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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1361
撒哈拉的故事.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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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754KB,139页)。

     撒哈拉的故事是作家三毛写的短篇散文集,包含了十二篇作品,从沙漠中的饭店开始,每一篇都是作者以沙漠为背景写下的故事,三毛的文笔十分的动人。

    撒哈拉的故事内容简介

    三毛作品中最脍炙人口的《撒哈拉的故事》,由12篇精彩动人的散文结合而成,其中《沙漠中的饭店》,是三毛适应荒凉单调的沙漠生活后,重新拾笔的第一篇文字,自此之后,三毛便写出一系列以沙漠为背景的故事,倾倒了全世界的中文读者。

    撒哈拉的故事作者简介

    三毛(1943-1991),台湾作家。1943年3月26日出生于重庆,浙江省定海县人。本名为陈惠平,1946年改名陈平,笔名“三毛”。1964年入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系,肄业后曾留学欧洲,婚后定居西属撒哈拉沙漠加那利岛并以当地的生活为背景,写出一连串情感真挚的作品。1981年回到台湾,在中国文化大学任教,1984年辞去教职,专职从事写作和演讲。1991年1月4日自杀而死,终年48岁。三毛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平生著作、译作十分丰富,其中《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哭泣的骆驼》《我的宝贝》《闹学记》《滚滚红尘》等散文、小说、剧本更是脍炙人口,在全球华人社会广为流传,在中国大陆风靡一时,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撒哈拉的故事小说目录

    一 妈妈的一封信(代序)

    二 回乡小笺(四版代序)

    三 沙漠中的饭店

    四 结婚记

    五 悬壶济世

    六 娃娃新娘

    七 荒山之夜

    八 沙漠观浴记

    九 爱的寻求

    十 芳邻

    十一 素人渔夫

    十二 死果

    十三 天梯

    十四 白手成家

    三毛一生大事记

    撒哈拉的故事截图

    目录

    Content

    前言

    第一章 回乡小笺(四版代序)

    第二章 沙漠中的饭店

    第三章 结婚记

    第四章 悬壶济世

    第五章 娃娃新娘

    第六章 沙漠观浴记

    第七章 白手成家前言

    撒哈拉的故事 (作者:三毛)

    妈妈的一封信(代序)

    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

    一天安静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

    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

    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

    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

    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

    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明知道这是何等

    崎岖艰苦的道路,但是为了你的志趣和新生活的尝试,我们忍住了眼

    泪,答应下来。孩子,你可知道父母的心里是如何的矛盾,如何的心

    酸!这一时期,我差不多常常跑邮局,恨不得把你喜爱的食物或点缀布

    置的小玩意儿,统统寄上,借着那些小小的礼物,也寄上我们无限的爱

    和想念。有一天,你告诉我们,已拥有了梦中的白马王子,我们万分喜

    悦接纳了我们淳厚的半子——荷西。你孤单的生活将告一段落,从此有

    人陪伴你,携手共度人生漫漫的岁月。重重的叮咛,深深的祝福,难表

    父母的心声。我的女儿,愿你幸福快乐,直到永永远远。

    在你完全适应荒凉单调的沙漠婚姻生活后,你很想动动久已搁起的

    笔杆,希望哪一位副刊的主编先生能慧眼识英雄(小猫也),提拔一下,让你乐一乐,以后才有信心再写。我每晚祈祷求神拭一拭那位主编的眼

    睛,能使他看中我们三毛的文章,真的,那天早晨在联副上看到你第一

    篇文章《中国饭店》(《沙漠中的饭店》),我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起

    来,争阅你的故事,大家都非常高兴。家中没有香槟,只好买豆浆代替

    庆祝,心中十分感激那位主编先生。(后来才知道是平鑫涛先生,大概

    是受了上帝的催眠。)从此你打开了写作之门,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

    比一篇生动。你把我们每一个读者都引进了你的生活,你的故事好像就

    发生在我们身边左右,有笑也有泪。自读完了你的《白手成家》后,我

    泪流满面,心如绞痛,孩子,你从来都没有告诉父母,你所受的苦难和

    物质上的缺乏,体力上的透支,影响你的健康,你时时都在病中。你把

    这个僻远荒凉、简陋的小屋,布置成你们的王国(都是废物利用),我十

    分相信,你确有此能耐。那时,许多爱护你的前辈,关怀你的友好,最可爱的是一些年轻的热爱你的读者朋友们,电话、信件纷纷而来,使人

    十分感动。在《白手成家》刊出后,进入最高潮,任何地方都能听到谈

    论三毛何许人也,我们以你为荣,也分享了你的快乐,这是你给父母一

    生中最大的安慰。(是你牺牲多少夜晚及日常生活中的辛酸换取的代

    价。虽然你在写作上刚刚起步,但在给我们父母的感受上却是永恒。

    我的女儿,在逝去的岁月中,虽有太多的坎坷,但我们已用尽爱的

    金线,一针一针经纬地织补起来,希望父母的巧手神工能织得像当初上

    帝赐给你的一样,天衣无缝,重度你快乐健康的人生。孩子,请接受父

    母的祝福和祈祷,愿主赐恩。

    你车祸的消息,一直等你出院后,你姐姐才告诉我们(瞒得好紧)。

    当时我脑中一片茫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泪含满眶,默默无语,心碎片片,千水万山,无法亲临照顾。孩子,你怕我们伤心难受,教姐

    姐慢慢再讲,这是你的孝心,但你可想到,我们知道了一样地神伤,担

    忧焦急,一直到收到你的录音带与照片后,仍未能释然。看到你消瘦无

    力的样子,更耿耿于怀;每次午夜梦回,你可曾听到母亲依依的呼唤?天

    涯海角,不论离我们有多么遥远,我们的心灵总是彼此相通。尤其是你

    父亲,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凭依。前一阵他患眼疾,视力衰退,你每信都

    殷殷问候,思亲之情,隐于字间,读后常使我们泫然泪下,思念更深。

    最近虽然你没有提及任何不妥,但在家信中常感觉到你又在病中。

    撒哈拉的一段生活,使你亏损太多,等荷西找到了新的工作,安顿

    好家,快快地回来吧,让我们好好地看看久别的女儿,是否依旧神采飘

    逸。

    夜已很深,春天的夜晚仍有寒意,请为父母多披上一件外衣,珍重

    复珍重。千言万言,难诉尽母亲的心语。我的女儿,愿你快乐健康!顺

    祝平安

    母示

    一九七六年四月一日午夜第一章 回乡小笺(四版代序)

    各位朋友:

    回到台北来已经二十多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收到无数过去与

    我通信的读者、我教过的学生、以及许许多多新朋友的来信与电话,我

    也在台北街头看见自己的新书挤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书刊里向我扮着顽

    皮的鬼脸。

    每当我收到由各方面转来的你们的来信时,我在这一封封诚意的信

    里,才看出了我自己的形象,才知道三毛有这么多不相识的朋友在鼓励

    着她。

    我多么希望每一封信都细细的回答你们,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写信

    给我的人,在提笔时,也费了番心思和时间来表示对我的关怀。

    我怎么能够看见你们诚意的来信,知道你们一定在等着我的回音,而那一封封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

    请无数写信给我的朋友了解我,三毛不是一个没有感情也没有礼貌

    的人。

    离开家国那么久了,台北的亲情友情,整整的占据了我,我尽力愿

    意把我自己的时间,分给每一个关怀我的朋友,可惜的是,我一天也只

    能捉住二十四小时。

    生活突然的忙碌热闹,使我精神上兴奋而紧张,体力上透支再透

    支,而内心的宁静却已因为这些感人的真情流露起了很大的波澜。

    虽然我努力在告诉自己,我要完完全全享受我在祖国的假期,游山

    玩水,与父母亲闲话家常。事实上,我每日的生活,已成了时间的奴

    隶,我日日夜夜的追赶着它,而仿佛永远不能在这件事上得到释放。

    过去长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成了一个极度享受孤独的悠闲乡下

    人,而今赶场似的吃饭和约会,对我来说,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昏头转向,意乱情迷。 每日对着山珍海味,食不下咽,一个吃惯了白薯饼的三毛,对着亲

    友感情的无数大菜,感动之余,恨不能拿一个大盒子装回北非去,也好

    在下半年不再开伙。我多么遗憾这些美味的东西要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全

    部吃下去啊!

    在这种走马灯的日子里,我一方面极感动朋友对我的爱护;另一方

    面,我却不能一一答应来信及电话中要求与我单独见面的朋友的盛意。

    我恨不能将我的时间,分成每一个如稿纸似的小格子,像写稿一

    样,在每一格里填上一个朋友的名字、时间、和见面的地点。在我,写

    两三千字是易,而要分别见到那么多朋友,却是力不从心的憾事啊!

    我真愿意爱护我的朋友,了解我现在的情况,请不要认为我们不能

    见面就是一件可惜的事,因为文学的本身,对每一个读者,在看的时

    候,已成了每一个人再创造出来的东西,实体的三毛,不过是一个如她

    一再强调的小人物,看了她你们不但要失望,连她自己看了她的故事,再去照顾镜子,一样也感到不真实。

    因此我很愿意对我的朋友们说,当我的文章刊出来时,我们就是在

    默默的交谈了。

    在台北亲友的聚会里,常常会遇到许多我过去不认识的人,他们对

    我刚出的书——《撒哈拉的故事》里的每一篇,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

    事,甚而每一句话,都好似背通过了似的熟悉。

    这种情形,令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惊讶、木讷,再而更觉得惭愧而

    不知所措。

    我所能说的,也许只是一句普通的谢谢,但是这份关怀,却成了我

    日后努力写作下去的力量。

    我一向没有耐性,尤其讨厌把自己钉在书桌前爬格子,但是当我回

    国第一天,我听到居然有许多学校的同学,整班整班的在预约我的新书

    时,我的心一样受到了感动。许多人对我谈起《撒哈拉的故事》,更令

    我惊讶的是,我过去只期待着大人看我的书,没想到,竟也有小学生,托了我的侄儿和外甥们,要请他们带着,来拜望这个沙漠里的姑姑。

    我多么为这一个发现而骄傲欢喜,我真愿意我也做一个小朋友的三毛,因为《圣经》上一再的说——你们要像小孩子,才能进天国,因

    为天堂是他们的。

    亲爱的小读者,我是多么的看重你们,但愿三毛的书,能够在沉重

    的课业之外,带给你们片刻轻松的时光。

    如果朋友们还没有厌倦了这个如我一样的小人物三毛,我愿意不断

    的做一个说故事的人。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学问,但是,我愿意在将来的日子里,仍做不断的努力,以我的手,写我的口,以我

    的口,表达我的心声。

    也许有时候我会沉寂一阵,不再出稿,请不要以为我是懒散了,更

    不要以为三毛已经鸿飞无痕,不计东西。如果我突然停顿了,那只表示

    我在培养自己、沉淀自己;在告诉自己:写,是重要,而有时搁笔不

    写,却是更重要。

    目前我仍有写作的兴趣和材料,我因此仍要继续我过去已经开始了

    的长跑,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当三毛一本一本的新书出版时,使爱护我

    的读者看见我默默的努力。

    我的书在短短的一个半月之内,已经出了第四版了,我要感谢读者

    对我的支持和鼓励。在我,写作的本身,并不是为了第三者,更不是为

    了成名。但是,因为读者热烈的反应,使我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家庭主

    妇,认知了今后要再努力去奔跑的路,这是我一生里要感谢你们的啊!

    下个月,我为了对家庭及对丈夫的责任,不得不再度告别我的家,我的国,回到千山万水外的北非去。我是多么的不舍,也多么的不安,不能给每一个爱护我的朋友充足的时间,来聚一聚,谈一谈。

    我的朋友,我们原来并不相识,而今也不会相逢,但是人生相识何

    必相逢,而相逢又何必相识。

    在台北,我不觉得离你们近,在非洲我也不觉得离你们远,只要彼

    此相知欣赏,天涯真是如比邻啊!

    我再谢谢你们的关爱,请不要忘记,三毛虽然是个小人物,却有一

    颗宽阔的心,在她的心里,安得下世界上每一个她所爱的人。 给我生命,养我长大,不变的爱护着我的双亲,他们给了我一个永

    远欢迎我的家,在这个避风港里,我完全的释放自己,尽情的享受我在

    外得不着的温暖和情爱。

    感谢上帝,给了我永恒的信仰,她迎我平安的归来,又要带着我一

    路飞到北非我丈夫的身边去。我何其有幸,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上,一

    样都不缺乏。

    我虽然常握着我生命小船的舵,但是在黑暗里,替我挂上了那颗在

    静静闪烁的指路星,却是我的神。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我心

    的深处,没有惧怕,没有悲哀,有的只是一丝别离的怅然。

    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我就能学习着去爱每一个人,每一个世

    上的一草一木一沙。

    谢谢你们,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祝

    平安喜乐

    三毛上第二章 沙漠中的饭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个外国人。这样来称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

    的味道,但是因为语文和风俗在各国之间确有大不相同之处,我们的婚

    姻生活也实在有许多无法共通的地方。

    当初决定下嫁给荷西时,我明白的告诉他,我们不但国籍不同,个

    性也不相同,将来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于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

    性情不好,心地却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还是要结

    婚。于是我们认识七年之后终于结婚了。

    我不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但是我极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的人

    格和内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强调,婚后我还是我行我素,要

    不然不结婚。荷西当时对我说: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个

    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好,大丈夫的论调,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

    太太,语文将就他。可怜的外国人,人和入这两个字教了他那么多

    遍,他还是分不清,我只有讲他的话,这件事总算放他一马了。(但是

    将来孩子来了,打死也要学中文,这点他相当赞成。)

    闲话不说,做家庭主妇,第一便是下厨房。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

    恨,但对煮菜却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

    来,我很欣赏这种艺术。

    母亲在台湾,知道我婚姻后因为荷西工作的关系,要到大荒漠地区

    的非洲去,十二分的心痛,但是因为钱是荷西赚,我只有跟了饭票走,毫无选择的余地。婚后开厨不久,我们吃的全部是西菜。后来家中航空

    包裹飞来接济,我收到大批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珍贵

    食品,我乐得爱不释手,加上欧洲女友寄来罐头酱油,我的家庭中国

    饭店马上开张,可惜食客只有一个不付钱的。(后来上门来要吃的朋友

    可是排长龙啊!)

    其实母亲寄来的东西,要开中国饭店实在是不够,好在荷西没有

    去过台湾,他看看我这个大厨神气活现,对我也生起信心来了。

    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啦!白白被他爱了那么多年,回来只知道叫开饭,对太太却是正

    眼也不瞧一下,我这黄脸婆倒是做得放心。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什么东西?中国细面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

    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么嘛?再给我一点,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

    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

    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

    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札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

    卖了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

    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不

    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

    是什么东西做的。有时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里有点悲伤。

    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再洒上绞

    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来一向是饿的,咬了一大口粉丝,什么东西?

    好像是白色的毛线,又好像是塑胶的?都不是,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

    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尔

    一笑,口里说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个菜可卖个好

    价钱,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龙加工白线。第三次吃粉丝,是夹在东

    北人的合子饼内与菠菜和肉绞得很碎当饼馅。他说:这个小饼里面

    你放了沙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

    点。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

    要去信谢谢妈妈。我大乐,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

    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

    子不通,睡觉时要用毛毯,我一时里忘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

    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上,手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头,哗,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发现了,赶快去抢,口里叫着:这

    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药。他早塞了一

    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响了。怪甜

    的,是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喉片,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肉做

    的喉片?我是白痴?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们吃,从

    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包括回

    教徒在内。(我没再给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

    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着赚吃饭的钱,实在

    没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包饭,里

    面放些唯他肉松。荷西这一下拒吃了。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写纸?我慢慢问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饭卷。张开口来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反面

    复写纸卷的,不会染到口里去。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

    胡说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虚虚实实,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

    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我的先生相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

    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面部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

    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来,大

    叫: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中国东

    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荷西

    下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

    马铃薯也炸了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胃口,切一块就

    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时

    也温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听唬一下跳起来。吃得不好?

    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

    寄来的菜好。好啦,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

    次'雨'?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加你

    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里去。不

    是?完了,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的,你听

    我讲,大老板说,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

    请,他在等你请他吃中国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

    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请上司吃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

    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扬中国人的所谓骨气,又讲

    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只好梗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

    吗?他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见过世面

    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国人。好,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吃饭,没问

    题,笋会长出来的。荷西含情脉脉的望了我一眼,婚后他第一次如情

    人一样的望着我,使我受宠若惊,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着,布置了有蜡炬的桌

    子,桌上铺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

    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

    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老板夫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果公共

    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份子。我眼睛一

    亮。这全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这个'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

    洗碗,一面问他:什么笋?今天晚上做的笋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什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

    板——?我没有骗他,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

    他自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

    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

    拍了一下他的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第三章 结婚记

    一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那天的气候

    非常寒冷,我将自己由眼睛以下都盖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

    包屑喂麻雀。荷西穿了一件旧的厚夹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书。

    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摩洛哥吗?你不是去

    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

    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

    事。

    你呢?我问他。

    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段落了。他

    将手举起来放在颈子后面。

    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

    我相信荷西,他过去说出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

    后就有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八月赶得回来吗?

    我将大衣从鼻子上拉下来,很兴奋的看着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工作?口气非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当然是想参加

    的,只怕八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做。真想又

    捉鱼又吃熊掌。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

    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

    在一起?

    荷西一向很少抱怨我的,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

    撒到远处去,被他一大声说话,麻雀都吓飞了。你真的坚持要去沙

    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好。他负气的说

    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但真有事情他

    就决不讲话。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工作,(就

    正对着撒哈拉沙漠去找事。)他卷卷行李,却比我先到非洲去了。

    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

    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

    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

    么?信虽然很平实,但是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上,回来就决定了。

    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退掉马德里的房子,也到西

    属撒哈拉沙漠里来了。当晚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里,我住在小

    镇阿雍,两地相隔来回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来看我。

    好,现在可以结婚了。他很高兴,容光焕发。现在不行,给我

    三个月的时间,我各处去看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结婚。我当时正在

    找机会由沙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里的居民)带我一路经过大漠到西非

    去。

    这个我答应你,但总得去法院问问手续,你又加上要入籍的问

    题。我们讲好婚后我两个国籍。

    于是我们一同去当地法院问问怎么结婚。秘书是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西班牙先生,他说:要结婚吗?唉,我们还没办过,你们晓得此地沙哈

    拉威结婚是他们自己风俗。我来翻翻法律书看——他一面看书又一面

    说:公证结婚,啊,在这里——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

    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姐的文件要由台湾出,再由中国驻葡

    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

    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然后再送马德里

    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我生平最不喜欢填表格办手续,听秘书先生那么一念,先就烦起来了,轻轻的对荷西说:你看,手续

    太多了,那么烦,我们还要结婚吗?

    要。你现在不要说话嘛!他很紧张,接着他问秘书先生:请问大

    概多久我们可以结婚?

    咦,要问你们自己啊!文件齐了就可公告,两个地方公告就得一个

    月,另外文件寄来寄去嘛——我看三个月可以了。秘书慢吞吞的将书

    合起来。

    荷西一听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的对秘书先生说:请您

    帮忙,不能快些么?我想越快结婚越好,我们不能等——。

    这时秘书先生将书往架子上一放,一面飞快的瞄了我的腰部一眼。

    我很敏感,马上知道他误会荷西的话了,赶快说:秘书先生,我快慢

    都不要紧,有问题的是他。一讲完发觉这话更不伦不类,赶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对秘书先生说:谢谢,谢谢,我们这

    就去办,再见,再见。讲完了,拉着我飞云似的奔下法院三楼,我一

    面跑一面咯咯笑个不停,到了法院外面我们才停住不跑了。

    什么我有问题,你讲什么嘛!难道我怀孕了。荷西气得大叫。我笑

    得不能回答他。

    二

    三个月很快的过去了。荷西在这段时间内努力赚钱,同时动手做家

    具,另外将他的东西每天搬一些来我的住处。我则背了背包和相机,跑

    了许多游牧民族的帐篷,看了许多不同而多彩的奇异风俗,写下了笔

    记,整理了幻灯片,也交了许多沙哈拉威朋友,甚至开始学阿拉伯文。

    日子过得有收获而愉快。 当然,我们最积极的是在申请一张张结婚需要的文件,这件事最烦

    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要发高烧。

    天热了,我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所以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

    天都要走一小时左右去镇上看信。来了三个月,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半都

    认识了,尤其是邮局和法院,因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热得像火烧似的令人受不了。秘书先生

    对我说:好,最后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场文件大战已结束了。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秘书笑眯眯的说。什么时候?我赶紧问

    他。

    明天下午六点钟。

    明天?你说明天?我口气好似不太相信,也不开心。秘书老先生有

    点生气,好似我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一样。他说::荷西当初不是说要

    快,要快?

    是的,谢谢你,明天我们来。我梦游似的走下楼,坐在楼下邮局

    的石阶上,望着沙漠发呆。

    这时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我赶快跑上去叫住

    他:穆罕默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

    天跟我结婚,叫他下了班来镇上。穆罕默德沙里抓抓头,奇怪的问

    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结婚吗?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机听了看着我,露出

    好怕的样子,将车子歪歪扭扭的开走了。我才发觉又讲错话了,他一定

    以为我等结婚等疯了。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进门一面问。

    是真的,走,我们去打电报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门去。对不

    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荷西

    的电报长得像写信。 我呢,用父亲的电报挂号,再写:明天结婚三毛。才几个字。我

    知道父母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

    是我这个浪子。我是很对不起他们的。喂,明天你穿什么?荷西问

    我。

    还不知道,随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请假,明天还得上班。荷西口气有点懊恼。去嘛,反正

    下午六点才结婚,你早下班一小时正好赶回来。我想当天结婚的人也

    可以去上班嘛。

    现在我们做什么,电报已经发了。他那天显得呆呆的。回去做

    家具,桌子还没钉好。我的窗帘也还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为什么

    好似有点失常。

    结婚前一晚还要做工吗?看情形他想提早庆祝,偷懒嘛。

    那你想做什么?我问他。

    想带你去看电影,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于是我们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

    巴》,算做跟单身的日子告别。

    三

    第二天荷西来敲门时我正在睡午觉,因为来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

    得很。已经五点半了。他进门就大叫:快起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口

    气兴奋得很,手中抱着一个大盒子。我光脚跳起来,赶快去抢盒子,一

    面叫着:一定是花。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真的。他有点失望我

    猜不中。

    我赶紧打开盒子,撕掉乱七八糟包着的废纸。哗!露出两个骷髅的

    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付骆驼的

    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的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的对着

    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将它放在书架上,口里啧啧赞叹:唉,真豪华,真豪华。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里

    搞来的?我问他。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付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

    欢。他很得意。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快点去换衣服,要来不及

    了。荷西看看表开始催我。

    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件深蓝的衬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蓝色的。我

    找了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

    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鞋,头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

    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

    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于是

    我们锁了门,就走进沙漠里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没有车,只好走路去。漫漫

    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着,四周

    寂寥得很,沙漠,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荷西说。我倒是想骑匹骆驼

    呼啸着奔到镇上去,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可惜得很。我感叹着不能

    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跳

    上来照相。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

    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

    似是个来看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

    仪式,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秘书先生穿了黑色

    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不给我擦一下脸

    上流下来的汗,就拉着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人,大

    家都笑眯眯的,望着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

    坐这儿,请坐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荷西的汗都流到

    胡子上了。

    我们坐定了,秘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

    有三点要遵守,现在我来念一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

    ——。

    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

    闷笑起来,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

    名字——三毛女士。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观礼的人都笑起

    来,请站起来。我慢慢的站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来。真噜

    苏,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

    下荷西叫他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

    张。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

    ——是。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我们两人都回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

    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静的站着,最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

    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

    当扇子扇。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

    的家长似的。突然有人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

    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

    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然后他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

    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着:法官,我的户口名簿!我要户口名

    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

    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主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着的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纸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

    动,沙漠里有新鲜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

    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着白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荷西说:本来说

    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一块蛋糕给我吃,一面替我补

    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我结婚的经过。 第四章 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

    说,实在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

    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

    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

    哈拉威女人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

    来讨药。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

    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

    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

    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

    住在小镇上不久,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

    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所以不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

    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决不看医生,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

    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

    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那时候开

    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

    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

    了。我的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

    忙一下,减轻她们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

    两得吗。同时我发觉,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

    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有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

    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

    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

    一个红色的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

    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

    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

    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很坚决的回答我。我只有连续

    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拖了三四天,一点也

    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回答也是:不行,不

    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

    吃的吗?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

    问:怎么用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

    的样子说:这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

    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

    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

    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

    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一点血,我替她涂

    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医好

    了。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摇

    头。

    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

    沙漠里来,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

    一下。生什么病?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

    见,很瘦,正在死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

    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很急的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

    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

    来。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

    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识,很可怜

    ——。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

    着溜出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

    深得像两个黑洞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

    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

    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

    一动问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她点点头。吃得不太好?我

    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等一下。我说着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

    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另外你煮羊汤给

    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自己

    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

    了:怎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

    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

    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

    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

    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

    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

    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

    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

    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

    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

    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

    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

    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

    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

    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了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

    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

    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

    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我

    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

    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

    了。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

    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

    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

    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

    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

    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

    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就行

    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

    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

    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

    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

    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

    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

    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

    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

    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

    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

    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来。我小声

    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得也感染

    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外一

    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

    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

    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

    去。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

    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

    在窗口向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

    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

    政府免费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

    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

    栏里多了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

    可爱的小羊。他跑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

    一跳,很气的问他: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

    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

    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

    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

    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衣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

    如何去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

    捉住了母羊,硬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

    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

    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

    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

    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

    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

    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

    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

    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

    治胃痛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

    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

    事,被我吓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

    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

    开列大沙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

    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

    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

    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

    啼笑皆非的望着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我看没有什么好假

    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补了几个人的

    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

    的。用什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

    不去露营。居然如此无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

    点,再小声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

    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

    油。我大叫起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

    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

    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第五章 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

    一幢大房子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

    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

    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个快乐的小女

    孩。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

    们沙哈拉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

    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

    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

    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

    说: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

    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

    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

    还太小吗?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

    时才八岁。我想那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

    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

    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

    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

    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姑卡,这

    次轮到你了。

    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傻子,你要

    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了,小

    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

    吗?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

    年,他介绍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

    卡未来的丈夫。我听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

    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事实

    了。

    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

    漠中没有钱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

    粉、糖、茶叶……等等来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

    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

    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

    中。不到一小时,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

    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

    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

    婚时一条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

    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

    色不外是黑、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

    上,姑卡用深蓝布包着自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

    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

    上刺鼻的香料,混着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

    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

    是怎么回事。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

    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

    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

    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

    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

    罕地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

    来。我将一只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

    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

    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

    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

    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

    回答我: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

    留一夜,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

    澡啊,难道结婚前也不洗澡的吗?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

    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

    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

    时鼓声响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

    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

    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我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

    吸烟。空气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

    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

    屋角坐着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披了一大块黑布,仰着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

    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

    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

    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着。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着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

    的歌,调子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着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

    人,只有在窗外看着这一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外,不过她们的

    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

    调子。我问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

    吧!我回去时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

    机谈话。我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

    啊?我赶紧求他带我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

    人里还有点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

    着喇叭在沙地上打转,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着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

    了骆驼,喇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

    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

    卡坐着的房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

    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

    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

    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

    闹剧如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

    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

    声叫: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着说:不要

    紧张,这是风俗,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

    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着气。等一下入洞房还

    得哭叫,你等着看好了,有趣得很。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

    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

    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茶和骆驼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

    去独自坐着。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着手呻吟。我一夜

    没睡实在是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

    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

    来,鼓声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着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

    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

    服,想到姑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

    等着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

    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着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

    几世纪,听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

    了。虽然风俗要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

    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着,眼眶开始润湿起来。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的对荷西

    说。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的

    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

    始呼叫起来,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

    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就大步走出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

    人去罕地家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

    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

    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

    啃。

    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

    下去了,我心里一抽,呆呆的望着她。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

    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着她

    十岁的脸。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

    轻拍着她的手背,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

    叭,音如三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着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

    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我跳了起

    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

    跑去预备。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我是个急性

    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

    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

    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来回两百四十多

    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饭。荷西正

    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

    发,又是个O型人,不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

    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路上沿着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

    了,要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着: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

    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

    开了车子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

    们?我问他。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皮的惨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

    经刮得有点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着,我们沿着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

    满辅碎石的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

    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好似是一片片绕着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

    那里,它是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着。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

    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

    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

    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

    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

    大。那是附近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

    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

    一样。它们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

    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

    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

    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要进去

    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

    对劲。

    迷信,那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

    堆了。太阳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再往前去

    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全

    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

    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

    继续开下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

    片地上还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

    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着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

    车停住,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

    泥,不是沙,我站了一下,想也想不通。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

    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跑,同时双手挥动着,叫

    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

    他大叫:小心,小心,停——

    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泥沼里

    去了,湿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

    的跌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

    样子,不知怎的,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

    的,但是眼前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

    尺左右好似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

    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着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

    的看着他,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

    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

    回车内去找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

    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

    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着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

    随便什么东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着,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公

    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着。前面是一片广

    大的泥沼,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

    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看太阳。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

    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

    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红眼睛,正要闭上

    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

    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着。我不能离开你。我

    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

    去叫人回来,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

    方,只有等天亮,天亮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必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着,但是我还

    是蹲在岸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

    身挂在石块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

    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

    弄模糊了。我的脑筋里疯狂的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着回不来救他

    的危险,还是陪着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

    在很远很远,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

    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着喇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

    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着双手乱叫乱跳。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

    车,上面装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着我,却不走过

    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

    赶快跑过去,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

    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

    接下气,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着。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着,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我们没有绳子。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

    人千里之外。

    你们有缠头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

    句。我明明看见车上绑木箱的是大粗麻绳。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

    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

    的上下打量着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

    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

    头,另外一个就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

    我惊得要昏了过去,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

    臂里像野兽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凑过来。

    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着:我

    杀了你们。

    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着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

    他大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

    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着抱着我的疯

    子,用尽全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

    踢,痛叫着蹲下去,当然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

    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我乘这

    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

    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

    样乱跑是逃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

    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任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

    还没到,我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着挡我,我用车好

    似自杀飞机一样去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

    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不掉,他们咬住我的

    车不放过我,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喘着气。 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藏着的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

    普车也跟上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

    点,有时又正面撞过来,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着我转,万

    一这样下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

    上来,我马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

    来个紧急转弯,也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

    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着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辆车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

    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着转找我,它

    没有想到我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

    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

    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

    亮,像一把水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

    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

    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

    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

    座,那块座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

    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座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

    车将车灯打开来,预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

    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

    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

    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沼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

    近,只有将车灯对着它照去。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

    头。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沼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

    字。但是荷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沼的

    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

    泥沼已经将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

    ——我慌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

    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

    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

    一场。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

    在车垫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

    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

    自己,在我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

    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

    不行了。

    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

    也丢在泥里,这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

    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

    神很悲哀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

    我再快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

    好结,再将一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

    泥沼的轮胎上去。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

    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

    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

    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

    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

    酒壶,这是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

    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

    对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

    的脚用我的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

    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

    我,口中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

    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你说什么,我

    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

    你被那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那,你为什么光身

    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

    了,也居然到这么久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了。夜已深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

    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要。我简短的回答

    他。你呢?我问他。我更要了。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第六章 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

    连忙去厨房拿了剪鱼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

    请你坐好,我说。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

    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

    头发,理发师、荷西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给我钱,我就

    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飞来飞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

    过。

    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

    好奇的站住脚再仔细看看,这个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

    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

    虚掩着的木门边,将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

    怪叫起来——啊……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

    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

    跑,便冲上来想抓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

    样赶我走。

    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这里可

    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

    澡,岂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

    路上气味很不好,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

    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

    的锈铁皮水桶外没有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

    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三四个

    榻榻米大,有几条铁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

    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

    衣。同时也将脱下的衣服挂在铁丝上。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

    罩,又去拉拉我的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现在

    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头面包一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

    了。它居然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

    人。我提着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

    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面露微笑,这些女

    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

    然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

    桶水又淋下来,我连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

    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

    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

    不见任何东西,等了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两步,好似踏着人的腿,我弯下身子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

    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面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滚着冒泡

    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

    些。

    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

    样高,地被蒸得发烫,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

    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我站着好了,谢谢!看看那一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下去。

    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

    下,身上就出现一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

    水,要刮得全身的脏都松了,才用水冲。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对我说,夏依

    麻意思是帐篷。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着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

    慢淹过我清洁的光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

    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刮。她好心的将石头给我。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还是看上去很

    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热气,我觉

    得心跳加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着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

    吐了似的。挪到湿湿的墙边去靠一下,才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

    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连忙用毛

    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

    自己发胖。平日女人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

    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有时髦些的,再给自己加上一付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了。

    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

    是那么胖大,实在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

    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掉,外面一间她

    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就坐在

    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颈子、脸上、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这个污水吸着乳汁。我呆看着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象,胃里

    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身跑出这个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

    拿衣服来穿。

    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的

    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着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块钱就是来看看?她张大了眼睛。不贵,很值得来。

    这儿是洗身体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说。洗里面?我不懂她说

    什么。 她做了一个掏肠子的手势,我大吃一惊。

    哪里洗,请告诉我。既吓又兴奋,衣服扣子也扣错了。在海

    边,你去看,在勃哈多海湾,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边住,洗

    七天。

    当天晚上我一面做饭一面对荷西说:她说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

    多海边。

    不要是你听错了?荷西也吓了一跳。

    没有错,她还做了手势,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从小镇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

    日可以来回了。勃哈多有个海湾我们是听说,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

    哈拉海岸几乎全是岩岸没有沙滩。车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一直

    到海都没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多海湾又费了一小时。

    看,那边下面。荷西说。

    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断岩边,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的流

    进一个半圆的海湾里,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

    人、小孩在走来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

    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我羡慕地叹息着,这简直是桃花源

    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们秘密的

    路径。荷西在悬崖上走了一段回来说。荷西把车内新的大麻绳拉出

    来,绑在车子的保险杠上,再将一块大石头堆在车轮边卡住,等绑牢

    了,就将绳子丢到崖下去。

    我来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在绳子上,你要踏稳脚下的石头,绳子只是稳住你的东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边听他解释,风吹得人发抖。

    怕吗?又问我。 很怕,相当怕。我老实说。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着来。

    荷西背着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脚吊下崖去,半途

    有双怪鸟绕着我打转,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结果注意力

    一分散,倒也不怎么怕就落到地面了。嘘!这边。荷西在一块大石头后

    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声,一看原来有三五个全裸的沙哈拉威女

    人在提海水。

    这些女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

    个罐子的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

    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时将罐子提在手里,水经过

    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远距离镜头,叫他装上去,他忘了拍照,看

    呆了。

    水流光了一个大罐子,旁边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继续去灌躺着

    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接着又再灌一大桶

    水,她开始尖叫起来,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们在石块后面看得

    心惊胆裂。

    这条皮带管终于拉出来了,又插进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内清洗,而这

    边这个已经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内灌水。

    据泉那个老板娘说,这样一天要洗内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

    毕,真是名副其实的春季大扫除,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

    水,也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不久,这个灌足水的女人蹒跚爬起来,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走

    来。

    她蹲在沙地上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泻了一堆,她

    马上退后几步,再泻,同时用手抓着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

    样一面泻,一面埋,泻了十几堆还没有停。 等这个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来,她当时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荷西跳上来捂我的嘴,可是

    已经太迟了。

    那个光身子女人一回头,看见石块后的我们,吓得脸都扭曲了,张

    着嘴,先逃了好几十步,才狂叫出来。

    我们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边帐篷里跑出许多人来,那个女人向我们一指,他们气势汹汹的往我们奔杀而来。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紧张,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

    头叫:拿好照相机要紧啊!

    我们逃到吊下来的绳子边,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

    事,一会儿就上悬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来。可怖的是,明明没有路的

    断崖,那些追的人没有用绳子,不知从哪条神秘的路上也冒出来了。

    我们推开卡住车轮的石块,绳子都来不及解,我才将自己丢进车

    内,车子就如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过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边的美丽凉鞋,又不敢再开

    车回去捡。突然听见荷西下班回来了,正在窗外跟一个沙哈拉威朋友说

    话。

    听说最近有个东方女人,到处看人洗澡,人家说你——那个沙哈

    拉威人试探的问荷西。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太太也从来没有去过勃哈多海湾。荷西正在

    回答他。

    我一听,天啊!这个呆子正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说。荷西一脸惊

    愕的表情。

    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

    洗澡,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

    荷西用手指着我,张大了口,我将他手一把打下去。那个沙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我以

    为……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

    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

    趣,你弄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着红了脸。等那个沙哈拉

    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

    爱的寻求

    邻近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里面

    卖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么一来,对我们这些远离小镇的居民来说实在方

    便了很多,我也不用再提着大包小包在烈日下走长路了。

    这个商店我一天大约要去四五次,有时一面烧菜,一面飞奔去店里

    买糖买面粉,在时间上总是十万火急,偏偏有时许多邻居买东西,再不

    然钱找不开,每去一趟总不能如我的意十秒钟就跑个来回,对我这种急

    性子人很不合适。买了一星期后,我对这个管店的年轻沙哈拉威人建

    议,不如来记帐吧,我每天夜里记下白天所买的东西,到了满一千块币

    左右就付清。这个年轻人说他要问他哥哥之后才能答复我,第二天他告

    诉我,他们欢迎我记帐,他们不会写字,所以送了我一本大簿子,由我

    单方面记下所欠积的东西。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沙仑认识了。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

    内晃一下。每一次我去店内结帐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

    帐,如果我跟他客气起来,他马上面红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

    也不坚持他核算帐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帐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

    责怪。这个店并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

    上,总是一个人悄悄的坐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

    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交上任何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帐,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

    仑手里拿着我的帐簿低头把玩着,那个神情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帐簿抽

    出来,对他说:好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着:葛罗太太——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的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

    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给我的太太。他低

    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无父无

    母,他哥哥一家对待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太太呢?在

    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渴望我问

    他。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

    下面抽出一张彩色的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

    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着欧

    洲服装。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

    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下面是一条

    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腿

    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

    分梳成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还用了一个

    发光塑胶皮的黑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

    香粉味一定更是精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着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朵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

    照片放回在柜台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他,也不昧着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

    没有女孩比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

    你去过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结了婚,她

    为什么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沙伊达

    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着地。多久了?我

    又问。

    一年多了。

    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着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他叹了一

    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拿地址来看

    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

    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

    说。

    哎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 她不在,她哥哥说她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的看着沙仑那张忠

    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突然想到沙漠里

    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多少?我轻

    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辩

    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

    运回撒哈拉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

    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

    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

    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

    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我--他情

    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

    里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

    着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

    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这时沙仑轻轻的

    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沙伊达,我的妻

    ——。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

    本不会念这封信,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

    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

    你——。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

    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着的热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

    文写自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

    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

    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

    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

    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

    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

    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

    办公室的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

    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

    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

    仑要高兴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是给我

    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猜不出,等荷西下

    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

    进屋,坐下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

    惯了,不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

    子,也不说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

    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扑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

    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

    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

    死,大叫: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

    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

    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个钱

    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沙仑倒是一点

    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来?他的眼

    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这个,送给你。沙

    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

    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这个沙仑太太

    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自从收到这

    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镇上的

    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

    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又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沙仑,你日日夜

    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

    伦次,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

    天的男人这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

    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

    到了严重的烫伤。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

    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

    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

    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

    日的他显得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

    我们家,他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

    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

    就不吃东西。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

    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

    给沙仑换药,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

    仑,室内一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

    棍子重重的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

    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

    着手,眼泪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

    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

    自救,谁能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

    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

    伊达的肉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

    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

    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

    药,对他说: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

    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

    门口,他突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

    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

    仑从来不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有一个沙仑哈米

    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

    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

    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

    了,一群一群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

    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的东西。我们两人看着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 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着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

    而潦倒的一群。事实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

    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

    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

    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

    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人连我帐篷的钉都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

    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

    沙漠里的财主,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

    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

    粪,我的长裙子上被罕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

    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

    了黄昏,还轮不到我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

    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

    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

    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

    就涌进来,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

    学到了充分利用我们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

    给我吹风机。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

    来要了还是又给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

    门,就被小孩子们围住,口里叫着: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

    一天我对房东的孩子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

    果再给你每天五块,我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

    的。 我想,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

    躺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十分惊人。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

    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

    说:拉布,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的冰箱里。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

    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

    我说过一句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

    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

    说:有什么人弄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

    的女人都用我的红药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

    极愉快。看见红药水有这样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气了。

    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为受

    到了文明的洗礼,他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每天到了吃饭的时

    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门。我爸爸要吃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

    的开张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

    脆买了一套送给他,叫他不许再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

    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着脸问他。我妈妈说那

    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

    你爸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

    似的缩成一团,我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

    事。

    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邻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

    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过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里住着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

    荷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

    材料,荷西做了三个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

    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我将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因此改进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的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

    乐。突然听起玻璃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

    的头顶上很清楚的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

    斜的屋顶当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没来得及上

    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断裂声,接着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

    玻璃如雨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山羊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窄小的家

    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将山羊打出门,望着破洞洞外的蓝天生

    气。

    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修补。这次做

    石棉瓦的怎样?我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

    了。荷西很苦恼,因为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过了不久,新的白

    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了一道半人高的墙,将邻

    居们的天台隔开。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子

    们,因为她们常常在天台上将我晒着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

    用了几天又会丢回在天台上,算做风吹落的。

    虽然新屋顶是塑胶板的,但是半年内山羊还是掉下来过四次。我们

    忍无可忍,就对邻居们讲,下次再捉到穿屋顶的羊,就杀来吃掉,绝对

    不还他们了,请他们关好自己的羊栏。

    邻居都是很聪明的人,我们大呼小叫,他们根本不置可否,抱着羊

    对我们眯着眼睛笑。

    飞羊落井的奇观虽然一再发生,但是荷西总不在家,从来没能体

    会这个景象是如何的动人。 有一个星期天黄昏,一群疯狂的山羊跳过围墙,一不小心,又上屋

    顶来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来了——。

    荷西丢下杂志冲出客厅,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超级大羊穿破塑胶

    板,重重的跌在荷西的头上,两个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来,一声不响,拉了一条绳子就把羊绑在柱子上,然后上天台去看看是谁家

    的混蛋放羊出来的。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好,明天杀来吃掉。荷西咬牙切齿的说。

    等我们下了天台,再去看羊,这只俘虏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头一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种出来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叶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净净。

    我又惊又怒又伤心,举起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重重的打了山羊

    一个大耳光,对荷西尖叫着:你看,你看——然后冲进浴室抱住一条

    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为沙漠里的生活泄气以至流

    泪。

    羊,当然没有杀掉。

    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的过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东家去要。没有,没

    有。房东的太太笑嘻嘻的说。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厨房。

    给你三根,我们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对我说,表情很生硬。

    你这盒火柴还是上星期我给你的,我一共给你五盒,你怎么忘

    了?我生起气来。

    对啊,现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你。她更不高兴了。

    你伤害了我的骄傲。我也学她们的口气对哈蒂耶说。 拿着三根火柴回来,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怀哲还可真不容易。

    我们住在这儿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

    工——我呢,成了代书、护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们训练出

    来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肤往往都是淡色的,脸孔都长得很好看,她

    们平日在族人面前一定蒙上脸,但是到我们家里来就将面纱拿掉。

    其中有一个蜜娜,长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欢我,更喜欢荷西,只有荷西在家,她就会打扮得很清洁的来我们家坐着。后来她发觉坐在

    我们家没有什么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来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我们正在吃饭,我问

    她:你找荷西什么事?她说:我们家的门坏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听,放下叉子就想站起来。

    不许去,继续吃饭。我将我盘子里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

    一大盘。

    这儿的人可以娶四个太太,我可不喜欢四个女人一起来分荷西的薪

    水袋。

    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当她是海市蜃楼。我厉声说。这个美丽的海市蜃

    楼有一天终于结婚了,我很高兴,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我们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给

    了。所以我们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

    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算好天台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

    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买淡水。水,在这里是很珍贵

    的。上星期日我们为了参加镇上举行的骆驼赛跑大会,从几百里路扎

    营旅行的大漠里赶回家来。

    那天刮着大风沙,我回家来时全身都是灰沙,难看极了。进了家

    门,我冲到浴室去冲凉,希望参加骑骆驼时样子清洁一点,因为西班牙

    电视公司的驻沙漠记者答应替我拍进新闻片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时,水不来了,我赶快叫荷西上天台去看水桶。

    是空的,没有水。荷西说。

    不可能嘛!我们这两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没用过。我不禁紧张起

    来。

    包了一块大毛巾,我光脚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场恶梦似的空着。再

    一看邻居的天台,晒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

    吃掉了。

    我将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赛骆驼了。

    那个下午,所有会疯会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骆驼背上飞奔赛跑,壮

    观极了,只有我站在大太阳下看别人。这些骑士跑过我身旁时,还要笑

    我:胆小鬼啊!胆小鬼啊!

    我怎么能告诉人家,我不能骑骆驼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

    但会发痒,还会冒肥皂泡泡。

    这些邻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很会思想。但是姑卡有一个毛病,她想出来的事情跟我们不大一样。也

    就是说她对是非的判断往往令我惊奇不已。

    有个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国家旅馆里参加一个酒会。我烫好

    了许久不穿的黑色晚礼服,又把几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贵些的项链拿出来

    放好。

    酒会是几点?荷西问。

    八点钟。我看看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环都穿好弄好了,预备去穿鞋时,我发觉平日一向在

    架子上放着的纹皮高跟鞋不见了,问问荷西,他说没有拿过。

    你随便穿一双不就行了。荷西最不喜欢等人。我看着架子上一大

    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凉鞋、布鞋、长筒靴子——没有一双可

    以配黑色的长礼服,心里真是急起来,再一看,咦!什么鬼东西,它什

    么时候跑来的?这是什么? 架子上静静的放着一双黑黑脏脏的尖头沙漠鞋,我一看就认出来是

    姑卡的鞋子。

    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会在哪里?

    我连忙跑到姑卡家去,将她一把抓起来,凶凶的问她:我的鞋呢?

    我的鞋呢?你为什么偷走?

    又大声喝叱她:快找出来还我,你这个混蛋!这个姑卡慢吞吞的去

    找,厨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门背后——都找遍了,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现在没有。她很平静的回答我。明天再来

    找你算帐。我咬牙切齿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会,我只有换了件棉

    布的白衣服,一双凉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们珠光宝气的气氛里,不相

    称极了。坏心眼的荷西的同事还故意称赞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

    像个牧羊女一样,只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来还我,已经被弄得不像样了。

    我瞪了她一眼,将鞋子一把抢过来。

    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姑卡的脸也胀红了,气得不

    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她又

    接着说。

    我听见她这荒谬透顶的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

    姑卡,你应该去住疯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阳穴。什么院?她听不

    懂。

    听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你们不感兴趣不来借

    的东西吗?

    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我听了激动

    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说: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

    是——。

    等我关上了门,我还听见姑卡在街上对另外一个女人大声说:你

    看,你看,她伤害了我的骄傲。

    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

    的滋味了。

    素人渔夫

    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的计算清

    楚,写在一张清洁的白纸上,等他回来。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

    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们一共赚进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帐,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

    受沙漠的苦日子也还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的提议。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的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

    事实在很少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

    虾,甜点要冰淇淋蛋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

    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的对荷西

    说。

    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

    地方色彩,灯光很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

    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烫得笔挺,若有若无的音乐像溪水似的流

    泻着。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

    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着一大排炸

    明虾,杯子里是深红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着这个大菜感动的叹息起来。

    好喜欢,以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

    样。

    长久的沙漠生活,只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

    享受,都附带的使心灵得到无限的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

    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的散步回家,那天晚上

    我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

    白面包,一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

    点。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今天怎么搞的?他

    莫名其妙的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帐单递给他。

    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

    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是。我点点头。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帐——'蕃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

    十一个,猪肉半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一面又

    喃喃自语。

    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

    高,人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

    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

    子,表情有若舞台剧。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

    吃饭啦,拍照啦,长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

    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

    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

    的宣布。

    这个可怜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

    没有,书报杂志收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影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

    饭,想散个步嘛,整天刮着狂风沙。

    这儿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

    架,单身汉自杀经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

    懂得生活的艺术,苦日子也熬下来了,过得还算不太坏。

    我静听着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荷西苦笑了一

    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

    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这一千多里长的海岸线

    去看看。

    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去捉鱼呀,捉

    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的劲一向是

    很大的,说到玩,决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

    岸,夜间扎营住在崖上。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

    岩石上露出附着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

    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

    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菜,再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漂流木

    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纸板上又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

    有人来过,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付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

    下海去射大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

    小脸盆那么大的红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

    他们暂时关在里面。海带我扎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他

    说,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

    的装了一口袋,我把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就这样爬上崖去。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

    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你不做

    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

    以后的几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

    斤牛肉,五棵大白菜,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

    子,五个大水桶,六付手套,再买了一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的

    开了几辆车,沿着海岸线上下乱跑,夜间露营,吃烤肉,谈天说地,玩

    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的被淡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

    用了,就去抽一张,帐,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

    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又没有

    了,真快!我抱着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

    销。荷西不解的抓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下星期干脆捉鱼来

    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我跳起来拍

    了一下荷西的头。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好,卖鱼,下星期卖鱼。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

    了,杖着艺高胆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

    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飞来飞去,偶尔发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臂,仰起头来给风吹着,保持着这个姿

    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

    了。

    你呢?他又问我。

    我在想,我正疯狂的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这

    高原上散步,四周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着我的乱发,他正热烈的

    注视着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叹着。

    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着自己,满意的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猜对了。好,现在开

    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劲起来: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

    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的说。

    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条鱼,就丢去浅水

    边,我赶快上去捡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收拾干净

    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

    的。

    荷西在水里一浮一沉,不断的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

    很整齐的排在口袋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

    过了很久,荷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着眼睛,躺在石块上,脸苍白的。

    几条了?他问。

    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

    鱼是荤的,三毛。

    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

    画画,他们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

    错!

    你花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虽然不感兴趣。

    休息够了,我们分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吊上崖去,放

    进车厢里,上面用小冰箱里的碎冰铺上。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

    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上几次好玩,人也累得不

    得了。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

    鱼,拜托啦!太累了啊!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喂,喂,嘘

    ——。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的叫。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的问他。后门?你干嘛要走后

    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

    伸头看,我干脆一溜烟逃回外面车上去。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

    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我们有新

    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是装出来

    的。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

    来,好似我们侮辱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

    凌人的说。

    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

    不起我们,我们别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多少钱一斤

    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

    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这个帐,一过

    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帐房收钱。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我们拿着第

    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我的裤

    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楼上房间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

    光是绿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

    来,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等了快二十

    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

    西的脸,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

    的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

    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

    部卖给她了。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

    去打荷西,他知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

    把鱼全部丢掉,只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

    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

    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

    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

    我们卖鱼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

    店借了一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

    斤。

    车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箱,热闹得很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

    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

    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坐了一会儿,荷西

    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卖业余的东西

    过日子嘛!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

    在吹风吗!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着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哦,卖新鲜好鱼哦!七十五块一斤哦——呀哦——鱼啊!他居然还自做主张涨

    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

    是小意思,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帐,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

    嘻嘻的走得好远去了。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

    厨房烧了一锅水,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清早辛苦到现

    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帮帮的。

    我只有再换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

    ——国家旅馆的餐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的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

    便宜的菜吃,听见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吃饭,我们三个一起吃。他自说自话的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里不常有。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

    说:生菜沙拉,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

    我们这桌,看见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

    张大了嘴,好似看见了两个疯子。

    付帐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

    的收入付掉,只找回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

    还是七十五块一公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

    在床上对我说:幸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帐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

    够惨了,汽油钱都要赔进去,更别说那个辛苦了。你说帐——那张收

    帐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

    裤,伸手进口袋去一摸——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我坐在浴室门

    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死 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

    月亮,因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

    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

    做黑那的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

    在这个节日里必然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

    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

    荷西跟我整夜都在看书。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

    来的过期西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利·

    卓别林的默片——《小城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

    个令人满足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沙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

    袋去装切好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

    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

    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

    辆脚踏车丢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

    近转圈子玩,等到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

    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

    男女老幼都挂着的东西。我很自然的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

    子:是你掉的东西?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

    步,脸上露出很怕的表情,异口同声的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

    都不上来碰一下。我觉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

    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这话说

    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

    到了四点多种,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

    方,我拿起来细细的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

    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在一起做成的。

    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没看过。想想这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

    要的,我沉吟了一下,就干脆将它拾了回家来。

    到了家里,我很高兴的拿了给荷西看,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

    人丢掉的你又去捡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

    爱,就丢到拉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

    干似的锈红色铜片非常光滑,四周还镶了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

    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去污粉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的丝带

    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

    件衬衫,你挂着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

    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

    小时,怎么会觉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

    躺着,这样可以省得起来换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这

    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

    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的看来

    看去,口里喃喃自语着: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夹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荷西去找工具,开始

    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

    用具坏了时,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

    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阵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

    喷嚏,我口里说着: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

    有些不舒服,照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

    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

    会这么不断的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

    二十多个喷嚏打完了,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的连续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的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啾哈啾的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

    它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

    水,放了几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

    方热起来,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

    钟,我很奇怪,但是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

    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了一个字纸篓,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

    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打出来,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

    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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