她的狒狒钥匙圈一蹦一跳地

    走了。

    抄写黑板上的电锯使用安全守则的时候,我心中止不住窃喜。我以

    前从不知道有人对你说“午饭时见”是如此的快乐。第十一章

    加比就像一只广告里的粉色兔子,总是跑来跑去,就像永远不会累

    一样。我从没见过这么有活力的人。我宁可静静坐着旁观周遭的一切,而她就什么事都想插一脚。她还特别能聊,想知道每个人的每件事。

    “丹,你干吗一边鞋带黑的,一边鞋带红的?你是色盲还是想扮酷

    啊?”

    “天呐,奥莉薇娅——看那个女生的耳环!她戴这样的耳环肯定会

    有麻烦的。她还打了鼻环。那肯定很疼!你会戴鼻环吗?真的?我就是

    觉得鼻子上戴个东西太奇怪了。要怎么擤鼻子啊?鼻涕会从洞里流出来

    吗?”

    “凯特琳,你周末收到我的短信了吗?你怎么不回啊?我一直在等

    唉!”

    我在教室里看着她。她真的每个人都能有话聊。她就这么走上去开

    始搭话,一点都不害羞,看起来从容极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还总是特别开心。我从来都不自信,过去四年里也一直不开心。看着

    她我总觉得很神奇。

    更神奇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竟想让我和她作伴。

    “我们应该什么时候放学了去血拼。”她说,“那挺有趣的。对了,那才叫有趣呢,你猜怎么着,我和堂兄几个月前划独木舟去来着,那太

    棒了。我真想再去一次,不过我得找个伴。你会喜欢的。你喜欢水,是

    吗?你划过独木舟吗?”

    “呃,没,其实没有。”我答道。可她已经换了下一个话题。

    “嘿,我知道了!我该去你家玩的,可以吗?或者你可以来我家。我们有个泳池。天气转暖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安个蹦床,这样就能直接

    跳进池子里了。那感觉太棒了。”

    这群人里的其他女生对我也很友好,但看上去她们彼此已经认识很

    久了,会聊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她们的一份

    子。即便如此,每次午饭或休息的时候,我还是和利亚姆、加比,还有

    他们的朋友坐在了一起。利亚姆还是总望着我——除了打手球的时候。

    有时候我也会打,尽管我并没把规则都弄清。他们自己编了点加时赛的

    规则,还有些别的东西,我猜这对他们来说大概能让游戏更有趣些,可

    是我就很难跟上。加比也想玩,但当别人喊“怼死你!”的时候,她退缩

    了。再加上些别的原因,她下场了。

    “这不公平,”她说着一屁股坐在我的包上,“噢,对不起,杰兹

    明,我不是故意的。”她把我那压扁了的包从屁股底下抽出来,放到我

    俩中间。“这和我在之前学校玩的规则不一样。”她冲丹喊道,“你们这

    群家伙自己定了规则,别人却不知道,这不公平!”她看起来有点生

    气。

    “他们小学的时候就常这么做了。”凯特琳说着露出一个同情的表

    情,“老师们不得不把规则做成标志,贴在操场上,不然每个人都试着

    把自己的规则加进去。他们好像四年级就开始一起玩,滑稽的事可多

    了。”

    “你之前也和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吗?”我问加比,“我以为你们大家

    从小学起就互相认识了。”

    “我?不!”加比面露惊讶之色,“我今年才来,之前都在悉尼的学

    校。”

    “我们其他人都是的。”艾琳说,“我们在小学里就是朋友,所以现

    在还混在一起。”

    “安吉拉也是。”奥莉薇娅说道,“她也是我们一伙的,过去常常混在一起。”

    “噢,是的,可她已经翻篇了。”艾琳在‘翻篇’的每个字上都加了重

    音。她翻了个白眼,“不过我觉得她还是喜欢利亚姆的。她以前迷过利

    亚姆,但她现在太酷了,我们配不上她。实际上,那堆人现在变‘酷’了

    就都不和我们玩了。那群一天到晚涂鸦抽烟的男生,小学的时候还跟我

    们玩在一块儿,现在理都不理我们。”

    凯特琳瞪大了眼睛:“第一个学期的时候,卫生间里那些涂鸦都是

    他们干的,可惹了不少麻烦。”

    “我知道。利亚姆可生气了。”奥莉薇娅说,“他告诉他们别做傻

    事,可他们跟他说别做呆子。他们都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是的呢。”加布说道,“我来的时候,没去乱涂乱画,更没做别的

    蠢事。所以他们就接纳了我,是吗?他们没别的选择!”她笑着双手叉

    腰,好像在说:来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甩了我!

    “我懂。”凯特琳装作抱怨道,“我们本来是想试着对她坏些,可这

    一点用都没有。她就是不肯走!”她大笑之后有些紧张,“我开玩笑的

    ——你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吧?”

    “没事啦。”加比夸张地说,“不管怎样,你是爱我的。你们都爱

    我!”

    “我可不爱你!”丹从手球场上喊道。可他的脸上还半带着笑呢。

    “哈,我也恨你!”她吼了回去,“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朝我们调

    皮地笑着,“我要去抓只蜥蜴塞他包里,看他还敢不敢对我这么不客

    气!”

    她跳起来,跑进灌木丛去抓一只正在晒太阳的壁虎。但两秒钟后她

    就放弃了,又一屁股坐了回来。

    “啊,太难了。”她说道,“我还是去踹他一脚吧。”她望着我,大笑起来,“别当真!我不会的。”

    我笑得很紧张。我不知道人们互相毒舌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我不知

    道他们是不是认真地。

    艾琳转向我们:“说实话,加布,我觉得你喜欢丹,是吗?”她特意

    在“喜欢”上拉了长音,听上去像是故意要惹恼加布,可是她又带着会心

    的微笑。加比的脸一瞬间红了。

    “我没有!”她抗议的声音就像鸡叫,“不可能!我才不喜欢他!这

    不是真的!”

    但她的脸上还是一片潮红。奥莉薇娅和凯特琳也加入了进

    来,“噢,你就是喜欢他!加比喜欢丹~加比喜欢丹~她们都开始唱了起

    来。”

    加比转了过去,趴在草地上,把脸埋进自己的包里,两脚踢地,活

    像在超市里撒泼的两岁小孩。“我没有!”她叫着,“别说了!”她捏紧卷

    头捶打着草地。因为头埋在包里,她的声音低沉得很,听起来就像“憋

    嗦惹”。

    “你太好笑了,加布!”艾琳大笑着,“别愁了,我们不会再说了。”

    加比抬起头,极其夸张地呼了一口气,“最好别了!我都快闷死

    了!”

    我望向丹,想看看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他还在打球,面色一样潮

    红,只是我不能分辨这是出于运动还是尴尬。他没有看向我们这边,但

    利亚姆看了过来。他对上了我的眼神,微笑着。我也微笑回礼,但片刻

    之后就因为紧张低下了头。

    也许是他那头柔顺的棕发每每让我呼吸加速。那还算不上披肩的长

    发,但确实比大多数男生的头发都长些。看利亚姆转头的动作,就知道

    他不是为了扮酷才留长发的,更像是他总是忘了去理发,自己还毫不在意。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多操心,轻轻巧巧。他打球时就和跳舞一样,有

    着一种男孩子的轻松和优雅。演戏的时候,他在舞台上总是那么逼真,就仿佛在更换戏服的同时,也披上了角色的皮,脱胎换骨。

    他似乎什么都不用操心。我能想见他就算迈进丛林,大树和灌木也

    会为他分开道路,他连一滴汗都不用流。可我不一样,我得考虑好一

    切,我得自己开一条路出来。

    突然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杰兹明!”加比的大嗓门硬生生劈进我一

    团浆糊的脑海。我抬起头,看见四张好奇的面孔望着我。“呃?”蓝色眼

    睛、乳白皮肤的艾琳说道,“你是吗?”

    “什么?”我紧张地眨起眼来,“对不起……我刚才没在听?”

    “你没在听?”加比发出一声尖叫,故作惊悚地双手扶着脑袋,“这

    就是了!她还在梦里呢!”

    “是什么?”我问道。我还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你和利亚姆。”奥莉薇娅把声音压低得过分。她望向手球场:“你

    喜欢他,不是吗?”她瞪大眼睛望着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正等着

    我点头呢。

    “唔。”我说道,“谁?”我试着转移话题。

    “谁?”凯特琳说,“利亚姆!你不知道他喜欢你吗?他告诉我们

    了!你喜欢他吗?”

    “他告诉你了?”我问,现在我真觉得自己肠子都拧起来了。“你什

    么意思?”

    “他开始演那出戏的时候——你知道,放学后要排练的是吧?第二

    天回来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在梦里没醒呢。我们取笑他,他倒承认自己遇到了钟情的女孩。”艾琳说。

    “是啊,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是谁。”凯特琳迫不及待地接过话

    头,“然后,他就突然邀请你一起来打手球了。”

    “然后他一直看着你。”奥莉薇娅接道。

    “然后我们意识到你也在剧组里,不是吗?”凯特琳做了结语。

    “所以……你喜欢他吗?”加比这次有点不耐烦了,“你肯定喜欢

    他,承认吧!他那么可爱!不是吗?”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我不能说谎,可也不愿坦白。我特别

    尴尬,可也有些窃喜。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哈!”加布高兴地叫了起来。她弯下腰,试着看出我的表情。“看

    啊!她笑了!就是的!杰兹明和利亚姆,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她把

    这些话串一起唱了出来,甚至还手舞足蹈了一番,“哟呵~!”

    “哇,你明白,”奥莉薇娅说,“要是你也在演戏,恐怕现在都能和

    利亚姆结婚了。他太爱那出戏了。谁要是不觉得那出戏是最棒的,他就

    不跟那人玩了。”

    我窘得都要钻地里去了。我不敢看手球场上的利亚姆有没有听到什

    么。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吧?毕竟我知道他也喜欢我了。我喜欢这样,非常喜欢。

    凯特琳和奥莉薇娅已经在谈别的事了。她们商量着在打铃前一起去

    趟卫生间。

    “你来吗,杰兹明?”加布说,“一起去吧。”

    “嗯,一起去吧。不过别去A楼的那个卫生间。”艾琳说,“那里可恶

    心了。”

    “不啊,那里好着呢!”凯特琳说道。“是B楼的卫生间不干净啦。”奥莉薇娅纠正道。可我并不关心这

    些,我只是需要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加布挽过我的手,拉着我一起朝教室走去。我不再颤抖,只觉得安

    心和愉快。有人需要我了。这种温暖的感觉直涌到我的脸颊和耳朵。

    我小心翼翼地挽着她稍紧了些,就当是在说“谢谢”了。我真的还不

    知道要怎么表达友谊。所有这些接纳、微笑和打趣对我来说都太陌生

    了。我就像一个在泳池边不敢伸脚下水的孩子。不过,加布随即也挽紧

    了我。我们一起从卫生间出来后,她跟我打招呼:“午饭时见,杰

    兹。”我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朋友。这种感觉,我好喜欢。第十二章

    周三

    亲爱的爸爸,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交了新朋友?一切都是从利亚姆问我要不要一起

    打手球开始的。加比过来和我说话,休息和午饭的时候找我一起。现在

    我已经融入了他们的圈子。

    我觉得这挺奇怪的,不过我喜欢。我没法想象有人会觉得我有趣,会想跟我交朋友。我不像加比一样健谈,也不如艾琳有音乐品味,更没

    有双胞胎漂亮。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带我一起玩。很明显,他们还不

    讨厌我!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彼此之间相处愉快,之间一点也不刻

    薄。沙丽丽就总是对她的朋友——对我——刻薄得很。而我之前却并没

    有发现这不好。一旦认识了很赞的人,就不会回头去看那些很糟的人

    了。

    这个圈子里有这么些人:

    利亚姆——很赞的一个人,很有趣,蓝色的眸子。他手球打得很

    棒,也很会演戏。他总是对我微笑,总是要和我坐一起。

    丹——他从小学起就是利亚姆最好的朋友了,放学后会去踢足球。

    他总是吵吵闹闹的,爱开一些愚蠢的玩笑。他个子和颜值都很高,加比

    喜欢他。

    奥莉薇娅和凯特琳——双胞胎。她们长得非常像,要不是凯特琳两

    岁的时候从琴凳摔了下来,脸上留了道疤,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们

    人很好,就是会在觉得冒犯了别人的时候有点紧张。她们会接过彼此的话茬,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艾琳——金发,大大的蓝眼睛,和我差不多高。她和双胞胎还有男

    孩子们来自同一所小学。她超爱音乐,会把iPod偷偷带进学校,吃午饭

    的时候听。

    加比——啊,就是加比。大嗓门,超热情,一直很快活,非常健谈。她

    很自信,待人友好,就是有点浮夸。她似乎永远都不会感到紧张,一直

    都是快活的样子。真难以置信。要是我也能那样就好了。

    爱你,杰兹。

    噢,还有点花园的近况:先前绿色的星星点点现在发出新芽了。向

    日葵都已经长出来,有一英寸高了!

    亲爱的爸爸,真是一段全新的体验。

    我现在每天早上都期盼着起床。之前,我可是什么都不指望,也不

    会像现在一样,每天早上都满怀激情地从床上蹦起来。显然,要是把我

    现在的感觉说得大一点,那就是“希望”。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不再一

    直精疲力竭,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有活力多了。

    我已把剧本记得滚瓜烂熟。你知道的,我为芙瑞沙老师跑腿。她这

    个人比我想得还要好。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的——从不畏

    惧。她也很善良,不过这倒不意味着她处事温柔。关于她还有件事,就

    是她会要求别人做他们自以为办不到的事。可她只是说:“你当然能办

    到,我相信你能办到。”然后你突然就会觉得:“噢,是的,我能办

    到。”就像有一天,演门卫的女生本来应该冲上舞台,非常粗暴。可芙

    瑞沙老师想让她和蔼点。“我办不到,”那女生说,“那太难了。”但芙瑞

    沙老师只是说:“你当然可以。来,我做给你看。”她说着展示了另一种姿态,那一刻她倒确实是强硬又不失温柔。就是这样没错。

    我得走了,该上学了。

    爱你,杰兹。

    PS. 今天下午戏剧排练后大家要一起去吃冰淇淋,我也被邀请了。第十三章

    我不知道去吃冰淇淋是谁想的主意。不过下午排练结束的时候,我

    呆在闷热的礼堂里,确实很想去吃点凉快的东西。大家都在往外走,我

    因为害羞稍落在了后面。突然我注意到利亚姆就在身旁。

    “嗨。”我跟他打招呼。

    “嗨,”他回道,“你之前去过吗?”

    我摇了摇头。我们要去的那家店就在学校旁边街角。我之前从没意

    识到那儿还兼着咖啡厅和冰淇淋站。看起来我真是错过了很多东西。

    我们排在最后,得等所有人都点完单。但就算有这么长时间,我也

    没法理清脑袋,想好自己到底要从三十六种口味中选哪一种搭在华夫筒

    里。花了那么久时间,我紧张极了,最后还是跟往常一样点了香草的。

    利亚姆在我后面一个点。他非常自信地一口气点了一份巧克力味的冰淇

    淋,加一勺巧克力酱,顶上还要洒些巧克力粉。那一刻,我那普普通通

    的一勺香草冰淇淋看起来可糟心了。

    大家都到店外面去吃了,我们也跟着。不过利亚姆却在离其他人有

    些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张野餐桌。“这儿不错。”他的声音上扬,好像是在

    问我。我点点头,去他旁边坐了。他望着我的华夫筒,问我:“你一直

    都点香草的吗?”

    “噢,通常是的。”我答道,“我想我大概习惯了吧。”

    “你喜欢巧克力吗?”他问道。

    “唔,我不知道呢。”我很不确定。

    “来吧,尝尝。”他说,“你不能每次都只吃香草啊。要勇于尝试新

    鲜事物!别那么保守。”我笑了。他的话无法抗拒。“好吧,”我说,“不过一点点就好了。”

    他试着直接喂我一大勺冰淇淋,可我拒绝了。我一直闭着嘴,直到

    他放弃,把勺子递给了我。我还是自己舀了一大勺,几乎填满整张嘴。

    我一下子吃得太多,牙齿冻得打架,发出一阵颤颤的声音。

    利亚姆直看着我笑,直到我的表情恢复正常——我眼泪都冻出来了

    ——他说:“啊,你觉得怎么样?快,说你喜欢。”

    “感觉……嗯,很强烈。”我说这话的时候吓了自己一跳。我从没想

    到自己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冰激凌给了我一阵突如其来的自

    信,“很混乱,很复杂。”

    利亚姆咧开嘴笑着望向我:“混乱?强烈?复杂?”他说着又笑

    了,“你不喜欢才怪了。要是它真得感觉强烈混乱又复杂,那就太像你

    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认真地?还是这只是个玩笑?我不能分

    辨,盯了他几秒钟,打了个手语,问他什么意思?他着急了起来。

    “噢,不,那不坏的。”他当然要改口。他觉得自己惹我不高兴了,想要安抚我。“你知道的,我是在说好的那种混乱、强烈和复杂,不是

    吗?”他说着微笑了起来。现在他是开玩笑的吧。

    我试着摆出一个开心的表情,但看上去显然没成功。因为利亚姆还

    在试着解释。

    “我想你也明白,你出现得是挺复杂的。”他说,“我是说,你听力

    不是很好,还有别的一切。”他朝我的助听器挥了挥手,“你突然不知道

    从哪里冒了出来,在戏剧上特别在行,整出戏的排练你都参与了……”

    他侧着头望着我,脸上还是带着微笑。“我是说,有段日子你跟沙

    丽丽他们那一群人混在一起,可是突然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勇敢地

    直面安吉拉,还有谁这么做过?”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就像在等着我接下去一样。那个问句,他希望我来回答。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紧张得肚子抽痛起来,面色煞白。接下来会

    发生什么?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我怕极了。利亚姆想要我解释我是谁,又从哪里来。可我怎么能告

    诉他事实呢?要是他知道我加入排练的真正原因——我是被迫的,不然

    就得停课——他肯定就不会再喜欢我了。他太爱戏剧了,还会因为朋友

    在卫生间涂鸦就翻脸。这样正派的人会怎么看我?要是他知道了还告诉

    别人,那就又没人会喜欢我了。加比要是知道我干了什么会怎么说?她

    还会跟我做朋友吗?我不能冒这个险让别人发现。

    目前,我的秘密似乎还很安全。没人知道实情,也没人议论我。要

    是有人把沙丽丽破坏教室的时候我也在场的事情捅出来,我就得放弃现

    有的一切。因为大家都会抵制我,我所做的一切改变都将毫无意义。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但我不能让利亚姆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我要用

    所谓“迷惑”的方法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引开——故意含糊其辞,避

    免实在的回答,然后转移话题。我常对妈妈这么做。

    “人们常常认为失聪的人很复杂。”我的笑声听起来尖利又紧张,所

    以我降了一调,“肯定是因为澳式手语的缘故。大家都觉得我们有点不

    正常,因为我们用手就能交谈。好吧,这些你都知道的。”我说,“你会

    用澳式手语?你怎么学的?我比划着。”

    我看到利亚姆又热情起来。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问题。他很高兴谈论

    他自己,我也高兴。只要不谈关于我的话题就行。

    “说真的,事情还挺酷的。我记得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邻居搬来

    一户人家。他们的儿子比我稍大一点,全聋——你明白,就是说他完全

    听不见。他大概九岁吧。我那时特别无聊,因为我的姐姐有些大了,不

    再跟我一起玩了。”他做了个鬼脸,“你知道的——女孩子嘛!噢!对不

    起!”我露出一个微笑:“所以,他用澳式手语吗?”

    “是啊,”他说,“他们全家都用。我只是想有人一起玩,所以就开

    始去他家闲逛,不知不觉就学了一点。我是说,我并不很懂,现在也都

    快忘了。不过对于约着每天下午一起去后院打板球来说,已经够了。”

    “现在怎么会忘了呢?”我问他。”噢,因为太久不用了嘛。我记得十一岁的时候他们就搬走了。”

    我明白了。“真棒啊。”我这么说,也这么觉得。要是我八岁的时候

    也有个像利亚姆一样的朋友就好了。然而,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知

    道,一件不大容易开口问的事情。

    “你难道不觉得,你明白的,嗯……麻烦?”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还挺

    难问出口的。“因为有些人——他们一旦看到助听器或者别的什么‘不好

    的’东西。”我打手势在“不好的”两边加上了引号,做了个鬼脸,“我是

    说,有些人根本不愿意费劲……”

    利亚姆看起来有点惊讶。“不。”他说,“我是说,一开始是会有点

    不同,但对方也想交朋友呀。最终还是板球说了算,不是吗?”他露齿

    一笑,“也许这就是男孩子的事情了。”

    “也许,”我应道,也许女孩子们就是不一样。

    “你有兄弟吗?”他问我,“家里还有其他人打板球吗?你看上去就

    很擅长运动啊。你手球打得还不错。”

    我摇了摇头。“没有,只有我和妈妈,我们平时都不怎么运动的。”

    “噢”他说,“真可惜,你本来可能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长跑健将

    啊。我爸爸总是带我去跑步,我们每晚都一起跑三公里。”

    “我爸爸从来不跑步,”我笑了,“但他过去倒是会在电视上看比

    赛,这也算运动吗?”“哈哈。”他笑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利亚姆问我:“那么,你现

    在不怎么见他了?”

    我的表情僵住了。我不是故意要谈到爸爸的。我一直在尽量地保持

    轻松愉快的谈话,尽力做个有趣的人,然而现在,我却在谈论这个我绝

    不想提及的话题。

    “噢,不见了。”我的声音非常轻,“我九岁的时候,他去世了。”

    又是一阵沉默。利亚姆看上去很关心我,这让我更不舒服了。

    “噢,抱歉。”他说道,“你还好吗。”

    我抬起头尽量挤出一个微笑。“啊,我还好。谢谢。那都已经过去

    几年了。总有这种事情发生的,不是吗?况且,要是一直都在谈自己的

    问题就太无聊了。”

    “是啊,我想……”他看起来有些迷糊,“这大概是对的。”

    这当然是对的。我想到。我得小心了。他要是问我点别的,我还会

    接着聊的。我胸中充斥着悲伤,就快要冲破喉咙,涌出来了。但我还是

    克制了下去、我不能谈这个,我不会谈这个。要是告诉把自己的困难告

    诉别人,他们就会离开。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不希望利亚姆离开我,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我耸了耸肩。“就这样吧。”我的语气并不恼怒,但也足以让他知道

    我想换个话题。他也明白了,舀起一点冰淇淋。

    “还要些吗?”他伸出勺子,“巧克力可是非常美……”

    “我还是坚持我的香草好了,谢谢。”我轻轻舒了口气,可算是解脱

    了。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利亚姆还有问题等着我呢。

    “嘿,要是这话有点不礼貌,或者别的什么惹你不高兴了,我很抱

    歉。”他说,“但要是你不介意我问的话……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去世的?”

    我真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利亚姆没再说话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像一道万丈深壑。我得说点什么。我控制住自己,硬蹦出来几个词:

    “我那时候还小,正和妈妈一起在外面度假。突然就接到一个电

    话,说爸爸去世了,我能想到的就是这样。”我说话的时候尽量控制自

    己的声音保持冷静,听起来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不,我的意思是,他是生病了?还是因为事故?或者别的什

    么?”他看上去一脸茫然。

    “噢,他好像是有,呃,心脏病,应该是的。”我提起了一点防

    备,“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很多细节。况且,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利亚姆突然精神满满,露出一个微笑:“抱歉,你已经越过这道坎

    了,我不该问的。”

    我试着回他一个相应的微笑。就让他以为我已经越过去了吧,总比

    再问我问题要好。

    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噢,天呐,我得走了,已经这么晚了。”

    他拉住我的手,问:“在你走之前,我能送你样东西吗?”他拉着我

    的手,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想,那得取决于那是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去包里找了一个塑料袋出来。袋子里有

    什么银色的东西。他取出来——看起来像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巧克力包在

    银箔里——放到我的手心。

    “这是个吻……你知道的,好时之吻。”他赶忙回答一脸迷惑的

    我,“这是美国货。我爸爸去美国出差开会的时候带回来的,是我尝过

    最好吃的东西。”“所以是巧克力吗?”我问道。

    “当然!我给你的东西,还会是什么?”他说,“尝尝看。我觉得你

    会喜欢的。”

    我把这个吻握在手心。“唔,谢谢?”我仍面向着他,倒退着走向公

    交站,“再见了。”

    “谢谢。”他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我得走了,妈妈会等急的。

    我加快脚步,直到看不见他。那个吻还在我的手心渐渐融化。我把它吃

    进嘴里的时候感觉和魔法一样。混乱强烈又复杂的魔法。第十四章

    亲爱的爸爸,我没法摆脱这个念头,我得说出来,我得知道答案。不过我不觉得

    你会回答我。

    昨天排练后我去吃冰淇淋了。我后来一直在跟利亚姆说话。这很

    棒,但他问了我一个一直卡在我心里的问题,这让我很不舒服。不是因

    为他问了这个问题,而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答案。

    爸爸,为什么你就这么走了呢?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停止运

    作了?我知道你是突发心脏病,但它就来得这么突然?是你的心脏有器

    质性病变,还是身体有别的问题?为什么?你那么年轻。为什么急救人

    员没能把你拉回来?

    我不相信我以前居然从没问过妈妈这样的问题。我不敢相信我居然

    知道的这么少。好吧,实际上我很清楚自己的无知。葬礼上的一切都糟

    透了,我又没戴助听器,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我试着问妈妈,但她冲

    着我吼,我就再没和她讲话,一个人跑到花园里。之后的日子里,妈妈

    一直情绪低落,经常哭泣,我也不想把情况变得更糟。我试着不再想这

    件事,听之任之,当然也就不再提起。

    也没人跟我解释过,也许他们都以为我知道。无论如何,利亚姆问

    我发生了什么,而我只能给出一个那么粗浅的答案,真让我觉得自己蠢

    透了。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鼓起勇气找妈妈问个明白。她现在看起来开

    心多了,问这个问题应该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爱你,杰兹。

    PS. 你有过秘密吗?你有过谁能不能说的惊天大秘密吗?要是别人发现了你的秘密,一切都露馅了,你会害怕吗?我有两个秘密,谁都不能

    说。要是告诉别人我来剧组的原因,他们都会讨厌我、抵制我,因为我

    曾试着毁了这出戏,就像那群涂鸦的男孩子一样做了坏事。然后就是

    你。我不是说你是个秘密,但要是我告诉别人你去世的时候我有多么悲

    伤,我就停不下哭泣和倾诉。那样其他人会觉得恶心,然后离开我,我

    就又要失去我的新朋友了。我觉得拥有朋友然后再失去比一直都没有过

    更糟。

    你怎么保守秘密呢?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憋不住要爆发了,可最后

    还是得忍下来。第十五章

    天下着雨,我在艺术楼滴着水的窄小屋檐下冷得缩成一团,等着上

    课铃声响起来进教室躲雨。一开始只是毛毛雨,后来却下得越来越大,雨水敲击瓦楞铁皮屋顶的“呯零乓啷”声也变成了刺耳的“叮叮”声,刺激

    着我的耳朵,仿佛要戳穿我的大脑。

    利亚姆、丹和那对双胞胎挤在我旁边,其他同年级的人也凑了过

    来,不想被打湿。他们都在叽叽喳喳。我被嘈杂声包围,抱着包紧紧靠

    在墙上,努力不被挤出去让屋檐上坏了的排水管淋到。半边裙子已经湿

    透了,我伸手挤干,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非常不想看到的人。

    是蒂拉。她为了不被淋湿,把包顶在头上跑了过来。我深深吸了一

    口气。尽管我知道她和瑞伊、沙丽丽早晚会回来,但一直没有意识这真

    的会发生。也许是我不想看到它发生,所以尽可能不去想它。

    但她就在这儿。我盯着她,她跑到院子另一侧的避雨处,瑞伊也和

    她在一起。我眯起眼寻找沙丽丽,但是她不在那。也许她在食堂,或者

    厕所。我突然想起下节课是历史,我和她历史课是一起上的。

    五分钟内我就要见到沙丽丽了。

    我的心砰砰跳,心跳声淹没在雨声里。我脸色发白几欲晕倒,都快

    站不住了。裙子更湿了,水滴滴答答地沿着腿流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加比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我眼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挥着她手里的一

    摞彩色信封。

    周围太吵,我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她把一个粉红色信封塞进

    了我手里。

    “窝的生日额趴体,”她说。至少我听起来是这样。“你赖吗?”她仍在大口喘着气,我也还惊讶着,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我一

    边想看看信封里面是什么,一边想试着通过表情猜出她在说什么。正在

    我专注于她的嘴巴想读唇语的时候,上课铃响了。大家都散了,加比挥

    挥手跑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一只手里攥着我湿了的裙角,另一只手

    拿着包,还有皱巴巴的打湿了的信封。

    一想到就要见到沙丽丽,我就很害怕,仿佛历史课教室都变得黑暗

    阴冷吓人。大家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我盯着教室门,看着每一个走进来

    的人,屏着呼吸等着她出现。可是教室很快坐满了,戴维斯老师走进

    来,关上门开始点名。

    “沙丽丽在吗?”他说,“她今天不是该回来了吗?”

    我仍然很紧张,等着谁来回答。然后一个会和她一起出去玩的男

    生,加文·汤普斯说,“噢,先生,我听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去和她爸爸

    一起住了。”

    戴维斯先生抬了抬眉毛。“嗯,”他说,“好吧,我待会儿去和学校

    办公室核实一下。好了,我们今天继续讲阿兹特克。拿出你们的书,翻

    到134页。”

    我又能呼吸了,如释重负。沙丽丽不会回来了。没有她,瑞伊和蒂

    拉做不了什么。一切都没事了。没人会知道戏剧教室里发生的事情,我

    的秘密安全了。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紧张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然后我看着手里的加比给我的粉色信封。我刚刚完全把它丢在脑后了。

    戴维斯老师开始偏题后我打开了信封。他从来不能维持话题整节课

    不偏离正轨。我向后一仰。他坐在教室前面,靠在椅背上,交叉着双

    臂,手里拿着粉笔,他每次讲到高兴时都一样。我小心地把手藏在桌子

    下面,不想惹麻烦。假如我又被请到费罗斯先生的办公室,谁知道他会

    做什么?

    封面上是加比粗圆的手写体,后面跟了一千个感叹号。笔迹被雨水弄糊了,但她写的时候一定非常有艺术感——最少五种颜色的马克笔。

    在封底她写着“拆开它,你最棒!!!!!”这里的感叹号下面的点

    是小圆圈。我把手指探进信封,撕开一点,拿出里面的那张纸。一张折

    起来的A4纸,上面满满的都是印刷体和马克笔的痕迹,我好久没有收

    到过这种东西了。

    这是张生日派对请柬。

    不知为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发出惊讶的声音之前我闭上了嘴。

    但整个身体都仿佛因为这封信而失去了控制。

    嘿朋友们!你们收到了年度最酷(真的是最酷噢)的生日派对的

    邀请!

    当然是我的生日派对!耶---哦宝贝们!带上你们的手电筒在

    夜里玩游戏!五点开始,时间不限!

    我往下读,信纸顶上有群露出巨大微笑的狒狒,下面是加比大大的

    圆体手写字,每一行都似乎带着她的声音。

    我反复检查确认信纸上方写着的是我的名字。我在这行字下面挨个

    字母点着确认,又把它念出来,确认这的确是我的名字。我又把纸翻过

    来,确认背面没有写着“愚人节快乐”,或是“哈!骗到你了吧!”。因为

    我从未期望过自己会被邀请去参加利亚姆和他的朋友们的活动。

    在学校的时候混一起是因为你人还不错,但邀请你来生日派对可不

    一样。虽然加比对我很友好,但我大概从来没想过谁会邀请我去生日派

    对--尤其是加比这么友好又外向,充满自信的人。

    午饭的时候雨停了,我沿着路去我们平时的位置,加比不知从哪里

    冒了出来,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

    “嘿,杰兹明!你看过请帖了吗?你会来吗?我是说,我知道我邀

    请得太晚了,但是我到现在才让妈妈答应办生日派对!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那个‘耶---哦’吗?要这样读‘耶---哦---!’我可是个

    少女!”她双手握拳伸向天空,同时撅起了屁股。“噢耶宝贝!”

    她看起来很蠢,我笑了。然后她又转过来,确认我能不能来。“你

    妈妈会让你来吗?你觉得你可以来吗?”

    我又紧张起来。“嗯,你确定要我去吗?”我说,“我是说,其实如

    果你不想的话,是不用邀请我的……”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她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我,微微皱起了眉,耸了耸

    肩。“是啊,当然。”她的表情又变得友好起来,“所以你的名字写在信

    纸上啊,还有信封上。你要知道一般如果人家把你的名字写在请柬上,就是因为他们想邀请你。”她的语调上扬了起来,听起来像一个问句。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着去解释,但加比看到了双胞胎

    和艾琳,蹦跳着过去问她们能不能来了。我尴尬极了,我竟然怀疑,我

    真是太蠢了。但愿她不会觉得我不想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红。

    妈妈和我一样惊讶,可这对我也没有什么帮助。坐公交车回家的时

    候,我把请柬展平,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用手指描摹着上面写着的我的

    名字,又感到很尴尬,于是我把它夹在了日记里,直到妈妈在我的书包

    里找空午餐盒的时候发现了它。她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厨房的桌

    上,掉了出来,请柬飘了出来,滑到地上。她没有去捡,但转过了脸

    去。她看到了上面的内容,皱起了眉头。

    “你收到了一封请柬?”她爽快地问。但我听得出来她努力想要让自

    己听起来不那么惊讶。

    “是的,加比邀请了我,”我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希

    望我做什么,所以我就在那坐着,看着那封请柬。

    “我可不可以……”她向那封请柬点点头。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吓着我,或者像是她怕我一样。我耸耸肩,对她表示:“当然,随便你。”

    在厨房里的一片寂静中,加比圆体加粗的手写体仿佛在纸上咆哮,感叹号似乎也变成了原来的两倍。

    “狒狒。”妈妈抬了抬眉毛,看着我。我也对她抬了抬眉毛。我不

    懂。

    “五点开始,时间不限是什么意思?”妈妈问,“是通宵派对吗?”

    “不,”我说,“她说过她爸爸不让她办通宵派对。我估计大概到10

    点吧。”

    我很紧张。是不是太晚了?我不知道妈妈会说什么。

    “你想去吗?”她问。她轻松的语气非常刻意,假装这好像没什么大

    不了。就好像这并不是我四年来第一次收到邀请参加生日派对——噢,也许不止四年。

    突然之间我感到熟悉的慌张感又回来了。我想要消失。如果我现在

    点头那我就得去。我很害怕去。我得表现得友好,和大家聊天,表现得

    正常。但我也怕不去。我不想孤孤单单,一声不吭,像个怪胎。不做选

    择比较容易。我想要消失,隐身,逃离这种恐惧。但突然之间我的脑海

    里有一个声音,一个清楚而又冷静的声音,它在说:去吧。

    我仿佛遭到临头棒喝了,但感觉还不错。我吸了口气,恐惧消失

    了,我全身都冷静了下来,脑子里的烦躁焦虑都吸干扔进了垃圾箱。

    我张开嘴,话语就自己跑了出来:“是的,我想去。”我说出来的话

    仿佛还在空气里悬着,我惊讶于它们是如此坚定而又自信。我没有

    说“我想是的”或者“大概吧”这种囫囵的话。

    妈妈也很惊讶。她对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这

    样:“太棒了,所以,很好,好的,那我就……那我就把这个给你

    吧。”她说着把请柬递给了我。狒狒对我咧嘴笑着,这是个愉快的笑容。我甚至仿佛看到其中一只对我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好主意”。

    “谢谢,”我说着对妈妈微笑了一下,她也还了我一个我微笑。

    “谢谢你自己吧。”她说着走过大厅回卧室去了。我看到她开卧室门

    的时候带着舞步。

    之后我们看电视的时候,妈妈从沙发那边探过身来,摸了摸我的

    手。一般我都会推开她,但今晚我让她就那样握着。她看着我的手指,指尖慢慢地划过我每一个指甲。

    “你的手很好看,杰兹,”她说,“像你爸爸的手。他和你一样,手

    指很长。你的指甲也很好看。”

    “真的吗?”我有些害羞,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指甲的事情。

    “是的,看,”她说着举起她自己的手,台灯下看得很不清楚,“我

    的指甲是三角形的,”她说,“你的是完美的长方形。”

    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但这是真的。妈妈大拇指的指甲是三角

    形--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靠近妈妈。她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也很高

    兴。我们坐在一起,看着她的指甲,直到我该上床睡觉。第十六章

    周六

    亲爱的爸爸,我紧张地想吐。加比请我今天去参加派对。我想去,但我也怕极

    了,完全不能放松。恐惧从肚子里往上爬,漫过喉咙。我试着压制这种

    感觉,开始咬指甲。我列了一份清单来帮助思考:

    参加派对的好处

    加比邀请了我

    一个派对!——那应该很有趣,不是吗?

    要是这一次我去了,接下来别的就轻松多了。

    参加派对的坏处

    我紧张得要死!

    我也许会让自己难堪的。

    也许加比并不是诚心邀请我。只是因为我和她、利亚姆,还有其他人一

    起玩,她出于情分不得不这么做。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并不是。

    我该去吗?

    爱你,杰兹明

    我静静坐在床上,脑子里却纠结不已。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推掉,待

    在家里。或许我可以打个电话说我病了。或许我什么都不用说,在学校

    里碰到加比的时候只要故意回避就行了。我指尖轻触着早上在店里给她买的礼物。妈妈想让我买个镯子或者

    项链,但看不到中意的。我走进玩具店的时候,她有点丧气。

    “你不觉得她已经过了玩这些东西的年纪吗?”妈妈是这么说的,可我

    突然就明白要买什么了。我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但它就在那儿——一

    个小小的塑料玩具狒狒,就藏在一群非洲动物中间,斑马的后面。

    “你认真的?”妈妈说,“你确定?”但我知道就是它了,加比会喜欢

    的。

    我看着这黑黑的小东西坐在我的床头柜上,等着包好送出去。要是

    真的黑猩猩,我估计会逃开一里远。那可是会杀人的。但这个小东西看

    上去很友好,眼神也很和善。

    看着它,我知道自己得做出抉择,决定要听取脑海中哪个意见——

    是歇斯底里的那个,还是冷静的那个。我知道自己想去参加派对,非常

    想。我深吸一口气,把猩猩装进口袋里,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里播种的

    地方。我的向日葵长势正好。我松了松土,把整个花园都清理了一下,感觉好多了。那些紧张想吐的感觉都被我赶跑了。稍后,我换装打扮,把猩猩包好。这一切我都能做好的。

    妈妈五点之前就把我带到了加比家门口。她看着我一下午了,知道

    我很紧张。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即便不能让她知道,我还

    是在心底感激她这么担心我。我按住了她的手。她望着加比的屋子,半

    动了动,看上去像是要下车。可那样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的,于是我

    说:“好吧,待会儿见了。”我一个人下了车,狒狒就装在口袋里。我走

    到加比家门前,敲了门。

    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我感觉那敲门声显得特别突兀,怀疑自己是

    不是走错了地方。会有人来应门吗?但随后加比一阵风似的拉开了门。

    她激动地叫着,跳上跳下,一把搂过了我的脖子。

    “进来,进来,进来。”她说着拉我进了屋子,关上了门。我都没来得及回头跟妈妈挥挥手。我现在已来到了派对,没法回头了。

    加比家很大,通风也很好,总得来说比我家要干净整齐得多。她家

    有很多玻璃器皿,看起来都精心搭配过,新得很。我家的家具都是二手

    的,有些甚至是从垃圾场抢救回来的。加比一家大概从来都没去过垃圾

    场吧!

    音响里放着音乐,门把手和灯具上只要能挂都挂上了气球,房间里

    到处都是狒狒的图片。

    “哈哈,你喜欢吗?”我把这些布置指给她看的时候她笑得可开心

    了,“我觉得这会很有趣的。我是说,谁还办过狒狒主题的生日派对

    呢?”

    “噢,你提醒我了。”我说着去口袋里取出给她的礼物,“给你。有

    点小,不过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噢,谢谢!”她拆开礼物前摸了摸外包装,我觉得她就知道里面是

    什么,只是还不能确定。她扯掉蝴蝶结,撕开包装纸,激动地跳上跳

    下,亲了亲小狒狒。

    “噢,那真是太可爱了。”我能感受到她这话是真心诚意的。“我喜

    欢它,我太喜欢它了。谢谢!这就是我的新吉祥物了。看啊妈妈!”她

    向厨房里喊道,“看看杰兹明给我带了什么!多可爱啊!”

    门铃这时又响了,加比跑去开门。她看到是双胞胎来了,又高兴地

    叫起来:“进来进来快进来!”双胞胎也参观着她家里的摆设,称赞着气

    球和猩猩装饰的布置。加比显摆着我送的小狒狒:“杰兹明给我的!”我

    害羞地向她们挥挥手打招呼,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在那儿。那一刻我紧张

    极了,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找点事做。

    屋子尽头的书架上摆着一排相框,都是加比的照片,都是她拍过的

    校园合照。她就这么从一个双麻花辫的圆脸幼儿园小女孩长成了现在这个马尾辫、吊带裤的初中女生,脸也没那么圆了。

    随后我发现了什么。

    每一张照片上的加比校服都不一样。

    她凑过来瞧瞧我在看什么:“噢,别看那个!妈妈!你该把照片都

    收起来的!”她叫道,“太丢人了!”

    “你转过很多次学啊。”我说。

    “嗯,是啊。我还去过三个不同的学前班。加比的声音有点生硬,我分不清她是在炫耀还是抱怨。她一个个数过那些学校:“这个是考拉

    公立学校,这个是布莱克本,这个是亚什博雷。”那一秒她露出了困惑

    的神色,“这个我记不得了。妈妈!”加比的妈妈正在一尘不染、崭新得

    发亮的厨房里给腊肠卷摆盘。“这是哪个学校——我四年级是在哪个学

    校念的?”

    “什么颜色的校服?”加比妈妈擦干净手指出来看看,她还系着围

    裙,看起来十分和善,俨然一副慈母的样子。“噢,我知道了,是格伦

    海文公里学校。”

    “是这样。”加比说,“我记不全了。”她耸耸肩膀转过身去。我想说

    她真是不一般,可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她居无定所,一直搬来搬去,这样居然还能这么友善、自信?我也想变成那样。来客越来越多。加比

    一个个拥抱他们,话也越来越多,欢快得要跳起来了。我不懂这些。她

    今晚一定邀请了二十个朋友,还都是今年才认识的。而我,还一下午都

    在纠结要不要参加这样一个派对。

    不过现在该吃饭了。加比的妈妈把一盘盘腊肠卷和披萨搬上了桌,大家都围了上去。这里的女孩子也太多了些,我有点不习惯。她们聊着

    笑着,热情洋溢,吵吵嚷嚷。我只专注着吃,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合群点

    儿。加比突然来到我面前,说起大家手里传着的一本书。她想让每个人

    都看看。“电影就要上映了!你听说了吗?”她看起来好激动,我只能也

    露出微笑。

    “是吗?”我说,“什么时候?”

    “是在,大概,十一月吧,我记得。”她对我说,“你读过这本书

    吗?”她扬起一边眉毛,我觉得自己进退两难。我不敢告诉她这四周来

    除了《秘密花园》我再没读过别的东西。我的枕边书就只是一本在图书

    馆里找到的旧《秘密花园》,书页都已有些卷角。还书的期限已经过

    了,我也早就看过两遍,但还是不想把它还回去。我每次翻开书,总能

    发现一些先前没有注意的东西。玛丽在我的脑海中久居不去。我试着想

    象她穿着现代服装会是什么样子。她要是来我们的学校上学,我们会成

    为朋友吗?要是她也来参加派对,她会在这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中做些

    什么呢?

    可我没时间再想了,加比正领着我们往外走。

    “别忘了手电筒!”她叫道,“我们还得玩抓鬼游戏呢!”

    我觉得眼前的每个人都打着转儿,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我就像电视

    广告里的主角一样,看着周边的一切快速移动,自己却静止着置身事

    外。我似乎和其他人都不在同一个时空,但加比出现了。她拉住我的

    手,我能看到她的笑容,也能看清其他人的面容了。他们都笑着,大笑

    着。我们一起来到外面,我觉得自己成为了大家的一份子,不再是置身

    事外的广告主角。我可以正常地行走,微笑也不是难事了。我甚至小跑

    起来,追上加比,而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奇怪异常,害羞或难过的地

    方。我觉得自己和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也能在派对上跟朋友们一起

    玩。

    生日蛋糕是个狒狒,我认真地。当它出现了时候,加比笑得停不下

    来。“太酷了,还有谁会有一个狒狒生日蛋糕?”她说,“我只是忍不了了,我太爱狒狒了!”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吹蜡烛了。但这时候奥莉薇娅说话了:“等

    等,加比!”她说得可急了,“你知道的,你要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对

    吗?”

    “是啊,除非你有个男朋友。”凯特琳附和道。

    “我没有!!!”加比反驳道。我能听出她在句末加了多少个感叹

    号。但她的脸也同时红了起来,嘴角还有一点藏不住的微笑。

    “噢是的,可你想有一个。”艾琳咯咯笑道,“D-A-N”她做口型拼出

    了那些字母,却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加比又吸了一口气,吹起烛。她晃着脑袋,以便能吹到全部十三根

    蜡烛。蜡烛的烟味熏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已经四年没闻过别人的生日蜡

    烛是什么味了。

    “哈!看啊?”她摊开手,仿佛在说:“我可没漏掉一根蜡烛。”艾琳

    看上去很失望,不过双胞胎看上去倒轻松了些。

    大家都唱起生日歌来,我也跟着。加比的妈妈取出一把刀,刀上系

    着一个大大的蓝色蝴蝶结。加比开始切蛋糕——她切得很轻,没切到

    底。

    “切到底的话很晦气。”她点点头,告诉我们,好像知道关于蛋糕和

    运气的一切禁忌似的。

    “吃掉狒狒的耳朵会带来好运。”她一边告诉我,一边切下一片耳朵

    放在我的盘子里,“给你。”

    香草味的巧克力蛋糕令人开心,我还得到了一块幸运耳朵,尝起来

    都是快乐的味道。其实快乐并不真的是一种味道,但我觉得它就是。我

    又去取了一块蛋糕,这可真是稀奇事。我从没有过这么好的胃口。但我

    特别开心,刚才笑得跑得太累了,保持热情也很费精神,搞得我都饿了。

    加比的妈妈在后院放起音乐来。她轻按了一下开关,一串串彩灯在

    黑夜里一下子都活了过来。天很冷,我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充满

    魔力的薄雾在夜空中渐渐消散。一切看起来都更有生机、气氛火爆。大

    家都开始往外走。室内的派对开始安静下来,但喧嚣的活力依然挥之不

    去。我真想永远活在这里。

    人群自发聚拢成一个个小圈子,四处乱逛,或坐或站。我不敢确定

    自己要加入哪一边。加比这时候一屁股坐到我旁边,手里握着一把棒棒

    糖。我向她凑过去,她给了我一只,我抽出了粉色的娃娃软糖。

    “嗯,我喜欢。”她对我的选择表示满意。

    “我也是啊。”我说完这话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接道,“今天的派

    对挺开心的。”“很酷。”她说着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你能来我特开

    心。说实话,我本以为你不想来的。”

    “为什么?”

    “你得知道,我邀请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可惊讶了。”

    “我不,我是说,我不是,不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我觉得,你大概是不想来吧,你兴许并不是真的想和我做朋

    友。”那一刻她的声音又轻又柔,甚至有些不自信。

    “噢,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惊讶极了,真的。我完全不知

    道她怎么会这么想。为了让她感觉好些,我开始为自己辩解。

    “那只是,我想,嗯……”我磕磕绊绊地挤出几个字,组织语言变得

    困难无比,“只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我是指,真心朋友。

    你、艾琳、双胞胎、丹,还有……利亚姆……”我念他名字的时候声音

    就低了下去,“我很久没有遇到过你们这么赞的人了……也许以后也不

    会有人比你们更赞了。”我焦躁地走来走去,说这种话真是不习惯:“我当然喜欢你,我是

    说,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你那么友好,又那么自信。我刚刚还在想你

    一定还有好多其他人想请。”

    加比一时没有说话。我们都能看见彼此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盘旋,像银色的云。

    “你得知道。”她看起来已经想好了,“我能表现得很自信,我可以

    故意‘吵吵嚷嚷’。我还会一直喜欢狒狒,这看起来就与众不同。可其实

    我不是真得那么吵闹,那么自信。我其实也很害羞,只是我把它藏了起

    来。”

    我糊涂了。这是真的吗?我从没想到加比会是这样的。我应该说些

    什么安慰她吗?我张开嘴,总觉得是要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继续说着:“你大概会以为我疯了,也许我就是疯了。”她半带抱

    歉地笑了笑,听起来确是紧张的。“但我以为我只要一直吵吵嚷嚷,扮

    蠢,制造笑料,没心没肺的,别人就会喜欢我了。”

    我“噢”了一声,仿佛被扼住喉咙似的。我赶紧止住自己,不再发出

    怪声。真尴尬啊。

    “我觉得自己其实不是那样的。你看到那些照片了,我总是转学,从没有哪段友谊维持得超过一年。今年年底,爸爸的合同一结束,我大

    概又要走了,然后把这一切都再操练一遍——装作自信,找个圈子融入

    进去,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每到一处我都得

    重新开始。我自信是因为它有用,但我其实一直期望我不用勉强自

    信。”

    现在我倒好奇了,我真有个问题想问:“那么,你觉得你在什么地

    方最像自己呢?”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大概是在我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

    时候。”她说,“我有许多旧玩具,不管住到什么地方我都带着。一要搬

    家我就把它们装在背包里;到了新家第一件事就是拆包。收拾齐全后,我就静静地坐在那,和我的玩具一起。”

    我们依然躺在草地上。我能感到一股寒意渐渐爬上全身。天空越来

    越近,星星越来越大。

    加比还在说话,但她的声音安静多了,平时饱满的活力也不见

    了。“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她指指我的助听器,“你要是不戴

    这个,就听不到我发出的噪音。我那些花不掉的精力,时不时的吵吵嚷

    嚷和故意做的一切影响不了你。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抱歉,不是说你

    不好。”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但我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真的。她

    接着说:“你与众不同,我也与众不同——也许我们注定是一对儿。”

    “也许。”大声说出这个普普通通的词竟能让人觉得这么好,我十分

    惊喜,“也许我们就是的。”那一刻,加比和我仿佛孑然存活在世界上,却并不孤独,因为在天空下,我们还有彼此。

    这一刻终是结束了。她坐起身子,咯咯笑道:“啊,这太尴尬

    了。”她的活力又回来了。“我之前从没对别人说这些事。你是不是要以

    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奇葩了?”

    “不。”我说着,“当然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怎么会觉得她是个

    奇葩?我自己就是最奇怪的那个,非常奇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却

    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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