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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601
都市传说.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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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333KB,198页)。

     都市传说是作者朱川凑人写的短篇小说合集,包含五篇作品,描写了世间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也描写了人性的阴暗面,惊悚故事的背后也有幸福的萌生。

    都市传说内容介绍

    日本文学最高荣誉直木奖得主朱川凑人,凭借处女作《都市传说》一炮走红,成为日本独树一帜的当红作家与文坛奇才。本书由五篇异彩纷呈的短篇构成,其中《猫头鹰男》 获得2002年度“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由《昨日公园》改编的短篇电视剧,是日本国民电视巨作“世界奇妙物语”开播24年以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名篇。

    朱川凑人将人心的黑暗之处描绘得逼真且恐怖,也让世间的温情跃然纸上。他的故事让读者在体味惊悚的同时,不可思议地感受到,幸福正在心中慢慢扩散。

    书籍作者简介

    朱川凑人,日本直木奖作家,在恐怖中创造柔情,让落寞心灵得以治愈的“文字魔术师”。

    他的小说多以恐怖的奇异事件为舞台,巧妙地将怀旧情绪融入其中,在结尾处又格外温馨与感人,让人久久不愿返回现实。这是种非同寻常的奇妙体验,仿佛观赏了一场魔术表演。

    2002年凭借处女作《猫头 鹰男》(收录于《都市传说》)初露头角,便立即得到了第四十一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都市传说》也成为直木奖候补作。2005年其创作的《花花饭》获得第133届直木奖后,朱川凑人一举成为了日本文坛的畅销作家。

    他的作品也是影视改编的热门题材,曾数次改编成《世界奇妙物语》等影视剧。

    目录

    冰人

    昨日公园

    猫头鹰男

    死者恋

    月之石

    都市传说在线

    我平时不和她住在一起,见到她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小时候常去祖父母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滤过纸。

    那时我还很小,根本拿不动滤网,祖母会握着我的手,祖父则在旁边扶着。三个人一起喊一二三,从沉重的水中拉起滤网。用力过猛时,白色的纸浆会溅到祖母脸上。开朗的祖母总会夸张地喊一声“哎哟!”来逗我开心。

    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回忆起祖母温热的双手,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脑中出现了惊人的反应。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荒唐的展示品。没错,就是那辆百宝车上的“冰冻河童"。

    那是染成巧克力色的恶心玩意儿,而且肯定是假的。硬邦邦的茶色头发,八成是从刷子上剪下的吧。河童的标志——盘子,一定是白瓷做成的茶壶盖。那不是人偶,分明是只剃了毛的死猴子。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猫腻,所以那个胖子才会用冰块把尸体罩起来。因为隔一层冰块,就像隔了条窗帘一样,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然而,一个疑问突然在我脑中闪过。

    那个河童的手…….是什么样的?它的左臂上举,往里弯曲,上臂盖住了半张脸。所以它的左手离我最近。

    应该没有看到蹊,对此我很有把握。但它的手指.……

    那是只很小的手,留着短短的指甲,但并非怪物般的尖指甲,而是豆子般大的普通指甲。它的手背鼓鼓的,能看清凸起的骨头。

    好像.……好像祖母温柔地握着的我的手.……小孩的手。

    都市传说截图

    冰人

    一

    我见过“冰冻河童”。

    那是一具仰卧着的河童死尸,冰封在一块一米多长、七十厘米宽的长方形冰块

    中,颜色与其说是褐色,不如说更接近巧克力色。

    二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因为精神不稳定,被送往岐阜县M市的祖父家疗养。

    那天晚上,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堂兄孝一,一同前往祖父家附近的神社参加夏夜

    祭。虽然之前从没听说过那个神社的名字,但它貌似还挺有名。小摊一直摆到神社

    外,场面盛大,很是热闹。白天有神轿游街,但最有趣的终究还是晚上。

    神社周围的马路上,到处都挂满了灯笼,不过,小摊贩的电灯泡比灯笼耀眼得

    多,这让神社周围的树丛显得更阴暗了,通透度变得更糟糕。那种黑暗仿佛能吸引

    非人之物一般,给我带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

    起初我是跟孝一一起逛神社的,逛着逛着,遇到了孝一的几个好朋友。他们立

    刻聊了起来,那群人中还有孝一的女朋友。我不想当电灯泡,便提出与他分头行

    动。我懒得和不认识的人聊天,一个人逛反倒更轻松自在。

    虽然是第一次去神社,但我没感到什么不安。因为我好久没独处了。来到祖父

    家之后,总有人密切关注着我的动向,搞得我非常憋屈。

    我夹在穿着浴衣与短袖衬衫的人群中朝参道走,仿佛站在传送带上一般。

    人群中充满了各种声音与香气。 陌生的当地方言、江湖艺人播放的音乐,还有各处收音机里传出的曲调。在酱

    油味的刺激下,浴衣少女的肥皂香味显得分外清爽。

    我已经不记得那间小店的具体位置了,应该在大殿后面吧。

    我望着一家又一家小店。突然,一幅奇妙的画面映入眼帘。与此同时,周围的

    景色都融入了黑暗。画面的色彩特别鲜艳,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很分明。

    “快看呀,都什么时代了,还搞什么百宝屋啊……”

    “还真是!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那种东西呢。”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走在我旁

    边,兴奋地说着。

    百宝屋!我被这三个字深深吸引了。我真想立刻冲到那幅画旁边,可无奈实在

    挤不出去,只能顺着人潮,慢慢往前走。

    渐渐地,我看清了那块招牌的全貌。我能察觉到自己愈发激动了。

    那年我十六岁,从没进过所谓的百宝屋。

    即使在二十五年前,庙会上也很少出现百宝屋了。我只听说过“百宝屋”这个

    词而已,甚至以为“百宝屋”这个词和“父债子偿”之类的宣传语早就埋葬在时代

    的洪流中了。

    来到小屋附近后,我总算冲出人群,站到小屋跟前。

    小屋只有十四五米宽,挂着红紫相间的幕布,还装饰着绣有凤凰图案的深蓝色

    布条。

    店老板似乎担心人们从幕布的间隙中偷看到里面,还特地挂了好几朵薄薄的塑

    料假花挡住缝隙。 头顶上方有三块画布,上面的图画都很有震撼力。从右往左分别是“螃蟹女”

    “蝾螈男”与“山鸟女”。

    “螃蟹女”画的是一个身着红色长袖和服的少女。那是什么年代的人啊?感觉

    古装剧里常有这种大户人家的千金。她手持蒲扇,面带微笑,侧着身子坐在榻榻米

    上。和服的衣角很不自然地掀开,里面有几条螃蟹脚伸出来。螃蟹脚的颜色栩栩如

    生,末端很尖利。

    “山鸟女”就更夸张了。鸟身人头,那张脸堪比当年的清纯派女演员,然而她

    的莞尔一笑反而突出了这幅画的可怕。她站在树枝上,好似普通农家养的鸡。旁边

    还画了一个摩登男子,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山鸟女”分明就是矮脚鸡,所以标

    题用“山鸟女”这个名称是否妥当还有待商榷。

    我最喜欢的是那幅“蝾螈男”。肯定是这幅画触动了我的心弦吧。蝾螈男的脖

    子以下是个穿着蓑衣的普通人。胸部的肌肉非常发达,腹肌块块分明,明显是练过

    的。但脖子以上就没那么美好了,因为他长了张蝾螈的脸。面部的三分之一被一双

    睁得硕大的眼睛占据。他用指尖长了吸盘的手抓住一条金色的鲤鱼,一口咬掉了鲤

    鱼的头。鲤鱼的尾鳍弯成九十度直角,显得非常痛苦。

    他所处的地方也很有象征意义。那是一个池塘,周围满是桃红色的池水。蝾螈

    男就坐在一朵莲花的正中央,他的四周开满了绚烂的花朵。连天空都呈现出淡淡的

    粉色。怎么看都是所谓的极乐净土。招牌上写着,蝾螈男虽然身处极乐世界,却无

    法抵挡住肉欲,是个可悲的生物。

    我呆立在百宝屋前,盯着招牌久久没有动弹。可以说,我真的看呆了。

    “瞧一瞧看一看,此景只应天上有!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吧!看一眼,就是一辈子的谈资。进来瞧瞧吧!” 一位五十来岁、身着运动服的大叔站在高处,手持扩音器大声吆喝。琥珀色的

    墨镜下,是一双极度斜视的眼睛。

    男子用细长的棍子指着招牌上的画,生动地介绍着那些怪人的来历与身世。不

    知为何,他一直在讲那个“螃蟹女”,可我想听“蝾螈男”和“山鸟女”的故事,无奈他就是不说。

    也许那两个人并不存在吧。

    “瞧一瞧看一看,再凑近些嘛!进来瞧瞧吧!”

    男子用棒子轻轻挑起身旁的绿色窗帘。

    铁栅栏后,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身上的和服比画上的差了好几个档次,头上

    插着一支亮闪闪的发簪。从背影就能一眼看出,她的年龄已经称不上姑娘了。

    “这位小姐马上就要宽衣解带咯!各位看官,你们可以仔细看看她腰部以下,大腿根部那里哦!那里长着奇妙的蟹腿。只要看一眼,这辈子都不愁没有谈资

    了!”男子煞有介事地拉上窗帘,继续吆喝,“今天难得遇上XX神社的夏夜祭,各

    位如此虔诚,神灵定是万分欣慰。还请各位将虔诚分一点给这位小姐吧!这样也能

    为各位恕罪啊!香油钱嘛,大人三百,小孩一百,中人两百!”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中人”二字,在我耳中显得分外奇妙。根据贴在

    小屋门口的价目表,中人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的意思。

    这句话怂恿了我。我摸了摸口袋,确认里面还有几个百元硬币后,便走向了小

    屋的入口。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等等!……等等!……等一等!……啊,小哥哥!……”就在我即将跨过木门

    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回头一看,竟是个身着黄色连衣裙,看上去十来岁的童花头小姑娘。她面带微

    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常可爱。

    “那里有更有趣的东西,跟我来!”小姑娘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她的嘴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什么东西啊?”

    “你先跟我来啦!”小姑娘抓着我的衬衫,用力拽我。

    “你个小鬼!在干什么呢!”负责吆喝的男子突然朝着我喊。

    听到他的怒吼,好几个人回过头来,但女孩没有一丝惧色。

    “喂……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啊?”

    我就这样被她拽着走了好一会儿,直到来到神社的大石灯笼跟前时,她才停下

    脚步。

    那里没有小店,昏暗中有几个人在抽烟喝果汁。

    “小哥哥,可不能在那种地方乱花钱哦。”小姑娘一副自来熟的语气,好像早

    就认识我一样。

    “你是谁啊?”

    “哎呀,你管我是谁呢。反正那个小屋里的东西都是忽悠人的,你进去了肯定

    会失望。”她的语气非常老成。

    “‘忽悠人’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骗人啦。”女孩居高临下地说,要是她再叼根香烟就更应景了。 “要看的话,当然得看真家伙啦!前面有一间展览真家伙的小屋,我带你去看

    吧!”

    “真家伙?什么真家伙啊?”

    “河童!如假包换的河童哦!”

    “河童?”我一头雾水。这个世界上真有河童吗?

    “真的哦!是被冰冻起来的河童尸体!很棒呢!”女孩举起双手比划着大小,看起来大概一米多高吧。

    “如果是骗人的小屋,绝对不会让你看很久,不是吗?可是那家店不一样。他

    们展示的东西全是真的,所以会让你凑近了看。

    你可以在那里看个够,站几个小时都行。”

    我可不想盯着河童的尸体看好几个小时,不过我的确对那间小屋产生了兴趣。

    不,让我产生兴趣的并不是河童的尸体,而是那个小姑娘。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

    么,可我就是想跟她多说说话……

    “多少钱啊?”

    “大人要三百,看你长得像布施明①,就便宜你一百块好了。”

    ①布施明(1947年12月18日~)日本男歌手及演员。

    看来那家店没有“中人”的价位。

    “那走吧。”女孩再次拉住我的胳膊,朝人群中走。

    她的手心冒了点汗,却很凉。我怀着疑惑,默默跟上。 女孩带着我穿过神社,来到没铺石子的停车场。这里停了好几辆车,但我一眼

    就看到了目的地。停车场最里面停着一辆比幼儿园校车稍微大一点的巴士,车身上

    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假包换!”字迹有些杂乱,看上去像是没有多少文化水平的人写的。

    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这辆车比之前那间小屋看起来更神秘。

    车窗上好像贴着什么东西,不过里面的粉红色光线还是隐约透了出来。在发电

    机的轰鸣中,大号录音机发出震耳欲聋的乐声。

    那是电影《怒海沉尸》的插曲。

    “就是这儿……从后面进去。”不但驾驶座旁和车身上有车门,车尾也有和救护

    车一样朝两边开的出入口。门都是敞开着的,但因为挂着茶色的门帘,看不清里面

    放了什么东西。

    车门旁坐着一个胖得不得了的男人,屁股底下垫着个上下颠倒的啤酒箱。

    怎么吃才能胖成这样啊?他穿着黑色短袖衬衫,整条手臂从上到下都一样粗。

    脚倒不是圆柱形的,而是跟丢在地上的沙袋一样扁平扁平的。整个人好似淤泥堆成

    的三角锥。

    “要先付钱。”

    女孩牵着我的手来到男子面前。我还以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可定睛一看才发

    现,那条细沟般的缝隙里,眼球在缓慢移动。他的确在看我。

    “这位小哥哥是好人,收他两百好啦。”女孩如此说道。

    男子默默点头。他好像正用嘴巴呼吸,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那么,好好看吧。”

    我将两枚百元硬币递给男子后,女孩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爬上巴士后方的简

    易木质楼梯,走进车内。

    我掀起门帘,踏进充满粉色灯光的空间。刺激性的臭味扑鼻而来,连眼睛都有

    些刺痛。

    车里的座位都被拆掉了,驾驶座后面有个巨大的水槽。无数照片挡住了窗户,一对比我早来的情侣边看照片边皱眉。我原本期待那个小姑娘也能一起进来,可她

    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大概是去其他地方拉客了吧。

    感觉自己好像被抛弃了。环视四周,我发现那个水槽其实是个大号冷柜,餐厅

    的厨房常有这种盖子可以掀起来的不锈钢冷柜。

    难怪不通风的车里有些凉快。

    少女所说的“冰冻河童”,应该就在那个冷柜里。掀起的盖子上还贴着手写的

    介绍。

    我并没有立刻去看河童,而是打算吊吊自己的胃口,故意先看贴在墙壁上的照

    片。

    照片上拍的是外国的卖艺人。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异常,让我大开眼界。身体的

    一部分发生变形的、某一部分特别肥大的、某个部分萎缩的;有侏儒,也有大个

    子……还有日后被改编成电影的“象人”约瑟夫·凯里·梅里克①生前的照片。

    ①JosephCarey Merrick(1862~1890)常被误作约翰·梅里克(John

    Merrick),是一位被称作“象人”(Elephant Man)的身体严重畸形的英国人,十九世纪英国著名的怪胎秀明星。腰部相连。 这些照片都由专业的摄影师拍摄而成,每一张都拍得很到位。其中一些是在照

    相馆的布景前拍的。

    我屏息凝神,仔细观察每一张照片。光是看这些照片,就能值回那两百块钱票

    价了。

    我最喜欢的是“希尔顿姐妹”——一对貌若天仙的泰国双胞胎。她们大概二十

    多岁,介绍中特意提到,右边那位叫黛西,左边那个叫瓦尔莱特。由此可见,筹划

    这场展会的人(八成是那个胖子)对这对姐妹非常钟爱。

    我站在照片前,想象这对美丽双胞胎的奇妙人生。拍完这张照片后,她们到底

    过着怎样的人生呢?拍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她们现在还活着吗?看完照片后,我

    才来到冰柜前。那对情侣已经走了,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左顾右盼,好像要干坏

    事似的。深吸一口气后,我向那奇妙的生物探头看去。

    那的确是一具冰冻的河童尸体……不对,亏他们想得出来,我仔细一看冰柜,不

    禁笑了出来。

    大冷柜里安置着一块墓碑一样的长方形冰块。长约一米,宽七十厘米左右。冰

    块里封存着一个物体,颜色很奇妙,好像混杂着浓淡不一的茶色。

    那东西的确长得像个人。小肚子非常明显,还有纤细的四肢。左臂上举,肘关

    节向内弯折,动作像是在挥手。

    我仔细观察了它的脸。它的眼睛(不知为何,我最先看到的就是眼睛)张开了

    一条缝,里面是没有瞳孔的眼珠。虽然是河童,可它的嘴巴并不像鸭子,而是更接

    近于人类。它双唇紧闭,好像咬紧了牙关。头上长着硬硬的茶色头发,发型则是典

    型的“河童头①”。头顶中央是河童最显着的特征——盘子,腰部则围了一圈稻草

    做成的蓑衣。 ①日语中的“河童头”就是童花头,特征是齐刘海。

    但是,由于那个河童被厚厚的——至少有十厘米吧——冰所包裹,而且冰块的

    透明度很差,显得雾蒙蒙的,所以我看不清河童身上的细节。

    少女说过,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可只要冰块不化开,我就不可能看得很清

    楚。

    我观察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它不是河童。

    那应该是模仿河童制作的人偶吧。不,也许是只死猴子,被剃光了毛,伪装成

    河童。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失望。与这件粗糙的展品相比,那些照片反而更有意思。

    我试着回忆女孩说过的话。她把骗人的小店称作什么来着……我盯着冰冻河童,拼命思索,可就是想不起来。

    看完“冰冻河童”之后,我就撩起门帘走了出去。那个胖子依然保持着先前的

    姿势。

    我尽可能不看他,从他旁边走过。我这才发现,这个胖子的体味非常呛鼻。也

    许他好几天没洗过澡了。

    “有意思吗?”突然,胖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极为沙哑,仿佛好久没加过油的

    齿轮。

    我回头望去,发现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在奸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随便敷衍两句。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胖子边说边笑,露出的牙齿黄得已经快成褐色了。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低头道谢后快步离开了停车场。走到停车场门口时,我

    又回头看了看。背对灯光的男子已成黑影,看上去真的跟烂泥堆差不多。

    然而直觉告诉我,他的视线依然集中在我身上。

    二

    “为什么一树他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带着他的吗?”

    我比孝一更早回到家,正在看书时听见了伯母的质问。我抬起头,意识到是孝

    一回来了。

    孝一是伯父的第二个孩子,比我大一岁。

    我们一起去的庙会,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好朋友。为了不打扰他们,我主动提出

    一个人逛。

    “可你要是迷路了,我肯定会被我妈骂死的。”孝一当时说什么都不答应。

    伯父家的人都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他们,但总被他们盯着也很难受。

    “没事的,反正没几步路就到家了……我转一圈就回去。”我努力说服孝一。

    孝一的女朋友也在那群朋友之中,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最后,孝一总算答应,于是我们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别了。不久后我发现了那间百宝屋,见到了那个

    小姑娘。

    “万一一树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平时总是满脸笑容的伯母竟一反常态,雷霆大怒起来。我合上书本,朝他们所

    在的厨房走去。孝一是因为我挨骂的,我怎么能不出面呢。 “是他自己提出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有些生气的孝一这么说,我连忙在一尘不染的走廊上停住脚步。

    “我只是和朋友随便聊了两句,他却摆出了一张臭脸。我还以为他要哭了呢!

    那家伙一直自以为是。以前还挺可爱的,现在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既然知道他有毛病,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逛?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

    么跟你东京的叔叔交代啊?”

    “又是叔叔……就算我们家欠他钱,也不至于这样啊……”

    孝一边说边拿起一根酱瓜嚼了起来。我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正在啃

    的,是我的心。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他的朋友面前摆了臭脸。但你要是问我究竟有没有摆,我就

    没把握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到底正不正确,也许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当时,我的脑袋是泡沫塑料做成的(这当然是个比喻,却非常贴切。我感觉自

    己的脑袋很轻很软,温温的,还防水,真的跟泡沫塑料一模一样)。我关闭自己的

    五官,只对眼前的刺激作出条件反射。

    而且我的反射方法很特别。总感觉别人的说话声特别遥远,风声或雨声反而更

    容易传入耳朵。太阳无比刺眼,总能闻到东西被烤焦的味道。无论我吃什么东西,都只能尝出面粉糊的味道。照父亲的话说,当时我的精神非常疲惫。

    他解释说那是我长期复习迎考所造成的,其实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

    样。 就在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时,突然听见孝一说:“他都来了两个多星期了,怎么还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母亲的情况不好转,也回不去吧。”

    “老天……难道他要在这儿住一整个暑假吗?”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暑假不暑假跟他有什么关系,那孩子一直在放假啊。”伯母用一反常态的冷

    淡语气说。我走回伯父给我安排的房间,躺在薄薄的毛巾被上,思索着还是去看医

    生为好。

    孝一说我已经来了两个多星期了。听到这话时,我颇为意外。我还以为自己才

    来了一个多礼拜呢。

    是父亲带我来的。那天父亲没怎么开口说话,坐新干线时,也只是随口问我饿

    不饿,累不累。他脸色苍白,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他肯定想尽快了结这桩

    麻烦事吧。

    跟父亲在一起实在是太痛苦了。他总是看上去疲惫不堪,而这都是我造成的。

    我盯着与父亲的视线相反的方向看,期盼这段旅程快点结束。

    “爸爸……马上回去了是吗?”

    在车站换乘公交车前往祖父家的途中,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就算小时候常去祖

    父家玩,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夜,多少还是有点让人不安。

    “怎么能不回去呢……”

    父亲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在他的侧脸旁边,落后于时代潮流的木结构房屋飞驰而过。

    贴着大号白纸的木板排列在大房子的庭院里,好似大规模的画展。滤好的纸正

    放在太阳底下晒着,那是手工和纸,M市的特产。

    “我知道你会寂寞,可你妈妈的情况也不太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过夜。”父

    亲一提起母亲,我就只能闭嘴了。

    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状态比我更差。我原本考上了一所非常难考的高中,可不

    到一年就退学了。母亲大受打击,成天以泪洗面。

    父亲左思右想,决定让我和母亲分开一个暑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

    于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可是,我依然坚信那是个错误的选择。父亲不该把我赶去乡

    下,应该带我去看医生,接受正规的治疗。

    “别担心,她很快就会恢复的。”父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安慰

    道,“不过,跟那样的妈妈在一起,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你看,这儿的空气多

    清新,你就留在这儿过过慢节奏的生活,同时计划计划未来。你也想去高中上学

    吧?”

    说实话我不想,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要是被母亲听见了,她肯定会寻短见

    的。

    “嗯……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的……”

    “只要你想去就好!你那么聪明,一定能通过插班考试。”说着,父亲客气地

    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那天起已经过去两周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就好像有魔术师在我头上盖了

    块布,说句“One,Two,Three!”后就把我的记忆变没了一样。魔术师先生,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人变没呢?那样该有多轻松啊。第二天。我五点多就醒了。

    做和纸的人都是早起的鸟儿,待我洗漱完走进作坊,祖父和伯父已经在水槽前

    摇筛子了。见来人是我,他们都一脸惊讶。

    “一树,听说你昨天去庙会了?”祖父向来早睡早起,我从没在晚饭后见过

    他,“这里虽然是四面环山的乡下,但庙会的规模还挺大的呢。”

    “嗯,挺有意思的。”

    说这话时,我回忆起了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那是昨晚最有趣的画面

    了。

    “今天要不要试试看过滤纸浆?”

    “我想试,可以吗?”

    听到这话,祖父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是来吃白饭的,但祖父对孙子都一视

    同仁,对我也百般疼爱。

    “那就到这儿来吧。”

    祖父往空水槽里倒了造纸的原料,接着加了些糨糊状的东西,最后再插入带马

    达的搅拌机进行搅拌。

    那个水槽大概一叠①大,深五十厘米左右。纸浆的原料是雁皮②。只要将滤网

    放进水槽捞一下,就能捞出一张纸了。这就是“滤纸”的过程。

    ①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

    ②属沈丁花科的落叶灌木,用雁皮的树皮为原料制成的纸,多用于木版画,材

    质轻而强韧,并且具有不怕虫咬及湿气的特性。 工匠要趁滤好的纸还在滴水的时候,就把纸一张张叠起来,再加压挤干纸中的

    水分。挤完水后的纸被称为“纸种”。之后,工匠会把纸一张张扒下来,贴在木板

    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

    “怎么样?来试试看吧!累了随时可以休息。”

    我来到水槽前,将滤网沉入白色液体中,再缓缓抬起。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动

    作还很僵硬,不过在操作过程中,我逐渐掌握了滤纸的诀窍,进入了工作状态。

    滤过纸的人都知道,抬起滤网其实是个很费体力的工作。而且下午是晒纸的最

    佳时间,所以必须在上午滤出尽可能多的纸。我埋头苦干,没有工夫胡思乱想,就

    好像在打禅一样(虽然我没有真的打过禅)。

    父亲之所以把我送到这儿来,也是想让我在工作中自愈吧。或许他把这当成了

    某种工作疗法。

    然而,出乎意料的巨大工作量让我疲惫不堪。才干了两天,我就懒得去作坊

    了。可是孝一的一席话让我大受打击,我决定回去干活。要是不来帮忙,我就真成

    吃白饭的了。

    滤纸这差事还挺适合我。

    摇动滤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热度会悄然退去。我不会想些无谓的事情,只专

    心于眼前的滤网,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滤网填满,其

    他的都无关紧要。

    这时,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反应。

    泡沫塑料般的脑袋里浮现出种种回忆。

    儿时往事、对父母的回忆,都在脑中飘荡。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祖母,因为她从前也经常在造纸水槽边工作。

    我平时不和她住在一起,见到她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小时候常去祖父母

    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滤过纸。

    那时我还很小,根本拿不动滤网,祖母会握着我的手,祖父则在旁边扶着。三

    个人一起喊一二三,从沉重的水中拉起滤网。用力过猛时,白色的纸浆会溅到祖母

    脸上。开朗的祖母总会夸张地喊一声“哎哟!”来逗我开心。

    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回忆起祖母温热的双手,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脑中出现了惊人的反应。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荒唐的展示品。

    没错,就是那辆百宝车上的“冰冻河童”。

    那是染成巧克力色的恶心玩意儿,而且肯定是假的。硬邦邦的茶色头发,八成

    是从刷子上剪下的吧。河童的标志——盘子,一定是白瓷做成的茶壶盖。那不是人

    偶,分明是只剃了毛的死猴子。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猫腻,所以那个胖子才会用

    冰块把尸体罩起来。因为隔一层冰块,就像隔了条窗帘一样,根本看不清楚里面。

    然而,一个疑问突然在我脑中闪过。

    那个河童的手……是什么样的?它的左臂上举,往里弯曲,上臂盖住了半张脸。

    所以它的左手离我最近。

    应该没有看到蹼,对此我很有把握。但它的手指……

    那是只很小的手,留着短短的指甲,但并非怪物般的尖指甲,而是豆子般大的

    普通指甲。它的手背鼓鼓的,能看清凸起的骨头。

    好像……好像祖母温柔地握着的我的手……小孩的手。 那个胖子的身影,从白色的纸浆中缓缓浮现。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

    他露出一口肮脏的牙齿,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我多心了,肯定是我多心了。

    我不断说服自己。然而,我越是想,就越是怀疑冷柜里的东西是个小孩。那绝

    对不是猴子的手,猴子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到底是不是我想多了呢?只有一个方法能打消我的疑虑——再去看看那个冰冻

    河童。

    三

    临近五点,我总算溜出了祖父家。

    伯母不让我独自出门,我必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去。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出

    门总归不太好,所以我瞅准伯母做晚饭时,对最好说话的祖父说:“爷爷,我出去

    散个步行吗?”

    “行啊,小心点,别太晚回来哦。”

    祖父忙活了一天,正在电视机前喝茶。

    电视上正在直播冲绳的海洋博览会。

    我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没让伯母跟孝一发现。当时正值盛夏,傍晚五点天还

    很亮,阳光依然刺眼,没走两步就出汗了。

    祖父家周围几乎没有平地,四面环山。 举办夏夜祭的神社在小山头后面。我不是很喜欢运动,但在绿树环绕的地方走

    走还挺舒服的。我踩着薄凉拖走在铺装过的山路上,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体内多余

    的热度仿佛也随着汗水一起汽化了。

    我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了神社。夏夜祭要连续进行三天,神社里依然很热

    闹。

    我再次来到“蝾螈男”所在的百宝屋门口。我得先到这儿来,才能回忆起那个

    女孩带我去停车场的路。

    那家百宝屋貌似还没开门。戴着琥珀色墨镜的男人不见踪影,只有位矮个的老

    婆婆在打扫卫生。

    老婆婆好像发条松了似的,打扫到中途会停顿一会儿,几秒钟后再次启动,看

    上去就像她的部分时间停滞了一般。莫非她在表演杂耍?我在小屋门口停留了不到

    两分钟的时间,老婆婆却在其间足足停了五六次。

    接着,我边回忆少女带我走的路线边往前走。我以大殿的朝向与鸟居的位置为

    线索,好容易找到了昨天去过的停车场。

    然而,我没找到那辆大巴。那个胖子不是说他今天也在的吗?不过,他干的终

    究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工作,可能早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我心想,这样也好。那个冰冻河童只是个制作逼真的假货罢了。厚厚冰层下的

    手很像孩子的手,也是我的错觉导致。

    还是不去确认比较好,这样我才能一直回味它带来的恐惧,不是吗?能用两百

    日元买来这么多恐怖,还挺合算。

    我跟中了邪似的,按原路返回了神社,因为不按这条路线我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参道上有小贩在卖各种颜色的小鸡仔,就在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小鸡仔的时候……

    “小哥哥。”有人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回头一看,竟是昨天的小姑娘。她

    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带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微笑。

    “昨天看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好看?”

    她主动跟我搭话,好像我们是老熟人似的。她那亲昵的态度,让我喜从中来。

    “还挺有趣的。我刚才还去那个地方看了看,可没有发现那辆车。难道你们今

    天不开门吗?”

    “刚才去的?小哥哥,你还想看吗?”

    “嗯。”

    但我不敢说“我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河童”。

    “小哥哥,你也喜欢那种东西啊?”女孩笑道。

    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突然,她伸了个大懒腰,好像在强调开

    始隆起的胸部。

    “我想吃李子糖。小哥哥,买给我吃嘛!”

    我们眼前有一家卖李子糖的小店。李子糖就是把酸酸的李子裹在麦芽糖里。

    我付了一百日元。看店的大妈让我按下电光转盘的开关。我一按,圆形的光点

    就开始跑了。按下停止键之后,光点徐徐减速,最后停在了写着“三个”的格子

    上。 “好棒!中奖了!中奖了!”

    女孩抓着我的胳膊,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拿了一个,女孩拿了两个,一手一个,这边舔一口,那边咬一口。

    “你们今天不开门吗?”我蹲在石狮子旁边问她。

    我口中的李子糖,依然是面粉糊的味道。

    “开啊!可是得每天换地方,否则会很麻烦。”

    “为什么?”

    “因为当地的混混很烦人啊。”

    “混混……?”

    “就是开店时借场地和木材给你的人。”

    少女脸长得稚嫩,语气却异常老成,“在这里的神社开店,必须跟这边的混混

    打招呼。

    但打了招呼就得给钱,我爸爸不想给,因为赚来的钱要分四成给他们呢。”

    这个女孩比我更懂世间常识。但她一手一个李子糖的模样,比谁都更像个孩

    子,也许因为她深谙怎么做才能显得更可爱吧。

    “那个人真是你爸爸啊?”

    “叫小信。”

    “啊?”

    “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信子,但我的朋友都管我叫小信。小哥哥买糖给我吃,长得又像布施明,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小信。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啦。”

    这不是在配合她,我是打从心底里高兴。

    实不相瞒,我已经太久没交朋友了。

    别人把自己当朋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光是听到“我们是朋友”这几

    个字,我就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我爸爸喜欢那种工作。”小信吃完了一个李子糖后说。

    她的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那个烂泥堆似的男人,居然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难以置信!他的眼睛像被剃

    刀割出来的一样。一回忆起那双眼睛,我就脊背发凉。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健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看透一些正常人看不透的

    东西。

    直觉告诉我,那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心里有着

    人类世界所不该有的黑暗。

    “其实我爸爸也想搭个像样的小屋,让大伙儿大吃一惊。”小信并不知道我心

    中的万般怀疑,毫无顾忌地说,“但他手下没有太夫,开不起来呀。”

    “太夫?是艺人吗?”

    “回答正确!你竟然知道!这年头展示残疾人不是很不好吗?而且像我这样的

    孩子也不能表演杂技。其实我倒是想试试看的……”

    小信边说边吐李子核。核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刚好落进窨井盖的缝隙。

    我拍手叫好,见小信缓缓起身,提起裙角,可爱地鞠了个躬。

    “对了,你还想看看我家的展示品是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啊?”

    小信这才回忆起我的来意。我犹豫了。

    我知道那个河童还是不看为妙,但假如真这么说了,小信定会消失在人群中,寻找别的顾客。我可不想她走,我还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那走吧!你买糖给我吃了,所以今天也给你打个折扣好了。”

    小信跟昨天一样,挽起了我的手。她的掌心还有点麦芽糖,黏黏的,但还是很

    凉,摸着很舒服。

    进入那辆车后别看那冷柜,只看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的照片,我如此下

    定决心。

    我走在余晖中的参道上,把自己从东京来、平时会帮祖父滤纸之类的事都告诉

    了小信。

    “东京啊!我总是坐着我爸爸的车到处跑,但从没去过东京。真想去看看

    啊!”

    “小信,你平时都住哪儿啊?”

    我这么一问,小信就不吭声了。片刻后,她莞尔一笑,回答道:“要是我说那

    辆车就是我家,你会不会很吃惊啊?”

    “咦……你不上学吗?”

    “不上。” “不会吧……”

    我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不去上学的孩子,而且日本是有义

    务教育制度的啊。

    “我以前上过学,也有书包,还学习过九九乘法表,吃过学校的营养午餐

    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爸爸说,我以后会当大明星,不用去上学,”小信一脸严肃地说,“他说等

    我的胸部再大一点,就把我捧红,去上学只是浪费时间。”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这也太乱来了吧。

    “就算你以后要当明星,也得先上学才行。”

    “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答不上来了。还真是,人为什么非要学习不可呢?

    “小哥哥,你一定很爱学习吧?那你要好好学习哦!我要当大明星,只要努力

    变漂亮就可以了。你知道吗,做体操可以让胸部变大哦。”

    说着,小信在胸口双手合十,手肘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

    “只要每天做这个动作,胸部就会变得很丰满哦。”

    见小信如此大大咧咧,我有点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想来,我一点不如小信。自己总是在家庭与学校这两点一线上来回,成天

    趴在书桌上做功课,人生经验非常少,自然不如这位少女了。 “读书的确没什么大不了,但我还是挺想去上学的。在学校能交到很多朋友,还能每天跟小伙伴做游戏。”

    小信在神社边缘的花坛上“走钢丝”。

    “嗯,的确能交到很多朋友。”

    我伸手扶着小信,点头称是。嘴上虽这么说,我却无法回忆起朋友们的长相。

    我真的……有过朋友吗?几分钟后,我们走到了大巴门口。今天它没有停在停车场,而是停在离神社颇有些距离的大马路旁,四周只有树林和农田。

    小信牵着我走到大巴跟前,谁知……

    “你这么自说自话可不行!”

    “入乡随俗你懂吗!”

    有两个中年男子围住了那个大胖子,语气十分强硬。而胖子依然坐在啤酒箱上

    纹丝不动,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堆烂泥。

    “小哥哥,你稍微等一下哦!”小信把我拽进一旁的树丛,“他们肯定是我刚

    才提到的混混。我们已经很低调了,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我回忆起昨天小信是怎么把我从别的小屋门口拽跑的,那也叫低调吗?

    “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要是他们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小信忧心忡忡地说。

    “你少瞧不起人!”无论两个彪形大汉说什么,小信的父亲就是不理睬,于是

    两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开始威胁大胖子。

    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跑来看热闹。就算两个男人使用暴力,也不会被人察觉。我顿时慌了神。

    “喂,死胖子,你倒是说句话啊!”其中一名男子猛拍胖子的后脑勺。

    不愧是跟摊贩们打交道的混混,要是对方不守规矩,他们马上会不惜一切手

    段,把那人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是聋子啊!”另一名男子一把抓住胖子的长发,想把他拽起来。

    “啊,别!”小信不忍再看,把额头贴在了我的肩上。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为了小信,我必须冲上前去阻止他们。我的

    身手并不敏捷,但只要大声呼救,定会有人来吧。

    我鼓起勇气,打算冲出树丛。几秒钟后……

    就在我跨出脚步之际,坐在啤酒箱上的胖子突然站了起来。那模样,好似原本

    蜷缩着的大熊,突然用双脚直立起来了一样,相当骇人。

    “我怕……”

    小信躲在我背后,拽住了我的衬衫,害我不得不看着他们。那已经是二十五年

    前的事了,但那天的每一幕光景,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干吗?想打架啊!”

    只见胖子用大得好似带着棉手套般的大手钳住了男子的头。一瞬间,男子的双

    眼吊起,嘴巴则跟鸟一样撅了起来。胖子一使劲,男子的头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咔

    嚓!隔着被子踩碎镜子一般的闷声传来。我与他们之间足有十米的距离,却听得一

    清二楚。

    “阿德!” 另一个大汉抓住了胖子粗壮的手臂,可是胖子的那两只巨大手掌仍在扭那个阿

    德的脑袋。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嗖,嗖……同样的声音响起了五六回。阿德顾不上

    惨叫,也来不及呻吟。胖子松手后,他便瘫倒在地了。

    “你这混账!”另一个男子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胖子挥起粗木桩般的

    手臂,砸在了男子的头顶。

    男子的眼神顿时变得空洞了。我本以为他大概脑震荡了,谁知定睛一看,他的

    头顶上竟被硬生生地插进了一根圆珠笔芯状的杆子。

    “啊啊啊!”片刻后,男子一声惨叫。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头顶,可没等他摸到那根杆子,四肢就痉挛了。倒地,痉

    挛,平静,再痉挛。那模样,好似被打捞上岸的大虾。阿德也瘫软在地,呈“大”字形(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方”字形)。他的双腿之间出现了一摊污

    渍,也许是因为他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了吧。

    “所以就不该那么咄咄逼人!”小信喃喃道。

    敢情她担心的并不是父亲的安危,而是现在的场面啊。

    “小信。”胖子终于开口了,仍像没有加过油的齿轮声。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

    躲在树丛里的我们。

    “干吗?爸爸。”小信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快过来……还有那边的小哥。”

    我的脑中顿时飘起一缕白烟,就好像有人在滚烫的油锅里撒了几滴水。我还以

    为自己也会像那两个男人一样见阎王呢。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他的长发遮盖在眼前,一双棋子般滚圆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双腿发抖,简直快动不了了,好不容易才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到他跟前。我的

    步子肯定跟机器人一样僵硬。

    “你果然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胖子露出一口黄牙,微笑着

    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做……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硕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头。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四

    两小时后,我在狭窄昏暗的山路上,拉着两轮拖车往上爬,小信则在后面推。

    无奈坡度太陡,拉起来特别吃力。更何况我当年只有十六岁,哪儿受过这种苦啊。

    拖车里装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上面盖了张草席,但那个东西没有固定好。路

    面凹凸不平,那东西也随之摇摆,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出去。

    “小哥哥,你慢点儿……”身后的小信痛苦地说。

    我赶紧站住脚,停了下来。

    “拜托,休息一会儿吧……”

    “也是……那就把木块垫上吧。”

    小信拿出拖车里的木条,卡在轮胎下面。不这么做,车就会顺着斜坡冲下去。

    我与小信并排坐在附近的大石块上。月光在我们脚边照射出歪曲的阴影。

    夜晚的山路仿佛通往异世界的隧道。我只能勉强看见自己周围的景色。刚走过的路也好,前方的路也罢,都融入黑暗之中。换作平时,我肯定不会在这种地方久

    留,但当时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因为我深知,不听那男人的命令,才会发生更可

    怕的事。

    “吃吗?”

    小信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格力高的奶糖,分给我一粒。但我还是尝不出味道。

    “好渴啊……”

    我一直在拉车,嗓子干得不得了。

    “要是能喝这个水就好了……”

    小信边说边拧裙子,拧出了好多好多水。

    原来是沿着草席滴落的水,把她的连衣裙弄湿了。

    开什么玩笑,我心想,我宁可去喝泥水。

    “冰都化了呢……”

    “因为天很热啊。”

    小信站起身,掀起了拖车上的草席。化了一半的冰块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

    我与小信搬运的是那个冰冻河童。胖子命令我们把这个奇怪的东西处理掉。

    “帮帮忙吧……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那桩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被那个男人叫住了。

    我无力逃跑,心脏狂跳,血液飞速奔流,从手指尖到脚趾尖。

    “人类的世界就是这样……无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麻烦事……” 说着,胖子对着地上的阿德踹了一脚。

    阿德的身体正面朝上,面孔依然朝下。

    “再不处理,事情肯定会变得更麻烦……你、信子,都上车。”他将啤酒箱丢进

    车里,如此说道。

    我完全懵了,半天没动弹,好在小信推了我一把,我才顺利走进车子。胖子花

    了好久,才把他硕大的身体挤进驾驶座。变速杆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

    般。

    “去哪儿啊?”我对一旁的小信问。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将食指竖在唇前。

    “我也不知道……但现在还是什么话都别说比较好。”

    胖子发动了引擎,大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肯定没怎么保养过这辆车,大巴

    好似亢奋的大型生物,呼啸着摇晃起来。装饰在窗玻璃上的泰国双胞胎与大象人的

    照片都在上下起舞。

    突然,一个凉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脸颊。

    那是小信的手指。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竟然从眼里流淌了下来,而小信

    正在帮我拭去泪水。

    “放心吧……那个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小信莞尔一笑,好似天使,虽然她少了右边那颗门牙。

    大巴开了二十来分钟,走的一直是凹凸不平的山路。

    停车后,胖子摇着身子下车,为我们打开了大巴的后门。青草的味道扑鼻而

    来,比车里的恶臭好闻多了。 “出来吧……”

    我们照办了。下车一看,我们竟在森林深处。不,车子爬了一段山坡,所以现

    在应该在山里。我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仿佛身处巨大的

    鸟笼一般。

    “去那间小屋,借辆拖车过来。”胖子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着,听起来却好像

    在自言自语。

    一时间,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当我用手电筒照向他指的方向后,就立即明白

    了。

    离小路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是在山上干活的人用来存放工具、稍事

    休息的地方。

    小屋后面停着一辆小拖车,胖子要我拿的就是那辆拖车吧。我穿过草丛缓缓走

    近,发现拖车拴在了小屋的柱子上。于是小信立刻从车上拿了把折叠式锯子,帮我

    切断了绳索。

    拖车里有好几块脏兮兮的草席。我刚想把草席拿掉,远处的胖子马上大叫,让

    我把席子也一块儿拿去。我们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居然还能看清我的一举一动。一

    想到这儿,我便脊背发凉。

    “得……先等一会儿啊,真麻烦!”我们拉着拖车回到大巴旁边后,男子如此说

    道。

    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

    了,可这位当事人呢?他看起来好像只是打死了一只烦人的虫子而已。

    仔细想来,当时胖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愤怒的模样,他非常冷静地伤害了那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杀死”了他们?)。没错!对胖子而言,杀人只是家常便

    饭,跟随地吐口唾沫、站着小个便一样司空见惯。

    “我可不想被人类抓到……追杀我!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烦死了……”

    说着,胖子从车里丢出一个硕大的东西——那是块白色的长方形石头,好似墓

    碑。

    那正是冻着河童尸体的冰块。他竟然用双手直接把冰块拿出冷柜,丢了出来。

    “丢掉算了……带着也是个累赘……”

    胖子将冰块装进拖车,再用草席盖上,还往车上装了八公升的灯油。

    “小信……去把这玩意儿处理掉。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条小

    河……去河边把它烧了……车子开不到那里。”

    小信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要烧干净就没问题了……别担心。”胖子的声音意外地显得无比温柔。

    小信沉默片刻,露出决心已定的表情:“爸爸,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在警察采取行动之前……离开这个县……明晚前一定要回老地方……”

    胖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小信的手心,这大概是小信的

    交通费吧。

    “也给小哥哥一点吧,总不能让他干白工呀。”

    听完小信的话,胖子哈哈大笑。他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我。

    “这份零工不错吧?” 接过纸币时,我碰到了胖子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凉,如此潮湿,简直跟冰块

    一样。

    “我和你……一定会再见面的……”

    胖子的预言实在不是我想听的。

    他接着说:“再过不久……就是更适合我们生活的时代了……再忍耐一会儿就好

    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不知为何,他的话竟在我的心底盘

    旋、回转。

    我们一起目送着胖子的大巴远去,然后开始在山路上拉起拖车来。说实话,我

    也想过逃跑,但自己已经把祖父家的姓氏和地点都交代给小信了,他们要找到我简

    直轻而易举。身份都曝光了,怎么能跟那个胖子为敌呢?我没有抱怨一个字,借助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拉着那辆车子往前走。万幸的是,路只有一条,不可能迷路。

    “小信,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休息结束起身时,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问

    道,“你爸爸是怎么搞到那具河童尸体的啊?”

    小信还含着那颗糖。

    “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很纳闷,那尸体做得很逼真。可……那不可能是真的

    吧?”

    “不是啊,那是真的河童呀。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河童真的存在吗?难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那你爸爸还有什么好怕的?何

    必特地烧掉它呢?” 向一个孩子逼问的确很幼稚,果不其然,小信的表情愈发困惑了。

    这事儿的确蹊跷。就算那河童是假的,胖子也不用那么紧张啊。相比起来,他

    刚才犯下的杀人罪要重得多。就算他是展示真品的商贩,法律也不会就此给他减

    刑。那么,小信为什么要坚称那个河童是真的呢?

    “小哥哥,我算是败给你了……真拿你没办法!你说对了,那个河童是假的。电

    视上不是在放奥特曼和假面超人吗?那个河童就是让制作那些特摄片的公司做的。

    做得很精致,但终究是假的呀,要是客人仔细观察,就会露馅儿,所以我们就把它

    冻起来了。”小信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察觉到她仍在说谎,但我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仔细想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

    轻重的小事,就算那是一具小孩的尸体……

    “既然小信这么说了,那就是这么回事吧。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了。只是,这

    个河童的手……看上去很像小孩的手……”

    我撂下这句话,回到了拖车前方。

    “走吧,这么辛苦的零工,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我继续拉车,小信在后面推。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在山路上。碰到下坡路时,我

    还得用脚当刹车,免得它翻车。

    不知过了多久,左边的树丛总算开始变得稀疏了,背后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

    光带。

    那是反射着月光的小河。四周依然昏暗,但我看出那是一条布满尖锐石子的溪

    流。胖子让我们去的就是这儿吧。

    “总算到了……现在几点了?”我一边用衬衫袖子擦汗一边向后头的小信问。 我出门时没带表,不知道时间。直觉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小信一直没吭声,我还以为她累坏了,就没再跟她搭话。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怎么啦,小信?”小信哭成了泪人,我赶紧冲到她身边。

    “啊……”

    仔细一看,她的手臂上竟多出了好几个牙印。由此可见,她是边推车边咬手

    腕,免得自己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我着急地问。

    “小哥哥……那个……”

    豆大的泪珠在唇边与她的鼻涕汇合,她一定哭了很久吧。

    “神明……根本不存在……”

    “啊?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发愁的时候,拼命祈祷神明能帮我一把,可神明根本没理我。所以神明不

    存在……”

    “我……听不懂……”

    “可是,恶魔是肯定存在的,因为恶魔帮了我……”

    说着,小信猛地掀开了拖车上的草席。

    原本厚厚的冰块,在八月夏夜的烘烤下化了大半。

    冰块的表面融化后,透明度提升了不少。

    小信抱住冰块,仿佛想用自己胸口的热度融掉冰块一样。她哭着说:“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弟弟勇治……”

    我与小信紧紧相依,靠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几小时后我睁开眼睛,初

    次体验到山间的黎明。远处的森林中蹿出一缕朱红色的光芒。

    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就升了起来,不消几分钟便扫清了黑暗。何等炫目的清

    晨,也许因为当时正好是夏天吧。

    “全化掉了。”

    我在朝阳下第一次看清了小信的弟弟的尸体。我们去掉了那些亵渎死者的伪

    装,现在看上去不那么像河童了,但遗憾的是,也不那么像人类的幼儿。他浑身漆

    黑,皮肤跟树皮一样皱巴巴的,好似在冰箱里腐烂的黄瓜,连虫子都不想靠近吧。

    我再三追问,可小信就是不告诉我她弟弟是怎么死的。她只说,弟弟只有四

    岁,很喜欢唱歌,会叫小信“小姐姐”。

    “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信把汽油浇在弟弟身上,仿佛在清洁弟弟的遗体一般。

    “那个胖子……真的是你爸爸吗?如果是,那他应该也是勇治的爸爸吧?那个人

    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别问了。”小信声音中有着不合年龄的冷静,“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也能

    告诉你,可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小哥哥,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永远不离开

    我吗?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能告诉你。”小信胆怯地问。我答不上来。 我连飞舞在我头顶的苍蝇都不敢赶,又怎么能保护好别人呢?

    “那你就看着吧。”漫长的沉默过后,小信开口说道。

    她点亮打火机,靠近弟弟的遗骸。

    小信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是弟弟迟来的葬礼吗?还是说,叫我这个旁观者别多

    嘴看着就行……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本想问,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伴随着一阵声响,汽油猛然起火。我赶紧转身才躲过一劫,火柱蹿得比小信的

    头顶还高。在高热的灼烤下,遗骸的皮肤冒出无数个水泡。

    “勇治!”小信哭着喊。

    就在这时,我分明看见了……

    包裹在火焰中的尸体头部正在缓缓摇动,仿佛在挣扎着说,他不要死。

    这应该是我的想象吧。残留在尸体头部的冰块突然沸腾了,所以看起来像在摇

    动。

    然而那时的我——想必小信也有同感——还以为那位小小的死者,是在拒绝再

    次面对死亡。

    五

    我与小信在山中告别。

    我很担心她,多次提议陪她一起下山,但被拒绝了。我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

    说服不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独自下山。

    因为我彻夜没有回家,祖父家里已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倒没担心我可能被卷

    进神社的杀人案(那两个人都死了),而是担心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杀了。 我没有提起小信和那个胖子,只说上山后迷了路,大伙儿居然相信了。这也难

    怪,反正我是个精神不稳定的人,会做这种事也很正常,所以他们没有再追问下

    去,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

    不久后,我又遇上了一件好事,由于走失一事而大受惊吓的伯父向我父亲表示

    照顾不了我。拜其所赐,我终于能回东京了。

    虽然我的疗养生活只持续了二十天不到,但疗养的效果非常显着。

    回到东京之后,我又能像以前那样过普通的生活了,泡沫塑料般的脑袋也渐渐

    恢复了正常。我不会觉得阳光那么刺眼了,也不会觉得吃什么都是面粉糊味儿了。

    不久后,我重新上了一所公立高中。虽然比同龄人晚了一年,但还是享受到了

    愉快的高中生活。我的状态稳定下来之后,母亲的病情也日渐好转。即使恢复起来

    要花上一段时间,也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再后来,我考上了一所还算有名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家大型出版公司,高中

    时代的那段插曲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过着极其普通甚至有点单调的生活,不

    过因为我是个健全的社会人,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但是,我一直没有结婚。我谈过好几次恋爱,起初都很顺利,可一旦进入讨论

    结婚的阶段,我的心就会突然凉透。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还想着小信吧。就算有再多

    的理由,我抛弃了小信的事实总是无法改变。

    我会不时梦见小信说“神明不存在”时的那张脸。

    “神明没有救我,但恶魔救了我。”

    睁开眼后,我总会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恐怕是小信杀死了她的弟弟勇治。是故意所为,还是偶发的事故,只有她才知

    道。

    至少,她肯定参与了弟弟的死。

    那个胖子肯定不是小信与勇治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小信的,也

    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一起行动。也许他碰巧见证了勇治去世的一幕,借机骗走

    了小信。

    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没有任何证据。

    那应该是一年前发生的事。周五晚上,我在池袋与同事吃了顿饭,准备打车回

    家。我在车站东口上了车。车开到荒川岸边时,遇上了红灯。

    我无意间四下张望,只见土堤下面的僻静小路上,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喝多了。然而,我再怎么揉眼睛,眼前

    的景象都没有改变。

    我看到的,就是那辆百宝车。

    与二十年前看到的如出一辙!车体侧面依然是写有“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

    假包换!”字样的横幅。敞开的后门同样透着微弱的灯光。

    当时已经一点多了。我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毅然下了出租车。

    大巴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传出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发电机的轰鸣与电影插曲的乐

    声。

    车里的电到底是哪儿来的呢?我绕到大巴后面一看,果然有个坐在啤酒箱上的

    男人,但他看起来没有当年那么“大”了,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吧。他依然很胖,却比我回忆中矮了很多。

    胖子闭着眼睛,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就是他头上快要花白的头发,以及他正在使用

    的随身听。

    入口附近放着个四四方方的饼干桶,上面搁着块硬纸板,用记号笔写着“大人

    五百儿童三百”。我丢了枚五百日元硬币进去,缓缓拉起门帘,走进车里。

    车里的景象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条时间隧道,回到了那天

    的神社。刺鼻的味道、挡住窗户的照片——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黛西与瓦尔莱

    特、大象人约翰·梅里克——也跟当年一模一样。驾驶座后面依然有个大冷柜,冷柜

    的盖子依然开着。

    怎么可能……

    冰冻河童——小信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勇治明明在我眼前被烧死了。他当时摇

    着头,在滚滚黑烟中不断缩小……

    我战战兢兢地朝冷柜看去。里头依然是一块墓碑似的冰块,冰块里依然有一个

    河童。河童保持立正姿势,腰上卷着蓑衣,头顶白盘。它没有尖尖的嘴巴,但脸颊

    凹得很厉害,看上去像嘴巴撅起一样。

    这个河童和我当年看到的有两个不同点。第一个不同点是,眼前这个河童的胸

    部略微隆起,而第二个不同点则是,它没有右门牙。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因为冰柜盖子上写着“河童”两字的旁边,多了“雌

    性”二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知不觉间,胖子已经来到了车门口。

    他依然眯着眼睛,嘴角扬起,露出骇人的微笑。

    “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是同类……”

    胖子缓缓靠近我,大巴的地板发出恶心的响声。

    “小信……小信她怎么了……”我看着冰冻河童问。

    男子哈哈大笑,张开的嘴里少了好几颗牙齿。

    “那孩子,嫁人了……她过得很幸福……她一直很想你呢。”

    胖子站在我旁边,与我一起凝视河童。

    夏夜祭的每一幕都在我脑中缓缓复苏。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没有恐惧,而是有类似怀念的情感涌上心头。

    用手掌抚摸包裹着河童的冰块,凉凉的、湿湿的感触,让我不禁回忆起小信的

    手。

    那天小信抓着我手臂的手。

    那天小信帮我擦去不自觉流下的泪水的手指……

    “能不能把这只河童让给我?”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

    话?难以置信,但我似乎又能明白。

    “啊,行啊……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胖子兴高采烈地说着,还用硕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自觉地回以笑容,虽然笑得很尴尬。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让她开心了……”

    胖子的话语,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之后,我的脑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太阳又变得刺眼了,嘴里的东西又变成了面粉糊味儿。就好像魔术师用布盖住

    了我的头,喊了句“One,Two,Three!”,把我虚度的二十五年统统变没了一

    样。

    然而,我很幸福。

    我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到一家小型仓储公司任职,并主动提出希望单独管理

    存放鲜鱼和冷冻食品的冷柜。那个巨大的冷柜跟普通人家的房子一样大,在里头工

    作非常辛苦,很少有人愿意去。

    在冷气与冰霜守护的巨大空间的角落,我和她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

    我已经不再是旁观者了,我能永远陪着她,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我想让她更开心一点。对了。我想给没怎么上过学的她交几个朋友,几个人好

    呢?怀着这个想法,我活在冰的世界中,直至今日。

    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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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球拍正中位置轻快反弹后,羽毛球划过九月的晴空,朝远处飞去。

    对面是今年读三年级的翔一。他的眼睛好似瞄准猎物的野兽般,紧紧盯着目

    标。

    “好!必杀扣球!”

    翔一预测着羽毛球的下落轨迹,举起球拍。可他终究还是只小猫咪,喊得虽起

    劲,羽毛球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喂,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球的吗?要是看不准,再用力也没用啊!”见翔一一

    脸不爽地捡球,远藤如此笑道。

    “我在看的嘛!”

    “但没看多久,关键时刻分心了。你一心想着要扣球,根本没顾上球在哪

    儿。”

    “才没有呢!”

    翔一用力发球,以示抗议。

    球拍的角度好像不太对,球往右偏了很多。远藤迅速跑动,成功接到了球。

    “这次要看清楚哦!”

    远藤故意放水,好让翔一接到,可翔一并不买账,他用尽浑身力气,挥下球

    拍。 “啊,爸爸,对不起……”

    羽毛球从远藤的头顶掠过,飞进身后的樱花树。球在树叶间划过,好像瞄准了

    似的,卡在了粗壮的枝杈间。

    “啊……卡住了。”远藤跨过齐膝高的栅栏,走近樱花树。

    “够得到吗?”

    “不知道啊……”远藤用球拍戳了戳树叶,又抓住能够到的树枝摇了摇,可球纹

    丝不动。

    “看来要爬上去才行……”

    把鞋脱了,就能爬上去拿。只是自从小学毕业之后,自己就再没爬过树。要是

    轻率冒险,万一受了伤,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唉,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而且他们也出了很多汗,是时候打道回府

    了。

    “还没决出胜负呢。”

    由于没打几个来回,小猫咪还不肯认输。

    “球都没了,还怎么打啊?爸爸拿不到啊。”

    “是吗……”

    翔一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樱花树丢去。

    其中一颗石子打中了树干,险些反弹到他自己身上。

    “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去喝点果汁吧。” “那还不如去买个新球呢!学校附近的玩具店有卖的。”

    翔一还想再打一会儿,远藤拗不过他,从零钱包里掏出一枚百元硬币,放在儿

    子的小手掌上。

    唉!没办法!明天就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了,今天就好好陪儿子吧。

    “等我五分钟,马上回来!”

    “别跑,当心车,慢慢走!”

    “OK!”翔一边喊边朝公园门口跑去。

    但他跑到半路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跑了回来。

    “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翔一咧开嘴,露出一对仓鼠般的小门牙。

    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远藤心想。

    “这座公园,会闹鬼……”

    “啊?”

    “就是有幽灵呀!”说着,翔一张开双臂,摆出怪兽的姿势。这年头的孩子,装鬼时都不把双手放在身前①。

    ①日本传统文化中的幽灵会把双手垂在胸口。

    “喂!喂!爸爸小时候也经常来这座公园玩,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远藤是小学二年级那年搬到这座公园附近的住宅区的。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在

    这座城市生活。搬来后他的父亲在附近买了房子,远藤后来继承了这间房子,所以这里可以说就是远藤的故乡。不过他今年都要在另一座城市度过,只能偶尔回来一

    两趟。

    “我可没骗你哦!以前有个老婆婆经常来这座公园遛狗,后来她死了,但前两

    天有人又在公园里看见她了。”

    “是吗?可是爸爸不认识那个老婆婆,就算看见她,也不知道她是鬼啊。也许

    我还会跟她打招呼呢……”远藤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

    “要是那个老婆婆浑身是血呢?”

    “别说了,快去买球吧。”

    远藤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翔一夸张地喊了一声,冲出了公园。

    唉……淘气包总算走了……

    远藤迫不及待地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坐在长椅上点了一根。

    “抽一根烟会折寿十分钟哦!”

    每次在翔一面前抽烟,翔一都会这么说,妻子也会给他脸色看,所以他平时从

    不在家里抽烟。老烟枪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远藤深深吸进一口烟,猛地吐出,然

    后环视四周。

    秋日午后,阳光普照。昨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更凸显出今天的阳光灿烂。空

    气里的光粒子好像也比平时更多了。

    仔细想来,这座公园的变化还真大呢。

    标志性的大号海螺型滑梯不在了,沙坑也从四角形变成了可爱的葫芦形,木制

    的秋千变成了硬塑料的。企鹅形状的饮水台变成了四角形的,仿佛简朴的墓碑。 变化最明显的是,当年的公园里有更多的树木,四周绿树环绕。一走进公园,便会产生与世隔绝的密闭感。远藤小时候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可不知何时起,公园

    的通透感变强了。当然,站在家长的角度看,还是这样比较安全。

    不过,公园改变了那么多,怎么人依然这么少。大家总不会是被幽灵吓跑了

    吧?还是说,少子化现象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抑或许是,这年头的孩子都喜欢在

    家里玩,就算到了星期天也不愿意出门呢?幽灵……啊……

    远藤将烧短了的香烟掐灭在便携式烟灰缸里,遥想当年发生在这座公园里的往

    事。

    人们目击到的老婆婆应该不是幽灵,远藤有十足的把握。那种不可思议的现

    象,现在仍在发生。

    忽然,三十多年前玩投球游戏的感觉又回来了。有些瘪的橡胶球冲进手掌时的

    重量感,把球丢回去时手上的黏腻感,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

    站在对面的,是远藤的死党阿町——町田隆男,他像往常一样微张着嘴,等远

    藤把球丢过去。

    他是远藤在许多年前见死不救的朋友。

    那个秋日,天边是一片色彩鲜艳的火烧云。

    远处的垃圾处理厂与烟囱,在逆光下变成黑影,好似一把指向天空的巨大黑色

    手枪。

    “阿狸啊,你知道熊猫是怎么叫的吗?”

    公园里就剩他们俩了。投球时,阿町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远藤的门牙有些突出,所以他的外号一直是“海狸”。而把“海狸”念成“阿

    狸”的只有阿町。

    “不知道……不过熊猫跟熊是一个科,叫声应该也差不多吧。”

    “才不是呢。我亲耳听到过,相当可爱,是‘嗷嗷’这样的。”

    “那不是海狗的叫声吗?”

    “我没骗你,就是‘嗷嗷’叫的。”阿町胸有成竹地说着,还猛地吸了吸鼻

    子。

    他肯定有鼻炎,一年到头都在流鼻涕。

    他养成了用嘴巴呼吸的习惯,平时总是微张着嘴。

    “等熊猫来了去听听看好了,要是熊猫不是嗷嗷叫,你就得给我一百万!”

    中国决定送两头大熊猫给上野动物园,全日本的民众都想见上它们一面。远藤

    家里还有个上一年级的弟弟,也是成天嚷嚷着“大熊猫、大熊猫”。远藤倒没这么

    有兴致,因为杂志上的熊猫面部特写看上去非常狰狞。

    别看熊猫长得可爱,可它终究是野兽。

    谁说它只吃竹子了?它肯定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吃肉的……远藤对此坚信不疑。

    “对了,听说中岛会和家人一起去看。”

    远藤一提起同桌中岛典子,阿町就胡乱投了一球。画满涂鸦的橡胶球撞上水泥

    骆驼的头,往公园大门口飞去。

    “喂!阿町!你在往哪儿丢啊!”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远藤边发牢骚边去追球。刚才那一丢,力道还挺大,橡胶球飞也似的冲出了公

    园。

    “唉……”

    橡胶球穿过公园门口的马路,在刺刺屋的砖瓦墙上撞了一下,停住了。

    所谓的刺刺屋,其实是一栋普通的民宅,但物主为了防小偷和野猫,在墙上粘

    了一排碎玻璃渣。在孩子的眼中,那栋房子显得特别阴森恐怖。光是看着都会浑身

    作痛。

    远藤捡起小球,回到公园,只见阿町正背对着他,弯腰喝水。远藤举起小球,朝阿町撅起的屁股丢去。砰!好响亮的声音。

    “好痛!”阿町笑着回头。

    “你怎么一听见中岛的名字就乱投啊?好可疑哦!”远藤推开阿町,也喝了两

    口水。

    “笨蛋!是碰巧啦!别乱说!”

    阿町羞红了脸,连忙否定。对小学四年级的男生而言,传出这种绯闻可是相当

    要命的。

    “话说阿町,你以前好像说过很喜欢麻丘惠是吧?中岛跟她还挺像的呢。”

    远藤只是想开开玩笑罢了,谁知阿町竟然当真了。

    “阿狸,我觉得反倒是你总在夸她啊,你是不是暗恋人家啊?”

    “我才没夸她呢!我哪句话在夸她啊?” “刚才那句不就是在夸中岛长得好看吗?”

    “你也太蠢了吧……难怪你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来。”

    阿町都上四年级了,却依然背不出乘法表。七那行和八那行的后半段一点都背

    不清……

    “关乘法表什么事啊!”

    两人争论了起来。

    实不相瞒,远藤也很喜欢同桌中岛典子,但他一点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这下

    把他也惹急了,开始说起中岛的坏话来。说她是丑八怪,是肥婆,可每说一句,心

    里都会隐隐作痛。

    “糟了!快五点了呀!”

    回过神来才发现,夕阳已经西下,周围愈发昏暗了。就算没有手表,孩子也能

    隐约判断出时间。阿町赶紧拽来停在公园角落的自行车。

    “球给你!”

    远藤正打算把球丢出去,阿町却摆摆手说:“今天你拿回去好了!”

    这个球是他们俩用零花钱一起买的,平时都塞在阿町的自行车前轮里,如此一

    来就能随用随拿了。但不知为何,那天阿町让远藤把球带回去。

    “记得明天带来哦!”

    换言之,明天也要来玩球。

    “拜拜!” 说着,阿町便离开了公园。远藤没目送他,一个转身,边向空中抛着球边往家

    走。

    晚饭后,远藤正目不转睛地看电视,突然电话铃响了。电视上放的是当时红透

    半边天的《假面超人》。

    要是周六晚上不看《假面超人》,周一到了学校就无法融入朋友圈了。而且假

    面超人刚灭掉老敌人,新敌人刚刚登场,所以这一集非常关键,不容错过。

    然而,那天远藤的精神不是很集中。因为他一时贪心,晚餐时吃了两块猪排,搞得他胃里很不舒服。

    正当显像管中的英雄与敌人殊死搏斗时,房间角落的电话突然响了。

    “老公,帮着接一下!”在厨房洗盘子的母亲喊道。

    边抽烟边看晚报的父亲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警察?”

    父亲刚接起电话没多久,便说出了这两个字。远藤瞥了父亲一眼,很快又将视

    线移回了电视。他还以为,或许警察叔叔帮忙找回了那辆被偷的自行车。

    “阳介……你今天有没有跟一个叫町田隆男的孩子一起玩啊?”父亲捂着听筒

    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阿町啊?远藤怀揣着不祥的预感回答:“有啊。”

    “玩到几点啊?”

    “五点。”

    父亲用不太寻常的声调把远藤的话转达给电话那头的人。片刻后,他放下了听

    筒。 “怎么了?”远藤忧心忡忡。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那孩子今天傍晚被出租车撞死了。”

    “骗人!”

    事关重大,父亲不可能说谎。可远藤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你骗人。

    “说是五点半出的事儿……就在咱家附近……”

    “不会吧!”母亲一脸惊愕的表情,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进客厅。

    “嗯……所以警察要确认一下他今天下午都做了些什么。”

    十岁的远藤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事发突然,他实在无法接受。

    阿町居然死了?三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一起玩的啊!不会吧!肯定是警察叔叔搞

    错了!

    “我去阿町家看看!”

    远藤正要往大门口冲,却被父亲敲了一下脑袋。

    “这么晚了,你也想被撞啊!”

    “警察叔叔肯定在骗人!阿町不可能死的!”

    电视上天天都有交通事故的新闻,但对远藤而言,那都是离他无比遥远的事

    情。这样的惨剧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周围,更不可能降临在阿町头上。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父亲拗不过远藤,只能让步。他很清楚,儿子只要打定了主意,就决不会改

    变。 远藤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冒着大风朝阿町家赶。然而,他终究没到阿町家门

    口。

    也许父亲在电话中听说了出事地点,或者只是碰巧路过,父亲和远藤路过了阿

    町出事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车流量很大。学校的老师经常提醒他们,过这条马

    路时要倍加小心。

    人行道的护栏下放着一束鲜花,旁边还有一瓶雪碧、两罐橘子汁,还有森永奶

    糖与袋装的栗子。

    “爸爸……”

    远藤坐在自行车后面,紧紧抓住父亲的外套。

    警方在检查完事发现场之后,会派人来现场清理,但如果只是在路上撒点水,现场还是会残留血迹。

    人行道不远处的柏油马路上,还留有一摊珊瑚色的血迹。

    阿町!远藤忽然感觉到了阿町的气息,好像阿町就站在那摊血附近一样。

    远藤切身感觉到,阿町真的死了。

    “不去了。回去吧……爸爸,回去吧……”

    远藤敲打着父亲的后背,催着他赶紧回家。父亲默默掉头,原路返回。

    将头埋在父亲的后背上,远藤哭了。顾不上寒冷的秋风,泪流满面。

    父亲绕了个远路,一直等到远藤停止哭泣。 二

    第二天下午,远藤来到隔壁小镇的图书馆,在儿童图书区呆呆地看书。他看的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儿童版短篇集。

    视线的焦点不时模糊。昨天晚上,他一宿未眠,所以现在犯着困。

    确认完事故现场之后,远藤大哭一场,困得不得了。但一躺进母亲铺好的被

    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阿町好可怜……

    远藤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胡思乱想。被出租车撞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啊?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啊?临死时,回忆真的会像走马灯一样闪

    现吗?那里头,有没有我啊?你现在在哪儿啊?远藤越想越激动,浑身都在发烫,思维愈发清醒。父亲来房里查看时,他装出睡着的样子,其实一晚上没合眼。

    越是想睡,就越是会想起阿町的身姿。

    那个靠在那个十字路口的护栏上,独自喝果汁的阿町。一想到阿町会寂寞,泪

    水便夺眶而出。

    好不容易快睡着了,天却亮了。

    远藤还指望着能在梦里见阿町一面,谁知他压根没做梦。阿町肯定在父母、兄

    弟姐妹、最喜欢的奶奶的梦里赶场吧,来不及到我的梦里来。

    “昨天晚上你睡下之后,其他家长联系我,说是今天六点,小区的活动中心会

    举行隆男的守夜仪式。”吃早饭时,母亲用跟小小孩说话的语气如此说道。

    但对远藤而言,这就像毫无意义的政治新闻。 临近中午时,远藤出门去了。

    他其实想一直留在家里,可同学们不断打电话给他,搞得他难以平静。

    没人愿意相信阿町已经离世了,都打电话给阿町的好兄弟远藤。回应电话让远

    藤非常痛苦,于是他选择逃跑。他特地跳上公车,来到了隔壁小镇的图书馆,如此

    一来就不会遇见熟人了。

    远藤察觉到远处坐在书桌边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正看着他笑。其间,他好像

    打了个小盹儿。醒来后清了清嗓子,端正坐姿,继续看他的小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一边与睡魔作斗争,一边研读作品。

    可看完之后,他差点喊了出来。

    暑假时,他看完了《斑点绳子案》。至今他已经看了二十多本福尔摩斯了。福

    尔摩斯总是那么帅气,他的推理总是那么一针见血。每次看完,远藤都会佩服得五

    体投地。

    可是今天,他偏偏读到了不怎么帅气的福尔摩斯。

    这部作品名叫《五个橘核》,名侦探福尔摩斯不但没大出风头,甚至没能保护

    好委托人,到最后也没抓住凶手。

    远藤大失所望,本就失落的心情更是坠入谷底。他仿佛听见福尔摩斯在

    说:“这里没有能救你的东西……”远藤将书放回书架,烦躁地离开了图书馆。

    接下来该怎么办?母亲吩咐他,五点前一定要回家。因为全班同学约好了五点

    半在校门口集合,一起去守夜。

    他姑且往自家的方向走,从图书馆到家大概要走一个小时吧。只能这样消磨时间了。

    他真的觉得,世界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远藤思念着逝去的朋友,一步一步,无精打采地向前走。

    临近傍晚开始下雨了,小小的雨滴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

    走着走着,远藤来到了和阿町常来的公园。但他没办法立即走进去,只是站在

    离公园入口有些距离的地方,透过湿漉漉的树篱,观察公园里的情况。

    木制的秋千和跷跷板被雨水打湿了,显得特别破旧,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十

    岁。水泥做成的动物塑像反倒显得栩栩如生。

    二十四小时前,阿町明明还活着啊……

    远藤忽然想起了昨天傍晚的此时此刻。

    他突然察觉到,家和图书馆并不是他想待的地方,这里才是。从昨天傍晚到现

    在,他最想来的地方一直是这里。他想在公园里细细回忆和阿町的往事。然而,如

    果真的来了,自己肯定会无比伤心,所以才故意没来。

    现在就不要紧了,再怎么哭,也不会有好奇的孩子来看热闹,也不会有多管闲

    事的大妈问他怎么了。远藤环视四周后,朝公园的入口走去。

    就在他跨出第一步时,黄色的铁柱之间,蹿出一个灰色的小东西。

    远藤呆住了。那东西的弹性和滚法,对小学的男孩子来说十分熟悉,那是个有

    点漏气的橡胶球。

    球从他身旁穿过,撞向刺刺屋的墙壁,跳了两三下后,停了下来。

    公园里大概有人吧。 今天的雨不算大,有人冒雨玩球也很正常。如果有阿町陪伴,自己或许也会来

    公园玩。

    球的主人会很快冲出来吧。然而,公园里好像没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远藤

    穿过马路,捡起墙边的球。

    “不会吧!”他惊愕地喊道。那是自己的球。准确地说,是阿町出二十日元,自己出三十日元,一起到学校附近的杂货店里买的球。球的表面有记号笔画的涂

    鸦,绝不会搞错。昨天他分明把球带回家,塞进书桌抽屉了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里呢?远藤盯着公园,看了好久。公园里依然没有人影。他犹豫片刻后,终于鼓起

    勇气,走了进去。

    突然间,周围的空气变了。

    他好像穿过了一层潮湿空气做成的薄膜,接着,干燥的微风包裹住了他的全

    身。

    炫目的朱红色阳光。他在阴沉的天空下走了一下午,眼前的阳光实在是太刺眼

    了。是晚霞!远藤急忙四下张望,所有的东西都与空气一样,非常干燥。秋千也

    好,树丛也好,地面也好,都没有淋过雨的痕迹。一切的一切,都在火烧云的照射

    下被染红了。

    而更让人惊愕的光景,就在远藤眼前。

    应该没有任何人影的公园里,居然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少年。他正弯着腰,对

    着企鹅饮水台喝水。那个背影,是忘都忘不掉的。

    “阿町!”远藤不禁喊出声。

    少年用手擦着嘴,回头说道:“对不起啊,我一时手滑……” 末了,他还吸了下鼻子。

    这是在做梦吗?难道自己还在被窝,梦见了死去的好朋友吗?

    “你在发什么呆呀!”

    脚步声、气息、呼吸声、吸鼻子的声音。一切都如此真实。

    “你还在为刚才那球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啦。都怪你说了些奇奇怪怪的

    话。”

    远藤还是难以置信。这真是阿町吗?他兴奋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阿町……你怎么会在这里?”远藤好容易挤出这句话。

    阿町一脸惊讶:“你去捡球的时候撞到头了吗?”

    他边笑边拍远藤的肩膀。那感觉绝对是真的。远藤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

    也不一样了。他刚才还穿着黄色的POLO衫和牛仔外套,可现在竟变成了红底白色字

    母图案的运动衫。那分明是昨天穿的衣服啊。

    “阿町……今天几号啊?”

    “今天?七号吧。”

    “十月七号?”

    “是啊!一九七二年十月七号啊!”

    那天应该已经过去了,阿町就是在那天死的。

    “你还没回过神来吗?阿狸,你没事儿吧?”阿町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

    无论摆出什么表情,他的脸都不会给人严肃的感觉。浓眉小眼,地包天的大嘴巴。要是《天才笨蛋波恩》的主角真的存在,肯定就长这样。而且他一天到晚拖着

    鼻涕,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远藤完全没料到会再次见到这张脸,自己会如此欣喜。

    “没事儿。”

    远藤伸手弹了阿町的额头一下,阿町夸张地往后仰去。想太多也没用啊!远藤

    用手拭去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什么我一提中岛你就乱投球啊?”

    昨天……不对,是上一个十月七日,远藤也开过阿町的玩笑。

    看着阿町羞红的脸,远藤不禁想起了正月里NHK频道放过的一部名叫《时间旅

    行》的科幻片。这部剧的故事很复杂,大致情节是一个女高中生在机缘巧合下回到

    了过去。

    莫非自己也穿越回过去了?没多久,阿町察觉到天色已晚,便说:“糟了,该

    回去了呢!”

    他赶紧跑向停在公园角落的自行车,跟上一个十月七日一样,让远藤把球带回

    去。

    “记得明天带来哦!”

    再次与阿町告别的时刻来临了。之后,阿町就会在回家路上遇难。

    不,不对!远藤忽然想通了。要是时间真的往回走了,阿町就不会死了。只要

    保证意外发生的时候,阿町不在那个路口就行了。多简单啊!

    “阿町,今天我破例送你回去!”

    “咦?为啥啊?” 阿町家在距离公园十五分钟脚程的小区。

    “不为什么,我要送你回去。”

    “不用啦……两个大男人,恶不恶心啊。”

    阿町会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男的送男的成何体统。再说了,阿町骑车,让远

    藤走路送反而会慢。

    “求你啦!今天就让我送你回去吧!”

    在远藤的再三劝说下,阿町总算答应了。

    “好好好!但你要是回去晚了被大人骂,我可不管哦。”

    两人并排走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去啊?”

    “嗯……还用问吗,因为我担心你啊!”

    “哇,恶心死了!明天肯定要下雨了!”

    即使如此,阿町还是一脸欣喜。

    “你怎么知道,明天真的会下雨哦。”

    “明天真要下雨?不是吧,晚霞这么美,怎么会下雨呢?”

    垃圾处理厂后面还残留着晚霞,晚霞看上去比刚才更红了,仿佛在黑夜的来袭

    下垂死挣扎一般。昨天也见过,但今天它却不可思议地特别动人。晚霞如此美丽,美到没人会料到明天会下雨。

    “真的啦!明天傍晚会下小雨的。” “少骗人啦!”阿町边吸鼻子边笑。

    晚饭又是猪排,和上一个七日一样。远藤又吃了两块,又被撑死了。

    时间为什么会倒流呢?吃饭时,远藤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感觉到时间在倒流的只有他一个,阿町也好,父母也好,弟弟也好,都跟上一

    个七日一模一样。他们说出的话与动作都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一一再现,就像同样的

    电影连着看了两遍一样。

    他的确在昨晚睡下之后祈祷过,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

    要是自己能回到那座公园,就绝不会让阿町死于非命……早知道会出事,自己一

    定会送他回家……在上一个七日,远藤曾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如此思索。也许上帝听到

    了自己的祈祷吧。

    原来上帝真的存在啊……

    当远藤坐在书桌前发呆时,电视里传来了熟悉的旋律。是《假面超人》的主题

    曲。

    远藤推开亢奋的弟弟,在电视机前坐下。

    父亲坐在后面,边抽烟边看报纸,母亲则在厨房洗盘子。

    今天,不会再有噩耗传来,可以仔细补上主人公的精彩演出了。远藤目不转睛

    地看着英雄活跃的画面。他甚至想给弟弟来个小剧透,让弟弟大吃一惊。谁知,突

    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赶走了他的从容。

    今天傍晚,远藤把阿町送到了家门口。

    他们是在楼梯口分别的。而且远藤没马上离开,而是目送阿町走上三楼,推开房门进屋才走的。如此一来,阿町就不会给出租车撞死了。

    “他爸,接一下电话。”

    父亲很不耐烦地站起身,拿起听筒。

    是警察叔叔打来的吗?不!不可能啊。

    远藤心跳加速,竖起耳朵听着父亲的回答。

    “啊,你好……对不起,她现在忙着呢,没法接电话。”

    他没说“警察”这两个字。好像是一通普通的电话。远藤松了口气。可正当他

    安心的时候,父亲竟说:“什么?去世了?在帮妈妈买东西的路上……太可怜了。叫

    町田隆男是吗?”

    如同遭晴天霹雳一般,远藤扑倒在地。

    漫漫长夜再次降临。

    远藤身体发烫,辗转难眠,一旁的弟弟却睡得格外安恬。

    隔扇拉开了一条缝,隔壁房间的亮光照了进来。远藤不由自主地装睡了。他能

    感觉到父亲跨过了弟弟的被子,朝自己这边走来。

    父亲盯着自己的睡脸看了一会儿后,缓缓离去了。

    “他好像睡着了……真可怜……”

    “他才这么点大,就失去了好兄弟……”

    隔扇关上了,但远藤仍能听见父母的悄悄话。

    “听说他们今天玩了一整天……阳介还送他到家门口了呢……” “后来他去帮妈妈买东西,谁会料到在半路上出了车祸……刚才我跟阳介出去的

    时候,碰巧经过了事故现场。警方虽然清理过,可还是……早知道就不该带阳介出

    门。”

    “太惨了……那孩子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啊……”

    母亲认识阿町,说着说着便呜咽了起来。

    远藤听着父母的对话,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泪水打湿了枕头。

    电话是班上的其他家长打来的,说是阿町回家后,按照妈妈的嘱咐去买东西,却在穿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翻斗车撞到了……

    跟上一个七日一样,远藤在父亲的自行车后目击到了事发现场。这一回,阿町

    不是被出租车撞死的,而是被翻斗车碾死的,所以现场更加惨不忍睹,好似一个装

    满血水的气球从高空坠落了一般。惨不忍睹,让人过目难忘。

    护栏下依然放着花束、雪碧、果汁、森永奶糖和栗子。

    神啊……让我再回去一次吧!我想救阿町!这次,我一定要救活他!在宁静的睡

    眠到来之前,远藤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三

    第二次的星期天如期而至。

    远藤依然过了十点多才起床。为了躲避朋友们的电话,他跳上公车,来到隔壁

    小镇的图书馆。

    图书馆跟上次的星期天一样,带着孩子来看书的年轻妈妈,一门心思看《日本

    脑筋急转弯》的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占了一整张桌子聊天的女生们,也是上一个周日笑话过他的那群人。

    远藤来到摆儿童版悬疑类书的书架前,拿起上一个周日看过的那本福尔摩斯。

    那本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都快掉了。不过这本书是远藤经历过奇异事件的唯一物

    证。

    远藤还记得这本书的内容。福尔摩斯的《五个橘核》的情节大致是,委托人被

    杀了,犯人却逍遥法外。他对书中的福尔摩斯大失所望。这的确是自己上一个周日

    看过的书,但上一个周日还没过完,自己就回到了周六。

    那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时候看的这本书呢?思索片刻后,远藤决定不去想了,因

    为想了也没用。总之,当务之急是执行昨晚构思好的计划。远藤拿着书坐回老位

    子,摊开放在膝头。

    昨天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碰到了某种超常力量,也

    许是自己的某个行动导致时光倒流了。总之自己现在得忠实再现昨天做过的每一件

    事,如此一来,就能再次回到那个周六傍晚的公园了吧(只要那不是上帝的心血来

    潮)。

    远藤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救活阿町。

    光是送他回家还不够,必须更加慎重一点。

    远藤把书重新看了一遍。照理说,他应该在看到一半的时候打个瞌睡,可今天

    他一点都不困。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装睡,等着那一桌女生嘲笑自己。只要能救

    阿町一命,再傻的事他都愿意做。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他从图书馆出发,按照上次的路径前行,冒雨走到了那座公园门口。不一会

    儿,那个小球就飞了出来。球与之前一样,撞上了刺刺屋的墙壁,弹了两下后便停住了。远藤迅速捡起小球,深吸一口气走进公园。

    空气改变了,与上一次如出一辙。原本阴沉的天空,迅速明亮起来,化为鲜艳

    的火烧云。时光再一次倒转。

    他甚至不知道身上的衣服是什么时候变的,为什么其他东西都变了,只有记忆

    没变呢?夕阳下的公园里,依然有一个背对着他喝水的少年。

    “阿町!”

    远藤一喊,那张“天才笨蛋波恩”的脸就转了过来。

    “都怪你乱说话,害我手滑了。”

    “算了,算了。”远藤边说边投球。

    阿町一脸疑惑地接住了小球。

    “今天就到这儿吧。”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玩了?你还在气我乱投球啊?”

    “我没生气,只是我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阿町还是一脸困惑。他吸着鼻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

    听到远藤这么一说,阿町果然显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他的反应也跟昨天——那

    两个周六——一模一样。

    “哇,恶心死了!明天肯定会下雨!”

    “嗯,傍晚会下小雨的。” 话音刚落,远藤便悲从中来。阿町能预测明天的天气,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

    运。不过阿町的命运,自己一定要帮他改变!远藤把阿町送回了家,比上一个周六

    还稍微早一些。他们在小区楼下道别后,远藤便在稍微远离的地方,睁大眼睛看着

    阿町走进家门。到此为止,一切都与上一个周六一模一样。关键是接下来。既然如

    此,我要跟着他去买东西。

    阿町家附近就是小区的垃圾场,垃圾场旁边有一道不高不矮的围栏,刚刚好能

    坐上去。远藤一屁股坐下,监视着三楼的蓝色房门。不知道阿町什么时候出门,远

    藤只能像刑警那样盯着。

    十月的傍晚还是很凉的。日落后,风越来越大了,冷空气顺着运动装的领口吹

    了进来,害得远藤打了好几个大喷嚏。不过,现在可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正当周围愈发昏暗时,一阵咖喱的香味乘着冷风蹿入鼻腔。为什么别人家的咖

    喱总是那么香呢?要是我家也吃咖喱就好了。已经知道了,今晚吃猪排。自己会连

    吃两块,吃到反胃。不对,等等!自己完全可以改变这种命运。可以不那么贪心,只吃一块,那样就不会肚子难受了……

    “阿狸君?”

    远藤抬起头来,一个骑着白色自行车的女孩映入眼帘。那是他的同桌中岛典

    子。

    “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刚上完钢琴课啊。阿狸君,你怎么会在这儿啊?都快六点了呢!”

    已经这么晚了?回去肯定要挨批了。

    中岛典子推着自行车,走到远藤旁边。 长长的秀发从中间分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得跟麻丘惠一模一样。要是给

    她穿上公主裙,一定会很合适的。

    “我在等人,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远藤煞有介事地回答。

    中岛典子的表情比在学校时还要温柔。

    “那就好……你刚才的表情可吓人了!我还以为你肚子疼呢。”

    “我不疼啊……”

    远藤拍拍胸脯,以彰显自己的强壮。

    就在这时,他瞥见骑着车的阿町出现在中岛典子身后。

    完了!太大意了。中岛典子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阿町出门了,自己却没看

    见。这样一来,岂不是白盯梢了吗?难道自己会因为女人而失败吗?

    “回头见!”远藤撂下一句话,全速追上。没跑多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策

    了!早知道该向中岛典子借车!无奈为时已晚。

    “阿町!”

    远藤大声呼喊,可阿町完全没听见。虽说两人之间有四十米的距离,可喊这么

    大声,阿町应该能听得到啊。

    那家伙一定又在哼歌了!阿町独自骑车时常会哼歌,而且总是哼得很大声。他

    自己还以为周围的人听不见,但远藤和另外几个朋友都见过他开“一人演唱会”。

    他最擅长的曲目是三善英史的《雨》,还有蓝色三角尺的《太阳给我的季节》。他

    肯定是唱得太得意了,完全没听见周围的声音。

    “喂!停下!阿町!” 远藤边跑边喊,可阿町就是没反应。

    那家伙肯定会在出门买东西的半路上遭遇车祸,自己必须阻止他才行。眼看着

    两人的距离是越来越远,远藤心急如焚。

    不久后,阿町来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远处有一个小超市,信号灯现在是绿灯。

    阿町没有减速。他会这么冲过去吧。而且那个笨蛋都没查看左右的车况!

    “混账,阿町!你给我停下啊!”远藤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共有财产橡胶球,往

    前用力一扔。因为用力过度,肩膀都疼了。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能不能

    丢中还是个未知数。

    就在他觉得无济于事时,小球的飞行距离突然变长了。从背后吹来的一阵强风

    帮了他一把,满是涂鸦的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击中了阿町的后脑

    勺。

    砰!清脆的响声传入远藤的耳朵。

    阿町赶紧停下车的瞬间,一辆右转而来的翻斗车以雷霆之势通过了人行横道

    线。太横冲直撞了!赶上了!远藤急忙躲进角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悄悄探

    出头看了看。只见阿町摸着后脑勺环视四周,嘴巴微张着,一脸茫然。他也觉得自

    己险些丢了小命吧。

    他是不是以为那是个奇迹呢?见阿町左顾右盼,远藤总算心满意足了。

    没错,这就是一个奇迹!许多个奇迹碰到一块儿,才把你救活了!远藤真想冲

    到他跟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但还是忍住了。要是阿町问起你怎么没回

    家,就不好解释了。

    那天晚上一直到了《假面超人》的时间,电话都没有响。到了第三次,远藤总算度过了一个普通的周六。看完电视之后,他泡了个热水澡,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

    钻进被窝。然而,不眠之夜再度到来。

    之前他满脑子想着阿町,可救下阿町之后,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的确救下了阿町。问题是,时间可能会再次倒流,让他再次回到周六。最要

    命的是,他可能会永远在这个周末打转……

    是那个公园!他思前想后,就是不知道时间倒流的原因。但有一件事可以确

    定,那个公园里一定有秘密。

    傍晚时分,他们的共有财产小球从公园里飞了出来。直觉告诉他,那个球就是

    通往过去的钥匙。所以自己只要不在那个时间段去公园,时间应该就会照常流逝

    了。明天不要靠近那个公园。

    这么下定决心后,他总算睡着了。

    但是,第二天傍晚,远藤还是来到了公园门口,等候那个小球出现。

    因为那天早上,母亲告诉他:“刚才你同学的家长打电话来,说昨晚町田家着

    火了,町田跟他妹妹去世了……”

    小雨淅淅沥沥。傍晚时分,远藤靠在刺刺屋的墙边。果不其然,那个脏兮兮的

    小球飞了出来,连眼前不寻常的光景也变得司空见惯了。

    远藤捡起球,步履沉重地走进公园。在空气与光线发生变化后,和先前一样,他再次见到了死党弯腰对着企鹅头喝水的背影。

    “阿狸,你生气啦?”阿町察觉到远藤的气息,回头皱起眉头说道。

    “没有啊。” 远藤边回答边把球丢过去。阿町伸出双手,接下小球。

    这是远藤经历的第四个周六,但对阿町而言,这只是个极为普通的周六而已。

    而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过三回了。

    要怎么做才能让阿町意识到这一点呢?他肯定不会懂的,也不会相信。换作自

    己也不会相信,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相信。

    “阿町,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远藤拍了拍阿町的肩膀,示意他在附近的长椅坐下。

    “干什么啊,突然一本正经的。”

    “你听了可能会吃惊……如果没有改变的话,你今天就会死。”

    “啊?”

    阿町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瞧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说明起来肯定不容易。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

    远藤将自己经历过的事慢慢地告诉了阿町。阿町以为远藤在讲故事,不时发出

    惊讶的声音。

    “所以我已经没办法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死。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只

    能由你自己救自己了。你出门时一定要小心车子,要是家里着火了,就赶紧逃出

    去。可能的话,今晚就别睡了。要是不得不睡,就睡在离阳台近一点的地方吧。那

    样万一着火了,可以逃到阳台上去,说不定能爬到隔壁去。”

    远藤越说越难受,嗓子眼像是卡了根鱼刺似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阿狸……你……你哭了。” 不经意间,眼前的夕阳变得模糊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见此情景,阿町的神色

    立刻严肃了不少。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哭……”

    “我也没办法啊……要是你不相信我就完了……”

    泪水一开始流,就停不下来了。此前多次无功而返的悲伤,如今化作泪水一涌

    而出。

    远藤号啕大哭起来,越是哭,就越是心乱如麻。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见死党哭成这样,阿町的态度总算有了转变,表情也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

    “第一次是出租车,后来是翻斗车,接着是火灾……怎么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啊……”阿町皱起眉头说。

    还真是一点不错。经阿町一提醒,远藤才发现事故的严重程度在不断升级。是

    巧合,还是另有特殊的意义?

    “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一定要救活佳子……好,就照你说的办。我会小心

    汽车的,今晚也决不会睡着。”

    佳子是阿町的妹妹,今年上二年级。在上一个周六,她与阿町都在大火中遇难

    了。

    “没问题吧?能撑着不睡着吗?”

    “只是忍一天,我一定能撑住的。对了!我去喝点咖啡。”

    远藤不知该些说什么才好。 只要熬过今天,阿町就能得救,是吗?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的他没

    有任何把握。

    回过神,才发现天色已晚,得回家了。

    远藤提出送阿町回去,阿町也答应了。看来他好像相信了远藤的话。

    回家路上,阿町非常小心,没做什么危险的举动。本人小心比什么都强。远藤

    坚信,这次阿町一定能得救。

    “总算平安到家了……接下来要提防火灾对吧。”

    来到阿町家所在的小区,两人都松了口气。

    “不一定是火灾……也许会出其他事。

    总而言之,你要小心点。”

    “遵命!”

    阿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两人握了握手,就此分别。阿町一步一步谨慎地上楼,远藤则在楼下目送他的

    背影。

    确认阿町打开了蓝色的房门,走进屋里后,远藤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转身离

    去。突然,惊雷般的响声传来,声音的来源非常近,比在学校组织社会考察去羽田

    机场时听见的飞机引擎声还大。

    远藤下意识地抱头蹲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待他抬起头,不禁大惊失色,赶紧

    望向阿町家。

    阿町家的窗玻璃已不见踪影,而朱红色的火焰却若隐若现。 “煤气爆炸了!”大人的喊声传来。远藤动弹不得,像被人活活钉在地上似

    的。

    接着,原本并不旺的火苗突然膨胀起来,从缺了玻璃的窗户不断冒出,好似一

    条在风中摇曳的围巾。

    阿町,快逃!远藤一时忘了呼喊,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显眼的火焰。在渐渐涌来

    的围观人群中,隐约能听到惨叫声。

    然而,阿町家的门再也没有打开。

    穿过潮湿的空气膜,冲进夕阳之下。经历过四次了,异样的感觉也变得寻常起

    来。

    果然,远藤又看见了背对着他喝水的阿町。他将画着涂鸦的小球砸向阿町的屁

    股。

    砰!好清脆的声音。

    “你怎么一听到中岛的名字就乱投啊,好可疑哦!”

    远藤笑着朝阿町走去。

    阿町瞪大眼睛回答:“你怎么啦,阿狸?”

    “啊?”

    “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而且,好像很累的样子。”

    “怎么可能!刚刚不也这样。”远藤接过小球。

    阿町说:“也是哦……不就是去捡个球吗,怎么会哭肿眼睛呢。” 远藤心想,阿町还挺敏感呢。

    自己来到这个周六已经好几次了,但对阿町而言,这只是仅有的一次周六。自

    己只是出去捡了个球而已,十几秒后就回来了。

    他岂会想到,出去的那个自己,并不是进来的那个自己。

    “正好!我也有点累了,干脆休息一会儿吧。”

    远藤与阿町并排坐在附近的长椅上。

    透过公园周围的树丛,能看到迷人的晚霞。垃圾处理厂的烟囱与建筑物形成的

    影子,好似一把硕大的手枪。

    “好美啊……真的像火焰一样!”阿町吸着鼻子说。

    上一个周六,阿町家发生了煤气爆炸。

    他们家门口放了一罐灯油,导致火势蔓延得异常迅速。阿町、他的母亲、妹妹

    和刚满一岁的弟弟全都被烧死了。

    远藤不得不承认,越是想救阿町,之后所引发的悲剧就越难收拾,甚至还殃及

    到其他人。阿町的命运,怎么也无法改变。

    “告诉你哦!中岛曾经在其他女生面前夸过你!她说你人很好……”

    “真的假的?”

    阿町脸上的红晕顿时红过了晚霞。

    “真的!你平时不是很照顾小P吗?她果然都看在眼里了。”

    小P是远藤他们班养的黄背绿鹦鹉。阿町专门负责照顾它。 “而且上次玩躲避球时你赢了上原,很帅气呢!”

    “啊呀,其实也一般般啦。”

    对夸奖毫无抵抗力的阿町,难为情地扭了扭身子。远藤打心底里喜欢这样的阿

    町。

    “对了对了,前一阵子我看了本福尔摩斯。”

    “哦?讲什么的?”

    中岛典子的话题戛然而止,这使阿町略有失落。

    “一点都不好看!名字叫《五个橘核》,故事里的委托人死了,凶手也没抓

    住,福尔摩斯出马都没用呢。”

    “这个案子跟橘核有什么关系吗?”

    阿町从来不自己看书,老爱让别人透露情节。

    “说是有一群坏人搞了个秘密组织,他们在杀人前会给对方送五个橘核作预

    告。委托人的叔父和父亲都收到了橘核,没过多久就死了。秘密组织把暗杀伪装成

    意外,所以警方也不能采取行动……故事到最后,那个委托人也收到了橘核。”

    “哦,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嘛!”阿町边玩球边说道。

    可怜的阿町……你快摸摸你的口袋啊。

    你的口袋里,也有橘核啊……

    远藤低着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委托人找到了福尔摩斯。可福尔摩斯听后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结果在他回家途中,委托人就被杀了。

    多可怕啊。”

    “是啊!”

    “福尔摩斯也不是万能的啊。”

    两人轻声笑着。没错,那么厉害的名侦探,也不是万能的。

    “阿町,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你怎么又提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啊。”

    阿町笑着拍了拍远藤的肩膀。

    “哪里奇怪了……那我换个问法好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想保护谁?”

    阿町嘴里虽然嘟囔着,但还是意识到远藤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便捧起胳膊,细

    细思索起来。

    “家里人也行吗?”

    “嗯,当然。”

    “那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吧,因为他们还小。”

    远藤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阿町真是个好哥哥。听到他的答案,远藤便不再犹

    豫了。 自己既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清楚人生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他

    知道。

    死亡,就像在零食店抽签一样,有一天突然就会抽中。

    不管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还年轻,都不是会被考虑的条件。干过坏事的人也可

    能长寿,人人爱戴的好人也会英年早逝。这就是现实版的五个橘核。一旦收到死亡

    的预告,就只能乖乖听命。

    所以,他必须说出来,必须告诉他心爱的朋友,他是多么喜欢他。

    “阿町啊……”

    远藤没有看阿町的脸,而是望着逐渐被黑暗吞噬的火烧云。自己这辈子都不会

    忘记今天的火烧云吧。

    “我很喜欢你!一直当你是我的好兄弟。”

    “怎么突然说这个?多难为情啊。”

    听到远藤的话,阿町夸张地挠了挠头。

    “……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吧!”

    “这不是废话嘛!我也……喜欢你啊。”

    阿町一反常态的话语,让远藤感到心如刀割。

    “怎么啦阿狸,怎么突然哭了?”

    “嗯?”

    远藤这才发现,泪水夺眶而出了。 “你不会懂的……不懂也没关系……”

    远藤用拳头擦了擦眼泪,边哭边笑。

    “阿狸,你好奇怪啊。”

    “比你的脸正常多了。”

    “好过分啊,我在担心你啊。”

    不知为何,阿町的眼圈也红了。

    两人互相拍着彼此的肩膀,边拍边哭。

    在燃烧似的夕阳下,一直没有停息。

    四

    远藤又点了根烟。

    长大成人后的自己,竟会回到这座公园抽烟,多么不可思议啊。对儿时的自己

    而言,大人的世界是如此遥远,根本无法想象三十五岁后的自己。

    要是阿町还活着,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大人呢?他肯定不会太聪明,应该不会当

    那种系着领带到处谈生意的白领吧。如果他实现了小学作文里的梦想,那现在应该

    成了大巴司机吧。无论在做什么工作,他都会是个受人爱戴的人,也会是一个顾家

    的好爸爸吧。与阿町度过的最后一个周六,按照第一次的周六的样子过去了。远藤

    与阿町相约明天再出来玩,在公园告别。

    远藤晚饭时吃了两块猪排,胃不太舒服。

    之后,又看了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假面超人》。 看到一半,父亲接到电话,得知了阿町的死讯。是被出租车撞死的。

    第二天的周日,远藤和第一次的周日一样度过。为了躲避同学的电话,逃去隔

    壁小镇的图书馆,看了《五个橘核》。之后,他冒着小雨,绕远路走回了家。

    傍晚时分,他靠在刺刺屋的围墙上,等候那个小球飞出公园。他没有戴手表,但能凭直觉猜出小球飞出来的时间。不久后,小球真的飞出来了,但远藤并没有去

    捡。他仍然靠在粘着玻璃碎片的墙壁上,凝视着地上的小球。

    再见他一面吧!一想起死党的笑脸,他便产生了再次捡球的冲动。然而,远藤

    咬紧牙关,拼命克制住。

    自己已经让阿町死了好几回,让他受了好多次苦。已经够了。就这样让他去

    吧。

    就在这时,脚边的小球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像融入雨中一样消失了。就好像之

    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错觉似的。

    现在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吧……

    远藤环视四周,想起了翔一的话。

    有人目击到的老婆婆,那一定不是鬼,而是有人碰巧回到了老婆婆还活着的时

    间吧。这座公园的时间,仍会不时出现偏差。

    时间是如何流逝,又是如何倒流的呢?远藤也不清楚。

    如果时间的流逝跟河流一样,那这座公园或许就是立在河流中的木桩吧。水会

    在木桩周围分成两股,其中也会出现水逆流一圈,再回到原来轨道上的情况。而自

    己就是一片乘着逆流,在原地打转的落叶。 但回到过去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在原地转来转去,却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此悲

    凉的回忆,不要再经历第二次了。

    这时,翔一出现在了公园门口。要是被他看见自己在抽烟,他一定又要啰嗦半

    天了。这么想着,远藤准备把香烟掐灭。

    “等等,爸爸……不要熄掉啊!”翔一竟如此喊道。不知为何,远藤感觉儿子的

    脚步异常沉重。

    “想抽就抽吧。”

    “干什么?生气啦?”远藤边掐灭香烟边问道。

    嘴上答应儿子戒烟,却背着他偷偷抽。

    糟了,这下可好,暴露了。父亲的光辉形象要一去不复返了!

    “没有。爸爸很喜欢抽烟不是吗?那就抽吧,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他怎么会同意我抽烟呢……远藤望向儿子的脸,惊愕地发现,儿子在短短几分钟

    时间里憔悴了不少。

    “你看起来很奇怪……是不是发烧了?”

    远藤伸手摸了摸翔一的额头。翔一忽然用双手按住了父亲的手。他的眼皮好

    烫。

    “就这样放着吧……”

    自己的手掌下面,渗出一行泪水。

    “喂!喂!你怎么啦?” “爸爸,你不会懂的……不懂也没关系啦……”

    翔一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多么似曾相识的话啊。

    远藤花了好久才意识到翔一是从哪里回来的。那一瞬间只感到晴天霹雳。要不

    是感受着儿子的体温,他早就撑不住了。

    橘核好像跑进自己口袋里了。他本想问自己会什么时候如何死,可他问不出

    口。

    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翔一,爸爸懂的,知道你为了救爸爸想尽了办法……爸爸懂的。”

    翔一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射着大地,似乎有比平时更多的光粒子在风中漂浮,使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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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子书下载!!!猫头鹰男

    人心这玩意儿,真是深不可测。

    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呢?秘密一旦公之于众,我就会被送上绞刑架。那我为

    什么要特地道出自己的罪行呢?我当然可以不写,也可以把写出来的东西烧掉。要

    怎么处理这封信是我的自由。

    但是我坚信。

    我一定会把这封信打印出来,装进信封,写上你的名字,丢进邮筒寄出去。我

    会贴上很多邮票,这封信会辗转于好几个邮局,最后送到你的手中。

    看到信封背后的寄信人姓名时,你定会大吃一惊,然后急急忙忙地打开信封,心急火燎地把信看完。看完后你就会明白,我才是那个可怕的都市传说的主人公。

    当然,这并不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也不是我心血来潮编出来的故事。我接下

    来告诉你的一切,都是如假包换的真相。我会将那副白手套其中的一只随信附上以

    作证明。

    那是一只很薄的、类似魔术师戴的白手套。如果你有心,可以仔细观察一下无

    名指与中指的顶端。那里是不是有些茶褐色的污渍?奉劝你一句,还是别直接用手

    碰那污渍为好。根津事件发生后,我就是戴着这副手套为那位死不瞑目的七岁女孩

    合上双眼的。

    手套上的污渍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她是被勒死的,所以手套上的血是她母亲或

    姐姐的,只要做个DNA鉴定就能真相大白,虽然这么做没有太大意义。

    看到这儿,你定会皱起眉头,我都能想象出你的表情。你的正义感不是一般的强,见不得弱者受欺负。你是个很单纯的人,很招人喜欢。

    你还记得吗?曾几何时,我们曾一起走在不忍大道上。

    我们前面有一位老婆婆。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好像在用自己

    的脚测马路的长度似的。而你也故意放慢了速度,免得让老婆婆着急。

    这时,一个高中生骑着车从身后而来,突然按响了车铃。那铃声极其刺耳,跟

    看门狗的狂吠似的。少年穿着邋遢的校服,一脸狂妄,是个典型的不良少年。

    老婆婆想避让到路边,无奈身体不够灵活,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见状,你快

    步走到那个少年旁边,一把抓住他的金发,猛揍他一拳。咚!好像熟透了的西瓜破

    裂时发出的响声。

    你扶起老婆婆,教育少年要尊老爱幼,要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你说得真是太

    好了。

    少年抚摸着疼痛不已的后脑勺,用看精神病人般的视线望着你。我在旁边看得

    心惊胆战。

    好在少年被你的气势震住了,随便道了个歉,扬长而去。朱川凑人我松了口

    气,为你的耿直唏嘘不已。你的确是个令人尊敬的人。所以那时我心想,要是让你

    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你会作何感想?在采取报警这种温和的方式前,你也许会直

    接把我打死吧?你不是学过什么空手道、少林拳法吗(不好意思,我对体育运动完

    全不感兴趣,记不清你学的是什么了)?凭你的本事,定能瞬间掰断我的脖子吧。

    事到如今我忽然意识到,那样倒也不错。

    如果真死在你手上,这个奇妙的故事就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了,甚至能改编成

    惩恶扬善的儿童节目。但遗憾的是,如此烂俗的结局,是绝不会来临的。我会继续隐藏身份,在人世间的黑暗中自由翱翔。如有必要,我也有可能再次夺人性命。

    因为我是猫头鹰男。

    一

    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个奇妙的名字吧?要是你不知道,可以随便抓个路过的小学

    生或初中生问一问。他们一定会两眼放光,激动地跟你讲述猫头鹰男的一切。在他

    们心目中,猫头鹰男可是个英雄人物,当然前提是灾难没降临在他们身上。从很久

    以前开始,奇妙的传闻总会瞬间传遍全国,这就是所谓的“都市传说”。猫头鹰男

    也是其中之一。根据地区与年代不同,版本也各有差异,但流行范围最广的莫过

    于“叫三声”的版本了。

    比如学生上完补习班走夜路回家,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战战兢兢地回头

    一看,只见一个身着茶色风衣(无论季节)、戴着反光墨镜(无论是黑夜还是白

    天)的人站在身后。

    这个男人就是混迹于人间的猫头鹰的化身,虽然完全变成了人样,但最具特征

    的猫头鹰眼却没变成人类的眼睛,于是就只能用墨镜遮一下了。男子发出猫头鹰的

    叫声。

    “咕——咕——咕——”写成文字会显得很像漫画,反正是这么个感觉。

    男子叫完后,必须立刻学着他喊三声。

    猫头鹰男在寻找散落在人世间的同伴,而他的判断标准就是叫声。

    猫头鹰男生性多疑,会叫上三次。路人也必须回应三次,而且必须在他叫完后

    立刻回应。

    要是你能模仿好他的叫声,他就会认可你是他的同伴,然后扬长而去。不过,你要是有所犹豫,或是没学猫头鹰叫,那就麻烦了。他会扑到你身上,用尖锐的爪

    子抠出你的眼珠。

    最要命的,是没学猫头鹰叫,而是学了老鼠叫。因为猫头鹰最喜欢吃的就是老

    鼠,所以猫头鹰男会立刻把你吃掉。综上所述,要是见到了猫头鹰男,就决不能学

    老鼠叫……

    怎么样?就算你对流行不感兴趣,也应该听过这个故事吧?有些版本说,只要

    带一团白色的毛线球就能得救,也有说用强光照射,猫头鹰男就会逃跑,但故事的

    主线情节大致都是一样的。

    这类“怪人传说”会流行并不稀奇,我小时候也听说过“裂口女”和“半身死

    灵”的故事。二战前,坊间盛传“红斗篷(很直接的名字,很酷吧!)”会掳走躲

    在电线杆后面和学校厕所里的孩子。唉!不管社会如何变迁,人心还是想追寻那些

    不可思议的现象与事物。

    当然,那些无据可考的怪谈主人公与猫头鹰男有个巨大的差别:猫头鹰男真实

    存在,他的确做过传说中的那些事。

    看到这儿,也许你还是一头雾水。你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依然是个有常识的正

    常人。

    所以为了你,我会把我是如何变成猫头鹰男的经过从头到尾都告诉你。不过,我的身份、父母的职业之类的问题都不重要,何况也不能告诉你,在这里就忽略掉

    吧。你看完这封信后一定会呆若木鸡,半晌回不过神,说不定会立刻冲去警局吧。

    所以我只能告诉你能说的部分。

    我从小到大一直瘦得皮包骨头,没法做剧烈运动,也不能玩运动量很大的游

    戏,相比和朋友去公园玩,我更喜欢在房间里看书。 当然,我和最近经常提到的“家里蹲”不一样,不过,只要给我几本书、一个

    游戏机,我就可以在家里开开心心地关上一天。反正我不是个特别开朗的孩子。

    但是,我并没有被人欺负过。恰恰相反,一到下课时间,小伙伴们就会来到我

    周围,因为我知道很多不可思议的恐怖故事。一有空,我就会把书里看来的各种故

    事讲给大家听。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能提供这种娱乐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明星。

    孩子真的很喜欢妖怪、怪物、幽灵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其中最受欢迎的莫过

    于都市传说了。他们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讲同一个故事。

    “裂口女”和“厕所里的花子”是非常经典的都市传说,完成度也最高,所以

    最具人气。只有上半身、把手臂当脚使的“半身死灵”有各种版本,有的说那是个

    少女,也有说是个老婆婆。

    “人面犬”挺有意思的,但一点也不可怕,所以大家不是很喜欢。

    我会记下各种各样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看见他们听得专心致志,我也格外开

    心,而这一定就是猫头鹰男诞生的契机。也是在那时,我进入了江户川乱步的奇妙

    世界。

    当时我住的地方有座特别破的图书馆。

    说是图书馆,其实只是在居民区的一间小房间里放了几本书、摆了几张桌椅而

    已。里面几乎没有新书,全是些不明来历的旧书。

    占领儿童图书一角的乱步全集也颇有些年份,书脊都快掉下来了,里头的书页

    也有用透明胶修补过的。我可是看着制作精良的动画片长大的人,书里的插图自然

    显得过时落伍,不过那些书倒和这个破旧的图书馆很相称。

    然而,我偶尔抽出的一本书,却彻底把我吸引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想不起那部作品的名字,反正应该是明智小五郎和少年侦探团与怪人二十面相对决

    的作品。

    仔细想来,钟爱都市传说的人,怎么可能不被乱步的作品所吸引呢?怪人二十

    面相可是创造了各种都市传说的伟人。他们是在社会这个无趣世界中,欲让幻想之

    花绽开的最棒的艺人。

    我从头至尾读完了乱步全集。《青铜魔人》《带电人M》《海底魔术师》《大金

    块》《妖怪博士》……虽然某些犯罪技巧会重复多次,有些故事情节也略有雷同,但

    我并不觉得枯燥,甚至会为一模一样的故事情节喝彩。那些沉迷于电子游戏的同学

    肯定不会理解我吧。不久后,我看完了少年侦探团系列,开始研读面向成人的作

    品。明智小五郎在某些作品中的表现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有些作品里甚至没有

    他),而且给人的感觉要比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世界阴暗凶险得多。起初我还有些措

    手不及,但看着看着,这些作品开始让我产生了不同于看儿童作品时体验到的兴

    奋。《蜘蛛男》《人豹》《黑蜥蜴》《绿衣鬼》《一寸法师》《妖虫》……可以断

    言,这些就是我一直以来想看的书,甚至感觉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当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里面的故事,但故事中洋溢着的另类精神,的确在我

    心中生根发芽了。现在回想起来,少年时代的我一直在探寻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期

    待司空见惯的街景会忽然变得截然不同。而乱步的作品与都市传说,就是将我带去

    异界的教科书。

    我白天不玩特别累人的游戏,所以半夜常会因为体力没消耗完而睡不着。晚上

    屋里一片漆黑,竖起耳朵时,总会听见窗外有悠悠的脚步声。

    长大成人后才知道那是醉汉的脚步声,也许是某个工薪族不舍得打车,直接从

    车站走了回来。但对那时的我而言,这声音听起来就是身着黑斗篷的黄金假面的脚步声。

    只要拉开窗帘看,就能搞清脚步声的来历,但我故意没往外看。我躺在床上,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远去。那种欢欣雀跃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像我这样的孩子并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人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意识到那

    不是黄金假面,而是个普通的醉汉。

    那么,为什么变成了猫头鹰男的人,偏偏会是我呢?我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

    结论:都是小功的错。他的遭遇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也许是那件事,帮我打开了通往异界的大门。

    小功(这个名字当然也是假的)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位智障少年,比我大三四

    岁。

    他身宽体胖,看上去跟大人一样壮实,永远剃着个光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

    笑。他最爱穿的浅蓝色运动服是附近某所中学的专用体操服,大概是他哥哥的旧衣

    服吧。手上总是提着个印有动画人物的塑料防水袋,里头装着塑料电车模型、放大

    镜、四分五裂的迷你四驱车……我们将那个袋子里的东西戏称为“小功的七件道

    具”。

    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不能确定,不过听说他上一二年级时还很正常。可不幸的

    是,有天他在荡秋千时摔了下来,撞到了头,就变成了智障儿。他的后脑勺的确有

    一道十厘米长的一字形伤痕。

    他是个很善良的少年,特别喜欢小孩子(之所以随身携带七件道具,也是为了

    吸引孩子),经常在公园和托儿所附近转悠。我很少去公园玩,但每次去时,都能

    看见他的身影。 也许他才是第一代猫头鹰男吧。为了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他会站在滑梯顶端或

    铁架子上学猫头鹰叫。

    “咕——咕——咕——”言外之意是:“喂!跟我一起玩吧!”

    不幸的是,没人理睬他的呼唤。他总是带着寂寞的微笑,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做

    游戏。

    某天,他用力推了某个小学二年级男生一把。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刚听

    说这件事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功虽然个子大,胆子其实很小,小孩子

    稍微作弄他一下,他就会吓得号啕大哭。这样的他,怎么会对他人施暴呢?

    “真的!他气得满脸通红,就跟恶鬼一样!然后‘哇’地大喊一声,用力推开

    了那个二年级男生。那孩子飞了整整三米远呢。”

    目击到案发现场的小伙伴极其激动地说道。

    为什么如此老实的小功会做这种事呢?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就明白了。

    因为那个受伤的男孩在欺负比他小的孩子,而且他的手法非常阴险。被欺负的孩子

    都哭了,他还往对方头上浇泥水。小功会发怒也是理所当然。

    那年小功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人高马大的。问题是,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

    力量呢?被他打飞的孩子转了好几圈,肩膀着地后脱臼了,脸上也擦伤了,简直惨

    不忍睹。

    在场的阿姨们大惊失色,打电话报了警。

    打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小功。

    我还以为他被家长关了禁闭,谁知事实并非如此。听说起初他被送去了某家偏

    远的智障学校,可半年后好像因为头部受伤去世了。没有人知道真相。不久后,大家就忘记了可怜的小功。

    许多年过去了,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会以那种形式与小功重逢。那时我已

    经升上了高中,放学回家路过公园时,碰巧听见了孩子们的对话。

    “不行!要是欺负小孩子,会把小功招来的!”

    “会被小功吃掉的!”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正在嚷嚷的孩子很小,恐怕还没开始上学。小功经常来公园那会儿他们还没出

    生呢,就算出生了也还在襁褓之中吧。他们怎么会知道小功的名字呢?

    “喂……你们怎么知道‘小功’这个名字啊?”我喊住他们问道。

    孩子们一脸兴奋地说:“小功是个很善良的怪兽哦!”

    “他会消灭那些欺负别人的孩子!”

    “他会咕咕叫!”

    他们描述的的确是小功,但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功,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孩子

    们坚信小功是个怪兽,而且还是一个会在有人恃强凌弱时及时出现的好怪兽。

    肯定是知道“小功事件”的人把添油加醋过的故事讲给了这些孩子们。故事传

    着传着开始走样了,小功最后就变成了怪兽。

    我一直很同情小功,所以这个传说让我欣喜不已。大家都知道小功其实是个好

    人,这个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我突然开始羡慕起小功来,羡慕得不得了。

    生死不明的小功竟成了传说的主角,能活在传说里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只要孩子们不忘记他,他就会像“裂口女”

    “半身死灵”那样,成为历久弥新的传说。

    想到这儿我忽然察觉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开始了微弱的呼吸。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创造出美妙的幻想!猫头鹰男那颗扭曲的种子,在我

    心中应运而生。

    二

    其实猫头鹰男的初次登场,只是三年前的事。

    但猫头鹰男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犯下杀人大罪的,毕竟什么事都讲究个顺序。要

    让猫头鹰男出现在人世间,也需要经过一番步骤。

    不过,让他“出道”还是挺轻松的。

    想当年,一个都市传说的诞生需要耗费相当漫长的时间。现在则不然,有一个

    地方能让传闻迅速扩散。

    没错,那就是网络。

    你可以搜搜看,介绍都市传说和各类传闻的网站数不胜数。使用最先进的电脑

    技术研究怪谈故事这么老套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但这也说明,大家都渴望这类

    刺激。

    网上有好几个著名的留言板,发言人可以匿名,能畅所欲言,就像是电脑版的

    涂鸦墙。名人的八卦、怪谈……各种传言漫天飞舞。据说杂志社和电视台的人也会去

    留言板上找新闻呢。

    我在留言板上写了这么一段话,假装说话的人是个高中生。 你们听说过猫头鹰男吗?我们学校的人都在传。他穿着茶色的风衣,大晚上也

    会戴一副反光墨镜。他会在你走夜路时突然出现,模仿猫头鹰的叫声。是不是很吓

    人啊?最初的留言仅此而已。

    我已经构思出了猫头鹰男的具体细节,不过故意没有写。要是一下子把所有细

    节都写出来,别人就会发现那是杜撰的。我的第一次留言没有任何人回复。

    一周后,我换了个账号,伪装成女高中生。

    几天前好像有人提到了一个猫头鹰男是吧?我的朋友好像看到了。听说那天她

    的社团活动结束得晚,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没想到走到埼京线的XX站时,看见了

    猫头鹰男。他戴着很时髦的反光墨镜,盯着我的朋友,叫了两声。

    我在这次的留言中写出了具体的地名。

    如此一来,故事便更显得真实了。我故意把地点定在东京近郊的住宅区,都市

    传说的舞台总在那样的地方。

    接着我又换了账号,给自己回了一条。

    当然,我很小心,换了个服务器,用了另一个IP地址。

    你的朋友好走运!猫头鹰男在我们这里(九州)也很有名。要是他跟你说“咕

    ——咕——咕”,你就得学着他的样子“咕——咕——咕”地叫,否则就会遭袭

    击。谁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但有人说那副墨镜下面长着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

    这次的自导自演仔细想来还挺好笑的。

    只要是会点黑客技巧的人,一定会发现两段话出自同一台电脑。但散布都市传

    说并不犯法,所以谁都不会去查。 而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真是不可思议,这样自导自演了半个月后,真的有人在留言板上说他看见了猫

    头鹰男。

    这些是喜欢凑热闹、乱起哄的人,但他们是我的同胞。过着平淡生活的他们,急需异世界的调料,盼着黄金假面在深夜的马路上徘徊。我好像也看到了猫头鹰

    男,在新大久保的高架底下。他穿着茶色风衣,没有叫,正在摘墨镜,眼睛特别

    大,贼溜溜的。一看见我,他就立刻把眼镜戴上了。

    你能理解我看到这条留言时的心情吗?形容成“高兴得快升天了”或许有些夸

    张,但这种说法正是最贴切的。因为我创造出的幻想,开始慢慢在都市的黑暗中独

    立行走了。

    最让我欣慰的,是这位留言者深谙都市传说的诀窍。新大久保的高架底下,多

    适合怪人出没啊!会有这么个怪人也是很正常的。也许她是把普通路人错看成了猫

    头鹰男,但如何看到的,已经不重要了。

    打那以后,关于猫头鹰男的留言日渐增加。起初我还会自导自演一下,防止人

    们对猫头鹰男失去兴趣。可是,也许因为猫头鹰男触动了人们的心弦,渐渐地,我

    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做手脚了。不用我出马,留言也会慢慢增加。

    我没有孩子,但看着自己的孩子逐渐长大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创造出

    的猫头鹰男,开始在网络世界中展翅高翔了。

    不久后,我在另一个留言板上发现了这么一条留言。是我的第一条留言的变

    体。

    你们听说过猫头鹰男的故事吗?那是最近特别流行的一个都市传说。猫头鹰男穿着茶色的风衣,戴着白手套和反光墨镜,一到晚上就会出现在马路上,“咕咕

    咕”地学猫头鹰叫。

    他想找出隐藏在人类中的同类。要是不立刻学两声猫头鹰叫,他就会挖出你的

    眼珠。要是一不小心学了老鼠叫,他就会当场杀掉你。这个故事是真是假还有待商

    榷,但听着好吓人啊!这段留言让我心满意足,因为他帮我加了很多我没有想到的

    细节。

    人怎么会“一不小心”学老鼠叫呢……

    这个问题暂且不论。都市传说里的怪人总是与鲜血和杀戮脱不开干系。猫头鹰

    男的血性,更胜于我的想象。最让我欣喜的是那双白手套。从这个细节中可以看

    出,写这段留言的人跟我有相同的口味。怪人二十面相的时代早已过去,白手套早

    就不流行了。会故意让猫头鹰男戴上白手套的人,肯定跟我一样有着非常复古的口

    味。

    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实施第二阶段的计划了。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没错!我

    要让猫头鹰男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我创造出的幻想,怎么可能只停留在单纯的故事中呢。我想让所有人品味一下

    少年时代的我,听到深夜的脚步声时体会到的兴奋与恐惧。那个怪人也许真的存

    在。在便利店电子牌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夜夜笙歌的年轻人们的车顶灯照不到

    的地方,那个令人恐惧的生物,正游走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无论如何,我必须让人们产生这样的想法,否则就没有创造幻想的意义了。

    为此,我必须将猫头鹰男从虚拟世界拽出来,让他活到现实世界中。我要让他

    来到城市里,让人们亲眼看到他。 所以,我必须先搞到猫头鹰男的“行头”。

    猫头鹰男的打扮并不是特别奇怪。茶色风衣、反光墨镜,还有可敬的同志送他

    的白手套。要是嫌麻烦,可以直接去附近的超市把所有东西买齐。但光是这样,还

    不足以打造出一个怪人。为了酝酿出非人的氛围,我还需要完善许多细节。

    风衣尤其重要,它必须让人联想到猫头鹰翅膀的颜色与质感。我找遍了全东京

    的旧衣店,总算觅得一件年代已久的茶色皮大衣。

    尺寸大了一圈,穿在身材消瘦的我身上,看起来跟斗篷差不多,但这样反而显

    得更可怕,正合我意。

    我还去当铺买了副大号滑雪防风镜。白手套只能用新的了,但我用泥土把手套

    弄脏,再用水洗了一下。焦茶色的皮鞋也要浸过水之后晾干,反复多次,就能打造

    出我想要的颜色。脖子以上的部位才是关键。你应该也懂吧,我的头盖骨很小,下

    巴又是尖尖的,一点也不像猫头鹰。而且我的肤色太白,不够野性,头发的长度也

    很尴尬。

    我对着镜子左思右想。要是下巴上有点胡茬儿就好了。但留了胡子又显得太做

    作。

    我也试过故意把脸弄脏,也不太像样。最终,我只能用定型水把头发往后梳,再竖起衣领,尽量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没办法!要是看起来像去参加化装舞会的

    人,岂不很扫兴?我费尽心思打造的猫头鹰男可是相当逼真啊!当然,我没有拍纪

    念照。

    搞定行头之后,就该上街走走了。我也想立刻变身成猫头鹰男,张开大衣,冲

    出家门……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尽如人意。 我将所有道具塞进包里,然后开车出门。

    我事先定了几个出没地点,到点之后再换上衣服,在车附近走了几分钟——实

    际的工作就这些。我的目的就是让人看见自己,仅此而已。

    我也觉得这桩差事很辛苦,但乱步笔下的怪人不也为了犯罪,做出过许多看似

    愚蠢的举动,甚至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与他们相比,穿着奇装异服走来走去根本

    不算什么。

    刚开始时,果然是勇气最为重要。我顶多能走到离车五十米远的地方。明明没

    有做犯法的事,可回到车上时,我总是大汗淋漓,经常是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飞

    也似的逃离现场。

    然而,人心就是那么不可思议。

    在多次变身成猫头鹰男之后,我的胆子大了起来,行动时也愈发从容了。

    你知道“Cosplay”这个词吗?其实Cosplay跟小孩子玩的过家家差不多。换上

    特殊的服装,扮演某个角色即可。有人会扮演可爱的动漫人物,有些喜欢刺激的成

    年人则会要求性伴侣穿上护士服什么的。

    许多年前,我也曾向那些以此为乐的人投去过异样的视线。然而,成为猫头鹰

    男之后,我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想法。

    当我穿上猫头鹰男的行头,站在街角时,我是无比自由的。虽然只是随便走两

    步,感觉却好像将过去的一切历史都丢在了车里。

    我没有什么双重人格,但心中的猫头鹰男的确觉醒了。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

    呼吸到了人间的空气。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学着猫头鹰的样子扭脖子,还会瞪大双眼迅速转动眼球——其实我戴着墨镜,就算转了,旁人也看不见。我还会

    弯起手指,做成鸟爪状。我多想大喊两声“咕——咕——咕”啊。

    穿着这身衣服行走在街头巷尾时,我曾与好几个行人对上过眼。但大多数人只

    是冷冷地瞥我一眼而已,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唉!这也很正常!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有压力,怪人满大街,我这样的程度算

    不上稀奇。

    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尽可能走远一些,小心不让路人看见我的变身,如此享

    受短短几分钟的“怪物体验”。正常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理解我吧。

    我一步一个脚印,总算将猫头鹰男成功带进了现实世界。网络留言板上有关猫

    头鹰男的留言与日俱增。

    我看到猫头鹰男了!在群马T站附近的地下楼梯上!他穿着大号茶色风衣,一直

    那么站着。跟我一起去的朋友说,那肯定是猫头鹰男!三天前,我妹妹在八王子的

    住宅区看到了一个身穿茶色风衣、头戴反光墨镜的男人,她害怕极了。那个人的头

    跟鸟一样,一抽一抽的,肯定是猫头鹰男!昨天我女儿他们小学附近出现了一个穿

    着茶色大衣、戴着墨镜、头发往后梳的年轻男人……他是变态吗,还是传说中的猫头

    鹰男?无论是哪个,都很吓人啊!我看着不断增多的留言,乐在其中。

    但我也有些小小的不满。猫头鹰男在网络世界的确小有名气,但我无法判断它

    在现实世界有多少影响力。

    我能让世人体会到自己小时候听到都市传说时所体验到的那种兴奋吗?猫头鹰

    男有没有成为小孩子之中炙手可热的话题呢?我没有办法确认这些,所以急得像热

    锅上的蚂蚁。 巡回Cosplay进行了三个月后,我总算有了具体的概念。

    当时正值春末,地点在东京与埼玉交界处的住宅区,旁边就是高速公路,平时

    不太有人走动。

    当时我已经完全习惯了猫头鹰男的装扮,离开车子之后也能走上比较远的距

    离。

    我出去时天还没有全黑,戴着墨镜也能看清周围的景色。

    我一如既往地晃着头,正一步一步往前走时,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照理说我

    应该走在别人后面,这下倒好,别人走到我后头去了。

    回头一看,是个戴着眼镜的初中女生。

    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大概觉得走在昏暗的直道上的我看起来非常可疑,于是就走过来查看情况了吧。她瞪大双眼,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但我能从她的表情

    中看出,她心中也怀揣着某种期待与兴奋。

    我立刻明白了。

    那个姑娘听说过猫头鹰男,她和同学肯定在下课时聊起过猫头鹰男的故事。所

    以一看到打扮成猫头鹰男的我,她就立刻紧张了起来,想看看我到底会不

    会“叫”。

    当然,我也犹豫了。

    虽然我的打扮完全变成了猫头鹰男,但还是隐隐觉得自己现在的做法有些过

    分。一个不小心,我就有可能亲手砸碎自己创造出的幻想。

    不过,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这个姑娘就会成为第一个邂逅真正的猫头鹰男的人,她会牢记那种激动,就像我当年期盼深夜的脚步声那样。而猫头鹰男也永远不

    会从她心中消失。如此一来,真正的都市传说才算大功告成,不是吗?

    “咕——咕——咕——”犹豫片刻后,我下定了决心,如此喊道。

    “咕……咕——咕——咕——”小女生胆战心惊,用尽浑身力气回应了我。

    “咕——咕——咕——”我再次喊叫,而她也学着我的样子叫了三声。

    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满了我的心田。一刹那,我真的成了都市传说中的登场人

    物,成为了来自异界的猫头鹰的化身——猫头鹰男。我欣喜异常,全身都颤抖了起

    来。

    那小女生终究是有些怕的。她迅速转身,以雷霆之势背向我逃跑了。害怕的还

    有我。

    要是我被人抓住了,那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我迅速冲回车里,逃之夭

    夭。当我手握方向盘时,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

    那个女生跑回家后,一定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家人讲述刚才的遭遇。大人们也

    许认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变态,但那个女生肯定坚信自己碰到的就是传说中的猫头鹰

    男。她害怕,但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传说中的事件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啊!我好羡慕她!

    三

    猫头鹰男真的成了大名人,我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出名。

    到搜索网站一查就会发现,“猫头鹰男”的搜索结果比普通的文化名人还多出

    不少。 深夜档的节目介绍过猫头鹰男,儿童杂志的彩页上也有猫头鹰男的想象图。作

    为一个都市传说,猫头鹰男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也许现在收手是最好的收尾方法

    吧。

    然而,我没能收手。因为电视台介绍猫头鹰男时,曾采访过某位心理学家,而

    他给猫头鹰男作出了一个非常无趣的解释。一个都市传说再有魅力,也不能登上主

    流媒体。因为一旦被主流媒体曝光,它就会失去原本的神秘性。那群专家会拿出各

    种心理学、民俗学理论,将传说分解,使其变得味如嚼蜡。他们说,“红斗篷”表

    现了人们对城市化的不安,“裂口女”象征着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对性的畏惧,而

    猫头鹰男则“体现了人类对大自然遭破坏的愧疚”。多么无趣的逻辑啊。我在电视

    机前直接笑出了声。

    那群人真是太无聊了,分析得全都不得要领,末了还要得出一个完全没道理的

    结论。

    有人说自己有过濒死体验,专家就解释说那人看到的“死亡世界”只是大脑缺

    氧时分泌出的某种物质引起的幻觉。瞧瞧,没有任何幻想元素可言。

    人不可能在一个被不锈钢包围的照明充足的世界里活太久。这个道理,你应该

    也懂吧?人需要幻想,正因为有幻想,人才能接受“自己正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

    实,才能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活下去。因为人类的生命本就超越了智慧。

    所以,应该让幻想、传说继续保持它们原有的样子,这样才是最妥当的。

    “红斗篷”可以继续躲在电线杆后面和学校的厕所里,随时掳走小屁孩;“裂

    口女”继续用口罩挡住整容失败后留下的伤口,继续追着小屁孩们跑也没关

    系;“半身死灵”应该继续站在学校的窗口后,寂寞地了望远方。

    所以,我才没有终结我的猫头鹰男生涯。 常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的心态,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更加努力。我甚至下定决

    心,要是在变成猫头鹰男时被人抓住了,我就当场自尽。

    因此,那起事件本就不可避免。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依然记得每一个细节。

    那天,我来到奈良县的某个小神社徘徊游荡。神社并不在热闹的观光胜地,而

    是在一座宁静的小山丘上。站在上面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田地。也许你会惊讶,为

    什么我会跑到那种乡下地方去?因为猫头鹰男是神出鬼没的啊!偶尔也得去人们意

    料之外的地方走走吧!反正我有足够的存款,不工作也不会饿肚子(但我也不能一

    直不工作),家里也没有会因为我出门太久而担心的家人,所以我才能去地方城

    市“巡演”。

    奈良县到处都是名胜古迹,那座神社肯定也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但它的规模很

    小,平时连附近的居民都不会去参拜。再加上那天下着小雨,神社里空无一人,非

    常冷清。

    照理说我的目的是“让别人看见我”,所以跑到那种地方去算是白费工夫。迅

    速撤退才是上上策,但我就是无法离开。你想想看,傍晚时分,小雨淅淅沥沥,乌

    云压阵。冷清的神社里,有一个穿着破旧皮大衣的男人。周围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让异世界的居民出现在这样的舞台上该有多合适啊!在这些布景的刺激

    下,我的心情愈发激动起来。要是有人来,我一定能扮演好猫头鹰男这个角色!所

    以我不愿意走了。

    快来个人啊!谁都行!满足我这个愿望的人,到底是神明,还是恶魔呢?我焦

    躁不安地等待着。终于,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爬上了神社的楼梯。她独自跑来这

    儿干什么呢?我站在原地,与她面对面。在她看来,我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来访似的。

    撑着小红伞的女孩刚见到我时,脸上闪过了害怕的神情(真不可思议!不知为

    何,我竟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可我明明戴着墨镜啊)。茶色大衣、墨镜与白手

    套,她一定很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

    我与她默默对视了几秒,她的眼中写满了恐惧。但我仍能看出,她和之前遇见

    我的人一样怀着期许。

    我鼓起勇气喊:“咕——咕——咕——”女孩困惑地学着我的样子叫了。

    听到她的叫声时,我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一个念头在我心头掠过:别叫

    了,赶紧逃跑吧!但我可是猫头鹰男,怎么能搞错自己的步骤呢。我只能继续叫。

    “咕——咕——咕——”叫完第三次后,她竟然回答——“唧唧唧……”眼中

    还含着笑。

    我愣住了。她想干什么?学老鼠叫的话,会被当场干掉啊!我透过墨镜,望向

    女孩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了。

    她根本不相信什么都市传说,认定我只是个普通人。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在

    瞎胡闹。你应该能理解我吧?传说的敌人不是常识也不是科学,而是人们的揶揄。

    一个冷笑,就会将红斗篷、裂口女、半身死灵统统丢进现实世界的巨大绞肉机。当

    然,我这个猫头鹰男也不例外。

    没错……我是在胡闹,那些传说都是大家编出来的。

    我内心中的小人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她的冷笑。要是我把这句话说出口,那就意

    味着幻想的终结。那一瞬间,猫头鹰男就会一命呜呼。 就在这时。

    “咕——咕——咕——咕——咕——”远处传来了鸟儿的振翅声,紧接着,猫

    头鹰的叫声也响彻开来。叫声并不远,就在附近。

    听到叫声的一刹那,我的太阳穴顿时变得滚烫。

    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猛烈躁动。

    那是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它想穿透我的胸膛。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猫头鹰的钩爪突然从我的胸口冒出,撕开了我纤细的

    腰,并趁势抓住了女孩的脖子。

    她都没时间惨叫。被风吹走的红伞顺着石阶缓缓滚落下去。

    “咕——咕——咕——咕——咕——”振翅声其实是大衣的衣角被风掀起时发

    出的,而猫头鹰的叫声则是从我自己嘴里喊出来的。

    我双手用力勒住她的脖子,不停抽动着头。她的手拼命甩动,垂死挣扎,甚至

    打飞了我的墨镜。

    那一刻,她睁大了双眼。她肯定看见了,看见了那双金光闪闪的猫头鹰的眼

    睛……

    那件事已经过了很久,警察始终没有为此按响我家的门铃,至少到今天还没

    有。

    也难怪,因为我跟被害者没有个人恩怨,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除了她脖子上

    的手印,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我与那个地方也没有任何关联,警察再

    能干也不可能查到我头上。 当时我把车停在附近的林道,要是被人看见那辆关东牌照的车就麻烦了,不过

    我不用担心这一点。因为我很谨慎,把车停在了避人耳目的地方。

    还有一件对我而言很走运的事。这起案件发生后,猫头鹰男的知名度又提高了

    一个等级。

    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老农妇称,她在案发前曾看见一个身着茶色大衣、戴着墨

    镜的男人朝神社方向走。她从没听说过什么猫头鹰男,不过这反而提高了证词的可

    信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起案件一直是那个网络留言板的热点话题。也难怪,因为猫头鹰男是唯一不再仅仅存在于都市传说中,而是真正成为杀人犯的怪物。

    网上的外行侦探们判断,凶手是一个听说过猫头鹰男传说的变态。他打扮成猫

    头鹰男的模样,袭击了可怜的小女孩。

    他们的推理的确在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红斗篷”的故事曾红极一时,当

    时还真有男人装成“红斗篷”的模样四处徘徊。

    “裂口女”大肆流行时也出现了很多模仿她的女性。话说回来,女模仿者的装

    扮到不到位,看的并不是她身上的着装,而是她携带的武器。菜刀当然不行,“裂

    口女”一定要用镰刀。

    打那以后,全日本都开始提防猫头鹰男了。

    案发地区的学校要求孩子们集体上下学,放学之后尽量不要在户外玩耍。其他

    地区也加强了巡逻警力,学校的家长联盟还自发在学生放学后巡逻学区的每个角

    落。

    我的愿望成真了。 我成了都市传说中的怪人,成了孩子们的噩梦,成了父母们最为畏惧的怪物。

    在公园里撒欢的孩子们一发现天色渐晚,便会吓得仓皇失措。

    “猫头鹰男要来了!得赶紧回家啊!”

    玩到半夜的年轻人看到独自走在小路上的男人,便会吓得难以移动脚步。

    “那人,不会是猫头鹰男吧……”猫头鹰男的恐怖传说,会在世人中口耳相传。

    “那家伙真的存在……他真的会杀人……”

    传说会代代相传,就算我死了它也会继续流传,我会像当年的小功一样得到永

    生。

    到了这一步,我本该心满意足了。

    我只要毁尸灭迹,烧了猫头鹰男的行头,回归普通的日常生活即可。

    然而,我就是做不到。

    案发后,我心中产生了另一种强烈的欲望,而且它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膨胀。

    假如你是个正常的男人,肯定有时候会特别想触摸女性柔软的肌肤吧?夜深人

    静时,也会有淫靡的欲望吧?我也是如此。那种灼热的欲望突如其来,令人无法招

    架。

    没错,我爱上了杀人时的快感。

    但凡杀过人的人,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对方活过的岁月、本可以度过的岁月,在自己手中一点点萎缩。那种奇妙的感

    觉,真是一言难尽。与此同时,涌上心头的自豪感,更是任何毒品都无法缔造的。那种感觉太适合非人的猫头鹰男了。

    当然,我也曾克制过这种欲望。我明白,要是真的这样下去,自己就会身陷险

    境。我应该有这个能力克制。

    可是,每当夜幕降临时,我心中就会响起某种奇妙的叫声。

    “咕——咕——咕……”那只是一个音节在不断重复,但我很清楚这种叫声的

    含义。

    不再杀一个吗?那家伙在引诱我。

    没过多久,我就抵不住他的诱惑了。大概我披着的人皮,不过是一张薄膜吧。

    我下定决心,要再夺人命,同时进一步提升猫头鹰男的知名度。猫头鹰男才不

    是“对自然遭破坏的愧疚”呢!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猫头鹰男是来自异界的怪

    人。

    当然,行动时决不能被警察抓到。我可不想进监狱,更不想让世人发现猫头鹰

    男是个有父母、有户口的普通人。下定决心之后,我立刻开始策划起来。

    不过问题是,我该去哪儿?去杀谁?又要找个路人下手吗?这看起来是最安全

    的方法。但我的目标是提升猫头鹰男的知名度,老在乡下动手怎么行。不过,要在

    大城市下手绝非易事。

    我该怎么办?思索片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只要准备工作做充分,就算警察查到自己也不用担心。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吧?我想稍微借鉴一下怪人二十面相的拿手好戏。

    我选择的方法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到其他城市过普普通通的生活,等彻底融入当地的生活后,再找机会下手。达成目的之前,我必须每天二十四小时以自己创

    造出来的另一重人格生活。如此一来,留下多少痕迹也无所谓。而且,留下的痕迹

    越多,警方就越不容易找到真正的我。

    我能做到吗?你瞧,我不是做到了吗?

    四

    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人格。

    就像作家创造登场人物一样(我听说他们就是这么塑造人物的,也不知道是真

    是假),需要创造的包括姓名、出生年月、学历、家庭结构、兴趣爱好……还有人生

    观、喜欢什么类型的异性、对待老弱的态度、放假时做些什么、印象深刻的十件

    事。这些不能随口乱编。我进行了实地考察、网上搜索,保证自己的故事不会出纰

    漏,也不会自相矛盾。

    虚构人格创造完成后,我便将笔记本上的内容统统背了下来。背得滚瓜烂熟

    后,再把本子烧掉。

    我决定住到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东京都的根津。

    我以虚构的身份找了间空房子。入住时用的户口复印件也是用复印机伪造的。

    假如房东让我出示原件,我就没辙了。不过,我找的那家房产甲介管理混乱,店老

    板说只要复印件就行了。这样也好,给我省了不少心。

    你曾说,根津乱糟糟的,特别破旧。但我觉得根津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住在根

    津,徒步就能前往乱步作品中提到过的地方。

    比如,上野的东照宫五重塔就是怪人二十面相的老巢,而夜晚的上野公园则是

    一寸法师提着女人的腿夜夜徘徊的地方,谷中是美女演员惨死的案发现场,而明智小五郎在《D坂杀人事件》中初次登场的地方就是本乡的团子坂。

    我可是铁杆的乱步迷。可能的话,我当然想让猫头鹰男出现在上野附近。

    记得我们是十月的一个下雨天初次见面的,应该是在异人坂下的幽灵石阶。那

    时我刚搬到根津没多久,经常出门遛弯。

    幽灵石阶很不可思议,从下往上数是四十阶,从上往下数却只有三十九阶。它

    位于小巷的尽头,只有一米来宽。我没来过这儿,却对它一见倾心,上上下下地跑

    了很多朱川凑人趟。

    “这条石阶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想来,你这样的人应该不太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你虽然是个热血男儿,但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石阶底部和顶部的那两级非常薄,所以很容易数错。”

    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正在享受这种神秘的感觉,偏偏在这时给我剧透!当时我

    心想,这人肯定很没女人缘。

    不过你身材高大,头发蓬松微卷,和初期的明智小五郎颇有几分相似,还有种

    知性的气场。天明明下着雨,你却穿着凉拖。我想你大概就住在附近,于是便问你

    是不是东大的学生。因为幽灵石阶前面就是座学生宿舍,而且沿着异人坂走到弥生

    坂后再往前走,就是东大的校园。

    “嗯,我是工学部的。”你很不耐烦地回答。

    我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你交个朋友,毕竟我们这个社会最信任高学历的人了。跟你打交道能掩饰我的真实身份,要是把你这个东大高材生杀掉,说不定还能引起

    一场轰动呢。

    “你是池之端便利店的人吧?”你略显羞涩地问。

    “你来我们店里买过东西吗?”

    “嗯,因为那是离我家最近的便利店。”

    在认识你的一个星期前,我在那家便利店谋了份差事。倒不是因为我缺钱,工

    作只是我融入这个地方的手段之一。就算这块地方的生活节奏很慢,一个年轻人大

    白天瞎转悠还是会引人注目。我的虚构人格是个非常踏实的人。店长一看我的简

    历,就决定录用我了。这年头到处都是自称“自由职业者”的年轻人,他们都不愿

    找个安稳的工作。这种社会风潮也帮了我的大忙。

    打那天起,我们就开始经常结伴出游。

    傍晚时分,你常会来我工作的地方。我们会一起吃饭、聊天,那段日子真的好

    快乐。对了,我跟那位S田女士也是在便利店认识的。她在这里打零工,从上午工作

    到傍晚,是个很热心的大姐头。我们上班的时间相同,所以她有时会教我业务。

    她结过一次婚,前夫好赌,输了很多钱。

    于是她挥别了前夫,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她自称三十二岁,但报纸上说她已经

    三十八岁了。

    她的确是个好人,唯一的缺点是很喜欢摸别人的身体。她总会找各种借口碰我

    的肩膀和手臂。说实话,我还挺烦她这样的。

    “你有没有在谈恋爱啊?” “年轻就是好啊!”

    她总是边说边摸我的手臂,搞得我差点要尖叫。

    对了,她的两个女儿也让我很头疼。

    大女儿上六年级,小女儿才两年级。每天四点多,她们俩都会来便利店。因为

    刚放学,小孩都会有点嘴馋。S田女士会让女儿拿点想吃的东西,自己随后再把钱垫

    上。但女儿们总是趁其他店员不注意时偷东西。S田女士自己好像也察觉到了,但没

    有明说。

    店长也发现了这件事,可他不好意思当面指出,就让我不动声色地提醒一下,但我也不好开口啊,所以只好装傻。

    就是这种态度坏了事儿。S田女士默认我是“她这边的人”,对我也愈发亲昵起

    来。

    她碰我的频率越来越高,还经常邀请我出去喝酒之类。不过我一次都没答应。

    如此想来,在根津的生活也不赖。虽然住的公寓实在很破,但我有你这个好朋

    友就够了。在那里生活个一年半载也不错,换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格过日子还挺有意

    思。我终于能理解怪人二十面相了……这么说,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毕竟,你真的

    是个很好的朋友。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那么有意思。你爱看书,也爱辩论,但不会

    刨根问底,这一点也颇合我意。

    我们的波长很合吧。和你聊天的时候,我常常会不由得回归本性。在你面前稳

    住我的虚构人格可是一桩苦差事。

    你是个单纯的热血男儿,但也很喜欢与精神世界有关的话题。一旦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就会聊到“灵异”,而你总能闭着眼睛报出史威登堡①、勃拉瓦茨基夫

    人②等冷僻的人名。

    ①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学家、神秘主义者、哲学家

    和神学家。

    ②Madam Blavatsky(1831~1891),十九世纪的“预言家”,曾预言弥勒将

    于1950年前后在亚洲出现。擅长占星术,传说她出身俄罗斯贵族。先后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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